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凤宁天下》小叉 文案一: 她出身贵胄,却幼失怙恃,有母还不如无母。 她侍亲至诚,却为人嫉恨,指她奸佞谄媚阿谀奉承。 她无心权势,却遭人构陷,再怎么避也避不开那摊浑水。 没了怙恃,她还有疼惜她的亲人。 为人嫉恨,她只会置之一笑抛诸脑后。 遭人构陷,她将会举起青锋迎头痛击。 她是天家血脉。 她是人中之凤。 无论血雨腥风还是狂风暴雨, 看她展开天赋的双翼 翱翔天空,定宁天下。 文案二: (嬉皮笑脸)小美人儿啊小美人,你看我都把你的真心捧在手心里了,你就乖乖儿地跟我走了吧~ 文案三 客官您坐。 如此凉爽秋夜,您单用着瓜果也是无趣,不如听段书吧?听着好的您随便赏几个。不好的,直接拿您手里的瓜皮砸了我走。 且说啊,咱赤月朝有一座王府。 王府里有一位嫡出的小姐,生得那个叫品貌风流、聪明伶俐。她眼眸要是一勾一转,不知多少年轻公子脸红心跳呢。 客官您先别摇头啊。这人还真不是您想的那样,什么纨绔不堪什么游戏花丛。没有,一概没有。她虽然生得金贵,奈何亲爹早死,亲娘厌她,亲妹时时刻刻嫉恨她,莫要说什么挥金如土好色贪杯了,真真是连口饭食连身衣裳都要自己张罗。 她十八岁那年,京师来了个番邦的王子,那王子啊……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凤宁 ┃ 配角:多西珲,梓言,随儿,萧二 ┃ 其它:女尊 ====================================================================== 文章类型:原创-女尊-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之;后传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088460字 卷一:魏王之女 第1章 码头 赤月朝,长宁二十年,仲春二月。 若要说京畿繁华,且不用看东西两市售的珍珑奇物,也不用说满街的高官显贵摩肩接踵,只错开眼看看离安阳城门三十里开外的广宁渡头,也能知晓一二。 广宁起先只是一片野河滩。只因当年疏通洛川时将民夫营帐设在那里才终于有了人迹。百十年一过,仅凭着入京的码头这一宗好处,广宁居然就几乎有了县城的气象。通衢大道自不在话下,茶楼酒肆、青楼楚馆也是一应俱全。而这修得整整齐齐的渡头边上,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等着揽客的脚妇、轿妇,有能说几句夷狄土话的掮客,还有卖果子卖茶水、算命卜卦、代写书信的摊子更是比比皆是。刚从船上下来的人,真不知有多少直接将这小小的广宁渡头错看成了京师安阳。 这一日万里无云暖风习习,码头边只靠着几艘小船在等客人。天气实在是好,又因没有客人过来,多数人就有些懒洋洋的,码头上竟是难得的一片清静。 这时,一艘木篷船在水上慢慢晃悠着向码头边靠过来。围在码头边的小贩们大多只瞟了一眼就转开,只有离得极近的几个才露出一点关注的样子。 在码头边讨生活,拼的就是一个眼力。是达官贵人还是行商富贾,是赶考书生还是普通人家,眼力差了可不只是赚不上银子的事。碰上脾气暴的,只因为一句话没说中听,挥拳头打残废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众人看这木篷船,篷子又旧吃水又浅,估摸着就是寻常人家雇来走个短程的。访亲也好办事也罢,这种客人大多手头没几个余钱。又因离家极近,连零嘴一般都卖不过去,能从她们手里掏摸出十个铜板就算是有本事的了。 在小贩和掮客们都提不起兴致的眼神里,老旧的木篷船终于慢吞吞地在码头边停稳。一个年轻的女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 百无聊赖的小贩们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人居然一身的月白。 照说如此浅淡的颜色并不衬人,这个人却因为背挺腰细,双腿又稳稳当当地站在摇摆不定的船板上,看起来居然很清爽利落。这人与船妇结过账后,轻轻一步便跳上码头。她落地后一抬头,适才不过看景似的小贩们都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声好。 年轻人乌发如墨肌肤光洁自不在话下,但那双眼睛却生得实在是好,水杏一般清亮有神不说,只那微微挑起的眼尾却带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隽秀风流之色。险险要被人说成女生男相的容貌,却因为似笑非笑的唇角染成了一片爽气天然。这人就跟她此刻背后一片通朗开阔的水面一样,只要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只是再看一眼,却又不由得让众人在心底为她叹息一声。 赤月朝在穿戴上规矩极大。虽说当官的也不是日日穿着官袍到处晃悠,但平常穿的衣裳用什么料子却也有大讲究。所谓“民人不帛”,说的就是普通百姓不能穿丝绢绸缎的衣裳。这年轻姑娘虽因为尚未成年,所以头上只用锦带束发,但通身的细棉衣裳却实在逃不过众人的眼睛。广宁渡口上来来往往的贵人也不少了。但那些穿得上绫罗的,又有多少人的品貌能及得上眼前这个?偏偏人家穿绸她穿棉,真真只能叫人叹一声“同人不同命”了。 这年轻姑娘自是不知道自己才下船就已经被别人可怜了一回,她朝码头边张望了几下后朝茶档走过来。支了布幔卖茶水的是个老妇,见生意上门顿时就扬起笑,她一边拿肩上搭的毛巾拍打了矮凳,一边道:“大姑娘,这里坐这里坐。” “大娘,”她步子爽快利落,走路带起一阵风来,进了茶摊也不嫌坑坑洼洼的凳面硌人,直接就坐下了,“有新茶来一碗。” “大姑娘先坐着,马上来。” 茶摊也就巴掌那么大块地方,新茶也不过就是往粗茶末里兑点热水,吃食就更简单,从木桶里拿出来的一碟糯米丸子而已,都已经半凉不热了。 老妇把东西朝年轻姑娘面前一放,再看看码头上也不像是再会来船的样子,便也坐下,一副寻人唠嗑的样子,“大姑娘这是刚回来?” “嗯,去看个朋友,在新安住了小半个月。”这年轻姑娘拿起茶碗,就在唇边喝了口,一放下茶杯,就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来,“今天才回来。” 新安,乃京畿道下新安郡城的名字。由渡头衍生而成的广宁县就归在新安郡治下。别看这里离京师安阳更近,广宁县令的顶头上司却是新安郡守。 茶摊老妇见这年轻客人不像是不乐意闲话的,便又殷勤了几分,“两个丸子够不够?不够我那里还有几个茶鸡蛋。” 这年轻姑娘又喝了口茶,“好啊,谢谢大娘。”她说着,又朝码头外瞟了一眼,似是在寻什么的样子。 “老婆子也爱去新安呢。”老妇说,“咱们广宁虽然说离安阳近些,家里要扯个布添点什么东西,老婆子还是爱上新安去。” “那是。”年轻姑娘放下茶碗,“安阳入城就得缴二十个大钱,况且什么东西,只要一进了那道城门,立时三刻就能贵上不少,自然不如新安那里实在。” “是啊是啊,就是这个理儿。”老妇也是因为帮补家用才出来摆摊,立时点头,“大姑娘果然是出过门的,比我家那死小子明白多了。” “这事还是不用明白的才好。”年轻姑娘撇了下嘴角,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脸的心有余悸,“这一文钱一文钱掰着算的日子……” 老妇又朝年青姑娘身上打量了一下。她虽然穿棉,衣料却是上等细棉,且衣裳合身针脚细密,这一身真还便宜不到哪里去。她老妇奇道:“大姑娘家计很艰难吗?” “艰难?”年轻姑娘也是一愣,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不瞒您说,这吃穿上头我家还真是不用愁的。只不过我家大人说,孩子不能惯。”说着说着,这年轻姑娘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伸手比出个“二”字,“有个规矩,每个孩子到了十四岁只给两贯钱,就一脚踹出家门,不过满整个月不许回家。” “大姑娘家……”茶摊老妇听着也是瞠目,半晌才憋出一句,“真是规矩大。” “不过,”年轻姑娘笑得一脸得意,“我家姐妹几个就没出过败家的呢……”她喝着茶,又朝空地那里看。 广宁码头一侧有一大片空地,专门预备给接人的马车停用。一般有马车来接的多半是官宦人家,所以广宁码头边上的特别规矩,车马行的马车要在更远些的地方候客。也所以,接人的马车有没有到,从茶摊这里一目了然。 “大姑娘在等家里的车?”老妇顺口问道。 “是啊。”年轻姑娘眉头一皱,奇怪后转为恼怒的情绪一闪而逝,“说好今天回来的。” 老妇看了眼年轻姑娘。穿得上这样的衣裳,家里有马车也不奇怪。只是离家十几日,居然没有车来接…… 老妇爱唠嗑,却也不是没点见识的人,不想平白触人霉头的她立刻换了话题,“大姑娘要雇车吗?”把客人介绍去车马行也有一笔钱好拿,老妇不由就多了句嘴。 “再看看吧。”年轻姑娘说,“许是迟了。” 坐久了茶水钱还多些,老妇本就是顺口一说,闻言只是乐呵呵地应了声便罢。 “大姑娘是赶巧了。”粗茶本就没味道,老妇换了新茶上来,“昨日魏王殿下从这里下船,整个码头都封了。如果大姑娘是昨天回来,要在船上等好长一阵才能靠岸下船呢。” “昨天?”年轻姑娘却一怔,显然不信,“魏王殿下昨天回来了?” “就是昨天。”老妇兀自说得起劲,“老婆子这茶摊都少摆了半日……” 年轻姑娘还是不信,“她不是刚刚才去的燕州,如今怎么会回来?” 所谓魏王,乃是当今皇帝一父所出的同胞妹妹。因为差了十几岁,魏王自小在皇帝身边抚养,姐妹感情甚好。如今天下或许会有人不知皇帝最疼哪个皇女,但是最喜欢的皇妹是魏王,这个却是铁板钉钉的了。所以别的藩王都拘在封地轻易不许入京,而魏王却是每年必要回京过年的。 不过再怎么受宠,魏王也不能把封地燕州晾着不去。今年魏王是在正月底走的,照常理来算总要待到入夏才回来。如今才走了一个月,怎么就回来了? “这还能有假的。”茶摊老妇有点不高兴了,“如果不是为了她家大丫头,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来回赶?” “她家大……”年轻姑娘更加愕然,顿了好一会才说,“您是说……李凤宁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老妇撇了撇嘴角,她表情里颇有不屑,倒是见这年轻姑娘似乎并不知道,便有意显摆,一时间也不计较她刚才的不信了。 皇帝的妹妹不是只有魏王一个,而魏王也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偏生这个李凤宁,也实在忒会闹腾了。 “去年时候,她就出名了呢。”老妇冷笑一声,“好好的贵人女儿,她娘能缺了她吃喝?不好好待在家里,却混进一班学生里考什么春闱,结果闹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老妇说的却是去年春闱时一桩舞弊大案。 李凤宁身为魏王嫡长女,自然不用像贫苦书生那要靠考试晋身。偏她不知玩心重还是什么,竟然在去年春闱的时候去考了。谁知便有那么巧,被隔邻号房的考生发现不妥后吵闹起来。好一通大乱后,不得将所有考生全部排查一遍,居然找到了冒充代考的考生和收受贿赂的考官,最后扒拉出一长串扔进大牢,罪重的几个还判了斩刑才算了事。 年轻姑娘眉头一皱。 “老婆子也知道那些人是做了坏事。只是她再聪明再会读书,想做大官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何必跟那群穷书生搅在一起。就连她娘也骂过她,可见她是真做错了。” 年轻姑娘眉头一皱,表情瞬间就阴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现在总算是好了,魏王殿下给她定亲了。”老妇继续说,“多好的事啊。娶了亲成了家就是大人了,总该定定性了吧。” 年轻姑娘一怔,更加愕然,“……定亲?谁说的?” “但是你知道么?她居然住青楼里去了。为了个粉头!”茶摊老妇啧啧了两声,鄙薄之色遮都遮不住,“居然连家都不回了。”她一边说,还一边摇摇头。 “住进青楼?”年轻姑娘眉头皱了下,“您是听谁说的?谁有家不回,却住在青楼里?” “谁还冤枉她了?”老妇突然凑近过来压低声音,“我昨儿收摊迟了,只好躲在货箱后头。魏王殿下从船上下来时亲口说的!” “亲口……说?”愕然之后,年轻姑娘看了老妇一眼。 “真的!”老妇见她似有不信,“老婆子虽没那个福分见过魏王殿下,但是绣着金凤凰的衣裳也能认错?真是殿下亲口说的。” 年轻姑娘看她好一会,像是信了,但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老妇下意识心里一颤,这才想起她是偷偷躲起来才听见的这话,再开口时讷讷地,“老婆子只是听了那么一耳朵……” 年轻姑娘脸色只是稍缓,到底语气平和了很多,“既然家里没车来接,我还是早些雇车走的好。大娘,茶钱多少?”她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十三文。”老妇接过年轻姑娘递来的铜钱,数完之后却见那人已经走远的背影。她拍了拍胸口,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大姑娘慢走啊”。 而那个年轻姑娘,已经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的不说了。先强调一下,此文乃“女尊”。 女尊哟,女尊。 不爱看女尊的,请右上角叉,就酱。 第2章 王府 安阳是赤月的京城,自然也就是整个赤月最大和最繁华的都城。 如果化成一只飞鸟从空中俯瞰,整个赤月城就像一只画好线的棋盘。最中心的自然是皇宫,而又厚又高的宫墙之外则是内城。内城是各处衙门,或者高官宅邸的所在。内城之外,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外城,两者之间有一道低矮的城墙隔开。外城虽然杂乱却也热闹许多,这里有坊市、酒楼、甚至青楼楚馆,全安阳都赫赫有名的东西两市,自然也在这里。 这日傍晚,魏王府大门前。 内城门虽不严格禁止百姓出入,寻常人没事也不会想进内城晃荡,是以魏王府门前宽阔的大街上看上去就有些冷冷清清的。一个门房开了偏门,正挑起长杆子要点几盏气死风时,却见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马车停到了王府的门前。车上跳下来一个女人,然后笔直朝门房走过来。 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这门房又是在府内有些倚仗才抢来门房这等差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第一眼见马车破旧,第二眼又不见什么徽记,便有心耍一耍威风。“哪来的闲人,不知道这是魏王殿下的府邸——”她手里拿着挑灯的长杆,人一转身,长杆子也“呼”一下朝来人扫过去了。 大步走上台阶的人,竟赫然是几个时辰前在广宁码头茶摊上喝茶的年轻姑娘。她本就是一脸不快,此刻门房拿着点灯的杆子扫过来,她伸手一把抓住杆子然后用力一扯,“瞎了眼的东西,敢在我面前耍威风。” 原本预备着听人赔小心说好话的门房,一时不防人就朝前摔在地上,她抬头一看,原本满眼的错愕愤怒顿时变成了惊恐,“大,大小姐……” 魏王府如今只得两女,门房嘴里的“大小姐”自然就是那个连茶摊老妇都要数落的李凤宁。只不知为什么她明明才从广宁渡口回来,却满城都说她在青楼住了半个月。 李凤宁睨了地上的门房一眼,冷笑一声,“原来你还认得我。” “您,您稍等,小的立刻开门。”地上的门房哪敢再说什么,连滚带爬地从小门里钻进去大开了中门。 “大小姐!”门里还有三个门房,她们见到李凤宁也是瞪圆了眼睛,却显然比之前那个反应快,立时就深深弯下腰去,“恭迎大小姐回府。” 李凤宁脸色稍霁,却依旧皱着眉。她也不看那门房,只略停了停脚步,“殿下回来了?” “是。”其中一个答得甚为恭敬,“殿下与二小姐昨夜回来的。” 李凤宁听过之后也不置可否,直接朝里面大步走去。 直到人走远了,答话的那个才朝之前被踢的那个看去,似笑非笑地来了句,“胆子不小嘛,威风耍到大小姐头上去了。” 灰头土脸的门房见人走远了,抬起的脸上露出一点怨毒。 “哟,你这是干什么?”答话的门房瞟了她一眼,拖长的音调里满是嘲讽,“人家是王府的大小姐,你这是想干什么?” “什么大小姐!”门房愤愤,“谁不知道如今殿下最疼的是二小姐?殿下年年去燕州都只带二小姐,撇下她一个人留在安阳,竟然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 “哦,对了,你才进府不久。”答话的门房愣了下,“咱们大小姐,多的是可以倚仗的人呢。” “倚仗?”被踢的门房恨恨道,“爹死娘不疼的,还倚仗?我呸,看她能得意到几时,只要侧君给二小姐请下世女的封号……” “好了!”答话的门房见她越说越不像样,低声喝止,“主人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种人乱说,生怕没管事听见么?回房待着去。” 门房虽依旧满眼怨色,却到底知道这话不假,只得闭嘴不再说,愤愤地去了。 ********* 李凤宁自不知身后的门房说了些什么,独自朝里走去。 魏王身为超品的亲王,王府自然只比皇宫次一等。自南向北一连五进,正堂正院都以殿为名,左右两侧共四个的偏院,每处都堪比一个小户人家,不要说再后面的园子,更是小桥流水花木扶疏。 李凤宁一路穿过前庭,停下脚步远远望了正房一眼。隔着抄手游廊的直棂窗,隐隐可见西侧的偏院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她却只站了站,就朝东边的侧院走了过去。 与侧边侧院不同,东边侧院里一片安静。院门只虚掩着,李凤宁只伸手一推,“东苑”两个字下的门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开来。 东苑说是偏院,里面也是一应俱全。左右游廊一排红柱,正房雪白的墙壁大多掩藏在飞檐的阴影下,只墙根才沾上夕阳的一片金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木静静地站在阶下,整个院子都沉浸在一片静谧中。 李凤宁表情一松,在院门口停了一瞬之后,才跨了进去。 东苑两侧除了茶房外,连着几间都是贴身小厮的卧房。李凤宁经过茶房门口,里面小灶上的火已经熄了,暗沉沉的一片。再一路过去,几间小厮房里也是一点人影都没有,她不由得眉头一皱。 待到走进正房的房门时,她的脸色终于一沉到底。 外间只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厮正趴在桌上睡觉。桌上唯一一支蜡烛在夜风里抖抖索索,近看了也没觉得明亮多少,反倒是将整间屋子都衬出一股寂寥荒僻的味道来。李凤宁伸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打开盖子就着烛火一看,里面只剩下小半壶早已凉透的水。 李凤宁一怒,伸手重重拍在桌上。 “乓”一声,桌面一震,酣睡的小厮身子跟着一震。他本就没坐实,身下一错劲人就从椅子上摔下来,额头被椅子的扶手一挂,立时就红了一道。他也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就抱着头嘴里一阵求饶,“拢香哥哥,小绿不敢了,小绿再也不敢了——” 李凤宁才眉头一皱,门外突然喧哗起来。不过抬头的功夫,一大群人就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当先的女人看着有四十多岁,一身黑底红色凤纹的宽袍大袖,头顶镶玉的金冠。她面容看着与李凤宁颇为相似,只是一派沉肃板正,看上去似乎是个颇为严厉的人。冠上能用金玉,衣衫上能绣凤的,这座王府里也只有魏王李端一个了。 而跟在李端身后的男人看上去三十过半。他面容清秀,虽然用的簪佩极少,搭配得却极精心。此人姓杨名篱,是已故凤后赏给李端的宫人,王府二小姐李鸾仪的生父。虽然李端没有给他请旨封为魏王侧君,房里人也不止他一个,但正君过世后却是他一直管着王府内务。 紧跟在杨氏身边的小厮,看上去年纪倒与李凤宁差不多。他本像贴身小厮一样扶着杨氏,见到李凤宁后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原来脸上一股遮也遮不住的志得意满,现下却变成了一片心虚。 这三人之后,便是一群仆妇和执灯的小厮了。 一行人进来之后,见李凤宁站在屋子中间都是一愣。李端表情严厉的表情平和了几分,但杨氏却在愕然后狠狠瞪了身后的小厮一眼。 小厮惴惴地看向李凤宁,却见李凤宁也正好看向他。他一惊,下意识要低头的时候手上却被杨氏一扯。他惶然间抬头,却见杨氏朝他示意的眼色。他一咬牙,猛地朝前扑了过去。 “小绿,你,你怎么样了?”他将坐倒在地的小厮紧紧搂紧怀里,“你这傻孩子,该我做的只要挨到我回来就行了,何苦替我……”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小厮,蜷成一团的背影在众人眼里竟是在发抖。 什么叫“挨”到他回来? 李凤宁看着小厮,本来就不愉的脸色更加阴沉,渐渐凝聚起一片冰霜之色。 “下人是该教些规矩的。只是……”杨氏轻声细语地说。 “你又做了什么?”之前表情一度平和下来的魏王李端又皱紧眉,语调里隐隐地压抑着一些不耐和失望。 “有个门房对凤儿无礼,凤儿在门外,”杨氏停了停,咬了咬嘴唇,声音更细柔了,“教训了……一下。” 这听上去似乎刻意回护的话,却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李端当时就沉下脸,重重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出息了。”李端沉下脸对着李凤宁喝道,“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回来就拿下人撒气。” 李凤宁一愣,须臾就反应过来。只是她才张开嘴似乎要解释什么的,却在听见李端的话后用力抿紧,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殿下不要生气,凤儿……” “什么时候轮到你叫我凤儿?”把嘴唇抿到发白的李凤宁突然冷笑一声,斜睨了男人一眼,眼神里尽是轻蔑。 男人脸色一白,头低了下去。 “放肆!阿篱伺候我那么多年,还是你二妹的父亲,你就这么跟他说话?”李端朝李凤宁一声怒喝,“你还有没有规矩?” “殿下,”杨氏轻扯了扯李端的袖子,朝她摇摇头,“大,大小姐说得对,是我逾矩了。” 李端眼神一软,伸手拍了拍男人的手背。而男人则朝李端柔软地笑了笑。 “放肆?”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互动落在李凤宁眼里,却只是让她眼神更冷,她语调陡然轻柔起来,“不知‘殿下’今日光降,有何要事垂询?”虽然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几乎连表面的平和都维持不了,满满的讥刺几乎都要满溢出来。 李端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知殿下现今又是因为什么才回的安阳,能拨冗到这里来看一眼,还真是这些花花草草的荣幸。不劳您多问,我直接认了吧。”李凤宁冷笑一声,“我还真是在挹翠楼住了半个月刚回来,现在就是银子用光了回来拿。” “你居然,居然真的住在青楼——”李端怒极,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混账!” “无论您是来干什么的,您自便。”她刻意弯起唇角,“我这就回挹翠楼去了。” 李端愕然间,转而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氏。杨氏一愣,正要急急地解说什么的时候,李凤宁却推开堵在门口的仆妇,大步朝外走去,眨眼消失在院门外。 第3章 挹翠 外城的城西,挹翠楼。 从门口进去就是连着几个的小花厅,都是用来让客人少坐的。此刻最外边的花厅里,正有两个客人坐着。一个穿着青色棉布袍子,另一个穿得好些却满脸风霜,看着像是做生意的行商。 “你别急,带你来自然是有道理的。”青袍女人收回再一次看向外面的视线,转而瞥了眼坐立不安的行商。 “让您见笑了。”行商勉强坐下来,却好像坐在钉子上一样,她强笑道,“您怎知殷六小姐会来?” “谁说她会来?”青袍女人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水,“就算那位乐意窝在金司衙门这种小地方,好歹是‘殷大人’嫡亲的孙女,整个殷家的产业都归她打理,怎么有闲来这种地方?” “但是您说——”行商脸色一变,停下来好一会才终于又强笑起来,“今天能带我求一个机会……” “机会当然有,却不在殷六那里。”见行商脸色一变,青袍女人却依旧笃定,“这里能撞上的那位,才真正是手眼通天。” 行商几乎立即被勾去了注意力,她看看青袍女人的样子也不像是拿大话诓她,犹豫一阵才继续问道:“您说的是哪位?” 青袍女人一搁茶杯,瞟了行商一眼,顿了好一会才慢慢吐出一个名字,“李凤宁。” “李……”行商一怔之后瞠目,“就,就是魏王府的那位?” “那是当然。”青袍女人笑道,“还有谁叫这个名字?” “但是……”行商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不是说魏王殿下不甚喜欢这位……” “她喜不喜欢的,有什么干系。”青袍女人嗤笑一声,眼中得色更显,“我只说一回事给你听。上回有人也是像你这样想开个新铺,不过人家不卖北货,是打家具的手艺人。那位李大小姐一句话,把人弄进尚器监里去了。” “什么——”行商瞪圆了眼睛,瞠目结舌。 也难怪她如此惊讶。 所谓尚器监,就是专为皇宫打造器物的衙门。虽说为宫内做东西规矩大酬劳少,但仅仅凭着“尚器监”三个字就是一块再好不过的金字招牌。只出来一露口风,怕不只是客似云来。若再能得贵人青眼,好处简直述说不尽。 行商猛地低头去翻自己带来的东西,只是翻到一半,猛抬头说,“李大小姐为什么会来这里……” 青袍女人见状微恼,她冷哼一声。“你没听最近的传闻么?那位大小姐因不喜家里订下的亲事,已经在青楼住了大半个月了。” “这个我自然听过,只是……”行商虽来安阳不久,城中人人热议的事自然也不会不知道。 “这位除非不来,要来就一定是这家挹翠楼。” 青袍女子的语气极是肯定,一副铁板钉钉的架势,行商正待再问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清亮利落的男声。 “两位久等了。”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一个年青的男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此时进来的自然就该是鸨父,只是他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岁的样子。水润的杏眼清澈明亮,雪白的肌肤光润,柳眉不黛而黑,薄唇不脂而红,加上唇边那一抹似笑非笑,看着竟是明艳里透着几分爽利,极是亮眼的一个人。他只平平常常朝那里一站,穿得又灰灰褐褐极其普通,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牢牢地勾住两人的视线。以至于后来又鱼贯进来四个伎子,即便桃红湖蓝穿戴得十分鲜亮,也没能分走两人的注意力。 “奴家梓言见过两位贵客。”随着鸨父侧身下拜,身后四个伎子也跟着一起行礼,“打搅二位说话了。这四个是挹翠楼里一等的牌子,两位看看可还能侍候茶水的?”这鸨父说话也是爽快干脆,“若是不满意,奴家去换了人来。” “梓言。”青袍的女人站了起来,上去就拉住他的手腕,“可算见到你了。上次你说没空,今天总可以陪我了吧?” 梓言即使手腕被人牢牢扣住,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淡。“钱家娘子安好。”只这一句的语声略微低弱了几分,那盈盈的软意配上那自下而上的眼波流转,一闪而逝的四目相交,倒仿佛是有几分情意的。“今儿若是只您一个,说不得奴家也要践一践前言。不过现下……”他瞟了行商一眼,似笑非笑地,“您是打算把贵友晾在那里一整晚?” 青袍女人眼睛一亮,待鸨父梓言说到后面的时候又懊恼起来。她大有扔下行商的意思,却在转眸向后看了一眼之后生生改了口,“就你会说话。今儿你倒得闲招呼我们,楼里没来贵客吗?” 她这么一说,行商不由眼睛一亮。 “您这是哪里话来着,如今奴家也是脱了籍的人,自然只在门口引客。”一下子就听出对方是来找人而不是来花银子的,梓言脸上笑容依旧纹丝不变,“哪里有我进去陪的道理?” “我可是听说,‘那位’在你这里盘桓好久了。”青袍女人拖长了音调。 她也不明说是谁,打量着便是要让这鸨父自己露底的意思。而一旁的行商更是眼都不眨地看着梓言,生怕自己错漏了一丝表情。 “两位原来是找人来了?”梓言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照说京师里贵重人多,我们这样的人嘴上不牢容易惹祸,不过她却是不怕的。” 青袍女人眼睛一亮,也是按捺不住,“那——” “真不在这儿。”这梓言却是摇摇头,见两人面有疑色,“两位只想想我家东主与那位是什么关系?她要真在我这里一住半个月,旁的不说,我家东主可还有脸回家?” 两人俱是一怔,回想一下,却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间挹翠楼的东主乃是刚才说过的殷六。殷六名悦平,因在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外头都这么叫她。殷六的祖母乃是举朝有名的尚书令殷大人,她有二女二子,幼子嫁入魏王府为正君,生下的嫡长女就是李凤宁。所以殷六与李凤宁乃是表姐妹关系。 殷六年轻,即便肯陪着表妹胡闹,殷家长辈却肯定是不许的。纵容侄女在自家开的青楼里一住半月,传扬出去整个殷家还要不要做人了?两人越想,也越是觉得稍微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肯做这事,何况殷家的这个侄女还是皇家血脉,在圣人和太女面前都常常来去的。 渐渐信了鸨父的两人面面相觑,青袍女人因为事情没了着落而有些讪讪的,行商重又愁眉苦脸起来。 这时,门外有童子钻进来,踮脚在鸨父耳边说了些什么。梓言讶然一挑眉,不由得朝两人那里瞟了眼,却到底没说什么。他打发了童子出去后只笑盈盈地说:“这四个虽是一等的牌子,颜色上却是欠了点。也难怪两位看不上,奴家这就去换几个过来,再让两位瞧瞧。” 说着,他也不待人回话,膝盖一屈行过礼后就带着人出去了。 梓言从花厅里出来后,先另寻了几个伎子吩咐他们去花厅见人,自己却急匆匆离开大堂。他一路沿着游廊快步走着,穿过几个头牌伎子待客的水榭小楼,一直到了后头角门边的屋子前。 青楼里边再不同寻常人家,角门边的屋子也是不用的。只不过门外就是通往大街的后巷,后巷的另一边又是一家米铺的仓库,只要锁好了门倒是非常清净。梓言年纪轻轻就苦心经营到能从风月场里抽身出来,自然不是那种只图吃穿不愁明朝的人。所以他只把角门边的小屋子收缀干净之后,便住在了这里。 梓言为了避人,多绕了些路,加上一路急走,到门口时已经有些轻喘了。此时淡月初升,他手里的灯笼倒还更亮一点。梓言看着被灯影照得模糊一片的房门,先定定神平息了自己的呼吸,又拢了拢头发,才一步跨上台阶,推开了门。 角门边的屋子能有多大,床柜桌椅之外,余下的地方连卧榻都塞不下一张。于是窗边那人即使被月光模糊得一时看不清眉眼,却实在让人想看不见都不行。 “舍得回来了?”看见那背影,梓言不知不觉先长长地舒了口气,“先前不是说只去玩几天的?居然一去就是半个月。”他自顾自说着,却不去那人身边,先关了门,又转身放下灯笼,最后拿了桌上的油灯来点。他一圈杂事做完也不听那人出声,这才觉出有些不对来。他眉头一皱,“凤宁?”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拉了拉那人的袖子。 站在窗边的人慢慢转过脸来,却正是不久前才与母亲吵过一回从魏王府里跑出来的李凤宁。她似是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睛虽是转过来,眼神却没跟着过来。她眉头微皱着,平素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却透着一片茫然。她盯着梓言看了好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硬扯起嘴角应了声:“梓言”。 她不笑还好,这勉强一笑,看着更是茫然。才刚已经连眉头都挑起来的梓言不由得就担心起来,“凤宁,发生什么事了?” 李凤宁看着他好一会,却终于只说了句:“没什么。”说过之后,脸又朝窗外转了过去。 梓言眉头一紧,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硬把她的脸又掰回来。他让她看着自己,加重语气又问一遍,“发生什么事了?” “哪有什么事。”李凤宁怔愣一下,然后眨了下眼。只这么一点功夫,她表情里那些茫然竟然瞬间都扫得干干净净。她抬起右手贴在梓言的手背上,还略弯起一点唇角,“想你就来……” 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表情却令梓言恼了起来,他柳眉倒竖,抽出被她覆着的手,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李凤宁的嘴角垂了下来,“我回过家了。” “回过家了?”梓言不解。 他的手这回被李凤宁轻易拉了下来,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的,依然是那双茫然且无措的眼睛。 “来,先坐下。”梓言也不催她,先拉她到书桌前坐下,又去套着棉套的茶壶里倒了半凉不热的水过来递到她手里,“我屋里只有这个了,你要是想喝好的,我去前面给你拿。” 李凤宁只把茶杯放到唇边,也不见她喝水只是维持着那么个姿势,好半晌才放下来,“不用麻烦了。” “不能说?”梓言一边说,一边也在她对面坐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李凤宁这不早不晚地跑过来,再加上这么副表情,任谁都知道有事,何况梓言这种见惯了人的?有些话不好问,但有些事还是说出来的好。 又过了好一会,李凤宁才抬起眼看着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当然记得。”梓言的表情僵了一瞬,随后又柔软起来。 须知那位举朝都称大人的殷尚书一生传奇,就连家里的夫君也是不同寻常。她长女的生父就是一个伎子,据坊间传闻,殷大人对这位郎君不仅用情至深,甚至于终身没有迎娶正君也是为了他。如此话本一般的故事,对于同样在泥沼里挣命的伎子来说,自然是人人羡慕个个期盼。于是连带着,安阳伎子大多对殷大人有一份别样的崇敬,梓言自然也是。也所以,当两年前殷大人过世后,梓言看见来挹翠楼的李凤宁,不由得就当众骂了她一句“不孝”。 但是那个一身红衣满身酒气的少女,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大笑起来。“外祖母走了……外祖母走了,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走了,但是我却连孝服都不能穿……想去磕头,还要被人说‘不合规矩’……你说,你说天下为什么有这么荒唐的事?” 她虽是一脸明艳到极点的大笑,周围却一片死静,而梓言当时就后悔了。 不过好在李凤宁酒醒之后也没有怪罪,反而有几分另眼相看。梓言起初半是赔罪,半也是乘机搭上关系,但是一来二去见多了之后,梓言却是假意越来越少,真心越放越多。天家贵胄,长相俊俏,只要不拿着架子旁人就会受宠若惊,更何况李凤宁要是把人放在心上,真真是连梓言这样见惯了的都招架不住。 但…… 真是动了心思又怎么样? 就算梓言都知道,李凤宁常常来他这里绝不是看“朋友”。她对他不是没那个意思的,又怎么样? 她头上不止有亲娘,还有皇帝,除了母家那一个个任谁见了都只能下跪磕头的亲戚之外,外祖家的亲戚也个个穿着官袍。 所以梓言能做的,也就是把自己的心摁回去,掩住了抹平了,只把她当成寻常的“知己”来看。 “小时候我就特别羡慕会被姑姑教训的小六,就是姑姑打她我看着也会发酸。”不管梓言表情如何,李凤宁却显然没注意到,她声音里的愤然没有茫然多,“我心里再怎么愿意做殷家的孩子,却还要顾着天家的体面、顾着她的面子,每在外祖母家住个几日就说要回去。” 梓言听她嘴里“她”来“她”去,怔愣了一会才知道她说的是魏王殿下,李凤宁的亲娘。 “到我渐渐大了,流言就越听越多。有说她娶爹爹只是为了他姓‘殷’的,也有说她真心喜欢的那个做不了魏王正君的……”李凤宁越说声音越低,话中的冷意也越盛,“我起初不信,每次听到这种话,就会发一顿脾气。”李凤宁说到这里,声音几乎轻到听不出来,“但是你知道,后来我在燕州看到了什么……” 梓言默然,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十年前,我偷偷去了燕州,结果……”说到这里,李凤宁的嘴唇都开始发颤了,“结果燕州王府的门房,却说,却说我是骗子……” 李凤宁今年才十八,十年前,也就是才八岁了。八岁大的孩子,居然千里迢迢一路从安阳跑去燕州? 一边听着不是滋味,一边却仍然忍不住问了句,“骗子?” 或许是因为李凤宁没去过燕州王府,守门的认不出来。只是他心下总隐隐觉得,李凤宁即将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们家殿下只有一位小姐,如今正在府里。哪来的蠢货,也不打听清楚就敢上王府行骗!”李凤宁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把这句话一字一顿念出来。 “只有一……位?”梓言转瞬就明白过来,不由瞠目,随后担心地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是有个庶妹的,据说常年跟在魏王身边。梓言联想起前面那句“真心喜欢却做不了正君”,顿时就明白过来。 “那你刚才说回家,是怎么了?”说不出那些听着就假的安慰话,梓言也只好稍微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人家带齐人马,来查我呢。”李凤宁情绪过去,“你是没看见,她看见我居然在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 “……是因为这阵子京里都在传的那句话?” 李凤宁只冷笑了一声,梓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先前京中流言是说,魏王替长女凤宁说了萧家二公子,虽没见两家正式走礼下定,但既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总也有个七八分准了。 萧氏乃是安阳显贵,门中有实职的官员一口气都念不完名字,配李凤宁的确是够格了。只是这萧家公子听说自幼身子就弱,亲事上就有些艰难,到如今似乎是快二十了。 这二公子的身子得弱成什么样,才会在及笈之后一耽搁就耽搁了五年?平常人也要嘀咕几句的,何况这门亲事对梓言来说本就非同寻常。但是后来只听说魏王嫡女因为不喜这门亲事而长住青楼,梓言才品出些不对来。 其一,自然是因为李凤宁说过她会去哪里。 其二,梓言对李凤宁不会去其他青楼这点,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你不觉得,这事有点怪?”梓言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 李凤宁瞟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人家带着人马像抓贼一样冲进我的院子里,开口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呢。” “你好好解释……” “解释什么?”李凤宁微叹了口气,声音里的意气消失之后,一股子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感却慢慢浓厚起来,“一早吩咐了我今天回来,码头上左等右等都没人接。回到府里,先是门房对着我大呼小叫,屋里连个鬼影子都没。到后来,当然是人家千好万好,连小厮说的话也比我可信点。梓言,她不信我,我说再多有什么用?” “你屋里就没一个能支应的人?”梓言眉头一皱,“你娘身边……不好做什么,难道自己屋里的几个也没有尽心的?” 李凤宁若说有个“能支应的”,梓言自然要心里泛酸,如今没有却又开始不平了。 且,什么话就看什么人说。 仆妇说主人不学无术就是一桩笑话,但是常在屋里进进出出的小厮如果说主人好色,又或者暴虐喜欢打人,名声再好的人也只会招来一片侧目,暗地里说一句“真没想到”。梓言不能说魏王如何,只能说起小厮那里。不过话说回来,李凤宁的屋子里但凡有个能支应的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恼起来只能朝挹翠楼来了。 李凤宁听他这么说,却是一愣。惊讶过去之后,愤愤之色渐渐地沉淀了下去。 “殷家……殷家的不行,明着送使唤人进王府不好,也没有收下的理由。”梓言一边想一边说,然后猛地眼睛一亮,“去请太女殿下赐几个人下来,或者,干脆请圣人……你笑什么?” 越说越觉得可行的梓言,却发现对面那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下,如玉的面容一派轻松自然,哪里还有之前的沉郁茫然? “看着你这样子,突然就不气了。” 梓言一噎。他不是想她继续生气,但是他越听越替她心烦,她却没事人似的对着他笑,真是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噎在喉咙口。 而对面那个见他如此模样,笑得愈加没心没肺。她咧开嘴,那双本来就漂亮的眼睛陡然间灿若星子,“梓言,有空屋子没?收拾一间给我。” “瞧您说的,咱们这青楼打开门做生意,还能没空屋子?”梓言仍然一口气难平,“不如我再叫上十个八个美人来服侍如何?怎么也不能怠慢您这位贵客呢。” “真生气了?”李凤宁却兀自笑得没心没肺,“你手上怎么了?” 梓言一身皮肉生得嫩,划拉一下都能红半天,刚才在前面被人扣住手腕好一会,此刻一圈红印还没退下去。他倒是混不在意,却冷不防被李凤宁拉了过去,然后把他的手腕握在自己手里仔细看着。 屋子里本来就昏暗,灯光下李凤宁的侧脸更是柔腻得半点瑕疵都没有。那双乌黑的眸子就那么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手腕,仿佛什么精致物件又仿佛受了什么大伤一样。 “你好歹也用用心吧。”于是,梓言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平日里哄谁哄不来,偏梗着脖子跟自己亲娘怄气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即便屋子里再没别人,他的声音仍然低如蚊蚋,“好歹也等她请封了世女……” 李凤宁一震,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着他。 一旦去了那副调笑的样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然便有了慑人的光彩。梓言只觉心口被冻了一下,不由得就有些心虚起来。只是他才咬着唇,却听她突然道:“那空屋子还有没有了?” 瞬间又微恼起来的梓言眼睛一眯。“前头的屋子按着过夜算。”他上上下下扫她一眼,随后故意地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卧床,“只那边还剩半张床空着,可以少收你几个大钱。” 李凤宁眉毛一挑,看了看床,又看了看梓言。 梓言瞪了回去,“怎么,你还嫌弃?” “名牌不挂着的,果然是不值钱了。”李凤宁看了他好一会,眸子里的笑意越来越浓,“罢了罢了,我今天也没带钱,就这里凑合一晚也好。”说着,竟真朝床边走了过去。 留下梓言在原地瞪圆了眼睛。 第4章 皇帝 她是…… 天之骄女。 “陛下正在召见户部尚书、兵部尚书两位大人,”一身青衣的侍官声音温和婉转,俏丽的脸上带着适度的微笑。 “是,”她欠了欠身以作回应,“那凤宁就在此等候。”然后看到对方满意而去。 除却当今圣人外,先帝与先凤后所出另一个的嫡女就是她的母亲。而她父亲乃是母亲奉诏命迎娶的正君,出自赫赫有名的安阳殷家。所以与她同辈的堂姐妹里,除了几位皇女之外数她身份最尊。 “凤宁小姐。”小宮侍上了茶,轻声细语地说,“请用。” “有劳。”她对小宮侍笑了笑。 小宮侍脸上一红,小步跑着走了。 这样的人如果还有怨言,不论抱怨的是什么,大概都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有吃有穿,不冷不饿,比起天下不知多少人都强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她端起茶杯,然后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看见一张撇着嘴角冷笑的脸。 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她爹死得早,而她的亲娘…… 不喜欢她而已。 李凤宁啜饮了一口茶水。 贡茶自然不同凡品,虽然到她这里也只是稀松平常,吃惯了的味道而已。 小时候她也天真过。她想,只要她用心读书,那么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天的母亲或许会多看她一眼,多跟她说几句话。她用心了,真的,连太傅都赞她好,但是摸着她的头发说凤儿真乖的那个却是她的姨母。 到她大了一点,她才明白藩王是怎么回事。 藩王虽说是有封地有王爵,其实只是个吃俸禄的名头。各地自有治理各地的官员,藩王等闲不好轻易干涉当地政务。各王在安阳的王府里必然要留一个女儿,也是向圣人表示臣服的一种方式。 妹妹比她小,离开娘身边那个自然应该选她这个姐姐。而她在安阳只是努力读书,努力守着规矩,她要做好那个质子,向圣人表明魏王府从来都是最好的臣下。 但是到后来,她才知道魏王与圣人姐妹情深。圣人从来就没想拘束过她,是她自己不愿意长住安阳,也是她…… 把她扔在安阳的。 李凤宁放下茶杯。 然后她就偷偷摸摸去燕州。 八岁大的孩子,要从王府里逃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一路磕磕绊绊去了燕州。然后她就听到了那句话。 “我们殿下只有一个孩子”。 原来,她母亲根本不是不喜欢她。 原来,她母亲已经讨厌她到了当她不存在的地步。 离开府门之后的记忆模糊起来,她浑浑噩噩了好一阵,直到再次醒来看见一脸担心的外祖母。 外祖母一路抱着她回了安阳,时时陪着她,日日劝慰着她。直到小六过来骂她让一家人担心,骂她让外祖母日夜不休,她才终于醒了过来。 是啊,圣人疼她,太女姐姐疼她,早早过世的爹爹疼她,外祖母不在了,姑姑和姐姐们一样疼她。天下至尊和至亲的人都疼她了,她还要求什么呢? 李凤宁站起身,走到殿门口。门外有面生的小宫侍偷偷跑过来。“凤宁小姐,两位尚书大人走了,陛下又叫传三殿下呢。”他一顿,“茶房预备好四色细点和新茶了,正要送进去。” 李凤宁递了个装了银角子的荷包过去,“那凤宁现在可以去了?” “您快着些吧。”小宮侍缩手没收,只对着李凤宁笑容更深了点。 李凤宁也不在意,道声谢之后,熟门熟路地绕去勤诲斋,在门口截下端着细点与茶水的宮侍,之后学宫侍那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作为皇帝日常批阅奏折并召见心腹大臣的地方,此间布置得显得相当随意。不止有宽大的书案和卧榻,还有几张不是谁都能坐的椅子。物件都是一水的半新不旧,颜色也只是浅葱牙黄,只不显眼处才雕着几只九尾凤凰作为装饰。 能进这间屋子的都是重臣,不少人甚至将踏进这间屋子视为一种奋斗目标。但是李凤宁跨进这道门槛的回数,已经多到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赤月至尊此刻正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梳理整齐的头发已经是白色多过黑色,长年肃然威严的表情在保养得宜的脸上刻下几道深纹。乍看与李凤宁倒有三四分相似的脸此刻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她闭着眼小憩,屋里的宫侍自然连呼吸都放到最低。李凤宁瞥见书案上有几本摊开的书本奏折一类的东西,她刻意远离了书案绕去卧榻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后伸手过去替她的姨母轻轻捶起肩来。 过了好一会,长乐帝李昱才挥挥手,示意不用再捶肩,一边睁开眼睛慢吞吞地起身。李凤宁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李昱一愕,抬头才发现刚刚在她背后捶肩的是谁,“凤儿?” “凤儿见过陛下。”李凤宁直扶到李昱站稳了才松开手。她利落地双膝一弯跪到地上行了叩拜大礼。她嘴上虽然说得不合规矩,姿势却连最严格的礼官也挑不出刺来,随后她也不待李昱叫起,便自己从地上蹦了起来。 “越来越没规矩了。”李昱虽说轻斥,脸上却不见多少怒色。 李凤宁自然不怕,涎着脸笑道:“凤儿有一阵没见到您了呢。” 李凤宁自小不常见亲娘却常见这位姨母,于是就将一腔孺慕之情投在了李昱身上,时不时地溜进宫只为见她一会。一开始李昱因为妹妹李端常年在外,所以才对妹妹的长女多加照拂,后来倒是真心疼爱上了这个甥女。而李昱身边宮侍自然个个心里明白,否则谁敢在她议政的间隙放人进去打扰?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打的。 李凤宁转身去将装了细点和茶水的盘子端过来,见李昱已经把书案上几本奏折合拢了,才把东西端过去。她手捧着杯子递到李昱手边。 “你倒勤快,就是让他们躲懒。”李昱眉头一皱,显见是不高兴见到李凤宁做这些粗活的。 李昱的语调还算平稳,根本不见怒色,底下服侍的宮侍却都是一颤,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以前外祖母就教过凤儿,说陛下您是天底下担子最重的人。”李凤宁却始终笑眯眯的,打小她就没怕过这位赤月至尊,“她说我们家的孩子,聪明不聪明,能不能做事都不很要紧,最要紧的是不能多生事端给您添麻烦。” 李昱听她提起过世的老臣,眼神一阵恍惚,半晌才叹了句,“太傅在的时候,很多事都不需要我操心……” “那时候凤儿就想,凤儿还要做得更多一点。”李凤宁看着李昱,“能引得您笑一笑,就是凤儿的本事了。” 此番话,李凤宁的确出于真心。 李昱说是她的姨母,其实长女只比李端小了四岁。前年已经过了六十整寿的人,无论如何保养都会透出一股老态,何况李昱还是赤月的皇帝。 听李凤宁这么说,李昱倒是结结实实地一愣。她怔忡了一会不知想起什么,先是想皱眉的,看着李凤宁时又转为一阵暖色,“我一直知道你孝顺。” 赤月疆域辽阔,这边干旱那里涝灾,哪年都免不了几回。又兼开国日长,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京畿之外诸王不安,吏治更是隐忧重重。而赤月之外,六十年前战败的驲落经过半个甲子的休养生息早已恢复实力,如今仍然岁岁来贡,为的是刺探情报绝非真心臣服。 即便是皇家内部,看着也与“安稳”相去甚远。李昱在李凤宁出生前,就将凤后嫡长女立为太女。太女为人倒是端厚,政事上欠着些火候也只是应有之意,可惜她膝下实在空虚。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只站住了一个宮侍所出的庶女。相比之下,太女的几个皇妹却个个儿女绕膝,政事上更是各有所长,加上她们父家和夫家都不寻常,说她们一定会恪守臣节安分到老,只怕连李昱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么一圈下来,居然真的只有李凤宁才不会给李昱“添麻烦”了。 “凤儿在外面听见点事。”李凤宁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昱的表情,“您要把萧家老二指给我?” 李昱顿了下,才转眸看了看李凤宁,拖长了调子,“怎么,看不上人家?” 亲近李昱的人都知道,她要是这么说话,应该就是生气的前兆了。 “您挑的,哪里会不好,凤儿高兴还来不及。”李凤宁却一点都不紧张,“只是前些日子有人传了些混账话,我怕人家听了会不高兴。” “我还没说你呢。你自己持身端正,”李昱这回脸是真沉了下来,“人家能这么容易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对着李凤宁,李昱这是难得的喝斥了,偏李凤宁却听得心花怒放。她克制不住地高兴,瞥一眼李昱的表情又努力绷住脸,“是是是,都是凤儿做错了,让陛下操心。” “说你,你还高兴上了。”李昱被气乐了,一指头戳她脑门上。 “陛下疼我嘛。”李凤宁揉了揉额头,索性耍赖,“再说,能得陛下赏那么一指的,天下应该也只有我一个了吧?” “你这丫头……”李昱终于绷不住笑了,“你既这么闲,就替朕去办件事,办好了朕才不生气。” “凤儿领命。”李凤宁恭恭敬敬地躬身应是,转而抬起头来才问,“陛下让凤儿做什么?” “下个月驲落来人,你去看看。” “驲落……是驲落朝贡的使节?”李凤宁一呆,“凤儿去……会不会太不庄重了?” 驲落早有不臣之心,所以如今驲落使节上京就更是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其一是展现出足够的震慑力,其二也是试探对方的态度。与往常相比,一旦有些过于骄矜或者谦卑的,只怕赤月就该备战了。 “大面上自有别人。”李昱正色道,“这回要来一个皇子,你去看看。” “驲落王的皇子?”李凤宁眨了眨眼,“听说驲落民风彪悍,男人也能顶门立户。不过一个皇子掺和进使节团是想干什么?” “先遣的说是求嫁。”李昱显然也是跟李凤宁一样想法,“带的人和东西却不多。” 如今赤月和驲落之间的战事,不说一触即发也差不多了,求嫁自然是桩笑话。有个皇女混进使节里,乘机来探探赤月虚实也好理解,来个男人算什么? 只是递上来的国书都写了,总不能晾在那里当不知道。 “那,凤儿就去看看那人是来干什么的?”李凤宁想了想后,问道。 “你自己经心些。”李昱又嘱咐了一句。 “是,凤儿遵旨。”李凤宁这回正正经经地躬身行礼。 第5章 公子 勤诲斋门外。 一身金黄色凤袍,年约四十的女人不缓不急地穿廊而来。临近门口的时候,她无意间一转眼,便看见勤诲斋门外有个黛青色的人影早就候在那里。女人脚下不由一顿,下意识皱起眉来。只是一个人停下来无所谓,偏生这个穿着金黄色凤袍的女人前面有个引路的,后面还跟着四个宮侍。一队六个人突然停下来,怎么看都有些招眼了。那穿黛青的也不是聋子瞎子,立时就发现身后来了人。她才一转身的功夫,穿金黄色袍子的女人脸上已经带上了和煦的笑容。 “臣妹见过太女殿下。”穿黛青的女人立时恭恭敬敬地双手作揖,弯下腰行礼。她这一行礼,引动光线流转,才让人看清她黛青色的衣衫上竟然也用黑线绣着七尾的凤凰。 “三妹怎么如此见外。”穿金黄色凤袍的女人嘴上说见外,却等到穿黛青色的女人把礼行完全了之后才道,“请起。” 穿黛青色的女人不管脸朝地面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抬起头来时已经换上温和里又带点恭谨的样子,“礼不可废。太女乃国之储贰,与我等自不是寻常姐妹。” 长乐帝李昱共有五女,除夭折的一个外,从长至幼依次为贤、麟、鹄、鲲四姐妹。长女李贤于三十年前便册封太女,余下三女也在其后各自封王,李麟封楚王,李鹄封诚郡王,李鲲封安郡王。眼下在勤诲斋门外撞上的,便是太女李贤和诚郡王李鹄了。 “三妹这个时候过来,可是驲落使节有事?”太女也不急着进去,看与诚郡王说起了话。 “是啊。”李鹄名下挂着一个鸿胪寺卿的职衔,如今驲落使节入京,正是她辖下的事,“每年都要折腾那么一回,也没个消停。”她边说边叹,还摇了摇头。 “如今驲落最是要紧。”李贤不由皱起了眉,“这回可是又说要什么东西了?” “横竖也就那样。”李鹄笑眯眯的,“边国小民,说话也脱不了村气。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她们不嫌烦,我听得是脑仁都疼了。” 别看这李鹄笑容可掬,说的却没有一句实话。太女连问两句,她的回答都是乍听着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太女又不是稚龄幼童,饶是她脾气再好,这时候也有些恼了。而李鹄却依旧那么笑着,看着亲和柔软,却隐隐地透着一股并不把太女放在眼里的意思。 勤诲斋门外,瞬间就静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门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一个只是穿着细棉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才跨出门槛,见门外这两人似乎毫不意外,只一顿就干脆利落地欠身半揖,“两位姐姐好。” 就连宮侍穿得也比她好些,偏她一脸自在地好像在自家院里看见跟自己同胞的亲姐一样。这个,自然就是刚刚从李昱那里告辞出来的李凤宁了。 “凤儿?”李贤一脸讶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贤见到李凤宁表情却是轻松了很多,语气里自然就透着一股亲近和关切。 “昨儿回来的。”李凤宁面对着赤月将来的皇帝,语气比在勤诲斋里更轻松,“今天先给陛下请个安。本来想要接着就去大姐姐那里蹭饭的,姐姐这是有事要忙?” “我今天怕是不得闲。你姐夫也念叨你好久了,去看看他吧。”李贤接得更是自然。 “别。”李凤宁几乎是嘴角一抽,回得极快,“我等姐姐闲了再说。” 李贤先是一怔,后来不知想起什么,几乎忍不住就要勾起嘴角,好歹还是忍住了,只是再开口时就带上了那么几分笑意,“你这丫头,就是欠个人管。” 李凤宁嘿嘿干笑一声,又转向李鹄,“三姐姐,陛下刚派了我一件差事,我要在您身边跟上一阵子,您可别嫌我烦。” 若说李昱疼李凤宁是因为姨甥关系,李贤倒真有几分把李凤宁当女儿看的意思了。李昱是闲时多看顾李凤宁一眼,李贤却会在李凤宁小时候抱着她认字读书,等她大了些,就时常赐东赐西。李凤宁自小用惯了打着内造上用记号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李贤那里得来的。 太女四姐妹越大就越面和心离,底下三个倒也不是不想跟极得圣宠的李凤宁打好关系。可惜东宫如此做派,其他几个皇女若是主动做些什么,就算依葫芦画瓢也不过是个上赶着巴结的样子。李鹄见多了李贤和李凤宁仿佛亲姐妹似的来往,如今李凤宁突然用一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不由得一愣。 不过愣归愣,在朝堂上站了十好几年的人,也不至于把这点情绪都露在脸上,当下她只说:“可是驲落使节一事?” “是。”李凤宁紧接着,仿佛没看到两人眼里燃起的一点亮光,只笑眯眯地说,“陛下心情不错,只是看着似乎有点累。两位姐姐还是快些进去,别让陛下等了。” 这丫头,嘴倒是严。 李鹄有点意外。 平日见她在李昱身边前后奉承,只觉得她胆大嘴甜。今天这一句话,倒是可以看出来能分轻重。 李鹄收起眼里的意外,看了眼李贤。 说实话,她这个大姐是不笨的,但她也没“贤”到能把几个妹妹都比下去的地步。但是李贤,却有一个致命伤。 她无后。 就连最小的安郡王都有了两个嫡女,偏太女只有一个整日生病的庶女。她唯一一个被封为太女的理由,就是因为她早生了几年。 碰上这样纸人似的太女,再死的心只怕也要活泛起来,何况她们姐妹几个就没一个甘心人下的。而这几年除了刻意展示嫡女的健康活泼之外,老二在刑部刚正严明,她在鸿胪寺四平八稳,老四则在兵部用心操练,一个个都循着自己的法子积攒力量。母皇虽然面上还努力维持着以太女为重,处理政务时却实在不能不慢慢倚重她们三个。 太女当然急了。 照李鹄看来,太女对李凤宁这么好,一是存着讨好李昱的心思,二也是拿李凤宁来展现她的大度和手足之情,否则谁还真掏心掏肺地把堂妹当女儿看? 李鹄原以为李凤宁自小被太女拢在手里,早就息了跟她交好的想法,如今看来这个李凤宁倒不像她娘那么油盐不进。至少在勤诲斋外,在她面前,能抵得住没把母皇交代的事情全部倒给太女听,就已经很是不错了。 而且刚才那句,怎么听怎么像提点。 李鹄微微弯起唇角。 不论母皇交代了她什么,只要她不捅出什么大娄子,她帮她兜下来就是。相比起老二和老四,她这个鸿胪寺卿到底还是有点不够看……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只怕你不来,怎么会嫌你烦。”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李鹄反应极快,她见太女似乎要说话,抢先一步道,“太女与我先进去了,你自去吧。” 想要说话的李贤一噎。李鹄已经说了让她去,她也不能摆什么架子再拦下李凤宁,只好也点了点头道:“早些回去吧。” “凤宁告退。” 而李凤宁这回欠身行礼时,依旧是同时对着她们两个人的。 “凤儿这丫头,以前真是没看出来呢。”在跟着李贤跨进勤诲斋的时候,李鹄慢悠悠地来了那么一句。 李贤尚没接话,里面的李昱却听见了,“太女和老三?你们在说什么没看出来?” 李贤和李鹄行礼后,李鹄站起来才答道:“刚才在门前看见凤儿,就随口说了两句。以前倒是没发现,凤儿这丫头挺能分轻重的。” 李鹄就不信李昱不知道她们在门口说了什么。她明摆着就是暗刺了太女一句,御座上的那个还没发话呢,她这么急着问驲落是什么意思? 李贤在她前面,她只能看见李贤浑身一僵,却看不见李贤的表情。 而李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李鹄一眼,淡淡地来了一句,“何止?这丫头聪明着呢。”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还没等李鹄想明白,李昱便说:“你那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母皇容禀。”李鹄立时收摄精神,“驲落使节将于三月十五日抵京。循旧例,先安置于龙阳馆舍,上书大典于三日后在前殿举行。馆舍周围二十三户民人将于三月十日全部迁出,禁军右军已择定一百精壮士卒,到时将扮成普通百姓入住民居,直至驲落使团离京。大典所需物资共三千七百六十五件,已得两千五百……” 与此同时,安阳内城的富春酒楼,二楼雅间。 纱帘低垂,将明媚的春光挡在外面,只留下一室的暗暗沉沉。一柄竹骨的扇子从窗内伸出来,挑起纱帘,露出一双鸦青色的眼睛来。 这男人看上去应在二十上下,却依旧作闺中打扮,一身素色衣衫虽然簇新,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首饰,就连发髻也只用发带绕一圈就罢。再看他的容貌,虽然眼窝略深鼻梁极挺,姿色却只能说是中上。难看倒是不难看的,只是一句清秀周正也就顶了天了。 只是这样的人,却偏偏生着双镇定的眼睛,再配上流转着异样光泽的鸦青色,氤氤氲氲之间,仿佛藏了无数的东西在里面。 “公子。”男人的背后传来一道青嫩却低沉的声音。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穿小二衣衫的人。只是他虽作酒楼小二打扮,却单膝跪在地上,恭谨到了非常的地步。 “确实了?”鸦青色眼眸的男人语调淡淡的,仿佛问的只是一件小事。 “是。”小厮应得很是利落。 “果然是被这繁华迷了眼。”男人的声音轻柔里带着点点凉意,极好入耳,“既然如此,你送她一程吧。” 小厮似乎一愕,他抬起头来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才道:“是。” “阿九,”男人没有回头,却仿佛知道身后人的表情,“莫要心软。” 小厮身体一僵,又重重应了声“是”,随后又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赤月的京师,”他又用竹扇挑起纱帘,声音悠悠远远的,“还真是繁华呢……” 第6章 殷六 李凤宁离了皇宫之后,不回自己家去,反而骑马朝户部衙门那里去。她在衙门前托了差役送口信进去后,便拨转马头去了衙门附近的富春酒楼。 "世女,您来了。"门口迎客的小二就迎上来,李凤宁才一只脚踏上地面,她已经伸出手去等着接缰绳了。 李凤宁一甩手把缰绳扔给她,"雅间有空吗?" "您来得是有些不巧了。"小二想了想,表情顿时有点不自在,"有位客人刚叫了结账,如今里面还乱糟糟的没收拾呢。"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李凤宁。 "也没什么。"李凤宁不以为意,"先给我沏壶茶,我随便在哪里先坐会,横竖小六也还有一会。" 在安阳内城开酒楼,一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二也怕留不住老客。听李凤宁如此好说话,小二顿时喜上眉梢。她一边把李凤宁朝里面引,一边说:"也就是您才这样体恤,寻常的客人早就恼了。" 李凤宁说"随便",小二可不敢真"随便"了。她把李凤宁朝窗边的位置引,那里离大堂中的大桌稍远,窗外正有一棵盛开的桃花,也算是不错的位置了。 且说安阳内城自是有些特别风物的。常常见到学子聚在酒楼里高谈阔论,特别是衙门附近酒楼,进出必要经过的酒楼大堂里更是日日都可看到。李凤宁要去靠窗的位置,自然就经过里那么一桌人的身边。 "简直有辱斯文!"有个中年书生梗着脖子道,"男人怎么可以做官?颠倒阴阳,咄咄怪事——" "律法里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邻座的也是一副势要争出个是非对错的样子,"男人可以做官。怎么,你还想说律法都是错的?" "前朝就有男官呢。"旁边又有人接话,"人家的儿子还嫁进王府了,可见皇家都觉得好。" 前面的话不过如风过耳,听到这一句时,李凤宁脚下一顿,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时二楼雅间的门打开,见里面有人朝外走,几个学子顿时提高了声音,一时间几乎满大堂都是她们的争执声,但是等到她们发现走出来的客人居然是个男人的时候,不少人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不在家操持家务,抛头露面居然连个面纱都没有。"之前梗着脖子那个显然是最失望的,居然对着那个漠不相识的男人品头论足起来,"有辱斯文。" 那女人虽没指名道姓,嗓门却不小,不是聋子的大约都听见了。于是一桌争论的学子,加上满大堂的客人,甚至连李凤宁也不由朝那个客人看过去。 但是,那个客人居然没有生气。 莫名其妙被个不认识的人数落一通,生气、羞恼,泼辣些的回嘴吵架不是没有可能的,偏那个客人居然只是在楼梯上驻足,扫了满大堂的人一眼之后,居然还笑了笑。 不是企图遮掩羞恼的干笑,也不是假装大方心里计较的假笑,男人的笑云淡风轻,竟是颇有点底下一群人没人值得入眼,甚至连话茬都懒得接的意思。 这副习惯了立于人上的神态,即使她那几个皇女姐姐身上,也不是个个都能见到呢。 于是连带着,连李凤宁也多朝他看了眼。 只是这再多的一眼,却让她眉头一皱。这男人的容姿乍看只是中上,但是细看起来,眉目轮廓却比平常人要深些,而那双眸子,更是在黑中泛着点绿莹莹的光泽。 这长相…… "那是特意为贵人公子预备的。"引路的小二一回头见李凤宁停了脚,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就解释起来,"咱们这些粗人不好朝矜贵人前凑,小子总是精细些。您放心,那些都是从好人家雇来的,绝不做低三下四的腌臜事。" 内城里贵人多,带着男眷来用饭的绝不在少数,所以内城的酒楼多会雇些相貌清秀的充作小厮近身伺候用饭。这些小厮是为了大家大户的男客方便,寻常都不朝女客那里凑。万一传出些烟视媚行的消息,那是自己打脸了。小二深恐李凤宁误会这里不规矩,所以才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遍。 李凤宁这才注意到,从雅间出来的男客身边还有个小厮。她只看了个背影就收回视线,瞟了眼大堂中间那桌,轻飘飘地来了句,"这里倒是热闹。" 做得小二的,自是一听就明白,她笑了笑,"横竖一样做生意呢。照我的想法,该叫我们掌柜的涨价才是。旁的时候不用,每月大朝那几天,挑下朝的时候涨价一倍,要多挣好多银子呢。" "你就不怕人家叫一壶热水坐半天?"李凤宁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小二,却刻意提高了点声音。 "哎哟,您这就不知道了,读书人要脸呢。"小二笑呵呵地也跟着放大了嗓门,"哪好意思就着一杯白水卖弄口舌呢,这要给哪位官人看见,当成讹诈我们的地痞还是小事,污了一辈子的声名才叫了不得呢。" 两人站在那桌书生边冷嘲热讽,直听得那些人面红耳赤。只是有个刚蹦起来喊了声,"你——" 小二便立时说道:"客官是加菜啊,还是结账?您要是把之前挂的账都结了,得让我们掌柜来,小的算数差,十几笔账有算盘也算不清。" 这已经不叫讥刺,是明踩了。 李凤宁见那人脸涨得通红,顿时只觉解气。明知道小二是看着她才刻意奉承,她便从荷包里摸出一块银角子扔过去,"嫌我不给茶钱是怎么的,带个座还在这里站半天。" 小二立时点头哈腰地应着朝前去了。 李凤宁正要走,隐隐觉得有人看她,顺着望过去却是刚才那个无端被讥刺的男客。那个男人见李凤宁看过来,大大方方地与她四目相接,然后颌首为礼。 这是明知她不是为了他,却仍然谢她顺手报仇吗? 真是有趣。 李凤宁不由得弯起一点唇角。 她也朝男人点了点头,便跟着小二朝里走去。 不过小小一段插曲,转瞬便被李凤宁抛到脑后去。她闲坐一会,小二就说雅间已经收拾妥当,她挪了地方之后,茶点都换过一茬,门口才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大约二十多岁,穿一身青色的官袍,身量细长,眉眼之间与李凤宁倒有五六分相似,也是一副风流隽秀的样子。她只在雅间门口一顿,看清了是李凤宁之后便大步走进雅间,大剌剌朝她对面一坐,抓过干净杯子倒满茶水,一口见底了才抬头说话。"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快说。" 这人自然就是外间都以一声"殷六"代替的殷悦平了。她今年二十整,乃是殷家两房里最小的女儿。 "终于把衙门里的人得罪光了?"李凤宁眉头一皱,手上却拿起壶替她续水,"连口水都喝不上了。" "你不知道,"殷六斜睨了她一眼,"东市的两家铺子,仗着自己背后有人吵得不可开交。屁大点事——" 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居然连粗话都出来了,李凤宁听着不由一笑。"谁让你喜欢待在金司那个地方不挪窝,这种鸡零狗碎的事你还经得少了?再这么说话,我到姑父那里告状去。" "从小到大就知道到处告状!"殷六白她一眼,"我就是爱这个地方不行么。跟大姐二姐似的,整日要操多少心?" "那你还那么多话。"李凤宁也是眼睛一瞪,"两位姑姑恼了你多久?如果不是仗着外祖母疼你……"李凤宁埋汰她成了习惯,但是话说到这里时却是一停,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阖家上下,就你得了字条,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做给谁看?"说到过世的长辈,殷六的嗓音也有了几分萧索,"祖母走了一年,府门前停的车马就少了一半多。真真是……" "对了,说起这个,三姐还是在闲职上晃着?"李凤宁眉头一皱,"她出孝都多久了,怎么……" "听姨母和母亲说,可能西北军情有变。"殷六眉头皱了下,"我倒觉得不用去最好,闲职就闲职,总比打起仗来丢了命的好。咱们家又不缺这点功勋。" "又是驲落,"李凤宁说,"今天倒是一直听见这个。" "一直听见?"殷六猛转头看着李凤宁,慢慢瞪圆了眼睛,"今早我听说你又进宫了……难道陛下派了你使节团的差事?" 李凤宁不好随便把奉旨的内容往外说,见殷六自己猜出来了却也没有否认,只是点了头,"说是由诚郡王主理,我就是跟着去看看。" "以前倒是不怕的,不过学着经点事罢了,陛下一向爱护你。只是这回……"殷六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神色一派凝重,"你自己小心点。" "……怎么?"李凤宁不由一挑眉,"有什么不好的?" "这回要跟个皇子来,你知道吧?"殷六见李凤宁点头后,继续说道,"我手里管着那摊事,见的人南南北北都有。从西北边过来的商队一直有提一个词,翻成汉话大约就是'监国皇子'的意思。" "皇子还能监国?"这回连李凤宁也脸色古怪起来。 因着家里人的关系,她也不会看轻了男人,跟一帮子迂酸一样觉得男人没见识。但话又说回来,女人主外男人持家到底是如今天下的常理。真有本事的尽管出谋划策,但是把个男人推到前面,还用上监国的名头…… 这驲落的女人就咽得下这口气? "这回使节里就有个皇子,陛下让我去接待他的。我以为陛下是不想太当回事,也不好叫太女和几位皇女纡尊降贵才把我拉出去应景。"李凤宁越想越觉得不对,跟殷六对视了一眼,"难道……" "不,不至于吧。说了是监国,哪能那么容易就来这里……"殷六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不过商队都是走过看过,问过路的风俗规矩还行,问皇子未必有什么准信。" "也行。"李凤宁点了点头。 两人说定了正事,一时便安静下来。 殷六不知突然想起什么,一脸古怪地直盯着她看。 "干什么?"正喝水的李凤宁差点呛了一口,瞪了她一眼。 "你今天火烧火燎地叫我过来,就为了这个?" "那个……"说起叫她来的缘由,李凤宁一时不自在起来,"其实也不是……" "不是?" "两位姑姑……这几天有没说起我过?关于外面传的闲话什么的……" "你是说,"殷六嘴角一勾,坏笑起来,"你住青楼不回家那茬?" 被戳穿的李凤宁一噎,好一会才终于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殷六,"两位姑姑没生气吧?" 那一副小儿女犯了错,生怕长辈生气的样子逗笑了殷六,"哟,这真是我们李大小姐?竟然让我看见这个光景,真是千年难得。" 李凤宁一时羞恼起来,只是眉头一皱间就勾起嘴角,"我倒是忘了那个地方正在您的名下呢。我要真在那里一住半个月,大姑姑舍得骂我,还有大姑父心疼我,倒是你那顿打是吃定了。" 殷六一瞪眼,半天里也只是说出这么句话,"我这是前世了做了什么孽,竟然被你缠上。" 李凤宁挑着眉,眼神避也不避地与她对视着,半晌,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哎,对了,爹说都有大半个月没见你了,叫你去吃饭呢。听说你娘回来了,你来不?" "去,当然去。大姑父果然心疼我。"李凤宁眼睛一亮,"她要回让她回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啊……"殷六看她好一会,"那到底是你亲娘……" "亲娘?"李凤宁表情一凝,嘴角边的笑变成了冷笑,"连你也要说这个?" 殷六叹了口气。 "要不是外祖母当年挑的管事个个忠心,我连新衣服都穿不上几身。"李凤宁越说声音越冷,"身边人我就算不求知冷知热,她们倒好,连个敷衍了事都说不上。" "这还不是因为你不回去?"殷六说,"她再怎样,也不至于叫下人苛待你。底下人虽有偷奸耍滑的,总也不见得个个都是这样,你成日地不回去,人家有心好好侍候也找不见你人啊……" "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难道我还要做牢头盯着她们干活?"李凤宁越说越恼,"外祖母房里的芸香和柑橘对着我哪里有不用心不尽心的时候?我又不是姓殷的。" "罢罢罢,我不跟你说这个。每次只要一提你娘就炸毛,好心劝你反听你胡扯一通。"殷六说着,就站了起来,"横竖爹的话我带到了,这就回去了。" "你还要回衙门?"李凤宁被她说得赧然起来。 "还不是怕你这个小祖宗等急了?"殷六翻了个白眼,"东市那几个还没吵完呢,我说要了要解手才出来的。" "你心眼也别太实了。说是看重,不到得罪人的时候想不起你来。" 那边殷六却已经摆摆手,扔下一句"有消息就告诉你"后,几步就消失在门外了。 第7章 离弃 年轻姑娘家,谁没经过这个时候? 梓言闭着眼睛枕在浴桶边上,在早已凉透的水里懒懒地动了下。 都是打那个年纪过来的,哪个女人都是这样。 梓言慢吞吞地睁开眼睛,从水里站起来。 大小姐在正君这里长大,奴家在一旁看着,活泼淘气是有的,但是谁见她有让人担心的时候? 梓言拿起搭在一边的浴巾,慢慢擦干自己的身体。 这挹翠楼既是殷六小姐的产业,梓言爹爹也与王府的人差不了太多。大小姐到你这里散心,殿下与正君当然是不在意的。今天遣奴家过来,也只是问一声梓言爹爹,大小姐可是有了中意的人?如果是样貌品性都过得去,梓言爹爹直报个数好了,几百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奴家尽可以做得这个主。 不过王府不比这里清闲自在,不管谁进府,学上一年半载的规矩总是要的。魏王殿下身边来往的不说,连服侍的人也多是宫里赐出来的,大面上总要看得过去,否则也是下大小姐的面子。 梓言放下浴巾,拿起中衣。他无意间一转眸,看见桌上一锭齐整锃亮的官银,像是被蜇了一样立刻弹开去,但是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去看。 昨天李凤宁在他床上歇了一晚,今早才一走,东宫就来了人。积年的老宮侍说话时倒是语调轻柔嘴角上翘,可那双眼睛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冰冷和蔑视。 何况这一番话下来,就算人家嘴上说得再客气,梓言又哪里会听不出来那是警告? 照常理来说,东宫使人来说这么一声,他就该老老实实地听劝。那个是人中凤,他却是脚底泥。不要说攀附了,大约搭在一起说都嫌脏了人家的嘴。 这些他都知道的。 梓言走去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荷包来。里面藏着一张字条写有“凤丫不哭”四个字,而绣着蝙蝠纹样的荷包本身绣工精致,还串了金线和玉珠,颜色却是半新不旧,看着仿佛有些年头了。 梓言把荷包捏在手里。 最初那一声骂算是结了缘,之后李凤宁一回又一回地过来,他的屋子不知进过几回,但即便是昨天,也只是在他床上将就了一晚。平时捎带的东西,天热送扇子,天凉了送手炉和银丝炭,与她说话时但凡咳上一声,第二天必有清凉润喉的零嘴送过来。她是没把他当成那种人,她是把他放在心里了。 但是…… 但是,这样的人却是他怎么都妄想不起的。 东宫的宮侍不说,他也知道自己身份低贱。不要说什么名份,就算站在她身边端茶倒水都没那个资格。他心里一直明白的,只是每当看着那个人的眼睛,听着那个人的声音,那些赶她走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就算终究有那么一天,他也只愿意蒙着眼睛只看现下。 而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吗…… 梓言握紧手里的荷包,像是要把荷包捏烂一样。 "我这是来得不巧,"门外传来一道戏谑的女声,转瞬就进了屋子,"还是来得正巧?" 梓言艰难地试图阻止自己抬头,他的眼睛却仍然在第一时间就罔顾他的意志,看向那个不告自入的人。从门外踏进来的她眸子里暖意融融,仿佛见到什么心爱的人一样。 梓言心里一阵刺痛,咬着嘴唇转过脸去。 "好香。"那人却只笑盈盈地凑近他地脖颈深吸了口气。 那近在耳边的低语柔软得让梓言心里一颤,然而那个人却从来不是乘机亵玩的人,她只伸手替他整理起衣衫来,"也不穿好衣服,你这是发的什么呆?" 梓言闭上眼睛。 "虽然说开了春,现在又是午后,也要小心着凉。"她仔细地替他拉好衣襟,又系上衣带。 他闭上眼睛可以不看,但他的耳朵却不能不听,而似乎是因为离得近了,她身上那股被体温熏出来的淡香越发明显了。 对了,昨天晚上也是…… 吹熄了灯之后,她虽然规规矩矩地连根指头都没伸过来,这股淡到几乎没有的香味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存在。 那个时候的他…… "累了?"明明才十八岁,为什么声音就可以这么温暖。 梓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拢在怀里,她雪白的脖颈几乎就贴在他的眼前。 他想,一口咬上去…… "梓言?"或许是他太久不说话,她的声音里添上几分疑惑。 梓言用力闭眼,然后再猛地睁开,"你以后,别再来了。" "这是怎么了,哪里得罪……有谁说过什么了?"先前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李凤宁不过一眨眼之间就想到了,她眼睛一眯,流转起隐隐的怒色。 "我以为你明白的。"梓言说,"我还能怎么样呢?不是嫁去做小,图个几年的风光,就是找个鳏妇嫁了。" 李凤宁一怔,皱起了眉。 "而你,你能纳我做侧?"梓言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李凤宁一愕,张开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梓言心里一闷。 他是真想她说些什么的,即使许他些根本做不到的事,他就能给自己一个借口。 但是,李凤宁不是这样的人呢。 一时间,梓言也不知道自己该是高兴,还是心酸。 梓言垂下眼,"我一早就托了媒人,如今说是有信了。我总不能让人把轿子直接从这里抬出去,所以你……" "所以你现在这是要跟我撇清楚?"李凤宁声音冷了下来。 梓言一呆。 从没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的他慢慢抬头,即使明知道她不可能不生气,却在接触到那双燃着怒火的眸子时忍不住一瑟。 "我欠你太多。"梓言一咬牙,慢慢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我也没什么能还给你的……" 梓言声音越来越轻,想要解开衣带的手指却在发抖。第一次觉得,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竟然如此难堪。 "好,真是好。"李凤宁瞪圆了眼睛,随后猛地一把抓住他的前襟,用力到几乎把他人都提了起来,却到底制止了他的动作,"亏我——" 梓言忍不住抬头,却在对上那双寒光闪闪的眸子时又再度低下头去。 "你不要后悔。"说着,李凤宁突然松开了手。 他当然不会后悔,因为这些根本都就不是他的真心话。 但是,他能怎样呢? 他是能倒回去拦住把自己卖进青楼的继母,还是能把她变成寻常百姓? 若只是想寻个出路,扒上一个牢靠的饭碗,眼前这个就是最好的人选。但他偏偏就不舍得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用在她身上,所以除了离得远远的,他还能怎样? "求……"只怕自己抬起头来就泄了情绪,梓言只能福身行礼,深深蹲下去,"大小姐成全。" 好一阵子,没有任何声音。 就在梓言都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头顶上传来轻飘飘的一句,"……成全我没那么好的肚量,你要撇清,那就只当我们之间从来都不认识。" 从来……都不认识? 梓言心里一颤,一股酸意漫了上来,她竟然说…… 只是等他抬起头时,却只能看见李凤宁大步远去的背影。 李凤宁冷着脸大步朝外走,熟知她身份的小厮护院本来颇有几个想上前讨好奉承,见她脸色不好纷纷止了步,于是她竟然一路走了出去,转眼功夫就到了大门外。 才站到大街的青石路板上,李凤宁脚下一顿。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又转身回去。门楣上,挹翠楼三个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清楚楚,她瞪着那三个字,脸上虽然板成面无表情的样子,眼里却隐隐有怒火在翻腾。 她没把梓言当成玩物的意思,也不是想撂着他,只偶尔过来看一眼。但就算是贫家子她都能娶进门,偏偏,梓言是入过贱籍的。 她不介意,但是作为一个姓李的,她不能做出让皇家被天下人耻笑的事。所以唯一的办法,也只能等她大婚之后再将人接进府里了。名分可以徐徐图之,一时半会给不了的,横竖有她看着日子总归是不会差的。 她满打满算,却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 李凤宁冷笑一声。 她竟真以为,这一年多下来,她和他之间至少是有点默契的。 李凤宁看着门上那几个字,眼神幽深下去。只是再怎样的恼怒和意气,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变成无奈。 罢了,何苦呢。 李凤宁长长吁了口气。 她早该知道的。天下间最该疼她的人都厌她到底了,一点没说出口的心意又算得了什么? 横竖……人家都有安排了。 拉起一抹似自嘲又似苦笑的表情,李凤宁终于还是慢慢踱着步子出了这白日里几乎没人来的烟柳巷。 接下去,到哪里去呢? 转眼到了前门大街的李凤宁,却是一阵发呆。 她再怎么不知事,也知道一个"忤逆不孝"是死也沾不得的名声。但是知道归知道,要她当没事人一样按下心里所有的情绪去做个孝顺女儿,李凤宁自忖还没那么强的气量和城府。于是她只能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能不见就不见好了。 横竖李端每年在京师的时间只有过年的两个月,就算没有入宫的那些事,还得走走亲戚拜拜年,吃酒看戏听曲,眨眼间两个月就过去了。 但是这一回…… 这回不早不晚的,也不知道李端为什么要回京,只可惜她平时连带厌上了整个魏东宫,身边没一个能用的人,自然也打听不到消息。如今日头还早,她要是回去只怕正好撞上。自家不想回,大姑姑还在守孝,她也不方便去殷家长待,宫里是今早刚去过,挹翠楼只怕是从今天起都不用再来,细数一遍,李凤宁居然完全想不到自己该去哪里消磨半天时间。 横竖不回去就是了,呆站了好一会的李凤宁索性沿着大街开始乱走。 将将仲春的时节,石板缝里探头出来的野草青翠欲滴,高墙后探出的枝头上颇有开得正艳的春花,天气又半暖不热。李凤宁由着性子信步而走,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一条小巷子里。 一边该是什么酒楼雅间的墙外,几蓬野花野草居然也收拾得别具匠心。李凤宁不过想再走近几步,突然眼前一黑,一团黑影从她头顶掉落,噗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地上。 李凤宁一呆,才收住脚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团黑影蓦地从地上窜起来,一点寒芒朝她胸口刺过来。 李凤宁虽然幼时习过武,不过图个强身健体,哪里比得上练家子。她一个错步后仰,寒芒紧跟过来。她感觉胸口被一个尖尖的东西刺到时,全身顿时一僵,挺住身体不敢乱动。 她一低头,这时才看清楚,站在她眼前的居然是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小厮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却像寒星一样闪着异样的光彩,握着匕首的手更是稳到不能再稳,锋利的匕首尖端戳在她心口位置的衣服上,一分一毫的晃动都没有。 李凤宁到底能看出对方功夫比自己要好,立时按下轻举妄动的念头。她甚至慢慢摊开双手,向对方表示自己不会反抗的意图。 小厮眨了眨眼,似乎颇为意外。他才想张嘴的时候,酒楼里突然一阵乱踩楼板的声音。 "不好了,蛮大人死了——" "救命,来人啊,好多血——" "死人了,救命——"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一旁酒楼里就嘈杂起来。 李凤宁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小厮。 小厮虽是穿着棕褐色的衣服,衣襟上却有一串连成弧线的深色圆点。即便是李凤宁听到有人喊"死人了"也不免动摇不安,这小厮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所以,他早就知道有死人。 而且…… 李凤宁看了看他握着匕首的手。 人,或许是他杀的。 想到这里,李凤宁不由目光一沉。 杀人凶手被人看见后的第一反应,只怕是…… 灭口。 李凤宁绷紧了身体,"你放我走,我可以当没看见过你。" "别做多余的事,"小厮似乎看出李凤宁的想法,"我不杀你。" 这小厮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气力不继。 李凤宁心里一动,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起来。小厮的右肩似乎高了两分? 难道他的腿…… 只是李凤宁眼神才朝下移了点,那抵在胸口的匕首就突然朝前刺进几分。胸口陡然一痛的李凤宁眼睛一眯,只是她一看到小厮的眼睛,心中的怒意便瞬间散了个干净。 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身体倾斜得更厉害,再加上那股子越来越清晰的血腥味,不难猜出这个小厮应该受了伤,现在只怕连站着都勉强了。 "这里有血,刺客应该是从这里逃走的——" 陡然一声惊呼,李凤宁肌肉绷紧,猛地朝后一仰。只是她动,小厮也跟着猛力挥刀。她堪堪躲过致命一击,人却趔趄着退了两步,而小厮一击未中,也跟着跳了一步。 李凤宁转眸一看,心里一紧。 小厮堵住了巷口。 先机落入敌手,现在李凤宁彻底被动了。 她不能大喊,也不能强行突破,否则小厮只要一个投掷,她不死也要重伤。但是干耗到小厮倒下去…… "帮我逃出去。"小厮沉声道。 李凤宁心里大怒,她出生十八年来,还没人用刀子胁迫她做过什么。但人为刀俎她是鱼肉,她也只能忍下怒气。李凤宁略一想,道:"我抱你出去。" 无论谁走前面,小厮都不会放心,所以也只剩下这么一种方法了。只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李凤宁虽然不以为敢杀人的小厮还会介意名节这种事,却不想他几乎立刻就贴了过来。反倒讶然了一瞬的李凤宁一呆,才伸手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小厮状似无力地把头搁在她的肩上,握在手里的匕首却又戳在她心口的位置上。 李凤宁眼中一沉,脚下大步朝小巷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片兵荒马乱,有尖叫的有看热闹的,远远可以看见一队士兵正从街那头快跑过来,应该是巡城兵马司的人过来查看了。平时没有那么快的,或许是因为出了人命案子,所以才来得这么快。 只是李凤宁脚下才一顿,胸口那刀尖又朝里探了几分,"姐姐,发生什么事了……"怀里的少年抬起一点头,柔柔弱弱的声音听着倒像是重病的。 "兵马司的人来了。"李凤宁心里冷笑,眉头一皱,"你闭上眼睛别说话,再忍忍,我立刻就带你去医馆。" 有几个注意到她们的人,听她们这么说话,看了看李凤宁怀里的少年,又转开了眼睛。 李凤宁有心拖延到兵马司的人过来,也怕那把匕首不会同意。她又看了眼士兵来的方向,转身大步朝反方向而去。 李凤宁有意挑人多的地方走。而小厮不知伤重还是怎么,渐渐没了声息,连匕首也松了开去。李凤宁心下一动,慢慢停下脚步。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也不见小厮有什么反应,又试探着慢慢蹲下去。小厮依旧没有反应,也不知是不是昏死过去。李凤宁一咬牙,慢慢地把人放在地上。她才腾出手的瞬间,劈手就去抢那把匕首。 然而一动不动的小厮,居然利落地几下翻滚出去,然后一窜而起。他扭头极快地朝四下看看,"唰"一下,匕首又朝李凤宁刺过来。 李凤宁一惊,猛地朝后一退,堪堪避过匕首。 而小厮本来意就不在杀伤李凤宁,刺出一刀后转身就跑。 李凤宁本是半蹲,猛一退后自然坐倒在地,等她再站起身时,小厮已经窜进小巷,跑得没影了。 李凤宁眉头皱紧,眼里多了一丝懊恼。她看看地上,因为小厮翻滚过而染上的血迹,转身朝大路上走去。 第8章 嫌隙 斜倚在软榻上的李凤宁将手放在胸前,却不敢稍微用一点力。 刺客逼迫她的时候,几次将匕首刺进她胸口的皮肉里,虽然每次入肉才两三分,但是她一路抱着刺客快步行走,匕首尖就在她伤口里翻来捣去,所以几条细细的伤口全部皮肉外翻,看来相当地瘆人。 李凤宁转眸看了看因为日渐西斜所以越来越暗的室内。刚才还不过暗些,此时却渐渐连家具上的纹样都要看不清了。 魏王府东苑正房的卧室,说起来最该是“她的地方”,此刻在李凤宁眼里却是一片陌生。她不肯在这府邸久待的恶果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不要说什么打听李端的行踪,此刻她想唤人来点个灯都不行。 一个打发出去拿晚饭之后,整个东苑里竟然只剩下两个没留头的小厮,还远远地躲在茶房里。不想扯着喉咙大喊大叫的李凤宁只好慢吞吞地自己从榻上起来,朝大柜子那里走去,希冀能翻出一块火石也好。 真是现世报。 就因为这魏王府是她心头一个疙瘩,她不乐意回来,于是现下也只能忍着伤口疼痛,自食恶果了。李凤宁一边咧开嘴自嘲地笑笑,一边慢吞吞地东摸摸西找找。 大柜子的抽屉里还真被她翻出一块火石,她又要去寻蜡烛的时候,偶尔一回头间却见卧室外头黑魆魆的似乎是个人影。她一惊,心脏一阵狂跳。她隐约只觉得身影似乎有点眼熟,一声“谁在那里”险险噎在喉咙口,再定定神仔细去分辨时,心里却先泛起了一股厌烦。 李凤宁慢吞吞地点亮了蜡烛,再慢吞吞地朝门口去看,但无论她想拖延多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实在花不了多少时间。 果然是李端。 玉衡金簪的冕冠,前三后四的袞服,愈发衬得这魏王威仪不凡,生就一副人上之人的样子。 是啊,这人是她的…… “母亲”呢。 酸涩与恼怒,还有意气与恨意,她不知花了多久才平息下去的情绪又在心底翻腾起来。李凤宁用手朝胸口重重压了下去,不过匆匆止了血的伤口立刻返回给她一阵剧痛,这才觉得心里好些。只是情绪稍微稳定了些,她也寻不出话来跟这个人说,生怕最平常的话也被自己说成讥刺,李凤宁干脆就看着李端,什么都不说了。 “你房里怎么这样?”见她从来就没好声气的李端这回也同样是眉头紧锁,好像审犯的官员一样。她一边说着,一边踏进李凤宁的卧室,眼睛朝四下里看了一圈。 不论她脸色有多少像是故意找碴的,这句听在李凤宁耳里却实在不明所以。她房里怎么了?她也跟着李端的目光在自己房里扫视了一圈。 桌面上不见积灰,幔帐一类也好好地挂着了,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所以,什么“怎么这样”? 李凤宁见李端眼睛盯着桌上那只去年才得的双耳镂空瓶上,就解释道:“那日去东宫正遇见底下人缴了东西上来,姐夫就顺手塞了这个瓶子给我。” 太女疼她,太女正君也疼她,这些年给她的好东西只怕一屋子都塞不下了,只是一只普通的瓶子为什么李端要横看竖看? 不明白李端为什么单单留意这只瓶子,只知道她开口一说话,李端的脸色就更加不好看了,李凤宁心里开始厌烦不耐起来。 听着是太女正君给的,不好拿来当理由骂她么? “你房里的人呢?”李端又问,“从门口到这里,居然一个人也不见。” 听着那语气里再明显不过的不耐与阴沉,李凤宁心里细细的火苗瞬间窜成了大火。 “拿饭去了。”虽然她还记得要压制自己的脾气,但语气已经开始生硬了。 “拿饭?”李端先是一顿,随后立刻冷笑一声,“拿饭要几个人?亏你在陛下面前都敢胡说八道,这会连个像样的谎都编不出来了?” 听她这口气,李凤宁只觉一股气冲上来,险险没直接回嘴。她好容易深吸一口气,“拿饭当然就只要一个人了。这么件小事还说……我为什么要说谎。” “胡说!”李端脸色一沉,“你房里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房里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李凤宁这才明白过来李端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李端不说还罢,一说更激起李凤宁一肚子邪火。 按规矩,即使不说外面跟的还有做粗活的,李凤宁身边就该有两个一等,四个二等的小厮。只是这六个人的数从来都不足不说,先被人塞进个白领月银的病痨充数,后来又出了个吃里扒外的拢香,统共只剩下一个能用的,被她一打发去拿饭,屋里自然就空了。 “我房里怎么止一个呢,得是一个的三倍,有三个人呢。只是现下一个我叫他催饭去了。”李凤宁忍不住越说越是讥刺,“您是想让我把那个走一步吐口血的病痨叫过来,还是那个死也要死在西苑的叫过来?” “放肆!”李端怒道,“你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 “母亲”? 李凤宁却几乎是气笑了。 但凡走出魏王府大门,即使皇帝身边的人也要对她客客气气,只是一回到家里,却是这个也短那个也缺。这些下人有胆子克扣她委屈她,仗的是什么? 还不是李端不待见她? 想想那句十年来时时刻刻回荡在耳边的“魏王只一个女儿”,李凤宁心里的愤怒与酸楚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您放心,这么多年也不是我想赖在您这儿不走,等中了举人之后我就去求陛下许我一个外放。”李凤宁越说越快,“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家都面上好看些。我虽然蠢笨,举人总还是考得上的,所以您只要再忍上个一年就能解脱了。” “你说什么——” “殿下您还是快点回吧。”李凤宁似乎隐隐看见外头有灯火闪动,“您家人都等着您用饭呢。”说完,李凤宁自回去卧房。 她不管不顾地朝榻里一倒。听着李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李凤宁死死要紧了嘴唇,即便泛起一片温暖的腥味她也只是更加重了力气。 为亲母不喜,是她童年与少年时代最大的心伤。只是即便在八岁那年,她向外祖母保证过她会好好待自己,再一次亲眼目睹李端对她的厌恶还是让她很难接受。 罢了…… 李凤宁把手遮在眼睛上。 又不是第一回了。 ********* “小,小姐,又来了!”小厮从门外就一路叫了进来。 李凤宁被他一惊,转头看去时不由就皱起眉,“有你在,我这里鹦鹉都不用买了。” 十三四岁的小厮瞪圆了一双眼睛,一扁嘴,乖乖低头认错,“小姐,随儿错了。” “什么来了?”李凤宁见他只是垂着头不说话,只能主动问他。 “殿下又赐东西,啊不,是赐人过来了。”随儿说着,一双大眼睛忍不住朝房里溜了一圈。 李凤宁抿了抿唇,她烦的就是这个。 那日李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房里,跟以前那样没事找事训斥她之后,李凤宁虽一夜翻来覆去心绪难平,却不以为这事还能有什么“后续”。可从第二天清早起,接连三日都有人流水似的送东西过来。一会是各种摆件玩器,瓶盆壶罐接连扛了好几箱子过来,把她这里能放东西的地方全部塞满之后,一会又有人拿了新做的床幔来替换。如今整间屋子都被塞得满满当当,一眼过去艳红深绿的一片乱。比起三日前空得没半点人气的样子,现下倒更像是堆杂物的库房。 照一脸谄笑的管事所说,这是李端亲口的吩咐。李凤宁倒不疑心管事的话,却百思不得其解李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她强逼着自己循规蹈矩,是因为这世上还有疼她的人,她不能丢陛下的脸,也不能丢外祖母的脸。但就算求外放是气话,那句忍耐却实在出自于真心。她的确心心念念在于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让她脱离魏王府的契机。在那之前,她至少要维持一个最低的和平共处。如果让李端有机会说她“忤逆”,真是一辈子都毁了。 李端大约是觉得她屋子空得太难看,会丢她的脸,无论如何送东西给她说到天边去也不能算是坏事。可惜她一不喜欢那么艳丽的色彩,二也懒得花费大力气收拾自己的屋子,偏看着一堆碍眼的东西又不能退回去,正头大着呢,听到又要送什么“人”过来,想也不想就说:“又送的什么人,不要不要,全给我退回去……” 李凤宁恼上来,却不想话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 “下官府中长史宋章,求见大小姐。” 女声听着口齿清晰,语声悠长,哪怕在里屋也听得清清楚楚。李凤宁自是知道外间一个人都没有,所以顿时眉头一皱,朝随儿看了眼。随儿脖子一缩,对着李凤宁干笑了一下小跑着出去。 “宋长史请进来坐,小姐在呢,我给您倒茶去。”随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你们俩就是新来的?跟我先去屋里把东西放下吧。” 这颠三倒四的什么乱七八糟……不对,这随儿不是把长史就这么撂门口了吧? 李凤宁几乎想抚额了。 不过,“宋章”啊…… 这个人她倒是知道点。 李凤宁站了起来,朝外间走去。 魏王府中不止仆役皆从宫人和内监所出,还时不时地会补进些文官武将,宋章就是六年前入的王府。之前她只是户部的胥吏,六年间也不知做了什么,竟然一跃成了从四品的王府长史。算算如今也不过三十三岁的她,官位着实不低了。 这么个人特意过来,会是什么事? 一边这么想着,李凤宁一边还是朝外屋走了过去。原在桌边坐着的一个女人听见脚步声就站起身,李凤宁刚一停下脚步,她便拱手弯腰道:“宋章见过大小姐。” 见她真的弯下腰去,李凤宁心里更为诧异。 “凤宁无官无职,宋长史请勿多礼。”李凤宁回的是全礼,然后示意对方坐,“不知宋长史过来是有何事?” 这宋章生得眉目疏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以至于笑容看着都官样文章了起来。 宋章似乎对李凤宁如此客气有些意外,顿了顿才说:“午前诚郡王府送了些药材过来,是下官接的礼单。正巧碰上总管,就把大小姐房里补的两个小厮一并带过来了。”说着,她拿出一份礼单递给李凤宁。 连诚郡王都知道了? 李凤宁接过礼单,心里一阵懊恼。 该死的老严,做巡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还那么大嘴巴,下次非捶她一顿不可。 礼单上,前面是几样补血的药材,后面则是些成对的玉杜若,金荠菜花之类的小玩意。眼下是仲春,紧跟着就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这礼物一边是慰问一边也是节礼。东西应景应时不说,还都是些又显心意又不贵重的小东西。 果然鸿胪寺卿做久了,人情往来上妥帖到没话说。 不过…… 李凤宁的指尖在那几样补血药材的名称上划来划去。 “大小姐,可是有不妥?” 诚郡王是鸿胪寺卿,管的就是驲落使节的事,既然知道陛下点了她去接待驲落王子,送些应景的节礼过来也分属平常。 只是这一来,却反而衬出另一件事:东宫居然还没反应。 李凤宁不把自己受伤的事主动告诉太女,是因为伤势本就不重,省得又被太女和太女正君一通说,也省得被陛下知道了惹她生气。但是太女素来是真心疼她,知道她受伤必然不可能不闻不问。如今诚郡王府都送东西过来东宫却还毫无反应,原因只能是一个。 太女还不知道。 “太女姐姐……”李凤宁本是想事的时候下意识回答,几个字出口才反应过来身边有人。 她一抬头,堪堪发现宋章正看着她,脸上讶然的表情一闪而逝。宋章见她看向她,又扬起之前那幅笑容,问道:“大小姐看,这礼怎么回才好?” 回礼? 李凤宁转眸朝宋章看去,脑子里却飞快转起来。 既是节礼,便要回礼。 往常除开年节外,寻常这些事情李凤宁是不管的。一来她并非王府主人,二来也未及冠成家,人家走礼也写不了她的名字,她乐得装小充懵得清闲。但如今这份单子…… 李凤宁用指甲敲了敲桌面。 当年外祖母就抱着她,一份份解说这些花团锦簇的礼单里到底埋藏着什么东西。礼单不止能看两家人的亲疏远近,还能看出送礼之人的意图,又或者礼之人的身份。而眼前这份礼单,至少还替诚郡王表达了一点企图亲近的意思。 李凤宁瞬时头痛起来。 回礼是必然的,怎么说那也是她的堂姐。但是怎么回,却成了一个大问题。 “我好好想想。”李凤宁只能皱眉,“先不要急着回。” “是。”李凤宁满脸纠结,居然看得宋章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她说,“既说到回礼,想请教大小姐,京中这两年上巳节可有什么特别风俗?下官才跟着殿下回京,也不知上巳节寻常是不是要走礼的?” 送往迎来,与各官衙交接的确是王府长史的分内之事。 “……宋长史真客气。”李凤宁略一顿后,笑道,“这些事想必做惯了,怎么来问我?” “一道圣旨下来,殿下便算是回来京师了。”宋章仿佛没听懂李凤宁的推脱,只说,“燕州只是小地方,下官生怕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那就不止是下官愧对殿下,更是丢王府的颜面了。” “你说……”李凤宁脸色一变,“她回来了?她不再去燕州,要在这里长住了?” “是,”宋章脸上表情淡下去几分,“燕州王府里大件家具都已封存,细软一类再有几日也会全部上京。” “是……吗。”李凤宁强笑了下,好一会才看向宋章,“凤宁有事要拜托宋长史。” “大小姐请说。” “殿下与我虽说是至亲的母女,但宋长史也知道,她与我一年也见不上几面。凤宁不想让一些‘不知道’和‘不明白’平白惹得母亲生气。”李凤宁道,“还请宋长史多提点。” “不敢。”宋章一脸的意外,她居然也明显地怔愣了一瞬才忙不迭地回答,“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应该的。” “如此,凤宁便先行谢过。”李凤宁站起身,低头朝宋章一揖到底。 “这如何使得,大小姐请起……” 第9章 太女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叫人递个话进来!”太女李贤虎着个脸。 但座下那个却依旧嬉皮笑脸。“大姐姐,凤儿不小了,知道轻重的。”李凤宁拿起茶壶,替坐在书案另一边的太女续茶,“一来伤势不重,也就划破油皮,再几日连印子都看不见了。二来,我要一使人跟您说,姐夫就一定会知道……”李凤宁说到后头,变成干笑了。 “你姐夫是关心你。”李贤依旧不开脸,表情却到底轻松了几分。 “那是,大姐姐和姐夫最疼我了。”李凤宁接口极快,“只是我怕他又念叨我……” 李贤几乎没忍住嘴角一勾,又绷起脸来,“你就是欠个人说你。” 此间乃东宫书房,名曰翠微,素常是太女处理事务的地方,出入的都是东宫僚属。而并非僚属又常出常入的,只有李凤宁一个了。李昱当然不会亏待太女,翠微殿也只用器用色上比勤诲斋次了一等,论起地方还要更宽敞些。 “等一下你自去母皇那里交代,”李贤抿了口茶水,虽然语调听着有点僵硬,“鸿胪寺那里也去一趟。” “三姐姐那里?”李凤宁一怔,“她送点东西给我,也不至于上衙门去……” “寻常那点子东西怎么会特地拿来跟你说,”李贤眉头一皱,“死的那个是驲落使节!” “什么?”李凤宁也是脸色一变,“不是说要到三月中才到?这个……” 寻常人命案与死了异国使节的案子自然不同。前者不过是捉拿犯人,后者说不定就是一场滔天的祸事。 “不是正使,先头送信的。”李贤作为太女,知道得只会比李凤宁更透彻,所以脸色也不好看,“二月头里就到了,一直是老三那里跟着。不想使节团将要到的时候,却捅了那么大的篓子。”说到后面,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 太女能在她面前如此表露情绪,自是因为她们之间亲近。但一时之间,李凤宁却实在想不到该怎么劝说。 生不出嫡女这个…… 且其他事情,诚郡王如果有办得不好,太女现踩几脚也就踩了,偏偏又碰上驲落。这些年休养生息过后,驲落不臣之心愈显。几次沿着边境的大型游猎,明摆着就是在展示兵强马壮。 反过来看赤月这几年,一个“平平”都算客气了。整日里在李昱御案边打转的李凤宁好歹也听过几句,据说官仓里的存粮都不太多了,一旦遇上大灾或者连着几个荒年,许就要出事。而武将那头,李凤宁真没听过本朝如今还有什么出色的。 越想到后面,李凤宁的脸色也越难看。 “先头还有人心疼,说塞去喂那个使节的东西,远远抵不上挖出来的消息多。”李贤也不知在说谁,皱着眉头道,“如今只想着能赶在使节入京之前,先把犯人抓到再说。” 塞给使节的东西,不如挖出来的消息多? 李凤宁只一怔愣间,自然就明白了。 “犯人倒还是小事。”赤月京师,自然是赤月的人说了算。要“交代”而已,死牢里拖出十几二十个“交代”,怎么都管够的。李凤宁眉头皱起来,没看见李贤表情微微一滞,“只是听说这回随行来的王子并不简单,只怕这次不会轻易放过。” “王子?”李贤诧异地抬起眼,“这回驲落还会有王子过来?” 李凤宁微微瞠目。 太女居然不知道? “据说是来求嫁的。陛下觉得事有蹊跷,所以点了我去接待。”只与太女两个人的时候,李凤宁自然说得清清楚楚,“那日在勤诲斋门口,我说要跟着诚郡王,就是这件事。” “母皇居然……”李贤表情瞬时就阴云密布。 李凤宁心里一紧,忍不住就前倾了身子,“陛下知道我一定会告诉大姐姐,所以才省了那几句话,大姐姐……” 太女看了她一眼,好歹脸色稍霁,叹口气,“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 “倒是,我想求大姐姐一件事呢。”李凤宁眼珠一转,“驲落年年来朝,这回跟个王子过来,怎么想都不寻常。我托了殷六去问,但她那里只怕也问不到什么。所以想求大姐姐帮我看看,能不能问到些什么。” “的确是需要慎重。”说到正事了,太女脸色终于是缓了会,“前几次出使驲落的那几个,我都找来问一问。你不用太过担心,母皇大约也只是想用你……”李贤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转眸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李凤宁,“果然只有你去,才是最好的。” 李凤宁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却因为本就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才说这话,见她表情转好也就不再多问。 “现在开始你也安生些。”说罢正事,李贤又说到了李凤宁家里,“魏王已经回来了,我听母皇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让她再回燕州去。你也不要三天两头朝外头跑,无论如何她……总是你母亲。” 魏王李端说是李贤的姨母,其实也只比她大了几岁而已。兼之李端自小在李昱身边,两人倒更像是姐妹。只是后来李贤的几个妹妹渐渐不安分的时候,李贤真心想李端回京来帮她。但就连李昱都召不回李端了,只凭李贤又怎么可能?一边是日渐生分的姨母,一边却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女的一颗心自然就偏了。 李凤宁闻言表情一冷。她对着太女倒不像对着殷六,只是木着脸生硬地回了句,“我知道。” “你啊。从小到大的气性都用在她那里了。”李贤不由得叹口气,“说句难听的,你的前程有母皇看着,将来还有我,总不会差了。但眼下你也要看看,你今年多大了?” 李凤宁猛一抬眼,看着李贤。 李贤说:“别的事情好说,你娶亲这上头,就连母皇也不好直接越过她去。回去老实点,别图一时痛快,倒娶回一个一辈子看着讨厌的。” “大姐姐,”听到婚事,李凤宁难得别扭了下,“听说……是萧家?” “萧家是之一。”太女痛快地点了点头,“母皇挑过人家之后,你姐夫说要一个个看过来的,待要定下之前怎么都要想法子让你见见。” 这本该是家里父亲做的事。可李凤宁生父早早过世,魏王府里连个正经侧君都没有。太女正君自小喜欢李凤宁,在这件事上头也就当仁不让了。 “姐夫果然疼我。”李凤宁忍不住一咧嘴。 “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李贤似乎很不以为然,她稍微压低了声音,语调却严厉起来,“成亲之后随你,但是现在你给我少去两趟!堂堂王府嫡女,见天地朝青楼跑,像什么样子!” 李凤宁一怔,垂下眼,低低地“嗯”了声。 “你素来懂事。”太女也柔和下语气,“但这上头却半步都错不得。” “我知道大姐姐是为我好。”李凤宁的声音愈发无精打采了。 “好了好了,”太女看她那副样子,也不舍得多说,“到后头看你姐夫去,他念叨你也不知道几天了。” “哎,我这就去。” 太女正君祁氏,出自于赤月朝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 太女与魏王从小一处长大,祁氏与李凤宁生父殷氏,也是打小开始的至交好友。殷氏青年离世,于妻家于私交,祁氏本就要多看顾李凤宁一眼。而自他生的嫡女夭折后,更加是把李凤宁当女儿来看。如今东宫中但凡预备什么东西,四季新衫又或者新鲜果品,底下人不用说也会预备下李凤宁的一份。李凤宁自小被母亲独个扔在王府,长大了没有畏畏缩缩却反而有胆子跟李端讽来刺去,不得不说祁氏的疼爱起了很大作用。 只如今李凤宁是一年大过一年了,祁氏再疼她,到底不是亲生父亲。七岁前还一直留宿东宫的,如今却是连见都不好轻易见。只能隔上好一阵,还要乘白天人多的时候李凤宁才能到后头去请个安,就这样也只是说两句话就要走的。 李凤宁到祁氏处坐了会,略说了近来的事便从东宫告辞出来。而出了宫门之后,她自然不会这么早回魏王府,一拉缰绳,去了巡城兵马司的衙门。 巡城兵马司,隶属于刑部,管的只是安阳的治安。举凡失火、偷盗之类,还有宵禁后的夜间巡逻,都是这个衙门的事。京师重地贵人多,而兵马司指挥使却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局面了。 “凤宁小姐。”守在门口的兵卒见是李凤宁,立刻上前拉住缰绳,满脸堆笑,“您来啦。” 李凤宁眉毛一挑,“老严呢?我上门找碴来了。” 听她这么说,那兵卒却毫不紧张,一脸笑嘻嘻地说:“在里边呢在里边呢。我陪您进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别耽误正事。”李凤宁把缰绳朝她一扔,“我认得路。” 说着,李凤宁便朝兵马司衙门里走。 主官才从六品,手下又是一堆兵卒,整个兵马司衙门看着倒像是什么武官的大院一般。李凤宁熟门熟路地穿过大院里或歇息或练武的一群人,直朝主官的房间里大步而去。她在门口停下,然后“嘭”一脚踹开了门。 房里坐了个胖子。一身官袍也不好好穿,领口松松斜斜,整个人窝在椅子里,手里捧一杯茶,眯缝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门被踹开时,她先是脸色一沉,双眼陡然闪过一道精光,待看清是李凤宁的时候,顿时讪笑起来,“凤,凤宁小姐……” “好你个老严,”李凤宁进屋后拿脚一勾又关上门,瞪着她,“让我看看你舌头有多长?千叮万嘱你不要出去胡说,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你就把我卖了!” “那,那不是怕您有事么。”老严一张满是肥肉的脸上闪过一丝赧然,“您家那些个亲戚,有哪个是我吃罪得起的?” 巡城兵马司指挥使,从六品下。就连李凤宁外祖家官位最低的殷六,也比她高一级,更不要说李家那一圈带“皇”字的亲戚了。 “你都跟谁说了?”李凤宁眼睛一眯。 “案宗要移给鸿胪寺,所以三殿下那里说过一回。”老严先头还理直气壮,越说声音越轻,“东宫那里着人来问,我不能不说。再有,就是您家……” 魏王回来了,她女儿路遇刺客受伤的事,也不能不报告一声。 “你怎么没上个折子到圣人那里禀一声。”李凤宁几乎被她气笑了,“叫你不要说,你几乎给我说了个遍!” “怎么,”老严一转眼珠,“有人说您了?” “大姐夫说了我好一通,”李凤宁想起来就忍不住抚额,“还说要给我配几个人跟着。” “该!”胖子眼睛一眯,笑了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您说别人的时候痛快,怎么轮到自己了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是该有人管管了。” “好你个严胖子,”李凤宁咬牙,几乎就要掳袖子,“你打量着官袍在身上,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是吧?” “哎,别。”严胖子却继续笑眯眯,“打死了我不算大事,如果您的手打青了打肿了,可就是非禀一禀不可的大事了。” 李凤宁瞪她半晌,终于长长吐口气。 “这就对了,尊贵人动什么手。”严胖子颠颠地又去拿了干净的杯子,“您歇歇,喝口茶。” 李凤宁自寻了椅子坐下,拿了茶杯小抿一口。 “您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么?”严胖子乐呵呵地坐下,问。 李凤宁横她一眼,“那件案子怎么样了?” “人找到的时候,已经上吊了。” “上吊?”李凤宁眉头一皱。 “酒楼那边查下来,没有可疑。那小厮雇了有两年多,平日做活勤快,也不是那种想攀附金主的。”胖子一顿,脸色微沉,“那日客人一多,忙不过来才叫他去雅间侍候。而那蛮子平常就好色,跟着的人还有馆舍的仆役都能作证。”胖子停了会又说:“我们查到那小厮家里的时候,人已经上吊了。许是逃回家后才知道杀的人是谁,开始害怕了吧。” 按赤月律例,为自保清白而反抗致有伤害的,最轻可以不问责,即便误杀也不用填命。只是这回死的是驲落使节,这就不能以普通刑律来判。不管那小厮是因为后怕,还是为了不牵连家里人,自尽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了。 情理上是说得通。 但是…… 想起那个刺客的样子,李凤宁却怎么都有一种违和的感觉。 李凤宁眉头皱起来,她看了严胖子好一会,直看得对方莫名其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才眨了眨眼,收回视线。 “没什么……” “大小姐,下官有事相请。”严胖子一阵翻翻找找,拿出一张大红的喜帖来,颠颠地双手捧到李凤宁面前,“下月小女娶亲,不知大小姐能否赏脸过来喝杯水酒?” “陛下点了我的差事。”李凤宁接过贴子打开一看,眉头微皱,“十七日,也不知有没有这个空档。” “是吗。”胖子一脸失望,随后道,“那也只好算了,您正事要紧。” “人不到,礼也是要到的。”李凤宁眸子一转,笑道,“席上用的酒,我包了,要多少?” “真的?”胖子眼睛一亮,“那就不跟您客气了,就一百斤吧。” “一百……”正喝茶的李凤宁几乎没呛到,“你用来洗澡么?” “下官跟您客气什么?”胖子笑眯眯地道,“您也知道我手下这个,大字不识几个,就爱喝上一两口。不用太好的,但是要管够。” “好。”李凤宁眉头一皱,“我本来还想从小六那里抢点葡萄酒过来,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另找就是。放心,不会迟了令嫒的好日子。” “那就先多谢您了。”李凤宁虽没应承下一定会去喝喜酒,到底也答应了替她弄酒。严胖子喜上眉梢,搓了搓手,她眼睛朝大红喜帖瞄过去,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说道:“大小姐,我听见个消息,要是我听错了,您也听过就算,别放在心上啊。” 李凤宁挑起一边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小心翼翼的?” “挹翠楼那边,听说托了媒人呢。”严胖子脸上虽在笑,一双眼睛却仔仔细细地盯着李凤宁。 李凤宁乍然一听这句话,脸上顿时一冷,“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这是……”严胖子微张了嘴,“您的意思?” 李凤宁表情愈冷,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当初您辛辛苦苦把他弄出来,还专门开了这间挹翠楼就为养着他。”严胖子脸色一变,“他如今是翅膀硬了,就敢忘恩负义了?” “人家志向高远。”李凤宁不喜这个话题,放下茶杯,“想要做正头夫君呢。” “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严胖子满脸鄙夷,“就他……” “好了。”李凤宁根本不想再说,她略一顿,突然抬眼看向严胖子,“别做多余的事。” 正满眼算计的严胖子干笑一声,“哪,哪能呢。” “你知道就好。”李凤宁也不知想起什么,勾起一边嘴角,“你平常就容易得罪人,这回要再……” *************** 与此同时,魏王府正殿厢房。 “殿下。”王府长史宋章一揖。她本就生得疏朗隽秀动作又流畅,看来着实养眼。 “文驰。”坐在书案后的李端头也不抬,“坐。” 长史姓宋名章,文驰自然是她的表字了。 “文驰幸不辱命。”宋章答道。 先前还低着头的李端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宋章。 宋章一笑,道:“自十年前起,大小姐甚少回府,每回能住上三四日算是好的了。” 李端本来就严肃的脸一沉,“当真?” 第10章 王子 转眼间,到了三月十四日。使节团正式上殿要等到三月十五日的大朝,使节团一行在赤月边军的“护卫”下,于三月十二日正式抵京。 于是,龙阳舍馆对着大门的正厅。 “大小姐,”一身绯色官服的鸿胪寺少卿季元仁低声对李凤宁道,“来了。” 她话音未落,一头棕色高头大马停在大门外。骑在马上的女人皮肤棕黑,穿一身鲜艳的蓝色袍子,她左手轻带两下缰绳,马就停了下来。在她身后,一队打扮与赤月军士大不相同的士兵跟着停了下来,远远的还能看见一辆马车正在徐徐靠近。 “季大人,”女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跨进大门,朝站在正厅门口内侧季元仁与李凤宁大步走来,“又见面了。”这人声音洪亮,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似乎是个极爽朗的人。 “温哲珲大人,一路辛苦。”相比之下,季元仁语声不温不火,即便脸上是“笑”的表情,看着却是十分的客套。 “这位殿下是……”她拱着的手还没放下来,就朝与季元仁并立的李凤宁看过来。 黑色乃是赤月皇家御用之色,凤凰又是皇家专用纹饰,李凤宁一身绣了七尾凤凰的黑色曲裾,也难怪温哲珲开口就称殿下了。 “这位是魏王殿下的长女李凤宁小姐。”季元仁答道。 “温哲珲大人,一路辛苦。”李凤宁待季元仁介绍过自己后,才抱拳含笑见礼,“凤宁奉旨协理节贡一事,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包涵。” “哪里哪里。”如果不是亲眼看着温哲珲说话,谁都不会想到这个番邦人说起赤月京话来,居然一点口音都没有,“早就听闻大小姐秀逸风流,如今看来传闻不如见面。” 李凤宁心里一沉,笑容更深了几分。 “殿下”这个称呼,专用来称呼皇帝的女儿。如今几个皇女都称为殿下,而魏王则是先帝之女。仅仅只是一个亲王长女的李凤宁是没有资格被称为殿下的,即使她极受当今皇帝宠爱,甚至特赐可穿黑色凤袍,但是别人就只能称呼她一声“大小姐”。 这里头的说道,安阳人明白自是常理。只是这个番邦使节只一听她的名字,就把“殿下”换成“大小姐”,显见不止是了解赤月的规矩,也是真知道李凤宁是什么人。 当“知己知彼”的那个是敌对方的时候,只怕任谁都不会好心情。 “贵国王子殿下可在马车之中?”李凤宁抬眼看了看正徐徐驶入大门的马车,再看着温哲珲道,“听闻驿报说王子殿下抱恙,陛下颇为担心特赐御医一名。温哲珲大人看是现在就传召,还是等王子殿下先歇一歇的好?” 使节团总计有七十八人,一路护送的赤月军士的人数从来就没下过一百六十人过。只是使节团的侍卫倒还容易,王子却是男人。他一句“不适”就可以拉着几个小侍整日躲在屋子里不见人,边军的女人又不能冲进他屋子里去。所以一路上的驿报,就只这个王子的消息最少。三皇女李鹄疑虑其中有诈,行前特意嘱咐李凤宁乘机探看一下。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不惯马车颠簸闷热罢了。”温哲珲答得极快,表情更是一片明朗,看着丝毫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刚开始再怎么不习惯,一路上颠过来也颠惯了。多西珲王子如今已经好多了,明天也会上殿陛见。” 这是拒绝了? 李凤宁眸光一闪,笑道:“原来如此。”然后她弯起唇角,“只是赶路需要从权,如今住下来了自然不可俭省。我从宫里带了八个宮侍出来,就放在这里服侍王子殿下。” 温哲珲表情一凝,“这……” 李凤宁继续道:“横竖只是使唤人,端端茶倒到水而已。王子殿下若是嫌他们粗笨,我再换些来就是。” “如此便多谢大小姐好意。”这头温哲珲还没有接话,那边就传来一道青年男子的嗓音。温温润润的,倒是极好入耳。 温哲珲闻言一顿,表情顿时松快起来。她重又笑道:“大小姐,这位就是我们大汗最疼爱的王子,多西珲殿下。”她一边说,一边弯腰拱手,恭迎身后的男人。 李凤宁哪里等到温哲珲介绍,她早就朝那边看了过去。 一个年轻的男人几步跨上台阶,然后停在李凤宁的面前。这个男人略显瘦削,虽然穿着一身便于骑马的裤装,料子看着也不错,颜色却用了艾绿荼白,十分素淡。这人身上钗钿镯钏一概没有,就连发髻上也只是一根青色的发带。再看他的脸,真真是与秀美艳丽一类的词毫无缘分,客气点说声清秀,刻薄点就只能说是乏善可陈了。只一双隐隐透着点鸦青色的眼睛却是氤氤氲氲,仿佛深不可测,又仿佛藏了无数的东西在里面,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李凤宁心里滑过一丝熟悉感。 她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吗…… “王子殿下。”李凤宁心里虽然疑惑,脸上却拉出了一抹浅笑,她一拱手后又看了看温哲珲,“两位请进。” 鸿胪寺少卿季元仁也与多西珲王子见了礼,四人一起朝厅内走去。各自落座后是馆舍的掌客和舍丞见礼,然后带着一众驲落侍从去安置。 这一番来来往往都是鸿胪寺少卿季元仁在主持,只管坐着不动的李凤宁,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 这个多西珲王子,神态倒是自在。 在赤月,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要毫无顾忌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是要等到成亲之后。未嫁之前再怎么活泼也好,至少也要戴着幂篱和帷帽才能上街。李凤宁不知道驲落风俗如何,但是这个多西珲王子看着人来人往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丝毫没有半点赤月男子那副羞涩腼腆的样子。 “大人。”不一会,有驲落的侍卫过来回话,“所有人都已经安顿下来。” 她这话是对着温哲珲说的。但是温哲珲却没有即刻反应,她顿了顿,眼睛一瞬间朝多西珲的方向转了一点点过去,然后突然一停,又硬生生地转回来之后才向回报的侍卫点了点头,挥退了她。 这快到只要一错眼就会看不到的表情,到底还是落在了一旁的李凤宁眼里。 李凤宁不由得又看了眼平静自若的多西珲。 刚才,也是多西珲开了口,温哲珲才答应把宮侍收下来的。 所以…… 难道他真的就是那个“监国王子”吗? 李凤宁借着啜饮茶水的机会皱起了眉,而当她放下茶杯时,一抬眼却发现那个多西珲王子居然正看着她。李凤宁下意识地回以浅笑,而对方也弯起一点唇角。 这个表情…… 对了,她想起来了! 李凤宁心下大震。 这不是她那天在富春酒楼见到的年轻男人吗? 第11章 长史 这事…… 还真是不好办。 李凤宁自马车里下来,一路皱着眉径直跨过府门,一直朝里面走。 首先,驲落王子早于预定时间半个多月就到了安阳,这事自然必须说。 他为什么要瞒过军士的眼睛,他还去过哪里,一路上侍卫没有发现吗,为什么没有人报告?如果不是李凤宁今天发现不妥,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说是必须要说的,但是说给谁听呢? 三皇女李鹄吗? 她是接待驲落使节的主官,说予她听是应该的。但是李凤宁与她素无往来,她真不觉得仅凭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她重视起来。怕只怕李鹄听过就算不当回事,这么耽搁着或许就会落下隐患。 那么,说给太女听? 太女倒是会信她,而且太女也有彻查的力量。但是前阵子陛下并没有向太女提及驲落使节中新添了个王子的事,已经是个警示了。陛下大约是不想太女插手这件事,李凤宁虽然没弄明白是为什么,但是一来她不想逆陛下的意思,二来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莽撞陷太女于进退维谷之境。 最后,便是陛下。 说给陛下听之后倒是可以一了百了。李凤宁在这里想破脑袋,都抵不过陛下一句话。只是如此大事她要越过诚郡王,就不只与李鹄生了嫌隙,或许还会在陛下那里留下恃宠而骄的印象。再者,所谓入朝为官就是要为陛下分忧。什么事情听到一点风声就去找陛下,跟街上哭闹打闹的顽童有什么区别? 李凤宁长长地吐了口气。 真是左右为难,想来想去都没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当年她是为了消弭一场姐妹阋墙才豁出自己的脸面和名声,把一点星星之火闹成一场科考舞弊。其中虽然有人受牵连,到底也是罪有应得。而如今事关整个赤月,如果衅由她起,闹至战火四起生灵涂炭,那李凤宁真是百死都不足以抵她的罪过。 所以,到底应该…… “宋长史弹得一手好琴,今天就为我这新来的美人弹上一曲如何?” 一道几乎是陌生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李凤宁一怔,停下脚步朝前看去。 她边走路边想事,不经意间居然走到王府的花园来了。王府花园前些年照燕州王府那里的式样改了,如今是花木假山、小桥流水,看着大有燕州风情。往常李端带着李鸾仪回来总在隆冬,所以这花园是一年四季都清清静静。今年事有反常,就连花园也热闹起来。这满园子的珠翠香粉,倒真是将这三月的春花灿烂都比下去了。 凉亭里坐着的,自然是现今十六岁的李鸾仪。她身边坐着三个已将头发绾起的青年小侍。而她对面,则站着一脸面无表情的长史宋章。 她这个妹妹,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陌生。自小到大本来就相见的时间就寥寥无几,但凡她与李鸾仪同处一室,鸾仪之父便时时刻刻拿防贼一样的目光盯着李凤宁。于是,自然就生疏了。 不过,李鸾仪是想让宋章给她的小侍弹琴? 李凤宁看看美人环绕,一副仗势欺人二世祖模样的李鸾仪,不由挑了挑眉。 架子倒是不小,居然敢让朝廷命官给一介侍宠弹琴。当今皇帝还没这么豪气呢,今天居然让她在自己家园子里见着了。 真是奇景。 旁边的小侍伏在李鸾仪肩头,轻轻说了几句,两人一阵调笑。当李鸾仪抬头依然见宋章杵着不动,便沉下脸去,“宋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弹啊。” 宋章还是没说话,肩膀微垮,表情却朝无奈那里滑了过去。 照说宋章大小也是个官,受此侮辱好歹也要拂袖而去才合常理吧。怎么居然是一副提不起精神懒得说话的样子?那些理所当然的愤怒和气恼呢? “大小姐。”这边李凤宁看戏看得有趣,不想那边一直安安静静的宋章居然看了过来,还拱手一揖。 李凤宁丝毫没有偷偷看戏被人发现的窘迫,她索性从游廊的柱子后面出来,走上假山凉亭,一脸轻松自在。“文驰,”她先朝宋章拱手算是还礼,然后才转向李鸾仪,“二妹真是好兴致。赏花么?” 李鸾仪看见李凤宁,先是一惊,然后又刻意抬起下巴,到李凤宁走进凉亭的时候才低低地,充分体现出她的不情愿,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大,大姐也是吗?” “随便走走而已。”李凤宁朝宋章看了眼过去,却见对方也正好一眼看过来,若有期冀。李凤宁唇角一弯,“倒是文驰,你不是要去我那里品茶的?我急匆匆赶回来,你倒是悠哉。你要真要忘了这回事,我可是要罚你的。” 李凤宁一派笃定自在,居然看着还真像有那么回事。宋章与李鸾仪都是一愣,而宋章接口得极快,“我正要与二小姐说呢,大小姐就来了。” “你们真的约好了?”李鸾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李凤宁一脸自然,而宋章更是毫无破绽。 “鸾仪你慢坐,文驰我就带走了。”李凤宁也不等李鸾仪反应,直接拉了宋章就从凉亭下来。 两人一直跨过花园的月亮门之后,李凤宁才放开宋章的手臂,“宋……” 一句“宋长史请自便”还没说完,李凤宁突然眼前一亮。 对了,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如果要商量事情,这府里有个现成的好人选。虽然李凤宁不想与她说话,通过别人传个话倒是不错。而眼前这个不仅与那人宾主相得,照李凤宁从卷宗上来看,至少做事还是稳妥可信的。 真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再妥当也没有了。 李凤宁弯起唇角,“宋长史如果没有急事要办的话,不如就去我那里喝杯茶?” 宋章一愣。 喝茶什么的,当然只是临时想出来的借口,此时李凤宁这么来一句,令宋章结结实实一愣,然后下意识就回答道:“急事倒是没有……” “如此,”李凤宁笑容愈深,“请。” 面对如此表情的李凤宁,宋章也不好明着拒绝,只能点了点头向东苑走去。 李凤宁住的东苑后门离花园不远,两人一路过去,只一会就到。 “随儿,把黎山的泉水拿到东厢。”李凤宁朝庭院里的小厮说了句,“宋长史,这边请。”之后,便将人引到东厢里。 落座,净手,烹茶,到一杯热腾腾的香茗递到宋章的手里时,李凤宁已经把事情大致上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大小姐真能肯定酒楼所见的就是那位驲落王子?”起初一片疑惑的宋章在李凤宁开始叙述的时候就是一副明白过来的神色,听李凤宁说完之后,略一沉吟,“或许只是人有相似呢?” “不会。”李凤宁说得极是肯定,“驲落王子长相特别,与我们殊不相同,只要见过一面,谁都不会认错。” 宋章道:“那就是真的驲落王子。只是大小姐有没有想过,驲落王子疾驰入京,到底为的是什么?” 为的什么…… 李凤宁皱起眉,“驲落使节入京,无非就是为了刺探赤月的强弱。赤月强,则驲落继续臣服,赤月弱,则驲落兴兵犯境。王子入京,应该也是一样。” 宋章点了点头,“如今朝中上下都是如此想法,但文驰以为,驲落那里也是一样。” 驲落…… 也是一样? 李凤宁瞬间恍悟。 举凡游牧部族,秋冬总是很难熬的。其中虽然也有些食髓知味的意思,但大部分还是为了要活下去。也就是说,驲落从来都不可能放弃举兵进犯赤月。这就是目前每当驲落使节来京,举朝都如临大敌的原因。 赤月不知驲落,驲落自然也把握不到赤月的真实情况。毕竟上一次大战几乎令驲落灭国,如果赤月这几十年里一直暗中备战,又或者再出了一个名将,借着驲落主动挑衅的名头再次大败驲落要怎么办?所以要探明虚实,至少在明确能有好处之后再开战不迟。 宋章说的驲落那里也是一样,就是这个意思。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拼命刺探对方虚实,这就是现在赤月与驲落之间的局面。 但是照这么说的话…… 王子会来就很奇怪了。 嫁给重臣然后刺探消息,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赤月不能让他突然暴毙,还不能让他“贞静贤淑”吗?给间屋子,软禁到死能有多难?所以求嫁这个说法,从一开始就没人相信。 至于刺探消息,就算驲落王子独具慧眼能洞彻人心,他作为一个王子能见的官员就不多。使节还能借着名义饮宴取乐,王子到底身份贵重,难道还能叫他出来陪酒? “京师里的衙门,外有巡城兵马司,内有衙役守卫。”李凤宁皱着眉说,“且边境的布防图也不会送进京。” 所以就算驲落王子提早进京,就算他满大街闲晃了十天半个月,也刺探不到什么军情。 宋章点了点头,补了一句,“正是。吏部和兵部那里虽有记录文书,却不是写在同一张纸上。” 譬如吏部虽然有所有武将的出身经历,却是分册分地存放,就算有个熟门熟路的帮着,光是看一遍只怕也要花上好几个月。而兵部的兵力布防自然也是一样。做过胥吏的宋章自是明白,所以才会这么说。 “所以,是驲落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李凤宁想了会,皱起眉,“但是,会是什么呢?”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宋章,仿佛希望宋章直接给出一个答案一样。 宋章前面根本是话说半截,却没想到李凤宁不仅听明白了,甚至还想得深了些。她略微诧异之后,只能苦笑道:“大小姐这就难倒我了。” 沉默了好半晌,李凤宁突然说道:“我明儿起,多去见见那位王子殿下吧。” 宋章一怔,“大小姐是说……” “无论他做过什么,还是想要做什么,我们在这里猜到天黑都没有用。”李凤宁咧开嘴,露出一抹不怎么良善的笑,“有我在,至少能防止他再做些什么。而且外祖母说过,无论任何事都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或许我能发现些什么也说不定。” “那酒楼里见过这件事,大小姐打算如何?” “我还是去跟诚郡王说,如今她才是管这茬事的正主。”李凤宁一想,朝宋章笑道,“今天还是多亏宋长史提醒,否则凤宁就是本末倒置了。” “哪里。下官也只是与大小姐闲聊了几句。”宋章说得极是诚恳,也极是客气。 “闲聊几句就能有如此功效,”李凤宁只是笑眯眯的,“看来今后凤宁要多做几回剪径的强人,多拉宋长史过来喝茶了。” 宋章一怔,不由失笑,“此乃文驰之幸也。” 第12章 王子 与温暖湿润的赤月不同,草原是一个严酷的地方。 白天日头毒辣到能晒死活人,夜晚却又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凛冽的野风总是早早地在男人们的脸上刻下痕迹,所以在驲落,漂亮的男人永远不会担心自己会活不长。 也所以十八年前,他父亲在被掳走的九个月后,还依然好好地活着。 他从来不以为他母亲率领人马横穿半个草原,是为了救回他的父亲。他只是她王帐里无数的男人之一,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年轻的。 掳走他父亲的部族,在将近十个月的战斗后终于跪在地上归顺了他的母亲。而作为理所当然的诚意,他即将临盆的父亲再次出现在了他母亲面前。 谁都知道“十月怀胎”,而他的父亲在远离开他母亲九个多月后,于再次回到驲落王帐的几天后生下了他。 驲落王,他的母亲,说他是带来希望和胜利的王子,所以为他取名多西珲。她将他带在身边,即使在王帐议事时也从来不会让他离开,她向整个驲落宣示她有多么宠爱这个儿子。 而,事实呢? “王子殿下,”一道悦耳的嗓音在身边响起,“请小心脚下。” 草原上,至少驲落统治的那片草原上没有湖泊,所以在赤月王都外那片称为太液池的水面,对他来说十分特别。而在昨天的闲聊里,他只是多问了一句“太液池上可以泛舟吗”,今天就有一座画舫在池边等他。 站在画舫上的女人,即使她背着光,依旧可以看到她迥异于草原人的细腻皮肤。不,不止是皮肤,还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微微勾起的唇,还有她伸过来的手。 他看着她摊开的手,却不由想起他的姐姐。 整个王帐里谁都说最像他母亲的姐姐,曾经借着三分酒意说,男人就该脱光衣服乖乖在床上等就好了。她说的时候,眼睛一错也错地看着他,其中的光芒…… 他没有犹豫,一脚踏上了船板。 那人依旧伸着手,直到他稳稳地站在了船上,才轻笑道:“殿下,请往舱内。” 她轻软的声音,她愉悦的微笑,就好像太液池上柔软的春风一样。 如此…… 奇异的态度。 他不想成为某个女人床上的“之一”,他更加不想在自己的帐篷里每晚都要迎接无数个女人,所以他努力学习,努力表达自己的看法,努力让自己更重要一点。而在十几年的努力后,王帐议事的时候有他一个位置,姐妹们也不会用看其他兄弟的眼光看他。她们厌恶他的存在,蔑视他的身份,也戒备他的一切。 “王子殿下喜欢鱼吗?”女人对他说,“安阳四季河鱼不断,但是海鱼却难得一见。我也只尝过鱼干,新鲜的却没见过。” “我们那里鱼虾的确少见。”他应道,“不过鱼刺有点麻烦。” “我怎么忘了,王子殿下一路到安阳,想必是吃过不少了。”她笑得明朗愉快,语调更是轻松。 但是他心里却一凛。 驲落使节从关口一路走到安阳都是旱路,根本就没有近过河流。路上又不是安阳皇宫,哪里会有人特特地地准备鱼只为给他尝个鲜? 她是在试探他。 因为他在富春酒楼见过她。 其实那天晚些时候,他就知道她是谁了。在一群寒酸的学子里,即便衣衫的质料没好到哪里去,她身上却有某种气度自矜之类的东西。无意识间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屑,实在不可能只是一介平常的食客。 但,知道她是魏王嫡女之后,他反而失去了兴趣,甚至微笑都欠奉直接便抛诸脑后。 一个被亲娘不喜的孩子而已,不是吗? 她亲自替他打起帘子,然后在他进去之后,也进了舱内,“殿下请坐。”她指着一张矮凳,然后自去对面坐下。 他在坐下来的时候看着她的表情。 到底比外间暗了几分的舱内,让她看上去眉眼更加柔和。她脸上依旧浅笑盈盈,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顺口而说,根本一点居心都没有。 是他过于紧张了吗? “如今正是鲤鱼当令的时候,”她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盘子,“脍鲤到底是生冷之物,也不知王子殿下合不合口,凤宁准备的是鱼肉卷。王子殿下尝尝?” 她手指所向之处,是一张竹子做的矮几。矮几上放着五只凑成梅花形的绿釉盘子,每个盘子里各放了几样细点。他的目光在一盘云片糕上停了下。 果然呢。 也就是昨天多吃了半片而已。 同样是女人…… 他的姐妹从来都是虎视眈眈,让他觉得身后好像追着一群狼,他只要一松懈就会被追上来咬得血肉横飞。但是这个人的细致,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舒服。 这是赤月人和驲落人的区别吗? 但是,赤月真是个好地方。都城边竟然有这么柔软的风。他微微偏转了头,让脸正对着窗子。就连阳光都是暖得恰到好处。不像马车那么摇晃,也不像马背那么颠簸。木桨拍击水面的声音,让他觉得…… 李凤宁看着他。 他一惊。 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而他居然就这么看着窗外发呆。一时间,不知道是窘迫还是什么样的情绪弥漫上来,让他略略加深了自己的微笑,“凤宁小姐?” 他相信自己的表情不会有破绽,即便是同住在王帐十几年的母亲,也从来不曾看破过他企图掩饰的情绪。但是,李凤宁却突然笑了。 一样是笑。在这一瞬间之前的笑容,虽然温文有礼雍容华贵,却好像套进一只大小合适的壳子里,看着总觉得有股子刻意的味道。而现在,她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好像顽童一样,却令那张本来只是隽秀俏丽的脸瞬间鲜活了起来。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仿佛吸饱了太阳的光辉,竟然能让人有着耀眼的错觉。 “多西珲,”她的笑容不变,却说了一句套着之前那个壳子绝对不会说的话,“你来赤月,到底想要什么?” 知道“李凤宁”,就知道她怎样长大。父亲早死,母亲宠爱庶妹,一个人孤零零在王府长大,如果不是她有个疼她到过分的外祖母,她甚至都活不过六岁。 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有这样的笑容,令他突然觉得刺眼起来。 “驲落的强盛,赤月的衰落。”所以他答道,“凤宁小姐愿意给吗?” 暴怒、震惊、呆滞,甚至伸手打他,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突然令他期待起来。 “驲落与我无关,赤月我也说不上有多热爱。”果然,她的笑容淡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但既然我是赤月人的话,在我有生之年还是希望赤月能越来越好,或者,”她微微侧了侧脑袋,说得一脸不认真,“唔,至少不能比现在差。” 那种,“这是我喜欢喝的茶,所以希望下次还能再买到”的口吻…… 他忍不住勾了下唇角,“既然你没有那么热爱赤月,那么来驲落不也一样?”他不由半真半假地接口。 “湛蓝到没有一丝云的天空,碧绿到没有尽头的草低,还有白白的羊肥肥的牛。”李凤宁每说一句,眼神就飘远一点,“跑马直跑到脱力,然后回到帐篷里看见自己最心爱的人捧过来一碗酥油茶。”她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来时直直地看着他,仿佛打开自己的内心让他随意浏览,“我会去的。” 一瞬间,一团复杂到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升腾起来,然后堵住了他的喉咙。 不只是因为一路上看见的赤月人,都鄙夷着驲落,也不只是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那片只有绿色和蓝色的地方严酷无情,更加不只是因为她称赞得如此真心实意,这个人,他眼前的这个人…… “殿下?” “那么,与我成亲。”他看着她,“跟我回草原如何?” 这个人是不会答应的。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是赤月人,她不会希望赤月衰落。 而无论是赤月还是驲落的风俗从来都是女方求娶,而没有男家主动说嫁,更不用说由待嫁之人亲口索婚的。如果被第三个人听到了,他能得到的大约就只有耻笑,还有一辈子的指指戳戳,譬如“想女人想疯了”之类的话,会跟着他一辈子。 但是在她刚刚说过那些话之后,他突然想说一遍这句话。如果在回程,或者比回程更长久一点的时间里能一直看到这个人,或许也不是那么…… “殿下厚爱。”李凤宁微怔,然后笑了起来,“但是……” 他一点都不奇怪那个“但是”,却反而有点好奇她会用什么理由来拒绝他。一个能说“没有多少热爱赤月”的皇族,会用什么样的借口来拒绝他的求亲?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有…… 喜欢的人。 一瞬间,他甚至不能立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她有喜欢的人,跟与他成亲之间,有什么冲突…… 心里,突然微微揪痛了一下。紧接着,宛如草原上的夜风一样,一股微微的凉意从身体的最里面开始弥漫开来。 小时候,母亲猎到过一只白色的狐狸。 黑眼睛黑鼻尖,还有雪白雪白的毛。他看到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但是在他开口请求之前,那只狐狸就被母亲最宠爱的男人要走了。在他看到那个男人的新袍子外多了圈白毛滚边的时候,大概就是现在这种心情。 将那种淡到可以忽略的情绪挥散之后,他只是微微弯起唇角,继续半真半假地应了那么一句,“真是可惜。” 这回轮到李凤宁微微瞠目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低声求见,在得到答应后走进来。他看了眼,是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厮。 “王子殿下,李小姐,船妇说起风了。”身形纤细的小厮福神行礼,声音清脆悦耳,“怕这画舫不够牢靠。是不是先靠岸为好?” 他头一抬,露出一张极漂亮的脸来。 虽说才十三四岁的样子,身量还没完全长开,只是一张脸却精致得能让人呼吸一窒。乌黑水灵的眼睛,吹弹得破的皮肤,柔软的嘴唇,尖尖的下巴,大概哪个女人看见大概都会呆滞一瞬。 这是他到赤月之后才雇的阿九。说实话,他对这个行当的人居然如此漂亮也非常意外,不过阿九做事很是干净利落,所以付完第一笔买卖的钱之后,他又花钱雇阿九再做一阵的小厮。 他看向李凤宁。 李凤宁果然也有一瞬的呆滞,但是瞬间清醒过来的她,眉头微皱,又上下打量了阿九好几眼才转向他,“殿下以为如何?” “也好。”即便风景再好,舱里再舒服,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完全不识水性的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倒是换了李凤宁又是一笑,她敲敲船板,没多久,就感觉到船身陡然一转。 “王子殿下若有想去的地方,不如由凤宁来安排?” 第13章 随儿 戌初。 魏王府后花园里一片丝竹响声,其他地方也到处都有人声响动,只东苑里一片安静。游廊下寥寥几处灯火,在夜风的吹动下拉出影绰绰的一片阴暗。别处再热闹也热闹不到这里,仆人大多习惯了主人夜不归家,吃过夜饭后各自早早歇息去了。 唯独一个不同。 正屋的门大开着,里头透出明亮的灯光,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厮坐在门槛上。 十三四岁正是好年华,再丑的男儿在这个年纪也是细皮嫩肉,更何况这小厮只是圆润了些。细看着相当清秀标致的模样,想来隔年再长开些,还能更俊俏几分。 这个却是如今王府大小姐房里第一得意的人,随儿。 他小猫似的缩成一团,一会拿出一片肉脯塞进嘴里,一会拿起放在门槛上的杯子喝口热茶,吃了个不亦乐乎。总算他在吃零食的间歇还会望望院门,否则真不知道他这么坐着是干嘛来了。 不多时,李凤宁回来了。她穿过夜色,一片黑灯瞎火地就这么踱了进来。 坐在门边的随儿顿时眼睛一亮,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腿上的油纸包然后迎上去,还没到李凤宁跟前就闻到一阵酒气。他眉头一皱,猛地捂住鼻子就是一退。 李凤宁身上酒味虽大,脸上却只是微红。且她那双眸子本就隽秀出众,如今被这酒气一熏,流转间竟露出几分妩媚惑人的味道来。她勾人似的瞟了一眼避什么似的的随儿,眉毛一挑,也不说话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 随儿嘴一扁,扭头去了茶房,不一时提了壶热水进了里屋。 李凤宁早就歪在榻上,闭着眼睛假寐。 随儿倒水打湿了面巾,先在自己脸上试试冷热,然后捧去榻边给李凤宁先擦脸擦手,又复松开她的衣襟替她擦脖子。来来回回好几趟之后,随儿贴着李凤宁在榻沿上坐了下来。 “小姐。”他唤她一声。 李凤宁本是闭着眼睛假寐,此时倒真有几分睡意上来,连应也没有应一声。 “小姐!”随儿又唤她一声,这回声音大了点。 李凤宁只眉头一皱,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小姐再不理我,我就亲你了啊。”随儿眼珠一转,露出一丝狡黠。他这回不待李凤宁反应就低下头去。 假寐的李凤宁才睁开眼睛,就看见低头的随儿。她一伸手贴到他脑门上,一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推得朝后一仰,“又胡闹。” 随儿人没坐实,被李凤宁一推差点摔出去。他一惊之下猛一拽只拉到李凤宁的腰带,眼看着就是拿后脑去砸雕花扶手,还好李凤宁猛地一把拉他回来,才免了他头破血流。 “磕着哪里没有?”李凤宁被他这么一惊,酒也醒了,把他扶正了上下看。 “没有。”刚才差点血溅五步的随儿却像没事人一样,只乐呵呵地回答着李凤宁的话。 “多大了,还胡闹?”李凤宁这里拍拍那里看看也不见有什么,脸顿时一拉。 “小姐,我错了。”随儿立刻低下头道歉。只是头虽低着,眼睛却不老实地瞟着李凤宁。 “罢了。”李凤宁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只能叹口气,“你前面要跟我说什么事?” “姐夫说我不小了,”随儿立刻抬起头,“让我来问问小姐的打算。如果小姐不要我,他要开始替我相看人家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敞亮明白,清清楚楚。可有哪家男儿如此说自己终身大事的?那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直看得李凤宁好笑起来。“你知道你姐夫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小姐又拿我当孩子看。”随儿眉头一压,“我已经管账好多年了,小姐亲口说过最放心我的。” 如今这世上虽讲究个聚族而居不得分财,李凤宁手上总有些零散财物的。她也没有躲房里数铜板的爱好,自然都是挑相信的人帮她管着。而这个人就是随儿了。 “你管账的确是好,我自然信你。”李凤宁伸手戳戳他的脸,“但是哪有人像你这样说嫁娶的?不害臊。” 随儿只听她说前半句,顿时就喜笑颜开。 十四岁的男孩子,本来就容貌清秀、皮肤光洁。更难得是那双清亮乌黑的眼睛,只定定地看着李凤宁一个。因为她随口一句话,便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你的去处呢,我的确是有仔细想过。”李凤宁一边说,一边摸着随儿细软的头发。 随儿好似一只养熟了的猫似的,顺势就伏到李凤宁身上,舒舒服服地趴着。 “你娘是外祖母家请来的账房,你姐姐虽然不肯出仕,秀才的功名却不是假的。”李凤宁说,“只要你别看中跟我那些姐姐,随便是哪个人,要嫁过去都不难……” “我才不要。”随儿垮下脸,截断李凤宁的话,“外面的女人没有小姐好看,我才不要嫁人。” 李凤宁一顿,眉头一抽,抚着他头发的手转下来拧他的脸颊,“才说你没羞没臊,你就敢说这种混话。” 随儿从李凤宁的手里救下自己的脸,双手用力捂住,“我说的是实话,本来就是!我在外头见的那些人哪有小姐长得好看。就连姐姐都没有小姐对我好,我不要嫁人。” 随儿说到待他好,却是让李凤宁一愣,再说话时口气也软了下来,“我们之间自然不比旁人。” 随儿嘴巴一咧。 “从燕州回来之后我整日浑浑噩噩。你爹一句‘这个暖和’居然就把你塞进我怀里。”李凤宁想起过去,眼神不由柔和下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才丁点大居然就会认人,但凡我一走开你就又哭又闹。你爹被你哭得没法子了,才会把你送进王府来跟我作伴。这一转眼,竟然都已经有十年了。” 随儿嘿嘿笑着,一脸得意。 “本来觉得你还小,想等等再说。如今既然你姐夫都让你问了,还不如现在就说开了。我是想让你嫁人的……先听我说完。”李凤宁一把捂住随儿的嘴,“京师这边是不行了。一来总有人知道你打小跟在我身边,怕有些乱猜乱想的。二来我认识的人官位都不低,想尽办法嫁过去就会闹得不愉快,还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横竖过阵子我就要去求陛下外放,到时候带着你一起走,出去天高地广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我不要。”随儿压低眉头,“我不喜欢其他女人……” “随儿,找个疼你的不好吗?”李凤宁叹口气,低头看着他,“找个人品好的,样貌也好的行不行?横竖有我在,平安饱暖是不用愁的。只要你喜欢就好。” “那我要是不喜欢呢?”随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眼睛一亮,“要是一直都找不到比小姐更喜欢的呢?” 他的声音里,弥漫着直白的期盼。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凤宁,表达着他的渴望。这个孩子,至少在这一瞬间,眼里心里都只有她。 不知不觉间嘴角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 “那就留在我身边,”李凤宁道,“找不到喜欢的,就一直留在我身边。” 随儿顿时喜笑颜开。他得了李凤宁的承诺,便有心情去想其他事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小姐,你会不会娶那个王子?” 李凤宁一怔,眉头微蹙,“你问这个干什么?” 换了旁人大概会立刻惶惑起来,偏随儿却一无所觉似的,“外头都在说啊。小姐日日都去见那个王子,她们都说小姐要把他娶回来做正君呢。” “多西珲的确有意思。”李凤宁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眼间一片柔色,虽然转瞬就淡了下去,“只可惜……” “小姐……喜欢他?”随儿的声音不自然地停顿了下,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李凤宁乍听到那个“喜欢”微微瞠目。随后她弯起唇角,拉起一抹似是遗憾,又似是什么都没有的微笑。 “废话真多。时候不早了,快点回你自己屋里睡觉去。” 第14章 赏花 位置,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多西珲看着与他对坐的女人。她正低头啜饮着茶水,留给他乌黑的头发,还有一个光洁的额头。 在驲落,儿子跟牛羊是没有区别的。母亲的地位高一点,或者本身长得好看点,都可以让母亲向儿子的妻主多要两头羊。而如果想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送上婚前说好的所有牛羊,而不是把男人退回给他的母亲,则要看这个男人能不能生下足够多的孩子。所以,即使被人称为“监国王子”,他母亲的王帐里依旧没有他的座位。躲在后帐里,掀开门帘悄悄偷听,已经是所有人的底线了。 但是在这里,她安排给他的位置,居然是与她对坐。 “我脸上有东西么?”她似乎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眨了眨眼后,一边下意识地弯起唇角,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桃之夭夭,”即使被人发现,羞涩依然不会是一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他只是略略放远了视线,就好像他一开始看的就不是她,“灼灼其华。” 前几日她下了帖子,说是要带他赏花,今日一早遣了马车接他。待马车停在安阳郊外的小山头上时,果然一片烂漫的桃花。 将他引至桃花林间一处铺好的坐席上,现下坐他对面那个还将从人都遣到了略远些的地方。 “我会念汉诗很奇怪吗?”多西珲看了眼挑起眉的李凤宁后收回视线,用一种淡然的,听上去只能用“懒得跟她一般见识”来形容的语气回答。 通常情况下,如果他敢用这种语气对他那个脾气暴烈的大姐这么说话,下一瞬间肯定就会有鞭子朝他身上抽过来。而即便这里是温吞的东国,她所遇见的所有男人里,大概也不会有任何人这样跟她说话吧。 “只是想问,殿下是在对我说吗?”隽秀明丽的长相,只因为咧开嘴文雅之色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对她说? 对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面的两句是……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多西珲微微一窘,他习惯性地想要用什么托词遮掩过去,抬眼却看见对面那人在笑。 漫山轻粉的桃花本来就是绝景,偏对面那人生就一副能让春景都黯然失色的容貌,再加上那毫无机心的笑容,居然让多西珲呆愣了一瞬,没能立刻把话说出口。 “不过殿下若是有真心想说的人,凤宁倒是不介意充一回信使的。”李凤宁脸上表情未变,但是语声中却多了些隐隐约约的认真。 多西珲听在耳里,却只觉得浑身一凉,然后那股陪伴了他已经两个月的闷痛感又再度回到他身上。 那个写在国书上的理由是真的。 驲落人不需要孱弱衰老的王。所以从母亲需要人扶着才能上马的时候起,大姐的话就开始有了更大的影响力。也所以,当大姐在王帐里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谁出一百头羊,今天晚上我就把多西珲送到她帐子里去”的时候,他除了把指甲掐进手心里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天,母亲召见他,先说大姐只是醉了,说她当然不会为了一百头羊就把他送出去。紧接着下一句话,她就说她要把他送给赤月的皇帝。她说,“李昱死后,东国必乱”,那时就是驲落进攻的最好时机。而作为驲落王最宠爱的儿子,献上他就是表达臣服的最好方式。不仅可以迷惑东国的皇帝,也可以让驲落尽心准备。 她根本不介意,赤月皇帝李昱比她还老。而她似乎也忘了说,待到驲落真正起兵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但是,他不能拒绝。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如果我是想对你们的皇帝说呢?”多西珲低垂着眼,抿一口茶,然后看向李凤宁。 “其他人或许难说,”对面那个人一脸讶色,然后转为浅笑,“陛下那里我却是有几分把握的。” ……“有几分把握”? 被他母亲视为敌手的赤月皇帝李昱,即便比不上她的母亲,赤月这些年至少也可以说是四境安平,顺顺利利。对着这样的皇帝,居然“有几分把握”? “大小姐果然很受你们皇帝陛下的宠爱。”多西珲说道。 即便是那几位皇女,相信也不敢在外面说这样的话。狂妄和骄纵会导致什么结果,多西珲自己就曾亲眼目睹过几回。 但,李凤宁又不像是这种蠢货。 多西珲眼睛一垂,将面前的茶杯举了起来凑近唇边。 “不过,我还以为殿下属意的是我哪位堂姐。” 多西珲呼吸下意识地一窒,但是他仍然慢慢地啜饮了一口透明又苦涩的茶水,然后又慢慢地把茶杯放下,就好像李凤宁只不过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一样。 他抬起眼。 李凤宁依旧保持着那种微微笑的表情,依旧眸清如水,甚至连语调都还是像之前那样充满着一股轻松的意思。只是这怎么听都该是聊天的语句,到了他耳里却多了一股浓重的“试探”意味。 多西珲也弯起唇。他也用那种游春赏景谈天说笑的语气回道:“皇女自然更好。只是我敢想,却怕您那几位堂姐不敢娶呢。” 李凤宁果然怔愣了一瞬,随后似乎连笑意也淡了几分下去,“单论殿下这样的人品,便是皇女大约是人人求之不得。只是身在天家,真是有太多的‘不得已’和‘不如意’了。” 前头才刚刚试探过,后面紧跟着便是一句剖心剖肺的话。这个李凤宁,真真是不知让人用什么面目对她才好了。 “大小姐不也是赤月天家的人?”多西珲道,“魏王嫡女,自与那几位无缘御座的也相差不远,一旦出仕必定也是高官厚爵。” “我怎么能与几位堂姐相比。”前面半句还像谦词,后头却话锋一转,“做官倒是必然的,只是却不一定是高官。” 如果李凤宁单单只是说得认真,多西珲还能说几句客套场面话。只是她语气里却飘着几分克制不住的期待,却让多西珲不由得不好奇了。 “你们的皇帝陛下已经有旨意了?” “不。”李凤宁摇头,“是我自己这么打算。我会去求陛下,放我出去做个郡守。” 郡……丞? 这回却不由得多西珲不吃惊了。他不像他的姐妹们,不仅汉话说得好,对赤月朝廷的了解甚至远远超过普通的赤月百姓。 简单来说,互相之间靠近的村子划为一“县”。临近几县合成一“郡”,之后再是几郡为一州。而连同安阳所在的京畿在内,赤月共有十二个“州”。 一郡之长称为郡守,而郡丞则是郡守的辅官。虽然对一般人来说也是个大官了,但是李凤宁却是不同。她本是魏王长女,即便降等袭爵至少也是个从一品。而一个郡丞才多高的品级?最多也就是从五品,等级之间差了有十来二十级。 “今年的秋闱我必定要考出来。”李凤宁转眸,目光转向山野间一片桃花,“然后求陛下许我一个外放。先做个几年郡丞,之后九年郡守,九年刺史。到我四十岁的时候,就能回安阳入六部。在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成为一部尚书。”李凤宁看向多西珲,声音里激荡着某种不知该称为雄心还是野心的东西,“而六十岁的时候,我要成为尚书令。” 李凤宁说到后头,声音控制不住地响了几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灼灼发亮,她的语气是如此的认真,大概无论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她的决心。 这个人…… 一瞬间,那种耀眼的错觉又来了。 天家贵胄,不仅没养成那种纨绔习气,反倒心怀天下雄心勃勃。如果赤月个个皇女都像她这样,那他倒是可以直接逃回驲落,劝他母亲再也不要对赤月出手。 有几分感叹,有几分担忧,又有几分想要把她拖进黑暗里,让她再也不能如此耀眼的冲动,但是最终,多西珲却只是说:“我等着看。” 然后,就看到一个最简单的怔愣后,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对他绽开最明艳的笑容。 如此单纯又没有机心的笑,仿佛一根洁白的羽毛,轻轻飘落到他心里,然后柔柔软软地拂动。 李凤宁的笑突然一凝,突然朝他身边欺近过来。多西珲眉头微蹙,克制住自己后退和喝问的冲动,放任她的靠近。下一瞬,他就听到李凤宁低声说:“有点不对。” 多西珲尽量不着痕迹地朝四下看了看,心里一沉。 他是一国王子,她是天家贵胄,出来郊外赏花十几个人总是要带的。即便李凤宁要侍卫们退得远一些,大部分人也不过借着花树略遮挡一下而已。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西珲视线所能到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 他看了眼靠近的李凤宁。 她安排的? 不。 几乎是立刻,多西珲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就算东国人对他再厌恶,也不会乘使节在的时候对他做什么。况且,使节团的先遣刚刚死在安阳的酒馆,这个时候应该是赤月方面更不想他出事。李凤宁不是皇女,也不存在嫁祸异己的必要。 所以…… 眼角余光瞥见花树之间似乎有褐色的人影晃动。 多西珲心下一紧。 侍卫的服色只有青红两色,她们会阻止闲杂人等靠近,所以绝对不该有穿褐色衣服的人。 “王子殿下。”李凤宁突然扬起了声音,“坐多了也是无趣,不如我们到处走走可好?” 多西珲反应极快。 “那是自然。大小姐请。” 第15章 桃林 不论李昱为什么让李凤宁出面去应对驲落王子,既然多西珲是来求嫁的,那么在别人眼里多少就有点“陛下有意让李凤宁娶他”的意思。李凤宁也不是呆子,自然一早就看出其中的意思来。 而撇开这种放到嘴上只能是越描越黑的关系,单就这个男人本身来说他确实特别。 他一点都不像李凤宁常见的男人那样精致优雅,似乎一言一动都有着深意。他像是一阵凛冽的冬风,又或者草原上明亮到刺眼的阳光。他只要一出现,就能吸引任何人的目光,再怎么刻意避开也终究会在抬眼低头的时候去注意他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冒冒失失地邀请他来城外赏花。 理由则来自于鸿胪寺少卿的请托。通常情况下酒宴是一种很寻常的招待方式,而在酒宴上有一些清秀的男孩就更寻常了。但是当舍馆内还有一个王子的时候,就算那些清秀的男孩子从始至终都衣冠整齐,这种酒宴也会显得似乎不够尊重。鉴于酒酣耳热之际的确能探出不少消息,所以在多西珲打发人来说想游春赏花的时候,李凤宁是把这回当成正经的差事来办的。 多西珲还没有把李凤宁迷到头脑发昏的姿色,所以李凤宁早早地就发现周围的不妥了。她说的是侍从们退远一些,而不是让她们彻底消失。所以现在这种情况绝对是不正常的。 “王子殿下。”李凤宁尽管心里着急,语调却仍然保持着平和,她不着痕迹地再看了看四下后转向多西珲,“坐多了也是无趣,不如我们到处走走可好?” “那是自然。大小姐请。”多西珲态度自然,就好像他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一样。 李凤宁看着他不知说是云淡风轻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到底是谁做的? 朝中难道有人心怀不轨? 李凤宁虽不与朝臣交接,却也知道的确有一班大臣是极力主战的。驲落每有些风吹草动便伸直了脖子,若再出点事更是眼睛都发红了。她们从不想着平息解决,只会嚷嚷着求战。驲落有事陛下必然要遣人应对,本来就够忙的了,还得花时间安抚那班躁动的大臣,李凤宁每每看在眼里,都恨不得把那些人扇回去。 而这回,难道是想乘驲落王子在京师的机会,或弄伤或杀死,逼得赤月和驲落不得不战? 越想,李凤宁心里的怒气就翻滚得越厉害。只是现在,显然不是她发脾气的时候。 李凤宁虚扶一下,两人同时从蔺草席上站了起来。 “桃脯在驲落是难得的吃食,就算肯出一百文钱也未必能买到一斤。”多西珲一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衣衫,抬起头时,视线在某个方向刻意停顿了一下。 李凤宁会意,一边语调轻松地说:“这倒是好。以后出关的商队不必多带银子,倒是该多带些桃脯。”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朝那里看一眼。 只是枯叶和烂泥……不对,看那个凸起的形状—— 她心里一跳,脸上却没露出分毫,然后收回了视线。 有个人躲在那里! “殿下可知道,桃树也有很多不同的种类呢。”李凤宁硬生生地扯开一抹笑。她后退一步,尽量不着痕迹地让自己挡在多西珲前面,“有些的果子能吃,有些只能看花。” 多西珲似乎漫不经心地说:“让我猜猜,能吃桃子的是四种还是五种?” 什么? 李凤宁心里一惊。她回过头去,然后看见多西珲微微点了点头。 居然有四五个人? 李凤宁把手缩进袖子里,握紧拳头。 她练过几年的拳法和剑术,只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说难听点就是花架子一推就倒。如果只是一两个人,她还能豁出去拼一下。四五个人,她根本没有信心能护到多西珲全身而退。 “大小姐不是说要走走的?”突然间,多西珲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的语调…… 李凤宁一怔,回头看他。 那双鸦青色的眼睛里闪着一点柔润的光。李凤宁眨了下眼,再看他的眼角眉梢的确是盈着点似有若无的暖色。酒楼里俯视众人,画舫里单刀直入都好理解,为什么落入眼下这种地步,他反倒像起个男人来了? 或许是李凤宁的愕然太过明显,多西珲连嘴角都勾起来了。 “当然。”李凤宁一窘,她嘴唇一抿,刻意拉起嘴角,“殿下,这边请。” 既然都已经发现了周围行迹诡异的人,再干耗着也不是了局。 李凤宁说走就走,多西珲脚下也不满,不一会就走出去好长一段。 身后的人似乎先怔愣了一瞬,突然一阵悉索,猛然跳出一个人来。 “站住!” 这人似乎是个带头的。一动之下,周围顿时连着响起一片声音,居然先先后后有五个人从树根和石头边跳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满是枯叶泥土,就连脸上也糊满泥巴,根本看不清长相。 李凤宁脚下一顿,猛然转身。 “把,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当先跳出来那人从脏到看不出颜色的衣襟里摸出一把刀刃缺口的破刀来指着李凤宁,“还有钱袋,快!” 她一愣。 这人佝偻着背。脸上虽然糊着泥,头发却跟枯草一样杂乱,不说那把刀能不能捅死人,光看她握刀的姿势就知道绝不是练家子了。再看周围几个,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李凤宁几乎气乐了。 枉她提心吊胆好一阵,居然只是地痞乞丐吗? 李凤宁甚至在她们再度开口之前就解下系在腰上的玉佩,再摸出怀里的钱袋后,毫不心疼地扔了过去。 李凤宁成日野在外头,一来不喜欢,二来也没人替她弄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所以今天特意拿了御赐的来充场面。所谓御赐不仅是东西好,每件每样都是造册记录的。所以敢抢她的人,除非把东西捂着一辈子不出手,否则一见光就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玉佩值几个钱,”李凤宁勾出一丝冷笑,“钱袋里头除了三两多的碎银外,还卷着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李凤宁说得轻巧,对面那几个却是眼睛都绿了。她们对看一眼,疯了似的朝李凤宁扔在地上的玉佩和钱袋扑了过去。 李凤宁用眼神示意多西珲,两人放缓动作朝后退去。待到足够远的时候,两人转过身。 李凤宁落后多西珲半步,转身就迟了一瞬。 最后一瞬间,她看见扭打在一起的五个人里,有一个人朝她看了过来。 一瞬间,四目相交。 李凤宁心里一紧,她一咬牙,突然一把拉住多西珲的手,大步跑了起来。 第16章 刺客 两人一路跑,直到远远看见马车才慢下脚步。 李凤宁带着多西珲看桃花的地方乃是城外一座紧贴着官道的矮坡。下车之后慢慢步行至桃花林里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此刻两人一路急跑,自然很快就到了可以望见马车的地方。 李凤宁回头一看。 因为一阵跑而呼吸急促起来的多西珲,脸上有点发红,使得原本像是冬夜冻实了的冰块一样的眼睛,流转出几分初春回暖之后的柔软亮光,倒是比之前不咸不淡的样子看着生动了许多。 “殿下……”带人出城看花却遇上这么档事,即便京师的治安还轮不到她管,李凤宁也觉得一阵阵难看。她正想说些什么好揭过这一节,却不想多西珲先开口了。 “大小姐真是好人缘。”耳边传来一句不知该形容为讥刺,还是戏谑的声音。 李凤宁怔愣间转眼,顺着多西珲的视线看过去,在愕然之后表情彻底冷淡了下来。 马车边没有人。 不止没人,连马都没有。 怪不得京师里的地痞流氓竟然可以摸到他们身边埋伏下来,原来是跟着她的那群侍卫早已经走了个精光。城外野地里比不得城里通衢大道人来人往,剩下她跟多西珲两个又都是锦衣华服,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刻着“我是肥羊,快来抢我”的大字。 但是这又不像是哪个深思熟虑的人做下的事。 如果说坡上那几个地痞更像是捡便宜,那么撤走侍卫和马妇就更像是一种作弄,而不是更有深意的伤害。没有马和侍卫,她就必须与多西珲步行回城,这样做除了让她很丢脸之外,完全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伤害。 所以多西珲说得对,她的人缘看上去的确是“好”过头了。 “生气了?”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宛如耳语般的声音。 李凤宁抿了下唇,压下满心的恼怒,转过身先对着多西珲一揖,“连累殿下了。” 李凤宁是真心道歉,显然冲着她来的事情却拖累到了无辜的旁人,即便她也是受害者,道歉在她看来也是必须的。但是当她再抬起头后,却看到多西珲显然该用讶异来形容的表情。 “接下来,大小姐打算——” 多西珲话音未落,李凤宁看见一道黑影窜出来直扑多西珲后背。李凤宁不及示警,只能猛地伸手拽住多西珲的肩膀上衣服往外用力一拉,同时自己左脚前跨一步,侧转半边身体企图挡住黑影。 胳膊上先是被尖锐物体压陷下去,紧接着冰凉的感觉入肉。李凤宁右手一空顿时旋转身体回击,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重重击上那人的鼻梁,黑影踉跄倒退几步。李凤宁收回拳头,左手臂上尖锐的痛苦才随着某种温热的液体慢慢爆发出来。 这是…… 刚才的地痞之一? 仓皇间只留有几分印象,李凤宁并不敢十分确定这人是否就是刚才那几个人的之一,但是有一点她却能非常肯定。 这人身上的血不是来自于她自己的。 李凤宁看着鼻梁已经歪掉,满脸都糊着血和泥的女人。她眼神凶狠凌厉,手里拿着一把灰扑扑的刀。她前襟和右手的衣袖因为吸收过多血液而垂坠下来,粘稠的血液从她手背上滑落,落到刀身上,然后轻轻易易滑落地面,不留一丝痕迹。 她没有拿着她的玉佩和钱袋。 李凤宁心微微一沉,目光不由再度偏向那把刀一点。 最厚的刀背部分宽不过一分,最锋利的刀刃像是一轮弯月,看不出丝毫的缺口。而这把刀本身的颜色略微发暗,完全不是新打的那么锃亮。 李凤宁看着对面那人狼一样的眼神,心彻底沉了下去。 “所有的钱都给你了。”身后有悉索的声音传来,李凤宁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右手,示意多西珲留在她身后。 不是她不想回头,而是她根本不敢把眼睛离开这个人。 对面这个人却仿佛没听见一样。她像什么木头机关似的转动脖子,一双眼睛死死地瞪向李凤宁的背后,用力得几乎让眼珠脱出眼眶。 “他是驲落的王子。”发直的眼神让李凤宁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感觉,虽然她仍然没有放弃口头说服,“身份尊贵……” 然而李凤宁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个就咧嘴怪笑一声,“杀的就是他!”她喉咙里咕哝了一句几乎让人听不懂的话后,毫无征兆地朝李凤宁这里猛扑过来。 李凤宁对着那把锋利的薄刀不敢轻攫其锋,她一手将多西珲朝后一挡,借身体旋转的力量,飞起一脚踢向那人左侧腹部。 通常情况下,人的第一反应是自救。李凤宁不以为自己能一踢奏效,打着让她躲避退让的主意。谁知那人居然完全不避不让,被李凤宁一脚踢中左腰后竟然借势朝前扑了一段,握着刀的右手抬起,竟越过李凤宁的肩膀刺向多西珲。 多西珲之前被李凤宁推得后退了一步,视野又被遮去大半,人刚站稳抬头锋利的刀尖就到了面前,他急急一歪头,锋利的刀尖带起一阵凉风撩过他的脖子。 李凤宁眼见那人抬手似要越过她的肩膀心里不由大惊,只是说时迟那时快,等她重重一拳打中腹部,那人踉跄着朝后退的时候,她只看见锋利的刀刃上落下一串血珠,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向地面。李凤宁乘那人因为腹部重击而不由自主弯腰的时候,再度抬脚朝她面门上重重踢去。那人的头被踢得朝侧边一歪倒在地上,她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立刻站起来。 李凤宁这才能猛转回头看向背后。 第一眼见多西珲站着,她心就放下了一半。再上下仔细看,多西珲虽然衣服的前襟裂了一道很长的口子,衣服上虽有血迹但不多,应该受伤不重。只是才松了口气的李凤宁在看见多西珲的脸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多西珲脸色白得发青。 ……他就怕成这样? 这个念头在出现的瞬间就被李凤宁自己否决了。虽然她与多西珲相处不久,但是仅凭着酒楼上那睨视众人的一瞥就能知道他不是个如此胆小的人。 那他是为什么…… “谁派你来的?”多西珲比往常更高地抬起下巴,朝躺在地上的女人走过去。他恶狠狠地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步都重得像是要踩碎地面。 他说的是驲落话。 李凤宁打小便以太女将来的心腹自居,是以对驲落也算上心。不仅地理风俗知道得不少,驲落话只要说得慢些她也能明白个六七分。 地上的女人似乎想要起来,但是她动作略慢了一分。多西珲先是一脚踢开她手里的刀,然后一脚踩上女人的胸口,“说!是大姐还是二姐派你来的?” 地上那女人失了先机没能站起来,反倒受制于人。即使多西珲一脚踩得她都翻白眼了,她依旧试图做出瞪着多西珲的样子。而在听到多西珲的问话后,女人怪笑起来,“是大汗派我来的。” “胡说!”李凤宁看见多西珲的背影,他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他抬脚重重猛踩下去,“我是驲落的王子,母亲的儿子,怎么可能——” “你是大汗养在……”地上的女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笑得满是恶意,“王帐里的羊羔,终于到可以宰的时候了。” “你胡说……”多西珲的声音轻了下去。 “谁舍得把亲儿子嫁到东国?”女人继续说,“只有捡回来的野种才适合做喂狼的诱饵。”女人狞笑,“死了也不会心疼。” 李凤宁眉头一皱。 ……“捡回来的野种”? “为了驲落,为了大汗。”地上的女人好一会没动弹,突然从怀里又摸出一柄短小得多的刀,一跃暴起扎向多西珲的腹部。 李凤宁本就站得不远,伸手拉住多西珲朝后一拖,他踉跄一下,险险避开怀刀。 女人几次被李凤宁阻碍,那双死白的眼睛一转,乘去势未尽,刀头一转朝李凤宁刺过来。 多西珲被李凤宁拉得后退一步,整个人的分量都压在李凤宁左手上,李凤宁根本没法做出任何防御动作。眼看着怀刀的刀尖就要朝她心口扎下来了,那女人的身体却在半空中陡然一顿。与李凤宁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瞪凸出来,带着一副死也不信的眼神看向多西珲。 多西珲用力一推,女人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后,再也不动了。 她的心口扎着一柄刀。李凤宁只能看见镶嵌着绿松石的金质刀柄。 而刀锋,全部都扎进了女人的身体里。 第17章 养伤 这个男人,大概永远都不会被人用“美丽”来形容。 李凤宁看着多西珲。 但是此刻,肩膀还在轻颤着的他却挺直了脊背。明明面色还苍白着,那双鸦青色的眼睛里却已经流转出一种坚硬的冷光。灼灼夭夭的桃林在这样的人面前也只能沦为背景。孤孤单单站在与李凤宁近在咫尺的人,身体单薄得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吹倒,却又偏偏给人一种坚若磐石的感觉。 不美丽,却依旧能牢牢地抓住任何人的视线。这样的人…… 其实很适合站在身边的。 “觉得怎么样?”李凤宁低声开口。 女人倒地后,似乎被自己杀人的事实震惊到的多西珲这才反应过来他半个后背都贴在李凤宁身上,这一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就退开半步,“还好。” “那就……”李凤宁开口的瞬间,一阵晕眩感袭来,以至于她简简单单一句话都断成两截,“好。” 李凤宁勉强定了定神,把左手朝袖子里缩了缩。 紧张和危机感随着对面那个女人的倒地而淡化消散,随之而来的就是身上好几个地方都在痛。那把刀,的确是好刀。因为她左手臂上的痛楚还没有右手指节上的烧灼感来得强烈。但是从之前就一直有温热的液体从手臂上流下来,此刻不止她手心湿漉漉的一片,她甚至都不敢抬起手臂,否则大概就是一串血滴飞洒出去的结果。 “凤宁?”或许是李凤宁的声音太轻,又或者只是因为多西珲善于观察,他眉头一皱突然跨前一步转身到了她的身侧。他虽然没有贸贸然碰触她的身体,但是李凤宁却清楚地听到他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但是,多西珲不是那种会大惊小怪的男人……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李凤宁的神智开始涣散。不仅各种痛楚也开始渐渐模糊起来,连注意力也转移到了一些奇怪的事上。 “现在该怎么办?” 而李凤宁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笑。 “另一头,有条小路。”李凤宁迟缓地眨了下眼,视野黑下来的瞬间,脚下本该坚实的土地瞬间变成棉花,有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在与她呼吸可闻的地方看见一双鸦青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着太清晰不过的担心,“顺着下去,就是蜜脯斋的作坊。”她抬手指了指方向。 李凤宁怔愣了一会,手上一推,挣扎着自己站直了身体。她看见多西珲眼里掠过一丝不快,又朝他笑了一下。多西珲一怔,神色平静了下去。 “放心说我的名字,然后……”李凤宁勉强提起精神,看向多西珲,“去东宫。” 多西珲眉头一皱,他张开嘴,最后用力一咬唇,定定地看着她,“你自己小心。” 而李凤宁唇角一弯,“嗯。” 这一声过后,多西珲竟然头也不回地朝李凤宁指的方向而去。 真是干脆利落到不像个男人。 或许是意识逐渐朦胧的关系,李凤宁有好一会都维持着那个微笑的表情。 现下情况来说,如果那个女人真是冲着多西珲来的,那么拖着一个神智渐渐不甚清醒的李凤宁,除非他有把李凤宁当成人肉挡箭牌的想法,否则就是一个负担。即使一路上什么都没有,李凤宁也没有自信可以顺顺利利走完这一段。 相较之下,留下李凤宁让多西珲去求救。虽然多西珲有独自面对刺客的可能,李凤宁也可能被扔在原地毫无救援,但在时间上来说反而是最有效的。只要多西珲安全抵达李凤宁说的地方,那么就不用担心刺客,李凤宁也能得到更快的救治。 这样的人,倒真像是“监国王子”了。 李凤宁慢吞吞地,一步一挪地朝女人的尸体那里走去。她慢吞吞地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确实已经没有心跳了才终于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驲落话,跟中原地区不一样的刀。 还有这个。 李凤宁的目光落在插在女人胸口的刀上,她伸出右手,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把刀拔了下来,然后收入怀中。 只是因为这一点点细微的动作,左手臂上又开始一阵痛。 李凤宁眉头微皱。 她伸手在自己伤口上一摸,然后凑近鼻子。新鲜的血腥味之下,似乎还掩盖着一股什么奇怪的味道。 怪不得她觉得越来越晕。手上只拉了一道口子而已。 原来,是……刀上抹了什么…… 东西吗…… ************ 黑色的七尾凤鸟图案。 李凤宁对着床幔眨了眨眼。 这里是…… 李凤宁想支起身体,下意识用了左手,然后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不得已,人又倒了回去。 不过这一瞬间的功夫已经够她看清楚屋里的陈设了。 这里是东宫。 李凤宁抬起被裹成一团的右手压在眼睛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终于醒了。”房间里响起一道男声。 李凤宁仰面躺着,还没见到人只听声音就是一僵。 一道清雅宜人的淡香先是弥漫过来。然后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扶起她,替她拍松了枕头垫在身后,然后轻按她的右肩让她靠过去。 “姐夫,”李凤宁人还没坐定,先扬起一抹干笑。然后待她一抬头,结结实实地一愣之后眉头就皱起来了。 眼前这男人是三十多近四十的年纪。长相虽不顶艳丽,眉眼之间却别有一股沉静安宁的味道。他头上身上衣饰简单,却透着一股子雍容大气的味道。在李凤宁见过的男人里,他不如多西珲青春与凌厉,却有着一股旁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的温暖。 这人自然就是太女的原配,东宫男主人的连氏了。如果说李凤宁把一腔孺慕之情投在了皇帝李昱身上,那么被她当成父亲来看的就是这个男人了。 此刻,连氏眼睛周围一圈都是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谁惹姐夫不高兴了?”李凤宁声音的底部,隐隐有怒气在翻滚。 她虽极力克制着语气,仍然流露出几分来。而适才还温柔着的太女正君,先是朝床沿上一坐,然后脸一拉。再腼腆的人,管了东宫近二十年后也难免会有点威视,更何况连氏出嫁之前实在跟腼腆这个词没什么缘分,“你倒是有良心。” 李凤宁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脖子一缩,干笑起来,“姐夫……” “你倒是想想,她们把你抬进来的时候,我看你半个身子都是血……”说着,连氏眼圈又开始发红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李凤宁讪笑道,“还叫他们把我送来东宫……” “还说好!”连氏显然是怒了,“你知不知道刀上是抹了□□的。不是母皇下旨把所有的御医全部叫过来,指不定你就,你就……” “是是是,都是凤儿不好。”李凤宁这时除了认错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一叠声地道歉,“凤儿今后一定乖乖待着,没事连门都不出。” “少在那里有口无心地胡说八道哄我。”连氏几乎要啐她,“你只答应我一件事,今后再不许一个人到处闲晃了。” “我这回不是一个人……” 她不辩解还好,一开口又招来连氏的怒气,“我给你挑的不好么?不知哪里拉回来些的烂的臭的,几两银子几句话就被人勾了去,坏了大事不说,连你都弄得一身伤回来。” “姐夫给的当然是好,只是东宫出人来跟着我,不是又给那帮子御史说嘴嘛。”李凤宁解释了一句。 “你不说你像个野丫头一样,身边多跟个人就浑身不自在?”连氏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的确是烦嘛。”李凤宁赔笑,她眼珠一转,“姐夫的意思,是不是知道是谁干的了?” 连氏一怔,似乎想要皱眉的,但是转瞬间表情就平静了下去。他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李凤宁一怔,“姐夫不方便说?” “有些事,知道还不如不知道。”太女正君表情平静,连语气都是淡淡的。 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李凤宁心里微微一沉。 他的意思是…… “总之你在这里安心养伤,爱住到什么时候都行。”连氏弯起唇角,声音温柔,“母皇已经同意了。” “那,多西珲呢?”知连氏不想说的话,就算是她怎么求都没用,更何况他都已经岔开话题,态度十分明显了。 连氏一愕,“他没事,划破油皮罢了。”随后像是发现什么新鲜物什似的,上下一通扫视,然后似笑非笑地来了句,“看上人家了?”随后他一叹,“不过你大姐姐从母皇那里打听出来的意思,大概是要入宫的。” 入宫……啊。 一瞬间,轻微的失落感蔓延开来。虽然不浓重,却实在是清晰到让李凤宁想否认都不行。 多西珲不算好看却实在聪敏利落。从来不觉得男人就该待在家里绣花扑蝶的李凤宁,自然很容易有好感。更何况,他们还曾经有过那么特别的经历,无形之间又多了层很难形容却有肯定存在的亲近感。 “就是问问而已。”李凤宁弯起唇,却毫无笑意,“好歹是我带出去的人,总要完整地拉回来。” “就算你养在外头那个也好。”连氏脸色微沉,语声里带出点严厉来,“别去想要进宫的人。” “我明白啊,姐夫,我真明白。”提起那个人,李凤宁心里又是一阵复杂。 即便有天下至尊宠着她,太女妇夫疼着她,也不能保证事事都顺心如意。天家贵胄的确生来就锦衣玉食,只可惜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也同样多到数不胜数。 “不说这些了。饿不饿?”连氏看李凤宁落寞,一阵心疼,可惜这些事却是连劝都不好劝,于是只能再次转换话题,“你虽然不用忌口,但是一来要清清余毒,二来也要补补血。我一早叫御医开了单子,熬了药粥一直温着等你的。你要是饿了,先吃两口垫垫?我让人赶快做新鲜的出来。” “好啊。”李凤宁对着,“不说不觉得,还真饿了。” 听李凤宁说饿,连氏吩咐从一开始就站在屋子角落里的小侍快去。 第18章 起疑 切开李凤宁手臂的刀虽然锋利,却不是特意为杀人而打造的刀,所以伤口虽深却不宽。麻烦的是抹在刀身上的□□。虽然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却能阻止伤口凝血,所以李凤宁那日在城郊的山上会昏过去,原因在于失血过多。而她能够再度醒过来,则完全是因为她年轻力壮。她但凡虚上那么一两分,抬进东宫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李凤宁是在能下地走动之后,才由御医的嘴里挖出这些消息的。虽然也算是从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回来,她自己却一点后怕都没有。加上东宫又是打小住惯了的,竟是如鱼得水起来。闲了就去太女书房里说话,又或者陪太女正君赏花,俨然一副此地正主的模样。 “小姐——”一路风风火火从外头窜进来的,正是李凤宁的贴身小厮随儿。不过他虽然跑得脸上泛红,好歹记得这里是东宫,叫的时候压着嗓门了。 李凤宁惬意地半躺在卧榻上,闻声只睁眼懒懒地门口瞟了一眼,然后又闭上眼睛。 她垫在身后的一个软垫,料子极是鲜亮,显是新制的。这软垫模样十分古怪,比寻常的大了一圈不止,却在李凤宁左臂那里凹下去一长条,堪堪避开她的伤口。 李凤宁那一眼显然没能阻止随儿的势头,倒是他一头冲进屋子,抬头一看在李凤宁卧榻后头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宮侍之后,表情顿时一僵,“碧,碧叶……哥哥。”他手忙脚乱地一并腿,都已经弯下腰了又在对方皱起的眉头下发现不对,急急折转方向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福礼,“小姐,随儿回来了。” “真不容易。”李凤宁嘴角含笑,“居然没有一脑袋扎到地下。” 随儿顿时涨红了脸,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生得圆润些本就比较讨喜,加之被主人取笑之后,既没有阿谀又没有含恨,反倒是红了脸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如此天真憨然即便让原本一脸不赞同的宮侍也是眉头一松。 名叫碧叶的宮侍看了看随儿手里提着的一厚本簿册,也不管李凤宁脑后不生眼根本看不见,仍然规规矩矩地福身一礼后,说:“奴婢去看看小姐的药。” “有劳。” 待李凤宁应声后,他又一行礼,然后一路小碎步既快又安静地走了出去。 那头碧叶刚刚踏出门口,这边随儿就重重松了口气,连肩膀都是一垮,然后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李凤宁。 “还杵在那里干嘛。”李凤宁笑道,“快过来。” “哎。”随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然后飞快地朝李凤宁那里扑过去。他好歹是知道分寸,到了榻边收住身子,然后乖乖地在靠近李凤宁小腿的榻沿上坐了下来,“小姐,都已经查清楚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厚册子双手捧过去。 李凤宁前一瞬间还在笑,在听到“查清楚”之后表情瞬间就淡了下来。 “……小姐?”随儿察觉不对,声音惴惴的。 李凤宁调整了个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点,然后闭上眼睛,“你说。” “是。”随儿双手放了下来,也不见他翻开本子,便开始说道:“那日跟小姐出去的共有十七人。车妇一人,跟着王子的宮侍两人,其余十四人全都出自羽门军。车妇目前还没有找到,两个宮侍已经被看管起来。据他们说,是车妇让他们进马车小憩,不知怎的两人竟一齐睡了过去。”这已经被看管起来的人说过什么供词,随儿却说得极是平和简单,仿佛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样。 李凤宁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羽门军士十四人,领头的是一个叫张林的。”随儿继续说,“说是出发前有人塞了银子过去,说小姐一心为了圣人,要让多西珲王子不敢再提个嫁字。为了避免牵连,要她们在小姐暗示之后尽快离开。” 李凤宁眉头一皱,睁开眼睛看着他。 “所以,所以,她们看见那几个摸上山去的痞子也没有出声,以为……那是小姐的‘安排’……”饶是能大大方方说自己婚事的随儿,此时也禁不住结巴起来。他下意识地有点想回避李凤宁的视线,然后又努力地抬着脖子正视着她。 如此…… 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结果。 在最初的无语之后,一种淡淡的疲倦感慢慢从心底涌现了出来。理应如轻雾一样的感觉充斥在身体的每个角落,一时间让她连话都不想说。 李凤宁打小在皇宫里进进出出,自然是认得不少人。仅仅凭着皇帝疼她这句话,就不知有多少人巴不得跟她沾上关系以期将来能得点好处。如今别的不说,收集一点消息却是不难的。也就是说,消息应该都是可信的。 羽门军士接到的这个密令,简直是为她度身打造,合身至极了。前两年大闹春闱考场,以至于牵连出一大串丢官丢脑袋的李凤宁,不正是个胆大包天目无法纪的样子?前阵子在青楼一住经月,不也就是个好色的纨绔女儿? 李凤宁冷笑一声。 倒是还给她留了点颜面,让她顶着个一心为陛下的名头。 照常理来看,这确是一个合用的理由,如果不是熟知李凤宁为人的,大概人人都会觉得是真话。只是若换成多西珲,却完全不同了。 来求嫁的,只是一个姿色平常的驲落男人吗? 当然不是。 不管多西珲是毁容,是被地痞轮番污辱,甚或是重伤大病,但凡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是驲落的王子。只要是驲落的王子,赤月就必然得娶。 李凤宁初时只觉得疑惑重重,但是在听到这句话后,又想起她一眼看见没了马的车时的感觉。 有人在整她。 如果真要杀死她,这样的理由非常容易横生枝节。如果十四个羽门军士里,有个刻板守礼的人呢?只要有一个人回头,那么当时完全就是两种局面。一个日日操练的军士,总比她这个花拳绣腿顶用得多。 但是后来的那个女人…… 又是怎么回事? “小姐?”随儿小心翼翼地叫她。 那双圆圆的黑眸子里盛满着担心。 李凤宁强迫自己弯起唇,“怎么了?” “小姐看上去很不高兴……”随儿压低眉头,看着她。 很不高兴? 也…… 没有吧。 李凤宁深呼吸了一口,“让你出去办的事都办完了吗?” 一个能去给羽门军士塞银子,却不明白“王子”到底意味着什么的人。 一个熟悉她的事情,却在背后陷害她的人。 一个…… 姐夫说“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的人。 陛下和太女就不会容人这么害她。这与她们疼不疼她完全没关系,只要她还姓李,她们就会护着她。而李凤宁自己也不是个面人,能分轻重不代表谁都能欺负到她头上来。 所谓的“不如不知道”,也就是李凤宁知道了也没法做点什么的人。 或者是比她尊贵,她不能动手。但是几位皇女堂姐看着实在不像是那么蠢的人。 又或者…… 是她“不可以”动手的人。 “是是是,小姐交代的事,随儿都做好了。”随儿见李凤宁开口,松了口气,“两家老铺子那里已经说过,下个月的银子不要缴进来,先在柜上存着……” 就比如…… 在王府花园里,让长史为小侍弹琴的人,之类的。 第19章 梓言 从窗口看出去,外投诉不过一个简单的小院。虚掩的院门外是人来人往的大街。 梓言坐在窗下的桌边,他一身简单的麻布衣裙,颜色虽然新鲜质料却着实一般。不过仗着那张明艳的脸蛋,即使不妆不饰看着也能让人眼睛一亮。 而隔着一张新打木桌与他对坐的男人,却是截然相反。他头上插着一根挺粗的银簪,一身上等细棉的衣裳,只可惜满脸褶子不说,一双老而昏沉的眼睛里还闪着精明而刻薄的光。 梓言面上含笑,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轻蔑似的,将一个缎子做的荷包朝男人那里推了推,“我的事就要麻烦阿叔了。” 荷包虽然小,鼓起来的样子却显然装的是碎银不是铜板,看大小总有个一两多些。老男人看着荷包之后,表情立刻切换到柔和那里。他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以跟他年纪完全不相称的敏捷把荷包捏在了手里。待他把荷包塞进自己的口袋之后,表情才又朝之前的不屑偏了过去,“我自是尽心的,不过你也知道,你这样的真是有些难了。” “难”……啊。 梓言有一时的茫然。 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是媒人。梓言找他自然是为了婚事,而他虽然一副到手的银子别想他再还出来的样子,倒也说的是实话。 “不过是想有个人在屋子里,别冷清得像坟地一样。”梓言强拉起唇角,“别的还能想什么呢。” 不久之前,他为了一个他这辈子都可望不可及的人去细读过整本的《户婚律》。但是读完之后,却只是让心里还奢望着一丝侥幸的他彻底灰了心。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便是户籍上来说,对面坐的这个媒人虽然也要归进贱籍里,却比他这种伎子要好上太多。至少他这个媒人的儿子还有资格选进王府去侍候“她”,而他想要进王府的唯一可能大概就是烧成灰之后顺着风飘进去。那种平日关在院子里训练,饮宴时客人一招手就能带回房随便用的舞伎,他连这种都是没资格的。 所以,如果“她”不来见他…… 再怎么刻意避免去想那个名字,心里却依旧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闷痛。 伎子还谈什么感情,这是哪门子的笑话? 他十三岁开了苞,之后四年多的时间里就几乎没断过客人。前头才哭湿一条帕子,只要客人前脚踏出门口,他就能懒腰一伸问下个是不是该笑了。 他告诉自己东宫的正君都惦记上他了,他还能怎么样?他除了乖乖听话,还能做什么?民尚且不与官斗,何况他这种脚底泥。 他说了他觉得应该说的话,气走了那个年轻气盛的大小姐。当时虽然心里难过,但是他觉得自己能挺过去的。横竖他的心早就跟身体一样又臭又脏,哪里还会感觉到什么“心痛”。 他是这样觉得的,但是渐渐的,在他自己发觉以前,他开始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兴趣。 提不起精神梳妆打扮,往常好吃的好玩的没了吸引力。 迎接客人毫无意义,挹翠楼挣不挣钱的也无所谓。 “你也别这么说。”许是见他说得可怜,对面那个媒人语气也松了点,“别怪我说话太实在,你就没个相熟的人?就算是在外头置个宅子,也总好过嫁去匠户不是?” 外室……么。 她但凡开这个口,他自然是千肯万肯的。横竖从来都不是日日能见到她的,外宅虽见不得光,好歹总算是她的人了。 但是,她是不会这么委屈他的。 梓言心里才泛起一点甜,立刻就被漫天的酸涩掩盖了过去。 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就不该盼着那一线入府的希望,迟迟不开这个口去求她。 “看你这个样子,是真有这个人了?”媒人虽然老悖,到底经过的多,见梓言的神态就猜中了几分,“说难听点,你也不是什么闺阁公子,便豁出脸皮去再去求求如何?有那么一两分的情分在,总好过那些死了男人的鳏妇。” 再去…… 求她? 梓言一怔,随后心里只能泛起一片苦涩。 李凤宁那人,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当年她曾经不小心漏过一句话来,说是一个叫“诸葛其”的人“吃里扒外”。梓言除了能看出李凤宁相当生气之外,甚至不知道这个诸葛其是谁。 没想到几日后李凤宁就带着一个“诸葛冼马”来了挹翠楼。梓言作为挹翠楼的老板自然是要在门口迎接客人的,虽只寥寥几句,却大约明白这位姓诸葛的大人应该是东宫的属官,表情神态都是十分的春风得意,一直在夸口自己如何受太女的重用和信任。 而次日一早,便有传言说东宫冼马的家里起出好几件贼赃。她虽然大喊大叫“有人构陷”,但是因为确确实实有了证物,那位诸葛大人直接被夺职,罚回家闭门思过。 梓言直觉这件事与李凤宁有关,且未必是出自于太女授意,一个不好便是她的自作主张。只是就算不说她是如何在太女之前就已经知道有人“吃里扒外”,也不管她是怎么把贼赃放进一个朝廷官员的宅院里,只酒宴上她的表情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就算诸葛冼马只是她的推测,那她对魏王的态度则更是明明白白。谁都不会比梓言听过更多她的辛酸和抱怨,但是外头何尝有一句她忤逆不孝的传闻? 如果她想忍的话,她是能忍的。 而越能忍的人,通常也越记仇。 梓言从来不会忘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李凤宁的眼神,还有那句…… “从来都不认识”。 梓言整颗心都是一颤。 那一句轻到没有任何力度的句子,却蕴含着最深的恼恨。 她是…… 永远不会原谅他了。 想到这里,梓言只觉得鼻子又是一酸。 “唉,如果没有也没办法。” 对面响起声音的时候,梓言才反应过来这屋子里还有个人在,“抱歉,让阿叔见笑了。” 媒人还没说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哐哐的敲门声,然后“吱呀”一声,老旧的门因为承受不住敲门的力道而打开,发出刺耳的声响。梓言自死了心再也见不到李凤宁之后,便从挹翠楼里脱了身出来,如今自赁了一个小院住着。邻里颇有几个知道他的来历,所以也不与他来往,如今有人寻上门来倒是少见。 梓言起身走到房门口,却见院子里已经站了个女人。她眉目疏朗,于是就连表情里带着的一两分懒散与太过明显的嫌弃,看着也不觉特别刺眼了。梓言一扫她脚上的官靴,先福身一礼,然后道:“这里只我单身一人住着,不知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对方显然一怔。她再度上下看了梓言一眼,“梓言公子?” 还真是来找他的。 “是。”梓言道,“小人就是梓言。” “闲话也不多说。”女人站在小院里,丝毫没有朝前再进一步的意思,“梓言公子可愿进魏王府?” 魏…… 自诩向来八面玲珑的梓言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久久地都反应不过来。 她刚才说什么……魏王府? 第20章 消息 宋章生于永隆十三年,她于永隆卅四年及第的时候,刚刚满二十一岁。 通过科考也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踩进考场之前先要查五代六亲清白,之后礼乐射御书数轮番着来,于是能及第,还是在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上及第,真真是能称一声年轻出众的了。也所以当年宋章心存大志,一边看不起那些蒙着母姐荫蔽的纨绔们,一边咬着牙埋头苦干也并非什么太出奇的事。 只是,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也不是谁都有那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亏得宋章不算蠢,才险险避过几次无妄之灾。只是人虽然好好地没事,雄心壮志也消磨得所剩无几。于是她看准了机会,在长宁六年的时候想办法去了魏王府。 魏王此人在一班大臣的嘴里,明面上说她“恭谨守礼”,暗地里都笑她“窝囊呆木”。宋章本来就是避事求安稳,魏王府自然就是个最好的去处。 一晃,七年过去了。 李端在公务上渐渐倚重她,私底下也是朋友论交。自来士为知己者死,入府七年后的现在,宋章倒真是实心实意地在为李端着想。 也所以在李凤宁在一住十来日后,宋章只能带着魏王府的礼单求见太女。在感谢她的照之后,顺便要求见见“我家大小姐”了。 “宋长史请小心脚下。”两个东宫宫侍在卵石铺成的花园小道上走着。 宋章再想守礼也不敢离得太远。 小道本就蜿蜒,四下里又是花木茂密,在东宫里跟丢了引路人,她大概也只能原地呆站到有人来寻她为止了。 “宋长史今天是有急事跟小姐说?”看着年轻,也略活泼些的宫侍脚下走得轻快,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带着满满的好奇。 宋章一怔,只是她还没答话,年长些的歪过头看了年轻的那个一眼,意似警告。 “问问怎么了,”年轻的那个却并不怕他,声音还响了起来,“这么多年来,哪回见过魏王府还来人的?” “绿漪,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年长的那个语声严厉。 “你知不知道,小姐那天的一身衣裳居然是去年春天做的。”名叫绿漪的年轻宫侍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地瞟了宋章一眼,“我是不敢跟君上回报,不然又要惹君上生气了。” ……去年春天? 人家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这点宋章还分得出来,只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妥却花费了她好一番功夫才明白过来。 真是…… 不可思议。 衣服当然是小事。宋章忍不住看了眼之前还说绿漪没规矩的那个,见他也沉默下来,不由得在心里一叹。 宋章第一次听说有关“李凤宁”的事,是在六年前。刚入府没多久的宋章听说李端接到圣旨,便急急忙忙去往她的书房求见。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却看见正在看信的李端眼神柔软,表情里似乎含着一丝笑。 李端竟然也会笑! 那是宋章踏进门口之后的第一反应。而之后,她才知道,所谓的圣旨不过是来自于李端姐姐的一封家书,而信里写的是十二岁的李凤宁磨着李昱要去科举的县考。李昱抵不过她的苦求,令调了京师的卷子让她在宫里单考,而后她居然顺顺利利考过了的事。 宋章自己就是通过科考做的官,自然明白十二岁能过县试,着实算是用功刻苦的了。从那时起,她便觉得自己明白李端为什么敢于长年待在远离京师的地方,为什么她本人沉肃刻板却又对次女如此纵溺宠爱。 都是因为有李凤宁在。 身份长上一辈,年纪却与诸皇女相当的李端在京师中位置尴尬。但是十来岁的李凤宁却还小,有她在陛下面前撒娇争宠,圣人一样忘不了李端。而身为长姐的她颇为上进,不出大岔子的话显然是有出息的。横竖次女李鸾仪又不继承爵位家业,将来还有姐姐照顾,小时候便松快些又如何。 所以,李端当是对李凤宁寄予厚望的。而李凤宁,在宋章的印象里就是那种或端厚沉稳,或年轻张扬,但总脱归是聪敏懂事的样子。 但是这回来到京师王府之后,却浑不是那回事。 倒不是说她不聪敏,宋章再昧着良心也说不出李凤宁蠢笨这样的话。只是…… 她还真是有本事到让谁都喜欢她? “宋长史。”前头引路的脚下一顿,“到了。” 宋章一怔,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一个小院的门前。引路的宫侍敲了敲门后,径自推了进去。 一树的紫藤下,有一张深色的木榻。 木榻显是有些年头的东西的了,形制古朴,扶手处都磨得有了油光。垫在身下的蔺草席细密光滑,搭在腿上的荷色绢被轻薄柔软。同色的高几上摊放着一只看来颇有年头的香炉正冒着袅袅轻烟。坐在踏脚上的小厮正剥着桔子,略远些有个略年长的宫侍喂着鹦鹉。墙角下站着两个佩剑的侍卫,其中一个警觉地抬头朝宋章三人看了眼后立刻垂下眼。 李凤宁就这么懒洋洋地躺在榻上,钗环脂粉半点没有,满头乌发松松绾起,一双星眸半睁半闭。 看这惬意的样子,看来太女妇夫二人都疼她的传闻倒有九成真了。 “见过大小姐。” “见过大小姐。” 分毫不差同时出声,规矩到内侍省监也挑不出错的躬身行礼,到底是东宫的人。 “我道是什么事要劳动你们两位。”李凤宁嘴角挂上一点不经心的笑,“绿漪,你又拉着绿腊陪你偷懒么?” 先头都敢说话给宋章听的宫侍人还没站直,先抿嘴一笑,“我和绿腊整日都关在院子里,不寻些听上去正经些的理由,哪能出来随便逛呢。” “你这是拿我做由头?”李凤宁说,“随儿去逮住绿漪,看着他,不把屋里的活干完就不许放他走。” 正剥好一瓣桔子,已经递到李凤宁嘴边的小厮笑弯了眼睛,“哎。我这就去。” “扣他下来干活原是他活该。”之前在外头喝斥绿漪没规矩的绿腊也跟着笑道,“只可怜他的那份就要压在我头上了。大小姐就当可怜可怜绿腊,还是饶过绿漪这一遭吧。” “那便罢了。不过别的事可以免,有件事却是非要你们做不可的。” “大小姐请吩咐。”听着李凤宁这么说,绿漪和绿腊对视一眼,语声正经了许多。 “回去劝姐夫,少给我塞些东西吧。”李凤宁露出满脸的苦恼,“见天地拿补汤补药来灌我,还不许我多动,都快要胖得走不动路了。” “这个,可不是奴婢们能劝得了的。”两绿飞快地一福身,告辞出去了。 “大小姐。”宋章这才寻着机会说话。她抬手一拱,又放了下去。 “文驰,”两绿后脚才刚踏出门口,李凤宁也不过是眼眸一转,略敛了几分笑意,适才那副轻松调笑的样子便不翼而飞。她挪动身体,好歹上半身是坐直了起来,“坐。” 明明不过是换了个姿势,明明只是表情有些不同,此时的李凤宁居然让宋章想到了“天家贵胄”这个词。 是了,这个可不是寻常的名门贵女。 据说为她启蒙的正那位殷大人,两任帝师的她在休致之后,整日将外孙女抱在怀里细细讲解。据说圣人允她听政,据说太女常常为她讲解政事。 这样的人…… “看着我发呆干什么?”李凤宁笑道,“坐。” 宋章愣愣地低头,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椅子和矮几。她才一坐下,之前在喂鹦鹉的宫侍就送上来一杯茶,然后又退了下去。 “你想让我回去?” 宋章才一坐稳,又是一愕。 最好的大夫,最齐的药材,这天下间就没有比皇宫更好的疗毒养伤之地。但问题却在于,李凤宁是家的。即便她亲父不在,她亲娘却还好端端地在京师王府里。这世上哪里有人不住自己家,却反倒要跑去堂姐家一住十几日的道理?这不仅显得李凤宁没规矩,也是在明晃晃地在打李端的脸。 但李凤宁刚才说的,是“她”而不是魏王想让她回去。 即便回京之后时日不长,魏王母女之间有芥蒂宋章还是看得明白的。这李凤宁又不是个蠢货,再加上李端的确没有亲口说过任何一句让她回去的话,一时间让自诩聪敏的宋章也说不出话来,“大小姐总要回去的。”不得已,她只能含混了这么一句过去。 “你就不怕,”李凤宁眼睛微微一眯,刚才还初春暖阳一般的笑容一瞬间翻转过来,有了丝阴恻恻的味道,“我回去之后会闹事?” 宋章心里一跳。 她知道了? 其实李凤宁受伤之后当日因不好挪动就留在东宫,而次日当李端带着道谢的礼物去往东宫想要接回李凤宁的时候,却招来了太女的训斥。在外间的宋章只听到一句话“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便能推出个大概来。 李端女儿不止一个,但她教的却只有李鸾仪。在李端眼里不过是顽劣了些的李鸾仪,在宋章与大多数燕州人那里只能得到“跋扈恣睢”的评语。若说李鸾仪因为看李凤宁不顺眼而背地里做了点什么,宋章是绝对相信的。不过宋章也的确记得,太女在临走时铁青着脸说过“放心,这些事我不会告诉凤儿”。 “原来……真是鸾仪做的。” 才刚阴恻恻的声音瞬间便萧索了下去。宋章这才明白,李凤宁刚才竟然在拿话诈她。一个不留心竟然着了道。只是宋章心里刚泛起一点恼意,在看见她黯然的神色后又淡了下去。 她居然跟个只有她一半年岁的人计较。 “大小姐可知道,”宋章抿唇,“驲落王子上书,说赤月京师治安不至于如此败坏,必是有人想暗中破坏两国盟约,求圣人彻查严办以慰驲落之心呢。” 李凤宁不是李鸾仪。 李鸾仪会因为姐姐比她出风头就下黑手,而李凤宁却会苦苦思索驲落王子为什么会比预期早到安阳。 想要达成目的就必须要用对方法。 “你说,”而李凤宁果然皱起眉头,她抬起头,今天之内第一次正视着他,“什么?” 第21章 陛见 “陛下,诚郡王是鸿胪寺卿,”穿着紫色官袍的老妇与李昱对坐着,将一枚黑色的棋子放在棋盘上,“上折也是职责所在。” 从官帽下露出来的一截发根已然全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妇看着比已经到了耳顺之年的皇帝还要年长。虽然她的坐姿还算端正,可说话时却不免带出点老年人特有的迟缓来。 这一位正与皇帝对弈的姓单,名平海,表字安国。 单平海于二十年前因文名而被李昱拔擢入仕,历任门下省起居令、中书省右常侍,还曾于宫中教导诸皇女读书,十分得李昱青眼。因此她几次上书致仕都被李昱驳回,只换了个相对清闲些的国子监祭酒。 李昱却脸色一冷,“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语气还算平常,手上却不轻。白子“啪”一声重重打在棋盘上,整间屋子的气氛瞬间僵冷下来,仿佛连呼吸声也没了。 “老臣忝为诸皇女之师,与诚郡王也相处过一阵。”单平海却似乎没感觉屋内的紧张气氛似的,依旧以那种波澜不惊的调子说着,从盒子里再拿出一枚棋子,“腆颜说一句,这件事上,老臣以为三殿下并没有私心。” 魏王长女李凤宁奉旨协理节贡,却带着来求嫁的驲落王子出城游玩,游玩途中不幸遇上盗匪。回城后,受惊的王子上书指斥安阳治安败坏,要求李昱下旨彻查。而主理节贡一事的鸿胪寺卿诚郡王李鹄上书附和,不仅称“应当彻查”,还说应“安抚驲落”与“饬戒李凤宁”。 李昱没有说话,只是又下了一子。 这时,有青衣的宫侍毫无声息地过来,躬身一礼后低声道:“启禀陛下,魏王府李凤宁斋外求见。” 而刚刚表情还算平常的李昱立时皱紧眉。她瞟了一眼姿势表情更加恭谨的宫侍,好一会才冷声道:“不见。”然后又重重地下一子。 青衣宫侍告退的同时,“啪”的又一声脆响。 “陛下真是疼爱魏王大小姐。”适才还正正经经的单海宁这回脸上带了笑意,连语调也比刚才轻松了几分。 “她还逞起能来了!”李昱完全没有克制脾气的想法,她脸色一沉,连嗓门也大了不少,“那是个什么东西,就值得她去拼命?” “老臣却是要替大小姐喊冤了。”皇帝生气,单宁海却半点不紧张,“她当时只怕满心想的都是不能让陛下失望和烦心,才把自己弄成那副样子。” “朕什么时候说过她是为了别的?”李昱嗓门低了几分,“可做事瞻前不顾后,毛毛躁躁的不分轻重,真是枉费太女和殷太傅教她那么久。” “陛下这是说气话了。”单宁海微笑,“大小姐即便年轻些缺了见识,待陛下却是一片至诚。” 李昱没说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淡淡地来了句,“她让你来给她求情?” 之前还恼着,瞬间就能那么波澜不惊地说话,多少有点风雨欲来的兆头。可单宁海却表情丝毫不变,甚至还大大方方地来了句,“陛下明鉴。大小姐的确是来过寒舍。” “她说什么?”李昱拿起一子,只看着棋盘。 “她只是让老臣代呈一句话,‘凤儿做事会有始有终’。” 李昱拿着棋子的手一顿,她眉头微皱抬起头来看着单宁海,“有始有终?” “老臣不知道大小姐所指为何。”单宁海答道。 李昱只眉头一皱,“去叫她过来。” 旁边的青衣宫侍应声而去。 不一时,李凤宁跨进了勤诲斋。单宁海自然早已告退,所以她踏进门口的时候,只看见一脸不虞的李昱,还是熟见的那几个宫侍。 “凤宁见过陛下。”李凤宁这回不敢嬉皮笑脸,规规矩矩地在应该停的地方停下,然后又规规矩矩地行礼。 任谁看见自己家的孩子好端端地出门,却血淋淋地被人抬回来心里都不会舒服,何况李昱素来疼爱李凤宁这个甥女。虽然恼她鲁莽不顾着自己,此刻见她行止之间流畅自如,气就平了几分。 “还杵在那里,是想生根了怎么的?” “陛下。”李凤宁这才起了身,却依旧低头敛目,“凤宁来向陛下请罪。” 多西珲求嫁一事,本来就难办。 驲落如果孱弱,直接寻个远些的宗室偏支嫁了就行。偏偏现下驲落明面上俯首称臣,暗地里却实在不安分。低嫁了多西珲或许就会引来战事,高嫁了又等于要赤月自降身份。每年驲落使节入安阳都是如临大敌,添上求嫁这一桩更是雪上加霜。 现下,偏又出了城郊遇袭的事。使节频频上书,从要求彻查到提出种种要求,从互市到盐铁,语态一次比一次强硬。李昱一头要安抚王子和使节,一头要压着主战的几个,另一头偌大赤月不是只有那么一件事要办,急事难事照样雪片一样飞过来。 换了旁人,李昱早就直接下旨查办,就算不是她的责任也让她硬扛了这口黑锅。但换到李凤宁这里,却是不同。 “看来你的伤是好透了,居然跑去国子监。” “凤宁上过几次单祭酒的课,且国子监又是个与哪里都不沾的地方。”李凤宁老老实实地说,“所以凤宁想,请单祭酒来说情最合适。” 李昱微微一怔,不由抬头去看她。 站在案前的李凤宁从身量来看,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了。 国子监是太学,也就是读书的地方。所以国子监祭酒听着官衔倒是高,却与政务没有多大干系。李昱把单宁海放在这个地方自有用意,虽然在旁人眼里看来她只是想占个贤主的名头。单单李凤宁能知道单宁海能在她面前说得上话已经不简单了,何况,说动她来求情也不见得就怎么容易了。 “陛下?”似乎是因为她没有回音,李凤宁抬头看向她。 从窗口照进来的光里,她脸色有点苍白,表情里虽然带着些歉然,但是目光却镇静稳定。 这孩子,长大了。 “让你受伤的人呢?”李昱出其不意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任何正常人都不会不去探究自己为什么会受重伤。而刚刚让李昱觉得长大了的李凤宁,她不觉得太女“不告诉她”,她就会束手无策了。 所以问题,只在于她知道了多少。 “我还是不明白鸾仪为什么会那么做。”李凤宁的表情黯然了一瞬,只是一瞬,然后又平静下来,她看着李昱,“不过陛下放心,我有分寸。” “分寸”呢。 李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李凤宁深呼吸一口,然后定定地看着李昱,“我知道现下局面尴尬,只是求陛下再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李昱眉头微皱。 “陛下给我几日时间,我想……我能彻底解决王子的嫁娶问题。” 第22章 传话 草原上的烈日和冷风从来不会对谁特别宽容,即便是大汗王帐里最美艳的男人,在他到了二十岁的时候也会像夏末的草头花一样衰败下来。所以不是草原的女人不喜欢漂亮男人,只是对她们来说,管得了牛羊、生得了女儿的才是好男人。 温哲珲站在门口,朝里面看。 大开的窗边有一张书案,有一个男人坐在书案边。他背挺得笔直,左手搭在桌上,右手拿着笔。从男人平静的神情,还有笔杆流畅的移动来看,书写显然对这个男人来说不是一件难事。 这种换到东国任何一户人家里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画面,到了温哲珲眼里却只剩下一阵阵违和感。她亲眼见过这个男人的大姐曾经在磕磕巴巴念不清楚一封短信之后,大发脾气把身边人抽了一顿鞭子的。 书案边的男人手上一顿,他没有放下笔,甚至也没有转过头来,“温哲珲?” 无论如何都只能用“平稳”来形容的声音,却让温哲珲下意识地一凛。她连忙走快几步踏进门槛,低了下头之后说:“多西珲王子,东国的……季元仁来了,带来了她们皇帝的口信。” 男人这才放下笔,然后微微侧过一点身子,然后看向她。 男人坐着,女人站着,这在草原上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对这个王子来说,他的态度却自然得天经地义。 “她说了什么?”许是因为她太久没有回话,所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催促。 “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温哲珲说,“袭击王子的是一群地痞流氓,因为在城门那里看见王子的马车,所以才会悄悄地跟上来。” 多西珲有一瞬似乎想要皱眉的,却在停了好一会之后问:“那么补偿呢,季元仁怎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温哲珲总觉得多西珲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很失望。刚才虽然完全不觉得,但是在这一句无论如何听上去更像例行公事的问话之后,刚才那句怎么揣摩似乎都有一点特别的意味在里面。 虽然到底是什么,温哲珲完全没有头绪。 “东国皇帝没有答应把西都铁矿送给我们。”温哲珲下意识地,深深低下头去。 “是吗。”多西珲的声音似乎毫不意外,“那么在安阳内城建造驲落行馆呢?” 那日多西珲回到暂居的龙阳舍馆后,即刻命温哲珲上书东国皇帝,不仅要求彻查与安抚,还要求将靠近国境的一座名为西都的铁矿补偿给驲落。温哲珲立刻说东国皇帝根本不可能答应,还不如要求一些可能拿到的补偿更实际一点。 当时多西珲身上还是被刀子划烂的那件衣裳,却只是笑了笑,然后说:“我从来没想过她会答应。” “季元仁没有明说,但是东国皇帝似乎没有明确拒绝。”温哲珲回答。 “那么你明天再去皇宫,就说我病情加重。”多西珲转过身去,再次提起笔。 “如果东国皇帝再要派皇宫的御医来……” “就说我惊吓过度,不能见外人。”多西珲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稳得简直一丝情绪也没有,“然后多出去撒点钱,让人说得越可怜越好。” “是。” “然后你就乘这个机会,多去几个官员的家里拜访。”多西珲说,“楚王府那里自然也要去。” 楚王府…… 温哲珲心里一跳,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了一瞬,但是当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书案边的男人时,却发现他表情依旧淡然,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 ……“楚王”。 从很久以前开始,王帐里便开始有窃窃私语,因为大汗实在知道得太多了。虽然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是从哪里知道赤月这么多秘闻的,但是温哲珲却的确见过一个鬼鬼祟祟从王帐里出来的陌生人。那个人看上去像是驲落人,但是在不小心撞上她之后下意识地那句“抱歉”却是赤月官话,字正腔圆的安阳口音。 每年来安阳的温哲珲自然比旁人有更多的机会,一来二去地就疑心到了皇次女的楚王那里。而现下,多西珲特意提到楚王府…… 正在这个时候,多西珲却正好转过头来,恰恰对上她的眼睛。温哲珲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到底不想因为看上去心虚,反而直视着他。 而那个离她几步远的王子,突然微微地笑了起来。 多西珲从来都不是美艳的。而对男人的要求始终就只在干活和生孩子两样上头的驲落,他的存在对许多想要进王帐效忠的驲落勇士来说,理应是碍眼的。但是温哲珲有一次却听到过这样的话。 我情愿顶撞大王女,也不要惹多西珲生气。 “温哲珲,”多西珲说,“听说你本来想把儿子送给二姐,后来却送到了大姐的帐子里?” 多西珲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但是温哲珲却没来由地觉得一阵阵发冷。 被多西珲称为大姐的大王女,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下一位大汗。而二王女虽然看上去不像是能继承宝座的样子,她的父亲却是哈山部族族长的儿子。他当年陪嫁过来的可不是牛羊,而是实实在在的兵马。 应该向谁示好着实费了温哲珲一番脑筋。但是这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多西珲是怎么知道的? “而母亲在骑不得马之后,也特别讨厌别人向我两位姐姐示好。”多西珲的声音更温柔了。 温哲珲只觉仿佛一大块冰硬生生地塞进胸口,压在她心脏上。她惶然间抬眼,却看见一双冷然到毫无感情的眸子,“王,王子……” “做好你的本分。”多西珲从来不喜欢大声呵斥。但是他的话,却显然相当有效。 “是……是!”温哲珲深深低下头去。 “怎么,还有事?”已经再度回过头去的多西珲眉头一皱。 “还有……一件事向您禀报。”温哲珲定了定神,“季元仁还提到过一些事。她说赤月与驲落风俗不同,身份是身份,情分是情分,半点扰乱不得。” 温哲珲被选出来做使节,自然不是个蠢人。她也知道季元仁指的是多西珲不是大汗亲生的那件事。可一来,驲落并没有那么看重血统来历,二来她在踏进门口之前也不觉得有巨细靡遗到一句话也要转给多西珲听的必要,三来…… 多西珲放下笔,再度转了过来。 “她还说,在赤月,嫁娶就是要门当户对。赤月会尊重驲落的传统,希望驲落也……尊重赤月的规矩。” 三来,就是这话实在是不好听。 从赤月的传统来说,如果多西珲只是大汗的养子,那么自然就嫁不得身份太高的人。他的妻主要么是个受重视但是出身低的人,要么就是个身份高却不受重视的人。而驲落的传统,则是女方婚前许下的聘礼要到男人生下女儿才会兑现。 也就是说,赤月或许会以聘礼的名义许下大量安抚的赏赐,然后把多西珲嫁给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而终其一生,大概都别想有生出孩子来的那一天了。 如此悲惨的将来,即便是温哲珲听着也有些不忍。但是在她惴惴地说完之后,抬眼却是一愣。 刚刚还面无表情的多西珲,在微微的怔愣之后突然微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刻意的假笑,而是当那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从心底弥漫开来,控制不住地会弯起唇角的笑。 轻轻的一句呢喃,仿佛一阵春风,又仿佛只是温哲珲的错觉,拂过她的耳边。 “竟然听得懂驲落话……” 第23章 回家 游廊里洒扫的仆妇,还有扶栏外修剪花枝的匠人停下手,默默地对着刚刚在游廊一头出现的李凤宁弯了下腰,然后又重新干起自己的活来。 李凤宁脚下一顿。 自看见“魏王府”三个大字之后的那股沉郁感又浓重起来。 在东宫住了大半个月后,在太医笑吟吟地说“大小姐不用再服药了”之后,无论如何她都找不到继续赖在东宫不走的理由。即使无论太女和正君谁都没有催过她,她依然只能乖乖地主动告辞。 有东宫的人跟着,自然不用她自己叫门。只是在看见那几个表情不悲不喜波澜不惊的门房后,李凤宁突然间有一瞬的错觉。 她到底是东宫的孩子,还是这个魏王府的人? 自八岁以后,她再没在东宫住过那么长的时日。说到底也是宫里,她却好像终于回了自己家一样。太女正君盯着她喝药吃饭,即便他拉着脸念叨她,她也只觉得窝心;在书房里,即使她的见解再幼稚,太女依然会仔仔细细与她分说解释。 但是魏王府…… 李凤宁看着在她眼前延伸下去的游廊。 周围不是没有仆妇小厮,但是没有一个人会与她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每个人都低着头干着自己的活,让李凤宁觉得其实站在游廊里的她根本就是个幻象。 “小姐?” 袖子被人拉动,李凤宁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愣愣地低头,然后看见一双担心的眼睛。 “小姐是不是累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少年,毫无掩饰地表达着他的情绪。 说起来,这孩子一直很担心她。 看着随儿,李凤宁不由自主地弯起唇。 李凤宁自醒来后就觉得随儿似乎特别黏她。以前总是四处撒欢的,这回叫他做什么事都麻利无比,没事的时候更加是寸步不离。在东宫的那些日子里,她只要一转脖子,必然能看见随儿那双眼睛正一错也不错地看着她。她原本只是疑惑着,离宫前太女正君无心的一句话才提醒了她。 她这回的事,怕是吓到这个孩子了。 想到有这么个人念着她,李凤宁心里顿时就觉得熨帖不少,连带着就算刚才那种沉郁感也消散了下去。 下人安分规矩点又什么不好。 李凤宁摇摇头。 难道非要看见李端黑着脸骂她一顿,她心里才舒服么? “走吧,回去了。” 李凤宁说着,便继续朝前走。游廊再回环曲折,不用多久两人也到了东苑的门口。李凤宁自不觉得里头会有人等她,都已经抬了手要去推门的时候,身后随儿突然拉住她的袖子,“小姐……” 怎么听怎么有股子吞吞吐吐的样子,李凤宁眉头一挑,回身看向跟在她后头的随儿。“拉住我干什么?”她见他压低着眉头,一副迟疑的样子,不由一挑眉,“你把给整个东苑都给砸了?” “哪有。”随儿立即否认,“我怎么会砸屋子。就是……” 李凤宁当然只是玩笑,但是见随儿这副模样,倒真像是有什么事的。她回头,伸手用力一推,东苑的门立时打开。 与开门声同时响起的,是随儿听上去有点闷闷不乐的声音,“殿下又送了个人过来。” 送了个人…… 小厮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 李端作为魏王要朝东苑这里塞个小厮,不要说随儿了,就是李凤宁在也拦不住。 带着这样的想法,李凤宁一脚踏入东苑,初一眼不觉什么,第二眼却足足地一愣。 其实,东苑真的不小。 年幼的皇女在长大成人后要搬出皇宫,但是封了王的皇女,她的女儿与孙儿却是要在王府一直住下去的。次女和庶女或许还有分家另住的一日,但是嫡女即使在皇女死后依然还是住在王府里。所以给嫡女住的地方,必然要考虑到她长大之后成亲生女的需要。也所以,其实东苑除了正房和厢房外,旁边有挟屋后头还有抱厦,就连厨房都是全的。也就是李凤宁懒得收拾,再加上她尚未娶亲人口的确不多,所以大部分的屋子才空关着而已。 东苑门一开,自然就先看见在门后到正房之间的一截庭院。以前也不能说是太差的院子,如今更精致整齐起来。 李凤宁踏进门去,然后沿着游廊慢慢朝里走着。 窗棂和游览的雕花木栏之间纤尘不染,因为春天而疯长的枝叶被修剪整齐,几丛鸢尾代替了阶下的杂草,草丛深处还多只养着金鱼的石臼。 看着,倒是挺舒服的。 李凤宁回头看了眼一脸惴惴的随儿。 随儿到底还小。整个人都是一团孩气,平日里要是让他做事肯定是听话的,但是在她不说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来的。 那么,到底是谁收拾的…… 李凤宁一边想,一边朝里走去。 正房之前,先路过书房。李凤宁脚下一转,踏进书房。 说实话,正房因为她自己要住其实勉强能看。而书房因为从来不用,加上前阵子李端塞给她的东西她懒得收拾就全塞进书房,所以这间屋子乱到她都不想把脚踩进来。 但是现在…… 笔墨纸砚好端端地放在书案上应该在的地方,百宝格里几件素色的瓶壶乍看不显,细看却十分舒服。书架上不再空空如也,花瓶里还插着几枝恣意怒放的桃花。 “你前面吞吞吐吐的,就是想说这个?”李凤宁回头,脸上忍不住就带出点笑意。 她又不是喜欢虐待自己,有人能把屋子收拾得干净舒服,她自然不会不高兴。李凤宁走到书案后,虽然没有坐下,但是笔墨却都放在恰到好处的地方,伸手可及。 “小姐你不生气?”显然有点意外的随儿,跟着走到了书案前,他抬头盯着李凤宁的脸看了好一会,才重重地吐了口气,“太好了。梓言哥哥说要收拾的时候,我一直担心……” 梓…… “咣”的一下,巨大的镰刀斩断了所有轻快的情绪。 李凤宁皱起眉,“你刚才说谁?” “梓言哥哥啊。”这回,随儿却没有立刻察觉她的不妥,“他说小姐不喜欢这么乱七八糟的,所以才说要收拾……” “梓言见过大小姐。”随儿还在说着,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道低低的男声。 一道虽然轻细,但是在李凤宁耳里却像炸雷一样响亮的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慢慢抬起了头。 而当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时,“轰”的一下,全身的血液全部冲到了头顶,让她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虚化发白。 只剩下那个身影。 隐秘被曝光的感觉散去后,带着凉意的苦涩开始从心底源源不断地向全身弥漫。 不论他是什么身份,不论他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李凤宁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但是这个人…… 却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放弃了她。 没有努力,没有尝试。他轻易地否决了她与他之间的所有可能,然后只用一句话就把她推出了他的世界。 现在,就像他的离去一样,他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以一种绝对不可能的方式…… “梓言哥哥就是殿下送来的人。” 随儿的声音,一开始没能让李凤宁理解。 这是当然的。在这个王府里,除非李端点头,否则谁也不可能把一个入过贱籍的男人带进来。 但是,她为什么会点头…… 李凤宁看了眼随儿。 随儿懵懂不明地看着她。 李端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人,而她对她尤其苛刻。所以一旦知道了梓言的存在,她会做的就只能是打发他走。默许梓言入府,即使在李凤宁最荒诞的梦里也不可能发生。 能让她同意的,不是陛下开了口,就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大事。 陛下当然不会为了梓言开口,而最近发生的大事…… 李凤宁觉得左肩已经好透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天底下,与她至亲的两个人啊。 一个买通侍卫,差点连她的命一起买走的妹妹。 还有一个…… 李凤宁只觉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小姐,小姐?” “都去收拾东西。”李凤宁慢慢坐下来。 “哎?好吧……梓言哥哥,我们走。” 还有一个,受伤期间就没有出现过,然后想用一个伎子就安抚她的…… “母亲”。 第24章 他处 朝会,有大小之分。 大朝会自然是能上殿的都得在天不亮的时候就穿戴整齐站在广华殿里。一派乌压压的官纱之下,由紫而红一直蔓延到大殿门口。官位低的,就算竖起耳朵都听不见皇帝到底是怎样的嗓音,所以一般也议不了什么大事。 相比之下,小朝会自然重要得多。统共二十来个人,在一间不用扯开嗓门也能听得见彼此的正明殿里,几乎决定了赤月朝里所有重要的事。 能入正明殿议事的都是重臣,而重臣通常都是老臣。所以在先帝的时候就下过圣旨,将正明殿不远处一座偏殿单独划了出来,专门拨给老臣以作小憩和更衣之用。起初也不过就是有些坐具而已,连年累月用下来不止添了书案文具,甚至连最大那间堂屋也改作了议政之所。不识字的宫侍们因为贪图顺口就管这里叫“政事堂”,时日一长连李昱都这么叫了,倒把原先的名字弃之不用了。 午后,政事堂的堂屋里。 三个穿着紫色官袍的老妇在堂中或站或坐。 看上去最为年轻的那个头发也花白了,一双眼睛却满是精光,半点没有昏聩之像。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奏折正在看。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她本来就已经怒气腾腾的脸色更加难看,“啪”一声合上重重朝手旁的高几上一拍,让高几上的茶杯跟着一跳。 “知舟,”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头发全白的人,她虽然脸上沟壑纵横,面相却颇为和蔼亲切,让人一眼就心生好感,“你又发什么脾气。” 这位被称为知舟的人,姓乔,名海,表字知舟,乃是正三品的中书令。 “身为赤月官员,居然为马奴说话!”刚才拿奏折拍桌子的乔知舟猛抬头,“说什么其情可悯,当速娶之,简直不知所谓!” 头发全白的才一笑,还没有开口反倒被站在窗边的那个抢了先,“廉大人莫要理她。几十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倒好像她一拍桌子,那起子软骨头就知道怕了一样。”这人说话时脸带三分笑,说话却连讽带刺。 头发全白的廉大人名定,表字安靖,是尚书都省的左仆射。 “平江你也不要火上浇油了,”头发全白的廉定这会脾气再好,笑容里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无奈,“那些人说的也不无道理。现下,真是不能轻启战端。” 站在窗边的人姓宋,名沃,表字平江,乃是门下省的侍中。 “怎么?”站在窗边的宋平江收起脸上看似和煦实在讥刺的表情,与头发花白的乔知舟对看了一眼,“出了什么事吗?” “燕州那里……似有不妥。” “燕州……是上个月的大水吗?”乔知舟收起怒容,想了想才问道。虽然她语气里是有些不信的。 初春的时候,连场暴雨让朱河的河堤决了几个口子,冲坏了一些田地。原本就是春季常有的事,政事堂里这三个老于政事的更加司空见惯,一边安排人手救水、补堤、抚民,一边将折子往上递。之后按下头呈报上来的结果看,损失虽然有,但是也不算大。 “说大水,也算是大水吧。”一向和蔼的廉大人也不由苦笑道,“决堤冲坏了官仓的一间仓房,修补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粮食,少得有点多了。” 她这话一说,整间屋子都静了下来。 燕州一直都有赤月粮仓的别称。其一是因为燕州地处洛川与朱河之间,地势平坦水源丰富。其二则是因为燕州为赤月三大官仓之一,贮藏着赤月近两成的官粮。 无论哪里的库房,无论里头存着银子还是粮食,实物大抵总是要比账面上要少一些的。但是能让眼前这人用这样的表情说出“少得有点多”这种话,只怕这少的部分已经遮掩不过去了。 “这个魏王!”乔知舟一顿之后又是满面怒容,她用力一拍椅把手,“她在燕州是什么吃的!” “她还能干什么?”站在窗边的宋平江再度开口,面上毫无表情,声音里却添了几分阴郁,“不过就是干坐着‘总领’罢了。” “你们两个,”廉大人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道,“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两人表情同时一凝,刹那间就各自抛开。整个厅堂里静了一瞬后,三人表情都回复正常,仿佛刚才那几句不过是错觉一样。 “倒是听说魏王家的大丫头有点意思。”站在窗边的宋平江转过身来,走近两人,然后拿起桌上杯子,抿了一口茶水,“前些天忙进忙出的,陛下别真是想拿她抵给马奴吧?” “连你也跟着外头那起子一起胡说,”廉大人表情轻松了许多,笑说,“陛下是不是真心疼她,别人不知道我们几个还不知道吗?她也就是不如当年的太女了,其他人哪里及得上她。” “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乔知舟眉头一皱,不以为然。 “说实话,我看她倒真比她娘要强上几分。”宋平江说,“上回在勤诲斋前看见她,规规矩矩地对我行礼问好。” “你是堂堂正三品的侍中,就算太女也要给你三分面子,她一个亲王之女行礼又如何。”乔知舟继续不以为然。 “你看那几个皇女如何,看那个几个在京的亲王世女如何?”宋平江开始不依不饶了,“到底是殷大人教出来的孩子,自是与别人不同。再说,那年的科考要不是有她……” “平江,你又扯远了。”廉大人假咳一声,制止了宋平江的话头,“听说陛下把驲落王子的事都交予她去办,可见是极信她的。” “也要办得成才好。”乔知舟干巴巴地说。 “成不成的,”宋平江笑道,“她一个孩子,连冠礼都没有行过,就算做了点什么出格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么一说,房里另外两人都一脸了悟。 “这么说来,她不是……”乔知舟虽然没有说下去,表情里却露出点可怜的意思。 “谁说的。”一脸和蔼的廉大人微笑起来,“一点小事也如此卖力搏命,不是更招人疼么?” “也是。”略一怔愣后,乔知舟点了点头。 “真是,不能拿她当孩子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觉得我越来越词不达意了呢 第25章 月下 他从来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 有哪个驲落男人会想从东人那里学习如何预测牧草的长势呢?所以在一段就算女人听了都勃然变色的威胁之后,也只有他才会觉得一股暖到心底的甜意。 不是吗? 整个驲落都知道他父亲曾经被劫走九个多月,整个驲落也都知道他应该不是母亲的亲子。在驲落,抢回来的男人就跟劫掠得来的牛羊一样是值得夸耀的功勋。所以任何一个驲落女人都不会理解这在赤月是必须遮掩的丑事,也所以李凤宁能轻易地从任何一个侍卫,或者任何一个去过驲落的商人那里得到证言。 李凤宁只要在朝堂上把这个事实说出来,那么再畏缩胆小的大臣,也不能替他说好话。赤月皇帝即使不愿意开战,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把一个野种当做王子求嫁赤月,早已经是明晃晃地“羞辱赤月”了。 那个时候,他能完完整整地离开安阳,都已经算是万幸的了吧? 但是,她没有。 多西珲闭上眼睛,仰起脖子,稍稍探出栏杆,将身体更多地送进微凉的又充满草木清香的夜风里。 她只是让人过来传了话。她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她在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她对他不会把事情做绝。 如此温柔缱绻,如此…… “殿下真是好兴致。” 他一怔,睁开眼睛朝下看。 舍馆占了老大一块地面,自然也有亭台楼阁。半人高的假山半掩在花树中,假山上还有一座小巧的凉亭。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花园凉亭里,而那个人居然就站在假山的脚下。 他眨了下眼,没说话。 那人显然是不需要邀请的,自然而然地拾级而上,几步人就进了凉亭里。 然后,好整以暇地停下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对他浅浅地笑着。 前几次她总是打扮得很是隆重。锦缎和金玉虽然看着一身清雅贵气,却再怎么也没有如下这身半新不旧的棉布衣衫看着舒服自在。不过,她的脸色实在很苍白。多西珲知道那不是因为月色的关系,于是目光不由自主地就朝她左手那里滑了过去。 “太医说伤口很整齐,精心细养的话将来或许能连疤都没有。”李凤宁甚至不用他问就说了,“就是那天血流得多了点,在床上养了好几天才能起来。” 多西珲怔了一瞬,然后他走前两步,堪堪在她面前停下,然后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脸。她那双眸子明亮有神,呼吸也平缓稳定。 看来是不假了。 他倒是知道李凤宁有个好歹,他断然继续安安稳稳住在这个舍馆的道理。只是亲眼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挂念着她的安否。 一根看不见的弦缓缓地松了下来。 在紧张感消失后,他居然也会像一个普通又正常的男人那样,泛起一阵伴随着疲倦感的安心。 如果有椅子的话,他会想坐下来。而眼下凉亭里虽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却有一个看上去靠着会挺不错的地方。 多西珲仿佛天经地义般地倚了过去。 这个人,是不会拒绝他的。 不知道为什么,多西珲就是这么笃定地相信着。不,或许该说是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她会拒绝他”这种想法。 “殿下这是在投怀送抱吗?”然后耳边就传来那人低低的声音。一开始她似乎有点诧异的,随后就变成了不正经的腔调,只是那腔调里怎么听怎么都有股子欣喜的味道。 而多西珲的回应,只是伸手环住她的腰。 耳边是隐隐约约的虫鸣,夜风送来含着水汽的草木清香,而从这个人身体上传来的温暖,不会浓烈也完全不是炽热,却简简单单地就挡住了夜风的微凉,一点一滴地沁入身体的每个角落。 “今天发生了点事,当时真觉得像是一座山当头压下来,连喘气都觉得辛苦。”她的声音飘远了一瞬,“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到了你。” 想到他,就来看他了。 多西珲睁开眼睛。 这个住着驲落使节所有人的龙阳舍馆是什么地方?不说满院子的仆役是赤月人,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宫侍,甚至在墙外好几圈的民房里,住的也都是穿戴成普通百姓模样的赤月军士。 但是,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他该说,果然不愧是那位殷大人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吗? “看见你之后,”她说,“心情果然是好多了。” 多西珲忍不住嘴角一勾。 “回驲落去好不好?”然后,那个人就以跟刚才一样柔软的嗓音,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的语调依旧如春夜的风一样柔软微凉,但是当语句中的含义清楚地传达到他那里之后,刚才那股轻暖柔软的气息就立时淡了下去。多西珲虽然不觉得能在心里找到类似于愤怒一类的情绪,却仍然忍不住松开手,然后抬起头看着她。 “回驲落去,好不好?”李凤宁眉头微皱,声音却更加恳切,“你根本没想过嫁到赤月,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回驲落的。” 她…… 在一瞬间毫无任何感觉的空白后,伴随着被看穿的不安,是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 “……为什么?” “你在船上说过的,跟你回草原。” 在驲落的国书上,写着一个名叫“多西珲”的男人想要嫁赤月。 既然是求嫁,当然是他留在赤月,又怎么会有人要跟他“回草原”呢? “我回驲落,你会想我吗?” 即便换到驲落男儿那里,这句话也一样是不知廉耻。在母亲的王帐里,时时刻刻要表现得像个合格的王子,但是多西珲在这一刻却根本没有再掩饰和假装的想法。不仅是因为或许会被她看穿,更加是因为这是他现在最想知道的问题。 她是像船上那样说些拒绝他的话呢,还是会想刚才那样只是不推开他…… “会。”她在犹豫了一瞬之后,居然这么回答。 她的表情似乎有点尴尬,眼神有点躲闪,但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于是毫无征兆地,那星星点点的情绪瞬间成为燎原大火,让他根本无法制止自己把喜悦表现出来。 “我有个同父的妹妹。”所以,这一次他会说实话,“我需要足够看到她长大的时间。” 第26章 赏花 转眼间,三月已尽,暮春四月开始了。 纷扰了整整一个月的驲落使节满载着不比往年多,也不比往年少的“赏赐”离京西去。而王子多西珲却留了下来。 自李昱在朝上亲口允了婚事,原本异常热闹的朝堂仿佛顷刻之间进了寒冬。吵嚷着信义的朝臣们人人自危,生怕名叫多西珲的那杯鸩酒被赏到自己家里。特别是家里嫡女尚未娶亲的那几个更是一反常态,个个低头缩脑地只生怕皇帝记起有这么一号人来。 相较之下,这位驲落王子倒是知情识趣。他安安静静地躲在龙阳舍馆里,对外一直宣称“微恙”,既不轻易见人,也基本不会踏出舍馆大门。时日一长,倒真有人觉得他可怜起来。 另一边,魏王长女李凤宁头一回的差事是明明白白地办砸了。 谁都明白皇帝让她协理节贡不是因为她比诚郡王还能干,不过是捡个便宜蹭点好名声罢了,却不想这黄口小儿果然跟她娘一样扶不上墙,陪个男人赏花居然也能差点丢了小命,一时间简直成了整个安阳的笑话。只是有些人在暗地里还没得意几天,皇帝就好像忘了这回明晃晃的办事不力,李凤宁又开始在皇宫里进进出出。 四月初三。 在驲落使节离京没几日的时候,太女正君就像雪片似地在京师里撒帖子,说是要在皇家御苑里开宴赏牡丹,顺便“松快松快”。有资格让太女正君下帖子的自然都是明白人,想想刚刚走了的驲落使节,都自觉明白这个“松快”到底是什么意思,各自收缀停当,带上家里该多露露脸的孩子,于初三一早奔贴着北门的万春园而来。 堂上,太女正君在主位上端坐着。他左右手边两排椅子,几乎全部坐满。除了连襟的二皇女楚王李麟的正君徐氏、三皇女诚郡王李鹄的正君卢氏、四皇女安郡王李鲲的正君芮氏之外,其余几位也都是当朝官衔在三品以上官员的夫郎。 “早就知道这个万春园,却一直没来过,今天沾了大姐夫的光,可得好好逛一逛。”安郡王君虽也将近三十,在这一群里却最年轻,也最爽利轻快。 “你当你还小么?”楚王君看着比太女正君还显老相,“你家大丫头该说亲了,你还像个孩子一样闹腾。” “孩子才招人疼。”安郡王君接口道,“就像二姐夫乐意说我,可见是疼我的。” 他这一句话,就连楚王君也不禁莞尔。他正要开口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凤宁求见。” 至少这屋里的男人都听过这道嗓音,只是闻声后各自面面相觑,表情里不由得露出一丝诧异。 “杵在外头干什么,”太女正君不过略略扬声,“进来。” 太女正君身边自然是有宫侍的,亲自开口唤人进来若是在别人自是纡尊降贵,换到这个身上就是亲近了。屋里自然没有一个不明白的,只暗暗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后看向门口。 先前的想法原来都错了,太女正君想要用这个赏花宴来松快的显然不是他自己。 “凤宁见过四位姐夫。”李凤宁应声跨入门槛,然后只一步就停了下来,原地行礼,“几位郎君安好。” 李凤宁隽秀的脸上带着三分轻笑,黑白分明的眸子清透无比。她干脆利落地抱拳作揖,一身鸦青嫩绿,看着屋内一群男人都是眼前一亮。 赤月风气还算开放,一般人数众多的游园饮宴更加不会强制分出内外之别。只别孤男寡女地瓜田李下,也没谁闲得慌非找点事出来不可。如今这屋子连主带扑,总不下二三十人。所以李凤宁虽与最尊贵的那几个是同辈,却也没人对她就这么走进来有什么异议。 “凤宁妹妹这一身可真是精神。”诚郡王君笑吟吟地开口。诚郡王管的就是驲落使节那一摊子事,上个月李凤宁协理节贡,不知跑了几次诚郡王府,所以诚郡王君这一开口就显得比旁人亲切了几分,“今儿也是得了大姐夫的帖子才来的?” “她要是敢这么矫情,”却不是李凤宁答话,而是太女正君接了话茬,“看我不叉她出去。” 也就是亲生的女儿才不用帖子,太女正君这话直比刚才亲口允入更显得亲近。不过李凤宁打小就把太女正君当亲爹看,屋里众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只不过…… 连带着楚王君在内,有好几个郎君都状似不经意地朝李凤宁身后瞄了一眼。 门开着,所以屋外没别人,也所以李凤宁的庶妹李鸾仪没有一起来。 魏王府如今也没个正经的男主人可以让太女正君下帖子,所以只要李凤宁不肯,李鸾仪是不可能把脚踩进这间屋子里来的。看太女正君提也没有提她的意思,至少也是默许了李凤宁的行为。 屋里的这些男人不论哪个都是正房夫君,平时在府里对庶女庶子和善大度都未必出自真心了,此刻更加不会冒出来讨太女正君的没趣。只不过在心里默记一笔,回去记得提醒自家妻主少提李鸾仪便是。横竖魏王迟迟没有续弦,这屋里的郎君们也没谁喜欢自降身份跟个通房交好不是? “现下风停了,日头正暖,姐夫和几位郎君出去散散如何?”李凤宁笑吟吟地道,“转一圈过去正好开宴。” “也罢,”太女正君犹豫了会,“出去走走也好。” 太女正君说好,旁人自然不可能摇头。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正堂,慢慢朝园子里走去。 这园子就是为了牡丹才建的。此时正逢盛开的季节,满园都是争奇斗艳的大朵牡丹,再加上风和日丽,倒真是让人越走心情越好。 园子地方很大,来的人却不算多,因此以太女正君为首的郎君们在曲折的小径上都没有遇上什么人。一众人等说说笑笑,转眼到了一扇月亮门前。 白墙之前是一丛青竹,而仰着脖子看青竹的,是一个孤身的年轻男人。 他背对着众人,似乎浑然不觉得身后有人接近。从背影来看,他乌发如墨身形纤长。而那隐隐然一两分的孤高与寂寥,被他挺到笔直的背扩大到了五分。 “多西珲王子。”首先出声唤他的,却是太女正君。 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声,引来一阵零落的抽气声。这个男人如今在京师中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见过本人的只怕也没几个。 “见过君上,几位郎君。”年轻的男人不疾不徐地回神,衣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魏王大小姐。” 然后他便抬起头。 相貌倒是平常,只是一双眼睛却生得着实难得。氤氲之间仿佛蕴藏着无数的东西,让人见而忘俗。 寻常能让太女正君主动开口招呼的人,怕不引来一群过于热烈的注视。只是一听这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偃旗息鼓噤若寒蝉。一时间这花园的一角,竟然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还是安郡王君爽利的声音打破沉默。本来都对太女正君隔了一个人的他说:“王子也是大姐夫请来的客人?” “母皇都允了婚,自然算是赤月的人了。”太女正君含笑点头,看了安郡王君一眼。 “既然是大姐夫的客人,总不好冷待了。王子与我们一起走走?”安郡王君似乎打定主意解围到底了,第二句便是邀请同行。 “多西珲恭敬不如从命。”多西珲大大方方地答应。 一群人又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多西珲待太女正君走过去后才加入人群,堪堪到了安郡王君的旁边。 他似乎不经意地朝前看了眼。正好李凤宁也回过头,两人的视线胶着了一瞬后,又各自错开,像是没事人似的继续随着人群朝前慢慢走去。 第27章 说情 宋章沉着脸,一路向账房快步走去。 李凤宁奉旨协理节贡,就像在魏王府里刮起一阵强风。她日日早出晚归所以浑然不觉,整个府邸之中气氛陡然一变。魏王李端虽然木这个脸说担心,但是略亲近些的都能看出来她是在高兴。她这头一高兴,西苑那头就浑身不舒服了。斥责小厮,打烂东西,每日都能听到那里闹腾个不停。 总算李端斥责了几句后,西苑稍稍消停了几日。接下来连着几日,都有陌生人鬼鬼祟祟地出入西苑,宋章正暗自忧心,果不其然传来李凤宁受伤入东宫的消息。 不说看着长大,宋章好歹也认识李鸾仪也有八年了。她没有欢天喜地大肆庆贺,绝不是因为她们之间还要什么姊妹情分。所以即便宋章没有实据,她也能断定李鸾仪肯定脱不了干系。 但她能做什么呢? 她一介王府长史,李端再赏识她,她再忧心王府的将来,也轮不到她对魏王说三道四。怎么教女儿,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 李凤宁伤愈回府,直接便回了东苑,轻易都不见出门的。但是她安安静静,不代表别的地方就毫无反应。自她踏进王府大门的次日起,两日内雪片似地来了有十来份的礼物,又都是六部尚书一类的高官,着实让府里窃窃私语了好一阵。这礼单当然是冲着魏王大小姐,或者说冲着大小姐她亲娘送的,但若是平常只说过一两句话,与李凤宁不够熟悉的此时就是想送礼也不能送。 凡是有“官”字沾边的,都是宋章的事务。送礼也没亲自送的,重视些的叫晚辈,平常些的遣管家,反正都是宋章出的面。她一通昏天黑地忙下来,这才听说府里又出了事。 李凤宁还没回来的时候,宫里传召李端进过一回。圣人与魏王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她黑了一路的脸,踏进家门头一句话就禁了李鸾仪的足,而且是任她爹杨氏如何抹眼泪都不收成命。 宋章自然明白是事发了。 一来人家管教女儿轮不到她置喙,二来,就算她有说话的余地,她也不觉得区区禁足算什么大事,所以连连推拒了几回杨氏说情的请托。杨氏眼里的怨恨她倒是看得明白,但是魏王还没有昏庸到让她需要担心一个后院男人的地步。 她不想惹麻烦,也要看麻烦愿不愿意放过她。 在燕州被人捧了十六年的李鸾仪,显然还没明白过来这里是京师。她倒是没敢跟她亲娘叫板,转头就折磨起周围人来。成日要这要那,奇货异宝珍馐佳肴不一而足,稍有不顺意的就打打骂骂。燕州王府还好,偏这里京师王府早就习惯了李凤宁的省事,再加上杨氏的枕头风一吹,一时间整个魏王府都人仰马翻怨声载道。 偏偏在这个时候,东苑也开始动了。 宋章不明白为什么王府总管关知格会以为东苑能听她的劝。但是隐约知道一点内情的她,总是克制不住去想一件事。 要是,李凤宁也知道了呢? 旁人看李凤宁清隽聪敏、疏朗豁达,但宋章却能感觉到那一点深藏在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她要是知道是谁在背后这么害她…… 深深的忧虑将宋章吞噬下去,让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送来?” 脚还没跨进账房,宋章就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道清亮里略带稚嫩的声音。 “新做的东西总要时间,哪能说有就有。”这个带着几分轻视的声音属于王府总管关知格,“大小姐那边一定尽快送去。” “时间?我看是没银子了吧。”清亮的声音冷笑一声,“西苑那里的夏衫,四条腰带的金线就用掉三两四钱。她整年的份例都不够那几件衣服的,你们又不肯把吃进嘴里的吐出来,就把主意打到了东苑那头。” “你胡说什么!”关知格恼羞成怒了,“不要以为你在大小姐身边——” “去年腊八,一百五十四两。”宋章踏进房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那个声音清亮的少年冷冷地报出这么一个数字,“十年以来,你们每个人拿了多少,几时拿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关知格在错愕之后,一张涨成猪肝颜色,只狠狠盯着眼前的少年,竟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范。”话说到这里,宋章是想不出声都不行了。 背对着门口的少年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怒气腾腾的脸。他见是宋章才缓下几分,对着她膝盖一弯:“宋长史。” 一般入府做了下人的总会由主人改个名字,但是眼前这个少年却仍然沿用本名范随。宋章不好像李凤宁那么直接叫他随儿,只能叫他阿范了。 “大小姐可在?”宋章只能笑吟吟地说,假装看不懂对方眼里的不悦,“文驰有事与她说。” 这孩子对主人倒是忠心,可刚才那些话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的?李凤宁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护着他,一个错眼回来这孩子许就万劫不复了。怜他一片诚心也好,不想府里再起波澜也罢,横竖她这一脚都已经踩进去了。 “……小姐在。”随儿脸一沉。他不甘不愿地看了眼账房里原来那几个人,冷哼一声才转向宋章,“宋长史请跟我来。” 这孩子人倒不傻,就是年纪太小做事不顾前后。宋章看了眼大步离开账房的随儿,再看看房里几人阴沉的脸色,暗叹一声跟了出去。 离了账房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随儿再没了平时那副欢脱的模样,一路上都绷着脸。宋章也不至于跟个与她儿子一般年纪的小厮计较,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进了东苑的大门。 “稀客啊。” 然后就看见东苑正房门外,正坐在廊下扶手上,靠着柱子赏花的李凤宁。 她披散着头发,半湿不干的,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她一身半新的细棉襦裙,衬着略嫌苍白的脸色,不觉孱弱却多了股闲适慵懒的味道。 李凤宁一双因为脸色愈加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两人身上一转,就定在了随儿那里。随儿倒是毫不掩饰,在李凤宁面前依旧拉着个脸,直看得李凤宁眉头一皱。 “出息了啊。”李凤宁似笑非笑地,“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随儿嘴唇一抿,头一扭看着地面,虽然没喊“我没错”,那样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进屋去。”这回,连李凤宁脸色也不好看了,声音里竟带出几分冷意。 随儿猛抬头,眼里的不敢置信化成委屈,却还是乖乖听话进了屋子。 “这一回,还要多谢文驰。”随儿一消失,李凤宁就站了起来。她脸上带着点歉意的笑,朝她拱了拱手,“随儿到底还小,实在压不住脾气。” 李凤宁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让宋章心往下一沉。她抬头朝李凤宁看,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我有事要寻大小姐商量,就劳阿范引个路。”李凤宁虽是真心在谢她,她却不能大喇喇地受下来,只能应了一句场面话。 “商量?”李凤宁嘴唇微微一抿,刚才那和煦的笑容瞬间变了味道,“你是指鸾仪吗?” 宋章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抬眼看向李凤宁。 “文驰,小时候外祖母把我抱在怀里说,无论什么事总会有人知道。”李凤宁说,“而能不能找到那个知道的人,能不能让那个人把话说出来,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那位赫赫有名的殷大人吗?但她说这个…… “那次出游的两个宫侍,是内侍监芮其政特地挑出来的。她对我心怀愧疚,所以不用我问就说得一清二楚。殷家三姐如今正在羽门军里挂着名字,而满城搜那个车妇的巡城兵马司的老严,就更加不会瞒我了。” 说起来倒是简单,只是这一个个的名字,又哪里有简单过了? 在燕州的那个有娘有爹,至少该温驯守礼的却被惯得无法无天。而在京师这个本该纨绔放浪的,却不止挣好温良恭谨的名声,还把将来的路都铺好了。同样是魏王所出,差别居然如此之大,也由不得宋章不苦笑了。 “大小姐说得如此明白,文驰敢问一句,大小姐意下如何?”要李凤宁放手的话,宋章实在说不出口。 李凤宁这回是差点死了。 “因为害你的是你亲妹妹,反正你也没有死成,所以就那么算了吧。”这话不是没有人可以说,但可以说的人里却绝对没有她宋章。所以她能问的,只是李凤宁的“意下”。而李凤宁若是不肯说便罢,横竖不是她的事。而李凤宁要是肯说,她也要尽几分力。 李凤宁讶然地上看下看,然后突然一笑,“不瞒你说,我进宫去求过陛下了。不过看在文驰如此为我们一家人考虑的份上,我给鸾仪一个机会。” 宋章只当没听见那个“一家人”里的讥刺,只道:“大小姐请说。” “圣旨下来之前,让鸾仪过来低头认错。”李凤宁勾起一抹冷笑,“否则,我让她去太学里学学规矩。” 第28章 随儿 用“太学”将震惊和无法反应的情绪固定在宋章的脸上,她茫然的背影才刚消失在东苑苑门,李凤宁转头就推开虚掩的门进了屋子。 东苑其实是建给魏王世女,也就是将来的魏王所用,于是一应的规制都是最齐整的来。正堂宽阔敞亮,一眼就能看见每个角落。李凤宁扫了一眼,没见那个刚才被她一句喝斥进来的人,就不由眉头一皱。 正堂里开着好几扇门,有通卧房的,还有通耳房和走廊的。寻常一眼扫过去不见人大约就会以为去了其他地方,唯独李凤宁眨了眨眼。她无奈地一笑,转身关上了正堂的大门。 门后,赫然正是那个少年。 他背着手靠在门后的墙上,低着脑袋,肩膀一抽一抽的。 李凤宁看地上都连成一滩的水印子,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喜欢躲在这种地方?”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我要是推门重了点,不是就撞到你了?” 随儿只是肩膀一缩,却丝毫没有过来的意思。 李凤宁只好自己伸手过去,拉住他的胳膊。随儿虽然自己不肯过去,李凤宁一拉住他就乖乖跟了过去,不用半点吹灰之力。 李凤宁拉着随儿到桌边,她坐下,然后把随儿拉到自己两边膝盖的内侧。 坐着,自然要抬头,也于是就算随儿再怎么努力低着头,李凤宁也能看清楚他的模样。随儿哭得满面泪痕,整张脸都红了。加上他最近一阵瘦了好多,脸小了一圈,下巴都尖了,看着更是楚楚可怜。 小时候皇帝与太女再疼李凤宁,也填补不了李凤宁与血亲分离的孤寂。她不能说什么去燕州的话,只能把一腔的孺慕化成疼宠全投在了范随身上。及至长大后与母亲愈行愈远,但是宠爱身边这个少年却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见他哭成这样,刚才在门外看他一副倔头倔脑的样子而生的气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只余下一片心疼。 “这是怎么了?”李凤宁的声音里满是焦急,“在外头谁让你吃亏了?”她一边说,一边拿手去擦他的脸。 只是她不擦还好,她这么一擦,刚才险险止住的眼泪又流起来。 “你倒是说啊。”李凤宁眉头皱紧,“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小姐我没看出来……”随儿的声音都在抖,“那天我看见有生人从西苑出来,但是,但是我没有看出来——”随儿的眼睛里又开始有泪水凝聚,“如果我看出来,如果我看出来了,小姐就不会……” 愕然可以抹去一切,从思绪到情绪都是一片空白。然后,带着一股清甜的温暖突然喷散出来,慢慢的,一点一滴地浸润到全身每个角落。而后,身体突然就觉得轻松起来。在无形的枷锁被解下来的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回府见到梓言后,那股冰冷的窒闷感就像冤魂一样,一直压在她的心口盘绕不去。 直到现在。 “你当你是神仙么?”语气不由自主地跟着轻松起来,“看一眼就能知道别人有什么阴谋诡计。” “但是……” “没有但是。”李凤宁一咧嘴,突然伸手扯住他的脸颊朝两边拉,“而且,不许哭。” “小姐,痛……”随儿虽然一边说痛,一边却是压低眉毛,就算下意识抬起的手也只是贴在李凤宁的手背上,根本没有试图拉开她。 “知道痛还算。”李凤宁陡然放手,然后突然一伸手将纤细的少年用力一拉。少年踉跄一下,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还是努力避开李凤宁受伤的左肩。 “我不生自己的气,虽然我把陛下交托的事情办砸了,还让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因为有人陷害我不是我的错,因为我的伤痊愈了没有留下病根。”李凤宁摸着他的背,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所以你也不要生你的气。随儿,人心向来就险恶,阴谋不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 随儿先是一僵,然后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我只是想让你提防西苑,”李凤宁微叹一口气,“却没想到你却想岔了。” 随儿的不对劲已经有好几日了。现在想来,倒还真是从她详细把原委说给他听之后开始的,但李凤宁却只道这几日是忙进忙出地抬累了才会时不时地走神发呆,却不想他心里居然转的是这件事。 不过,即使她知道随儿反应会这么大,还是一样要说。随儿出入后院,可比她好欺负多了。说给他听,也是让他多生个心眼。不过这个实心眼的傻子被她养得太活泼了,李凤宁这才后悔起来,不该打小就纵着随儿随处撒欢。刚才也是一个错眼就不见人,要宋章护送回来,也不知他在外头做了什么。 “在鸾仪去太学之前,你给我好好待在东苑。”李凤宁看了眼挨挨蹭蹭,滑到她腿上坐着的随儿,补了句,“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最后的半句,生生把随儿刚张开的嘴又压得闭上了。他一抿唇,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看着李凤宁。 “想说什么就说。”李凤宁压低眉。 “小姐为什么还对她那么好?”随儿本来想环住李凤宁脖子的,手将将要碰到的时候又收了回来,“为什么还要让她去太学?” 李凤宁失笑,“你道,太学是什么好地方吗?” “太学可苦呢。”李凤宁眼神略略飘远,“每天清早就要起床,天黑就要就寝。不许饮酒,不许赌戏,不许淫……”李凤宁一顿,换了个词,“不许有人贴身侍候。” “小姐不也待过一阵,还考了秀才。”随儿眉头压低,还是不信,“人家都说去过太学的会有大出息。” “我是拼着一口气才挣出来的,你叫我再去我都不愿意。更何况鸾仪?”李凤宁嘴角略弯,带出一点不怀好意的弧度。 她的庶妹,可是打小锦衣玉食呢。就算不说她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有没有自己更衣洗漱过,太学里可是要跟同学吃一样的饭食,穿一样衣服的。李凤宁当初都熬了好一阵才习惯下来,就是不知道那个一禁足就闹着要珍馐华服的李鸾仪能支持多少时间了。 而那双白白软软的手,除了摸漂亮小厮之外,上一次提笔是什么时候的事?就算不说功课辛苦,同学相处也难。能进太学的,或者门第显赫或者才学卓著,总归脱不出年轻气盛。李鸾仪在燕州被捧惯了,但她要是敢在太学拿魏王府说事,冷嘲热讽都是轻的。 而且,还有一点更重要的。 “报复何必放在明面上呢?”李凤宁靠过去,把下巴搁在随儿的肩头,闭上眼睛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打她一顿板子,人家又不会下狠手打死她,但是等她疮疤一好,所有人都会要我原谅她。她都挨过打了,不原谅就是我心胸狭窄,不分轻重。” 随儿身体一震。 “真要报复,就要挑最让那人难受的方式。让她有嘴说不出苦,还要被周围人一起逼着谢我。” “但是,小姐你刚刚说……她肯认错就……”随儿迟迟疑疑地补了一句。 李凤宁看着他,冷笑一声。 “她要是肯认错,当初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第29章 一怒 “那她什么时候去太学?” 随儿一边好像很好奇似的问,一边却悄悄地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李凤宁瞟他一眼,眉毛一挑。 随儿讪笑一下,却反而更明目张胆地倚进她的怀里。 这一笑,看得李凤宁一怔。 十四岁本就是长个的时候,随儿连着一个月忙进忙出,再加上最近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看着就瘦了一圈。脸小了,眼睛就大了,鼻子似乎更挺了。而双下巴消失之后,脖子自然也跟着纤细粉嫩起来。这哪里还是那个憨吃憨玩的孩子,根本早就是个清秀水嫩的少年了。 因为他坐在她腿上,因为他倚在她怀里,所以她整个胸腹之间都能感觉到他比她略高的体温,她的手臂能摸到他春衫下纤细的腰,她的腿紧紧贴着他肌肤紧致柔滑的腿。 “……小姐?”随儿见李凤宁看着他不说话,压着眉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随儿…… 是她的弟弟。 与她一起长大的亲人。 李凤宁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去。 “你啊,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李凤宁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至少她自己觉得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满脸的鼻涕眼泪,还朝我身上蹭。” “诶……”随儿一呆,然后拉起袖子朝自己脸上一阵乱抹。 哭红的脸好不容易白回来一点,又被他自己蹭红了。“行了,行了。”李凤宁拉住他的袖子,“回去打水洗个脸。”李凤宁一顿,鬼使神差地来了句,“把衣裳也换一换。” “啊?衣服没脏啊?”随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为什么要换?” 李凤宁不喜华服,连带着随儿也从不打扮自己,成日穿着或棉或麻的裤子跑来跑去。 “不为什么。”毫无半点男儿自觉的回答,让李凤宁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微妙地不悦起来,一时也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的她只能拉长脸,“去换条裙子来。” “裙子那么麻烦……” “你再说一遍?”李凤宁眉毛一挑。 “换,我现在就去换……”随儿垮下脸,答得不甘不愿。 李凤宁嘴角一勾。“刚才宋章从哪里把你,”李凤宁只觉眼角人影一闪,似乎有人从外面走进来,下意识抬眼看过去,“捞回来的……”待她看清楚的时候,刚刚的轻松和笑意瞬间被清空,只余下一个僵硬的表情留在那里。 梓言。 仅仅是因为他的出现,冰冷的窒息感就再度袭来。即使最能让她轻松的人依旧在她怀里,李凤宁的心情却仍然在瞬间跌到了最低。 “关知格那里。” 随儿的声音里仍然有着太过明显的不忿,但是这一回李凤宁却要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去叫她过来。”李凤宁刻意收回视线,然后垂下眼。 “哦。”或许是因为李凤宁表现得太明显,随儿也意识到门口有人,他努力扭过头,“梓言哥哥?你干嘛站在门口不说话?” “大小姐的头发如果干了,是不是叫人过来替大小姐梳头?” 李凤宁可以转开眼睛,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耳朵继续听见。 以往一直觉得清爽透亮的声音,在添上几分不疾不徐的从容之后,化成了一种平淡的柔顺。就好像她只是王府的小姐,而他也只是王府的一个仆人一样。 随儿极自然伸手,指尖插进她的头发根部摸了摸,“嗯,小姐头发干了。梓言哥哥你来替小姐梳——” 李凤宁手臂突然收紧,把随儿勒得气息一窒,生生掐断了他的话尾。“当着我的面替我指挥起人来了。”随后她松开手,扶着他的腰轻轻一推一提,让随儿站了起来。 随儿嘿嘿一声干笑,“那我去洗脸了。”然后在李凤宁“嗯”了一声,小步跑着出去了。 李凤宁没有看着仍然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但是当她的耳朵完全无法听到随儿的脚步声时,却仍然觉得整间屋子的空气陡然间沉重粘滞起来。 她不想看见他。 但她是李凤宁,这世上不可以存在她逃避的东西,所以她强迫自己转过眼,去看那个人。 与其他仆人毫无二致的松花色比甲,只是勾勒出他纤细的身形。他半低着头,微垂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柔软又顺从。 也看得李凤宁心里一股邪火噌噌地冒出来。 在她身边的每个人都精心修饰着那一张张堂而皇之的面皮。李鸾仪都已经在背后捅刀子了,当面却还是会叫她一声姐姐。再疼她的太女正君,在事实真相前面也只会说一句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梓言出身市井不假,却是个明白人。他见多了达官贵人,所以明白如何曲意奉承,他见多了风风雨雨,所以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正是因为他明白,所以在他说她不孝,在他会怂恿她先弄到世女名衔再说的时候,李凤宁无法不觉得他特别。 而,也是他的明白,生生斩断了所有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一切。李凤宁死死压在喉咙里的那声“出去”的低吼,融化成一股苦涩的液体倒灌进她的身体里。 他明白他无法违逆东宫,所以他离开了她。他明白他无法不顺着魏王的意,所以他又入了魏王府成为东苑的小厮。 这里李凤宁都知道。但是知道,永远不代表能够原谅。 李凤宁深深地呼吸一次,努力平静了自己的声音才问道:“院子和书房都是你收拾的?” 梓言明显地一怔,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在接触到李凤宁目光的时候又低下头去,“是。” 李凤宁这才发现,这似乎是他入府之后,她第一次跟他说话。 “收拾得不错。”李凤宁轻飘飘地来了句。 梓言显然听出来李凤宁毫无夸赞之意,只低低应了声,“是。” “我这回差点死了,鸾仪‘居功至伟’。”李凤宁冷笑一声,“所以殿下把你弄进来,不是开恩特许,而是要封我的嘴。” 梓言一震。李凤宁的话令他再也维持不了恭顺的姿态。他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看着李凤宁。 恰在这个时候,有人从苑门进来后,一路穿行到了正堂门口。李凤宁转眸看了眼,正是王府总管关知格。她虽然脸上带着疑惑,但是跨进门口之后只是举起手做出一个仿佛要作揖的姿势,然后只是低了下头,腰还是挺得笔直,“见过大小姐。不知唤我来有何吩咐?” 李凤宁又转眸看向梓言。 在最初的惊讶不信之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表情里浮现出一丝急切。只是在关知格在场的前提下,即便都已经张开了嘴,他也什么都不能说。 他这是想解释什么? 他不知道吗? 李凤宁的表情里露出嘲弄。 她为了他,违逆陛下的意思,违逆太女的意思,甚至连一直疼她的太女正君的话也不听。外祖母严令殷家女儿绝不许沾手青楼,她为了他,逼小六认了挹翠楼。她为了他,去结交巡城兵马司的老严,每个月茶水银子不知打赏下去多少。 她不说,是因为那些都是应该的。 为了他,她甘之如饴。 但是,他是怎么对她的? 他是个明白人,对着东宫顺从,对着魏王顺服,那么在他眼里,她是什么? 他是觉得她无权无势什么都做不出来,还是觉得她一定会对他念念不忘,所以就能像没事人一样堂而皇之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陛下说了,这里‘毕竟’是我家。所以秋闱结束之前,我都会长待在这里。”李凤宁将视线缓缓挪到关知格脸上,“我知道整间魏王府没人把我放在眼里。” 关知格眉头一皱,似乎有点不耐烦,“大小姐说哪里话,您是……” 李凤宁冷笑一声,打断了她。 魏王府的人又何尝不是? 她懒得沾手一堆麻烦而已,这些人就一个个蹬鼻子上脸,当她软柿子好捏。 “安分守己少在我眼前晃荡,我就当你们不存在。”李凤宁明明是跟关知格在说话,眼睛却看着梓言,“要是倚仗着什么‘身份’和‘情分’,别怪我翻旧账一起算。” “大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关知格勃然变色。 李凤宁看着血色一点一点从梓言脸上退去,看着他黯然低下去头的样子,看着他微微摇晃的身体,心里浮现出一股淡淡的快意。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李凤宁才转向关知格。 魏王长期在外于是把持魏王府十来年的女人,一副被挑衅和冒犯的愤怒。 而李凤宁却是连冷笑都欠奉,转身进了里屋。 第30章 姐姐 “凤小姐回来啦——” 殷府门房自看见街头骑马徐徐而来的那人,回头朝府里高喊了一嗓子后,远远地就迎了上去。她身后另外一个忙不迭地开门,而刚才那声大喊,竟是像狼烟似的次第朝里边一声连一声地传了进去。 这倒是真是不多见。 官至正二品,以太傅之名致仕的殷大人,生前何翻云覆雨炙手可热,一旦故去之后府邸门前也一样冷清起来。虽然细究下来,殷大人两女四孙里,即便官衔最低的那个手里也捏着东西两市,可明面上到底是恭谨僵沉了许多,像今天这样仅仅一个人来便从街头喊到巷尾,却是绝无仅有的了。 “凤小姐您可终于是来了。”门房上去牵住马,一边殷切地看着马上那人,见她翻身下马还伸手要去扶她,“哎,您慢点,慢点。” “我是豆腐做的吗?”下马之后站在地上的人看着她还没收回去的手,挑起眉一脸的好笑,“小心成这样。” “咱们这些不三不四的寻常也不能凑到大人与郎君面前,听了一耳朵到底不如自己见到的踏实。”门房上下打量了那人一圈后,“说句不知上下的话,如今看见您好好的,咱们就都放心了。” 名中带个凤字,又能被殷府下人如此对待的,自然是殷大人的外孙女李凤宁。她听门房这样一说也是忍不住地微笑,“劳你们挂心了。” “您快些进去吧。”门房手里攥着马绳,一边躬着身指向早已大开的侧门,“大人虽还没从衙门回来,郎君一直等着您。” 李凤宁回以一笑,大步跨进了侧门。 即便后来权倾朝野,刚刚在安阳买下宅院的时候,那位殷大人也不过是从五品的小官。如今偌大的殷府历经几次扩建,虽然地方是十足的宽敞,但是规制却不如寻常大宅院那么齐整。李凤宁自是驾轻就熟,她先去大姑母殷雪楚的夫君任氏那里请了安,转头就去了殷悦平的院子。 “见过凤小姐。”梳了已嫁发式的小厮眉眼含笑,朝着走过来的李凤宁利落地福身行礼,待李凤宁走近了他已经直起身,侧身起步把她朝书房里引,“六小姐在等您。” “拾筱,我现在书房坐……”反倒是李凤宁一呆,“小六在家?她后天才休沐吧?” “昨天随儿过来传话,她今天一早去了府衙递了条,特意等您的。”名叫拾筱的小厮道,“您可别说是我说的,她念了您一晚上呢。” 李凤宁转眸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一晚上?” 拾筱一呆后脸上掠过一阵淡红,他又不好反驳,只能撩起书房的门帘朝里头说了一句“凤小姐来了”后,转头跑了。 “你在外头说什么?”书房里传出一道不知道算是懒洋洋,还是不经意的声音。 李凤宁一脚跨进屋子。 只要跨进过她的书房,大约谁都不会再相信殷家六小姐精明圆滑的说法。家具陈设没一件按着规矩来,书架更是做成无数的格子,每格上头都贴着签纸。书案上乍一眼乱七八糟,官窑的花瓶被她当成笔筒,镇纸看着像是从哪里捡回来的石头,各式卷宗文册更加铺满桌面。 换了规整严肃的人,只怕从门口瞟一眼头皮都要炸了,李凤宁却自踏进屋子的那一瞬间就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是你这里舒服。”她熟练地在地上众多物件之间穿行,把放在椅子上的一叠书簿放到附近的地上,然后坐了下去。然后,抬头就见殷家老六殷悦平两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她一挑眉,“干嘛?” “你真没事了?”殷悦平眉头皱了起来,然后目光朝李凤宁的左肩那里滑了过去。 李凤宁眨了眨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淡到没有的笑意,她一边略略倾了身子靠到右边的扶手上,一边说:“伤口是好了,左手还是有点使不上劲。” “那群太医院的老货,平时拿腔拿调,用她们的时候就怂了。”殷悦平顿时脸色就黑了。 “这一刀真割得不浅。”那边在替她生气,反倒是李凤宁替太医开脱起来,“她们要是不尽力,我早就下去了。” 李凤宁说得轻松,然后换来一个瞪眼。 “那个谁呢?”殷悦平脸色阴沉,“你就放她在那里当没这回事?” “哪能呢。”即使殷悦平没说,李凤宁也知道她在说谁,“我已经安排好让她去太学了。” “太学?”殷悦平斜睨她一眼,呲牙笑得一脸恶意,“直接打断她的腿不就好了。” 李凤宁一怔,忍不住笑了出来,“现在看来外祖母还真是疼四姐。亏得你没跟着去兵部,否则四姐肯定要愁死了。”她咧着嘴,“动不动就打人。” “五哥还来信问我要不要几个生面孔呢。”殷悦平一翻白眼。 “替我回信说谢五哥疼我,但是真不用。”李凤宁脸上笑意未尽,声音却略低了几分,“这么点事还收拾不干净,我没脸见人了。” “你说的啊。”殷悦平说得极认真,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秋闱怎么办?到时候要射箭的。” 话说赤月朝为官,在六十年前还是靠举荐的。举荐者虽然未必全都出自私心,但是与被荐者之间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不用结就是一党的朝臣们对朝政的影响自然不言而喻。于是在李凤宁的祖母长隆帝那一代就开始着手施行改革,开始科举取仕。执行改革,并亲手推进各项政令的,正是李凤宁的外祖母殷大人。 而来自于世家的阻碍,即使到今天还依然存在。 李凤宁固然是存着凭科考出身就不是李端荫蔽的想法,但不多不少也有点为祖母和外祖母张目的意思。而如今的皇帝,她的姨母李昱一直默许她的行为,也是因为李凤宁参加科考比任何政令更能表达她的态度。 所以说李凤宁除非不考,一旦考了,成绩就必须好看。别人考得半上不下可以一笑置之,她要是弄得难看了,就是打李昱的脸。 “能怎么办。”李凤宁面无表情,“我现在也不敢乱动。” “这个也急不来。”殷悦平想来想去,也只能这么应了句,“对了,说起科考,你知道崇文馆吗?” “崇文馆?”李凤宁一怔,想了好一会才道,“是……外城那个书院?” “赶着今年秋闱的头一拨差不多已经到了,如今日日聚在那里文会诗会,声势是真不小。其中有几个听说文章作得不错,引了一帮子太学生去挑事,闹得巡城兵马司都去了。”殷悦平说,“御史为此弹了礼部疏于管理,最后还是圣人口谕才平息下来。” “是吗?”李凤宁眉头微皱,“我这阵子不是在东宫就是在王府,什么都没听说。” “你又不会再回太学,”殷悦平看着她,一脸认真地建议,“既打着外放的主意,还是去看看的好。别突然间像是石头里蹦出来一样,没得让人说无谓的闲话。” 这话,说得却是贴心。 赤月的科考虽然分为县、州、部、殿四级。其中殿试更像是个过场,而部试才是一锤定音的重中之重。通常情况下,除非百年难得的奇才,否则一般都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李凤宁既然想要谋个外放的职位,如今崇文馆里便有她将来的同僚。 别人倒也罢了,毕竟同科那么多人,谁也不可能全认识。可李凤宁平时又没听过她有什么文章见世,也不见她拜在哪个名师门下辛苦读书,只要一露她天家贵胄的身份,只怕是个人都会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暗自认定了她纨绔胡闹,纯粹是靠着身份才弄来的名头。 “好。”李凤宁眼珠一转,应了。即便一时想不到,也知道殷悦平是为她好,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两人这头话题才一停顿,拾筱就端着盘子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也不把东西放下,直接端着盘子就递到李凤宁面前,然后绷着脸干巴巴地说:“凤小姐请用。” 盘子里是一碗红枣燕窝羹,李凤宁手都伸出去了又缩回来,一脸嫌恶地转开脸。“拾筱,我刚才一句玩笑话,你记恨成这样?”她拿手推了推盘子,“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这些东西。拿走拿走。” 拾筱一听她说刚才,一时脸上又不自在起来,他努力木着脸。“是随儿送过来,让我一定要端给您。”拾筱木着脸,端着盘子的手半点没有后退的意思,“凤小姐请用。” “这个随儿,在那里天天盯着我还不够,连这半天都不放过。”李凤宁眉头一皱,却到底还是伸手拿了起来。 “真是奇景。”一旁的殷悦平啧啧称奇,“打小就连喝药都比吃甜食痛快,如今拾筱只是说了随儿的名字你居然就从了?” “什么从了……”李凤宁忍不住白眼一翻,正要说话的时候却因为拾筱的一句话一怔。 “凤小姐放在心尖上的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放在…… “你怎么了,对着一碗汤发呆?” “啊,没事。”李凤宁眨了眨眼,将瓷碗凑近唇边。 心尖上的人? 第31章 夜路 马车的车窗外,街道两边的宅院没入夜色中,只偶尔几盏灯在微凉的夜风里摇曳不停。车轮滚动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在青石路板上异常清亮,连带着马车里的人也表情沉郁起来。 她的前路…… 简直就像夜色里的这条路一模一样。 李凤宁看着车窗外的大街。晚间喝了几杯,姑父便说不许骑马,遣了马车送她回王府。或许是因为不用控马,又或许是因为酒劲把倦怠全都挖掘了出来,此刻李凤宁只觉沉重得连气都叹不出来。 姑且不论她的郁结,李凤宁其实知道李端不是没想过要有一番作为的,但是她败了。败在谁的手上不重要,重要的是龟缩在燕州王府已经成了她的定局。李凤宁从来不想学她,私心也好公心也罢,她从来都不想成为她母亲那样的人。 但是从她懂事开始的努力,连同陛下的栽培,却轻轻易易地毁在了她庶妹鸾仪一时的嫉妒里。谁曾想一个不过用来表现“聪敏勤勉”的过场戏,却最终成就了她顽劣轻狂的名声?如今她面前只剩下最后一条逼仄的窄路,她李凤宁一旦在科考中落第,只怕不堪造就这个词就会变成她的私人印鉴,跟定她一辈子了。 科考,是那么容易的吗? 无数寒门女儿,不知刻苦几十年都不能及第,何况她最近几年根本就没有碰过书本?各处衙门是干什么的,哪个主官有德无行,谁与谁私交甚笃反目成仇,这些她用心记诵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在部试里出现。 她是想好好读书的,临阵磨枪就算不快,好歹还能唬人。但是在书房里…… 她却太在意“某个人”。 李凤宁苦笑一下。 只要感觉到他的出现,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被那个人带走。书上的字成了一团团毫无意义的墨渍,即便她可以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她的耳朵却诚实地捕捉着一切他的讯息。他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他挪动壶杯的声音,甚至他呼吸的声音。但是当他每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她又忍不住地愤怒。 通常情况下,赶他走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是…… 她如果送走了他,这一回就会是永远的分别。 李凤宁伸手覆住额头,苦笑起来。 她舍不得。 所以说,现在看起来或许跟多西珲去草原才最适合她。 多西珲不温暖。 那双太理智的鸦青色眼眸,大概永远都不会有诸如混乱慌张一类的情绪。有他在身边,即使面对刺客也可以逃出生天,李凤宁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可以难倒他。如果能牵起他的手,李凤宁就有信心面对任何的惊涛骇浪。 但问题却在,多西珲心思太深了。 他易装后单身潜入赤月。他可以在她昏迷后独自求救,然后又面不改色地指称安阳治安败坏,乘机要求更多的利益。他可以在夜晚时毫无顾忌地靠在她身上,又能在白天游园时彻底当作不认识她。 他的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或许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不知道。 马车摇摇晃晃,坐在她旁边那个一会东倒一会西歪,李凤宁索性一伸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小姐……”柔嫩的嗓音含含混混的。 “还没到。”李凤宁侧转身体,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 随儿含混地应了声什么,李凤宁都听不明白。 而最不可思议的,或许是这个孩子。 只是因为体重的感觉,体温还隔在衣服的那边没来得及传过来,李凤宁就开始觉得飘游不定的心慢慢着了地。 这个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拾筱说的这句话,她当时心里的念头是“随儿当然是不一样的”。之后她反而因为这句话发起呆来。 但是…… 心尖上的人,是可以用在亲人身上的吗? 李凤宁抬起手,轻轻落在随儿的肩上,揽住他。 她说要替这个孩子寻个好人家,她说要他嫁过去做人家的正房夫君,这些话都是真心的。但是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她就再也不能像这样拥着他了吧? 只是因为他的倚靠就传来的安心感,会变成别人的东西。她的存在,会在他的眼力和心里慢慢淡去。在他嫁给别人之后,即使最初会有书信,在他有了孩子以后,他也会彻底忘记她。 这种“失去”,她真的能够面对吗? 李凤宁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随儿不舒服地低哼了一声,李凤宁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她手才刚一松,突然听到响亮的马嘶,整个马车震动后又原地跳起来。李凤宁和随儿都跟着朝前一冲,她心里一惊连忙手上用力把随儿扳回来的时候,马车的车身原地一跳让随儿的脑袋重重磕上她的锁骨。 “小姐……怎么了?”随儿一边揉着撞红了的脸,一边抬头看她。 “凤,凤小姐您没事吧?”外头传来车妇着急的声音。 “还好。”李凤宁眉头一皱,“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马惊了。”车妇在外头回话,“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您先坐着。” 然后就传来车妇下车,安抚马匹的各种声响。 殷府当然买的好马,就算拉车的马是次一等的,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受惊…… 李凤宁才眉头一皱,只觉一阵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先是以为车妇掀开门帘,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她立刻意识到不对,猛抬眼,只见车厢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那人虽然单膝着地一手抓住车窗的窗框稳住身体,右手却握着一柄短剑指向随儿。 李凤宁心里一紧,她本来就揽着随儿的肩膀,此刻手掌一张,先捂住随儿的嘴,然后一把将随儿护进怀里。随儿挣动了一下,李凤宁手上一压,他立时就乖乖地伏在她怀里不动了。 李凤宁似乎听到对面那人低笑了一声。 她抬眼看过去。这人面覆黑巾,一身黑衣,李凤宁只能知道此人骨骼并不粗大,连男女都看不出。倒是露在面巾外的一双眸子眼角微挑水润含情,看着极是妩媚的样子。 “又是你。”黑衣人低低地开口。他的语调里带着三分婉转轻谑,如果闭上眼睛简直就像是情人耳语一般。虽然同时,他手里的剑还是稳稳地指着随儿。 李凤宁眼睛微眯。 什么叫“又是”你?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片喧闹声,像是一大群人过来了。透过车窗的缝隙,都能看见无数灯笼火把在晃动。“请问车里是哪位?”然后外头就有人高声喝道,“巡城兵马司奉命搜捕嫌犯,请下车说话。” 巡城兵马司? 李凤宁下意识看向黑衣人。 他手里的剑依旧稳稳地指着她。李凤宁从那双眼睛里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惊惧惶恐,依旧是那种满满的镇静与轻谑。就仿佛他在告诉她,即便她大声呼救,他也有办法一剑刺穿他们两人的身体。 李凤宁眉头一皱,但是开口时却依旧拖长了调子,用仿佛酒醉后懒洋洋的声音说:“小金吗,是我。” “大小姐?”马车外那人语调立时一变,“您怎么坐起马车来了?” “刚从姑母家吃过酒,正要回去。”李凤宁说,“发生什么事了?” “小的奉命办事,大小姐也明白公务不能随便透露。”外头的人更客气了,“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吧。” 李凤宁嗤笑一声,“好像我喜欢多管闲事一样。”她说完敲敲窗,“可以走了吗?”后一句却是对车妇说的。 “马和车都没事,可以走了。”车妇立时应道。 “大小姐,这个……”反倒是巡城兵马司的小金再度出声。 “怎么,你还想叫我下去给你们看?”李凤宁声音略沉。 “哪,哪能呢。”外头的人明显犹豫了会,最后才赔笑道,“大小姐您自然不会跟逃犯有关。您慢走,小的们不送了。” 车妇听她这么说,立时吆喝一声,打马起行。 车轮再度滚动起来之后,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 直到再度恢复安静的时候,黑衣人终于开口,“多承大小姐再次援手。” 再次……援手? 李凤宁微怔,而黑衣人的目光从与她对视的位置慢慢下滑,一直落到她胸口。 李凤宁顿时明白过来。 是他! 她眼睛一眯,不由自主地握紧拳。 知道她胸口有伤的不少,但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也能知道,就只有一个可能。驲落使节被杀时,她在酒楼外看见的小厮。 “别这么生气嘛。”黑衣人轻笑一声,“作为你救了我两次的谢礼。” 李凤宁绷紧全身肌肉戒备,却不想对面那人却只是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 他拉下了他的面巾。 李凤宁几乎瞪圆了眼睛。 这张脸…… 黑衣人一掀门帘,“呼”一下窜了出去。 “什么人!凤小姐您没事吧——”外头响起车妇的惊呼。 但是李凤宁却根本像是没听到一样。她皱起眉,双眸惊疑不定地转来转去。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这张脸,不是多西珲身边的那个漂亮小厮吗? 第32章 梓心 无论她将来娶谁都好,新郎君都必然要对他另眼相看。即使再觉得他碍眼再觉得他低贱,新郎君都必须容忍他的存在。因为他是魏王赏下来的人,只要这么一句话,他就在她身边站稳了脚跟。而从王府长史出现在他眼前起那一刻,他想的都是可以再见到她,想的是从今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她的身边,但是真到入了王府之后,梓言才发现他错得有多离谱。 他居然忘了,李凤宁这个人有多么心高气傲。 夜色中,梓言扶着游廊的柱子,看向廊外一片寂静黑暗的庭院。 她倒是没对他恶言相向。 梓言试图弯起唇,却只是让心底的苦涩流泻出来。 她只不过是…… 漠视他的存在罢了。 不许他近身,不许他进卧室,就连做事也是通过别人的嘴来说。偶尔一次两次终于能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总是连头都不抬,好像他只是一团空气一样。 梓言慢慢地吸了口气,试图把胸口的一团闷痛呼出去。 他情愿等的。相比起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那种彷徨,他情愿等的。 她不愿意看他,至少他能看见她。至少他能待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至少身边都是她的气息,就算是看她抱着别人…… 梓言不由自主地向正堂看去。 那天他不过寻了机会想与她说话的,却在一进门的时候,就发现她抱着那个孩子。一瞬间漫起的酸涩苦楚,几乎令他想要夺门逃出去。 虽然真要出去了,大概连他自己都会觉得矫情。在青楼混了那么多年的人,装什么纯情无辜。 但是只要再度想到她把那个孩子搂在怀里。她的表情是那么宠溺和纵容,她是……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地可笑。听她说屋里都没个人可以支应的时候,他是多么窃喜和高兴,但是原来…… 原来,根本是她不舍得那个人去支应。 梓言闭上眼睛,连着深呼吸几次才终于平息下来。 她身边有人,原也在料想之中。就算现在没有那个随儿,将来也会有她明媒正娶的夫君和侧室。他再酸,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是,魏王府里果然比他预想得要复杂太多。 明明主人才那么几个,连一个巴掌都凑不满的人数,底下人却是盘根错节势力交错。日常要打交道的厨房简直就是个重灾之地。采买和厨子之间说话夹枪带棒已经是小菜一碟了,东苑这边去的人稍有松懈就要吃点暗亏。 王府总管关知格,即使在外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多少铺子仰着她的鼻息过活,那天被李凤宁这么当面斥责,脸上几乎挂不住。梓言是前面听到几句,所以知道他才是池鱼之殃,但是关知格显然不知根底。看她临去时看他的眼神,大约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的。 除此之外…… 梓言拉起衣袖。 就是廊下摇曳不定的烛火,也能照出他手腕上一圈暗色的手指印。他看着自己的手腕,眉头越皱越紧。东苑的正门自然是通向王府的正门,后门才是去厨房和马房的,他总不能每天都从前门绕路。 但是那种事情,他能跟谁说…… 灯影晃动,身边多了个人。梓言蓦地一惊,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后退了一步。待他看清来的人是谁之后,心还是在那里扑扑乱跳。 站在他不远处的,正是李凤宁。她脸色本来就不好,看见梓言更是把眉头皱了起来。 梓言只觉得心口一闷,却还是强笑道:“凤宁,你回来……”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李凤宁就大步越过他,朝里面走去。 梓言表情一僵,努力凝聚起来的表情几乎溃不成军。一直跟在李凤宁身后的随儿过来轻声说:“小姐心情不太好,梓言哥哥你别……” “随儿!”他话没说完,前头李凤宁只用一声名字就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 “来了。”随儿担心地看了梓言一眼,拎起裙子小步跑了过去。 她…… 心情不好? 一句话就轻易减淡了他的难受。梓言转过身,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一咬牙跟了上去。 “随儿,你去厨房叫她们煎一碗定惊茶,喝了之后早点休息。” 梓言才一踏进门口,就听李凤宁把随儿打发走了。随儿似乎是有什么想说的,但是最终还是在李凤宁一个眼神之下乖乖地出了卧室门口。 梓言一咬唇。他到外面的茶房里去提了一壶热水,然后倒水再绞了面巾,这才靠近李凤宁。“凤宁。”他一边轻声说着把面巾递过去,一边却是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她会不会…… 李凤宁接了过去。 梓言松了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李凤宁今天是去的殷府。别的地方梓言不敢说,她对殷家却一向是极亲近的。尤其是六小姐殷悦平这个表姐,简直能好到连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看她现在这么一副眉头微皱,一脸深思的样子,是在殷家听说了什么吗? “凤宁,你在想什么?”梓言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不像是喜欢花的人……”李凤宁话说到一半突然醒悟过来。她转向梓言,表情里闪过一点意外和茫然,然后就皱起了眉。 “不是什么人都喜欢花的。”梓言心里一颤,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她的下一句话一定是让他出去。 李凤宁眉头皱得更紧,看着他。 这一句,却也不算是敷衍。 花当然好看。但是遇上赏花这种雅事,叫他们去的都只当他们是席上陪酒的玩物。那边门当户对的眉目传情,这边却是被人朝死里作践也要笑得柔腻妩媚,真真是再硬的心也扛不过去。 “他不喜欢花。”李凤宁拉开一抹惨然的笑,一张脸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白,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他不喜欢花,却邀我去赏花。” “凤宁?”梓言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见她这样不由得着急起来,“凤宁你……” 梓言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手挥开。 “出去。”似乎只用了一瞬的功夫,她就已经镇定下来。虽然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衬得她那双眼睛愈发幽深。 梓言伸在半空中的手一僵。随后他一咬牙,用力握住她的手,“凤宁,我——” “你什么?我知道你聪明。但是你不要想错了,以前我不是没办法把你接进来,”李凤宁拉开他的手,几乎低声喝道,“而现在,我更加不是不能把你扔出去!”说完,她拉脱了他的手,然后用力一甩。 梓言一个趔趄。 他稳住身体的时候,李凤宁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了。 她已经连见,都不想见他了吗…… 第33章 定计 王府里除了正房之外是只有东苑的,十来年前硬生生改了个西苑出来,整个府邸西边一侧的格局就有点奇怪。外书房与西苑之间只隔了一个回廊,所以无论哪边有点什么大响动,另一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圣人下旨之后,李鸾仪去太学的事就算定下来了。杨氏苦求李端无果,只能折腾起行装来。这小半个月以来把个半边府邸闹得鸡飞狗跳,贴着西苑的外书房自然也免不了池鱼之殃。企图在外书房里整理书册的宋章被闹得没了法子,只好一丢手里的书,推开门溜达了出去。 王府占地虽大,构造却简单。中间是正房正堂,东苑在东西苑在西,后头是花园。既然是要清静,自然是离吵闹的源头越远越好。于是宋章一路朝东苑走去。 一路上,小厮也好仆妇也罢,虽然见到她都会问一声好,但是神态表情却不尽相同。她暗自多看两眼,发现自西向东竟然越来越老实。西苑那边的说话之间总免不了一副趾高气昂,而东苑这边却多的是老实木讷的模样。 西苑这边倒真真是一句“物似主人型”,而东苑这边…… 或许该说是“种瓜得瓜”? 宋章笑着摇摇头。再一抬眼间,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东苑的大门前。 西苑那边她是绝不肯去的,她可没有自动送上门去给孪宠小厮当乐师的雅兴。而东苑这边…… 说实话,她完全不讨厌李凤宁,也不是不能理解李凤宁对于李端的想法。亲爹死了之后再被亲娘远远地一扔就是十几年,谁都会心生怨气。 可她就不能体谅李端的苦处吗? 如今可说是安平盛世,圣人登基那阵可没那么太平。从第一日戴上帝冕到真正坐稳帝位,花去的可不是只有几天几个月的功夫。魏王李端作为圣人亲手抚养长大的同胞妹妹,一言一行都被人紧紧盯着。即便她现在偏在燕州一隅还时不时招点黑手过来,更不要说她当年在安阳是个什么光景了。 宋章长舒了口气。 李鸾仪那样的,李端早就放弃了。横竖现在有李端将来有李凤宁,再大的祸事只要不是谋反就总有办法捋平了。 而李凤宁不同。 李端再不说,宋章也能看出她对这个长女寄了多少希望。如今看来,她虽然年轻气盛,总算人还通透,也知道分寸。 罢罢罢。 她拿人俸禄就要替人干活。如果能劝得母女之间平和些,也不枉魏王护她多年的安宁。 这么想着,宋章就推开苑门走了进去。 “宋长史,”有人自茶房里迎出来,先是福身一礼,“大小姐在书房,请随芝草来。” 小厮待宋章点头后,便无声无息地朝书房引路而去。 脂粉薄施衣裙素淡,眼神平和声调柔缓。一眼过去,无论语调模样都清爽舒服。 这才是小厮该有的样子。 宋章跟着小厮向书房走去。 只是不知道用着这个小厮的人,能不能体会到那份用心了。 不一会,两人到了书房门口。小厮芝草敲门后禀报“大小姐,宋长史来了”后,又福身一礼后侧身让开。 “文驰?”里头传出李凤宁的声音,“进来。” 全王府大概都不会把李凤宁那句“我要读书”当真,就连宋章也觉得她是借个由头躲在屋里不想见人。不过踏进书房的时候,宋章开始有点不确定了。 堪称巨大的书案上堆满了各种书,大部分都摊开着。砚台上墨已经研好了,毛笔蘸满了墨搁在一边。李凤宁一会翻翻这本,探头看看那本,再低头提笔写几个字。 “大小姐这是在查些什么东西吗?”宋章环顾四周,“可有文驰能帮忙的地方?” “随便坐。”李凤宁只给她抬头一瞟的功夫,手里拿着的笔一挥,然后转脸朝门口说了句,“那个谁,去沏茶来。”说完,她又低头抓起一本薄册子,啪啦啪啦翻起来。 宋章见李凤宁一副真在忙的样子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本是闲逛过来的,但此时人都已经进来了,也不能现在就走,就真如李凤宁所说先坐了下来。 案边上有本书,几乎要掉下来,半掩在其他书册下的封面上写着“堪舆”二字。 堪……舆? 宋章“霍”一下站起来,想也不想就抽出那本书,看清书名后瞪圆了眼睛。 居然真是《赤月堪舆图西北册》! 先帝时曾令殷大人制作堪舆图,详细记载整个赤月境内所有的地形地势,不仅包括山川湖海甚至还有矿物和草木。这本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及千秋的好事,后来却因为耗费太多人力物力而不了了之。宋章自听说过就一直念念不忘,提起来就觉得惋惜。这个难道…… 居然真的成书了? “果然识货。”站在书案旁的李凤宁抬头看过来,咧嘴一笑,“不过这个是我借的。想看可以,只不要拿出这间屋子就行。” 不要……拿出这间屋子。 李凤宁轻飘飘的一句话,顿时令宋章回了神。 这一本堪舆图,可不仅仅是让人知道哪里有山哪里有水。行军打仗要它,开新矿要它,就连核算一地的粮食产量也能用到它。只要这本堪舆图在手,就算谋个反都能如虎添翼。只要这么一想,就能明白为什么此图制成后朝廷会秘而不宣。 而这个李凤宁…… 她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借”了出来? 宋章想到这里,一瞬间只觉得周围阴风阵阵,额头几乎要沁出冷汗来了。 “看你紧张成这样子,这又是什么大事了?当年陛下为我讲解山川地势的时候,这本书都快翻烂了。”李凤宁一咧嘴,表情里一副看她就好笑的样子,“如今也就是拿出来要禀一声罢了。” 当今的圣人,是真疼她。 即使在魏王身边待了那么些年,以为自己都已经见惯了“圣眷正隆”是什么意思,宋章还是没能立刻就回出话来。 圣人这哪里还是心疼甥女,只怕当年教养太女也不过如此了。 感慨之后回神,见李凤宁还是一副好笑的眼神看着她,宋章不由一窘。她假咳一声,“大小姐可是要查什么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目光还是朝堪舆图瞟了过去。 既然是圣人亲口允准的,能看到也是她的缘分。等李凤宁把堪舆图还回宫里,这辈子她想再见第二眼只怕是不能够了。不如乘此机会,多看两眼…… “如果想让多西珲回去,文驰可有良策?” 然后,李凤宁就以与刚才差不多的语气,再度轻飘飘地来了句话,也成功地再次让宋章呆立当场。 她缓缓抬头,即便看见李凤宁一脸认真,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小姐……说的是驲落王子?” 李凤宁没有回答她,但是那双乌黑的眼眸却异常地认真,以至于宋章只能把满心的不可置信又吞了回去。 她的妹妹,为了去太学闹得整个府邸鸡飞狗跳。而在刚刚,就在宋章踏进东苑之前,她也只是觉得李凤宁年轻幼稚,不知体谅母亲。 但其实,她居然在考虑这种问题? 宋章愣愣地低头。 《驲落风物谈》、《本草论西北卷》、《驲落史》、《敦叶方志》,一本本书都是与驲落有关。 但是,她怎么可能是认真的? 朝廷大臣们头疼了几个月,与整个赤月息息相关,一个不好或许会引发大战的问题,怎么能是这个尚未及冠的年轻姑娘会想要解决的问题? 但是,她的表情又太认真,以至于宋章那些质疑的话根本就说不出口,“驲落送王子出嫁,如果贸贸然赶他回去,十分不妥。”于是宋章只能干巴巴地来了这么句。 “我还跟陛下夸口过,说是能解决这件事。”李凤宁眉头一皱,“但上次求了姐夫游园,也只有一时的效果。” 姐夫…… 太女正君吗? 宋章一不与后院官眷来往,二也不能上朝,于这方面就迟钝了些。不过她到底聪明,一点就透。 圣人早就允了婚,却迟迟不说将要娶多西珲的人选是谁。这当口太女正君突然游园赏花,大多数接了帖子的夫郎都带着自己未成亲的女儿一起参加,到了地方一看多西珲居然在场,只怕谁的脸都要绿一下。原本只想着让女儿多交几个朋友,万一雀屏中选被点成多西珲的妻主,那真真是一家子的前程都要毁于一旦。 原来李凤宁伤愈后刚刚回府就忙进忙去,竟然是为了这个吗? 宋章不由得有点刮目相看了。 这种招数虽只有一时之效,但李凤宁如今才多大?十八岁而已,难能可贵了。 “如果不能赶他回去,就只能想办法让他自己回去了。”宋章再有才智也不是神仙,这当口也只能这么泛泛而谈了。 “让他……自己回去?”但李凤宁却眉头一皱,一副若有所得的样子看着宋章,“他自己倒未必想嫁。但是驲落王打的主意,就是想让他进宫之后替驲落多谋些好处。她不开口,谁还能让他回去?” 他自己未必想嫁。 驲落王打的主意。 这位大小姐,知道得还真是不少。 只当又是从陛下和太女那里听来的,宋章也没有多问,只是想了想后说:“如果只是这样,那只要让驲落王觉得王子回去了之后利益更大就行了。” “求陛下赏他些东西?”李凤宁皱着眉,在“他”字上咬了重音,“但是赏什么好呢?” 这个赏赐不仅不能是金银珠宝一类能轻易搬动的,还得具有极大的价值,至少要与多西珲嫁入皇宫之后能求到的不能差太多。同时,这个东西又必须是赏给多西珲个人的。这样驲落王才会因为想要得到这个赏赐,把多西珲招回驲落。 “驲落缺盐缺铁,”宋章灵光一闪,连嗓门也大了些,“铁是不行的,那就……” “盐矿!我记得……”李凤宁也是一点就透。她眼睛一亮,猛抓过《堪舆图》一阵哗啦哗啦地翻,然后重重一拍桌子。 “有了,锦叶盐矿!” 第34章 禀告 给个盐矿。 说起来不过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功夫,实际做起来非常麻烦。 按赤月朝的律法,所有矿产均归朝廷所有。譬如银矿和铁矿,虽然允许普通百姓开挖筛炼,却只能卖给当地的府衙。而铁匠铺首饰店一类也只能从府衙购买矿石,然后才能打制各种东西用来出售。盐矿虽不用再打制一遍,盐却与茶一样由朝廷专管,不许百姓私卖的东西。 给个盐矿即使是个可行的法子,拦在前头的一道道难题足以让任何人望而却步。略低上那么一级半级的,就算写完折子的时候胆子还没用完,递上去之后也只能被上头骂个狗血淋头。而能够面圣的那些又个个都是人精,生怕圣人一个想歪了疑心自己有点什么私心,更加打死都不会说。 不过李凤宁却没有那些顾虑。她自己心里又转过两遍觉得没有不妥之后,立时就扬声叫人备马。魏王府本就离皇宫不远,禁军见惯了她也懒得查腰牌,竟是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就站到了勤诲斋的门外。 “陛下现在可得闲?”李凤宁一路急走进来,此刻才定了定神,“麻烦替我通传一声。” “大小姐安好。”候在门外的宫侍见是李凤宁,盈盈笑着躬身行礼,“您从别处来吗?可迟了好一会了。您稍候,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迟了? 李凤宁一怔之间,还没来得及问那宫侍已经转身进了勤诲斋。 宫侍一会功夫就从里头出来,先躬身再说:“大小姐请进。” “有劳,”李凤宁随手掏出几个做成菊花形状的银锞子,然后朝宫侍合拢的双手里一扔,“拿去玩。” “谢大小姐赏。”宫侍也是见惯了她的,自不会客气。 李凤宁满心想着快些把盐矿的事说了,很容易就把宫侍刚才一句话抛到脑后,也于是当她兴冲冲地进到勤诲斋的里间,再看清楚里头坐的人是谁的时候,愕然到呆立当场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凤儿?呆在那里干什么?” 直到李昱皱着眉头转过脸来,李凤宁才如梦初醒似的伏下身去,“凤宁叩见陛下。”行过礼后,她慢吞吞地站起来。但即使她动作再如何慢,却依旧还是在抬眼的时候就看到了与李昱同坐在榻上的人,她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调却仍然低了好几分:“母亲。” 这一声之后,连李凤宁自己都觉得怪异。 她……以前是这么称呼李端的吗? 而上一次她这么叫她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纵然父亲的样子记不清了,她还是记得他淡淡地笑着叫她“凤儿”的声音。但是李端呢? 上一次她跟李端像正常母女一样的相处,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凤宁一时怔忡,却不想她平时最是嬉皮笑脸,此刻安安静静的别人又怎么会没注意。不过她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恰恰错过了李昱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有紧跟着的微微摇头。 “看看,”李昱对李端笑道,“小时候背不出来书的时候就这副模样。刚刚说她大了,现在看来这句话还是说早了。” “你毛毛躁躁地跑过来,就是来发愣的吗?”李端声音一沉,“有什么话就快说。” 李端平时说话就是这样,李凤宁心里泛起一股习惯性的恼怒之后,精神到底转了过来。 的确是说正事要紧。 “凤宁想,如果要解决多西珲的婚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驲落汗王收回国书,让她下令命多西珲回去驲落。” 李昱和李端两人都是微讶。 李端眉头一皱,看了眼李昱,这一回声音一沉到底。总算还顾及到李昱在场,她几乎是压着嗓子喝斥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朝廷大事用不着你来多嘴——” “端儿。”那边李昱声音微微一提,李端立刻就安静下来,“凤儿你继续说。” 明明在外头想着挺好的,进了屋子面对着李昱的时候李凤宁却没信心起来。不过横竖她本就只是想着把这个主意说出来而已。如果李昱觉得不好,她再回去想别的法子就是。“是凤宁胡思乱想,”李凤宁舔了下嘴唇,“陛下能赐个盐矿给多西珲吗?” “盐矿?”李昱显然很是意外,“继续。” 继续? 她是跟宋章说到兴头上就来了宫里,哪里来的“继续”? 李昱看着她的目光很认真,浑然不像过去看个孩子那样。李凤宁不想让她失望,几乎憋红了脸,“我查过堪舆和地方志,也去过东市打听,驲落不像赤月,产盐产铁的地方极少,牧民平日吃的盐都要从我们这里买。铁不能随便给,所以只能用盐了。而且盐矿是每月都有产出,源源不断,不像金银一类搬走就没有了。” “那照你说,”李昱缓缓地问,“选哪里的盐矿给他好?” “离敦叶大概四十里外的锦叶县城,那附近有个盐矿。”李凤宁听李昱似乎没有完全否定的意思,不由得微微兴奋起来,“那里的盐还不错,离边境不算太远。凤宁觉得,那里就很好。” “那么,原来依着盐矿过活的那些百姓呢,你打算怎么安置?当地盐政的那一笔税收,从哪里补回来?”李昱说,“就算一切跟你盘算的一样,那么驲落那里如果说要派人过来取盐,是许还是不许呢?” 李凤宁一呆,瞬间冷汗就冒出来了。 不过一时的念头罢了,她哪里能想到这么深的地方去? “做事不要心急。”李昱表情也严肃起来,“凡事要多想几步。” 纵然李昱的语气并不算严厉,李凤宁却依然垂头丧气起来。以至于连李端都看不下去了,“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废话说完就快点出去。” 李凤宁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行礼后,告辞出去了。 她前脚才踏出门口,后头李昱表情就顿时轻松了起来。她转向李端,“前头还道她夸口,却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这孩子,毛躁成这样。”李端却是一脸不满,“也没个成算,想到什么就直接冲到皇姐您这里,太没规矩了。” “她才多大?能想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李昱失笑道,“且想到些什么就过来跟朕说,正是因为跟朕贴心。如今跟她这样一片本心待朕的,只怕也真是不多了。” 前头夸着李凤宁的时候李端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听李昱说到后半句,她的表情里浮现出些许不安,“皇姐……” “你回去跟她再分说分说。”李昱些微的情绪之后,立时又变回平常的那个样子。 “皇姐的意思,是打算用她的法子了?”李端愕然后,急道,“小孩子家的话,怎可以——” 李昱一个手势制止了李端继续往下说,“放在今天之前呢,那个驲落王子真不是什么事。不过费几年粮食养着而已。等朕去的时候,令他一起下去服侍就是。” “皇姐,您身体康健,不要说这些不祥的话!” “人谁不死?”反倒是说这个话的李昱表情很轻松,“如今既然凤宁这么说了,就听她一回,好歹是她的一片心意。” “只怕……朝中诸大臣不会默不作声。” “不过是个盐矿罢了,难得的是孩子的一片心意。”李昱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第35章 解救 做事不要心急,凡事要多想几步。 能得这么一句教导,换了旁人只怕欣喜若狂。但是对李凤宁来说,打小李昱就对她和颜悦色,这一回已经是极难得的重话了。她一路骑在马上都在懊悔,直到回了魏王府在东苑书房里坐下依旧坐立不安。去花园里溜达了好一会,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头脑清醒了便想着怎么补过。只是整个府邸里能商量的人实在有限,李端就算回了府她也不想去问她,更何况她还在宫里,于是剩下的便只有长史宋章了。 魏王府西部的格局有点奇怪。西苑是后来从外书房拆出一部来造的,于是从府邸后面的花园没有直通外书房的路,必须绕道。李凤宁不想回东苑从大门前绕整个府邸大半圈,又不想直穿西苑,于是就打算从西北侧库房那头的穿廊去正堂,再从侧门入外书房。 魏王府的库房里自然存着不少好东西,因一年半载也用不上一回,所以库房这里基本上没人来。 花园里除了微风拂动枝叶,偶尔还有几声鸟鸣,待转过一个墙角,那些细微的声音都渐渐地淡去,居然静得一丝声音都没了。 饶是李凤宁也觉得这里静得有些瘆人,不由加快了一点脚步。而当她走过一扇窗的时候,里头恰巧传来一声低低的喘息。 换了平时大约就会当成风声略过去了,但是周围实在太安静,以至于令那声低到几乎没有的喘息声异常地清晰起来。 李凤宁的心忽地一提,脚下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顿。 她迟疑了一会,转过去看。 许是因为年头长了,一扇窗的窗纸自上而下裂了好长一道口子。李凤宁从裂口朝里看,里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她看了好一会也不见有什么,正对自己的疑神疑鬼好笑之间,里头居然又传来一声低响。 听着,好像是拍打的声音。 李凤宁眉头一皱,朝库房的门那里走了过去。 门好好地关着,但是上头没有门锁。李凤宁只是轻轻地伸出手,理应牢牢锁着的库房门就这么毫无声息地退了开去。 这一回,里头传来的声音更清楚了。 喘息,拍打,撕裂布料,还有好像被人捂住嘴的叫声。 李凤宁停下脚步。 她房里的确是没人,但是挹翠楼去得多了,听到的看到的也不少了。这里头是在干些什么,她也猜得出来。仆妇与小厮偷个情虽不是好事,回头叫个管事过来喝斥几句算了,不该由她这个大小姐眼巴巴地去管。 只是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她脚下却像着了魔一样,一步又一步慢慢朝发声的地方走过去。 先是一地的衣裳,然后,是空无一物的屋子里,一个女人和…… 一个双手被绑在柱子上的男人。 …………………………………… 李凤宁停下脚步。 梓言…… “啪”的,她的心脏紧紧地收缩了一下。在她眼前一阵阵发黑的时候,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 …………………………………… 她只是一脚朝女人的肋下狠狠踢去。 那女人吃痛,身体一歪,才恶狠狠地转回头,却在看清楚是李凤宁的时候转为一片惊恐,“大,大小姐饶命,大小姐——”她甚至不敢站起来,拼命地朝一边缩过去。 然后,露出了她身后的男人。 …………………………………………………… 这是…… 她的梓言吗? “不是我,是他!是他勾引我的,如果不是他——” ………………………………………………………… “大小姐,我以为您不喜欢他的!”旁边的女人越来越声嘶力竭,“大小姐,大小姐……” 李凤宁只是再次转到他的面前,低声问:“站得起来吗?” 梓言又努力了一下,却只是让膝盖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一道血痕,最终身体又是朝前一跌。 …………………………………………………………… “大,大小姐,”眉目陌生的女人一脸讨好与惊恐混合的表情,“总管说的,总管说,总管说您讨厌这个男人,让我们好好教训他。是总管说的,我们都以为您不喜欢这个男人,所以才,所以才——” 李凤宁厌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脚踹倒之后,大步朝外走去。 第36章 原谅 李凤宁抱着梓言就这么一路回了东苑。一路上虽有不少人,但看着她面上冷得跟冰一样,梓言又衣衫不整,一个个都装作埋头干活,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连招呼都不敢打一声。 李凤宁进了东苑就直去书房。 “小姐……”原本窝在书房里的随儿守着两碗甜汤正眼巴巴地等着,见李凤宁进来先是一喜,后来又是一惊,“梓言哥哥怎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 “别过来!”李凤宁几乎是低喝的语调让随儿原地一僵,她眉头一皱,虽然努力柔缓了语调,却显然没什么效果,“去叫他们烧水,准备沐浴。” “……哦。”随儿讷讷地应了句,看了眼梓言,低着头出去了。 李凤宁把梓言放在她平时用的那张榻上。 一路上都闭着眼睛的梓言,才一碰着榻上的褥子就朝另一边翻身过去。他贴着榻的那边,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背对着李凤宁。 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不止是现在,她一路抱他回来,他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停止过颤抖。 他在害怕。 这一点认知,“啪”一声点燃了她心里的懊悔,然后瞬间成了一片燎原大火。 在青楼做过皮肉生意,不一定代表他的本性就是放纵滥交。至少她认识的梓言不是。因为在刚刚从青楼伎子脱身出来的那一段时间里,这个男人身上洋溢着一种由心底最深处透出来的喜悦和轻松。 所以是她的错。 她被外头的事情占去了全部的心思,却忘了这间王府里的下人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可以把她晾在码头,可以短了她的三餐和衣物的人,又怎么会对只是在她身边侍候的人有多少顾忌。 李凤宁看着梓言的背影,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梓言如何入的府,她就不信全府上下会有人不知道。连这样摆明了是她房里人的都敢动…… 李凤宁眼睛一眯。 “刚才那个人是谁?” 只是无论李凤宁有多想回头再去把那个人抓来,她连自己苑里的小厮都认不全了,哪里还能认识那么个人。她只是觉得梓言应该知道,却不想她一句话说出来之后,蜷缩成一团的梓言身体猛地一震。 “不,我没有!”梓言因为手脚都受了伤,令他翻身的动作异常艰难,但即便是这样,他却依然像不怕疼似的拼命挣扎起来,以干涩嘶哑的声音对着李凤宁,“我没有!”他满脸忧虑惊惧,眼睛死死地看着李凤宁,一双手本来想要伸出去抓住她的却又僵在半空中。 李凤宁反倒被他的激烈弄得一怔。 只是这一怔的功夫,却显然令梓言错会了意思。他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眸一黯,原本僵在半空中的手也落了下去。“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嘴唇一直颤抖着,“我以后会安分的,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梓言是那种明快爽利,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 所以初见面时,虽然一介伎子居然也敢大声指责王府嫡女,却轻易让她记住了他。 而这种近似于乞求的语调…… 她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她的错吗? 想起初见面的时候,再看看眼前他这副惨不忍睹的样子,想着无论如何,如果他没有入府至少就不会碰到今天这样的事,李凤宁的心情无论如何都好不起来。 她觉得他势利。 但是她给了他什么? 以前她没法给他一个承诺,她没有能力让他安心,现在她又连累他落入这样的境地。即便是这样,他依旧说想要待在她的身边。 “我相信你。” 陡然出现的挫败感与茫然令她的话听起来无比勉强,也于是让听的那个人眼里露出几乎绝望的光。他垂死挣扎似的,像失去力气倒下来一下靠近她,然后一口亲到她的唇上。 唇上微凉的触感令李凤宁结结实实地一愣,接着就是一股血腥气充盈在鼻端,然后那犹疑不前的停滞以及因此而更加的凸显出来的无助,令李凤宁转开头去。 梓言的唇滑到了她的脸颊上。一顿之后,他像是垂死挣扎似的突然低头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一双手更加伸下去拉扯她的腰带。 李凤宁想推开他,只是手刚碰到他的手,便感觉到他浑身一僵,连动作都停滞了一瞬,她想起他手上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势,一时束手缚脚。眼见着他都拉开她的腰带,连手都伸进她衣服里了,李凤宁无奈之下只能整个身体压过去,然后把他压回榻里。 梓言这回总算是停了下来。 “我相信你。”第二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然后从上往下直视着他的眼睛。 因为李凤宁的动作陡然安静下来的梓言,却似乎并没有彻底相信她的话。他迟疑地看着她好一会,却只是轻轻开口要求,“抱我。” “梓言……”这回,李凤宁只能叹息了。 “相信我,”于是,惊惶再度在他眼里清晰起来,“相信我,就抱我。” “等你伤好了,”李凤宁低头,唇落在他额头上,“好不好?” “真……的?” “真的。” “凤宁,你……”小心翼翼的叫了她的名字,在没有看出她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之后,梓言有点急切地加了一句。“不生我的气了?” 不生气…… 李凤宁慢慢吸气,然后又长长地呼了出去。 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许是永远消弭不掉的。每每想起今天的这件事,她就会懊悔和责怪自己,但是想起梓言作为补偿品的出现,她又会忍不住愤懑。她不想再度回到那种死循环里,一边没法放手,一边又忍不住在语言上伤害他。 现在想想,她真觉得那样太累。 所以与其说是不生气,还不如说,她是不想生气了。 既然她总要有放下来的一天,还不如直接就用这个理由,总好过再这么下去,既折磨了他,又用他来折磨自己。 “嗯。” 只要她放下来,她就可以回到过去那种有他陪伴的日子。她不用去青楼,就能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然后听他用清透的声音,说着那些又自私又不合规矩,却全是为她着想的话。 李凤宁低头,这回她把唇贴到了他微凉的唇上。 想想就觉得很不错不是吗? 她不过唇上微微用力,就得来他的迎合。她伸舌过去,将自己的温暖送进那一片带着血腥气的干涩里。 “小姐小姐,”“嘭”一声大响,书房门口陡然一亮,“洗澡水好了,可以……小姐,你们在干什么?” 李凤宁眉头一皱,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别扭。 随儿这个孩子,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了。 李凤宁慢慢坐直身体,然后回头看了随儿一眼,“这么大人了,敲门都不会?” 随儿明显一呆,随即嘴一抿,有点生气似的一扭头。而已经回过头去的李凤宁根本没看到,她只是起身然后再度把梓言抱了起来,再之后大步向卧室那边走去。 第37章 投效 严孝成笑眯眯地递上一只荷包。虽然袋口收紧了,里头那个足一两的银锭的形状却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在伸手接过后,对面那个穿着灰褐色麻布衫的仆役脸皮子就抖了两下,变戏法似的换上了一副和气的表情。“严指挥您真是客气。”仆役一边说,一边转身朝里走去,“请跟我来。” 她是官,即便巡城兵马司从来就不是个鸡零狗碎的衙门,她个从六品的巡城兵马司指挥使好歹也是个把名字写在吏部名册上的官员。而眼前替她带路的是个仆役,也就是说,那一纸卖身文书让她跟王府里的花瓶没两样。 但是,俗话都说宰相门前九品官了不是?何况魏王乃是当朝正一品的亲王,最得如今圣人宠爱的亲妹妹。她府里但凡出来一只狗,只怕也是比旁的金贵些。 严孝成笑眯眯地看着游廊外修剪整齐的花树,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宁静又驯服的嫩绿色。 她笑得不勉强,真不。 “自我家殿下回府之后来求见的不少。”带路的仆役一边熟门熟路地在游廊里一会左拐一会直行,然后转头用一种极不经意的口吻说,“来见大小姐还许进的,您却是头一位。” 严孝成自然看得出她一脸打探的意思,却扬起与她一张圆脸最相衬的憨厚笑容答道:“前些日子小女娶亲,承蒙大小姐关照才买到了足够的酒水,今日是来道谢的。” “是吗。”仆役明显地失望起来,似乎连说话的兴趣都没了。 而即便在仆役转过身去之后,严孝成的表情依旧没有变过。她这句话倒也不算是骗人,却只能归属到“借口”,而算不得“目的”。 转角时,严孝成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一片瓦当,瓦当上是一只阳刻的凤凰。 魏王李端乃是皇族,她的府邸自然用得起凤凰。只是…… 她脚步略顿。 沿着看过去,居然没找到哪两片瓦当上的凤凰是相同的形态。再远些是高大的树木,而当她再次走动起来时,因为方向的变换不同,隐约可以看到树后有房屋,而房屋之后还有树木。 这就是…… “荣华富贵”。 直到这个时候,严孝成的表情才微微不同起来。 “大小姐的东苑就在前头,”仆役在刚刚能看见苑门的地方就停下来,“您请自便。”随后便丢下严孝成一阵风似的就没影了。 饶是严孝成也是目瞪口呆了一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好笑得摇摇头。 看来,那些“消息”都没错。 不过…… 她的“消息”又什么时候出过错? 拉出一抹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笑,她举步继续向苑门那里走去。 “严指挥使请跟我来。” 一跨进东苑,就仿佛变了个地方似的。引路的小厮半垂着头,既不与严孝成目光交接,也不多说一个字,竟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连带着刚才还敢轻松着打量四周的严孝成不由得也严肃起来。 “今天又是干什么来了?”严孝成才一进门,就听一道说不出懒散还是提不起精神的声音朝她这里飘了过来。 严孝成脚下一顿。她先打量了一下屋子,粗看只觉宽敞大气之外,她也看不出什么门道,连忙调整了脸上的表情朝此间主人那里走了过去,“这不是好久没见大小姐了,她们就怂恿我过来给大小姐请个安。” 话说出口的时候,严孝成心里略有不安。 当然不止是理由太过单薄。 而坐在书案后那个跟她女儿一般大的年轻姑娘,果然抬起一直黏在书上的眼睛,朝她看了眼,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严孝成的年纪要翻李凤宁一倍,她一步一步从个普通刑部衙役磨上来也不是白给的。而巡城兵马司的差事,整日不是与权贵周旋,就是跟地痞刁民磨嘴,更加不是什么不见世面的轻省活计,这样的她在李凤宁的目光下竟然心里打了个突。虽然到最后,她好歹还是绷住了。 “你还要我请你坐吗?”李凤宁又埋头下去。 严孝成心里“咯噔”一下,开始觉得不好了。她一边慢吞吞地坐下,一边寻思着要怎么开口。 说一入官场深似海未免太过矫情,倒是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却实实在在。她其实自己也承认,除却手里还没人命这一条,她真算不上是个好官,也不能算是个好人。不过小官也有小官的生存之道,而前些天听到的某些话,让她实在是坐不下去了。 “听说……”严孝成舔了舔嘴唇,“大小姐看王府里有些人不顺眼?” 巡城兵马司是干什么的? 从救火、抓毛贼,到巡街和邻里劝架,京师安阳之内一切鸡零狗碎的闲事杂事都是巡城兵马司的活计。即便出个江洋大盗要围捕,还得巡城兵马司出人在前头引路在后头吆喝,当然事后通常都是功劳全部归捕快拿走,她们的苦劳没人想得起来。 这且不去说她。接下来便有个大问题,谁都知道京师最不缺的就是贵人。譬如有一对邻居争地,为了几尺见方的地方能打起来。两家表面上都是普通民人,但一个或许就是御史的夫姐,另一个又许是尚书的表亲,一个不清楚得罪了谁,回头一句告诉,她就完了。 所以,她必须得“知道”。 也所以,她就知道了很多不该她知道的事。 李凤宁原本看着书的动作一顿,然后慢慢抬起眼来看着她。 “听说,您不太喜欢那个总管。”严孝成小心翼翼地说,“您看,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因为大小姐喝斥了几句,于是总管背后教唆马伕去给大小姐一个难看。起了色心的马伕想着一石二鸟企图淫侮大小姐的身边人,却没想到居然被大小姐抓了个正着。 王府里到现在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但是严孝成敢拿她一身官袍打赌,李凤宁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而看看挹翠楼就知道,李凤宁这人如果想做什么,绝对不是“想想”就算了。 而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李凤宁如今想做点什么又手头缺人,真好比是有人把一只凤凰蛋双手捧到她面前。 “当初小六说你耳聪目明,我还有点不信的。不过挹翠楼这一遭后我们也总算有点交情。老严你可想清楚了,”李凤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一会,“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李凤宁要收拾王府总管,在这里头出过力的,无论如何都是“自己人”了。如果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严孝成死都不会瞑目。 所以,她甚至难以克制声音里的欣喜,“多谢大小姐成全。” 第38章 圣旨 “陛下口谕。韩王李翊聪敏谦良,汗王养子多西珲李拉库贞静娴雅。”中年的宫侍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龙阳舍馆的正堂里,“现赐多西珲为韩王正君。着汗王养子多西珲即日启程往凉州完婚,免误佳期。” 穿着一身花纹繁复、颜色鲜艳的驲落式骑马装的多西珲即使平时再镇定,这会也不由露出愕然的神色。他顾不得再装温婉沉静的样子,双眸直直地看着宫侍,“韩……王?” 即便听见赐婚之后想要知道是人之常情,可哪有当着天使的面直接问的? 说轻了,就是轻狂;说重了,就得朝“不满”那里想了。 宣旨的宫侍脸瞬间就挂了下来。 “王子殿下不是赤月臣民,没听过韩王殿下也是有的。”跟在宫侍后头的鸿胪寺少卿季元仁连忙开口打圆场,“这位殿下出身高贵,乃是永安皇帝次女李济彰殿下的嫡长女,封地在凉州的宣城。韩王的王衔由先帝亲口应允三代之内不降等,封地又是所有亲王里最靠近驲落的。殿下,这真是一门难得的好亲事呢。” 季元仁啰啰嗦嗦那么一大堆,就是再钝的人也回过神来了,何况多西珲。他双眸一垂,先躬身行礼道“谢皇帝陛下赐婚”,然后摊开双手伸出去。 宫侍见他一副识好歹的样子,脸上也缓了几分。他将手里用黄绫写就盖了玉玺的旨意朝多西珲手里一放,“旨意传过,奴婢这就回宫复命。接下来就要劳烦季少卿了。” “您慢走。” 前头还是一副和煦可亲的样子,季元仁在宣旨的宫侍前脚刚刚踏出门口时,脸色就是一阴。待她转回身体面向多西珲的时候,几乎无法克制她的急怒。“王子真是好本事。哄了人家半天,就哄来这么个结果。”即便她压低了嗓音还说了驲落话,却愈发凸显出她的咬牙切齿,“你要怎么对我家殿下交代?” 看着手里的圣旨,本来表情里还有点茫然的多西珲,在抬起眼看向季元仁的这一瞬间眼神就冷了下来。他转眸掠过季元仁,就像掠过一张桌椅板凳,居然一句话都没答,就这么回身朝主位上坐了下来,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茶杯。 季元仁怒气上涌,她握紧拳头,朝前重重踏了一步,却在多西珲的一声冷笑之下僵在原地。她几乎把自己的脸都憋得扭曲了,好一会才阴沉着脸说:“王子之前就知道会有这道旨意?” “不知道。”多西珲先前还一脸平常,却在住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圣旨之后再次怔忡起来,就连声音也忍不住轻细了几分,“她没跟我说过。” “她夜里买通侍卫翻墙进来,殿下和我都以为……”季元仁也不由得看向那道圣旨,她皱着眉,“果然还是小看她了。我早就向殿下进言,不要把李凤宁当成寻常孩子,殿下却总是不听。”季元仁眉头紧锁,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那道圣旨,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多西珲看向季元仁。 季元仁这才反应过来,她略一犹豫,还是说了。“前些年,有人买通东宫冼马诸葛其将一些逾制的东西藏进东宫书房。但是到最后,却在诸葛家起出了不少赃物。”季元仁说,“殿下一直认为是太女警醒。但是事发那阵,太女带着正君跟随圣人东巡,东宫里根本就没个主事的人。” “是她?” 无论如何,这语调听着都似乎柔缓了几分。季元仁再看多西珲,平时总是一脸冷冽的多西珲这会却一脸关切。 这到底是谁把谁给哄了去。 季元仁才要冷笑,想起眼下被硬生生打乱的计划,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了。“原本进展顺利,我家殿下先助你嫁给李凤宁,你再透过她拉拢殷悦平,于是整个边境互市就落进我家殿下掌握。”季元仁恨恨道,“到底是谁把消息透出去的!” 她一脸恨不得生啃了泄密者的表情,自然没看见多西珲表情里掠过一丝不自然。 “殿下虽然一早就嘱咐我不要走漏风声,现下果然就惹出事来。” 季元仁怔了瞬,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任谁知道了之后,也都是这个反应。”说着,她斜睨了眼多西珲,甚至没掩饰自己的讥诮,“谁能容忍自己娶一个……何况李凤宁从小就被圣人和太女宠着,恼起来也是理所当然。” 她话到嘴边掠过去的,自然就是多西珲的身世。 前几日不知从哪里传扬起来,说多西珲生父曾被外族掳走一年。多西珲不是驲落汗王亲生儿子的消息仿佛炸锅一样瞬间便传得沸沸扬扬,而仅仅几日后的今天圣人便下了这道旨意。因为之前一概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所以季元仁就认定是李凤宁听说了后,一怒之下求圣人将多西珲远远发配。 “原想把她拢过来的,殿下却因为城外那件事只能上书求责。”季元仁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只能等风头过去了,再请殿下亲自出马了……” “季少卿。”不知什么时候打开圣旨的多西珲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一行,然后他突然抬起头,“我想见她。”他的语声里甚至带着一丝急切。 季元仁先是一怔,随后露出意味不明的笑,“王子倒是锲而不舍,不过……” “去告诉她,我会去凉州。”多西珲说,“但如果她不来送行,我的马车就不会离开安阳。” 这不像一国王子该说的话,更不像是多西珲会说的话。 但是季元仁看着不知为什么一脸坚决的多西珲,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多西珲如果真这么做了,不是她能够拦得住的。 只能看着他,皱起眉。 第39章 劝说 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风吹过来,如烟似云的纱裙泛起一阵雾霭似的波纹。 原打算糊窗子的烟云绡做成裙子之后,藕粉色仿佛轻烟似地晕染开来。比寻常阔了两指的腰带正好衬托出男人纤细的腰,而一件没有任何纹饰的松花色半臂不显寡淡,反倒衬得整个人都清爽自在起来。 “好歹是个大家小姐,总这么素淡算什么呢。”男人莲步款款,绕过书案走到不知呆坐了多久的李凤宁身边,也不等她答应,就拿着一块玉佩,然后俯身朝她腰带上系去。 李凤宁是在梓言的手都碰上她腰带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似的瞥了他一眼,身体虽然顺势仰后了些方便他动作,嘴上却漫不经心地来了句,“又不出门,戴这些劳什子的干什么。” “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好,”李凤宁虽然这么说了,梓言却没有停下打结的动作,“还要我干什么呢。” 之前目光仿佛粘在书案上一样的李凤宁,听到这句话后却是一怔。因为贴太近反而看见他的脸,一时又品不出这句平淡的话里到底蕴含了什么情绪,李凤宁下意识要伸手掰过他的脸,目光却不免落到了他唇角的裂伤上。 无论他用了什么颜色的唇脂,只略一贴近些却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李凤宁不由得眉头一皱,虽然在梓言能够发现之前又恢复了平常。 “凤宁,”系完腰带之后,梓言却没有立刻直起腰,他先是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待到她看着他的时候才抬眸,“不论你要做什么,别为了我。” 那双眼角微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也任她看着。他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最本来的想法铺陈在她面前,也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认真。 李凤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外头都说巡城兵马司的严指挥心黑手狠。”梓言有些急了,稍稍提高了一点声调,“她手底下养了一群乞丐和痞子,看准哪家有点油水就去惹事,然后她再带着人去平息。” 真的是…… “凤宁!”梓言见她还是不说话,这回真急了,“沾上她对你的名声没有好处。不要为了没人帮你教训总管就用她,我——” 他不拦着她教训总管,却又为了她的名声说不能用严孝成。 终于是回来了啊,她的梓言。 没有旖旎,没有感动,除了一点点在不知不觉中扩散开来的温暖,这一刻李凤宁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她只是手上一用劲,将梓言拉进怀里,然后顺势就把脸贴到了他的心口上。 原本半弯着的腰的姿势根本站不稳,虽然说即使站稳了他也不会抗拒她的动作,梓言在感受到李凤宁的动作后,只是放松身体任她靠上来。他抬起左手从后面搭在她的肩上,“……凤宁?” “我早就知道。”闭着眼睛的李凤宁说。 梓言猛地低头,瞪圆了眼睛。 “严孝成养痞自利的事……”李凤宁睁眼眼睛,看着一脸吃惊的梓言,话到嘴边变了个样子,“京里知道的人不少。” 巡城兵马司虽然管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少这个衙门不得。换个无能的指挥使,使京师白日火灾连连,夜间盗贼乱窜自然不好,而那个外表看上去憨厚可掬的严胖子,却有一项当初谁都没有意料到的本事。 她知道“很多事”。 起初该不是有意的。毕竟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何况这京师重地,五品六品简直多如牛毛。差事就是满大街闲晃的巡城兵马司,当然更要打听清楚谁家是普通百姓,谁家又打死都不能得罪。严孝成本就不蠢,一边细心经营一边用心打探,最后居然能将许多细枝末节串联拼凑起来。 小六告诉她巡城兵马司指挥使消息灵通的时候她还不信。挹翠楼开门做生意的头一天她不过略露出点意思,严孝成就打蛇随棍上,这才不由得李凤宁不信。如今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眼巴巴地靠过来,不过一来她还算知道分寸,二来耳目灵通些也不是坏事,三来她手里空空总不是个事,李凤宁这才算是点了头。 不过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不用说给梓言听了。 李凤宁不怀疑梓言的心,只是被她拥在怀里的这个却不是能商量这种事的人,就免得他担心了吧。 而那个可以商量这种事的男人…… 李凤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溜回书案上。 书案上躺着一把短刀。 短刀没有刀鞘,薄如纸的刀刃露在外面。刀柄上镶嵌着几块天蓝色的绿松石,虽然是用黄金做成,但是黄金的成色却不是太好。 梓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是……驲刀?”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就把短刀拿了起来。 李凤宁下意识地眉头一皱,那句已经冲到唇边的“别动”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听说每个驲落人,都会在出生时得到一把短刀。这把刀跟着他们长大,跟着他们一辈子,最后会跟他们到坟里去。” 梓言握着刀柄,把短刀拿在手里细看,“男用金玉、女用铁石,这把刀又用黄金又用松石的,应该是男人的……” 李凤宁下意识地手上一紧。 “凤宁,”梓言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干涩与艰难,“这是……驲落王子的刀?” 李凤宁慢慢抬起眼,然后望进一片惶惑不安里,于是那句到了嘴边的“嗯”,不知怎么的就说不出来了。 “你要……娶他?”梓言的声音里,隐隐有了轻颤。 “陛下把他许给了韩王。”就连李凤宁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这句话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伤心吗? 他与她是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她来伤心。 但是那种萦绕不去的怅然与无措…… “但是,你喜欢他。”接着,梓言却像是要揭破什么秘密似的。 “……喜欢?”这一回,李凤宁是真正地茫然了。她想要冷笑的,却最终混合成了一抹落寞与不解,“他独自潜入安阳,命令刺客杀死先遣的使节。之后还胆大包天地把那个刺客带在身边,亏我见过几回居然一点异样都没有发现。” 梓言收紧了拥住她的手臂。 “我信了他的话,带他去城外山上赏花,但那只是他一早安排好的戏码。亏我当时思前想后,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把他完整带回去,却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只是一场猴戏。”李凤宁越说声音越低,渐渐的,那股深藏在心底的恨意慢慢翻腾起来,“亏我想尽办法隐瞒他的身世,求了姐夫,还为他想到盐矿,一切的一切只为解他之困,但是他呢?”李凤宁说,“他居然还嫌不够,他居然让鸿胪寺的人传话过来,说我不去送行,他就不会离开安阳!”话说到最后,已经成了一片翻滚在喉咙里的低吼。 “他说,你不去送行,他就不离开安阳?”梓言眉尖一颤,忧虑与酸楚几乎无法克制地泛滥起来,但他还是努力弯起唇角,试图拉出一个笑来,“凤宁,去见见他吧。” “我不去!”将脸贴在梓言的胸口,以至于声音都闷闷的。 “凤宁,你会后悔的。”梓言柔软下声音,轻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他要嫁韩王,就一定要去凉州,那么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李凤宁身体一震。 “何况你襄理节贡,王子离京你也应该去送的,不是吗?”梓言抚着她的后颈,“凤宁……” “别再说了。”好半晌,李凤宁终于抬起头,弯着的唇却只是勾勒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我去就是了。” 第40章 契约 安阳城外一里,君归庭。 五十多年前大将军李玥吟得胜还朝时,永安帝下令百官郊迎。当时为停留整幅御驾而修建的亭子御赐名为“君归庭”,此后一直作为外放官员进京陛见候传之用。 而驲落使节抵京离京必然得在君归庭,当然不只是为了表达赤月战胜国的地位,毕竟让李玥吟大将军以皇子之身得授大将军之衔并名垂青史的正是驲落的战败。也于是,驲落王子启程离京的地点,当然也就必须是这个地方了。 多西珲来时前呼后拥,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赤月随从的护卫都能拖出半里地去。眼下要走时,庭外只稀稀落落几辆马车不说,驲落和赤月兵士统共不过三十,贴身小厮更是一个都没有。在这偌大的君归庭里,多少显得有些凄凉。 虽然,如今要走的那个正主脸上没有多少不甘与黯然。再谦逊也只能用“齐整”和“还算端正”来形容的脸上依旧是一派波澜不惊,只那双鸦青色的眼睛却时不时地飘向君归庭的入口。 他倒是坐得端端正正,一旁显是赤月军士领头的女人却满脸焦急。她看一眼端坐如山的王子,眼里滑过太明显的鄙夷,还是不得不说:“王子,时候不早了。再不启程……”但是多西珲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似的,于是这军士虽然表情愈发不满,却只能垮下双肩,放弃似的跟他看向同一个方向。 而她的焦急显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因为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人出现在君归庭的前面。 从外头步道一路不疾不徐地走来,顺着亭前台阶而上,这人最后停在了离驲落王子足足有三步那么远的地方。这人尚未及冠,一身又是极普通的布衣打扮,只略没眼力的大概就当成平常人错过去了,总算这军士官衔不算太低,又时常在宫里打转,只等那人脚步一停就连忙拱手行礼道:“大小姐。” 说起来,这倒还是军士头一回离她这么近。传说中的魏王长女,出入皇宫如入自家后院,圣人与太女都疼若己出的李凤宁,看着倒不像外间传说的那样好色跋扈。虽然略嫌苍白了些,但是身姿挺拔步伐平稳,显见不是耽于酒色的。只是那张生得极好看的脸此刻表情却不太好看,或者该说,简直黑得就跟锅底一样。 不过,也难怪。 军士仗着自己戴着头盔,鄙夷地瞟了眼背对她而坐的驲落王子。 任谁被这么个人说,她不来送行他就不走,都得是这个表情。 “凤宁。”进了君归庭之后,多西珲这还是第一回开口。 军士吃惊地看向他,虽然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却依然无法立刻收回视线。且不说开口就叫名字,这一声,怎么听怎么熟悉。每回她轮番戍卫大半年后归家,她夫君就是用这种语气叫她的名字。 这个驲落王子他…… 军士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凤宁,然后松了口气。好吧,她的表情依旧没变。之前京里的确是有些风言风语,说魏王大小姐居然舍命去救驲落王子,两人之间定是有些什么,如今看来倒不像的样子。 “你想要什么?”在李凤宁不笑的时候,特别是当她眉头微皱的时候,那种打小就跟在圣人身边熏染而来的气势就会显露出来。即使她语调平稳,即使她丝毫没有任何动作。 军士心里一凉,猛地低下头。虽然明白她根本不是在对她说话,却仍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刚才居然没有直接告退。 “你为什么要生气?”多西珲说。 他的语调只能用十分冷静来形容。没有疑惑,没有质询,以至于这个该是疑问的句子听上去倒像是对某种事实的陈述。 生气? 一个王府嫡女,一个驲落王子,他们之间不过是因为李凤宁受命协理节贡才会见面。他们之间…… 能发生什么事需要用到“生气”这种词? 接着,军士就看到李凤宁结结实实地一愣。片刻之后,她的表情也平静了下来。“是啊,”她垂了下眼眸,“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多西珲这回没有说话。 “生在李家,就注定我只能等着陛下赐婚。”李凤宁抬起眼,直视着多西珲,“但是有好几次,我都想去求陛下。” 求陛下? 军士克制不住地张大了嘴。她,她在说什么?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多西珲的背影,她刚才说的,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李凤宁真跟这个多西珲…… “幸好你没有。” 多西珲的声音虽然轻,但是其中的柔软与清甜,即使是站在他背后的军士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这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军士此时愈发恨不得她根本不在这个地方,可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是假装自己不存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韩王那里……打算怎么办?”李凤宁似乎很是犹豫,却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军士支楞起耳朵。 什么怎么办? 这个多西珲接下圣旨,就是要去嫁给韩王殿下的吧? 虽然那位韩王世女都比这个多西珲大了,虽然传说她克死三个正君了,但圣旨就是圣旨。他一个驲落汗王的养子,难道还敢有什么异议? “貌丑有疾性格古怪,我已经让人把话递给给韩王了。”多西珲却仿佛浑不在意似的,“如果到凉州前还没有她迎娶正君的消息,我就病一病好了。” 病…… 无论后头军士心里如何惊涛骇浪,驲落王子却依然云淡风轻。紧接着,李凤宁说了一句,几乎让军士恨不得把自己挖坑埋进去的话。 “也好。” “凤宁,”多西珲站了起来,走到李凤宁面前,几乎与她贴在一起,“你拿了我的刀。”那轻到几乎耳语的声音里,荡漾着一种特别的情绪。 李凤宁拿了多西珲的刀? 军士满心的不解,但是她看见李凤宁嘴唇一抿,却没有说话。 完全不像是否认的样子。 刀…… 对了! 军士猛然想起来,在驲落每个人从出生起就会得到一把随身的短刀。这把刀一辈子不会离身,会一直跟他们到坟里去。 李凤宁拿了他…… 这么贴身的东西? 军士开始额头冒汗了。无论如何,驲落那里风俗再不同,也没个拿着人家贴身物件不还的道理。再看李凤宁这一副完全没有否认的样子,若说这两人之间没点什么,真是打死军士都不会相信。她再度恨起自己刚才为什么反应这么慢,居然呆站在这里,如今却是想走都不能走了。 “真想抢了你回去。”多西珲说着,然后做出了一个军士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蒙上的动作。 他居然伸手,环住了李凤宁的腰。 如此光天化日,如此…… 军士的心里已经不能用惊涛骇浪来形容,她呆滞地看着毫无任何拒绝的表现,就这么任多西珲抱着的李凤宁,然后下意识四下猛看。 还好。 其他人都分散得很远,又有廊柱隔着,哪个都不像她这样能看得清楚。 “然后我开始恨你,”李凤宁的声音里居然露出一点笑意,“再逼得你恨我吗?” “但是如果我这么走了,你一定会被别的男人抢走。”多西珲越说声音越轻,然后越说也贴她越近。 军士甚至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生怕提醒了那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这里还有别人存在。 “给我十年。”多西珲说,“十年之后,等阿约夏坐稳大汗的位置,我来赤月嫁给你。” 嫁…… 使劲低着头的军士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堂堂驲落王子,即便不是亲生的,好歹也是在驲落汗身边长大,居然如此恬不知耻,光天化日之下对着一个女人说要嫁给她。 “十年之内,你要在赤月的朝堂上站稳脚跟,没有人能阻拦我嫁给你。” 而这位驲落王子胆大包天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显然是不打算给人喘息的余地。 李凤宁没有回答,至少没有用语言来回答。 军士虽然知道自己不该抬头,却还是抵不住好奇心,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抬起了头。 之前那双不豫的眼睛,此刻居然一片明亮与柔软,她唇角微微弯起,浅淡的笑容里是一片难以抑制的愉悦。 “那么,”多西珲的声音里添上一分异样,“契约成立。” 下一瞬间,他将唇贴上了李凤宁的唇。 光,光天化日,这,这…… 就在军士心内天人交战要不要大声提醒他们该启程的时候,多西珲居然突然放开手后退开来。然后半点交代也没有,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朝他的马车大步走去。 “启程了,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还是李凤宁的声音唤回了军士的神智。 “啊,是,是。”军士嘴里胡乱应着,一边招呼着众人准备启程,一边向马车跑去。 临走之前,她乘着向李凤宁行礼告辞的机会又看了她一眼。 李凤宁一扫来时那副乌云罩顶的模样。 她眼神明亮,一副决心已定,扬起斗志的模样。 难道……就因为王子刚才说的话? 军士心里一瑟,仿佛窥见了什么她不该知道的东西似的,低头行礼之后,匆匆忙忙而去。 卷二:束发及冠 第41章 转章 马奴的使节自六十年前战败之时起,便年年来朝岁岁来见。虽然每回都能闹些新花样出来,可哪回也没今年这般离谱。 居然塞了个男人过来。 这个男人虽不是汗王亲生子,好坏也顶了王子的头衔。可京里一干富贵人家怕他更甚过边境铁骑,一家一户的都蛰缩起来,直到他被赐去凉州韩王那里才终于松了口气。 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 王子的车驾还没到凉州地界韩王府就办起了喜筵。宣旨的天使不止没能把赐婚的旨意送出去,还带回了韩王的请罪折。折中说因凉州偏远才误了禀报的时机,但韩王君人都已进门,所以韩王宁愿受罚也没有退婚再娶的道理。 而远在安阳的圣人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人选,一道不温不火的斥责下去后,又派人安抚王子,只让“安心等待”。 安阳和凉州两头都慢慢吞吞,只闹得王子进不得也退不得。在肃州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从五月底耗到了六月中,最后熬不住病了才上折子,道是“无颜再留,乞还故乡”。 圣人在旨意中温言抚慰了几句后,允其“暂归”故里小住并安心待嫁,还赐了锦叶盐矿三成的产出作为“添妆”。 至此,这个人见人怕的王子才算是淡出了赤月臣民,特别是安阳贵介的视线。而在经过一个安宁的夏天之后,春天的扰攘渐渐被抛诸脑后,安阳高高的城墙里又飘荡起一股迥异平常的气氛。 秋闱要开始了。 安阳的科举考试乃是三年一次,因每次都在春天而称为为“春闱”。长宁十二年的春闱因考题泄露,不仅致使多位官员下狱问责,也使泰半的题卷成了废纸。圣人为安抚学子之心,于去冬案结后下旨再开一科。这回因不是常例,礼部便将日子选在了秋天。 在十二年春闱时被牵连的学子自然不会放弃机会,原预备着十五年春闱的也不妨当成试演,前前后后加起来预备参加秋闱的人数竟是比春闱也不遑多让。最高兴的当属旅店的老板,而六部官员里也摩拳擦掌着,就连普通百姓也都伸长了脖子盼着。要知道能进京考试的都是秀才,能看个新鲜也是很不错的。如果品貌端正又没娶夫郎的,那就更加不错了。 于是,转眼间就到了秋闱的首日,长宁二十年七月十五日。 第42章 偶遇 七月半。 初秋时节早晚虽然凉风习习,可日头下还是能把人晒得额头冒汗。向来形色匆匆的正阳大街上此刻聚众成堆,人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看。 一道深色的木头栅栏与成排的巡城兵马司兵士,将围观的众人拦在外头。她们身后是一片宽阔的场地,约有十来个人同时在那里张弓射箭。 先搜身再关进小屋里两夜一日的考试寻常人见不到,部试之前的六艺考却是人人都能看的。而礼、乐、射、御、书、数里,礼乐太过繁杂,书数又靠动笔。所以每逢科考,射试和御试当日都会特别热闹。 长宁二十年恩科的秋闱当然也是一样。日头刚刚升起便有人往正阳大街的太学靶场这里聚拢过来,到的晚了只能听见人群一时哗然一时叹息。 正阳大街被太学占了一大半的地面,余下的地方就是一排临街的铺子。这里头门面最大的,是一间仁济药铺。药铺里稀稀落落几个客人,门口的学徒一边漫不经心地扫着地,一边忍不住眼珠子朝太学那边飘。 “胡说什么!” 安静的铺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学徒吓了一跳,连扫帚都脱手掉到了地上。 “本,本来就是,就是。我,我才没有胡说——”应答的声音结结巴巴的,听上去异常慌乱,“这包黄,黄芪浸,浸过水了!药效差……” 分散在店里各个角落的客人,或在坐堂大夫那里看诊的,或正在拿药给钱的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抬头朝贴近门口的两人看去。 一个有四十来岁,看上去像是掌柜模样的人满脸怒色。她发觉四下里逐渐被吸引过来的目光,深呼吸了几次后总算表情稍稍平复一点。 另一个人手里捧个摊开的纸包,隐约可见里头包着不少药材。她肤色略深相貌端正,可头上只用了黑色幞头,身上一件半旧麻布衫,看着还不如掌柜穿得光鲜。 “客官,不知您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话,我们仁济药铺几十年的字号,怎么会卖浸水的药材。”掌柜模样的人忍住气,一副好声好气劝说的样子。 “这黄芪就是浸过水了。”许是对方语气平和了,这个客人说话也顺溜些了,“我不要这个,你给我换好的来。”她只把手里的纸包朝前一送。 “原来是这样。小店只管按方子抓药,吃下去见不见效就不是小店的事了。”自以为发现原因的掌柜语气一松,她拉起嘴角,还特意扬起声,十足故意地来了句,“您得去找把脉开方的大夫!” 周围的客人听是这样,都露出恍然的表情。 “这方子是我开的,不会有错。”但是站在她对面那人却似乎完全没品出那份嘲弄,只是极其认真地道,“这包黄芪在水里泡了几天之后又晒干,药效差很多……” 这掌柜前头还好,一听到泡在水里后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后脸色顿时一变。“你开的药方?怪不得呢。”她突然大声起来,“说什么泡在水里,敢情你看着我们像是好欺负的,来上门闹事了是吧?” “本来阿令今天要去射试的,都是你的药不好,吃了几贴下去也没见效。”客人一急,声音就大了,“你做生意怎么可以这么不老实,卖次货是要害人的。” 什么不老实,什么害人,只听得掌柜脸都发青了。正阳大街本来就人多,加上今天又是科考的射试,几句话的功夫门口竟然聚起一圈人来。好歹挤不到太学靶场那里的人,显然到这里来看热闹了。掌柜不好喝斥路人叫她们散去,再看见面前站的这个胡搅蛮缠的,顿时一张脸就涨成猪肝颜色。“好你个泼皮!”掌柜大喝一声,“我说你在这里叽歪半天是为什么呢,原来是想讹诈来了。”掌柜看了四下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人,恼羞成怒,“射试是谁都可以参加的吗,居然想赖到我们头上,你再不走就抓你去见官!” 客人显然没想到这掌柜会这么说,听到见官就呆了一瞬,随后她似乎也恼了起来,“见官就见官。这药包上有仁济的名字,不怕你们不认!”她一边说一边转身朝外走,把药包揣进怀里。 掌柜一呆,脸色阴晴不定地瞟了眼客人手里的药包,突然恶向胆边生,“谁知道这里头的药是哪来的!” 这客人一怔之下猛地朝后一仰,然后抬手避开。掌柜用力不小,没抓住药包却打在手肘上。客人手一抖,整包药材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她后退时脚跟用力磕到门槛上,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朝外摔了出去。 门外就是两级青石的台阶,围观的人因为离得太远,只能眼睁睁地看她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她这头没有停下来,那边一匹马突然跑过来。 在周围一片错落不齐的惊呼声里,马受惊嘶鸣,突然人立而起。眼见着一双前蹄踩到那客人身上,所幸马上之人骑术不错,她死死拉住缰绳,生生让马蹄偏转了几分落在地上,才避免一场惨剧的发生。 那掌柜似乎也因为这场变故而呆滞当场,但是当她回过神来以后,立刻就大声说:“你们都看见了啊,是她自己摔出去的,跟我没有关系!” 骑马的人又花了好大功夫才安抚好马匹。她下马的时候正好掌柜说了这话,动作不由就是一顿。待她转过身来的时候,露出一张相当隽秀精致的脸来。她冷冷地瞥了掌柜一眼后,一言不发地就朝努力挣扎着要坐起来的那位客人走过去。 “这位姐姐,觉得怎么样?”骑马的人半蹲在她身边,“可要送你去医馆?” “我,我没事……”只脸上就磕破好几个地方,不要说污迹斑斑的衣服下,肯定是到处淤青了,不过挣扎着坐起来的这人却只是摇摇头。 “那么,需要陪你去府衙吗?”骑马的人继续问道。 她这头问得自然,那里扬高了下巴的掌柜却是表情一阵扭曲。她开口就是语气不善,“这位小姐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也不看看我们这仁济药铺,可是如今……” 京师里店铺出事的时候搬出背后主人的名号也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了。先头的客人未必就是安阳人,所以说了未必有用。但这年轻姑娘既然是骑马而来又是身无长物,又一副想要管闲事的样子,掌柜开口就是威胁。 “掌柜的,你看那马。”掌柜话没说完,一旁就有人拉住她。 马? 这匹马……的鬃毛被修剪成了三瓣的样子。 三花马! 掌柜脸色一变。 五花马是圣人御用,而三花都是圣人恩赐,能用得起的人不是皇亲就是显贵。 所以眼前这姑娘…… “如今的谁?”一边把地上那个扶了起来,年轻姑娘朝掌柜冷笑道,“话不说完,我怎么知道该怕谁呢?” 这明显的讥讽听得掌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死死咬住牙,把那口气硬咽下去之后才挤出一抹怎么看都只能用扭曲来形容的笑,“您,您说笑了……” “知道我的人都说我不爱说笑呢。”骑马的人冷嗤了一声,然后转向那个坚持不要人扶的客人,“这里正好是药铺,这位姐姐不如就让她们替你看看?正好免了你的诊金和药钱。” “不,不用了。”虽然呲牙咧嘴,好歹是能自己站着的客人道,“刚才是我不小心。不能怪她们的。” 她这话一说,不只是掌柜,连骑马的年轻姑娘都是一脸意外。 “我自己会一点医,”然后,在掌柜刚刚松了口气的时候,客人又补了一句,“而且她们家的药材不好,浸过水的。” “所以姐姐就是来找她们理论的?”骑马的姑娘弯起唇角。 “诶……你怎么知道?” “这位小姐可不要听她胡说,我们仁济药铺——” “我赶着去射试,不与你们多说了。”年轻姑娘完全不理会掌柜,她翻身上马,“这位姐姐,她们若是不肯赔你药钱,去户部金司找殷悦平,只要说李凤宁让你去的就行。” 年轻姑娘扔下话就绝尘而去,只留下一群围观百姓一阵低哗。鼻青脸肿的客人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她慢吞吞地回头,却见掌柜像换了个人似的居然恭敬地朝那人的背影作着揖。 这个李凤宁…… 到底是谁? 第43章 偶遇 - 2 半个时辰后,与正阳大街隔邻的钱家巷。 在仁济药铺门口摔到鼻青脸肿的客人一瘸一拐地在小巷子里穿行,然后推开了巷尾一间民宅的木门。小院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洗衣服。“孟溪姑娘你回……”他抬头后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男人连忙扔下搓板和皂角,朝她走过来,“跟人打架了?要不要紧?” 额头上一道道擦伤的女人倒像没事人似的,只咧开嘴笑了笑。“齐叔,我没事。”她从怀里掏摸出几个铜板,再跟手里的纸包一起递过去,“这包药麻烦您,跟前两天一样煎法。” “煎药有什么麻烦,顺手的事罢了。”齐叔接过纸包和铜板,“你这是出去买药了?” “住在这里已经比客栈便宜多了,当初说好的价钱里只管两餐一宿,多出来的事情当然要另算。”孟溪说得一脸认真,随后她走到水桶边,一边撩水出来洗脸,一边说,“这不是买的,是去仁济药铺换回来的。” “什么?”齐叔张大了嘴,一脸吃惊到不能相信的样子,“你居然真去了?” “她们卖的药材不好当然要寻她们换去,”孟溪反而一怔,她说得一派自然平静,反倒是对齐叔的惊讶十分奇怪。 “你去跟她们讲理,然,然后她们就这么换给你了?”齐叔愈发惊讶,他低头看看手里的药包,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倒也不是。”孟溪眉头一皱,“她们起先也不肯的,后来是……” 她话还没说完,里屋突然传出一道柔转丝滑的声音接口道:“有人相助了。” 小院里说话的两人一起转过头去看。 这人看着像是二十出头,刚刚及冠的样子。一张脸生得极是隽秀,而那双眼角微挑的凤眸则更加出挑。加上这人身形修长姿态文雅,只那么简简单单地在门里一站,就仿佛画中人走出来一般,直教人舍不得挪开眼。只是再细看一眼,这人不止身形消瘦,肤色更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看着就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样子。 “萧姑娘,你起来了。”齐叔一见她,下意识地就挺了挺背,连笑容也拘束了点。 “令仪你怎么知道?”孟溪奇道,“今天有个骑马的姑娘路过,她只说叫我去找户部金司一个叫殷什么的人,然后那个掌柜态度就突然一变,都不用我再说什么,就把黄芪换给我了。” “原来她认识殷大人?”齐叔听完之后恍然,只是立刻又皱起眉,“殷大人的确是好人,但她也管不了仁济药铺啊。那个姑娘虽然好心,但是她这么一句话肯定给殷大人添麻烦了……” “此话怎讲?”姓萧名令仪的女人朝齐叔看去。 这齐叔先前不过随口一说,此刻见两人都朝他看过来,不由卖弄起来,“两位姑娘都不是安阳人所以才不知道,这仁济药铺后头有人呢。”他略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比了个“二”的手势出来,“据说是这位。” 孟溪看着齐叔的手势,眨了眨眼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而萧令仪却是微一挑眉,显然是明白了。 “所以说殷大人再怎么好,也管不到那位头上去。”齐叔见萧令仪明白,愈发兴头,“如今只盼着那位别错怪好人,不然殷大人可就冤枉了。”说着,还似模似样地摇了摇头。 “你们在说什么?”孟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学着也比了个二出来,“这又是谁?” “毋需担心那位殷大人。”萧令仪微微一笑,然后转向孟溪,“骑马的那位还说什么?” “对了,”孟溪想了想,“她应该是叫李凤宁。” “是她……”萧令仪凉若丝绸的声音里渗出点点意外,“怪不得。” “你知道她是谁?”孟溪更奇怪了。 “你不是也听说过?”萧令仪看向孟溪,“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魏王嫡女,今科所有学子的恩人。”前头句子短些还好,这会话一长,萧令仪就显得有些气息急促。只是她话里的嘲讽之意,倒是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 “令仪你才好些,不要站在这里了。我们进去说话。”孟溪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 适才站在一边插嘴的齐叔不好跟进去接着闲话,便说要去熬药。而两人则进了屋子,各在桌边坐下。 科考从录名到放榜历时要一个多月,一些家中宽敞的便想到把屋子赁出去的主意。民居不比客栈周全到底便宜好多,所以大受囊中羞涩的学子欢迎。萧令仪和孟溪便租了齐叔的屋子。齐叔家里地方也不大,所以两人住的同一间屋子。 屋子的中间是一张大桌,两头各有一张床。一张附近放着很多杂物,圆规、矩尺、墨斗乃至于巴掌大的水车一类,东西虽多却放得整整齐齐。而另一头的床边东西虽然少,却是东一件西一件,加上床头的空碗,凌乱的枕头被子,看着着实有点乱。 “你们刚才说的那个是谁?”孟溪从桌上倒了碗半凉不热的白水出来递过去,一边说话一边又比了个二的手势出来。 “亏你心心念念的,居然连刑部尚书都不知道。”萧令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声音转为一片冷诮,“那位,自然就是当今楚王殿下了。” “原来是她。”这回,连孟溪眉头也皱了起来,“我在凉州的时候就听说过她的事,她……” “横竖你也不是想做官。”萧令仪截断了她的话,“她性子再暴心再大,也跟你没有关系。” “不过,到安阳也有一个月了,现在还没有头绪,”孟溪被她一句话勾起心思,她肩膀一垮,“邺城地势高,花那么多年造好了沟渠水却进不来。我一直想造水车可以就可以引水入田,但是县令大人却说没有工部和户部批文,县衙根本不能造……”她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萧令仪,“我用光了自己的盘缠,还害得你落进水里大病一场,连秋闱都去不了……” “我这种身子,即便考上了又如何,不过是白白叹息。”萧令仪看着越说越沮丧的孟溪,目光一闪,“不过眼下,倒是有个机会。” 孟溪一顿,慢慢抬起头来,“机会?” “李凤宁。”萧令仪慢慢吐出了一个名字。 “你是说,那位骑马的姑娘?”孟溪迟疑道,“她这么年轻……何况,她为什么要帮我?” 萧令仪唇角微勾。“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她说,“不如你就去魏王府求见,万一她要是肯了呢?最多也就是不让你进王府大门,白等一会罢了。” 孟溪愈发犹豫起来。 但是左思右想,的确也是没办法了。 “好。”她迟疑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我明天就去魏王府。” 第44章 府内 魏王府东苑,书房。 “饥民……”李凤宁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双眼睛盯着宋章,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冲击官仓?” 宋章看着李凤宁说:“那起人是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只把殿下置于两难境地里。” 李凤宁想了想,表情也不由跟着沉重起来。她似是完全沉浸到当时的景象里去,“罚重了不好,她们也不是心怀不轨的乱民。但是罚轻了,国法又难容。” “可不是。”宋章一边漫声应着,一边却仔细看着李凤宁的表情,见她完全没有任何平常那种一提到李端就好似吞苍蝇似的嫌恶,不由微微一笑,“当时郡守还推脱职责,借口说请殿下同巡粮仓,然后就把抓到的饥民朝殿下面前一带。” 宋章话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呢?”李凤宁完全听住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只是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就不知道了。”宋章却只是一笑,“我只是王府的长史。殿下与郡守交接这等大事,哪里轮得到我去跟,只是依稀听跟去的人说过些什么,‘多亏是殿下’之类的。” 李凤宁一怔之后,狐疑地看着宋章。 而宋章只是拿起茶杯小抿了口,然后还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李凤宁看她好一会,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先是放松了前倾的身体,往后一仰窝进座椅里,然后慢吞吞地来了句:“文驰今天话里藏话,今天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大小姐若不喜欢听这些,换些别的来说就是了。”宋章只是摆足了一副她过来品茶闲聊的样子,“横竖都是些闲话而已。” 这头李凤宁还没答话,那边书房门外有人敲了两下,她一声“进来”之后,一身藕粉色襦裙的梓言推门而入。梓言一声“凤宁”都出了口才发现书房里不止一个人,然后他竟是仿佛刚才不曾失口一样,一边福身行礼一边道:“大小姐,宋长史安好。” 宋章转过去点头致意。 只一瞬的功夫,就足够看见很多东西了。梓言穿着一件烟灰色短襦,下头配藕粉色长裙。发上一支碧玉钗,腰间宫绦上一块碧玉佩,乍一眼都是玉质柔润,想也知道不是坊间的便宜货色。 梓言本就生得明艳,如今换了良家打扮,愈发透出一股温婉端宜的味道来,只看得宋章心里暗叹一声。 四个月前,还是宋章把梓言接入府的。她是当件差事来做,却不想这男人甫一入府居然就惹出大事来。 事发之后的大半个月里,东苑居然安安静静地毫无任何反应。宋章也是听到仆妇闲话才知道这么件事。她正疑惑着李凤宁不像那么软和好欺的人,她突然动手了。 那日正逢大朝,李端前脚出了门口,李凤宁后脚也去了大理寺。大理寺的衙役才把哭爹喊娘的那个众目睽睽之下拎出大门口,李凤宁已经从宗正寺那里回来了。待到魏王从圣人那里留过午饭跨进王府大门的时候,犯事那个的家人,还有几个知情不报的帮凶,名籍都已经从王府挪去了兵部职方司的随军劳役里。 经过这一回之后,整个府邸瞬间清静不少。素日里没人把东苑放在眼里的,如今只经过门口也战战兢兢。这位大小姐倒像个没事人似的,依旧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地头。 李凤宁在这府里能站得住自是一件好事。只是…… 宋章总之忍不住隐隐担忧。 姑且不论将来她的正君入门后如何自处,这位大小姐待梓言明显比魏王待杨氏更真心。而梓言,单凭他能拢得住李凤宁,就知道手段不差的了,再加上那张脸…… “大小姐即然忙,我便隔些日子再来叨扰。”宋章心里想些什么也不会露在脸上,见李凤宁一双眼睛就定定地粘在梓言身上,便立刻知趣地起身告辞。 李凤宁应了声,“有好东西再请你。” 这头宋章刚一踏出门口,那边梓言就朝李凤宁身边走过来。他顺手收拾了宋章留下的杯盘,然后人一转就站到了李凤宁的椅子边,长舒一口气说:“总算清净了。” 正提着茶壶替自己续茶的李凤宁闻言手一顿,似笑非笑地抬眸,“人家是这里的长史,刚刚还规规矩矩的,人家一踏出门口去就这么说?” “谁说她了,我说的是东苑这里。”梓言一听李凤宁这话,顿时竖起一双眉毛睨她一眼,“我再没规矩也不至于对她无礼。” “那你说的什么?”李凤宁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好笑,一边把倒满的茶杯递了过去。 “总之我是理清楚了。东苑的人,包括他们家里,都没什么不好的传闻。”梓言接过茶杯,“如今就按府里的规矩来。月钱是府里账房给的,这个不用动。就是每日餐食和四季衣裳需另补些银子弄得好些。然后每逢他们自己生辰,又或者家里有喜事的时候,用你的名义赏一份银子下去。”梓言一口饮尽茶水,“这个只是说给你听,平时我会记着去做,只别有人来磕头的时候你倒不知道就行了。只有一件,你好歹记记名字吧。别一开口‘这个谁’、‘那个谁’的。” 说起来,东苑的确少个可以支应的人。随儿还小,又兼新添了不少人口,梓言能把这事主动挑起来,真是替李凤宁省下不少功夫。李凤宁看着他这阵子日日忙进忙出,此刻见他全副心神都放在这上头的样子,只软下声音道:“别太辛苦了。” “我要住一辈子的地方呢。”梓言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喜滋滋的表情,哪里还有半分艳伎的影子,看着倒是十足十一个新嫁夫郎的模样。 李凤宁看得微微一怔,随后浅浅笑着拉过梓言的手,“既然都收拾停当了,跟我出去逛逛?你上次说是想去新安看看的。” 梓言眼睛一亮,只是还没开口又想起别的,整个语调都沉了下去,“你最近哪有那个闲工夫,算了吧。” 李凤宁眨了眨眼,一时没说话。 说起来,她倒还真是没这个“闲工夫”。 前日她刚刚去了射试,明日又是御试,整个科考断断续续地会一直持续到中秋节之前。历年的中秋团圆宴,她是肯定列席的了。而节后不久又是她的生日。九月十一的正日子必然是在宫里,而前后几日向来会被人请来请去。之后的九月中正是放榜的时候,考不中自然没事,考中了又是一堆的应酬等着她。忙过授官一茬之后怎么都得到十月末。而无论她考得中考不中,今年她必然去求陛下让她跟着礼部学习准备冬祭。冬至与新春本没差几日,到了年后她又要开始准备冠礼的一应事宜。 这么一路想下来,中间能得个一两日空闲最多了,还真是没有那个闲工夫能去新安的。 发觉自己一时口快,许下个没法实现的空话,李凤宁歉然起来,“那个先存着,得空了再去也行。先换个别的,你想要什么?” 李凤宁一时想不起什么好东西来只能这么问。但梓言却是眼睛一眨,“是不是我要什么都行?” 李凤宁挑起眉。 “我想要,”梓言慢慢俯身下来,凑到她耳边轻轻耳语,“春凳。” 春…… 李凤宁眉尖一颤。 “……不可以?”梓言没有直起身,只是略略后退了一点,堪堪退到能看清她表情的地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漾着一点不安,一点期待,还有一点如何都不会错看的期待。 “什么好东西不挑,只要一张板凳?”于是李凤宁只是慢吞吞地来了句。 “不是那种春凳,是……”梓言只当她没听懂,瞬间泄气。 “我只是怕,”李凤宁抬起手,贴到他的后颈上来回抚摸着,然后她嘴角勾起一点,“送来之后你会后悔。” 梓言一呆,却是没有半点羞涩,竟是毫不掩饰他的欣喜,“凤宁你答应了?” “这种东西何必要特地去买。”李凤宁手上一用力,梓言就顺势贴近过来,“桌子椅子之类凑合着用不就……” “嘭”的一声,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李凤宁眉头一皱,梓言身体一僵。 “小姐,她又闯祸了,小姐……”门口响起一道兴奋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李凤宁在听到那人的声音之后瞬间没了脾气,只留下一阵浓浓的不悦,她一边慢吞吞地放下手,一边道:“随儿,你越大越没有规矩了。” 李凤宁抬眼去看。 一个随儿杵在门口看看她又看看梓言,表情一片别扭,然后哼一声扭过头去。一个梓言站在她身边,低垂着眼面无表情。 “不是有事要说吗?还站在那里干什么,”李凤宁开始头疼了,“过来。” 随儿倒是乖乖听话过来了,却因为李凤宁语气不善,依旧拉长了个脸,语气硬邦邦的,“有人送信过来,是一个孟溪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春凳,X宫图里经常出现的那种,有扶手,比寻常椅子大点,然后专门用来那啥啥的凳子…… 第45章 三处 李凤宁在穿廊里转来转去。 四块一尺见方的水磨砖被她的鞋底摩得纤尘不染,周围一群仆妇小厮几乎要维持不住低着头的姿势,她却还是在那里犹豫不决。 前头几步就是穿廊的尽头,然后只要朝右一拐,再走几步就是魏王府书房的所在地,或者说,她母亲李端在的那间屋子。 于情于理,那都是个她该常去的地方。陛下暗示她,太女明说她,就连她房里的梓言都在她耳边低声说过“好歹先把世女的名头请下来”,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她跟李端不能闹得那么僵,但她就是没法踏出那一步。 再一个多月就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再接下来的一年里至少有两件大事,一个冠礼一个娶亲,她都必须仰仗着李端。有陛下和太女在,这两件事必然难看不到哪里去,可亲娘如果一直挂着脸,对她的风评也无甚好处。与外间普通母女般亲密是没这个可能了,但至少时常请个安,至少见面时能说上几句话却是应该的。 宋章为了这个,都搭了好几个月的梯子了。 她时常跑到李凤宁这里,每回必翻着花样说李端的旧事,且每回必然都要把关键的部分隐去。托词一句她只是长史,不管这个之类的,还不是打着让她自己过来亲口问李端的主意?即便她自己,现下因为秋闱的六试已经过半,也不是找不到由头去见李端。 但是…… 她脚下就是仿佛栓了千斤重的枷锁一样,死活迈不出那个步子去。 “大小姐来寻殿下吗?”李凤宁这头犹豫着,那边传来宋章的声音。她一副寻人的模样,自踏到门槛外就东张西望,看见李凤宁顿时眼睛一亮然后快步朝她走来。 “殿下……”李凤宁抿了下唇,“在忙?” 一瞬间,她衷心希望宋章能答个“忙”字出来,那样也就不用她杵在门口磨地砖了。 “殿下正说起您的射试呢,我也答不清几射几中,正巧大小姐自己来了。”宋章看着李凤宁,根本没想掩饰她的高兴,“我陪您进去。” 进去…… 李凤宁极快地朝书房门口看了眼,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能蛰了她的眼一样。 “不,不了。”她,“我只是想来禀告一声,射试那天我新交的朋友邀我出去。既然都遇见文驰了,就烦你转告一声。” 随后她也不待宋章反应,飞也似的走了。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王府长史,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书房。 ************************************************************* 与此同时,东宫。 “母皇就定下萧家的小子给凤儿了?”太女正君连氏坐在窗边,眉头轻皱看着他的妻主。 尚衣监的宫人正替太女试新衫,正指着袖子说太窄的太女闻言一顿,才抬起头道:“怎么,凤儿跟你说什么了?” “你也知道那丫头最听母皇的话,她哪里会说什么。”连氏与太女多年妇夫,情分非同一般,说话自然没有顾忌,“是我觉得不太妥当。” 太女眉头一皱,看了他一眼。 “我说的不是这个。”连氏见太女想岔了意思,连忙解释道,“当年若不是萧家没适龄的儿子,也不能是我嫁进来。她们这般的家世,配谁都配得起了。我说的是萧家小子,听说他……”太女正君迟疑了会,“身子不太好。” “这是怎么说的?”太女猛地转过身来,声音也严肃了起来,“这消息可确实?” “若真确实我一早就说了,哪会等到现在。”连氏说,“你也知道我身边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前些日子说起各家的孩子,就有人依稀想起当年萧家小子说是去燕州养病的。” “魏王她见过萧家人,是她说萧家的家教好,母皇才定下来的。”太女说着说着,也不确定了。 “她见的那些都是女人,谁能把客人朝后院里男儿家的闺房里带。”连氏冷下脸,丝毫不掩饰他对魏王的不喜,“再说燕州萧家只是旁支,与京里这家都快出五服了。” “没出五服,前两天母皇刚跟我提过,他跟燕州萧家的孩子是从堂姐弟。”太女顺口说道,然后语调一转,“那要怎么办?若是在京里,你还能叫来看看,燕州这个山长水远的。” 婚嫁乃是头等大事,所以按着家世人品筛选下来之后,总也要去见见本人才好。女人那头容易,男家的母姨姐妹随便哪里一撞就是。倒是男人这头要略费些周折,高门大户之间多是请与两家均有关联的人家,借着吃酒看戏的由头偷偷见上一面。而到了太女正君这里则更是方便,他只要一开口,谁家的主夫郎君都得带着儿子过来“陪说话”。就像他曾经跟李凤宁说好的,让她偷看一眼也不是难事。 可如今这萧氏远在燕州,也没个让人千里迢迢进京,就只为太女正君想看一眼的道理。如果皇帝下旨赐婚,他倒是非进京不可了,但那时候就太迟了。 “这事,也不能随便跟母皇说。”太女也犹豫起来。 太女这话一说,就是把萧家朝死里得罪。如果是真的总算是对李凤宁好,如果只是传闻,平白添个仇敌不算,也是毁了一门难得的好亲事。 连氏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拿出来跟太女说,现下也只能叹口气,“能有个知道底细的人就好了。” “对了。”太女眼睛一眨,“燕州萧家的长女……萧令仪,是这个名字,她这回要考秋闱的。” “她们家还考?”连氏十分诧异,“正四品的刺史了吧?” “可见怪丫头不止凤儿一个。”太女笑了笑,“横竖秋闱还有阵子,结束之前我想法子把这个叫过来看看就是。” ************************************************************* 后宫,晴方馆。 此间题名称“馆”,却也是后宫四大正殿之一。如今用着此间的姜贵君乃是先凤后的堂弟,入宫虽晚却极得圣心。尤其近两年来,李昱年纪渐渐老迈,她虽甚少去后宫,却常常会在午后来晴方馆歇晌。 李昱虽然躺在榻上,腿上也盖着薄被,却眉头紧皱一脸郁色。 有个一身华服,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轻手轻脚地在榻边坐下,替她拉了拉薄被,轻声道:“陛下即便睡不着,也闭上眼睛养养神” “朕这几个女儿啊,真是越大越不省心。”李昱回神过来,却没有依言躺下去,只是转眸朝姜贵君看去,“瑜儿,你说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李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真是叫人没法答。可偏偏她是皇帝,这天下只有她不理人的道理,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当成没听见她的话。 “人大了就不比小时候。见的多了,听的多了,身边要护着的人多了,自然想要的就多了。”姜贵君只是浅笑,表情里一派自然,仿佛皇帝正与他说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话一样。 “老二老三老四几个一直不把太女放在眼里,她们也不想想,太女是朕立的!”李昱这话,是把自己所有的女儿都数落了个遍,“太女也是的,忌这个厌那个,那到底是她亲妹妹。成天跟乌眼鸡似的,像什么样子。” 这话,比前头一句更加不好答。 太女跟几位皇女的确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但正因为这样反而坏事。如今谁不知道她们姐妹几个人人都盯着李昱坐的那把椅子?太女不同普通皇女。人家可以熄了野心安分做人,她一旦被拉下太女的位置就是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另一头三个皇女也没谁又蠢又笨,不过大着几岁就被立了太女,任谁看着心里都不会服气。 “说起姐妹,太女妇夫两倒是对魏王家的凤宁一向爱护有加。”姜贵君接不了这个话头,只能提起另外一个来转移话题,“前些日子太女正君还来问过我,凤宁将要冠礼了,陛下可有透过将来会把她放到哪里。” 提起李凤宁,李昱面色一缓。她看了眼姜贵君,“是吗?” “凤宁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姜贵君也不会说什么僭越的话,只笑道:“还记得我刚入宫那阵,她人还没桌子高,却在那里大声说将来一定要做超过她外祖母的名臣。” 李昱经由他一提,也想起当时的事来,顿时表情更软。随后她又不知想起什么,眉头微皱,“这孩子,越大就越淘气。” “陛下若是还没决定给她什么官衔,我在想,”姜贵君一边说,一边看着李昱的表情,见她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才继续说道,“不如就把她送去太女身边?” “让她去东宫?”李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姜贵君心下惴惴,但是开了口的话又不能不说完。“太女与诸位皇女到底大了,即便心里想着姐妹之情,也怕抹不开面子。”他小心翼翼地说,“凤宁到底小些。添个她在里头,太女与几位之间的龃龉也好转圜。” 太女与诸皇女之间根本不是“龃龉”的问题,自然也不是谁都可以转圜的。姜贵君不能当着李昱的面直说她们是想抢皇位,只能拐弯抹角。 “倒也……”李昱似是心动了。 “这原是太女正君的请托,我听着倒也不像是坏事,才敢拿到陛下面前提一提。” “让朕,”李昱慢吞吞地说,“想一想。” 第46章 遇见 李凤宁逃也似地出了正院。 书房里头那个是她亲娘,她倒跟见鬼一样。连她自己都唾弃自己这副没用的样子,可事到如今,她也没法回头再进去。回自己那里当然也是不行的。话都出了口,如果她不出门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好在她临时用的理由也不算是太离谱,因为昨日的确是有信来。 想起那日,李凤宁仍然有些后怕。她不过骑马经过,不想路边的药店居然滚出个人来。总算仗着她马术不错免了一场无妄之灾,却是一时半会想忘也忘不了的。昨日那人来信道谢,并说希望能请她吃饭“聊表寸心”。李凤宁刚才一时情急,就拿出来作了理由。横竖信上留了地址,她也不回自己地方,只顺手拉个小厮叫备马,就朝大门口走去。 不多时,李凤宁就寻摸到了地头。 她倒是不意外这里地方逼仄,毕竟会计较那么点药钱的,想也知道手头不宽裕了。 她不算娇生惯养,自己也爱到处乱跑,满以为没什么能让她惊讶的,但是她走到院门口时,却结结实实地愣在那里,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小院的门开着,所以里头的情形一览无余,也所以占据一半地面的那个巨大的沙盘瞬间就吸引了李凤宁的全部注意力。 高高的山坡地势平坦,远处似乎重峦叠嶂,近处一片城郭和田地。田地一直蔓延到山崖边,山崖下是一道深谷,那里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是看着好像是一条河。 “这是……哪里?”李凤宁看得太入神,连门也没敲,直接就跨了进去。 背对着院门的人闻声回头,她一手拿着石子,一手拿着沾满绿色的毛笔,看见李凤宁先是一怔,然后就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李,李小姐!” 李凤宁一挑眉,这个语气…… 她跟她有那么熟吗? 对方似乎也发现不妥,顿时就赧然起来。这人看上去也二十多岁了,脸突然就红了起来,眼神也躲闪起来,但是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她的情绪。 便是这个脾性有趣。 李凤宁也没有随便充好人管闲事的爱好。但是上回才一照面她就肯自报家门,完全是因为这人即使险死还生却还是老老实实。差点死在马蹄下的人,站起来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乘机讹诈,反而一开口就是不关店家的事。 “看孟姐姐行动如常,凤宁就放心了。”李凤宁笑眯眯地说。 这个在信里署名“孟溪”的女人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忽地一扔手里的东西,肃容之后又郑重地朝凤宁一揖到底,“多谢李小姐当日就我一命之后又仗义执言。” 李凤宁倒被她唬了一跳,连忙回礼,“孟姐姐客气了。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仗义执言什么的,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说出口能费多大力气? 而救人更无稽了。她但凡马术差上个几分,就直接变成杀人凶手了。就算为了这个,也不能让马就这么踩下去不是? “但是我能好端端地站着,的确是多亏了李小姐。而且实不相瞒,以前虽然不至于困顿到如此地步,这些日子却是一个铜子都要掰成两半来花。”孟溪十分认真地说,“不是李小姐那日一句话,我的境况只怕更是不堪……”孟溪一脸正色,仿佛事实本就如此,又仿佛天经地义不容扭曲一样。 “你们俩有完没完?”只是孟溪话没说完,那头突然传来一道微凉的女声,轻易打断了她。 李凤宁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有个人站在了门口。这人生了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眸,鼻挺唇薄,端的是一副清隽迷人的模样。只是她脸色苍白,唇色淡薄,身形更是瘦削,看上去就是一副孱弱的样子。 “令仪,你怎么又起来了?”孟溪一见那人,连忙走过去,"今早才好些。" 名叫令仪的女人表情这才回暖了一点,虽然表情里依旧带着明显的不耐和冷淡,"有话进来说。" "请问这位是"李凤宁显然不能跟着孟溪喊人家名字,又不见两人提起,只能自己开口问了。 孟溪着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替两人介绍,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笑道:“这位姓萧,萧令仪。她是来考秋闱的,在城门口被我撞进护城河里,丢了所有的行李,不得已才与我同住的。” 秋闱? 李凤宁不由就诧异了。 要考秋闱先过六试,就凭眼前这位的模样,她能拉得开弓? 不过诧异归诧异,她还不至于把这个露在脸上,"萧姑娘。"她拱了拱手。 萧令仪本来点头致意,却发现她打量的目光,表情立时就是一冷,好像李凤宁有多讨厌似的。李凤宁虽然有点诧异,到底从来没有那种逆我者亡的怪癖,人家不乐意,那就不看,她从善如流地挪开了视线,却反而招来对方讶异的目光。 这边两人已经几回目光来去,一旁站的孟溪却仿佛完全没有发现。她看看李凤宁再看看萧令仪,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不如我们进去说话吧。" 这句话自然没有人反对。 李凤宁故意落后一步,等两人先进屋子才跟了进去。屋子里头也是理所当然的狭小,倒是堆放整齐的墨斗矩尺又提醒起她来。"孟姐姐,刚才就想问你了,"李凤宁直视着坐在她身边的孟溪,"外头那个,是你做的?" 两人没有立刻说话,对看一眼。孟溪怎么听怎么都小心翼翼地问:"李小姐觉得如何?" "精巧细致,栩栩如生。"李凤宁完全不吝惜赞美之词。 "不是,不是这个。"孟溪看上去有点词不达意的焦急,"我是说,李小姐觉得那个城如何?" "城?"李凤宁怔了下。 外头院子里那个显然是半成品,而如果照李凤宁之前推测的,山崖底下是河流的话,却是有点不妙了。三岁孩童都明白水往低处流的道理,城池和天地都在高坡上,恐怕平时用水就是个难事。城里还能想法子钻井打水,田地那里钻再多洞,水也不会自己上来。 没有可以浇灌田地的水源,可不是件什么好事。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个问题要问。 "门外的那个,是实景?"李凤宁看着孟溪,虽然她到现在还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但是这院子里头的两个,还是她看着更像是动手做的那个。 "是。"孟溪脸色凝重了起来,"那是凉州的邺城。"随后她似乎是犹豫了下,朝萧令仪看了眼,得到对方点头后,才再度转向李凤宁,"孟溪有个不情之请。"说完,她还站起来先朝李凤宁作了个揖。 李凤宁一挑眉,嘴角弯起一点点。 她的名声在普通人家那里可不太好听呢。想几个月前她从新安回来,渡口摆茶摊的大娘都能对他不屑一顾就可知一般。而到了宦官人家,虽然又彻底反过来,但是无论怎么看这个孟溪也不像是出身大户人家的样子。 换了寻常人,李凤宁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不过这个孟溪却是有点意思。首先性子直白,其次又有外头那套功夫。这样的人能拐着弯迂回求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总之,先听听无妨。 "孟姐姐请说。" 第47章 花园 从孟溪和萧令仪那里回来后,李凤宁去了后花园。 近半年来,有了想不通的事她倒是更喜欢与宋章聊聊。不过月前宋章的一家大小终于来了,所以她只在白天留在王府。现下天色已暗,即便还没出府门也快了。于是李凤宁照着她的旧习,踱着步子慢吞吞走进后花园里。 现下让她犹豫不决的,当然是孟溪所求之事。 简单来说,凉州邺城地形特别。因为高踞山崖之上,所以即便崖底有条大河,日常和耕种还是非常缺水。孟溪认为水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邺城县令不知是真的无能还是假意推脱,一直没有准信。于是孟溪便自己筹措了盘缠进京另求他法。她知道李凤宁是谁,于是就对李凤宁提出请求,借阅工部所有关于水车的营造记录。 有那么一手做沙盘的手艺,李凤宁倒是不怀疑孟溪真能设计出适合邺城的水车来。而事实上,连宫内秘藏的典籍她都能随意翻看,工部的记录她甚至都不用去求陛下就能拿到手。 但,这件事她能做吗? 李凤宁脚下一顿。 魏王府既是亲王府,后花园占地非常大。花木扶疏之后是小桥流水,汇成的水池中不止养鱼还有假山,假山上还高矗着一座宽敞的凉亭。以前李凤宁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凉亭里俯瞰花园,图个视野开阔与耳根清净。但是自从目睹李鸾仪带了一群小侍在凉亭里嬉闹之后,她总有那么几分膈应,渐渐的连后花园也不来了。如今她妹妹在太学里,她下意识地就朝这里走,却在跨上台阶的第一步后,结结实实地一愣。 凉亭里有人。 金上带玉的发冠,绣着凤凰的腰带,垂下的大袖将璃裾的水晶珠子遮去一半,剩下珍珠冲牙在瓷鼓的牡丹纹上轻轻滑动。 即便一个人在花园里,她还是穿成一副能随时都御前奏对的模样。 对了,她还捧过手巾给陛下呢,却从没见过她衣衫略有不整的样子。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生病时在床边陪她,乃至于每日的晨昏定省,这些母女间最平常的事,对李凤宁来说是一片空白。李凤宁常常想,到底是她没有这些温情呢,还是说…… 只是对她亲切不起来呢? 这个想法的本身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阴沉,李凤宁努力甩开这个念头,然后打算转身。 “凤宁?”但是,或许她站在这里太久了,即使侧对着她的人也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坐在凉亭里那个人转回身看着她,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讶然。 既然被看见了,就不能掉头走。李凤宁只是在一瞬间的犹豫后就踏上台阶,没几步后到了凉亭里。“母亲。”李凤宁低头见礼。 “刚回来?” 李端的语调,非常地平和,平和到了李凤宁觉得陌生的地步。也于是,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呆立了好一会才干巴巴地应道,“是,刚回来。” “听文驰说,你去见朋友了。”李端却仿佛没有发现异常似的,她语调继续平和着,然后顺手就从桌上另拿了一只干净的杯子,放在身边的座位前。 李凤宁眨了眨眼,看着那只空杯子。 这是,叫她坐下来的意思? 或许是李凤宁呆站着始终没有动,李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补了句,“还站着干什么?” 李凤宁只能坐了。 凉亭虽然不小,却放不下太大的桌子,一个人坐着不觉得,等李凤宁一坐下就觉得地方小了。即便她正襟危坐,双腿肌肉绷紧,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点李端的腿。 反应过来自己碰到的是什么,李凤宁顿时浑身一僵。她不想李端发现,慌不迭地抓过茶壶,本想先替李端续杯的,却因为动作过猛晃了茶水出来,弄湿了自己的衣袖。 “这么大了,还毛毛躁躁的。”李端的语气顿时就不若刚才平和了。 这个听着倒是熟悉了。 李凤宁抿了下唇,下意识抬头看向李端。 她好像,从来就没离她这么近过。 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离她有几千里远,偶尔几次“交谈”也站得极远,李凤宁突然发现,李端眼角开始有了细细的纹路。 不,不止是眼角。 还有唇角和眉心。 对了,李端与太女姐姐同岁,她们两人一人年头,一人年尾,今年都已经…… 四十二岁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侵袭上来,瞬间扫平了那些熟悉的阴暗。李凤宁不由得想起陛下似乎无意,宋章肯定有意说过的话,李端在燕州并不清闲。 “皇姐总说你聪明伶俐,怎么到我面前就呆了?”李端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或许是因为她们母女间从没有过这么平和的相处,又或者只是因为震惊于那个“李端也开始见老了”的事实没有回过神来,李凤宁下意识地说:“有人求我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应。” “什么事?”李凤宁是掩饰,李端却问得自然。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李凤宁顿时懊恼起来,但是话都说了第一句了,不见得这个时候停下来。从如何遇见孟溪,到邺城的情况,最后是她的请托,李凤宁一边说着,一边却索然无味起来,想也知道李端是个什么态度了。 但是当她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李端虽然眉头皱紧,却没有立刻喝斥或者责骂她。“你,”她虽然脸色沉肃,语调还没偏到斥责那里,“是怎么想的?” 不得不说,李凤宁相当意外。 “孟溪有一手做沙盘的本事,再加上人品似乎还不错,”李凤宁道,“我想把她荐给太女姐姐。” 说实话,无论是因为陛下疼她,还是冲着她魏王嫡长女的身份,求她的人相当不少。李凤宁从不轻易答应,但偶尔也会挑拣着不相干的做些顺水人情。如今乍看上去,孟溪至少人品正直,所以在看见那个栩栩如生的沙盘时,李凤宁就想把她荐上去给太女姐姐。 “但是替她借阅记录的事,我不想做。”看着李端明显的不赞同,“邺城县令未必就是恶人,况且还有凉州太守在。” 乍听上去,造个水车的确是件有利民生的好事。但实际上,谁知道邺城的县令是为什么一直在推脱?这个孟溪即便在京师能一声不吭,但是回邺城却肯定是要做事的。她但凡来一句“魏王府大小姐都同意的”,就是直接把邺城县令架在火上烤。到时候那个县令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如果她不允,是因为邺城确实有难处做不到呢? 退一步想,只是这邺城县令怠惰,造水车的确没有任何坏处,那么凉州太守又会怎么想?邺城县令是归她管的,魏王府的封地又在燕州,两地根本不相统属。李凤宁去管邺城的事,是她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自己喜欢多管闲事,还是在传达一个陛下对凉州太守不满的讯息? 李端没有立刻开口。她看着她,眼神里闪动着一些意外,然后突然来了句,“若此人从燕州来呢?” “……燕州?” 燕州临海,南边又是朱河,自然不会有田耕缺水的地方。 不过即使燕州有个像邺城那样的地方,李凤宁也不会伸手沾这回事。燕州不止有燕州太守,还有李端,哪里轮得到她来忧心?李凤宁但凡动一下,大概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了。 许是李凤宁的表情太过意外,李端便又解释了一句,“你总归要去燕州,如果这个孟溪说的是燕州呢?” 总归要去燕州…… 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李凤宁发觉自己完全不能理解李端的意思。但是当她看着李端一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表情时,又觉得自己单纯是听错了。 如果孟溪所说的地方是燕州,以及,她总归要去燕州。 燕州是魏王的封地,如果李凤宁去燕州,那么只有可能是在她继承了封地,也就是说,她承袭为魏王之后。 强烈的情绪瞬间喷涌,堵得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女姐姐和姐夫,小六,乃至于梓言,人人都在劝她尽快坐实世女的名头,但是在李凤宁看来,李端根本就是属意李鸾仪,而不想让她继承魏王。她的母亲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请封一个生父仅仅是小侍的庶女而已。毕竟世女又不是太女,何况承袭还要降格。了不起一个魏郡王而已,李端有必要殚精竭虑精挑细选十几年还定不来么? 但是如今这句话,李端的确是在暗示将会让她承袭。 她是哪里又不够上进,还是李端有什么要她做的,逼得她亲娘非得出动承继这么大的饵来诱她? 意外,惊讶,甚至酸涩和愤怒,所有的情绪纠结缠绕在一起,让李凤宁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再去看着李端。 但是李凤宁低下头的沉默显然被李端解读成了另外一种意思。“一地有一地的风俗,只要还有人住在那里,就必然有解决之道。贸贸然造了水车,或许能解农田缺水,但是却也可能断人生计。”李端说,“照你所说,这水车必然耗费巨大。但是水车能不能一劳永逸,眼下却只是那个孟溪的推想。万一她错了呢?到时候府衙就必须承担后果。” 李凤宁初时不想让李端察觉自己的情绪。离李端那么近,她甚至不能咬牙切齿和握紧拳头,于是只能刻意切断自己的思绪,将自己的全部心神放在李端的话上。而听着听着,她渐渐被吸引了过去。 “凤宁,你不是普通人。”李端的声音沉了下来,带上明显的斥责之意,“遇事,不能想着不得罪人。” 她哪里想的是不得罪人? 反驳差点就脱口而出,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刺着她喉咙,一路扎着落进肚子里。 什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如今姓李,就必须要顾忌着凉州太守。历来没有朝廷越过州郡直接管到县衙那里去的事。上下不分,必然会乱。 “那我再去想想。”李凤宁生怕自己一开口只能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她见李端似要再开口说话的样子,忍着气开口道,“将近晚膳,母亲想是该回去了。我回府之后直接过来,先回东苑换衣裳去了。” 李端先是一怔,随后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但是她居然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道“好”。 李凤宁巴不得她这一声,立刻起身像是有什么东西追她似的离开了后花园。 第48章 随儿 从后花园回东苑不远,没一会就到了。 李凤宁不说心胸豁达,至少也不是气量狭小之人,踏进苑门时她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也于是在看见那个缩在她正堂门口的黑影时,结结实实地一愣。 天色已暗,正堂里又只亮着一盏铜鹤灯,夜风过处,整间屋子都是晃动的暗影。但是再昏暗的地方,她也不会认不出来这个自小伴她长大的孩子。 随儿。 当年李凤宁不舍得他去碰魏王府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就把手里的一些财物与店铺全都交给他管。本想着即使败光也不算什么大事,却不想他居然管出个模样来了。李凤宁从没问过账目,却知道就算李端立时将她扫地出门,她的吃穿住用也次不到哪里去。 而自从那日他大哭之后,这也成了她远着他最好的理由。 她还不至于自欺欺人到这个份上,可以把那一瞬间的意动当成没有发生过。随儿自小就是眼里心里只有她,如今又懵懵懂懂,如果她再不做些什么,只怕就太迟了。所以她一直推着他出去,东宫、殷家,还有那几间铺子,想着少与她见面,多见见外人,总能开阔些他的心胸。虽然见不到他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的确空落落的,但是如果这样是对他好,那就是值得。 只是现在,又是怎么了? 李凤宁走到门边,看着那个把全身都缩成一团的孩子。 “秋天了,”李凤宁轻轻说道,“别坐在地上了,起来。”她习惯性地伸了手,却在一瞬的犹豫之后又缩了回来。 抬起头的随儿正好看见她缩手的动作,他顿了好一会,又低下头去抱着膝盖。 居然仍旧坐在冰凉的石头地砖上没动。 “随儿!”这孩子小时候肠胃不太好,受不得凉,于是李凤宁声音大了点,“起来。” 随儿肩膀一颤,却还是没动。 李凤宁眉头一皱,蹲下来,努力将声音压回柔缓那里去,“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好一会之后,随儿才慢慢抬眼看向李凤宁,然后将一双盛满委屈和落寞的眼睛展现在她眼前。 李凤宁心里一紧。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孩子有过这样的表情?她也不打算跟他耗时间,直接伸手一抄,把缩在门边的随儿抱起来,进了卧房之后将他放在软榻上。 然后她也在榻边坐下,伸手托起随儿的下巴,令他不能不看着她,“说,发生什么事了?” 不会推拒她抱他起来,自然也不会挣脱她手的随儿,能做的也只是垂下眼睛。而在李凤宁那么一句显然耐心已尽的话之后,他睫毛一颤。 李凤宁放下手,“真的不说?” 特别的成长环境,使李凤宁有了一种不太寻常的特质:她能够接受“别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能对异国的多西珲倾心,所以在梓言曾经表达出离去意愿的时候,她没有做任何事来挽留。也所以,通常情况下只要她能感觉到别人不想说,她就绝对不会问。现在她能一连三次地问,是因为这个人是随儿。但即便她们之间情分不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而最显然的,不仅李凤宁待随儿特别,随儿也知李凤宁甚深。因为李凤宁话音刚落,随儿就急急地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抬起头一脸惶惑看着她,“是不是因为……” 李凤宁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没有梓言哥哥好看,”少年脸色发白,嘴唇轻颤,眼神里有着再清楚不过的惶惑,“所以小姐不要我了?”他说完之后,根本不敢看她,却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袖。 随儿长得没梓言好看…… 所以她不要他? 这话是怎么说的?李凤宁一时满头雾水。怎么又扯上梓言了? 不过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么,倒也不能那么说。 梓言自然长得好,加上又在风尘之地浸染多年,一是风情二是妆扮,只怕整间王府都能称第一了。随儿自然不能与他比清艳,但是胜在青嫩鲜润。这半年来没再圆润过的他,如今下巴尖尖,皮肤吹弹得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带着点稚气的娇憨,笑起来毫无机心一片天然,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情愉快。如果说梓言是紫檀案上的散发袅袅青烟的金香炉,那么随儿就是贴身佩戴到已经与肌肤同温的白水晶项坠。 “你小时候圆得跟只包子似的我嫌过了?哭到一脸鼻涕眼泪我嫌过了?”李凤宁声音一提,举起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从哪里学来的混话,不快点忘了,还拿到我面前来说。” “但是那天送信的时候,你凶我……”李凤宁但凡声音大一点,随儿瞬间气势就弱了。这一句,说得叫那个迟疑轻微。 这回轮到李凤宁尴尬了。 那日,不是正好跟梓言说到春凳什么的。随儿突然闯进来,她顿时就有点羞恼…… 李凤宁思绪突然一断。 对了,她当时的情绪不是因为被打断,而是因为…… 她不想让随儿看见。 这一点认知,瞬间清空了所有的情绪。 李凤宁看了一眼因为她刚才一戳而顺势朝后倒进软垫里的随儿。他几乎就是半躺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而她坐在榻边,两只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从上面俯视着他。 李凤宁眨了下眼。 随儿半躺着,仰视着她,“小姐,不要再赶我出去了好不好?” “我什么时候……”李凤宁下意识地就要否认,但是看着那双眼睛,居然一时没有说出来。 “你就有。”随儿说,虽然语气和软,却十分坚定,“你以前从来不赶着我去查账的。” “随儿……”李凤宁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下一瞬间,出乎李凤宁意料的,随儿突然坐起来,然后伸手紧紧抱住她。李凤宁想推开他的,却因为耳朵边传来他一声长长的叹气而一怔。 “姐夫说,如果我再觉得心里难过,只要这样抱着小姐就不会难过了。” “再”觉得心里难过。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李凤宁一声道歉脱口而出。 把脸埋在她肩上的随儿,摇头的动作等于用他的脸来蹭她的耳朵,“小姐不赶我走就好了。” 秋衫果然还是薄,因为只这一会功夫,随儿的体温就从衣服那边透了过来。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轻轻环住随儿的身体,换来随儿呵呵轻笑。 那笑,连同着体温,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渗进她的身体里,然后流进她的心里。 真是…… 李凤宁闭上眼睛。 好温暖。 第49章 再遇 李凤宁被李端一句“遇事不能想着不得罪人”刺中软肋,虽然回去之后有随儿伴着,可这句话却一直萦绕不去。虽然她能找出一条条理由来反驳,可也不得不承认李端的说法不无道理。本就不舍得放走孟溪这个人才,又添上对李端的不服气,李凤宁次日一早又去了孟溪寄居的小院。 却不想竟然扑了空。 萧令仪不在,而孟溪据说寻到一份修葺宅院的短工,干脆住过去了。李凤宁悻悻去了户部,殷悦平又一早去了东市。在城里转过一圈却是谁都没寻到,李凤宁只好去了户部衙门外的富春酒楼。 “大小姐,您可有阵子没来了。”小二见她,自是一副脸上能笑出一朵花的样子。 “有位子吗?”李凤宁望了眼几乎可以称为人声鼎沸的大堂。 “咱们这里没别人的位子,也不能没有您的位子不是?”小二拉住马的辔头,一脸讨好的笑,“雅间刚刚收拾干净,您里边请。” 横竖这间酒楼也干不出借她名义赶客的事,所以小二的奉承话不过随便听听。李凤宁“嗯”一声之后,随手把缰绳扔给迎客的小二,便自顾朝里走。门槛里自有其他小二等着,也不敢阻住李凤宁的步子,一边走着一边朝李凤宁行过礼,然后笑呵呵地说:“大小姐这边请。” 许是因为秋闱的关系,离户部衙门最近的富春酒楼居然座无虚席。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学子打扮的年轻女人。即使没有人可以拔高嗓门高谈阔论,屋子里仍然一片嘈杂。 李凤宁穿过大堂,上了台阶,小二都挑起雅间门帘就等她进去的时候,整个大堂里突然一静。李凤宁不由回头朝下一看,却见酒楼的门内站着一个白衫女人。即使从上头看起来,她一身衣衫也好似挂在衣架上似的空空落落。 李凤宁一挑眉,居然撞上认识的人了。 站在门口的客人说:“比我后来的都有座,只我没有?” 这人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只是那种不知道该说是厌烦还是冷淡,融入她原本就凉滑的声音后,在初秋的正午居然让人生生觉得浑身一冷,好似一步踏进冰窖似的。 不过站她对面的小二显然感觉完全相反。 她涨红了脸,急得几乎满头大汗,“客,客官,是小的刚才昏了头,以为您和前面几位是一起的,现在已经满座了,您看……” “萧姑娘,”李凤宁忍不住开口道,“不嫌弃的话,上来与凤宁搭个座可好?” 站在门口的白衫客人闻言抬头,看见站在二楼的李凤宁似是有些意外。她看了看早已座无虚席的大堂后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两人入雅间坐下,上茶点菜,待小二退下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雅间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李凤宁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女人。 因为那双眼角微挑的凤眸半垂着,于是纤长的睫毛拉出长长的影子。挺直的鼻子下是依旧没有血色的嘴唇,然后是略嫌尖了一点的下巴。不太厚重的秋装露出这人肩膀嶙峋的样子,寻常或许会觉得苍白的手,却被热手巾衬出几分柔腻如玉的感觉。前一回看着觉得太过孱弱,这一回秋日的阳光被雅间的窗纱柔成一片白光,照在她脸上反倒有了几分飘然若仙的味道。 李凤宁拿起茶轻啜一口,果然赏心悦目。 “大小姐在看什么?”萧令仪虽然没有抬头,却显然注意到了李凤宁只能用肆无忌惮来形容的目光。 “萧姑娘容姿端秀,”李凤宁说,“只是在可惜,凤宁不会画画而已。” 这话如果是对个男儿家说,便是轻佻孟浪。但萧令仪既然是女人,李凤宁就没那么多顾忌,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初听时,萧令仪那双黑如子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但是当她抬头看向李凤宁的时候,却没有立即说话。或许李凤宁的态度太自然,她实在找不到任何讥讽的证据,于是在轻微的停顿后,她说:“早就听闻魏王大小姐风流多情,原来竟然对女色也有兴趣?” 这一句,如果说是讽刺着实平和了些,如果说是调侃,她们又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 李凤宁一挑眉。 孟溪说过,她是在城门口把萧令仪的行李撞进护城河。这萧令仪说话时,又的确带着点南边的口音,显见不是京师人了。只是她竟不知道,她的流连青楼的“好名声”居然已经传扬到安阳外头去了? “萧姑娘与萧尚书有亲?”李凤宁一眨眼,转而问道。 不是李凤宁妄自菲薄,实在是因为她亲娘常年在燕州,而她自己虽然时常在陛下和太女身边打转,到底人还没有入仕。外头人再有心,一是不会打听她,二却是想打听也没处打听去。除非这个萧令仪认识住在安阳的人才有可能。而安阳的世家大族里,正好有家姓萧的。 “大小姐果然聪敏。” 这就是承认了。 不过…… 萧明堂不是工部尚书吗? 李凤宁眨了眨眼。 这个萧令仪,如果与萧明堂关系远了,显然不会听到关于她这种无关痛痒的事。而说她们关系近,她行李都掉光了也不见她去投靠萧府。无论怎么想,似乎内情都挺复杂。不过在那之前,这个萧令仪不想帮孟溪却是一定的了。 “萧姑娘,也觉得孟姐姐的想法不好吗?”于是,李凤宁只能这么问了。 “也?”萧令仪眼珠一转,“这么说,大小姐已经打起退堂鼓了?” “事情太难办。”李凤宁轻叹一声,“水车两个字说说简单,一路走下来就够烦的。”素日跟着太女学习的结果,让她几乎想也不用想,“造这么大的水车必然要测算水量、用料一类,所以邺城必得向凉州郡衙求允。如果凉州司士能做还好些,不能做的话更麻烦。先上折到尚书都省,等着公文下派到工部,然后户部和吏部也要跟着动。” 萧令仪目光闪动,好一会才说:“大小姐好清楚。” “这还只是一面。”李凤宁越想越觉得头疼,“看那日沙盘,也知道邺城的粮食素来收成不会好了。如果没有其他进项,只怕税利方面就很勉强。造水车不仅费钱还费人费力,这一笔哪里找补也是件麻烦事。”李凤宁一顿,然后有点不甘不愿地补了句,“还有当地民生也要考虑。” “区区一架水车而已,”萧令仪说,“到了大小姐嘴里,简直比上青天还难。” “我如果有个一官半职,倒还好说。”李凤宁叹口气。 她但凡有个官职,与凉州太守与工部尚书即便不在同一处,也是同朝为官。顶多欠下人情罢了,人家不见得能无视她的请托。但坏就坏在她如今连冠礼都没行过。人家好歹朝廷大员,听一个毛丫头手乱指,叫人家把脸朝哪里搁? 她入了仕,人家肯定要与她就是交好。她没入,人家绝不会来巴结。 只是如此而已。 “只可惜大小姐如今白身一个。”萧令仪显然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既然如此,大小姐还有什么好烦的?” “我对孟姐姐垂涎三尺,”李凤宁叹口气,半真半假地说,“实在是舍不得放手。” “垂涎……”萧令仪眉头轻蹙,随即放开,她看一眼李凤宁,“凭大小姐的手段,哄那个呆子还不容易?”她微微压低了声音,于是那凉滑如丝里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手段”? 李凤宁略一怔,随后露齿笑道:“市惠只能奏一时之效。凤宁向来贪心,不得个一辈子的保证,至少也要有个二三十年。”她才说完,门上传来两声轻叩,却是酒楼小二端着菜进来了。李凤宁转头过去,对着小二说道:“再不来,我可要去问问你们掌柜是不是存心晾着我了。” 因为她转过头去,所以没看见萧令仪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但李凤宁说完话后,再转过来时,她又是一脸淡然了。 第50章 风起 从酒楼出来后,李凤宁闲着无事便朝东宫溜达过去。 侍卫和宫侍都是见惯了她的,也不用她问,直接便说太女此刻在后头与正君一道。李凤宁与萧令仪在酒楼且吃且谈,告别后各往东西之时早就过了午歇的钟点,她便随手打发个小宫侍过去通传,自己也不等里头回应就朝连氏住的春曦殿走过去。 她一路过门穿廊,不久就到了春熙殿正堂门口。从小到大跨过这道门槛的次数已经多到不可计数,于是李凤宁立时就察觉出不对来。 太安静了。 李凤宁脚下一顿,看着侍立在门边,脸僵身体僵恨不得化身石雕的宫侍,不由得眉头一挑。她还没开口问,里头就传来一声饱含怒气的喝斥“像什么样子”,然后“啪啦”的一声好像书册一类被用力掼到地上的声响。 李凤宁眉头一皱,看向门边的宫侍,“无疾在里面?” 所谓无疾,指的是太女如今膝下唯一的女儿。她姓李名安,乳名无疾。 李安自出生起就一直病怏怏的,即便叫了她十几年的“无疾”,也没见她真的强健多少。太女正君待李安就是个面子情,不亏待却难亲近。而太女虽然不会有隔一层的感觉,奈何这李安身体却实在太弱。不要说推出去跟一众堂姐妹比较了,就是长大成人看着也悬。于是整个东宫里,反倒是李凤宁还和她亲近些。 不敢出声的宫侍大力点头。 李凤宁一抿唇,突然扬声道:“大姐姐,凤宁求见。” 里头突然一静,隔好一会才传出太女怎么听都是有点生硬的声音,“进来。” 李凤宁先拉起一抹笑,然后才跨了进去。 一屋子的宫侍之外,太女李贤站在近窗的地方,一脸余怒未消的样子。太女正君连氏端坐在他的位子上,也冷着脸。她们两人面前站了一个十二三的女孩。寻常的大袖衫只衬托出她瘦骨嶙峋的后背,而那低着头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有股子畏畏缩缩的意思。 “凤宁见过大姐姐,姐夫。”李凤宁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 除非什么大事,见太女是不用跪的。素日里李凤宁要是见太女心情好,连作揖都能省了。不过今日显然不能算是个能随便的日子。 太女不过脸色稍霁,太女正君却是连眉眼都舒展开来了。虽然还没到笑的地步,表情却着实柔软了很多,“这几天不是秋闱,怎么还有空过来?” “先头遇见个能把沙盘做到栩栩如生的人,本来想荐给太女姐姐的,”李凤宁仿佛没看到那个女孩偷偷望过来一眼似的,“不过她求的东西太烦,只好算了。” 李凤宁平平常常一句话,却不知挑动太女哪根心弦,只见她面色一阵难看,到开口时语调还没缓过来,“你有这个闲工夫,怎么不去多看看书?你的卷子必然要呈上去给母皇御览,做不好的话有你受的。” “殿下,”那边太女正君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有点不高兴了,“难得凤儿一片心意。” “射试都合格了,六试还怕什么。”李凤宁在这妇夫俩面前轻松惯了,太女黑着脸她反而摆出一副光棍样,“实在考得难看,不等卷子呈上去,我就先乘着大姐姐在的时候去见陛下。” “你这丫头,真是欠人说你。”太女正君先是嗔了一句,随后绷不住笑了,“成天胡说八道。” 太女表情也跟着一松。 李凤宁见太女笑了,便俯身去捡地上的书簿,拿在手里略扫一眼,看着像是李安的课业本子。“无疾,今天学的东西都已经温习完了?”一边说,她一边顺手就塞进李安手里。 “还没,没有……”屋子里响起一道轻细又瑟缩的声音。 如今这间屋子里,不是仆人的一共有四个。可是如果从说话的语气声调来听,李凤宁才像那对妇夫的孩子。 “回去先好好温习。”李凤宁每次看见这个只比自己小四岁的甥女都会下意识放柔声音,“贪多嚼不烂,细水长流着才能学扎实。” 让苍白孱弱成为第一印象的孩子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里几乎带着点感激。然后她才畏畏缩缩地去看太女。 太女叹了口气,似是厌烦又似无奈地挥挥手,“回去吧。” 李凤宁清清楚楚地看到,太女脸上是毫无遮掩的失望,而李安在太女叹气的时候又是神情一黯。 但是,这能怪谁? 太女家的孩子注定不是普通人。她必须优秀,她必须能够证明自己能够延续太女的将来。李安的孱弱不止是一声叹息,更是直接联系到太女现在的处境和将来的前程。但事实上,身体孱弱又不是李安自己愿意的。她才是最喜欢自己健健康康的那个。 李安朝太女和正君行礼后,垂着头退出了春熙殿。 李凤宁看着她那副样子一阵不忍心,说了声“我去看看无疾”,见太女点头了也跟着跨出了春熙殿。 “姨。”李凤宁才跨出殿门,却见李安竟然就停在穿廊那里,正眼巴巴地朝这里看,见她出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外头日光足,却衬得李安肤色更是苍白。一身按着规制来的华服,穿在她身上只让人担心会不会压垮了她。 “无疾。”李凤宁不由得走快两步,“你在等我?” “嗯。”即便到了外边,李安还是轻声细语。 李凤宁与李安一同朝偏殿走,随侍的宫侍悄无声息地跟上来。 明明十四岁的人,个头居然还没有随儿高。李凤宁心里一叹,“大姐姐许是有什么事,你别放在心上。” 李贤不是暴戾的人,外头的臣子多以“温厚”来形容她就可见一斑。像今天发这么大脾气,李凤宁不用知道底细,也能猜着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李安素来体弱,李凤宁只怕她心思太细,多思多想并非好事。 “我知道。”李安的语调却比李凤宁想象的要平静。 李凤宁见她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谁想李安的“知道”却不是李凤宁想的那个意思。她脚下一顿,抬起头来看着李凤宁道:“是安人的妹妹犯事了。” 安人…… 对了,李凤宁怔忡了一瞬才想起来,李安说的是她的生父。 她生父本是宫人,因生育才得封安人。李凤宁只记得那位安人是出身民籍,家里好像是务农的。当年李贤不想女儿面上难看,似乎是给安人的妹妹……赏了个小官? 李凤宁眉头一皱。 一个小官能做出什么事,居然让李贤这么生气? 李凤宁脚下不过才一慢,后头就有一个年老的宫侍凑近过来,“禀大小姐,今日有君上的家书送进来之后,殿下才恼的。” 连氏的家书? 连家世代书香门风严正,最是让人放心不过的一家人,怎么一封信过来就弄得李贤那么生气?不过连氏的母亲,那位连大人是凤阁大学士,时常都面圣的,或许是听说了什么也不一定…… 李凤宁应了声“嗯”之后,年老的宫侍又退回原来的位置上。她低头见李安不安地看着她,笑道:“外头的事大姐姐与姐夫自会料理。你和安人只管好好待在宫里就是,无论发生什么,总牵扯不到你们身上。” 李安表情里仍有犹疑,却乖巧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下去。 “若真有些什么,”李凤宁一时心软,“我再来说给你听。” 生父靠不上,母亲也顾不上她,身边围着的一圈即使再尽心也只是下人。这种孤立无援的滋味,整个东宫里不会有谁比李凤宁更明白。 “好。”李安的脸上这才见了一丝轻松。 李凤宁不想她思虑过重,便将话题引了开去。她只说着宫外的杂事趣闻,一直陪着李安到了她的居所,又喝过一杯茶后,才再度返回春熙殿。 踏进殿门的时候,李贤已经不在了。 “姐夫。”李凤宁也不跟他见外,脚下略顿手一拱就朝他走过去。 “过来坐。”连氏本是皱着眉,见了她才放松些,“今天是干什么来了?” 李凤宁直接就隔着榻桌坐了。“原本只是想过来看看大姐姐和姐夫。”她单刀直入,“刚才怎么了?大姐姐怎么发那么大脾气?” 太女正君又是眉头一皱。他抬眼看李凤宁好一会,才叹了口气,“罢了,你也大了。”他说:“今天阿爹递了信进来,说御史台那里上折到御前,指季芳洲贪赃枉法,逼得民不聊生。”太女正君一顿,“折子里还暗示季芳洲所为是受太女指使,搜刮出来的赃物大部分流进了东宫。”太女正君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不过邺城一个小小县令,就是下死力气,又能刮出多少东西?” 李凤宁一怔,“邺城……就是凉州那个邺城?” 连氏没有多想,只道李凤宁听说过,点了点头,“还有哪里的邺城,就是那里。” 这倒是巧。 前头还企图拉个邺城的人过来,后面就听说邺城县令被御史弹了。 这念头转瞬即逝,李凤宁看了看几乎都遮不住恼色的太女正君,小心翼翼地说:“我去陛下那里看看?” 连氏之父一个后宅男人,必然是从连大学士那里听说的了。婆母与儿媳之间居然需要用到伪装成家书这种手段来递消息,显见至少在那位大学士眼里这不是件小事。 也就是说,陛下应该生气了。 而太女此时却不能有什么动作。人家弹一个小小县令,太女急急忙忙跑去御前解释算什么?心虚吗?况且虽然不能说这不是陛下有意借嘴说话,但太女一去,却是坐实了连大人泄露禁中密语,一顿申饬是肯定跑不了的。 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李凤宁仗着自己年纪小,跑去陛下那里探探口风了。 “你别胡闹。”谁想,太女正君当即就沉了脸,“这事轮不到你管,你给我好好地去考秋闱。” “姐夫……” “我知道你的心意。”连氏语气平缓了一点,“但是你也要想想,这种事从来就不少。你大姐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差那么一桩。”他略一顿,“你一个亲王贵女,这么辛苦读书是为了什么?错过今年的秋闱,下一回就要等两年后,到时候你都过二十了。” 二十岁可不单单是个整数。 行过冠礼之后,便有两件大事会接踵而来,一是成亲,二是入仕。虽然说李凤宁无论考不考秋闱一样会入仕,可自己挣出来的,与别人赏的,到底大不一样。 李凤宁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更加知道太女正君这是为她着想。虽然心有不甘,可自小对太女正君顺惯了,此时见他一副难得的严肃模样,下意识地就答道:“……我知道了。” 第51章 来信 梓言摸了摸放在怀里的信,远远望了眼似乎还有灯影闪动的正房,一咬嘴唇,握紧手里的灯笼,大步走过去。初秋时节的白天即使还能燥热,一入夜就凉了起来。只是能让人全身一颤的冷风没能阻住他的脚步,在琉璃灯笼摇晃的灯光下,他穿过游廊朝正房走去。 “你怕他什么?一个粉头而已。”夜风里,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其中满满的轻蔑送到了梓言耳里。 于是,不由得脚下一顿。 “可是大小姐这么喜欢他……”另一道轻细的声音响起。 梓言恍然。 后说话的那个是东苑的粗使小厮,连着好几回偷懒被他看见,今日被他罚了半个月的月钱。而先头说话的那个老仆是新近换来守院门的,与小厮好像有亲,不是堂叔就是表舅。 而他们在说的人…… 梓言只觉得身体里的力气似乎渐渐地被夜里的凉风吹走。 只能是他了。 “喜欢?”老仆嗤笑一声,“春天来的,如今秋天都快过一半了,也没见他爬上小姐的床。呵,还真是‘喜欢’呢。”老仆似是觉得这话太过粗鲁,假咳一声之后马上说起了别的,“要说喜欢,大小姐对随儿才是真喜欢。” “随儿不跟我一样……”小厮似是不同意,却又不好回嘴的样子,声音低低的。 “人家亲爹是殷府的远房亲戚,亲姐姐是秀才,就凭你这么个东西还想跟人家比?呸。”老仆啐他一口,“你给我好好听着,平时干活偷懒算了,只别得罪他,不然谁都保不了你。” “哎,叔,别拧耳朵,疼——”小厮隔了会才说,“大小姐也不像要收他的样子,过两年不就出去了,有什么……” “说你笨还不服气。”老仆说,“什么出去,大小姐把他养成那样,还怎么出去?那个粉头也是蠢,辛辛苦苦收拢东苑的人有什么好处?新郎君一进门还不得全交出来?像随儿那样才好,捏紧了大小姐的钱袋子,任谁对他都要客气三分。” “咦,随儿他不像是那么精……” “什么随儿,当然是大小姐了。”老仆一顿,“不过说起来也奇怪,不是说在外头的时候大小姐就挺中意他嘛,怎么进来之后反倒干晾着……难道,大小姐一开始就拿他当个幌子?” 幌子…… 这个词入耳之后,梓言再也听不下去,他原地倒退一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他慌不择路地朝前跑,一头扎进东苑主屋里。 “喀”的一声,门扇合上的轻响后,背靠着木门的梓言脚下一软。好不容易撑住了没滑下去,却终究还是没能抑制住苦涩的笑。 他又不是什么良家儿郎,能进王府摆明了就是给李凤宁“用”的。送到嘴边的东西不吃,总不见得是李凤宁不好男色喜欢女人。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她对他提不起那个兴趣。 对了,其实在挹翠楼的时候,她就没碰过他。 不期然又想起刚才的那声“幌子”,于是苦笑中又添上了一丝惨然。他自觉还不至于丑怪,但李凤宁如果想要房里人,什么好的弄不来?他唯一不同就在于他的身份。二小姐年纪轻轻就在房里养了好几个也没见魏王殿下说什么,于是李凤宁就直接拉个伎子在身边。 所以他,只是她用来气她亲娘的…… “梓言?”许是听到声响,李凤宁从里间走了出来。 早就落到地上的琉璃灯笼让屋子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于是梓言只要抬起眼就能看见她。许是刚刚沐浴出来,她脸上还带着几分淡红,头发上滴着水。一身丝质的寝衣覆在她身上,松开一半的腰带不仅勾勒出她的腰,还露出她雪白的脖子,和肌肤紧致的长腿。 “呆站在这里干什么?”她且说且行,慢慢到了他面前。 梓言抬起头。 寻常人因为衣衫不整的窘迫从来就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因为黑暗而模糊起来的五官,只凸显了那双从上头俯视下来的那双眼睛。白日里明明如水杏一般明亮温暖,到了夜间却摇身一变,仿佛瞬间吸纳了周围的黑暗,变得幽深神秘起来。而她的唇…… 梓言眸光一定。 她在笑。 不是那种慵懒却又无奈的,仿佛时时刻刻要谨记着她的身份,仿佛无论如何都要端着亲王嫡女架子的笑。梓言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此刻的她,就像是从黑暗中孳生出来的妖物。用她存在的本身来诱惑他,跳进她的陷阱,把自己的一身血肉变成她的食物。 “怎么了?”她俯身,然后伸手过来。 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梓言心里一动,下一瞬间他就发现自己猛然站起来,双手箍紧她腰的同时,一口咬上她的唇。 猝不及防的李凤宁连退了两三步,直退到了卧房里才终于站稳身体。她站稳之后居然没推开他,反而启了唇纵容他的胡闹,一手圈住他的肩膀,手掌贴着他背来回轻抚,一手扶着他的后脑。 李凤宁的反应简直就是默许。梓言更激烈地吸吮搅动,直吻到他自己快透不过气了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唇。即便他还在轻喘着,目光却依旧贪婪在她脖颈间来回巡梭。 李凤宁在他又一次贴近过来之前先一步托住他的下巴,“先说,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问她,她是不是把他当成幌子? 还是问她,她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他? “你这是没事的样子?”李凤宁眉头微皱,声音也沉了几分下来。 “为什么……”梓言深呼吸一口,但是无论他再怎么压抑,却仍然不能消除声音里所有的轻颤,“不抱我?” 他何尝不知道现在做的这些事,除了让李凤宁略微松快些之外,其实几头不讨好?原本松散的下人不会喜欢突然立起来的规矩,将来她的正君也不会喜欢这东苑里已经有人把人和事都已经拢在手里。他跟她说,这是他要长久待下去的地方,总要用心收拾才能过得舒服。但如果她的心根本就不在他这里,再怎么收拾也是白费功夫。 李凤宁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愣之后眼神突然就飘移起来。 她甚至都不敢看他。 那种尴尬与心虚,只看得梓言浑身冰冷。 她…… 真的…… 难道,只因为他回绝过她一次,所以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清干抹净了吗?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只想拿他来气她亲娘,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他会入府,所以现在才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吗?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李凤宁眉毛挑起,手上一用力,强迫他非看着她不可。话说到一半,她声调陡然降了下来,“我不过就是没有……过而已。” 最后几个字,低到含混不清。如果不是梓言离得近,根本就不会明白她说了什么。 但是,她刚才说“没有过”。 咦? 梓言眨了眨眼。所有的情绪瞬间被清空。 哪个“没有过”? 她说的难道是…… 一瞬的空白之后,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李凤宁,试图找出点自己理解错的证据来。“凤宁你,”梓言看着她,好一会才说道,“你都快十九了,你就从来没……没有过?” “你说,”李凤宁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嘲弄的冷笑,“谁替我弄这些事?” 谁…… 替她弄这些事。 大家的小姐,议亲即便是早的也要到十□□。寻常总是母亲与父亲会惦记这个,放些安分守己的在女儿身边,总好过偷偷摸摸地被什么不好的勾去心思。但李凤宁打小,就是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东宫那位倒是看顾着她,却也没有管这事的道理。 “对不起,我不知道……”瞬间明白自己错怪了她,想起自己的胡思乱想,顿时愧疚起来,“凤宁我……” “然后呢?”李凤宁一挑眉,“对不起一声,就算完了?” 梓言一怔,他随着李凤宁的目光下移,发现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腰带上。他略怔之后,几乎带着几分急切去拉扯自己的腰带。 只是腰带才一松开,一封信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李凤宁低头把信捡了起来。 “这是,”梓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傍晚的时候送来的。” 李凤宁自顾拆开信,走到桌边的油灯凑近了看信。“老严的?”她一边看着一边喃喃自语,“她倒是快,昨天叫她查邺城的事,今天就有消息了。这个县令……” 李凤宁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干脆坐在桌边细看起来。 梓言看看桌边的李凤宁,再看看床,一咬嘴唇把外衣脱了下来,然后他一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枕头下露出一角红色。 他犹豫了一下,将枕头下的东西抽了出来。 在挹翠楼的时候,掉在他床上的荷包。梓言立时就认了出来。李凤宁先是第一回在他那里过夜,不多久又折返回来取这个荷包,令梓言印象相当深刻。 “凤宁,枕头下有个荷包?” 怎么看都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件了,令梓言有些在意。何况,里面还夹了一张“凤丫不哭”的字条。 “嗯?”满副心思都在信上的李凤宁顺口就答了,“这个是爹爹亲手绣给我的。” 怪不得。 “那里面的字条呢?” “外祖母临去之前写给我的……” 那位殷大人的临终遗书? 怪不得她如此看重这两件东西呢。梓言一旦明白这是要紧物件,连忙收拢好又放了回去。再抬头时,却见李凤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床边。 “既然这么想留下来,”李凤宁掀开被子,躺在他身边,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那就不好回去了。” 第52章 传话 “大小姐。”才要朝外走的宋章看见远处那人,脚下一顿。 “文驰,你来找我吗?”李凤宁从院门口快步走进,只在经过宋章身边的时候才放慢了一点,“进去吧。” 她才抬起手的功夫,李凤宁已经从她身边越了过去,宋章只好转身跟了上去。 看着那几乎快要小跑起来的样子,宋章不由得心里一叹。 魏王府的主人自燕州回来也有近半年了。自宋章打定主意要缓和母女两的关系之后,也不知道去寻李凤宁说过多少话。但无论她如何绕着弯子引她哄她,却都没有一句“太女”顶用。 “母亲。”李凤宁已经在朝坐在书案后的李端见礼了,手一提就放下,“陛下说了什么?”她居然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太女的关心,而那一句“母亲”听着并不像是一种关系的陈述,倒更像是个名字。在李凤宁眼里,眼前站的李端似乎更像是一个名字叫做“母亲”的无关路人一样。 因为只是折返而没再行礼的宋章便清清楚楚地看见李端的不悦,就连她自己心下也是一阵叹息。 李端眼前站的这个,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坐。”李端做了多年的魏王,到底不会把这点情绪堆在脸上。 书案前两把椅子,李凤宁自在右边那张左下后,催促似的回头看了宋章一眼。宋章转眸见李端朝着她颌首,便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 宋章自然不是不能坐,只是李凤宁这一个眼神却令她有点感慨。人后亲近是笼络,人前还能维持着一样态度的才叫真心尊重。配着她天家贵女的身份来看,怪不得李端在外头十几年,她照样能在圣人身边混得如鱼得水。 这份本事,李端不如她。 “母亲,陛下说了大姐姐什么?”李凤宁显然没法感应到宋章的所思所想,见她落了座便再次询问。 “有人去江夏府衙击鼓鸣冤,告了邺城县令,说季芳洲强夺民产,谋财害命。”李端眉头一皱,沉着脸,“皇姐相当生气。” 江夏城是凉州首府,府衙自然就是凉州太守的官衙,而季芳洲则是邺城县令,也就是东宫庶女李安生父的妹妹。 “强夺民产?”李凤宁眉头一跳,“是什么东西?” 宋章看了眼李端,见她没有反对,便代为回答。“是一块玉料。”她说,“邺城有个玉雕铺子存着一块极品白玉的玉料。去年的这个时候县令说想要看,老板就带着玉料去了县衙,从此再也没有回去。今年夏天大雨,山洪把她的尸骨冲出来了。” “倒真是算得好。”李凤宁冷笑一声,“年头的节礼,大姐姐呈上去就是一座白玉的摆件。” “你胡说些什么。”李端脸色一沉,语调隐隐向着训斥靠拢过去。 宋章看了看魏王,抿了下唇一时没想到该说什么。 谁都能看出来其中有蹊跷。 先不说太女为什么能知道千里之外的邺城有那么块玉料。就当真是她命人抢的,也没有费了这么大功夫就为过年礼单上多添一笔的道理。不过是太容易联想,而解释又仿佛显得真有其事,才这么不尴不尬地在半空中吊着而已。就连皇帝当着李端的面生气,也是有意让李端去给太女提个醒。而李端又觉得自己特意去东宫见太女仿佛太隆重其事,便想着叫李凤宁去递个话也是一样。 李端不高兴,却是另有原因。 如今李昱老迈,太女势弱,几个皇女从来不肯安分守己。既然说“算得好”,那就必然有个躲在哪里算计的人。李凤宁这句话指的是谁? 一个不小心落进旁人耳里,总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李凤宁倒是因为李端的反应结结实实地一愣。她似是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反应,看着她好一会之后,表情里渐渐弥漫起一股讥诮之色。虽然她到底是没说什么反驳的话,却也显然没再说话的意愿,书房里一时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殿下的意思,是请大小姐去东宫一回。”宋章只能出声圆场。 “大姐姐已经知道了。”李凤宁倒没有对宋章摆脸色,只是有点不耐烦,“连无疾都知道的事,哪里用得着……”李凤宁话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她猛抬头看向李端,“去江夏鸣冤,折子是谁上的?凉州太守?” 李端见她问得奇怪,说:“是。” “但姐夫说的的确是御史台……”李凤宁皱起眉,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两下。 宋章与李端对看了一眼。 李凤宁眼珠一转,人猛地站起来,“凤宁还有事,如果母亲没有其他吩咐,先告退……”她急匆匆扔下一句话,还没等李端答话,脚已经跨出去一步。 李端脸色一沉。“站住!”她低喝,“回来。你去哪里?” 李凤宁回过身来,看着李端先是眉头一皱,犹豫了好一会才道:“小六那里帮我查些东西,我要去看看。” “胡闹!”李端沉声低喝,“你以为你是谁,要你查?给我好好地待在家里——” 李凤宁眨了眨眼之后,之前那副讥诮再度一闪而逝。“我能是谁?”她的声音里漫着一股轻嘲,“不过是甥女和堂妹而已。陛下疼我,大姐姐疼我,我也就是想尽一分心罢了。” 虽然她语调和神态实在称不上恭敬,但说的话却令李端一怔。她再开口时虽然依旧皱着眉,可到底声音已经软和了几分,“这与皇姐又有什么关系,净胡说。” “拖延下去,不是伤了大姐姐的名声,就是揪出背后那个人。”李凤宁这回却说得极其认真,“无论那个人是谁,伤心和难堪的都是陛下。乘早寻到源头掐了,能大事化小最好。” 宋章一时惊异无比。 皇家的孩子不会天真烂漫到以为世界非黑即白,不会嚷嚷着必要惩罚元凶,这个宋章早就预料到了。只是她原以为李凤宁是想为太女正名,却不想她居然想的是圣人。宋章不由自主地去看李端,果然看到了一脸讶然。 做娘的只想置身事外,做女儿的却想着顾全大局。 这样的李凤宁…… 得圣人宠爱,果然是有道理的。 “凤宁告退。”李凤宁见李端不再说话,非常利落地离开了书房。 第53章 信息 “孟姐姐,”李凤宁站起来笑道,“你终于来了。” 当小二挑开门帘,将孟溪引进富春酒楼二楼雅间的时候,李凤宁已经在里头等候多时了。她先朝当先进来的孟溪拱手致意,随后又朝跟在孟溪身后的萧令仪点了点头。 能一句话就让李凤宁安分守己的人,这安阳城里不是没有,但其中却绝对不会包含魏王李端。李凤宁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东宫的外人,太女有事她自然不可能在一旁光看着什么也不做。只是她在京师里混得再好,能打听到最多的消息,邺城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听人亲口说已经是隔了一层,更何况她如今知晓的不过是些“大概”、“也许”和“好像”。于是自自然然的,她就想起了那个能做沙盘的孟溪。 踏进雅间后,显然有点不安的孟溪先忙不迭地回礼,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看了眼身后的萧令仪。“大小姐来信说有要紧事,我就请了令仪同来。”孟溪道,“她比我聪敏许多,应该能帮上大小姐。” 李凤宁下的帖子上也没说让孟溪单身前来,她便是多带一个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李凤宁看见萧令仪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此刻她这一番话说出口,反倒勾得李凤宁多看了她们两人一眼。 孟溪的脸在忠实地表达着“心虚”这个词,而萧令仪却是淡然镇定多了,李凤宁看过来她就看回去。 “孟姐姐客气了,两位请坐。”李凤宁略一顿,侧身让了一步,“随儿。” 被李凤宁掩在身后的随儿抬起头来,话未出口先憨然一笑。他放下手里正在研磨的墨,低头福身行礼:“随儿见过两位小姐。” 他虽然穿了一身窄袖长裤,可那张清秀粉嫩的脸任谁都不会错认成女孩。 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养着眉清目秀的小厮本是常事,但无论如何伶俐也好,那也只是玩物一般的存在。如果李凤宁今日是请两人过来饮宴玩乐,有个清秀的小厮还算正常。可她之前明明说的是要商量要紧事,而这小厮面前还有摊开的纸笔和研好的墨汁,就不得不让人觉得李凤宁实在是太“不拘小节”了。也所以孟溪脸上倒还一般,萧令仪表情就有点冷。 “随儿在数算上头天赋过人,一笔字也还看得。”李凤宁解释道,“有得我在中间夹缠不清,倒不如现在就让他一边听着。” 李凤宁这一解释,倒是令孟溪和萧令仪多看了随儿一眼。随儿虽然看着憨然稚气却到底见惯了生人,落落大方地向两人回以一笑,丝毫不见一点羞涩。 “大小姐想知道些什么?”孟溪从来就不是那种城府深的人,才一坐下便直接开口问道。 李凤宁先示意两人桌上已经摆好的六色茶点,又取了壶倒出热腾腾的两杯茶放在孟溪和萧令仪面前,然后才说:“孟姐姐见过季芳洲吗?” “……季芳洲?”手已经搭上茶杯的孟溪一脸茫然,“是谁?” “孟姐姐不知道吗?”李凤宁眉头微皱了一下,“就是邺城县令。” “可是如今被凉州太守上折求严查的那位?”一旁的萧令仪帮着出声解释。 这人倒是消息灵通。 李凤宁瞟了萧令仪一眼,再度看向孟溪,“孟姐姐在邺城的时候没见过县令吗?” 县令当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不过李凤宁认定孟溪会见过县令,当然也是有理由的。 赤月之民,不得擅自离乡。这一条在中原地区还算松动,而与驲落接壤的凉州却向来都是执行最严格的州郡。没有府衙发给的路引,就算能从邺城出来,也离不得凉州,更不要说进入京师安阳的城门了。 有正当理由的都能拿到路引,譬如萧令仪这样进京赶考的。但孟溪显然不是学子,李凤宁只好把孟家朝官吏或是商户那里猜了。在邺城做官能见过县令是很有可能的,而如果县令真的贪赃枉法,能拿出这么一大笔路费的商户见过的可能性更高。 “没,没有。”孟溪连忙说,“我家只是个……我哪里能见到县令那样的大官。” 县令那样的…… 大官? “是吗。”李凤宁眨了眨眼,看到萧令仪也一脸深思,“那孟姐姐有没有听说过,县令贪赃枉法之类的传闻?” “这个……”孟溪一脸思索,“也没有吧。” “如果我说,那个季县令为了夺玉雕铺子收藏的一块玉料,把人杀了然后埋在山里呢?” “这个应该不会。”孟溪这回说得很是肯定,“邺城因为离和阗近,所以赌石成风,邺城之内都是买卖玉料,那个赚得多。铺子里搭卖一点小件玉器是有的,却没有谁会专门去开间卖玉雕的铺子。”孟溪一顿,“而且邺城与别的地方不同,极品好玉难得,但是一般的好料子却实在不难找,而且还便宜。” 也就是说,不止城里根本没有玉雕铺子,县令也根本没必要为了玉料杀人? “小姐。”一旁的随儿拉了拉李凤宁的衣袖。 李凤宁转眸过去,见随儿看着她便点了点头。随儿立刻转向孟溪,一边把笔握在手里,然后拿出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孟小姐,能不能请你说一些价钱给我听?” “啊?价钱?”孟溪显然反应不过来,“什么价钱?” “邺城买一斗糙米和一斗精米各是多少钱?”随儿说,“米足秤吗,里头有没有沙子?” “等一下,让我想想。呃,一斗糙米是……” 李凤宁看两人一问一答,思绪便渐渐飘远。 这事怎么看着那么蹊跷呢? 第一回听说是御史台弹劾邺城县令,第二回就是御史变成了凉州太守,然后贪赃枉法变成了夺宝杀人。但是根据刚刚孟溪的说法,显然又有了出入。本来一个县令为了块玉料杀人已经足够无稽的了,现在又来个人说邺城里好玉料不少,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这个杀人。 所以到底…… “听说大小姐身边有个招财童子,”萧令仪突然开口,“如今看来倒是名符其实。” “嗯?”李凤宁满心想的都是邺城,听到这句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过奖。” “大小姐如今知道事有可疑,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萧令仪说,“孟溪只是一介百姓,她的话只是片面之词。” “我自然还有别的……”李凤宁话说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抬眸看向萧令仪。 “随儿能问出邺城的物价,与京师相比不过是知道那位县令大人是否恪尽职守。与她个人的操行却是无关的。”萧令仪继续说道。 她看出来她的意图了。 从一地的物价上看主官的能力,这还是陛下告诉她的。李凤宁身后有个管着东西两市的殷六,而东西两市里又汇集着自赤月各地而来的商队,想要打听各地的物价然后再做个对比实在易如反掌。 但是这个萧令仪居然也知道…… “萧姑娘以为应该如何?” “去凉州如何?” 季芳洲按例应该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如果只是见她的话没必要去凉州。但实际上,上折的凉州刺史,那具尸体,对了,还有见过那块玉料的人,其实都应该见一见的好。 “凉州啊……” 李凤宁皱起眉。 或许,真的应该去看看。 第54章 他处 诚郡王府,花园水榭。 水榭是赏景的地方,自然是宽敞些好,不过诚郡王府这间水榭似乎也太通畅了一点。整间水榭居然就没有一面糊实了的墙,只以透雕了各式花草树木的栅栏略作区分。乍看着倒是能叹一声心思奇巧,可再转念一想,冬天不就冷风嗖嗖了?只怕围一圈炭盆都没用,也不知当初替诚郡王起屋子的匠人们在想些什么。 此刻,水榭里正有两个人。 坐着的那人一身浅褐。这人乍看着舒服自然,但是细看起来却略有些诡异。衫裙倒像是棉麻的,可上头却用同色丝线绣着五尾凤凰。而宫绦和璃裾居然都是竹木一类,同样也是寻常材质配着精巧的雕工。 此人正是郡王府的主人,领着鸿胪寺卿的皇三女李鹄。 站在她旁边的人看着年轻了许多,仿佛连三十都没到的样子。她穿一身月白,倒是比诚郡王直白很多,或金或玉打扮得十分富贵。她容色略嫌平常,可眉眼间自有一股疏朗之意,加上身姿挺拔,看来倒是挺清爽的一个人。 这位,却是刚刚回到安阳的皇四女,安郡王李鲲。 李鹄的父君刘充仪与李鲲的父君姜德君乃是表兄弟,所以自小这两人便比其他姐妹亲近些。 “四妹这一路可是松快了。”诚郡王李鹄一脸的亲切自然。 “外头规矩是少,可哪有京里舒服。”李鲲声音清亮,说话也快,“也就吃食上还能尝个鲜。” “这趟出去可有看上的美人?”皇三女竟是打趣起自己的妹妹来了。 “哪能呢。”安郡王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去奔丧的,总要给郡王君几分面子。” 安郡王与几个姐姐不同,她娶的是平州太守的儿子芮氏。在驲落使节进京之前芮太守突然病逝,安郡王便借着巡视戍防的名义带着正君去奔丧,前不久才刚回来。 “你这趟回来真是赶巧了。”皇三女以一种非常悠闲,仿佛就是在闲聊的语调说,“前阵子东宫又出事了呢。” “邺城那个吗?”皇四女毫不掩藏她的轻视,“她倒是想摆出一副公私分明的样,不过把人扔那么远……”说着,她嗤笑了一声。 “三妹好灵通的消息。”诚郡王一边说,一边转身去看李鲲,似乎想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些端倪来。她本是侧对着安郡王,此刻刻意去看,身体几乎转了半个圈,“也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李鲲表情一收,顿时就有些莫测高深,眼珠一瞟李鹄,慢吞吞地来了句,“不是三姐吗?” “我的手要是能伸那么长,也不至于在鸿胪寺这里磨那么多年。”诚郡王剖白似的叹了一声。 “横竖,也就是我们姐妹几个罢了。”安郡王嘴角一勾,虽然表情里殊无笑意。 “如此看来,我们的二姐倒是长进了。”李鹄说了句像是判定幕后黑手似的话,又转回去喝她的茶,“只是这回到底有点不同,母皇可是把魏王都招回来了。” “她在不是更好?”李鲲眉头一皱,随即松开,“咱们这位姨母跟太女可算不上亲近,有她在也能治一治那个死脑筋的丫头。” “你还别小看她。”李鹄笑了笑,“人家都已经把巡城兵马司拢在手里了。” “这种破烂要来干嘛?”李鲲完全不在意,“她不过就是仗着母皇疼她罢了。”她一边说,一边拿酒壶倒酒。 “只有母皇疼她,已经很不好收拾了。”李鹄摇着头轻叹了一声,看似束手无策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里却闪动着某种晦暗的光。 而皇四女李鲲虽然说着看不起的话,眼神里却是一片平静自然,毫无半点不屑之意。 ************************ 巡城兵马司衙门,正堂。 “头儿,头儿。”一个兵士从门口就一路大叫着进来。 正在喝茶的严孝成被唬了一跳,呛着了,她一边咳着一边抓起手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文书砸过去,“嚎什么丧!闭嘴。” “头儿,我打听出来了!”那兵士一缩脖子躲过文书,几步窜到严孝成的桌子前,手“嘭”地重重拍下去,“是安郡王府!安郡王君小厮的娘家堂妹去过邺城——” “你要死啊你。”严孝成也顾不得自己手里拿的是茶杯,狠狠朝兵士身边砸过去。 “啪”一声大响,茶水伴着瓷片四散飞溅,也把那兵士的后半截话吓断在了肚子里。 严孝成起身到门口,朝外头不知谁使个了眼色,随后又把门关上,“这话是乱说的吗?用用脑子!” 这才反应过来的兵士讪笑起来。她到底明白自己的错处,声音越说越轻,“我这不是一时高兴……” “然后呢?”严孝成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该说的时候不说,现在门关上了你卖什么关子?” “就是安郡王君身边陪嫁的小子,他娘家堂妹四月去的邺城,这两天刚回来。”兵士带着点讨好,“我已经查清楚了,他们一家都是平州人,跟凉州一点没关系。” “这就完了?”严孝成一挑眉。 “完了。”兵士显然不明白严孝成什么意思,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就那么一句没影的话,你就当宝了?”严孝成斜睨她一眼。 “哎,头儿,这还不行?”兵士这才反应过来,“谁不知道那三个成天乌眼鸡一样盯着那位?如今掀出杀人抢玉的事,谁不知道就是那三个里面的一个。有我刚才那句话,八成就是安郡王了,还能有差?” 严孝成冷笑了一声,“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头儿,实在是这位大小姐够意思。上次说要查魏王府总管那个关什么的私产,先头咱们还挺不乐意做这个麻烦事,没想到转头她就给了五千两银子的‘辛苦钱’。”兵士勉强收起垂涎三尺的样子,话头一转,生硬地夸起严孝成来,“不过还得是头儿您眼光好。别人都是交银子,哪像咱们,不止不用交,还有得拿。” “你们这起蠢货,眼里除了银子还能看见别的什么?”严孝成脸一沉,“难为我愁到现在,怎么想怎么心里没底。” “心里没底?”兵士这回彻底听不懂了。 “你以为那五千两是什么银子?”严孝成苦笑道,“就是那姓关的家里刮出来的现银!” “啊?”兵士继续不懂,“本来就是啊,有什么……” “姓关的刮下这点油水她一点没要!”严孝成语气里已经带出点嫌她蠢笨的意思。 可兵士还是不明白,“那是人家看不上这五千两……” 话说了个开头,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如今世上还是合族而居,没分出去单过的人,譬如李凤宁,都是靠着家里过活。她又没出仕做官,照常理来说,顶多有个百八十两的现银就顶了天了。 这么想来,她能眼也不眨就散出五千两,果然是件奇怪的事。 “人家没把钱放在眼里,她就是想出一口气!”严孝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想想,甭管来路正不正,你辛苦攒了十几年的老底被人一把清光不说,人家还拿着你的把柄,让你替她干活,但凡有点她不满意的,就抓你去砍头,你一家老小去流放。搁你身上,你什么感觉?” “这,这个……”兵士头上冷汗下来了,“这也得怪她没管好自己的……那是甥女还是侄女来着?色迷心窍就算了,还敢把爪子伸到不该碰的人头上,也难怪人家下手朝死里整吧……” “以前真没看出来,这位居然这么狠……” “头儿,您这么说别是想反悔吧?”兵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严孝成白她一眼。 “捞不着银子咱也不过是跟过去一样罢了,只是您想想,那位既然有这个狠劲,您又是自己投过去的,她能随随便便让您走?” 兵士这话说得严孝成脸色一变。她瞪她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罢罢。你叫底下人再用心去搜搜,看还有没有旁的消息,总要确实才好。横竖先头已经送过一封信去,这回便是查不着也不算什么。” “遵命,咱再去仔细查查。”兵士应着离开了屋子。 留下严孝成脸色阴晴不定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皇宫,勤诲斋。 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拾阶而上。此人面容平和,体态修长,却不知为什么穿了一身绯色的官袍。小宫侍屈膝低声见礼“见过苏侍笔”后,替他推开了门又退回原来的位置上。他对着小宫侍含笑点头之后,一步跨进了勤诲斋的内室。 “陛下。”被称为苏侍笔的男人在御案前下拜,在李昱“嗯”了一声后便起了身,然后翩然转到了李昱身边。他不止毫不避讳满桌摊开的奏折,还动手整理起来。有些散落的夹片他还会拿起来仔细看过,才又夹回奏折里。 “端儿去过东宫了吗?”李昱的眼睛仍是看着奏折,似是不经意地问了起来。 “魏王殿下没有去东宫,只听说回府后就招了大小姐去书房。”苏侍笔答道,声音轻柔宛转,别有一股沉静若水的味道,“大小姐这两日只去过府外见人,不像是要去东宫的样子。” “这两个人。”李昱眉头微皱,声音里带出一丝不悦,“真不知叫朕如何是好。” “太女与魏王两位到底年长些,即便知道陛下的意思,也难免拉不下脸来。”苏侍笔轻笑了一声,“大小姐更是个心软体贴的好孩子。也不知陛下愁的是什么?” “朕……老了。”李昱长长叹了一声,放下手里朱批的笔,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老二、老三和老四,朕也压不了几日了。只余下端儿一个还能帮帮太女。”李昱一顿,声音里添上点没好气,“至于凤儿,贴心倒是贴心了,却贴的是堂姐的心。朕有时候想,她要是真是太女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大小姐虽然对太女正君一片孺慕,只怕心底更愿意做陛下的孩子。”寻常人即便心底敢想也不敢说的话,这个男人倒说得一片轻巧平常。 “太女正君倒是会教女儿。”李昱不置可否地微叹一句。 “陛下,如今这桩桩件件的都朝着太女,大小姐只怕会坐不住。”苏侍笔语调柔缓,仿佛就在说什么不相干的小事,“大小姐要是再像上回一样宁愿自己担着污名也要护着太女,只怕损伤不小。” 李昱闻言眉头一皱,良久才瞟了苏侍笔一样,不轻不重地来了句,“朕看她哄人的功夫倒是越来越深了。” 这暗指苏侍笔有私心包庇的一句话,却也没法令他变色。只见他笑盈盈地看着李昱,竟是一句也不辩解。 “你去挑几套纸笔,就说是朕的意思,叫她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乱跑。传旨尚衣监,令其制备魏王嫡女冠礼所需之物。”李昱一顿,“按着郡王的来。” 苏侍笔敛衽低首:“臣遵旨。” 第55章 温情 要知道李凤宁是不是听话,首先得看这话是出自谁的嘴里。 譬如她亲娘李端叫她去传个口信,反倒惹出她一堆闲话来。而东宫两位让她安分守己,她至少没朝御前跑,也没有跟哪个戴着官帽的说起过这事。 换到李昱这里,即便只从宫里赐下一些纸笔来,连句口谕都没有,李凤宁就二话不说立时乖巧起来。除了去考场之外,她也只偶尔到外祖家走动,竟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简直贞静过深闺公子。所幸邺城的事也突然毫无征兆地就中止,不用理会是谁在幕后翻云覆雨,总之对李凤宁来说不用如坐针毡坐卧不宁,也算是好事一件。 礼、乐、射、御、书、数,初考的六试因人数众多又非纸上答题,竟考过了大半个七月,一直到八月开头才终于在礼部所有小吏松了口气的声音里结束。六试不过是为了取得参考资格,需得拿到六个“通过”方能参加秋闱。因学子当时便能知道自己是“通过”还是“不通过”,所以也没有什么放榜之说。 而考试科目,因是分科而取,心里念着刑部的就要去考明法,想做皇帝近臣的则要去报名时务或者方略,对算学有自信的则可以考明算。总之从初二开始的五日内,若是不怕辛苦可以十科全都考了。 李凤宁选了两门,第一门的“策论”就在明日的八月初四。 吃过夜饭之后,李凤宁正想着如何打发时间。如今这个时辰出门太晚,就寝又嫌早,她生怕去花园再撞见李端,左思右想之后便溜达去了正堂的正房。 原是她父亲殷氏的屋子,现在空关着。 屋子四周的花园游廊上都亮着宫灯,所以屋子里虽然暗沉沉的一片,倒还能看见一点虚影。李凤宁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里间的卧房。 仲秋夜里的风已经有了一丝寒意,走进里间后,她摸到门边的椅子,然后坐了下来。 屋子里什么味道都没有。 没有霉腐阴湿的味道,是因为有人常常打扫这里。而没有熏香的味道…… 是因为没有人住在这里。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李凤宁垂下眼睛。 对着一间没人的空屋子诉苦这样的事情,她还做不出来。只是从小开始,在看着姑父训斥小六的时候,她会特别特别希望他还在她的身边而已。 “爹爹,我……”李凤宁轻轻地开口,“明天要去考策论了。” 一句话,然后就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 姐夫说爹爹温柔可亲,外祖母却说爹爹心肝玲珑,那一句句简单的话却让他的样子仿佛在雾中藏得更深,离她更加遥远。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父亲回怎样回应,也所以更加不知道该何以为继。 “凤宁?” 黑暗里陡然响起一道声音,吓得李凤宁心里一跳。她眼睛一眯,好一会等心跳平复了些才反应过来,刚才那是李端的声音。 她眉头皱起。 都已经避到这边来了,为什么还是碰见她。 但既然都已经碰到了,李凤宁显然不可能就这么离开。在她咬着嘴唇的时候,“啪”的一声,李端打起火石,点亮了蜡烛。 下意识朝光亮处看过去的李凤宁,看着李端来到床沿边坐下去之后,才低低地唤了声:“母亲。” 李凤宁看着李端,心里不由就泛起一丝厌烦。 又要开始了。 无论如何,她与她母亲之间就连一次平平常常的…… “莲儿会说,今天早些歇着。”李端突然开口。她没有看着李凤宁,而是看着床的内侧,仿佛那里躺着一个人似的。 李凤宁一怔。 所有的思绪瞬间空白了一瞬,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 她的父亲姓殷,闺名为…… “莲”。 李凤宁呆呆地看着李端。 她刚才说的话…… 她刚才在说爹爹吗? “每回我要去办什么重要差事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说要努力,不会说不能辜负皇姐的期望。”李端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慢慢地柔软了起来,“他每次都会说,今天早些歇着吧。” “爹爹他……”李凤宁抿了下唇,不知怎么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抱过我吗?” 李凤宁没满三岁的时候魏王正君过世。而之前,他缠绵病榻了好久。所以寻常情况下一定说“是”的答案,李凤宁却从来不敢肯定。 “你爹他那时候躺着的多,抱也只是抱一会。”李端不知想起什么,表情愈发柔软,她抬眸看了李凤宁一眼,表情里竟然隐隐有了笑意,“不过在你刚刚能自己坐的时候,他最喜欢一指头把你摁倒,每一次都是逗到你快哭了才肯停手。”李端看着她的眼神不仅温暖,甚至还很怀念。 因为李端的叙述,李凤宁仿佛便能看见一个秀丽温雅的青年男人,他半侧着身体斜倚在床上,一只手逗弄着孩子,脸上还带着些欢喜的浅笑。但是等她回过神来看见李端的眼神,又不由得窘迫起来。 “姐夫说,爹爹是个很温柔和软的人。”李凤宁的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些渴切。 “莲儿平时说话一直轻声细语,别人只要一直看着他还会脸红,但是说起促狭来,”李端轻轻摇头,“他哥哥可是连他一半都及不上。” 殷家一对孪生子,一个名荷,一个名莲。外头人只见殷荷活泼爱闹,却不想在李端嘴里,殷莲才是爱捉弄人的那个。 “伯父与爹爹,长得很像吗?”李凤宁不由好奇。 殷荷当年远嫁草原之后就死在坠马的事故里,那还是在李凤宁出生之前了。 “长倒是长得一模一样,可任谁也不会认错。”说起殷荷,李端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李凤宁到底是看见了。 或许是因为李端从来没有跟她这么和气地说过话,李凤宁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忍心去问她为什么会不喜殷荷。而李端从来就不是个长于找话题的,李凤宁这边一安静,她也跟着就安静了下来。 “母亲,”李凤宁看着李端的眼神不知飘向哪里,想起她在她来之前就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于是站起身,“不早了,我先回屋去。” 李端怔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也好。”她略一停顿,“今天回去早些歇着。” 李凤宁微怔,然后控制不住地任一股淡淡的温暖从不知名的地方漫出来,“是。” 第56章 转折 八月初四日,太学学舍大门口。 自秋闱开始之日,太学便成了考场。自傍晚起陆陆续续有交了卷的学子从考场里出来,带着一脸或疲倦颓丧或兴奋的样子走了出来。 踏出门槛的时候,李凤宁长长地舒了口气。 今日她自觉做得不错,大约上榜总是有望的,所以虽然又累又饿精神却很好。但是当她打算牵了马回家时,却发现她的马不见了。 魏王府的马不止用的特殊纹饰,还修剪了马鬃,在京师略住长点的人都不敢随便“顺手”。李凤宁在一堆马车与马匹之间左张右望也寻不到她那匹马,不得已之间只能走远些,看看能不能雇到马车或者轿子了。 入夜之后,风里的寒意便越来越重,离开学舍大门稍远一些就几乎没了行人。李凤宁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回头往太学里去借马的时候,“啪”的一声轻响,不知从哪里飞弹出来一颗小石子落在她面前。 李凤宁不由就脚下一顿。与此同时,传来一道经过刻意压抑的女声:“大小姐请留步。” 李凤宁眉头一皱,猛然转头去看。 那是一条连着正阳大街的小巷子。 巷子里头没有点灯,所以看上去黑魆魆的一片,连有些什么样的房子都看不清。只巷口那里借着正阳大街上的街灯还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点影子。虽然即使李凤宁眯起眼睛,也只能看到贴近巷口的地方有一大团黑色的影子。 好像是个人站在那里。 李凤宁顿时心生不快,脸一沉,就继续朝前走。 她虽然不觉得在这京师大街上能出什么强盗,却也没有好奇到什么都想看一看的地步。有什么事直接找上门来就是。这么藏头露尾的,到底是对方见不得人,还是她李凤宁见不得人? 隐藏在黑暗里的人没想她居然不进巷子,情急之下一声“大小姐,事关无疾殿下,请——” 那人话未说完,李凤宁霍地回头瞪着刚才出声的方向,“你刚才说什么?” “下……我是与小殿下有关联之人,请大小姐借一步说话。”那人急切起来一步踏前,现出半边身体来。 她之前一时说漏,后来虽然强自压抑下来,李凤宁到底还是听到了。 能知道无疾和小殿下的不算什么。东宫那个孩子再病弱,好歹是太女唯一的女儿,满京师里知道她乳名叫无疾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但是情急之下漏出的那个“下”…… 李凤宁眼睛微眯。 下什么?“下官”吗? “季县令。”李凤宁声音一沉,“你怎么会在安阳?” 李凤宁其实只有三分把握,这么说只不过是诈她,但是当她说出口后,清楚地看到那人露在灯影里的半边身体一颤。隔了好长一会,才见那人慢吞吞地朝前走了两步。至少,勉强能让李凤宁看清她的长相了。 这人穿了一件很不合身的衣服,上头好几道划破的痕迹,她膝盖没有挺直,好像随时准备逃跑一样。李凤宁又朝前走了一步才看清这人的脸,她大约三十左右,神色中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惊惶。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人的轮廓与无疾有点相似。 察觉到这人或许就是季芳洲的时候,李凤宁的脸色无论如何都好看不起来。 宫里赐下笔墨之后,李凤宁就捂起耳朵不听不理邺城的事了。但无论如何,季芳洲如果不是关在江夏的凉州太守府衙里,就该在押解上京的途中。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单独一个人出现在安阳的小巷里。 “求大小姐救我!”季芳洲不能李凤宁反应,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下官是遭人陷害,绝对没有做出杀人夺宝的事!” 李凤宁先是被她唬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避开之后,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就升了起来。她眉头一皱,“我无官无职,你先起来说话。”她说着,伸手去扶她,“你是……自己一个人来安阳的?” 季芳洲顺势就抓住李凤宁的手臂站起来了,声音激动,“如果,如果不是下官还算消息灵敏,在‘她们’来之前先逃了出来,现下就是个畏罪自尽的下场。求大小姐通禀一声太女殿下,救救下官的命吧。” 李凤宁被她拉住手臂,只能弯着腰,听了她的话后一怔,“什么人如此嚣张……” 季芳洲见她似有不信的样子,只急切道:“求大小姐通禀太女,救救下官吧。” 黑暗里,李凤宁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用力到几乎掐进她皮肤的手指。但是再仔细想想,这人却是什么都没说。除了一句听上去吓人的“畏罪自尽”和一个模糊的“她们”之外,她只表达出让李凤宁去东宫通风报信的意图。 太女和东宫…… “今天……晚了,”李凤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焦急也更无能为力一点,“要去见大姐姐也只能是明天了。我一早就去。” “多谢大小姐。”季芳洲的声音里有着明显松了口气的感觉,她退后一步朝李凤宁一揖。 “我去禀过大姐姐之后要怎么找你?”李凤宁故意多问了句,“你住哪里?” “下官不敢在人前轻易露面,今晚也是因为大小姐才冒险叫住您。”季芳洲迟疑了一下,才说,“明日这个时候,下官仍在这里等大小姐可好?” 李凤宁眨了眨眼,立刻点头道:“好。” “一切就拜托大小姐了。”季芳洲作势又要行礼。 李凤宁见她果然避开不说住址,面上只假作不知,应了一声“放心”之后当着她的面离开了小巷。 没走多远之后,她接着房屋的夹角躲进阴影里,在原地站了几乎有一刻钟的功夫才见季芳洲从小巷里走了出来。她四下张望过后,飞快地斜穿过正阳大街,从牌楼下面钻进了对面明德坊。李凤宁走过去几步,望见她进了一个贴近正阳大街的院子。 李凤宁在原地看了好一会也不见她出来,这才折返书院门口,拉了一个巡城兵马司的兵士嘱咐两句之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问太学借了马回了魏王府。 第57章 偶听 无论怎么想都不对。 如果季芳洲所说属实,她的确没有做过杀人夺玉的事,那她逃什么? 虽然不算太女的正经小姑,凭着无疾也算得上是东宫的人。这样的身份求不来太女为她遮掩罪行,还求不来一场公正的审判吗?谁能那么不长眼,拼死也要朝太女唯一女儿的姑母身上泼脏水? 所以也就是说,要么她就真的杀人夺宝。要么…… 她就做出过与杀人差不了太多的事。 “恭迎大小姐回府。” 中门大开之后,李凤宁甚至没有费事朝迎上来的人看一眼,只扔下一句“我的马丢了,这匹还给太学去”之后,便径自朝里走去。 “是!大小姐请放心,明……”门房此时异常恭谨,行止之间甚至露出了点战战兢兢的意思。可她的话甚至还没答完,李凤宁就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路去。那门房也不敢露出曾经的嫉愤,甚至还轻轻地松了口气。 李凤宁根本没发现门房紧张里带着一点惧怕的反应,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沿着回廊朝自己的东苑走去。 现下想起来,她的马会失踪只怕也与季芳洲有关。 要知赤月律法中偷盗是按货物价值来量刑,皇家之物还要罪加一等。李凤宁那匹马本身是御马,辔头和马鞍上又都打着王府的印记,偷上这么一匹大约能用上流刑了。 既然季芳洲是在小巷等她,要确保她必然会经常那里,那么弄走马匹的就必然也是季芳洲。但是看她那副不知道该说是小心还是胆怯的样子,与大庭广众之下盗马似乎又有点不太符合。 此外,还有…… “小姐?小姐?”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脆嫩嗓音。 李凤宁眨了下眼,才转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侧的那个人。 随儿…… “你在等我……”话还没说完,李凤宁已经觉得不对了。 或许是因为名字是随这个字,这孩子真是什么事都像她,譬如只把东苑当自己地盘,又譬如不出门就不爱挂那些叮当累赘的东西。但是此刻看他一身穿戴整齐,而刚才她虽然想着心事,却实在没有见他从前面过来的印象。 显见他是比她回来得还晚了。 “这么晚。”李凤宁眉头一皱。 “一时忘了。”随儿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李凤宁没想把随儿圈在屋子里,向来是纵着他到处撒欢的。此时听他这么说也不以为意,甚至没问他去了哪儿,“下次叫府里的车跟着你去。” “小姐……”随儿侧头看了她一会,“今天考得不好吗?” “那个还好。”李凤宁被他一句话勾起心思,顿时眉头又皱紧。 “哦。”随儿简简单单地应了声,然后就安静了下来。除了他越走挨她越近之外,他就只是与她一同朝前走去。 于是,反倒勾得李凤宁朝他看了眼。 如果是梓言的话,是不会就这么停下来的。即便明知她不想说,梓言也会再多说一句,如果不是“别担心”就是“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而那个自说自话了十年之约的人,大概会单刀直入地说你在想什么。 唯独这个自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却不会问。他会表达他的关心,却永远都不会试图从她这里引出点什么话来。他从来都不需要她费神,不需要她防备。也所以,因季芳洲出现而来的迷雾,那一片将她吞噬进去的浓稠黏腻突然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随儿比她略矮一点,刚刚过了她的肩膀。他一低垂下眼睛,李凤宁就看不见他的表情。正当李凤宁奇怪的时候,手心突然触及一片温暖柔腻。 随儿牵住了她的手。 李凤宁一怔。随儿他是当弟弟来养的,于是超过七岁之后,便照着不同席的规矩开始减少身体上的接触。这样手牵手走路,她还真不记得上回是在哪年了。 随儿见她没松开,立时扬起脸给她一个笑容。而刚刚因为愣神而慢了一会的李凤宁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小姐,李鸾仪回来了。”随儿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厌恶。 “嗯?”李凤宁甚至没有立时反应过来,好一会才道,“嗯。” 李鸾仪被她弄进了太学。因为秋闱用的是太学的地方,于是从八月初一放了假,应该要到中秋结束才会复课。李凤宁因前些日子宫里赐了笔墨下来,一直闭门读书。整个王府里鲜少有人不知道这姐妹两不合的,东苑更加没有想用这个烦她。于是等到今日考完,随儿才提了那么一句。 “她在求殿下许她不用去太学。”随儿的厌恶里添上了一点烦恼。 这孩子倒是记得她的话呢,送李鸾仪去太学其实是坑她不是帮她。 不过,她那个异父妹妹才进太学多久,四五个月而已吧? “她能蠢成这样,”李凤宁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并非良善的笑,“还真是不容易。” 随儿转头过来,一脸有听没有懂的疑惑。李凤宁不想在东苑外跟他细说这些。随儿见她没再答话,虽然依旧不解却也只抿了下唇就不再问了。 随儿转头回去的时候,李凤宁目光一滑,看见他腰上的带扣。 木制的,雕工虽然精细,但材质却只是一块极普通的木头,连漆都没上过。 李凤宁眉头一皱,脚下就是一顿,“这个哪来的?” 随儿对妆扮极不上心,也就是她亲手买的还会戴一下。李凤宁在这方面从来不惜银子,自然也不会买这么粗劣的东西。 随儿先是一愣,顺着李凤宁的目光朝下看,才恍然,“这是孟溪做的。” “孟溪?”李凤宁一愕,抬眼看向随儿。 随儿点了点头。他的表情非常坦然,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她,仿佛人家送他如此贴身之物是份属平常,他收下来立刻就用也是理所应当。 一瞬间李凤宁心里升起一种淡淡的不舒服。 她硬生生地把这种感觉忽视过去,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你经常去找她玩?” “是啊是啊,”随儿说起孟溪的时候,声音里露出一点明显的兴奋,“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跟我一样会算的人。”他顿了下,“不过她还会做好多东西!上次我说没见过指南车,她就做出来给我玩。” “玩的时候就把带扣弄坏了?”李凤宁拖长了声调,几乎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其中是什么情绪。 随儿又是嘿嘿一笑。 “小姐,”或许是因为没看着脸,又或许只是因为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随儿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李凤宁的异样,“孟溪她很可怜的。” 仍旧是一副听来故事想要和她分享的样子。而他的手被她握着,走路时身体依旧挨着她。 或许,只是她想多了? “她娘原来是江夏的市令,去邺城巡查的时候被山匪杀死,但是江夏府衙却说山匪太多,剿杀不完。”随儿说,“孟溪就想在邺城造水车。她说只要那边能种出粮食来,就不会所有人都把生计押在赌石上,周围的山匪也就不会那么多了。” 随儿的语气听上去有一点崇敬的意思。如果这些是实话,那么这种想要消灭“山匪”的存在本身而不是杀人泄愤的报仇方式也可说是为国为民又光明正大了。 李凤宁也明白,这不过是孟溪还没放弃进工部翻看卷宗的想法,透过随儿的口再求她而已。但是李凤宁想的却不是这个。 赤月偌大地方,总免不了有山贼水匪,各地也有各地的缘由,盗匪一类有些是灭不尽,还有一些是灭不得。 但市令是什么? 市令不止是官府中派下去管理百姓市集和买卖的人,更重要的是,市令是一个“朝廷命官”。 一个官员,即便品阶是低到不能再低的从九品,那也还是个代表着朝廷威严的官。而通常情况下,对于剿灭杀死过朝廷命官的山匪但凡有点迟疑,就算是凉州太守那样的官也会被弹劾到死。 但是“山匪太多,剿杀不完”…… 李凤宁突然觉得这件事应该与季芳洲的出现有很大关系。 “小姐,”随儿在拉她的衣袖,“小姐?” “嗯?”李凤宁转眸看他。 “我能再去找孟溪玩吗?” 他的眼神里充满期待。 一瞬间,邺城与季芳洲什么的都瞬间消失。李凤宁的眼里只剩下站在她面前,仰着脸等她回应的少年。 “这么……喜欢她?”李凤宁听自己慢吞吞地问了那么一句,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比平常轻了许多。 随儿眉头一跳。 但这一回他即使能察觉到李凤宁的情绪,却也显然没法仔细分辨。 他迟疑了好一会,最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种窒闷的感觉弥漫了上来,渐渐的由轻到重,一点都没有逐渐缓和下去的趋势。 “想去,”李凤宁长长地吐了口气,也只不过是稍稍缓和了一点那种窒闷,“就去吧。” 说完,她就牵着随儿的手继续朝东苑走去。 原来…… 不是她想多了呢。 第58章 借阅 所谓老实人,自然是指那种不爱生事,喜欢按着规矩办事的人。这种人若是再能有点才干,便是最招皇帝喜欢的臣子。 吏部尚书时蕴就是这种招李昱喜欢的老实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京师里头是非多,而吏部又实在是个招眼的地方。今天这个说替我甥女谋个职吧,明天那人说那货我看不顺眼,若手底下没点本事,时蕴只怕早就被轰下去了,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吏部尚书一做就是十年。 而这个对着皇女也拍过桌子顶过话,甚至换来李昱一句“原来泥人还有土性”,甚至半点责罚都没有的时老大人,如今却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 “凤宁见过时尚书。”李凤宁穿着一身白衣,在时蕴屋子的书案前,向刚刚从宫里下朝回来的时蕴规规矩矩地行礼。 时蕴脚下一顿,几乎只能称为干笑似的抽动了一下脸皮,还了半礼,“凤宁,你怎么来了?” 在十几年前,时蕴还只是吏部一介小小主事的时候,现在站她面前这个尚未及冠之人的外祖母就是尚书都省的尚书令了。虽然从来没有个“殷党”的称呼,但朝中的确是有着一些人与那位殷大人更为亲近,或者干脆地称为她的“心腹”。 时蕴就是其中之一。 她对殷大人的两位女儿以及几个孙女倒没什么特别观感,唯独对这个外孙女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当年致了仕的殷大人,怀抱着才只有四岁的李凤宁说:“有人追名逐利,有人贪酒好色,有人重情重爱。每个活人都有弱点,问题只在于你能否找到那个弱点,然后加以利用了。”话说到这边虽然稍嫌惊世骇俗了些,但是考虑到李凤宁出自天家,将来必定是人上之人,说些御人之术也算在情理之中。但是下一句,却直接导致了时蕴长达三年的恶梦。 因为殷大人对李凤宁说“你试试看找出这个人的弱点”的时候,手指的是时蕴。 “我与您也不见外了。”李凤宁笑眯眯地对时蕴说,“您还记得,外祖母送了个范随到我身边吧?” 范…… 对了,是那个孩子。 说起来,还与李凤宁有点亲戚关系。范父的母家姓上官,与李凤宁的父亲是姑表兄弟,十来岁上投到殷府住了两年,后来因嫁了殷府的食客就没再回去。范家的女儿听说是李凤宁安排了前程,而小儿子打小就跟着李凤宁长大。 那孩子摆明了就是要给李凤宁做侧室的吧?今儿眼巴巴地跑到吏部衙门来跟她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自然记得。”时蕴几乎要皱眉的,却只是简短地回了那么一句。 “不怕您笑,我是把他当弟弟养的。”李凤宁笑得有丝腼腆和不好意思,“如今我看着有个人不错,在提亲之前想查查她的家底。” 赤月所有的官员无论在哪里任职,都会把家谱、政绩、考评之类的存一份在吏部。想要查一个官员的身家过往,往吏部的库房里翻最是轻松省力。 但是,这件事会是这么简单? 而时蕴虽然一见李凤宁就犯怵,却自忖比外人更明白她些。也就是说,时蕴根本不信李凤宁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吏部。 如今的陛下,可教不出这么滥权的孩子。 “你想看哪个州郡的?”时蕴这回终于忍不住,还是把眉头皱起来了。 “凉州的江夏。”李凤宁却好似完全没有发现她的表情似的,表情跟之前完全一样。 那种笑眯眯的表情,就好像在说她不达目的是绝对不会乖乖走的。于是,时蕴顿时觉得自己的微笑又开始像牙疼了。 开什么玩笑! 她是那么好糊弄的么? 什么凉州江夏,她要看的明摆着就是凉州邺城那个姓季的县令。 如今满京师谁不知道那个不分轻重的惹出大祸,结果自己一身骚不算还带累太女的事? 想到这里时蕴顿时就有点脸色不好看。 带头上书的几个御史,据说还没说到太女,就被圣人罢了职。谁还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这头放个人进库房是容易,回头李凤宁跟圣人撒个娇就完事了,倒霉的会是她! 且即使没有那几个御史,圣人这两年也越发见不得太女姐妹几个不和的事。但凡有人敢挑头提这些的,太女姐妹未必怎么样,说话的那个会必定会被抽得满头包。 “这不合规矩……” 话说到一半,时蕴又停了下来。 李凤宁虽然在她面前时常一副笑脸无赖的样子,可从来都是分轻重的。圣人的谕旨虽然不会……但如果是太女的意思呢? 就算不是,那位殷大人抱在怀里悉心教导的孩子,时蕴可不信是出于天性才如此讨圣人和太女喜欢。 罢了。 她虽然老了,家里却还有女儿和孙女。只盼殷大人教出来的孩子,跟她一样念旧情吧。 “但你既然都搬出老大人来说了。”时蕴轻叹一声,“待会把看过的卷宗都记下来,我着人写个折子递上去。” “多谢时尚书!” 第59章 商量 时人多爱骑马。相比之下,虽然稳当但明显慢很多的马车就不那么招人喜欢了。不过殷六素来就怪,日日坐马车回家也算是在户部出了名。至少金司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八月初五傍晚,殷六自然还是照着平常的习惯,自衙门出来后就坐上自家马车。可马妇刚刚吆喝了一声,车帘一动,钻进一个人来。 本想着闭目养神一会的殷六一惊,睁开眼睛一看之后,反而又闭上眼睛,一边拉了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点,竟是懒得开口的样子。 “你这些暗格都是做着好看的?”那个不告自入的家伙在连续拉开好几个暗格后说。 能让这车妇一声不吭地放进来,整个安阳城里也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我又不是开酒楼的。”殷六没好气地哼了一下,依旧闭目养神,“要吃东西回你自己家去。” 八月乃是一旬之末,户部本来就忙。而不少商队避过夏天的高温之后,都要乘着天气还算温暖启程上路,一时间东西两市进进出出的十分繁忙,所以正好管着这一茬的殷六自然也忙。 不过殷六与李凤宁两个打小就好,平常说话讽来刺去的只当平常。也所以当李凤宁没有照平常那样一句话扎回来的时候,等了好一会的殷六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她的表妹。 李凤宁自然还是那个样子,上等细棉的衣衫,通身上下一件值钱东西也不见的素淡打扮,只是脸上的表情却有点淡淡的,平时灵动水润的眸子里也是一股萧瑟的郁气。 殷六看着她好一会,然后慢吞吞地坐正了身体,正色道:“说。” 李凤宁咧了下嘴,却因为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笑意,甚至不能称为假笑,“邺城的事,听说了吗?”就连说话时,都有气无力的。 殷六眸色一沉。 这么大的事,殷家自然不会没有听说。而殷六还听到宫里赐笔墨去魏王府的消息,额外又替李凤宁担心过一阵,辗转听她乖乖闭门读书,才算放下心来。 “上回春闱还不够你闹的?”殷六瞬时语气就不好了,“你又去沾这些麻烦事干什么!” “哪是我想惹事,那个姓季的跑来安阳,眼巴巴地候在太学外头就专门为的等我。”李凤宁冷笑一声。 “什么?”这回殷六是真的惊讶了,“她现在安阳?圣人下旨招她进京了?” 赤月对于户籍管理非常严格,而且是官员更甚于百姓。 像季芳洲这样领了任命去上任的官员,如果想要离开邺城只有三种可能。第一,吏部发放公文,通常是在调任、致仕或进京述职的时候;第二,皇帝下旨;第三,家中母父过世,官员需要奔丧的时候。除此之外,一概以“擅离职守”论处。这条罪名,可不是剥了官袍就能了事的,所以殷六只朝圣旨那里想了。 “她自己偷偷来的,还拦着我,让我安排她去见太女姐姐。”李凤宁厌烦地一摆手,“我觉得不妥,所以今天一早去了吏部的库房,看了凉州所有的官员名册。” 殷六一怔,随即撇了下嘴角,语气中似有不屑,“时蕴对你倒是客气。”她一顿,看向李凤宁,“然后呢?你看见什么了,让你拉长脸做出这么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殷六对着李凤宁素来就是这么说话,但是李凤宁这回却苦笑了下,“不看不知道,凉州那里都快成筛子了。” “什么意思?”殷六眉头一皱。 “楚王、诚郡王和安郡王,一个个都把自己人塞过去。不止江夏,就连宣城都有。”李凤宁肩膀一垮,无力地叹了口气,她停了好长时间,“你说她们如今还缺什么?一个个的……” 殷六嘴唇一抿,随后冷笑一声,“你还少说了一个吧?你那个太女姐姐就是什么好人了?这么些年在外头……” 李凤宁眉头一皱,朝殷六瞪了一眼。 殷六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怎么?” 两人以目角力,最终还是李凤宁败下阵来。她朝后一仰,将手覆在眼睛上,“东宫没有产业,但是花销却实在不小。” 殷六见她转开眼,也不会拿这个继续刺她,只转念就明白,“是随儿说的。” “原先我以为太女姐姐是为了无疾,才赏了季芳洲一个出身。”虽是庶女,也是东宫的庶女,亲生姑母乃是农家实在是不好听,“但是今天一看,季芳洲上任是在永隆廿二年的春天,无疾却生在廿三年的九月。” 俗话说十月怀胎。太女除非是神仙,才能预知一年半之后,她身边侍奉的一个宫人将会为她诞下庶女,否则无论如何季芳洲的上任也不可能起因自无疾。 但是如果说是宠爱宫人,自小在太女身边打转的李凤宁,又不觉得太女是那种为了美色就昏了头的人。 而且季芳洲胆敢偷偷摸摸地要求李凤宁帮着她见到太女,不也正是意味着她认为太女必会保她。她凭什么能有这样的确信? “邺城那里农事不兴却赌石成风。本来盗匪猖獗也算是无可奈何,但是昨天晚上我才听说,江夏的市令被盗匪杀死后,凉州太守借故推搪,说什么山匪太多剿灭不完。”李凤宁的声音里漫起一股无力感。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季芳洲根本不是因为无疾,而是受太女之命才去往邺城为官。她为了完成这个命令,使用了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手段。而邺城附近的盗匪,或是知情,或者干脆就是她达成命令的工具。 凉州太守对于季芳洲的作为应该是知情的,或者她也参与了一部分,所以才会在市令被杀的事上推诿拖延。 十几年间都相安无事,但是最近显然有人知道了季芳洲的作为。此人说动凉州太守,以一个虚假的杀人夺宝罪名上折求判。原本属下官员有错,太守可以先行处置。但杀人乃是重罪,皇帝就不可能不从安阳派人去彻查。 幕后之人大约只想着,查案之人一到邺城就能牵扯出太女,却不想皇帝居然对此听若未闻一言不发,于是邺城县令杀人一案就那么上不上下不下地吊在半空中。 至于季芳洲能出现在安阳,是那幕后主使再度出手,还是她凭一己之力逃出生天,却不是现在就能知道的事了。 殷六只一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些,她看向李凤宁,“如今圣人春秋已高,她们自然要抓紧时间乘机闹腾。你当你那几个堂姐都是什么好人?” “天下至尊就是天下至苦。”李凤宁怔了下,苦笑道,“这些年我伴在陛下身边,看她每日都忙到精疲力竭,整个赤月却还是纷乱频起。她们几个却个个抢破脑袋。”李凤宁转眸看向殷六,仿佛是问她一样,“她们总归是亲姐妹,留点余地不好吗?” “冒什么傻气。”殷六实在听不下去,顺手抄起靠垫就朝李凤宁扔过去,“照你说,你娘那个呆板的性子,正一品的亲王做了三十年家底也没攒下多少,整个魏王府就是个空架子。但就是这个空架子,偏偏有人眼红得要死,削尖脑袋拼了命也要跟你抢。还不是因为利动人心?” 李凤宁接住靠垫放在一边,“我知道。我只是,心疼陛下……” “圣人只怕也是知道的。”殷六若有所思,她眼眸一转,突然皱起眉,“她们姐妹几个爱折腾是她们的事,你别给我掺和进去!白赔了自己,还赚不了一个好。” 李凤宁听她说这话,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钻进钱眼里去了你,动不动就什么赔啊赚。” “你少给我岔开话题。”殷六却一点没放松表情,“你说,你到底想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季芳洲出来,她一个人全扛了。”李凤宁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消沉。 只要她认下所有的罪行,咬死都与太女无关。那么太女至少能脱身出来,最多认个失察之过。只是这种情愿自己掉脑袋也要保全别人的事,显见不是这个会千里出逃的人做得出来的了。 “又或者,”殷六眉头一皱,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凤宁,“她永远消失。” 殷六话音一落,车厢里顿时就安静下来。一瞬间,似乎连李凤宁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皇帝都已经摆明了态度不想再多提这件事,如果不是季芳洲自己出现,李凤宁也不会想着再去碰这件事。 “我知道。但是……”她缓缓地闭了下眼睛,仿佛无比艰涩,又无比沉郁地说,“我还没有为太女姐姐做到如此地步的决心。” 这下,换到殷六大大地松了口气。“这就好。”她完全不掩饰她刚才就是故意这么说的,“我真怕你一时发疯,结果毁了自己一辈子。” “我李凤宁哪里就那么点用处。一辈子,才替大姐姐挡那么一次灾。”李凤宁显然也是明白殷六是故意逼她承诺,“何况,这世上对我好的也不止大姐姐一个。” “那个姓季的,现在哪里?”殷六说,“你就放她一个人在外头?” “没有。”李凤宁眨了下眼,“我用犯了宵禁的由头,把她关进巡城兵马司的牢房去了。” 巡城兵马司所管的,便是走水、小偷小摸,宵禁巡城一类的事情。牢房里关的都是些贩妇走卒,平民百姓。季芳洲自己绝对不敢随便宣扬她自己的身份,同牢的也不太可能会认得她,只要牢头装聋作哑一点,她的身份是可以保密的。 “也好。”殷六自然也明白其中关窍,她微微点头后突然一顿,“严胖子你要用也不是用不得,只别太信她。她这人又怕死又想捞好处,首鼠两端靠不牢的。” “我知道。”李凤宁浑然没把严孝成放在心上,心思不知转去哪里,“我要不然还是去宫里见见陛下……” 第60章 温存 凉州府衙官员的卷宗,念一遍不过是一会的事,全部看一遍却绝对不轻松。何况李凤宁只有大半天的功夫,她又不能说那么薄薄几本册子她居然一天都还看不完,还要第二第三天再进去。而看完卷宗得到的结果,如果只是几个堂姐就罢了,偏偏自小就护着她的太女居然也一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样子,所以旁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一日,却让李凤宁觉得无比疲累。 人累,心也累。 好在李凤宁在魏王府仆从眼里从来就不是个亲切的大小姐,于是自殷六的马车送她到王府门口起,到她一路从大门走进东苑,只见有人弯腰行礼,却没有人敢过来搭话奉承。 也于是,她直到快要走到正堂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她的书房里亮着灯。 会是谁呢? 仿佛身陷在一片沉重疲惫的泥泞里,李凤宁走回去几步,然后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是…… 梓言。 几支粗大的蜡烛将书案附近照得一片明亮。书案上有纸笔、有摊开的书,有研好的墨,而梓言坐在她平常坐的位置上,正在抄写什么东西。 梓言低着头,表情平静又认真。蜡烛的光被他的下巴遮住,成了脖子上的一片暗影。于是原本细软白嫩的皮肤,莫名地就有了一种很温暖柔腻的感觉。 她推开门,走进去。 梓言这才发现她的存在。他先是抬头,然后在看清她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流转起一股清亮的暖色。 “凤宁你回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放下笔,又自然而然地起身迎向她。 李凤宁没有回答。她只是在他的讶然中与他擦身而过,坐在他刚刚坐过的椅子上,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转过身的梓言唇角一弯,就坐到了她的腿上。 椅垫上留有他的体温,腿上有他的体重。而当身体相依偎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暖时,李凤宁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却只是让梓言略略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然后把左手伸到她背后,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后颈。 沉重粘滞的感觉,在梓言带着体温的暖香里慢慢淡去,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放松下来。过了好久,李凤宁才低声轻问,“在干什么?” “闲着没事,练练字。”梓言一边说,一边把留在书案上的东西拉了过来。 梓言以前就下过功夫练字,虽然缺了点风骨,却也十分娟秀雅致。这个是李凤宁早就知道的,而这回让她意外的却是他写的内容。 她目光才朝梓言抄写的那本书转过去,梓言就拿了过来放在她面前,“叫人到街上买的,看着挺有趣的。” 这是一本新书,名叫《春闱集注》。每回春闱放榜之后,太学便会从考生的文章里选取优秀的刊印出来。这本书里的每篇还有详细注解。譬如这个典故出自哪里,是什么意思,用得好不好之类。而被梓言当做练字内容的,正是这些注解。 李凤宁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 梓言的意图很好理解。 对着梓言引经据典是刻意卖弄。但是与其他人说话,比如宋章,又不得不带上一些。梓言过去在挹翠楼不会觉得,如今一入了王府,感觉就会立刻不同。梓言说话虽不粗鄙,到底比不上正经读书人,一旦来些诗词典故,他大约就会云山雾里,完全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解决的方法,唯读书而已。但即便旁人都会从头开始,梓言也不会。 他是个太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人,或者更直接地说,他是一个功利和现实的人。既然腹有诗书气不是他的目的,他自然只会选取一些更能见效的方式。 亦即他正在做的,寻些最贴近如今时事的典故来抄写和背诵。 如此功利的做法,换到之前只能让李凤宁想起他曾经的拒绝。但是在今天,当她的堂姐们把心机用在冰冷与令人厌烦的争权夺利上,相比之下,梓言的心机就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了。 甚至,可以用温暖清甜来形容。 就这么抱了一会,梓言把手伸进她怀里掏掏摸摸。李凤宁虽然挑起眉却没有制止的意思,于是梓言就拉出一只荷包来。 这荷包是红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着蝙蝠的纹样,穗上还坠着珍珠。虽然颜色和式样都很旧了,却是干净完整,显见李凤宁一直用心保存。 “君上绣得真是用心。”梓言依在李凤宁身上,把荷包托在手心里看。 “也就那么一个了。”李凤宁看着那只荷包,心里不由得就有些酸软,“我只记得是爹爹亲手给我挂上的,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却连爹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对不起……”梓言的声音里,是再清晰不过的歉然。 “道什么歉。”李凤宁笑了笑,“我自己倒是记不清了。不过据说,爹爹刚走那阵我不抓着这个就睡不着。后来就慢慢成了习惯,这个荷包白天带在身上,晚上就放在枕头下面。” “凤宁,我用纱做个套子好吗?”梓言看她越说语气越是哀伤,不由得就慌了手脚,“包在荷包的外面就不会磨伤了这些针脚。” 李凤宁微怔,转眸却见他满脸忧心地看着她,心里就是一松,“好。” 不知为什么,李凤宁那么简单的一句答应,却让梓言眼睛一亮。他甚至挣动起来,仿佛现在就要急着去找布料,拿尺子和剪刀似的。 “那,我拿去量量尺寸,马上就还给你……唔……” 李凤宁猛地站起来,一把拿过他手里的东西,顺手放在书案上,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回一勾,然后就把嘴唇贴了上去。 梓言失去平衡,几乎摔进她的怀里,却在嘴唇被封住的时候瞪圆了眼睛,眨了又眨。 “那个不着急。”李凤宁稍稍退后一点。 “凤宁,”梓言有点辛苦地侧过头,“这里是书房……” “书房?”她一边低声轻笑,一边双手沿着他的背、腰,再一路往下轻抚轻离,轻易感觉到肌肉陡然一紧之后她才侧过头,将嘴唇终于贴上了她蓄谋已久的位置。她吮起他脖子上柔嫩的肌肤,轻咬在齿间,然后以舌□□,只几下之后就听到耳边的呼吸陡然一窒,“你介意这里是书房?”她似笑非笑地抓住他的手,然后身体只一朝前倾,轻易把他压在了书案上,“之前是谁说,要把春凳放在书房的?” 而回答她的,是梓言突然挣脱她的手,开始拉扯起自己的腰带来。 “这才乖。”勾起一边嘴角的李凤宁,俯身下去含住那两爿柔软的唇。 而就在梓言都已经伸出手要搂住她的时候,书房的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 两人同是一僵。 “大小姐,是二小姐来了。” 第61章 破坏 “二小姐来了。” 这句话让李凤宁身体一僵,但也只是一僵而已。在最初的怔愣过去之后,她不止没有停手的打算,反而挑开了梓言的衣襟,变本加厉地将唇贴上他的锁骨。 倒是被她压在身下的梓言不好意思起来,躲了几次之后也不见她停下来,他只好双手抵住她的胸。 李凤宁只能抬起了头,她居高临下地对着他挑起了眉,一副非常不满意的样子。 平常他才不舍得拒绝。但李凤宁可以把李鸾仪晾在外头,梓言却不能如此拿大。他也不想因为这个就拂了她的意,于是只能放软了声音求她,“凤宁。” 李凤宁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只能无奈一叹之后伸手到梓言背后,将他从书案上拉了起来。 重新站起来的梓言不仅衣衫凌乱,眼角眉梢都是一股水润的□□。他半靠半贴在李凤宁身上,附在她耳边轻语一声“我去里面”,等李凤宁点了头之后便慢慢走到了百宝架后头。 其实一般大户人家,正堂正屋都是给当家的正君夫郎用的。用来会客与做事的书房才是主人出入最多的地方。李凤宁的东苑因为规制整齐,所以书房里面也照着常例设了床榻柜镜。不止所有东西一应俱全,甚至地方也不比正屋的卧室小。唯一不同的在于,书房的内室与外室仅用百宝架作划分,虽然能藏下好几个人,却完全不隔音。 直到梓言走了进去,李凤宁才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然后慢吞吞地说了声“进来”。低眉顺眼的小侍在推开门后,原本在廊下等候的李鸾仪越过他,大步走进书房。 李凤宁看向她的妹妹。 暌违半年的李鸾仪看上去似乎长高了些也黑瘦了些,于是原本华丽精致的衣服看上去就不太合适。而那张从来与她不相似的脸上,有了一种再明显不过的阴郁。 李凤宁有点意外。 过去的李鸾仪相当张扬,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随心所欲和毫无顾忌。即便是她对李凤宁叫的“姐姐”,仿佛也只是为了表达她的别扭和不情愿一样,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一点真心。 但现在站在她书案前的这个人,却完全不一样了。 仿佛在短时间内遭遇了太多的打击,以至于她不合时宜的张扬都被烧成残烬,化成一团黑灰将她包裹起来,将阴沉不快的气息带给每个看到她的人。 太学什么时候可怕成这样了? “有事吗?”李凤宁开口,语气完全称不上亲热。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李鸾仪踏入书房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显而易见的怨愤,令李凤宁开始诧异了。 “不过就是受了点伤而已,”李鸾仪的声音更大了点,“为什么要把我关进那种鬼地方!”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不过就是”……呢。 她差点就死了,现在那条尺余长的疤还在她的手臂上。这样的重伤,在始作俑者眼里居然用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来描述。 李凤宁嘴角一勾,拉出一抹嘲弄的笑,“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随后她略略压低声音,毫不掩饰她的轻蔑,“半年了也没学聪明点。” 李鸾仪朝前一步,“哐”一声手掌重重拍在书案上,震得书案上所有东西都是一跳。“你一直都这样,从小就看不起我!”她恨恨道,“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早出世两年,你有什么了不起……” 她有什么了不起? 这句话真是能令李凤宁啼笑皆非。 杨氏从小捧着这个宝贝女儿,真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金堆玉填地养出如今这样一个女儿。他们父女的想法非常好猜,无非就是想打压李凤宁,然后由李鸾仪继承魏王府罢了。 但是,这可能吗? 皇家可以,旁的高门大户可以,甚至连平民百姓家也可以,唯独就是魏王府不可以。 仁孝乃是治世之根本。就算帝王之家有人可以弑姐戮妹,无所不用其极只求登上御座,在成为皇帝之后依旧只会用仁孝来治理天下。而李端身为当今圣人的嫡亲妹妹,她的一言一行必须作为典范而存在。也就是说即便杨氏妖媚惑人,能把李端迷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皇帝都会逼着李端按规矩行事。 所以除非李凤宁死了,否则李鸾仪这辈子都别想染指郡王的头衔。 “说完了没?”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李凤宁也懒得与她多费口舌,“说完了就出去。” “你!”李鸾仪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她死死瞪着李凤宁,目眦欲裂却始终找不到什么话说。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的她突然看见桌上的荷包。 红色缎子上用金线绣着蝙蝠,衬着棕黑色的桌面的确显眼。 李鸾仪一把抓过来捏在手里,仿佛拿到了什么罪证一样,“看看!”她的笑容里满是恶意,“在母亲面前装什么样!关上门读书,那这是什么?” 李凤宁霍地猛站起来,狠狠瞪着李鸾仪,低声喝道:“放下来!” 或许是因为李凤宁从来都轻声细语,这一低喝竟然吓得李鸾仪肩膀一颤,人也倒退了半步。而随后她因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恼羞成怒。“叫,叫什么!你怕人看到,我偏要看!”她把荷包仅仅攥在手里,一副绝对不会放手的样子。 李凤宁这会只觉一阵阵气血上涌,她紧闭上眼睛,深呼吸之后勉强压抑下怒火,试图好声好气,“鸾仪,把你手里的东西还给我。” 李鸾仪显然误解了李凤宁压低声音的理由,她觉得李凤宁怕了,顿时得意起来。 她把荷包拿在手里,拉着袋口两边就要扯开。十几年的东西哪里经得起这么大力,只听“撕拉”一声,荷包沿着蝙蝠纹样的边上裂开一条大口子。 那一声布帛裂开的声音,在李凤宁耳里却响过惊雷。她呆呆地看着李鸾仪手里破损的荷包,有一瞬间心里居然一片空白。 荷包裂开之后,里面滑出一张纸条无巧不巧地飘到了李鸾仪的鞋底。她俯身去捡,纸条沿着折痕被她拉成了两半。 在李凤宁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值钱,她狠狠一脚踢在了李鸾仪的胸口上。本来就没站稳的李鸾仪顿时踉跄着朝后扑倒在地。她猛地抬头,却在看见李凤宁的表情之后一阵瑟缩。 这时候,李凤宁才终于敢去看。 陪了她十几年的荷包,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她记不清爹爹的长相,代替爹爹陪伴了她十几年的荷包,他留给她的唯一的一件东西,毁了。 那张纸条,裂开来了。 从小她有娘像没娘,最疼她的外祖母临终前给她留了一句话。 她的遗言,也会毁了。 空洞之后,突然出现的怒火到李凤宁根本无法控制她自己。 她恨眼前这个人。 母亲的宠爱,还是王府的财产,她从来都不在乎,李鸾仪要就拿去,她根本就没想过要跟她抢跟她争。 她害得她重伤,害得她躺在床上昏迷,害得她差点死了,李凤宁也只不过是把她送进太学。 为什么…… 难道是她的手下留情错了吗? 为什么她一时心软,竟然会变成这样…… 炽烈到让李凤宁无法控制的愤怒让她一把抓住李鸾仪的前襟,就在她手都扬起来的时候,身体被人从侧面用力抱住。“凤宁,凤宁别打了!”梓言一边说一边努力把李鸾仪的前襟从李凤宁的手里扒出来。 李凤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梓言一瑟,却反而更加用力抱住她。李凤宁眉头皱了起来,而梓言却更是用一种哀求的眼光 李凤宁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松开了手指。 李鸾仪几乎连滚带爬地朝书房门口跑去,而就在她的手指刚刚搭上门栓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李鸾仪一见外面的人,顿时欣喜若狂,跌跌撞撞扑到她的脚下,“母亲,母亲救我!姐姐她要打死我!” 来的正是李端。 她身后跟着宋章,还有小厮仆妇一大群。每个人都惊讶地看看李鸾仪,又看向李凤宁。 李端在一步踏进门口后扫视一圈就皱起眉头,一脸不悦,“凤宁,怎么回事?” 而这一回,李凤宁甚至连个眼神都欠奉。 “李鸾仪,”她拉起自己的唇,虽然声音冷得像冰一样,“这辈子,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或许是她声音里的阴冷太过浓厚,以至于李端都没能立时反应过来。她也是怔愣了好一会才沉声喝道:“凤宁,你胡说什么!” 李凤宁这才抬起眼看了看李端,一个绝对不会站在她这边的母亲。 又看了看已经被人扶了起来的李鸾仪,她一脸愤恨与快意地瞪着她。 不用开口,她也能“预见”到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但是这回,她不打算再给她们机会。 李端不会理解她为什么会重视荷包,李鸾仪也不配说起她的父亲和外祖母。 所以李凤宁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落在地上的荷包还有破碎的纸条,然后一言不发地就朝书房外走。 “凤宁!”被人自己的亲生女儿漠视显然是太新鲜的体验,以至于李端在愕然后,声音里立即透出明显的怒气。 但是李端是不是生气,对现在的李凤宁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第62章 误解 “夫战,下策也。 战时百姓伤亡、生灵涂炭,战后满目疮痍、百废难兴。” 勤诲斋里,李昱正在看一篇文章。文章写在秋闱考场统一发放的题纸上,笔迹隽秀清晰,一眼看上去非常清爽舒服。 “为臣者贪名好功,或耽于私欲,或碍于学识,多有喜战之言。然则与驲落一战可乎?” 李昱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 “是以与驲落不可轻战,亦不可轻言不战。” 一旁候着的人见她终于看完,适时地上来禀告:“陛下,魏王府李凤宁候传。” “宣。” 语声刚落,李凤宁就从外头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直到李昱叫起了才抬起头笑道:“陛下传凤儿进来,有什么吩咐?”她脸上笑得自然,声音更加是透着一股亲切。 看着如今已经长身玉立,怎么看都是大人模样的李凤宁,李昱却不由得想起李凤宁刚刚学说话那阵。整个人才丁点大,咿咿呀呀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却总是在看见李昱的时候就会笑。十几年过去之后,旁人一个个被世俗所染,再也没有最初的自然纯真,唯独这个孩子的笑容还是一样干净。她过得不算顺当,她甚至还聪敏过人,所以相形之下就愈发难能可贵。 “礼部把你的考卷送来了。”李昱慢吞吞地说着,果然见到李凤宁一阵紧张,“你倒是好意思,什么七零八碎的都往上写。” 送考卷的是国子监祭酒单平海。 单祭酒曾于宫中教授诸皇女读书,也算是李凤宁的开蒙之师。她文名卓著,为人也严正,所以古稀之年依旧被她留在国子监。而刚才她一脸愉快,呈上考卷的时候甚至口称“老臣不负陛下所托”。 那一瞬间,李昱是得意的。 世家之人凭着同姓之利血缘之亲把持朝中职位已有数百年,朝中无论要职闲职向来都是母传女又女传孙。同僚俱是血亲导致政令难行是一条,而越世家越纨绔几乎成了定律。横竖到了年纪就能做官,谁愿意辛苦读书呢? 于是科举的推行势在必行。 但事实上,虽然成为皇帝之后每个都积极推行科考制度,但皇亲国戚里还是不学无术的多。能封世家的口,能安寒门学子的心,李凤宁能作出一篇足以上榜的好文章实在不止给姨母长脸那么一点功效。 李凤宁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昱,然后朝她御案上瞄了眼,才干笑道:“那,凤儿这回能不能上榜?” “文章作成这样,你还想着上榜?”李昱眉头一压,果然见李凤宁露出明显的失望,她微一勾唇角,“不过看在单祭酒的面子上,也就罢了。” 李凤宁先是一呆,她怔怔地看着李昱好一会,随后才反应过来,“多谢陛下!” 高兴成这样…… 果然还是个孩子。 李昱嘴角又勾了一下。 不过下个月才是她十九岁生日。十八岁能过了部试,放在哪里都说得上是俊才了。 “凤儿既然过了部试,”李凤宁眼珠子一转,慢吞吞地转过御案,蹭到李昱身边来,“陛下的赏赐,能不能由凤儿来挑?” 李凤宁一双清亮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李昱,神情里的紧张和在意怎么都掩饰不住。至少看着她长大的李昱微笑一凝,自她而来的轻快突然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凤宁会说什么,其实她是知道的。 她虽然老迈,却还没有昏聩。太女,还有下面几个皇女在外面做了些什么,或许很多人不知道,但至少她却全部知道得一清二楚。人大了就不会再单纯了,这一点李昱一直都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更清楚的是,李凤宁自小就对太女很好。想到李凤宁即将说出口的话,李昱突然不想听。 只可惜,作为一个皇帝,作为一个必须要面对任何事的皇帝,她不得不听。 “说。”大概只有李昱自己知道,她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你想要什么?” “求陛下,”李凤宁直视着她,微一顿,“不要生气。” 房间里静了一瞬。 “你说什么?”李昱的声音不由得冷了下去。 “我知道了一些事。”李凤宁表情里一阵慌乱迟疑,最后她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凉州邺城的事情。” 她开始自称“我”了。 李凤宁是为了讨她喜欢才一直扮小装嫩自称“凤儿”,如今这下意识地一换,代表的不止是一个孩子的突然长大。 “你知道了什么?”连李昱自己都分辨不明白,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情绪。 “只是模糊的一点点,然后就不想再知道下去了。”李凤宁的声音十分低落。 “那你还来求我原谅她?”李昱的声音不由得冷了下去。 “不是求陛下原谅太女姐姐她们,”李凤宁认真地说,“是求陛下不要生气。” 不是原谅太女,而是不要生气? 一时间李昱有些闹不明白李凤宁在说什么。 “我在吏部看过那些卷宗之后,总觉得无法接受。”李凤宁声音里是满满的茫然,“大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都已经是太女了,做这些事有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也是李昱想问的。 她对太女还不够好吗? 小时候就立为太女,尽心教着,压着她的妹妹们,为她娶回贤良的夫君,甚至还刻意把甥女送到她面前,只为了她将来的稳固。 她还能为太女再做些什么? “今天一早老严来告诉我,邺城县令被人从巡城兵马司衙门带走了。我先是慌了,后来想想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再想想,觉得您大概会很难过。” 李昱轻轻一震。 她会…… “很难过”。 “您是要罚大姐姐也好,是想要原谅她也好,凤儿都没有资格劝。”她压着眉,看着李昱,“所以凤儿只想求您答应,不要生太久的气好吗?” 长大成人的女儿,她有四个。 常年“母皇”、“母皇”那么地叫着,她们渐渐把母字变成了一个发音,眼里只剩下一个“皇”字。她们希望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权力,更多的赏赐,但是她们的眼里她从来只是个皇帝,而不是母亲。 唯独这个孩子不同。 李昱眼里不由得添上一点暖色。 从小,这个孩子就是因为喜欢她而亲近她。四五岁的时候,她为了能与她一同晚膳而等到睡着。长大后,也只有她才明白,她除了是一个会为臣下生气的皇帝之外,还是一个会为女儿难过的母亲。 朕果然没有白疼你。 “陛下……” “你先下去吧。”李昱突然说道。 李凤宁一怔,显然不明白李昱为什么会突然赶她走。但是一瞬间之后,她立刻干干脆脆地行礼,“凤宁告退。” 而在李凤宁前脚刚刚踏出勤诲斋门口的时候,李昱就略扬了声道:“出来吧。” 李端从内室转了出来,站在御案之前,脸色依旧不豫,“皇姐。” 这才是李昱让李凤宁先走的原因。 “都听见了?” “但是……”李端张了张嘴,似是想争辩什么。 “凤宁向来就是个好孩子。”李昱轻易截断了她的话,“我刚才就跟你说,是季芳洲不知有人故意放她到京师,必要曝出邺城与太女的关系,让凤宁安排面与太女见面。好在凤宁机警,才把她关进巡城兵马司的衙门。” “但鸾仪……”李端本想争辩,却在看见李昱的脸色声音一轻,“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打鸾仪,那毕竟是她亲妹妹。” “亲妹妹?”李昱冷哼一声,难得地讥刺一声,“叫人拿刀子捅姐姐的亲妹妹?” 李端一愣,脸上泛起一点愧色,低下头去。 “太女惹出事来,凤宁想着要遮掩,遮不下去了还来劝慰朕。”见李端老大一个人却被自己说得低头,李昱也放缓了语气,“你那个好女儿又做了什么?她给老三通风报信说季芳洲在巡城兵马司,一意就是要把事情闹大。你不想想她是好意还是私心,却反过来指责凤宁。” 李端默不作声。 “你听听凤宁刚刚说的什么?她说是‘今早’,不是昨晚!”李昱叹了口气,“她在朕面前都还替鸾仪兜着,你倒要计较她昨天就打那么一下两下?照朕来看,她昨天根本就是打轻了。” “皇姐……” “罢罢罢,你爱疼哪个女儿朕也管不了。”李昱看李端那副样子就头疼,“你也去吧。” “臣妹……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为免看的时候觉得混乱,还是列一下好。(我木有写岔) 此事的时间顺序如下: (1)当天白天,季芳洲的消息泄露,被人从巡城兵马司抓了出来。 (2)当天傍晚,李鸾仪弄坏荷包,被李凤宁踢了一脚 (3)当天更晚,皇帝知道季芳洲被抓。 (4)次日一早,李凤宁得知季芳洲被抓后,进宫。 (5)皇帝觉得李凤宁是好孩子,所以就觉得肯定是有前科的李鸾仪又干坏事了。 第63章 惊闻 东苑一应屋舍俱全,占的地面就不小。堂前廊下自然也是花木扶疏,虽然比不上花园凉亭假山的精巧细致,用来饭后散步消食却是足够了。 李凤宁与梓言十指相扣,在廊下慢慢地走着。仲秋时节天虽然黑得早,游廊里却还算明亮。两人肩挨着肩,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看看近处朦胧的秋色,倒也安静宁馨。 “凤宁……”梓言看着李凤宁的侧脸,声音里带着一片小心翼翼。 李凤宁自那日李鸾仪把荷包弄坏之后,一连阴沉了好几日。整个东苑都战战兢兢起来,就连随儿和梓言都不敢大声说话,更不要说一群下人了。今天一早宫里来人传她进去,回来之后就见她神色仿佛轻松很多。梓言只怕她还在为荷包的事情生气,于是说话也异常小心。 李凤宁转头一眼瞥见他迟疑的样子,不由笑道:“想说什么就说。” 一边是因为坦白了邺城县令的事,不用再藏着掖着,另一边是皇帝亲口说了她能上榜,总算是夙愿得偿,所以李凤宁的确是一扫郁气,心情舒畅很多。 梓言迟疑好一会,终于还是一咬牙,“后天就是中秋,团圆宴……” 也难怪梓言觉得张不开嘴。 中秋向来是要办团圆宴的。循例来说就连朝会都要提早结束,魏王府自然也不例外。而中秋不止有家人团聚,也有几分犒劳奖赏之意,所以是席设全府,人人都可列席。不止是内院的小厮仆妇,即便是门房那种缺不得人的地方,也可以轮番换着去。 李凤宁是魏王府嫡长女,这种时候断然缺席不得。只是前头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叫李凤宁闹腾说李鸾仪去她就不去这种事她干不出来,像没事人一样跟李鸾仪坐一桌吃饭就更加膈应了。 “这有什么难的。”李凤宁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表情顿时一冷,“魏王府向来就没有办中秋宴的前例,我还是照着往年的样子进宫就是了。” 梓言听着却是一呆,随后低着声应了声好。 李凤宁见他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眉头只微皱就明白过来。她紧紧捏了下梓言的手,“我中秋晚上早点回来?” 梓言眼睛一眨,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好。” 李凤宁看着他的笑颜,眼神也愈发轻暖起来,“你那只妆奁匣子旧了。” 梓言呆愣愣地看着她,显然不明白这句话是哪里飞过来的,“妆奁?” “我叫人用好木头新做了一只,隔几日会送进来。”李凤宁停下来,转身面对着梓言,“你看看你屋里的东西,要添换的就添换。” “不用了。”梓言立时摇头,“冬衣已经做了有四五身,尽够了。凤宁你看我现今也不是没衣服穿,何必再添……” 李凤宁看了他好一会,无奈地笑道,“魏王府到底还是人口简单了些。” “你是说,”梓言咬了咬唇,神情里有些不甘,又有些自卑,“我的过去……” “不是那个。”李凤宁一副不知怎么说好的样子,她犹豫了好半晌才说,“里头与外头不同,够年头的才叫‘好东西’。金银一类的反倒看得轻些。” 梓言虽然一向混迹市井,到底人情通达,李凤宁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他却立刻明白过来。“凤宁,我……”他压低眉头,仰着脸看向她,声音里满是惶然急切,却连自己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高门大户,都喜欢“居养体、移养气”。所见所用慢慢渗透进骨子里,才能形成举手抬足间的风仪气度。这里讲究的是积淀是气度,把金银一类死命堆脑门上的只能叫粗鄙。 梓言人再聪明,到底从来没人跟他提过这些。如今他既然一点就透,顿时脸色就有点不好。他只想着不能让人小看了去,所以既怕人家笑他挥霍无度,又怕自己穿得不好李凤宁面上无光,却没想到他左算右算,人家或许早在背地里不知笑过他几回了。 “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李凤宁却笑得轻松,“过日子自然是要按自己舒服的来。你屋里的东西,挑好的买就是,也不用跟库房那里啰嗦,直接跟随儿拿钱。” “……好。”梓言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头。 “然后,最近还有一件大事。”李凤宁看着梓言,“我想去凉州的邺城做县令。” 梓言一呆,微张了嘴看她好半晌,“凉,凉州?” “既然榜都上了,我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李凤宁神色里滑过一丝微微的冷意,待她看向梓言时又回复到平常,“顺利的话,我想冬至前就能走。你先替我把东西收拾起来。” “要去……”梓言神色一黯,“多久?” “两三年吧。”李凤宁看着梓言,却像是没发现他为什么会情绪低落。 “……那么久。”梓言满脸落寞,却抬起头对着她强笑起来,“逢年过节能回来吗?” “你希望我回来?”李凤宁不由自主弯起唇,“一来一回要一个多月了,只怕是不行。” “说的也是。”梓言似乎终于强笑不下去了,伸手搂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肩膀。 “不舍得我?”李凤宁抬手把他的脸捧起来,似乎根本不愿意错过他任何一丝的表情。 梓言伸手贴在她的手背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将自己的心情清清楚楚地铺陈在她面前,郑重点头。 李凤宁的嘴角忍不住越翘越高,她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欣喜,然后将梓言一把搂入怀中,然后在他耳边轻诉,“那跟我一起去不就好了?” “诶?”梓言一呆。他努力挣扎着推开李凤宁,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李凤宁,语调中充满不敢置信,“我可以去?” “为什么不可以?”李凤宁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凤宁你——”到这时候哪里还能不明白她是故意的,梓言眼睛一眯,眉毛一挑。 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假咳。 李凤宁和梓言俱是一怔,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端站在他们不远处。李凤宁还算神色平静,梓言却慌不迭地推开李凤宁,立刻敛衽行礼,“梓言见过殿下。”好在他脸上虽然一片绯红,行礼的姿势却还算端正。 李端也不看他,只慢吞吞“嗯”了一声,道:“你先下去吧,我与凤宁有话说。” 梓言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李凤宁,见李凤宁点头就再度敛衽后退走了。 然后,游廊里只剩下李端和李凤宁母女两。 不由得李凤宁不诧异,李端居然一个人都不带就这么来了她的东苑。换了今天以前,李凤宁只怕要心绪难平。只是今天一早才从皇宫回来,李昱说的好消息足以抵去任何负面情绪,而李端刚才又语调平缓,李凤宁横看竖看,也不觉得李端目前的表情有兴师问罪的迹象,所以她只是很规矩地低头,“母亲。” “你刚才说想去邺城?”李端皱着眉头,开口就是单刀直入。 李凤宁心里一紧,刚才从梓言那里来的好心情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她都可以想象接下来的会有怎样的斥责了,但是碍着眼前这个人是她亲娘,她既不能当没听到,更不能出口不逊。于是她只能干巴巴地应了声,“是。” “邺城那里,”李端停顿了下,加重了口气,“很不好收拾。” 只是这样? 在她想象中,劈头盖脸来的那一顿斥责痛骂呢? “我知道。”李端过于异常的反应令李凤宁回答起来异常地小心,“但我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就算砍了季芳洲,邺城那堆破事还是得有人过去收拾。李凤宁去,至少太女那边能够放心。而其他几位皇女的人,乃至于凉州太守,总要给李凤宁几分面子。 李端像是很意外似的,看了她好半晌才道:“皇姐说你长大了。” ……长大了? 啊? 什么意思? 或许是嫌李凤宁的错愕呆滞还不够深,李端又来了一句,“萧家儿子我在燕州见过一眼。” 萧家? 李凤宁想了好一会。 难道是…… “您是说,”李凤宁一阵尴尬,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我的,那个……” 太女正君倒是露过口风,陛下有意把萧家的次子许配给她。不过这到底是人生大事,她脸皮再厚也没法直接就问,是不是她要娶的那个人。 “脾气与你爹爹有几分像,”李端见李凤宁的样子,反倒表情柔和了几分,“是个好孩子。” 李端今天晚上真是奇怪。 李凤宁看着李端。 她依旧是那张肃然板正的脸,看着就好像从来不会笑一样。但是她之前没有斥责她,现在又说起了她的事。 “您是,”李凤宁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因为实在太过反常,李凤宁怎么想也不明白李端为什么态度能这么和蔼,猜来猜去还不如直接就问了。但是李凤宁这句话才一出口,就见李端表情一沉。 ……又怎么了? 就在李凤宁莫名其妙的时候,从东苑那里有两个人急匆匆推开门大步走进来。领路的那个是王府总管关知格,而后头那个…… 李凤宁眼睛一眯。 穿着宫侍的衣服。 天都已经黑了,怎么还会有宫侍过来? 李凤宁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转瞬关知格领着那宫侍到了李端与李凤宁面前。那宫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哭音说道:“殿下,大小姐,陛下病重!” 第64章 交代 李凤宁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能插上翅膀飞进宫去。为了通行宫禁,她跟着李端上了她的亲王车驾。一路上无论车妇如何催马快跑,她仍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撩起车帘催促。 马车一路入宫,李端与李凤宁几乎是一路跑向勤诲斋。 只是才跨进勤诲斋的大门,就见屋里有四人或站或坐。虽然彼此间离得都不远,但表情都很生涩冷硬,以至于周围站的宫侍都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连站姿也缩手缩脚。 “凤宁见过四位姐姐。”李凤宁再怎么想立时就冲进内室去,此刻也不得不按捺下满心的焦急,站住了规规矩矩地行礼。 房间里的四人,自然是李昱的四个女儿:太女李贤,楚王李麟,诚郡王李鹄,安郡王李鲲。 这四人看见李端母女两进来表情各异,在李凤宁行礼过后只太女“嗯”了声,然后或不情不愿或敷衍地招呼过李端后,房间内复又恢复到一片沉默。 “大姐姐,陛下现在怎么样了?”李凤宁几步就到了太女身边,“我午前才见过陛下,当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母皇刚醒。”太女虽然一脸阴沉,“现下太医在里面看诊。” 早先宫侍在马车里就禀告过,午后太女和诚郡王一先一后来见陛下,然后“不知发生什么”陛下昏了过去。之后苏侍笔“看着不好”才吩咐他出宫来请魏王。李凤宁听着那个“不好”就心里发紧,此时听到太女说醒了,总算松了口气。 “这还不是要多亏了太女?”诚郡王不阴不阳地插了句,“居然做得出养匪自肥的事。” “养匪?”太女脸色一变,“啪”一声重重拍了桌子,“不是你叫人怂恿季芳洲那个蠢货,她干得出来这种事?” “大姐和三姐,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吧。”安郡王嘴里说着像是劝架的话,表情却一片讥讽,“母皇都已经把你们赶出来了,在外头闹给谁看?” 李凤宁抿了下唇。 先前的宫侍不能乱嚼舌根,如今想来苏侍笔的那个“不好”只怕指的是眼前这姐妹的事了。她人小位低不能说什么,只得去看李端。 李端虽然没发现李凤宁的注视,却显然也明白她为什么会被请过来。这人平素就是一张板正的脸,此时声音一沉就带出几分长辈的气势来,“你们一人都少说一句。” 在场的四人显然都一脸的不以为意。太女像是没听到,而诚郡王的表情更像是讥笑。就在这个时候,从内室里走出一个人来。在场所有人都霍一下猛转头看过去。 太女,两个亲王,两个郡王,换了旁人只怕谁都要紧张一下,但是那个穿着官袍的男人除却眉头轻锁,语态行止却依旧不慌不乱,“大小姐,陛下相召。” 他这话一说,连李凤宁都是一呆。其他人都猛转头来看她,目光灼灼地好像要在她身上戳出无数个洞来。李凤宁嘴巴微张,出口时却只是应了个“是”。 她自朝里面走,只是还没到门口,有个人突然猛朝前一步挡在她前面,李凤宁险险撞上她的后背。 “我与凤宁一同进去。”说话的是一直没开口的楚王李麟。 李凤宁看不见李麟的表情,但是这个素来脾气就不太软和的二堂姐,这句话更像是又急又快的低吼。 屋子里突然静了一瞬。 下一刻,就听苏侍笔的淡然冷清的声音响起,“陛下只说了大小姐。” “你!”李麟的声音里翻滚着怒气。 而苏侍笔只是看着李凤宁,脸朝内室一转示意她进去,然后就以一种不会退让的语调对着李麟说:“陛下只说了大小姐,二殿下请在此候传。” 有人拦着,李凤宁自然不用出头,她一言不发,绕过李麟就进了内室。 与灯火通明的外室相比,内室里一片昏暗。沉滞到让人压抑的空气里飘着一股药味。凤榻边上站着好多人,从李凤宁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慢慢提了起来,只是她无论如何放慢脚步,却最终还是走到了凤榻边。 李昱躺在那里。 李昱向来精力充沛,批阅奏折到半夜是常有的事,就连李凤宁都会常常忘记她的真实年龄。而现在,当李凤宁看到她散着头发躺在那里的样子,看着她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嘴巴也微微张着,一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的样子,顿时就鼻子一阵阵发酸。 “陛下,”她跪在凤榻边,握起李昱的手,“您答应我不生气的,您答应过我不生气的。” “谁……”李昱似是感觉到身边有人,勉强睁了下眼睛。 “陛下,是凤宁。”李凤宁连忙凑近过去,“我是凤宁。” 李昱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有好一会李凤宁都以为她再度陷入昏迷,都要叫太医了,却听她仿佛叹息似的声音说:“朕,见不到你……加冠了……” 这句简短的话乍一入耳,浓烈的酸涩就弥漫了起来。 在李凤宁的心里,李昱远比李端更像是她的母亲。自她三岁起,李昱再忙也会隔三差五地将李凤宁唤进宫。有时候抱着她认些字,有时候仅仅问她一句。每回留给她的时间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其中的关心爱护之意,却一向弥足珍贵。 李昱素日总是精力充沛,如今却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加上满头白发看来更是老态横生,再说些丧气话,由不得李凤宁不朝坏的地方想。 “不会的,不会的——”李凤宁眼前漫起一阵水雾,“您还要替我加冠,为我赐婚……陛下您不可以离开凤儿……” 李凤宁不由想起她外祖母。那位殷大人平素也像李昱这样,精神矍铄精力充沛,谁想竟是毫无征兆地说走就走。再想想李昱平素也是身体康健,如今年纪又老大,一时间心乱如麻,眼泪不由得就滴落下来。 “朕,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李昱努力转脖子看她,“不要生……” 平常就是李昱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况如今这模样。李凤宁慌不迭地应道:“不管您做了什么,都是对的,凤儿从来都不会生您的气。” “那……就好……”李昱似乎松了口气,在喃喃地念了这么句话之后,竟是缓缓地闭上眼睛。 她这样子吓到了李凤宁,“太医!太医!快过来看看陛下!” 第65章 安王 李昱仿佛交代遗言般的话吓到了李凤宁。也所以虽然太医在她的惊呼下蜂拥过来,兵荒马乱一阵好歹把李昱救了回来,李凤宁却不肯走了。 与李昱血缘再近,李凤宁也只是外臣之女。小时候偶尔留宿便罢,如今大了断然没有能继续留在宫里过夜的道理。李凤宁虽然在外头颇有些胡闹的名声,在御前却一向乖巧伶俐,几位皇女与心腹大臣一时不慎便被她用话拿住,居然赶她不走。 “在陛下身边尽孝是一件,可前头的事也千头万绪,缺了几位姐姐必然是一团散沙各处慌乱。凤宁妄自揣测陛下的心意,该是不乐见几位姐姐为了孝心而荒怠政务的。等陛下好转,一定能看见几位姐姐的努力。” 这番话,至少把几位皇女的表情都说得微妙起来。 李昱虽然经太医救治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可能不能“好转”却还真是难说。虽然理由肯定不像李凤宁所说的那样,但李昱病倒却仍然是一件人心慌乱的大事。素来浑水才好摸鱼,由李凤宁一句话不知想起些什么的皇女们,一个个地都不再坚持留下来了。 “陛下如今不同往日,凤宁虽然愚笨,替陛下叫人传话却还是有点信心的。” 李凤宁再一句话,堵住了众心腹大臣的嘴。 寻常的李昱思路清晰口齿明白,叫宫侍传话下旨都很简单。只如今她昏多于醒,身边虽时时有宫侍,却未必能够听得明白。万一偶尔说了一两句什么重要的话,却被宫侍误解了去,也不知会酿出什么大祸来。李凤宁素来御前打转,大小事情都是李昱亲口分说解释,最知李昱的意思,有她守在身边自比宫侍好了不知几百几千倍。 而最后,也是唯一一个能决定李凤宁去留的太女,李凤宁只用了一句话便轻易说服。 “大姐姐不信我吗”。 不要说满屋子里的人了,放眼整个朝廷,无论姓不姓李,无论是不是重臣,要能找个太女笃信绝不会乘机在背后坑她的女人来,太女也只会想到李凤宁。 李昱昏着,太女又不吐口,于是别人再反对也只被李凤宁当成耳旁风。她甚至叫人在茶水房边的隔间里支了张小榻,就这么住在了勤诲斋里。 对李凤宁来说,她巧言令色并非为了图谋什么别的东西。也于是这么一通几乎能称得上是挑唆的话说过之后,她便开始用心照顾李昱。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昱情况时好时坏。 李凤宁安排太医轮班值守,请脉熬药一样都不放松。她要盯着勤诲斋宫侍小心服侍,也要每日两次与太女和几位皇女互通声息。她还要在李昱偶尔清醒的时候将她的片言只语传去正确的人那里,更别提李昱病情加重的时候,她更是眼都不眨一下地陪伴在身边。 如此连轴转的几日下来,就连几个皇女都不得不承认李凤宁果然妥帖,她自己却渐渐地有些熬不住了。疲惫倦怠越来越重,与人说着话都能走神,一直到她脚一软差点从栏杆边摔出去,终于招来了太女正君。 “姐夫,我没事。”说这话的李凤宁眼下一圈黑色,声音都是嘶哑的。 “陛下如果看你把自己熬成这样也会心疼,”太女正君劝她,“你好歹回去歇个一日再来,睡饱了养足精神。” 李凤宁却完全不听,“就是脚下绊了一下,真没事。”她人好好站着,却会莫名其妙地突然脚下不稳,晃了一下才又站好。 太女正君恼了,他也不再劝,直接就低喝一声,“来人,把凤宁给我押回魏王府去!” 勤诲斋的宫侍与侍卫虽然不该听太女正君吩咐,却是最知道李凤宁是如何不眠不休地围着李昱的病榻转。他们先头还高兴有人在前头顶着,后来见李凤宁一副不惜命的架势反倒怕了。李昱年过六十驾崩不算早逝,李凤宁要是累倒却肯定都是他们的错。所以此时巴不得有太女正君这么一声,几个宫侍毫不犹豫地就把李凤宁架起来。 李凤宁没法子,只能乖乖坐上回府的马车。 ******************************** 安郡王府,泰钧堂。 四皇女李鲲,生父为出自安阳名门的姜贵君,在凤后已故的现在为后宫分位最高的后君。李鲲于二十岁时举行冠礼,同年封安郡王并出宫建府,次年迎娶正君芮氏,再过一年便有了嫡长女。而在三年前她封了刑部尚书的官衔之后,她的人生已经毫无缺憾了。 至少在外人看来。 此刻,这位四姐妹里最年幼也是最顺遂的郡王,站在她王府书房里,看着窗外满园的秋色。 “又一个傻子。”她将手伸进阳光里,接住一片落叶。 无论她的语调还是姿态,都只能用悠闲惬意来形容。除却神态里一点点轻微的嘲讽,任谁见了如今的画面,大约都不会想到这人母亲如今正重病卧床。 “宋侍中今日刚在家中赞过李凤宁纯孝。” 说话的,是站在李鲲身后的一个少年。 他看来像是十五六岁。在明亮的屋子里,他肌肤莹白如有光泽,星眸明亮仿若墨中撒银,琼鼻挺直,红唇轻抿,容姿竟是连宫中都难得一见的绝色。不过他虽穿着小侍的衣衫,人也站得笔直,神态语声里却没有多少恭敬畏惧。 至于他为什么能知道门下省侍中宋沃在自己家中说过的话,至少李鲲显然是没有问一问的意思。 “她娘倒是聪明,装老实在燕州一躲十几年。”李鲲低首,似乎对拿在手里的枯叶十分感兴趣。 在她背后的少年面平如水,仿佛李鲲的什么话都与他不相干。 “姐姐对女儿百般掣肘,妹妹就把女儿扔出来保自己太平。”李鲲勾起唇角,笑了一声,“她们俩倒是一对好姐妹。只不知我那个堂妹,知道真相之后会不会发疯?” “您不怕隔墙有耳?”短短一句话被少年说出幸灾乐祸的味道,“刚才这话传出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就坐实了。” “她哪里在乎这个?”李鲲嗤笑一声,“她眼里从来就只有一个太女。也只有老三看不透,还想去跟太女争。” “您以前说过楚王是想不开,今天又说诚郡王看不透。”少年眸光微闪,他表情镇定,胆子也非常的不小,“那您呢?” “盯牢一点魏王府。”李鲲回转身体。 “殿下这么在意李凤宁?”少年从善如流。 “当她知道,她自以为待她最好的人只是在利用她;当她知道,母皇为了太女能牺牲掉她的一切;当她知道,就连是这一次病倒都是谋划好了的局……不知道李凤宁会是什么表情。”李鲲的声音里露出微微的兴奋和迷醉。 “殿下这么讨厌李凤宁?” “讨厌?”李鲲的表情里露出明显的意外,她甚至抬眸去看少年,“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那么,殿下是不讨厌她了?” “啊,那是当然。”李鲲弯起唇角,“这世上除了我们姐妹几个之外,居然还有别人能分享这种瞬间从云端跌入地底的感觉,我为什么会讨厌她?” 少年看着她。 “但是,真可惜不能亲眼看到。” 李鲲目光温柔地看着手里的枯叶,突然毫无征兆陡然握紧拳头。她再度摊开手掌,枯叶成了满手的碎片。她不过略侧了侧手,碎片就纷纷扬扬地飘飞在暮秋的空气里。 “整个世界突然崩塌之后,不知道李凤宁会是什么表情。” 第66章 圣旨 李凤宁留在宫里的这几日,食宿上面不可能有人亏待她。只是一来李昱病重令李凤宁心中的忧惧陡然爆发到了十分,她自己逼着自己日夜不停地连轴转,二来也是因为在宫里就必然会直面某些她过去不曾亲见的东西,愈发地令她感觉到心凉和无力,所以短短几日里就令她觉得精疲力尽,就顺势同意了太女正君叫她休息的意思。 马车在魏王府门口停下。 李凤宁跨进门口之后,一路上见的人无论是门房还是仆妇,都是一副表情压抑心情沉重的样子。而她们对她的态度,似乎在过去的刻板里添上了更加明显的畏惧和讨好。 李凤宁眸光一冷。 她们的想法无非是怕陛下一旦驾崩,魏王便不再有圣宠而已。她们怕王府没了如今的荣光也会牵连到她们,她们怕今后出门不能趾高气昂只能夹紧尾巴,她们怕今后刮不到会让人眼红的油水罢了。她们的沉重与压抑,绝对不是因为李昱本身而来。 与宫里一模一样。 李凤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太女正君本着一片好意,但是他却不知道,整个魏王府里能叫她放松的…… 李凤宁脚下走得不慢,这会功夫已经穿过东苑的门口。她偶尔间抬眼一看,只见正房门口站着一道浅褐色的身影。 李凤宁脚下一顿,然后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她几乎快步跑到他身边然后迫不及待地,好像在寒冬里颤抖的人看见了一件棉衣似的,用力抱住他。 本就是在等她的梓言,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几乎倒进她怀里,好不容易站稳了却被她紧紧抱住,于是本来的微笑也变成一点讶然,“凤宁?” “我想你了。”李凤宁把脸埋进他的肩上,于是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一句话反而令梓言眉头一皱。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李凤宁,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晚膳还有一会,先泡个澡去去乏?” 李凤宁似乎没听到梓言在说什么,隔了好长一阵才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 梓言自听到她的马车到了王府门口就预备起来,这一会功夫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当,李凤宁踏进门口的时候,甚至从满屋子蒸腾的水汽里闻到了宁神香的味道。李凤宁去了衣饰踏进浴池,当热水将她整个身体包裹进去的时候,她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靠着浴池壁,闭上眼睛。 李昱当时应该是急怒攻心才突然昏倒。而之后虽然太医把她救了回来,却是话里话外都是说,李昱年纪老大生机亏损,即便现下能救回来,她也活不长了。 这些话,全是对着她说的。 李凤宁多少明白,因为她才是整个勤诲斋里表现最不理智的那个,所以太医才会对她反复暗示,不过是希望她能有点准备,真到了那个时候不要过度伤心而已。五天过去之后,特别是在她精疲力竭之后的现在,最初清空一切思绪的震惊忧惧的确是没那么重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无力感却渐渐浓重起来。 那是她至亲的人,她愿意用尽一切方法去挽留她。但是…… 她能做什么呢? 浓重的无力感再度升起。 就在李凤宁眉头越皱越紧的时候,她身后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衣物响动,再接着,梓言踩进了浴池。 他穿着贴身的亵衣。丝质的衣裳本来轻飘飘地覆在他身上,入了水之后贴在皮肤上,映出里面莹白如玉的皮肤,还有他骨肉均停的腿。 李凤宁看着他,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浴池的另一边,然后看着她。 她不需要听任何人说任何话。 她知道人有生就有死,她知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而李昱年过六十,她知道她不是神仙逆不了天改不了寿,她更加知道李昱是个兢兢业业的皇帝,如今的赤月至少四境安平。 这些事她都知道,所以梓言就什么都不说。他只是把她可能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好,然后放在她的手边,只要她想用就能用。 比如浴池,又比如,他自己。 所以李凤宁的回应,只是向他伸出了手。 梓言走了一步,握住她的手,然后在她面前跪坐下来。李凤宁只是手上略微使力,梓言就依进她的怀里。 “找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住下来,”李凤宁环住梓言纤细的腰,“我去种田,或者做点小生意来养你好不好?”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李凤宁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但是在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就渴切起来。魏王府还有“李”这个姓氏,对她来说从来就是重到她无法呼吸的负担。 “好。”梓言轻轻巧巧地就答应了下来。 虽然明明知道梓言一定会答应,但是在这声回答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李凤宁仍然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所以她伸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我会做饭,还会一点绣活。”梓言的眼里却一片平静,还有认真,“总能帮补一点的。” “或许一辈子我也赚不到可以让你穿金戴玉的银子。”李凤宁的声音里添上了一点点的轻松。 “在你偷看俊俏小郎君的时候,我就可以撒泼打滚说你没良心。”梓言弯起唇,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她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李凤宁眼里的笑意如烟花一样一闪即逝。 梓言没有问这个“她”是谁,只是拉下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然后把脸贴在她肩上。 浅淡的笑意过去之后,之前的疲累又再度回扑。她搂着梓言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说:“进宫的那天,我只说了一句一团散沙,诚郡王就一副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出去争抢的样子。”她的声音还算柔缓,却流出了浓重的沉郁,“安郡王从头到尾就是不咸不淡,不要说担心了,就是她待在那里也只是敷衍了事。楚王与大姐姐不合,两个人几乎见面就吵架。就连她……”李凤宁的声音轻弱了下去,几乎连梓言都要听不清楚,“那天她看着陛下的卧榻表情很奇怪,一会像是难过,一会又很冷漠……” 闭着眼睛的梓言默默收紧了手臂。 “没有人在担心陛下,没有人……”李凤宁的声音里一片茫然。 “凤宁……”梓言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她,眼里一片心疼。 “那个位置就那么重要?”即便整间屋子也只有她和梓言,她依旧压低了声音,“做皇帝就真的那么重要?” 梓言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拍门声,“大小姐,大小姐,宫里来天使来了!殿下请您快些出去一起接旨。” 圣旨? 李凤宁看了眼梓言,梓言比她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李端常在燕州,而李凤宁常进宫,所以圣旨下到魏王府的情形非常少见,少见到了在李凤宁的印象里还是第一回。 不过,再诧异也不能怠慢了圣旨。李凤宁连忙起身着衣,待她收拾整齐再去到李端所在的正院正堂时,已经过去不少时间了。 “有劳……”李凤宁告罪的话一顿,“曹内侍?怎么是您过来?” 眼前这姓曹的中年男人正是内侍监的领头,官位非常不低。他管着宫里所有的宫侍,就算在李昱面前也不用他服侍,不知怎么竟然叫他过来传旨,李凤宁愈发觉得奇怪了。她不由朝李端看去,而李端显然也不明白。 曹内侍笑眯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着李凤宁道:“有阵不见大小姐了,奴家虽然也想念得紧,还是正事要紧些。”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捧住一卷明黄色的物什,朝李凤宁眼前送了点。 “那是自然。”李凤宁点了点头,待李端也起身后,她站到了李端的右后方一步远的地方。 “圣旨下,”曹内侍说,“魏王李端,魏王府李凤宁跪迎。” 跪迎? 李凤宁一边依言跪下,一边却忍不住皱了下眉。 居然这么郑重其事…… “魏王李端忠厚淳忱,魏王君殷氏温良恭谨,实为天下妇夫典范。惜殷氏久无所出,为王嗣计,朕出继幼女为魏王嫡长。” 这几句简单的话落进李凤宁耳里,最初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完全没听懂。 她爹爹“久无所出”,然后,陛下就把她的女儿过继给…… 李凤宁不顾曹内侍的圣旨还没有读完,猛地抬头看向李端,可惜她只能看见李端的背影,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 “……天有定数,虽非嫡正,魏王血脉亦终得延续。朕不忍魏王无嗣,亦不忍非嗣,是以再召女还宗,以正魏王嗣之名。” 身体的某个破洞里,血液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然后深秋的寒冷,毫无克制地席卷她整个身体。她抬头看着曹内侍一张一合的嘴,又看看李端恭谨端正的背影,心里只觉得一阵冷过一阵。 不是的…… 她是李端和殷莲的女儿,她是李昱的姨甥女,她不是…… 她不是被李昱送给李端,现在又要收回去的女儿! “大小姐,哦,不,是五殿下,”曹内侍继续笑眯眯地看着李凤宁,虽然这会他的笑容只让她觉得非常假,“恭喜五殿下。” 李凤宁动了动嘴,却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有劳天使。”李端的声音听着却非常镇定,仿佛刚才那道圣旨只是赏赐了些常见的小东西似的。 曹内侍看看李凤宁,再看看李端,顿时笑容更深了些,“五殿下侍奉陛下辛劳,奴家就不打扰了。” “来人,送天使。” “圣旨……”在曹内侍走出正堂后,李凤宁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什么……” 从来都伶牙俐齿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话都说不利索的一天。只是再多的慌乱和不可置信,在看清李端的神色之后都瞬间消失。 全部转成一块沉重冰冷的巨石压在她胸口。 “你听到了。”李端从语气到表情都很淡然,“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喀拉。 喀拉喀拉。 身体的某些地方传来碎裂的声音。 她自小就孺慕着李端,为了能得她一句称赞,她发疯似的读书。或许是因为期待太多,导致的失落也太多。八岁那年她在燕州王府门口听到那句“殿下只有一个孩子”成了她的心魔,她的梦靥。她怨恨李端对她的无情,恨到她甚至想通过科考离开王府。 而现在,她可以承认,在她心底深处或许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存在着一点奄奄一息的星火。她仍然在期待她的母亲有朝一日能对她好一些,她们之间能像普通的母女那样相处,否则她也不会因为李端不信她而一次次地伤心气恼了。 但是今天…… 李凤宁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这样的圣旨前,李端居然一副如此冷淡的样子。她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不,或许根本就是她去求的陛下。 她哪里是“不喜欢”她。 李凤宁努力弯起嘴角 她根本是讨厌到非让她消失了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凤宁比较重感情…… 第67章 满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果说李昱病倒是一个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意外的消息,那么将李凤宁的“还宗”就像是冷水滴进油锅,顿时炸起漫天喧嚣。一时间到处都在说起这道圣旨,到处都在说 “五殿下”,太女与几位皇女的小动作反倒显得寡淡乏味了许多。 这日朝会过后,政事堂。 门下省侍中宋沃放下手里的笔,“三殿下倒真是好女儿,陛下还没如何呢,她爪子都敢朝我这里伸了。” 头发全白的尚书都省左仆射廉定听她说话不像样,先是眉头一皱,然后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竟是一句话都没说宋沃。 “不过她再怎么样,也还不如她亲娘。”宋沃冷笑一声。 “你胡说什么!”廉定眉头一皱,脸色很不好看,她略略压低了声音,“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她显然也知道宋沃在说什么。 “当着面我也敢这么说,怕什么。”宋沃瞟她一眼,冷笑一声,“许她这么做,还不许人说么?” “平江……”廉定苦笑了下,“吃过亏也改不了这样的脾气,你啊。”她一边说一边摇摇头。 “我倒是听说过勾搭妹夫的,如今亲眼见一回抢女儿这种千古奇闻,还真是没白活这一辈子。”宋沃虽然语气平复两分,讥讽之意却愈发明显。 “或许陛下也是为了她好呢?”廉定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京师谁人不知魏王不喜长女?这魏王但凡请封李鸾仪做世女,隔天那位大小姐就能把整个王府都闹到底朝天。” “就算这样……” 宋沃这边话还没说完,那头正巧中书令乔海跨进了屋子,她左右看看,“门外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在说李凤宁?” 廉定点了点头。 乔海顿时脸色一沉,却没说话。 宋沃与廉定面面相觑,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诧异,然后宋沃说:“老乔,你平时不是很多话的吗?这回怎么不说了,难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中书令管着中书省,正是撰作诏令文书的衙门。所以旁人或许被蒙在鼓里,但是中书令乔海却真有可能早就知道。 “旨意是从勤诲斋直接下的。”乔海脸色更不好看了,几乎冷哼一声,“陛下防着我们。” 她这么一说,整间屋子里安静下来。 李昱这道圣旨里说了什么? 其一,李凤宁原是李昱的女儿,因李端无女才送给她当做长女。其二,因李端有了亲生女儿,所以李昱要把送出去的女儿要回来。 圣旨里面完全没有提到任何封赏,赐官赐爵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所以这道圣旨只能算是皇帝家的“私事”,而非天下的“公事”。也所以此刻在政事堂的三个人,或者说整个朝廷中任何一个臣子,都无从反对这道圣旨。毕竟这道圣旨李昱下了李端接了,旁人就算在背地里怀疑其中的真实性,也不能当面要求皇帝提出证据来证明李凤宁真是她亲生女儿。 而最后,即便御史进谏也只能揪着“帝王不可言而无信”说事。但李昱现在躺在病床上,即便哪个御史真的一时脑袋发热写了奏折,到太女那里也必然会被拦下来。 “陛下还真是疼爱太女。”静了好一会之后,还是宋沃先开了口。她悠悠地拖长了调子,“现下,只希望殷家……” 与此同时,殷府正堂。 “欺人太甚!”素常总是一副不正经模样的殷家老刘殷悦平一脸阴沉的暴怒,“这算什么?一句话就抢走凤宁?” 坐在上首的是殷悦平的母亲,如今殷家的当家人殷雪秦。她只比李昱小了几岁,虽然一头白发,人却很精神。“小声些。”她虽然也是一脸怒色,到底要沉稳许多,“平常就没个正形,现在大叫大嚷有什么用?” “当年不是她扮着一副老实相,口口声声管祖母叫舅母,她能太太平平做上皇帝?”殷悦平依旧气愤难平,“做上皇帝没几年就开始处处打压我们家就算了。现在居然连我家的人都要抢!” “那你想怎样?”殷雪秦中年才得了这个幼女,全家人都相当宠爱,如今见她这副沉不住气的样子,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造反吗?” 殷悦平一噎,嘴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如今要紧的是凤宁!”殷雪秦瞪了女儿一眼。 殷悦平一愣,表情这才冷静下来,她停了会,“……我才不信凤宁会那么没良心。” “这孩子自小就心实,如今这道旨意下来,我只怕她会想不开。”殷雪秦道,“你去劝劝她,别让她胡思乱想。” “这丫头八岁就敢一个人去燕州。”殷悦平想起李凤宁“辉煌”的过往就头疼,“娘,我这就去。” “你好好跟她说,”殷雪秦叹口气,“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就在殷悦平离开殷府赶向魏王府的时候,却不知魏王府里正是一片乱。 王府里的人自是比谁都先知道圣旨的事,除了李鸾仪父女躲进西苑避不见人之外,所有的人心思活泛起来。 魏王得宠是没错,可她一来长年在燕州,二来宠她的那个皇帝如今正是病危。而如今新鲜出炉的“五殿下”却显然前途更为光明。她不止得现在圣人喜欢,连太女也对她视如己出,再加上她一个郡王的爵位应该跑不了,怎么看也比魏王要好上那么几分。况且她如果另辟府邸,从身边带些用惯了的人过去,想来魏王也不会反对。 可无论仆妇小厮们如何探头探脑,却也只能看见一脸慌张无措的梓言在魏王府正堂那里探问守门的小厮,“殿下回来了没有?殿下回来了没有?” 因为,李凤宁不见了。 第68章 自冠 安阳城外十里,幽静的小山坳里有一座坟墓。整个坟墓看上去平淡无奇,除了墓碑上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殷”字外,看来与寻常富户所用的石料与形制都无甚差异。不知底细的只怕要把这里当成寻常村野农妇的坟墓,却哪里能想到这里居然会是那位殷大人的埋骨之地。 时近黄昏,天际一抹残阳似血。 阴冷的风里更添一丝萧瑟的味道,只让最胆大的人也不敢在久留。可偏偏供桌前却盘腿坐着一个人。 李凤宁。 “外祖母,圣旨里说……”她幽幽地开口,满腔的茫然与伤心却是连秋夜寒风也遮不过去,“我不是她的孩子。” 无措从她的声音里清清楚楚地流泻出来,她停顿了好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 “八岁那年您跟我说,燕州王府的门房人轻位低,或许就是信口胡说。后来您又说,陛下是天下之君、我的姨母,无论是臣子还是甥女,我都一定要做个招人疼的好孩子。”李凤宁说,“外祖母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李凤宁的声音颤抖起来, “但是她们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们是怎么对我的?”轻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里,是一种浓稠到化不开的情绪。 情绪转为浓烈的恨意,她咬着牙,声音几乎在喉咙里滚动,“外祖母你没有看到,李端她接旨的时候表情是多么平静自然。她到底有多讨厌我?把我一个人扔在安阳那么多年,过继这么大的事,她居然连句场面话都不肯跟我说!” 略一顿,恨意稍稍平复之后,李凤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心凉,“陛下从小疼我,我知足的,真的。我求的也只是在陛下得闲的时候与我说上几句话。这很过分吗?但是陛下一声不吭地下了这么一道圣旨……她这么做,不就是把我推到人前当靶子?”李凤宁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她疼我那么多年,就是为了把我用在这个地方?” 李凤宁深吸一口气,颤抖转变成了无法遏止的愤恨,“谁稀罕做什么皇女,谁稀罕做什么亲王世女!但我是爹爹的孩子,我是您的外孙女,而她们,只是那么几句话而已居然就要把您和殷家都从我这里抢走——” 过于激烈的情绪让她甚至无法继续说完话,也于是墓地里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没入黑暗里,就连近处的墓碑都只剩下一道黑魆魆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李凤宁没有回头。 脚步声伴着灯笼昏暗的光离她越来越近,到最后停在了她的身侧。 “小姐,你果然在这里。”一道脆嫩中带着释然的嗓音在她身边响起。然后说话那人很干脆地学着她的样子蹲坐下来,一边随手把灯笼放在一边。 李凤宁只是看着墓碑,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看他。 “小姐你在这里坐了多久?”只是说话那人显然看不懂她无声的拒绝,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倚了过来,“冷不冷?”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李凤宁的手。 李凤宁在这没遮没拦的野地里坐那么久,一双手自然冰凉一片。 那人摸过手之后又摸了摸李凤宁的脖子,然后也不待李凤宁反应,在地上蹭挪了几步整个人都扑进李凤宁的怀里。他坐到她腿上,然后在尽可能地贴住她的身体之后,他又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肩膀,一边帮她取暖似的摩着她的后背,“暖和一点没有?” 李凤宁虽然没有推拒,却也仍然没有应他。 于是那人眉头一皱。他略略朝后仰了一点,然后捧起李凤宁的脸,“小姐你再不理我,我就亲你了哦?”他一边说,一边撅起嘴作势要亲下去。 “随儿!”这一回李凤宁终于不能再无动于衷,她眉头一皱,侧脸避开了他。 能对着李凤宁这么胡闹却还能让她后退避开的,这天下也不做第二人想。而无论李凤宁的声音听上去有多不悦,只是听她开了口,少年便喜笑颜开。 “小姐我们回去吧?”随儿复又将手松松地搭在她肩上,“我饿了,而且这里好冷。” 李凤宁这才抬眼去看他。 灯笼幽暗摇曳的灯火下,十四岁少年的眼睛清澈得仿佛一泓秋水。那通透澄澈的明净仿佛天真纯然得,不会沾染上任何的忧惧怨愤。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会来这里,但是这个孩子却轻易找到了她。 只想着这个,她的声音也不由得不软和下来,“饿了就先回去,我还想再坐一会。” “不要。”随儿干脆地否决。 “随儿……”李凤宁轻叹一声。 “小姐为什么要伤心?”随儿脆嫩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 李凤宁却是一怔。 “她待你不好,你还舍不得她?”随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有着明显的不解。 随儿显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也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李凤宁又是一怔,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不明白……” “她从来没有尽到做娘的责任,却总是喜欢对着你摆架子。她护着李鸾仪那样的人,但是从来都对你不好。”随儿却说得极认真,“现在不用做她的女儿,不是更好?” 随儿这是还在介意李鸾仪买通外人导致她受伤的事? 李凤宁的心里,不由得就是一松。 “殷家的两位大人,还有几位小姐公子,都不是会听旁人胡说八道的人。”随儿说得极其笃定,“就算她是皇帝,难道她说你不是君上的女儿就真不是了?” 先是在背后对着李端她来她去,后头又把李昱的圣旨称为“旁人的胡说八道”。这孩子真被她养成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了。 只是…… 这些胡说八道也蛮不讲理的话,听着却实在是温暖熨帖。在这寒凉的秋夜里,仿佛一口暖酒下肚似的,令李凤宁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小姐这么厉害,自己单过不是更好?”随儿说,“在魏王府还要顾忌这个要顾忌那个,小姐搬出来之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句且不是全为了她。 随儿在王府里也过得束手缚脚,只怕不喜那里的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凤宁忍不住勾了下嘴角,“换个地方好让你继续疯玩吗?” 随儿嘿嘿一笑,接着开始在她腿上扭来扭去,只为与她贴得更近。 少年的体温在这寒冷的秋夜里自然愈发明显。于是李凤宁眉头一皱,伸手箍住他的身体,“别乱动。” 而她不过微一分神,就正好被他伸长脖子一口亲在脸上。她才怔愣于随儿的举动,耳边却传来他柔软温甜的声音,“小姐别再难过了好不好?” 李凤宁再次一怔,愣愣地抬起眼,却对上一双满是在意的眸子。 这孩子…… 随儿见李凤宁一双眸子就看着他,甚至眨也不眨,他再度抿唇一笑然后作势又要去亲她。 李凤宁及时回神过来,一把拧住他的脸,“干什么。” “痛痛痛,小姐放手……” 随儿被她掐得泪光涟涟,却只敢嘴上讨饶,不会用手去拉她。 “随儿,让我起来。” 李凤宁起身后在墓边的枯树上折了一杆枯枝。随后她再度回到供桌前,而这一回她双膝着地,郑重地跪在墓前。 随儿不明所以,却老老实实地跟着跪好。 “外祖母,我现在的确很难过。您过世没多久,李端视我如敝履,迫不及待地把我赶出门。陛下全没半点疼惜我的心情,抢走我最珍贵的东西。但是如果我自怨自艾下去,您会不高兴。”李凤宁说,“您教出来的孩子,不可以一直愁云惨雾地躲着哭。就算您留给我的字条破了,凤宁依然不应该哭。” 她说完,就动手解开发带,然后粗手笨脚地把自己的头发再度束起成一个发髻。 “凤宁只愿今生恣意,再不会被人强夺去任何东西。” 李凤宁把树枝朝发髻里一插。 “凤宁自冠!” 作者有话要说: 顺便说一下冠礼。 不流行的朝代就算了,古代如果流行举行冠礼(即成年仪式)的话,一般比较隆重。父亲如果不是宗子(即继承家业的人,通常是嫡长子)还要请宗子来主持,请一大堆客人,延续两天,然后加冠的那个在当天要换三次衣服,请德高望重的人(不是亲戚的人)来讲一堆祝福的话。 行过冠礼之后,就是小孩变大人了,像什么有发言权啊,有资格出去干正经事了。虽然在现代的成人仪式就是个形式,但是古代成不成人还是区别挺大的。 本文设定背景偏唐代,基本民间不太流行冠礼。但是皇家是天下表率,神马都要做到样子足,所以李凤宁在墓地里自己插个小棍就当行过冠礼这回事,不仅仅是有点出格。 基本上属于可以把李端气到心脏病发的行为。 卷三:初鸣于燕 第69章 帝崩 勤政了几十年的皇帝突然病倒,一时间不止举朝上下,便是百姓也惶惶起来。 只是再浓烈的情绪持续久了都会麻木,而在李昱的境况时好时坏了近整个月后,即便是皇城门口的守卫也都明白,如今只怕是离帝位更迭之日不远了。 当然,这是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 不过,笼罩着整个安阳内城的愁云惨雾的确是在用一种能感觉到的方式在减退。安阳的官员人数当然是整个赤月最多的,可其中的绝大部分却是到死都没有面圣的机会。新帝上任必然要宽和一阵子的,所以皇帝换人做对于她们的影响或许还不如与同僚相处不好来得大。 不过这其中却有一件事,就连流外九等的稗吏也津津乐道。 九月二十三日午后,太医署内。 太医署医工说:“哎,你说那是真的吗?” 太医署药园师正扒拉着手里的草药,闻言眉头一皱,颇有点不耐烦,“什么?” “就是大小……不,五殿下啊!”医工说,“你说她到底是圣人的孩子,还是魏王的孩子?” 药园师瞥了眼远处正在干活的诸人,见没人留意她们偷懒才说:“谁知道。” “我那日偷听到医正说,该是真的呢。”医工说。 药园师显然被勾起了兴趣,“你偷听到了什么?” “我哪敢一直听下去。”医工见对方露出不屑的样子,顿时急了,“只是你想想,如果五殿下其实是魏王亲生的,哪能把她打小就扔在安阳不理呢?” 药园师略怔,“这么说倒也有道理。”她寻思着,“我时常听说,陛下疼她到骨子里去了。姐妹感情再好,也没个把甥女当女儿疼的,也许就是……” “对啊!”药工差点要拍大腿了,“魏王生不出女儿来,圣人把小女儿过继给她,谁知她居然不好好教养。平时圣人还忍着,如今——”她话到一半突然停止,然后挤眉弄眼地示意。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圣人再不做些什么,只怕也没法做了。”药园师会意点头。 “其实吧,我是因为还听说了点事,才跟你说起这个的。”药工神神秘秘地靠近了药园师一点,压低声音道,“据说殷家去讨嫁妆了呢。” 药园师本有些嫌弃地看着药工,此时一听先是莫名其妙,“嫁……”然后她瞬时明白过来,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你是说魏王正君的?” “就是。”医工回答道。 然后两人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同时停住了没再往下说。 如今赤月风俗,男子嫁入妻主家时必然要带上一笔嫁妆。其中能证明男子娘家的势力,不至于让人小看欺辱了去还是次要的,嫁妆主要还是为了保障日常生活的便利舒适。大件的比如拔步床、大小衣柜,小点的譬如妆奁、首饰等等,都是嫁妆里必备的东西。 嫁妆既然是给男人用的,稍有脸面些的妻主便不好随便动用。“这家人可是连夫郎的嫁妆也抢走了”,就是一句能让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做人的狠话。正因为这样,通常情况下如果这个男人还没有对自己的嫁妆安排好就死了,那么他的嫁妆便会交给他所生的女儿,又或者作为他儿子的嫁妆带走。而万一这人一无所出,一般的做法就是把嫁妆全部还给他的娘家。 殷氏自然是有嫁妆的,原先该是在李凤宁行过冠礼之后交给她,但如今皇帝这道圣旨一下…… “这回魏王只怕是要心疼到滴血了。”两人停了好一会,药园师突然说道,“当年魏王大婚的时候,我去殷府讨过喜钱。真有人送完一抬之后,回来再担一抬继续送的。” “如今安阳城里只要年纪大点的,谁不知道当年殷大人疼儿子?”药工说,“我那姑表弟不是在魏王府里当差么?我记得他当年说过一句话。‘那个哪是送嫁妆啊,根本就是搬家’!” “我还听说啊……” “你还有什么没说?” 药工低声说:“去讨嫁妆的是殷六呢。” “她……”药园师一怔,“这下可有魏王好看的了。” “就是。”药工说,“你不知道啊,那位殷六不止说要连拔步床都搬走,还说要跟魏王算利息呢。” “利息?” “你想啊,魏王正君过世不得有十五六年了?那些田庄店铺能生出多少银子来?” “……不至于吧,连这个都算?” “我姑表弟亲耳听见的,还能有假?”药工嘿嘿假笑一声,“人家还说五殿下是不是正君亲生的,都担了这么些年的名头,所以她的花用就从里头扣了,接下来你知道怎的?” “怎么?” 药工冷笑一声,“正君那份嫁妆,花在李鸾仪那里的才是大头。” “不,不是吧……”药园师瞪圆眼睛,一时无语,“就算李凤宁不是她亲生,至于偏心成这样吗?何况拿她夫君的钱去养个庶女,她就不亏心?” “真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药工嗤笑一声,随即脸色一凝,“你说这事……跟五殿下有没有关系?” 药园师沉吟一阵,“这个倒是难说。那位虽然眼里不揉沙子,可也不至于前脚出门,后头就叫人去坑魏王吧?总算也养她这么大了。” “唉,就是不知道啊……” 药园师正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宾天了。” “陛下……” 两人都是身体一震,脸色顿时刷白,手里的草药全落到地上。 “陛下宾天了!” 第70章 破摔 李凤宁踏进勤诲斋的时候,整间屋子一片死静。 站在御案边的太女李贤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气得不轻。与她对面而立的诚郡王李鹄一脸阴沉,目光里闪动着慑人的寒光。相较之下,楚王李麟木着脸眼神空洞。而安郡王却站在窗边,看上去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微微勾起的唇角却怎么都透着一股讥刺的味道。 外祖母离世的时候,整个殷府都弥漫着哀痛悲伤的气氛,她还看到过躲起来偷偷哭的仆妇小厮。相形之下,如今这间屋子里却实在找不到什么悲伤的气氛。李凤宁心里本来就五味杂陈。她一时想着李昱生前对她疼爱有加,一时又想到她为了太女牺牲自己,伤心、恼恨、怀念与失落本来就纷乱如麻,如今见这屋里几个显然不是在哀痛母亲过世,不由得心里就更复杂了。 太女面朝着门口,第一个发现李凤宁进来。她眼珠一转,见是李凤宁表情下意识就缓和了点。 而李凤宁自从明白李昱打着主意让她做太女的挡箭牌,心里就对太女也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果说恨,或许太女事先根本不知道李昱有那样的想法,但如果要说毫无芥蒂地相信太女…… 就李凤宁所知,太女巴不得这一天好久了。 “凤宁见过太女。”李凤宁敛目低首,“见过三位皇姐。” 曾经的皇宫对她而言才有家的感觉,而现在…… 楚王像是没听到似的,安郡王看了她一眼。只诚郡王因为之前背对着她,此刻听音回身,瞧见李凤宁的刹那先是诧异,随后眼睛一眯,像是戒备似的,但是开口时语气却异常温和,“凤宁,你也来了。” 太女经过李凤宁这一打岔,表情算是缓和了一点。虽然她开口时依旧语调僵硬,“母皇的梓宫就选清思宫,那里居前朝后宫之间……” 皇帝崩逝之后总要先停灵,办过一系列丧仪之后再入皇陵。李昱自病倒后就一直在勤诲斋,本来将这里选为梓宫更为方便,可勤诲斋是李昱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即便现在御案上还叠着一堆等待圣裁的奏章,所以李贤便说了别的地方。 “素来就没有移梓的前例!”可是太女话没说完,二皇女楚王李麟就突然低吼。也不知道太女的话哪里触动她的心思,刚才还木木呆呆的转瞬间好像仇人见面一样死瞪着太女。 “难道你想把这里当做梓宫吗?”李贤也生气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太女这是着急了呢。”三皇女李鹄在旁边阴恻恻地补了句,“只怕下一句就该说勤诲斋是母皇处理朝政的重地,处理她之外咱们姐妹几个都不能来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眼珠子就瞟向御案上一个青玉的托盘。 李凤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心里又是一闷。 那玉托盘现在自然是空的。之前,凡李昱在勤诲斋的时候,玉玺都是放在那里的。 “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断,任谁都不会心情很好,“老三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遮遮掩掩的什么意思!”李贤已经被气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姐妹几个,谁不想办好母皇的大事。”默不作声了一会的安郡王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太女如今还没有登基,倒是先拿起架子来了。” 诚郡王紧跟着说:“以为我不敢吗?当初不就是太女你把母皇气病了!如今仗着自己年长几分,在这里指手画脚。四妹说得对,你当你是谁?” 真是一团乱。 李凤宁看着这四个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女人,眼神不由得看向通往内室的那道门。 陛下如果还在的话,听见她们这么吵闹会有什么感觉? 一个月前,当她查出凉州邺城的事与太女有关,于是进来求陛下“不要生气”的时候,李凤宁清清楚楚地记得李昱当时的表情。 她先是惊讶,然后就是感动。 便是普通人活到六十来岁,想要遮掩自己的情绪只怕也不是难事,而李昱做了那么多年皇帝为什么就能轻易被她看明白了? 李昱杀了两个妹妹才能登基,而李凤宁的祖母也是在放逐了她的二姐才当上皇帝,再之前几代的起居录里,也从来没有出现“太女”这个词。那么李昱为什么要在李贤刚刚出生的时候就立她为太女? 贤者,美善也。 太女名为李贤,寄托着起名者一片期许。李昱自小悉心教导李贤,如今太女的中正平和乃是举朝皆知。 麒麟为瑞兽,鸿鹄志高远,鲲乃水中王者。 李麟、李鹄、李鲲,哪一个都不是随随便便的名字。李昱从来没有认定了一个太女所以就把其他三个女儿弃如敝履。楚王掌刑部,诚郡王管鸿胪寺,安郡王手里有兵部,比起世世代代幽禁在西南边陲的韩王一系真是不知道要好上几百几千倍了。 所以,李昱是一个好母亲。 李凤宁慢慢了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呼出去。 陛下,您疼了凤儿那么多年。既然这是您的希望…… “太女容禀。”李凤宁慢慢地低头,双膝着地。她的声音不算响亮,说出口的时候屋子里几乎没人听到,但是她下跪的动作却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请太女登基继位,以正名分!” 有一刹那屋子里死静一片,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凤宁你胡说什么……” 李凤宁猛地抬头看向诚郡王,冷笑一声,“我胡说?”她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睛却没离开过李鹄的脸。她放缓了语调,“三姐就算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也要找得到能说嘴的理由。” 诚郡王一噎,瞪圆了双眼,“你——” 李凤宁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论尊卑,太女是先凤后所出,母皇唯一的嫡女。论长幼,太女为长。论起国家制度,‘太女’是什么意思,诚郡王不会敢装糊涂说不知道吧?” “说够了没!”这回不是诚郡王,反倒是楚王低声一喝,“这里哪里轮得到你来大放厥词。” 李凤宁嗤笑一声,转头与楚王针锋相对,嗓门甚至比她还大,“二姐如果可以让母皇收回成命,不用任何人说,我立刻就开开心心地滚回魏王府去。” 屋子里这几位,大概就没碰到过这种破罐子破摔,脸皮都不要的人。于是楚王和诚郡王两人居然愣了一下没能立时回出话来。 “凤宁,不要胡闹。”太女这时候才慢吞吞地来了一句。她语气之温和之纵容,能让在场其他人都听出来,其实她的意思是“凤宁,说得好”。 “如此大事,凤宁也不能嘴上说说,今日回去就写奏折,两日后的大朝会上,请百官朝议吧。”李凤宁眼珠一扫整间屋子,“凤宁告退。” 说着,也不待任何人反应,直接退出了屋子。 第71章 小憩 拂在脸上的风虽然有一丝寒意,但是身上却暖暖的…… 暮秋时节天黑得早,他不过歇个晌而已,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都偏斜了几分,眼看着离天黑都不远了。 但他就是不想起身。 他用腿蹭着身下软暖柔滑的毛皮,人却朝被子里缩了缩。 相比起那天,如今的轻松美好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 思绪只是略微朝那里歪了一点,梓言就不由得皱紧眉头。 那日有人禀报说宫里下了圣旨,李凤宁从东苑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梓言先头倒还不觉得,待到天擦黑时逐渐不安起来。但是问过阖府的人,除了门房说看见她骑马出了门,居然没一个知道她去了哪里。 梓言当时就觉得不妥,后来再一打听知道了圣旨里写的东西,顿时六神无主起来。他只能急急地去正堂求见魏王,期望她能告诉他李凤宁的下落,但是那个至少在宣旨前做了李凤宁十八年母亲的女人,她的回答居然可以只有三个字。 不知道。 一瞬间,就连梓言都开始恼恨起她来。但是紧接着的,却是无边的惶惑与恐惧。 东宫宫侍的一锭银子,让他说了一番自以为是的话。看不到李凤宁的那段日子,对他而言是浓稠了他的感情,让他死死抓住入府的机会,无论放弃什么都不愿意远离她的身边。而对李凤宁起到的作用,却绝对不是令人愉快的。 梓言可以感觉到,李凤宁对他的感情淡了。 她一样的关心他,一样的体贴他,但是他曾经的拒绝只怕已经深深地烙印进她的骨头里,她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他曾经的拒绝,以及永远怀疑他会再次这么做。 如果放着这隔阂继续存在,有朝一日李凤宁就会对他彻底失去兴趣。就算凭着她的性子绝不会刻薄了他,他或许会十几年乃至于几十年都见不到她。 只要想象,就会令梓言不寒而栗。 所以他拼尽全力地对她好。他要做到一切能做的事情,把那份已经生了凉意的感情再暖回来。 他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是有些见效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居然下了这样的圣旨。 旁人不知道,梓言还不明白吗? 过于久远的记忆将她的父亲模糊成一个完美的概念。她将她的外祖母引以为傲,她与殷六好过亲生姐妹。一道来自于她敬爱姨母的圣旨,却将这些全部抢走,简直无异于一把斧子砍断她的双手双脚。只要想象李凤宁当时会有什么感觉,梓言就觉得一片心疼。 但是心疼,随着日落变成了恐惧。 他绝对不敢奢望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能及得上殷府的一角,而在她连自己都顾不上的时候,她自然也是顾不上他的。 仿佛有人来跟他说话,有人在他身边走动,光影忽明忽灭,他却只是木木地坐在东苑的正堂里,死死盯着苑门的方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会不会不要他了? 敢切断殷家与她之间的联系,皇帝或许高高在上还没什么,魏王府却一定能得到李凤宁最大的憎恶。她或许做不出放火的事情,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一定是连经过府门口都会觉得讨厌。 那么,在王府里的他…… 她会为了他回来? 梓言完全没有这个自信。 本来试图用理性分析让自己安心一点的,但是越想就只觉得与再走近魏王府比起来,李凤宁大概情愿扔了他的。 激烈的恐惧翻腾了几个时辰后终于也无奈地沉寂于麻木里。但随之而起的寒意,却渐渐侵蚀了身体的每个角落,让他觉得无法呼吸。 他该去找她的。 但是她在哪里? 他没在挹翠楼和魏王府之外的地方见过她,他也从来不问她在外头喜欢去些什么地方,有些什么朋友。 她是不是不要他…… “怎么不点灯?”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梓言木然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个提着灯笼的人。 “来,”下一瞬间,她伸出手,“走了。” 来,走了。 她原来没有不要他。 这个念头自出现的刹那,就化成水雾瞬间模糊了一切。水雾凝成水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然后一滴滴滑落。 她见他只是哭,俯身过来牵起他的手,然后牵着他的手朝外走。 东苑有下人,东苑外也有很多人,梓言甚至听到有人说“大小姐,殿下请您过去”,但是李凤宁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见似的,除了偶尔转头给他一个眼神,只是朝大门走去。 街上早已开始宵禁。她却依旧牵着他的手,与他上了马车,不久就到了殷府。而自那天起,他就跟着她一起住在了殷府。 “小姐回来了。” “小姐回来了。” 软榻后同时响起两道嗓音,整齐得仿佛同一个人说的。 梓言下意识抬了脖子,就见一道人影挟着一股寒风朝他这里扑过来,一转身就坐在了他的身边。 梓言下意识就开始笑,“回来了?” “嗯。”穿着一身孝服的人极敷衍地应了声,然后将脸贴到了他的脖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梓言把只穿了一层单衣的手伸出来,试图搂住她的脖子,却被她拉下来又塞进被子里。梓言索性拉她,这回她倒是顺着他的意思躺了下来,然后梓言一掀被子把她也裹了进去。接着,他整个人贴了上去。 “梓言,对不起。” 有她在身边,就没什么要担心的,于是脑筋都会变迟钝。梓言是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嗯?” “原来住的那地方,你花了不少心思。”李凤宁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过来,“结果我全留在那里了。” “嗯。”梓言懒洋洋地不怎么想说话。 本来他用心收拾就是希望她住得舒服,她住在那里的时候觉得不错就是值了。 不过…… 他抬头,“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殷府上下对李凤宁都欢迎得很。李凤宁带他来的次日一早,便有一群人涌过来。打扫、添用具的,屋里服侍的小厮对他都很贴心周到,不要说对李凤宁了。 不过他再怎么不懂,也隐隐觉得殷府是不能长住的。前头圣旨说李凤宁不是殷莲的孩子,后面李凤宁就搬进殷家长住,简直明晃晃地在打皇帝的脸。 但是如果不住这里,梓言就完全想不到该去哪里了。 安阳内城的宅子,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更何况李凤宁手里的银子,大约还买不起一座像样的府邸。 “等……过一阵,我去催催宗正。”李凤宁说到这个,声音有一瞬的低落。 梓言一眨眼,瞬间明白。他抬起头看她,“别太累了。” “事情倒不用我做,现如今还没到哭灵的时候。”李凤宁叹了口气,“只是看着她们那个样子,觉得实在没意思。” “你将来的孩子不会的。”梓言认真地看着她,“你的孩子一定会像殷家的小姐公子们一样,敬爱母父姐妹亲近。” 李凤宁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嘴角微勾,“孩子?”她把他拉下去,“你给我生吗?” “你喜欢多少,我生多少。”梓言自然不会抗拒她的靠近。 “这可是你说的……” 第72章 太女 东宫。 红色的廊柱包上了白绸,绘着喜庆图案的宫灯也变成了一只只素白的灯笼。往日无比熟悉的东宫在李凤宁眼里有了一丝异样和陌生的感觉。 她从廊下走过。 对面走来的宫侍敛容垂目,远远的就避让到游廊的角落里。他屈着膝静静等待,直到她经过时才低声问安:“五殿下安好。”李凤宁脚下没有慢,只应声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这人是…… 在太女书房前洒扫的宫侍。 曾经的他会用好奇里又带着一点羞涩的目光看她,如今这个却非常地规矩刻板。 李凤宁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或许那个宫侍的羞涩只是她的错觉,就像…… 她所以为的,她对整个皇宫的了解与熟悉,根本也是她的错觉之一。 没多久,李凤宁就到了太女书房门口。 过去她从来都是朝里走的时候顺手在门上敲两下,今天她却在门口停下来,“通禀一声,就说凤宁……” 她话没说完,里头就响起太女李贤的声音,“凤宁?进来。” 李凤宁抿了下唇,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终于踏了进去。 屋子自然还是那间屋子,李凤宁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撞到任何东西。而里面那个人…… 除了一身孝服之外,太女看上去与过去完全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 那个人,真的与她印象里的那个人完全相同吗? 自李昱过世后,这还是太女第一次叫她进来。至于关于什么事…… 只能是她写完之后,昨天刚刚递上去的那道折子了。 那道,“请太女继位登基”的折子。 本来先帝崩逝后,由太女继位登基乃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这话却不能由太女自己说。即便再理所当然,再人人认同,李贤如果自己张口说“我要登基”,必然成为千古笑柄。 所以这话要由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而接下来问题就是,由谁第一个说? 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李端,但她都龟缩在燕州十几年了,即便太女暗示她也未必点头。而满朝的大臣里,有分量有资格说这话的本来就没几个,但这其中情愿赔上一大家子的前程也铁了心要跟太女的,可以说一个都没有。 倒也不能怪她们。 毕竟太女之下的三位皇女是什么心思,瞎子都能看明白。她们弱些倒也罢了,坏就坏在她们不止年富力强,还各掌了一部,与素来不与朝臣多交接的太女可以说是旗鼓相当。李贤虽然是太女,可赤月素来就没有这个前例。如今拿着“正统”说事是可以,但万一将来李贤做不成皇帝,一家人只怕都要承受新帝的怒火。 所以李凤宁想来想去,这话也只能由她说了。 就凭太女和她的关系,这世上就不会有人信她能帮着别人。既然李昱下旨也有这层意思,何不早点由她捅破了这层窗纸?她是没提前问过太女,可也没有给她另外三位姐姐准备的时间不是?要知道太女在凉州邺城一事上太不干净,万一拖久了再挖出点别的什么来,或许真会节外生枝。 至于那三位皇女姐姐的恼怒和报复…… 李凤宁暂时还顾不上那么多。 “杵在那里干什么,”太女自能看见李凤宁,语气就不太好,“进来。” 李凤宁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走到了她书案边。 只是停在了她从小到大都会站的位置上之后,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太女眼下一圈乌青,看上去有点憔悴。她见李凤宁没像平常那样行礼说话,眉头微微一皱,再一瞥她脑袋上戴的发冠,脸色就更加不好看了。 “上回在勤诲斋说说气话也就罢了,你上什么折子?”太女开口就是没好气的样子,“你才多大点人?掺和到这里头有你什么好?你道现在母皇还在,李端还是你娘,可以任由你胡闹?”她一恼起来,连“魏王”都不用,直接叫了名字。 李凤宁一愕,慢慢抬头看向太女。 “人言可畏这句话我没教过你?谋定后动我没教过你?”太女越说越气,虽然声音一直压得很低,“你自小就知道轻重,怎么这回竟然这么鲁莽!” “大姐姐……” 纵使有点破罐子破摔,她也是想清楚了才上的折子。只是与她预期中的不同,太女居然生气了。 她以为太女会高兴的…… “你的折子我先压着。”太女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等七七过了你出京吧,过阵子太平了再回来。” 折子…… 太女留下来了? 怪不得昨天递上去,今天却还安安静静的。她正奇怪着这么一份折子居然没有捅破天,却不想竟是太女把折子压下来了。 “当初把你带回来,是为了你姐夫。”李贤抬起一张疲惫的脸,“跟你爹还有些关系,跟你娘却完全无关。” 李凤宁默然,这个她是知道的。 太女与正君曾经生下过一个嫡女,乳名叫承儿,四岁上夭折了。太女正君因伤心过度而卧床不起,眼见着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太女病急乱投医把刚刚丧父的李凤宁抱回东宫交给太女正君抚养。 如此一养便是四年。 “至于母皇的折子,”太女看了李凤宁一眼,“我若能早些知道,一定求母皇把你写成是我的女儿。” 李凤宁一呆。 太女的……女儿? 太女正君是把她当女儿看的,这个李凤宁心里明白。只是如今连太女都这么说,李凤宁不由想起幼时太女常常抱她在膝上,然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情景。 “大姐姐……”李凤宁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太女见李凤宁服软了,叹了口气挥挥手,“别杵在这里碍眼了,到后头见你姐夫去。” “那……我去了。”道歉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只好这么应了声。 “你自己想想要去哪里,”好半晌太女都不出声,就在李凤宁以为她不会理她,都已经转身朝外走的时候,太女补了句,“除了凉州之外。” 第73章 雏形 安阳内城的一座府邸门前。 站在门外只能看见一点冒出墙头的枝叶,而延伸到视力范围的尽头才拐弯的粉墙,虽然换了其他地方能叫人惊叹一下,可在安阳内城里也不过是个寻常而已。整个大门完全没有半点金碧辉煌的意思,除了干净整洁以外简直一无是处。 只不过整个安阳,或者说整个赤月能站在这里还保持平常心的根本没几个,就好像此刻站在大门开外几丈远的孟溪一样。 孟溪一脸苦恼地瞪着那块牌匾上已经不怎么锃亮的“殷府”两字。她不知第几次低头去看手里已经捏到皱巴巴的帖子,也不知道第几次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殷府的人…… 为什么会下帖子请她“过府一叙”? 她娘在世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市令,官阶低到跟与平民百姓也没什么区别,她自己更加是个白身。要说弄错,帖子上她自己的名字还不至于弄错,所以这到底…… 她这边还在天人交战,对面的小门却突然开了,从里头走出个黑衣小帽的门房。门房四下搜寻着,最后目光落到孟溪身上,她一溜跑过来先行礼后问道:“请问您是孟溪孟小姐吗?” 孟溪只能点头。 “我家两位小姐等您好久了。”这门房顿时松口气,“您请跟我来。” 两,两位小姐? 门房就这么等着她回话,如今再忐忑孟溪也说不出“不去”来,只得应了。她跟着门房从侧门走进去后,见有两个小厮正等着,顿时心里更加不安了。所幸小厮也不多话,只一两句话后便当先引路。一路穿廊过院时,孟溪也不敢随便打量,只好低头一路闷走,心里却更加惴惴了。 好长一阵,终于到了地方。 “孟小姐,请。”引路的小厮推开门后,反而后退了一步。 险些撞上去的孟溪一阵尴尬,“有,有劳……” 从门口看,只能看见一点廊柱和白墙。孟溪转眼看了看正用眼神催促她快点进去的小厮,带着几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感觉,一脚跨进了院子。 一步,然后就是一愣。 院子的台阶下,有个人在舞剑。 这人一身素白的宽袍大袖,手上握着三尺青锋。她姿态优雅曼妙,眼神专注又平静如水,剑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道圆融的弧线,看来半分不带杀气,与其说是练剑倒更像是剑舞。 孟溪不谙武艺,看了一会也只觉得赏心悦目。 那人直到慢慢收了势,剑身在半空中停滞了好长时间才慢慢落下。然后额头微汗的人转过脸来。她先是眨了眨眼,有些意外的样子,然后她眼睛微眯上一点,唇角也弯起一点,看上去一副毫无城府,只是单纯高兴的样子,“孟姐姐,你来了。” 是李凤宁。 在辨认出这个人是谁的时候,孟溪隐隐的担忧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孟溪的娘原是凉州江夏的市令。 边陲地界多的是过路行商,正经落地生根的店铺极少。也所以管市集的市令,根本就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官。孟爹死得早,孟溪打小跟在她娘身后转悠。所幸市集上善心人多,她打小吃完东家睡西家,正经读书的机会没有,倒学了一肚子零散奇怪的手艺。辨认草药,砌墙烧瓦,雕木刻石,大约就没有她不会的。 及至她娘在邺城外盗匪手里丢了性命,孟溪虽然也起过报仇的念头。可她连个状纸都写不利索,只能剑走偏锋朝更加迂回的办法去想。她想起她娘曾经对于邺城赌石风气的担忧,便想到了水车。有水车粮食就会好种很多。孟溪总觉得,满邺城的百姓不见得都那么喜欢投机取巧,总会有些人更愿意干些踏实的活计吧? 从凉州到安阳的路上还算顺利,可进了安阳城孟溪才发现自己有多天真。她普通老百姓想要摸到工部库房,大概也只比登天简单了一点点而已。 而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她遇见了李凤宁。 她是没明白李凤宁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欣赏她,但这已经是她唯一的机会了不是吗? “大小姐,原来是你……”孟溪一放松,开口就说错话。她陡然反应过来,一脸尴尬,“呃,五殿下。”而叫了五殿下之后,孟溪又后知后觉地想到,她是不是该跪下磕头的? “什么殿下。”有人懒懒散散,拖着脚步从屋里走出来,“你看这人像个‘殿下’?” 这人停在台阶上,从上往下仔细看了看孟溪,越看眉头越皱,然后还横了个白眼给李凤宁。 “殷六,殷悦平。”李凤宁却像没看到她的白眼似的,只是很随意地一指算是介绍了,“我表姐。” “真是不容易。”那个被介绍作殷悦平的人一挑眉,“这辈子还能从你嘴里听到个姐字。” 在安阳城里住过那么一阵,孟溪自然知道她是谁。“殷六小姐,”孟溪这回总算明白该如何正常反应,先拱手一揖,“承蒙相邀……” “进去说。”殷六却是眉头又一蹙,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然后人就朝里走去。 这显然不像是欢迎的表现令孟溪一呆,她不由得看向李凤宁,却见这个上回还没戴冠的人恍若无事地朝她一笑,“别理她,她是在生我的气。先进去吧。” 孟溪没法子,只好跟了进去。 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她看着比殷悦平还要年长些,正立在书案前画画。她一身棉布衣衫,也只比先头带路的小厮略好些,但是她一脸自在惬意,看上去更像是此间主人。 先入为主了一个“两位小姐”,于是孟溪理所当然地拱手道:“殷小姐安好,我是……” “孟小姐。”这人终于停下笔来,她随手将笔搁下,然后抬起一张风流秀逸的脸来,“鄙姓范,范聿。” 这范聿…… 孟溪不由得转眸看向李凤宁。 说长相,其实是李凤宁更好。但这个范聿却长了一双桃花眼,虽然容色上就是比起殷悦平都要略逊一筹,只是顾盼之间却有一股风流之态。 而且,孟溪总觉得有点熟悉。她在哪里见过她吗…… “对不起,范小姐。” 孟溪为自己一时口快而低头道歉,抬头时却见这范聿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即使明白孟溪发现了她的打量,范聿居然还是不闪不避地继续看着她,直看得孟溪头皮一阵发麻。 “其实今天,”李凤宁适时出现,往这两人之间一站,阻止了范聿的目光,表情却是有点无奈,“是有事想请孟姐姐帮忙。” “大,呃,凤宁小姐请说。”孟溪当然也听说过那道圣旨,而在殷府里,只怕“五殿下”并不是个令人舒服的称呼,所以孟溪换成了别的说法。 “拨给我的宅子定了,我想请孟姐姐替我管管修葺翻新的事。”李凤宁转头看着她,表情异常诚恳,“我如今也没什么人好用,还请孟姐姐不要推辞。” 说实话,孟溪自到安阳就靠着替人修墙补瓦过日子,还真认识不少手艺不错的匠人。只是李凤宁说得轻巧,孟溪却立时就明白她指的必是“五皇女府”。点头答应对她来说自然大有好处,可在别人手底下做零工到底与自挑大梁不同。 “工钱自然照算。”李凤宁看出了她的犹疑,“且有聿姐在这里,式样一类尽可问她。至于银钱上若不够,你直接找随……找小六就行。” “凤宁小姐于我有恩,叫我干活只要两餐一宿就好,不用给我工钱。”孟溪仔细想了想,十分认真地答道,“我认识的匠人有限,修葺皇女府邸人数一定不够。如果从熟手那里招,各处工头领惯了人,很难会听我指派。不如您另找些好手,我跟着她们干也是一样。” 孟溪本是有什么说什么。李凤宁对她青眼,她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坑了人家。却不想她这一番话说出来,房间里居然静了下来。孟溪看见三人都是明显有些怔愣,随后李凤宁看了殷六和范聿一眼,面有得色。而另外两个看着她的表情转为十分新奇有趣。 孟溪前头是一边想一边说,此刻被人三人盯住,顿觉一阵尬尴,“凤,凤宁小姐您看如何?” 李凤宁假咳一声,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你答应就好。”她略顿,“总之这事你跟我这两位姐姐商量着办吧。” 孟溪闻弦歌而知雅意,再闲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她人影才消失在门外,殷六就横了李凤宁一眼,“这就是你说的老实人?木木呆呆的。” “聿姐觉得如何?”李凤宁不理她,只看向范聿。 “乍看着,品性倒还将就。”范聿看着孟溪离去的方向,满脸思索的样子。 “随儿要真有这个心思,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殷六见李凤宁一副当她不存在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说,“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当然越早越好,”李凤宁这才回转过来,“去燕州走水路快,再冷下去河水结冰,我可不想把时间全花在路上。” “要在外面过年?”范聿眉头一皱。 “再说吧。”李凤宁一副神情轻松的样子,“我那间屋子就麻烦两位姐姐了。” “这丫头,就只有求人干活的时候嘴甜。”殷六对范聿说,“反正也不只是为了你,正好也看看刚才那段木头品性如何。真要跟你说的一样,倒是可以考虑随儿跟她的事。” 范聿也点头道:“随儿是我亲弟弟,我自然上心。” “那就多谢两位姐姐了。” 第74章 拂春堂 东临大海与交错河网为燕州带来丰富的水产,而平坦的地势和温暖的四季又丰实了谷物的产量。与赤月粮仓之名共同传遍天下的,是燕州富庶安乐的名声。 而作为一州首府的宁城,且别说那雕梁画栋高楼广厦,单只朝那花街柳巷的销金窟里瞄一眼,也能知道与京师安阳只怕不遑多让了。 宁城西南的碧月巷,拂春堂。 纵然外头是一水的青瓦白墙,这到底还是城中最大的伎馆。只是南边到底与北方不同,即便寻欢作乐也要讲个雅致意趣,这拂春堂自大门起就不见大红大紫的颜色。堂内小倌们说话固然轻言细语,就连小厮也一个个地清秀水润,真真是□□满园只待拂弄了。 十一月上旬,洇洇细雨的傍晚。 如今尚没到结冰的时候,斜风之下的细雨最让鸨父头疼。打着伞也遮不了多少,雨里走一会就能濡湿半身衣裳,再然后南方特有的阴湿便会顺着水汽钻进骨头里,叫人半天都缓不过劲来。除了那些兴头上的客人,譬如萧家那位大小姐,只怕熟客都不愿意多来。鸨父正烦恼着,门口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客人。 这人进门时用折扇挑起木头的珠帘,一步跨进来后抬头,顿时叫鸨父眼前一亮。 照说能上青楼洒银子的就没有穷酸,内里人品再差,穿金戴银捯饬干净了至少有个面上好看。可眼前这人却真是有些不同凡响。容貌上头自然是没话说,那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眸更妙。笑时自然恍若春水,若是怒了,只凭那双眼睛就平添三分威势,待到现下这眉头轻蹙的模样,便是见惯了人的鸨父也一时揪起心来。 “您先暖暖身子。”鸨父拦住小厮,自己接过他手里暖过的果酒,凑了上去。 “这天气,”进来这客人语声里满是不乐意。她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将杯子推回鸨父手里,掸掸半潮的袖子,“出个门口就得多带一身衣裳。” “咱们这地方就是这样,”鸨父仿若见过这人不知多少回似的,一边引着她朝里走一边说,“倒不如北方那里下雪来得痛快。” 客人似笑非笑地瞄了鸨父一眼,却没接话。 “您看这里如何?” 鸨父将人引到了隔间里。 这隔间虽然没有门却有屏风,里边却是坐地的暖席,配着矮桌凭几,看着居然颇有古风。于是那客人也不由诧异,对着鸨父一挑眉。 拂春堂历来就不是那种下三滥的地方,多少贵人过来都会夸一声匠心独具,否则也成不了宁城第一的青楼。有新客人来就朝这里引也算是规矩了,图的就是让人眼前一亮。鸨父见客人神情就知目的达到,一边款款欠身请她先入,一边用手势招呼小厮打热水来。 “拂春堂果然非同一般。”那客人自脱鞋入室后却不是正坐,一手拖了凭几过来,人舒舒服服地侧倚在上头,才抬眸过来似笑非笑地来了句。 就算逛惯了青楼的人,乍然一见这地方只怕也放不开手脚。这人居然一进就舒散开来,倒真叫鸨父有点另眼相看了。 “第一回见您,也不知道您喜欢些什么样的?”外头小厮递了水盆过来,鸨父绞了热手巾,试过冷热之后膝行着靠近她,为她擦手。 手指纤长细嫩,不像是做活的样子。食指上指尖外侧的是笔茧,而虎口的茧……就该是练字的年头与练剑差不多。从衣袖来看,衣料是上等细棉,绣花用的丝线。只是她身上隐隐透出来的香,闻着不像是宁城本地的货色。 鸨父不由得抬头,然后正巧落进这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里,“看出什么来了?” 鸨父心里一突。 这人乌黑如墨的眼珠里却似有寒芒闪过,直冰得鸨父整颗心都一颤。他心知是自己的打量惹恼了客人,正要解释却听到外头一阵嚷嚷。 “琼玉呢?”外头有人大着舌头嚷嚷,“琼玉在哪里——” 鸨父顿时头大,他对着客人歉然笑道:“这位是萧刺史府上的萧大小姐,听着像是醉了。您请稍候,我去去就来。” 青楼里就没有为了一个客人而中途离开的事,鸨父也是怕人着恼所以才特意把来人的身份说了。一来刺史家的小姐会来,自然更加证明拂春堂的地位,二来也是防她气恼起来说些什么话出来。毕竟这位还没有报名字的,看着也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鸨父说话的功夫,外头吵嚷的声音愈发响了,竟是直接到了隔间外头。 “萧?”不想这客人听到名字反而眉头一皱,“萧令仪?” “是。”鸨父也开始诧异了,“您认识萧大小姐吗?” “我以为我认识。”客人透过屏风朝外看去,“现在就难说了。” 屏风原是整木透雕的荷花图样,从空隙间能够看到外面。外头吵嚷的人已经被众小厮劝停了下来,正巧能看清半张脸。 “以为”认识? 鸨父不明所以,他起身就再度致歉,“客人您……” “我姓凤。”年轻的客人说道。 “您就是……凤司庾吗?”鸨父不由吃惊道,就连扭身朝外走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今年夏天,官仓盘点的时候查出存粮不足数。 拂春堂有伎子从客人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所以鸨父才会模模糊糊知道些。具体如何他不明白,可官仓少了粮食能抓人砍头的事他却明白。前些日子隐隐听说京师那头派了户部仓司的主事过来查仓,叫什么凤宁的,因为姓氏太少见所以他记住了。原来竟是眼前这人吗? “你知道我?”年轻的客人显然是有点意外。略略上扬的尾音后,她打量鸨父的目光就带上了点若有所思。 鸨父心里咯噔一下,觉自己闯了祸,连忙堆起满脸笑,“做我们这行哪能不多知道些贵客的消息。您稍坐,我去去就回。”他一边把捧着水盆的小厮拖进来命他“好好侍候”,一边逃也似的离开了隔间。 第75章 惊知悉 仗着宁城这里没人见过她的脸,于是匿名也只去掉了个姓氏的李凤宁淡淡地应了声,目送鸨父离开了隔间。 太女让她离京的爱护之心,总算是抚平了她内心凄惶焦躁。而在心绪平复下来的第一个念头,她能想到的地方就是燕州宁城。 如果说藩王是封地里的土皇帝,那么曾经的李凤宁就该是燕州的“太女”。即便藩王不治藩,宁城也该是李凤宁可以横行无忌的地方。这是一个可以让她肆无忌惮,让她放肆嚣张,让她像李鸾仪那样不顾一切满足自己欲望的地方。而在李端终于抛弃她,在李昱收回宠爱之后的现在,李凤宁唯一想来的地方就是宁城。 她必须到这里做个了断。 不过…… 李凤宁看着那个在隔间门口磨磨蹭蹭,似乎十分不情愿进来的小厮,心里的违和感越发浓厚了。 户部仓司管的是天下军储和仓廪,主官是郎中,副官是员外郎,接下来就是官职名称叫做“司庾”的主事。司庾再往下就是承担杂务的小吏,所以李凤宁以新晋进士的身份得到这个官衔只能说是中平,完全不会惹眼。而燕州官仓又是三大官仓之一,甫上任的黄毛丫头被人踢出京来干查仓这种杂活,怎么想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种李凤宁认识中的“合情合理”,在入城的时候就不那么确定起来。 赤月除了凉州以外都不会严查,但是李凤宁作为前来宁城办理公务的官员,自然不能像百姓一样随便入城。而在宁城的城门口,当她拿出写着“凤宁”的身牒,并自述是来查仓的户部官员时,守门的兵士不止语气瞬间冷淡下去,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戒备和敌意。 到了宁城府衙后,她一个从八品的小官见不着太守是一定的,可管着官仓的燕州司仓忙到只能见她一面就很奇怪了。虽然司仓手下的掌固对她非常殷勤客气,无论要看什么簿册都立即搬来,可李凤宁还是有种眼睛上被蒙了层布似的,怎么都看不清真相的感觉。 她闲着没事晃到青楼,却不想这种烟花之地还能为她再添疑团。 先头在隔间外的“萧令仪”,肯定不是与孟溪同住的那个。人有重名还算平常,但是重名的人长得很相似就不可理解了。 这或许是一件无关的小事,那么刚才鸨父脱口而出的“凤司庾”又是怎么回事?从八品的小官,就算是从京师来的,才两天已经有名到能让个青楼的鸨父都知道了? “凤,凤司庾……”被鸨父拽进来的小厮抖抖索索地跪坐在地上,好像她能活吃了他一样,“您想要些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怯生生地看她一眼,然后像是被她的脸吓到了一样又猛地低下头去。 李凤宁皱起眉。 看见这个小厮的时候,她心里的疑惑到达了最高点。 因为她觉得…… 她见过他。 这张只能用“还算清秀”来形容的面孔是李凤宁第一次见到,但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酒。”李凤宁慢吞吞地说,一双眼睛须臾不离小厮的身上,“再上几个小菜。” “是。那,那您喜欢什么样的……人?”小厮说到后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轻细。 他一副羞涩难言的样子,脸颊上却一派粉白如雪,没半点泛红的意思。 李凤宁眉头皱得更紧,“叫你们爹爹看着办好了。” “您请稍候,”或许是因为终于能离开,小厮说话顺畅了很多,“小的这就去吩咐。” 小厮膝行着后退,弯腰去捡台阶下的鞋子,留给李凤宁一个蹲伏的侧影。 这个样子…… 李凤宁眼睛一眯。 想起来了! 那个杀人后胁迫她逃走的酒楼小厮。 那个跳进马车威胁她和随儿的杀手。 就是他! 下一瞬间,李凤宁冷笑一声,她伸长手臂猛地一拽,“嘭”一声大响把小厮按到地上。小厮后脑磕上地面,先是一阵头晕目眩,在回过神来之后立刻挣扎起来,“司,司庾……”他声音里的无助与惊恐是如此真切,如果不是李凤宁绝对相信自己的感觉只怕就会觉得他很无辜。 “这是第几回了?”李凤宁侧身压住他,“每次见你都会换张面孔。” “您说什,什么,我不……”细弱的声音诠释着他的恐惧与无助,他的眼角甚至还沁出了泪水,“没有……” “没有?”但是他这副样子却反而助涨了她的怒火,李凤宁笑得愈发冰冷,语声也愈发轻柔,“你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也无所谓,”她冷笑一声,右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慢慢用力收紧,“一个青楼小厮,赔上百八十两也够了。” 小厮使劲掰着她的手,却完全无法掰开。他的嘴唇虽然颜色渐渐变深发紫,脸皮却依旧跟之前一样雪白细嫩。就在他瞳孔都开始放大的时候,小厮突然狠狠一个掌刀朝李凤宁后颈劈下来。 这显然不是一个青楼小厮能做到的事。 那一下又快又狠,如果劈实了只怕李凤宁当场就得昏过去,可她早就等着这招,身体一侧就避了开去。 突然涌入的新鲜空气造成了剧烈的咳嗽,小厮有好一会只能无力地瘫在地上,而等他好不容易攒够了力气能再度跪坐起来的时候,他表情丕变。 与那张始终就只有一个颜色的脸皮相比,那双眼睛却彻底不同了。之前好像小狗似的绵软无力换成了狼一样的尖利冰冷。所以即使配着满脸的泪水还有发颤的嘴唇,他的一眼也足够让任何普通人心惊胆颤。 不过,李凤宁显然有点特别。 她好整以暇地扶起凭几,继续用她之前最舒服的姿势斜倚着,甚至还整了整衣裳才抬眼看向小厮。 她不用说话。 哪里的青楼都会养护院,一防伎子逃跑,二防客人闹事。李凤宁待的隔间没有门,她这么大动静,外头早来了几个粗壮的护院,如果不是李凤宁已经放开手,只怕一群人都要冲进来。 但是此刻状似保护的护院,其实也是拦了小厮的逃路。 小厮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透过屏风看了眼隔间外头,然后又把头转了回来,“我知道燕州发生了什么。” “是吗?”李凤宁一愕,面上似乎毫不关心地应了声,心下念头电转。 这小子出现的第一次是在杀死驲落的先遣使节之后。 照太女的说法,那先遣使节被赤月的金银财宝撬开了嘴,吐露了不少秘密。既然当时多西珲已经在安阳,那么要她死的应该就是多西珲而非赤月人。 第二次他在逃跑途中跳进她的马车。 事后李凤宁去巡城兵马司查过,她们当时正在追捕一个杀人凶手。死者是个为富不仁的商贾,做过谋财害命的事,却显然应该跟驲落没关系。 两个死者间如果没有什么诡异到匪夷所思的联系,那么这人就更像是个拿人钱财替人取命的杀手。 不管她的推断是否正确,一个人改换容貌潜伏在青楼里,总不会是想干什么好事。李凤宁攻击他有一半是出自愤恨,另一半也是不想再看见死人。 “户部奏报里说燕州官仓少了三成的粮食。”小厮缓缓地开口。 李凤宁眉头一皱,猛然抬眼看向他,“你说什么?” “实际上,”小厮缓缓朝后退,“是少了四成半。” 四成半? 那不是几乎有一半都没了? 燕州官仓是赤月三大官仓之首! 那里头不只是备荒备灾的粮食,绝大部分是军饷。 就算太女顺利登基,朝局只怕也没那么快可以稳固下来。如今已经入冬,西北那种苦寒之地如果断了军饷,那凉州那里的驻防…… 想到这里,李凤宁冷汗都要出来了。 小厮乘李凤宁震惊的时候,突然朝边上斜退一步,“爹爹,凤司庾说交给您来选人。” 旁边立时就跨出一人,挡在小厮面前。这鸨父也不知在门边站了多久,出现时就满脸堆笑,“那就请凤司庾稍待……” 李凤宁眉头一皱,她坐直身体朝鸨父身后看去。 只是这么一遮一晃的功夫,那小厮竟然不见了。 第76章 细打探 许是察觉到李凤宁搜寻的目光,那鸨父不止没有退后,甚至还故意更朝前遮挡了几分。李凤宁才直起身体,甚至人都没有站起来,那鸨父就肩膀一沉仿佛要朝后退,而站在隔间外的护院也朝前踏了一步。 小厮要逃,她是抓不到他的。 心念电转间,李凤宁便想了个清楚明白。 “总算是回来了。”然后她便眉头一松,复又斜倚下去,然后懒洋洋地来了句,“伺候人的行当居然晾着客人,果然是什么样的店大了,底气都会足。” 李凤宁这满是讽意的话一说,鸨父就是一愣。不过他反应极快,立刻满脸堆笑道:“实在是怠慢凤司庾了。我这就叫人过来让您挑……” “刺史家的大小姐那里完事了?”李凤宁冷笑一声,“别说不上两句话,又鬼哭狼嚎得非再去哄不可。” 先前还是愕然的鸨父,此刻表情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带着七分谄媚,三分讨好,“凤司庾您是不知道,那位在宁城里真比王府小姐都可怕!” 李凤宁仍然一副不开脸的样子,“是吗?”语调里是全然的不信。 “咱们这青楼虽然说是贱业,也是一门生意不是?客人要来,就没有把人拦着不给进的道理。”鸨父凑近一点过来,一副说什么秘密的样子,“可但凡那位萧大小姐过来一回,之后立刻就会有人过来砸场子。” 李凤宁仿佛听住了,眼睛瞄过去,“那位大小姐娶亲了?人家郎君见不得妻主在外头胡混,也该得你们倒霉。” “如果是的话,咱们这苦头吃得倒也不冤了。”鸨父神秘兮兮地说,“其实是那位萧大公子!” 李凤宁目光一闪,嘴上却仍作不知,“萧大公子?不是大小姐么,怎么又出来个大公子?” “您不知道吗?”鸨父说,“安阳萧家与咱们刺史是堂亲。这位大公子就是萧尚书寄养在宁城的。” “工部尚书那位萧大人吗?倒是有听说过她有个儿子在南边养病。”李凤宁故意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们该是从堂兄妹了吧?感情倒真是好。” “感情好?”鸨父嗤笑一声,满脸不屑,“好过头了吧。知道的那是兄妹,不知道的……”鸨父冷笑一声。 李凤宁眉头一皱。 之前那个小厮的话不论是真是假,李凤宁都很难用正常的办法验证出来。粮仓如果真的少了四成半的粮食,那么燕州府衙肯定要死死捂着,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亲自入仓验看是毫无意义的,毕竟每只袋子里装了些什么,她根本无法验证。几百万石的粮食根本不可能靠她自己一个人检查完毕。而偷偷摸进粮仓就更加不可能了。因为官仓的重要大概也只比银库略低一点,不仅常年有重病把守,更有律法明文规定:“可疑者就地格杀勿论”。 官衙那里显然是没人会跟她说实话的了,于是李凤宁就想起鸨父脱口而出的“凤司庾”来。虽然只是个操贱业的人,可青楼来往的总有些身份,兴许这个鸨父会漏出点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呢? 李凤宁存着心思打探粮仓的消息,却不想听到了一段跟她也有点关系的闲话。 如果不是李昱突然病倒,这位寄居在宁城的萧公子只怕已经成为她的未婚夫君了,只是如今…… 李凤宁不由又想起京师,想起皇宫,想起魏王府。 鸨父见她似乎有点提不起兴趣来,只略一顿突然说道:“这些闲话可是闷到凤司庾了?”鸨父小心地赔笑着,“咱们宁城其实不止岸上好玩,白天还有画舫呢。”他声音略顿,然后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只不知您会在宁城待多久?” 李凤宁睫毛一颤。 她还存着心思套鸨父的话,却没想先开口的居然是他。 只是他一个青楼鸨父,问她这些…… “谁知道呢。”李凤宁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厌烦些,“官衙那些人磨磨蹭蹭,做事一点不利索。原本核过数目我就要回去的,现在还不知道会拖到几时。” “官衙那些大人许是怕有错漏。”鸨父说,“最近一阵怕是该考课了吧?” 吏部有个考功司,专管百官的考课事宜。干得好有嘉奖,干得不好则有惩戒。 “你还知道得真清楚。”李凤宁斜睨了他一眼。 “咱们谢太守英明,”鸨父说到这个,语气里透出淡淡自豪,“即便是咱们这些人,也能去官塾里听课呢。” “官塾……”李凤宁一愣,“是什么?” “怎么其他地方没有吗?”鸨父反而一脸吃惊,“就是各村各县都有的官塾啊?太守派的先生,去那里能学认字,还管一顿饭呢。” “管饭?”李凤宁眉头慢慢皱紧,“整个燕州都是这样吗?” “是吧。”鸨父不知李凤宁为何皱眉,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奴家也没离开过宁城,不过其他地方不是这样吗?” “官塾除了教认字之外,还教些别的什么?”李凤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追问。 “据说沿海那边的村子那里,还会教些武艺。”鸨父犹豫了下,但是他显然觉得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所以即便犹豫还是说了,“这两年流寇越来越厉害,已经有好几个村子没法住人了。那里的官塾就会教些防身的武艺,碰上流寇还能抵挡一下。” ……流寇? 还已经荒废了好几个村子? 或许从燕州整体来看不算大事,又或许李凤宁只是不在其位,所以这个青楼鸨父说的事,她居然是一点耳闻都没有。 官塾与流寇。 李凤宁眨了眨眼。 会与官仓有关吗? 这种教授百姓学习并且还解释朝廷政令的官塾,如果是由朝廷设置,李凤宁就不可能不知道,何况这官塾还管饭。李凤宁几乎在听到的刹那,便明白这样做的好处。 管饭自然可以招来更多的百姓。而如果有人能够浅显明白地宣讲,也更有利于推行政令和安抚百姓。 只是这么一来,对燕州的赋税便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青黄不接的时候,有多少人会来吃饭顺便听课?倘若真如鸨父所说的贵贱不计,只怕官仓里少的那四成有很大一部分就耗在了这上头。 至于流寇,则问题更大。 要知燕州成为鱼米之乡是因为气候温暖湿润,加上土质肥厚。也就是说燕州粮田占地不大,每亩产量却比其他州郡都要高很多。也所以荒掉一片就会产生很大影响,更不要说空了几个村子了。 李凤宁眼珠子一转。 她想,她知道接下来应该朝哪里走了。 “……司庾,凤司庾,您看这样好吗?” “嗯?”李凤宁回过神来,根本不知道鸨父刚刚说了什么,只随口应了句,“你看着办就是。” “那您稍候,立刻就来。” 第77章 疑惑重 冬日天亮得晚,于是辰初时刻,天还只蒙蒙亮。 大街上行人稀少,小巷口的小摊上却座无虚席。穿着厚棉衣的中年妇人一边麻利地添柴烧水,时不时扬起那张被炭火熏黑的脸招呼客人,一开口就哈出一团白气来。 把青楼当客栈歇了一夜的李凤宁本是慢慢走着,一双眼睛瞄到那一个个穿着冬衣埋头苦吃的背影,不由就停下脚步。 照安阳的习俗来看,即便夜夜笙歌的纨绔也不乐意在外头吃朝食。上酒楼是有钱,而去摊子上解决一天里的头一顿,基本上就是那些连男人都娶不上的女人才会干的事。李凤宁不知道宁城这里习俗如何,想来在上工前赶着来巷口摊子解决一餐的,只怕日子也富贵不到哪里去。 也所以,李凤宁现在看到的应该就是“宁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李凤宁走近了几步。 借着稀淡的晨光,李凤宁可以看个大概。几只方桌边围坐的客人有啃包子喝豆浆的,也有吃面的。她们一个个的衣衫都还算干净,鼓鼓囊囊的棉衣看着也挺厚实,仿佛新做的一样。 李凤宁转头扫了眼宽敞整洁的街道,最后目光落在脚底的石头上。 宁城的大街小巷都用石头铺的街面。小路用碎石,像李凤宁现在所站的庆阳大街,用的就是两尺见方的大石头。年头一长,石头毛糙的表面被磨光了,一旦下雨就容易使人滑倒。许是因为这个,所以李凤宁脚下这块石头上细细地凿出了很多道粗粝的浅痕。 在铺路的石头上凿点印痕出来,就只能是一州府衙下的命令。如此贴心百姓之举,该说是个好官了,但是一股浓烈的违和感却冒了出来。 能被磨得这样光滑,这石头待这里的年份只怕比李凤宁的年纪还大。只是上头防止摔伤的刻痕却非常新,最多也就一年两年。 而对面那个小摊的锅碗和桌椅看着都很新,一点不像用旧用老了的东西。 更加明显的是,那些客人的棉衣都厚实得像新制的一样。 李凤宁眉头慢慢皱起。 初到时不觉什么的宁城,在昨晚的一句话之后仿佛处处都成了疑点。 李凤宁转过街角,慢慢向府衙走去。 小时候,她外祖母教过如何观察百姓,她姨母也说过何谓见微知著。如果蒙上眼睛,李凤宁会猜测此城在两三年前换了主官。且现下这个,显然要比前头那个更尽心一些。 但是,宁城没有。 宁城不是近几年没有换过主官,而是从她出生起就一直没有换过。那位谢太守自二十年前由安阳户部调任燕州太守之后,就一直没再去过其他地方任职。十五年前李端封魏王入燕州,十年前萧明楼授官正四品燕州刺史,只有她一直在那里巍然不动,稳稳当当地把太守做到今天。 李凤宁跨进府衙的偏门,一路上客客气气地跟几乎就一个都不认识官员小吏们道早致意。 手里没人果然是不方便。 这个念头隐隐划过李凤宁的心头时,她站在了司库的房门前。推门而入,那个替她搬了好几天书簿册卷的掌固果然又像前几天那样,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凤司庾。”看上去有四十来岁的女人说不上恭敬,只能说很客气地朝李凤宁拱拱手。 “朱掌固。”李凤宁下意识就挂起一抹浅笑来,“今日又要麻烦您了。” “下官职责所在。”朱掌固答得规矩,也刻板。 “过了今日,历来的账簿总算都查验清楚了。”李凤宁笑意更深两分,特意顿了顿,“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我进仓房看看?” 朱掌固听她说查验清楚非但不见轻松,反而肩膀微沉,一副更为戒备的样子,待李凤宁说了想要看仓房,她几乎立刻就答道:“这个需向上官请示,并非下官可以决定。只是司库这几日都不在衙门,只怕凤司庾要等上些时候了。” 这话回得如此顺口,真像是一早就准备好就等着她问了。 不只是昨晚听到的那一句“少了四成半”,连日来燕州府衙里只能用诡异来形容的感觉再度浓烈了起来。 照说她拿着户部公文就有权去查看官仓。知不知会燕州府衙的,完全可以由李凤宁自行斟酌决定。只是她这回是临行前才拿的调令,安阳户部仓司的衙门从来就没进去过,更加不知道仓司平时是怎么干活的。簿册上头只是数字加加减减还能糊弄过去,真到了仓库里只怕一进门就要露馅。就算她能装得像,她也不觉得自己有看出什么门道的本事。 虽然不甘心,或许还是从户部仓司叫个人过来看看? “拿着户部的调令,也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所有外派的公务都有规定时间,李凤宁是不会有人催她回京,但是对这燕州府衙她却不能这么说。 只是李凤宁才这么一说,她就看见站在她对面的朱掌固无法克制地露出了一丝喜色。 ……她就这么想她快点走? 于是本来想说就走的半句话咽回去,李凤宁出口时却说:“不过走之前能否拜见一下谢太守?” 朱掌固一愣,张了张嘴一时没回出话来。 “我也知道自己官位低下,”李凤宁又一笑,赶在朱掌固开口之前又说道,“不过往年在年末的时候都会在京师见到谢太守,今年正好到燕州,也该请个安的。” 如果说前头还只是怔愣,李凤宁这话一说,朱掌固的表情直接定格在了惊愕上。她像是情绪受到了极大震动,好一会才回过几分神来。 李凤宁眼睛微一眯,仿佛没发现她的异常似的,言语里略带上三分得意,“还请掌固帮忙通禀一声,谢太守若知道是我求见,定不会摇头的。” 李凤宁这话却不是骗人的。 赤月统共才十二个州郡。这十二位太守,每年的年末都要入京述职。李凤宁打小在勤诲斋里打转,这些太守就说年年见也并不为过。 只是…… 李凤宁就算不姓李,只是来自略有地位的安阳世家,于是见过燕州谢太守也不算是多么出奇的事吧?她一个从八品的小官,逮住机会想攀攀从三品大官的关系,也算是理所当然吧? 为什么这个掌固竟然如此惊讶? 她都站在燕州府衙里了,见见太守能有多大事? “下,下官这就去通禀。”朱掌固好一会才定下神来,这回开口,连声音都低了好几分,“请凤司庾稍待。” 李凤宁纵然满心疑虑,也只能在原地等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呃,凡是超过隔日更这个频率的话,其实都是我卡文了…… 第78章 谢云流 燕州太守能由“京师来的凤宁”联想到“新近由魏王嫡女变成五皇女的那个人”,又或者仅仅是看在她京官的身份上愿意见一见她,这种预想至少在李凤宁看来并非异想天开。话如果说到这份上,那位在李凤宁印象中相当圆滑的太守如果仍然不愿意见她的话,足见燕州官仓出事的可能性非常大。而如果太守同意见她,那么李凤宁至少就有了当面试探的机会。 她是这么想的,却不掌固去而复返之后带来了一条令她愕然的回答。 谢太守病了。 而后在掌固问她是否还想求见的时候,李凤宁虽然犹豫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燕州府衙仿了皇宫的规制,前头是办公的衙门,后面是太守一家日常起居的地方。李凤宁被人引着一路进了燕州后衙,辗转跨进了好似书房的地方,然后看见了一道厚厚的纱幔。 “大人,凤司庾到了。”引路的管事似有意似无意地越前一步,挡住了李凤宁伸手撩纱幔的可能。 纱幔很厚,所以即便现在是正午,即便李凤宁眼神不差,也只能依稀看见几个人影。“谢太守……”李凤宁才抬起手一拱,就听到里头一阵惊天动地的猛烈咳嗽,于是后面的话只能停下来。 “凤,凤司庾有心……”接着,里头就传来一道好像破风箱似的声音,短短几个字说得其累无比,“本官……” “母亲,您刚刚喝过药,还是先休息一会吧。”里头传来另一道轻软的声音。 “那外头……” “有急务过来,云流会叫醒您。” 伴随着又一阵咳嗽声,“好……” 再接着,里头便有人撩起纱幔走了出来。李凤宁不由得就看了过去。 走出来的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人。 这人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淡。只那双细细的直眉下,却生了一对沉静若水的眼睛。使人乍看觉得宁静,再细看几眼又能感到其中的清明。再加上那略嫌瘦削的身材,无端端透出一股离尘脱俗的味道。 “在下谢云流,燕州太守之女。”这人语调轻缓嗓音柔和,听着极是舒服,“家母刚刚服过药,需小息片刻,还请凤司庾见谅。”说着,她拱手一礼。 “是我打扰了。”李凤宁还礼,“既如此,那我改日再来求见。” “云流送您。”谢云流浅浅一笑,极是温和有礼的样子。她一抬手,当先引路出去。 李凤宁一挑眉,跟了上去。 “今年夏汛时河堤破了几个地方,所以先是漕运上有些麻烦,入秋之后要去安抚那些淹了田的农家。”谢云流走得不快,语声更是如泉水般轻缓悦耳,“大夫说母亲过于劳累,便把药里安神的几味加重了。您若有公务上的急事,也可与司仓交接。” 谢云流先将太守生病的理由归在勤于公务上,次又解释不能见她的前因,最后又用一种完全不打听内情的方式建议她去寻相应的主官。短短一两句话便将所有事情都交代得妥帖明白,难得的是这人还与她一般年纪,引得李凤宁不由朝她多看两眼。 “是凤宁冒昧打扰了。”不过李凤宁到底自小在御前长大,虽然一样觉得春风扑面,应对起来却是丝毫不差,“夏天时没听到决堤的消息,农田淹了多少?还能再种吗?” 偌大赤月,哪年没有个水灾旱灾?且李凤宁又不知具体原因,问题未必出在修河堤的人那里。如今已然入冬,再问灾民安置已经毫无意义,所以剩下的也就只有灾民将来的生计问题了。 她这话一问,谢云流也朝她看了一眼,“这要等到明春才知了。” 河水泛滥是冲走了原来的沃土,还是把河底肥厚的淤泥翻了上来,的确也只有等明春把种子种下去才能知道了。 李凤宁瞬间明白自己是问了傻话,她又想了想,才轻叹一声:“所幸燕州富庶。” 灾民到底是没了整年的收成,到明春之前的日子会非常难过。燕州因为富庶,一来府衙能拿出更多的银子安置抚恤,二来有余力帮衬的乡亲近邻也会多些。换了北方那些贫瘠的郡县,只怕当时人全救下来,入冬之后还会饿死冻死很多。 “往年若是有这样的事,魏王殿下向来力主厚抚。”谢云流语声淡然,听着好似无意,却提起个让李凤宁眉头一皱的人来。 “她自己拿银子出来吗?”即便是明知道应该克制,李凤宁的声音里仍然带了点不赞同出来。 “凤司庾觉得不妥?”谢云流不止声音里露出明显的讶然,她甚至脚下一停,整个人都转了过来。 “燕州地处朱河之尾,决堤之事不说年年有,也是屡见不鲜。”或许是因为谢云流这人气质太过清澈让人提不起戒心,又或者李凤宁只是单纯地因为讨厌李端而忘记该遮掩自己的身份,“这回厚抚了,那今后当如何?遇上旁的天灾人祸又当如何?”李凤宁想想就觉得头疼,“修堤已经是一大笔银子了,再要厚抚灾民,难道要挪用税银?那国库要如何?且消息如果传出去,和州百姓又当如何?” 和州与燕州相邻,州界便是朱河。所以如果燕州贴着朱河住的百姓受了灾,那么南岸那边和州也必然决了堤。 李凤宁越说发现问题越多,待她停下来的时候,却看见一旁的谢云流满脸遮不住的讶色,“凤司庾想得真是深远。那如果换了凤司庾,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自然是先安置灾民。之后禀报安阳,要求减免部分税银、要求开官仓赈灾,并行文工部要求修堤。最后便是思考对策,是回流原地还是迁移垦荒,总之不可使百姓流离失所。 但这话,却显然不能直接说出来。 燕州尾大不掉也不是一日两日,决堤这等大事安阳居然毫无所知就可见一斑,更加不要说那个前所未闻的“官塾”。魏王府建在宁城,燕州刺史特意挑了安阳名门萧氏都是为了这个。 就连李凤宁的婚事也是。 因为谢太守没有嫡出的儿子,萧刺史的亲生儿子又太小,所以才选了萧刺史堂姐的儿子。 李凤宁虽然放松,到底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谢太守不该如此擅专”的话,她只瞄了谢云流一眼,故意扭曲了原意道:“如果我是魏王,就闭上嘴不要乱说话” 谢云流一怔,随后轻笑起来,“凤司庾真是……” 谢云流话没说完,远处突然有人叫了声“云流”,一边快步向两人走来。 李凤宁远远见那是个男子,又听他叫得亲近,便以为是谢家内眷。她看看已经离门口不远,就说:“谢小姐若是有事还请自便,凤宁自己出去就是了。” 谢云流看看疾步走来的人,又看看李凤宁,露出一点歉意,“云流少陪。” 李凤宁再致意一声,便朝外头走去。就在她快要踏出中门的时候,无意间一瞥又停了下来。 怎么是他? 本来右脚都已经跨出去的李凤宁愕然之后眉头皱起,又走回去两步。 刚才那个唤“云流”的男人已经与谢云流站到了一处,正在说话。从李凤宁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 除了穿男装以外,这张脸明明就是“萧令仪”。 那个在安阳城门口被孟溪撞进护城河里跌了所有行李,后来又与孟溪同居一室的人。就连李凤宁要询问凉州邺城的事,孟溪也特意把“萧令仪”带过来,更别提她们还在酒楼碰上过一回,李凤宁绝不认为自己会认错人。 李凤宁仗着对面说话两人没在意,又仔仔细细地从把那人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 怪不得她昨天在青楼见到一个长相完全不同的“萧令仪”呢。 临出发来安阳之前,太女正君特意把她叫去东宫,说了一通萧刺史的家事。所以李凤宁清清楚楚地记得,萧刺史家前头几个都是女儿,最大的儿子今年才十岁。 所以这个冒了萧令仪名字的,应该就是寄养在燕州的那个…… 李凤宁眼睛一眯。 差一点就成为她夫君的萧端宜。 李凤宁看着无论身体距离还是神态,都只能用亲近来形容的两个人,一时间感觉很怪异。 怪不得在安阳的时候,那个“萧令仪”几次打量她的目光都很奇怪,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所幸赐婚的旨意没下,正好免了她做这个横刀夺爱的恶人。 努力把那种被窥探,以及有什么东西被抢走的感觉压下去。李凤宁微抿唇,转身朝中门外走去。 而就在她刚刚转过身的时候,谢云流突然毫无征兆地转眼过来,唇角拉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然后又转了回去。 第79章 偶得知 夫者,扶持也。 夫君是相携一生,是休戚与共,是她拥有一个“自己的家”所缺的另外那一半。于是自小就渴望身边能有个人知冷知热的李凤宁,并没有像她自己想的那样轻易就把在燕州太守官邸里看到的画面抛诸脑后。 这个时候,就真是不知道李昱没来得及下旨赐婚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一时间百般滋味在心头的李凤宁,既不想回衙门去看那些官样文章的官仓单据,又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在陌生的街头闲晃,只能回去了离官邸只隔一条街的宁城衙舍。 每地或多或少都有几间衙舍,专给外来办差的官员们使用。宁城衙舍里头虽然十分干净,却因为甚少有人用,所以只用了一个姓丁的老衙役看门。 如今天色刚刚转暗,离夜饭还早,那老衙役许是觉得李凤宁不会回来,所以搬了桌椅在屋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吃酒剥茴香豆。她偶一抬头看见跨进大门的李凤宁,本来的悠然自得顿时变成了一脸尴尬。 “凤司庾,您回来啦。”老衙役一边讪笑,一边站起来。 “你倒是舒服。”李凤宁素来就不是个严苛的人。此时倒更乐意有人跟她闲话两句,所以她直接就朝那椅子上一坐。 能把这份差事捞进手的衙役自不是常人,她见李凤宁伸手拿了颗茴香豆,竟是又去拿了个杯子和椅子,竟是一副与李凤宁对饮的样子。“都快腊月了,您还留在咱们这里?”老衙役说,“家里人不催您回去啊?” 家里人……呢。 听在旁人耳里许是窝心温暖的词,李凤宁却是一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弥漫上来,好一会她才慢吞吞地来了句,“家里太乱,还不如在外头待着清净些。” “您这话听着像是跟家里生气?”老衙役却显然并不赞同,几口浊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当年我也嫌我男人啰嗦,成天跟他吵,把他休回家的话几乎就挂嘴边。可前些年他走了之后,又觉得屋里静得慌。”她抿了口酒,“听到什么响动,都只觉得他还在。” 李凤宁本来就心情复杂,听着老衙役拿些世情来劝她,心里顿时有些不快。“我娘把我过继给姨母。原来堂姐变成亲姐,她们可没几个喜欢我。” 老衙役先头只当年轻人与家里怄气,却不想听到这么一段,顿时一呆,“这,这倒是……”连她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原来的亲朋戚友全隔了一层不说,”李凤宁皱起眉,“凑手的人更加是一个都没有。” 撇开那些亲情、权位不说,皇女是餐风饮露的吗? 本来魏王府就靠不上,她现在除了殷府之外根本两手空空。不说别的,就连能够跑个腿替她去各处打听燕州情况都没有,更不要说其他了。这老衙役说腊月,李凤宁就更加两眼一抹黑。过节得送节礼吧?就算她有脸从东宫和殷府搜刮点东西当成节礼送出去,难道要她自己一家家地去送? 她连屋子都没修好,更加不要说府邸里那些属官了。 李凤宁被老衙役几句话勾起千头万绪。她一时忧心太女那里是否顺利,不知何时才能听到她顺利登基的消息。一时又想到她离京来燕州虽然跟梓言说过,随儿却从头到尾都瞒着,希望他别突然闹起来。再有宁城这里,凡事都暧昧模糊不清不楚,官仓那里也不知道是真有事还是谣传。最后还有刚刚见过的谢云流和萧端宜…… 真真是乱到她怎么都理不清。 “看您年纪轻轻的,也挺不容易。”老衙役只道她出神是在烦恼家里的事。她瞟着李凤宁的神色,一边替她再倒了杯酒,“凤司庾,您今天在哪里用晚饭?” “……怎么?”回过神来的李凤宁一怔,目光转向老衙役。 天还亮着,已经开始张罗晚饭了? “昨晚不是闹腾了一夜?”老衙役说,“所以今儿个想早点回去。您看……” “昨晚?”李凤宁看向她,“昨晚怎么了?” “哦,对了。”老衙役一拍脑袋,“您昨晚不在这里,怪不得不知道。昨晚官衙那里闹了半宿。上了年纪的人觉就浅,吵得我整晚没法睡。”老衙役摇头叹气,一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我等下去巷口的酒楼订了饭叫她们晚些送来,您吃完就扔着我明天早上来收拾。所以今天让我早点回去成不?” “倒是无妨。”李凤宁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也不用叫人送,我自己去就成了。” 老衙役千恩万谢,待喝完最后一点酒之后,略收拾了一下,果然早早地就走了。 于是偌大的宁城衙舍里,顿时只剩下李凤宁一个人。因为地方大,附近也没什么住户,仿佛一瞬间什么声音都没了。 李凤宁就是不喜这冷清昨天才会跑去青楼,此时她心情又不好,周围再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立时就觉得有些待不住。想想还不如去青楼再住一晚的时候,突然间耳朵里仿佛听到什么声音。 李凤宁眉头一皱,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轻手轻脚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过去。 李凤宁走到一排屋子的尽头那间门前才停了下来。这间屋子离大门最远,背后小巷,巷子对面就是太守的官邸。门扇和窗子上还有些细灰,显见是因为离得远,所以老衙役打扫起来也不尽心了。 李凤宁拉开窗子,探头朝里看了看。 屋子的陈设与她那间一模一样。桌、椅、案、柜,还有里间的床,一切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她听错了吗? 李凤宁皱起眉。 她重重地关上窗,却刻意把窗子留了一条缝。随后她加重脚步朝远离屋子的地方走去。几步之后,她停在原地,然后闭上眼睛仔细听。 不知过了多久,李凤宁才听到一声细细的吐气声。 果然有人! 李凤宁眼睛一睁,猛回头疾步跑过去,“乓”一声踢开房门。 房间里一道黑影陡然朝窗口窜去,可惜李凤宁早有准备。她手一伸一拉,那道黑影竟然就这么仰面朝天摔到了地上。 李凤宁也不待那人起身,就一脚直接踩上那人胸口。 只是她本意只想制住那人,却不想她一脚踩下去,那人居然闷哼一声,脑袋一歪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倒像是晕了。 却把李凤宁吓了一跳。 她的一脚哪里有这么大力气? 李凤宁呆愣了会,见那人一直躺在地上不像是假装的样子,才弯腰将手凑到那人鼻前,却几乎感觉不到那人的呼吸。她才想蹲下,却觉得右脚的鞋底那里黏糊糊的。抬脚一看,赫然发现鞋底已经成一片湿漉漉的血色。 李凤宁转头看向那人胸口。 灰褐色的衣服乍看不觉得,仔细看却能发现早已被深色的液体浸透。李凤宁伸出手指朝那里一摸,手指上果然沾上了血。 李凤宁皱起眉,这才有空看向那张脸。犹豫了一瞬,她伸手在这人的脖子上用指甲刮擦几下,然后剥下一层薄薄的好似人皮的东西。 底下,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果然是他。 那个在安阳几次三番遇见后昨天又在宁城青楼见过的杀手。 但是…… 李凤宁看了眼这人的装束。 这个不是太守官邸下人的衣服吗? 李凤宁今天刚刚从那里过来,自然能够认得出来。 配上刚才老衙役说的话,难道这个杀手昨天潜进太守官邸里杀了人? 但是今天不止在官衙她没听说什么,就是在官邸也不见有加派人手巡逻。照常理来说,不论当做目标的人死没死,只要杀手没抓到都要紧张些的吧? 所以,他的目的不是杀人…… 或许是找东西? 而且是找一件即使掉了,太守官邸也不能声张的东西。 李凤宁眼睛一眨,立刻伸手到地上这人的身上摸索。几乎立刻,就在他胸前摸出一封吸饱了血的信来。 她信拆开来,里头拿出一张被血污了大半,几乎看不出原文的纸来。 “渭仓……百余流寇……粮悉数被抢……遣兵……” 第80章 阶下囚 这燕州宁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凤宁看着昏迷在地上那人,一时间有点混乱。 乍看着只是不妥,待李凤宁细查下去,正要觉得是自己多疑的时候,这人又会送出新的线索。 都是第二回了。 如果说前一回是口说无凭,现下这个…… 李凤宁抖了抖手上沉甸甸的信纸,红色的浓稠液体顺着折痕滴落下去。 仔细想起来,从让她去太守官邸就很奇怪。 先隔着纱幔远望一眼,后又有谢云流同行解释,这般小心谨慎如果是对着“李凤宁”才算合理,可谢云流当时明明称呼她作“凤司庾”。但如果真没人发现凤宁就是李凤宁,才服了药的太守何必见她? 除非…… 太守根本不是生病。 李凤宁低头看了看信纸。燕州有没有“渭仓”可先抛在一边,重要的却是“遣兵”这两个字。 赤月最上等的米粮不产在燕州,但燕州却是所有州郡里产粮最多的地方。而治理燕州的谢太守,不仅出自于宁城望族,本人更具有十分才干。于是几十年之后,整个燕州隐隐呈现出一种尾大不掉的模样。 朝廷向来顾忌谢家,所以表面上十分优容,实际上却先派刺史再镇魏王,而州兵的兵符更是绝不许谢太守染指一分一毫。 但是这张肯定不是公文的信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遣兵”两个字。 是谁在要求谢太守“遣兵”,还是谢太守在想让谁“遣兵”? 李凤宁越想眉头就皱得越紧。 官仓缺粮这种事,她还能行文一封去安阳户部。如果事涉兵权,那她就非查个一清二楚不可了。 李凤宁的目光落到地上的杀手身上。 或许可以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 李凤宁一意决后,便开始动手。她先将杀手搬动到床上,随后又开始在他身上摸索。只是这人胸前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浸透血水,李凤宁不想再有什么信件被血水泡坏,犹豫了一瞬之后,就动手将他全身的衣物都剥了下来。 这人许是伤得太重,从头到尾都没醒来。 李凤宁仔细搜查他的衣物。衣衫只是寻常的粗麻衫,除此之外他身上也只有三件东西。两片一指宽三寸长的细刃片,原先一左一右绑在小腿上。最后一件是块破竹片,除了上头刻着“解十四”三个字外,完全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李凤宁看着床上那个昏迷的人,不由失望。 现在也唯有想办法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了。不过…… 李凤宁的目光落到他的伤口上。 从右肩到左下腹,一道深深的伤口横过整个身体。先前李凤宁只想搜他身上东西,此刻才发觉这伤口样子不对。 整条伤口都汩汩冒着血,但是仔细一看的话,仍然能发现伤口像是被什么撑大了似的。她眉头一皱,低下头去凑近看,才发现伤口里居然有一条黑黑的东西。她犹豫了一瞬,然后伸出手指去摸了下。 躺在床上那人无意识地□□起来。 摸着像布…… 李凤宁心念一动,手指一抠,伸进伤口里。 杀手虽然昏迷着,却显然也无法抵抗这样的痛苦,他无意识地抽搐出来,像是要挣扎似的,虽然连眼睛都没能睁开。 李凤宁哪里会管他这些,抠着那黑色的东西就抽了出来,大量的鲜血顿时随之喷涌出来。 杀手倒吸一口凉气,就连眼睛也突然睁圆,随即又像所有的力气瞬间抽空,再度瘫软在床上。 而李凤宁只是对着手上的东西瞠目。 这居然是一根布条。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已经背过气去的杀手。 这人在受伤之后,居然可以为了防止血液喷洒,而把一根布条硬生生塞进伤口里去。 看他模样,最多也是十四五岁。李凤宁再看他满身的新旧疤痕,一时间倒是生出些佩服来。 她不是没碰上过这种身受重伤还要逃命的事,可当时她根本想都没想过用这种方法来止血。说实话…… 就算想到了,她也下不去这个手。 感叹过去后,李凤宁却泛起愁来。 眼下是不能放他轻易死了。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种傻子也知道是利刃伤口,被大夫看见一定是个报官的结果。但如果不叫大夫,血再这么流下去,他也是一个死。 李凤宁一边一筹莫展,一边下意识伸手到他胸腹之间,压住伤口最深的地方,好歹让血流得慢一点。 却不想杀手胸腹间突然一缩。 李凤宁眉头一皱,抬眼朝他脸上看去,却见他虽然依旧紧闭着眼睛,眼珠却在眼皮子下面动了几下。李凤宁知他醒转当时就开始戒备,一不小心就手上一重。这杀手伤口吃痛,忍不住就慢慢睁开眼睛来。 最先映入李凤宁眼帘的,居然是一副厌恶之中掺杂着隐隐恐惧的神色。他抬眼看了看李凤宁,暗淡无光的眼睛里一片绝望,然后他认命似的闭上眼睛,但是身体却仍然忍不住轻轻一颤。 为什么是厌恶和认命…… 李凤宁的手本是贴着杀手的身体,她先是一呆,随后当手底下那湿滑柔腻的感觉传来时,顿时恼怒起来。 她之前脱光他衣服,再到验看伤口,不止没有任何歪念,与仵作验尸也相去不远。而他如今眼睛一闭一副认命的样子,倒好像她满脑子龌龊下流要强了他一样。 这种莫名其妙被泼了一盆脏水的感觉委实说不上美好,李凤宁当即脸色一沉。即使顾忌着怕他逃走人没有远离床榻,手到底收了回来。 杀手显然相当意外,他再度慢吞吞地睁开眼,却只看到李凤宁一脸嘲笑俯视着他,“你要,什么……”即使语调足够冷静,却无法掩饰他重伤之后的气虚,一句话轻弱得简直听不清楚。 他倒是明白。 如果不是他对李凤宁还有用处,他绝不会在这个地方睁开眼睛。 李凤宁满心的恼怒与不耐,被意外冲淡了一点,“把我想知道的都说出来。” 能在昨晚用一句“官仓缺粮”引她惊讶,抢来一丝逃脱时机的人,李凤宁不觉得他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是李凤宁话音刚落,那杀手却诡异地笑了起来。再虚弱再无力,那微微勾起的唇角所展露的情绪却仍然只能称为得意的微笑。 一瞬间,李凤宁甚至觉得双方优劣立转。仿佛她才是居于弱势的那个人,而床上躺着的那个手里才握有决定生死的主动权。 “太守年年,假报燕州产粮,数目,现在有……”短短一句话,他越说越轻。到最后竟然再度闭上了眼睛。 李凤宁眉头一皱,立时伸手探过去,只觉他鼻端气息似乎弱到已经没有。 这该死的家伙,怪不得会笑。 如果她想从他嘴里扒拉出些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就必须先保住他的命。而他刚才那句话,分明就是做饵引诱她上钩。而李凤宁明知他的故意,却还不得不吞下这个饵不可。 李凤宁恨恨一捶床架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都没发现这文23w了哎。 第81章 渭阳镇 燕州最东,渭阳镇。 渭阳本是朱河如海的地方,六十年前因一谢姓渔妇落海后发现,贴着海崖的水面居然十分适宜停靠大船。其后燕州府衙在此修建码头经营海运与漕运。六十年间此地渐渐繁荣,如今乍一眼看去倒像个规规矩矩的县城,而不仅仅是个海边小村了。 十一月末正是隆冬,照说船只少些也属平常,只是如今远望过去,码头边居然只停靠着一两艘老旧破烂的小船,破烂的帆布上黑一片红一块,在凌冽的寒风里苟延残喘着。 河滩上原本该是盐田的地方,那分隔边沿的竹木板子都被破坏殆尽,仿佛有一大群人横穿肆无忌惮地践踏过一样,使得本该雪白的盐田里凌乱一片,有些地方甚至板结出一大块一大块的暗红色。在日渐西斜的残阳下,散发出萧瑟凄凉的味道。 即使这个时候,海滩上依旧有些人影。 她们看上去年纪都很老大,同样都是上身穿着还算厚实的棉衣,裤腿却都卷到膝盖那里,露出一双双满是冻伤后红肿溃烂的脚来。她们各自隔得极远,手里拿着细长的木棍在沙滩上使劲往下刺,往往刺上几十下才会俯身捡起什么物什扔进背篓。而每当有些细小的声响,即使只是风生,她们也会突然停下来,满眼惊惶地四下张望,直到确定无事才会继续低头。 天色愈发暗了,风色、海潮声也越来越大。海滩上渐渐有人离去,只剩下四个人还在那里坚持。 正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划出来一叶小舟。小舟靠岸后,舟上三个人轻捷地跳下来,踩上海滩后就分几个方向朝那几个尚未离去的人影飞奔过去。 原来在沙滩上的老妇先是没听到声音,待发觉不对时,已经能看见对方面目。她们吓得浑身发抖,慌不迭地就扭身想要朝镇子的方向逃走。可或许是因为年老,又或许是因为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人都冻木了,有一个人摔倒进泥水里,还有三个即使开始奔跑了却依然非常迟缓,转眼间便被舟上三人追到近处。 舟上人显然年轻力壮,看着手脚颇为灵便。她们在离得不太远的时候掷出手里的大木棍。两个击中老妇的后背,一个击中脑袋,被打的三个老妇瞬间扑飞出去摔进泥水里。前两个还挣扎了几下企图再站起来,而被击中后脑的那个却不再动弹,转眼间她身边的泥水里就添上一抹暗红,不断扩大。 倒是先头摔倒那个运气强些,她本就离镇子近些,好不容易爬起来朝后头一看,顿时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也顾不得站稳身体,跌跌撞撞地就朝镇子那边逃跑。她一边跑一边喊,“救命,救命——岛寇,岛寇来……” 可这开阔地面上声音本就容易扩散,她又年老体弱,不要说离她还远的镇子,就连靠她最近的那几个也听不见她的呼喊。 老妇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一边回头看。她见舟上三人先是把前头抓到的两个拖到一起,才刚脚下一缓,就见三人里分出一个朝她跑过来。老妇吓得脚下一软,更加拼命地逃跑起来。 逃的慢,追的快,眼见着就要抓到的时候,海滩靠近镇子的方向竟恍惚有人影。老妇见有了一线生机,顿时忍不住大呼“救——”,可命字还没有出口,背后就着了一下重击。老妇人一懵,整个人都飞扑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她还没缓过气来,就觉得背后一股大力提起她来,眼睛还没能分辨出人影来,脸上就被“啪啪啪”扇了好几下狠的,“叫你逃!” 老妇脸上身上剧痛,她勉强抬起头看清那近在咫尺的凶戾眼神时,顿时心里一凉。抓住她那人抓住她的头发,老妇惨叫一声,却仍被拖着在地上滑行,一路向海边小舟那里走去。 就在老妇以为自己死期到了的时候,她头顶上响起“嗤”一声风响,随后抓住她的手陡然一松,老妇仰面摔倒进泥水里。 老妇疼得厉害,躺在地上好一会不能动弹,耳里却听到一连串“嘭”“啪”的打击声。好不容易等疼痛过去些,她勉强坐起身,用冰冷的手抹一把满脸的血水,才看见不知何时竟多了两个人。 长得高些穿着白衣的是个年轻女人,赤手空拳与之前抓她那人扭打在一起。这人倒像是练过几天功夫,架势虽然有力气却不够。明明她打中的多,却似乎并不抵用。旁边还有个面孔煞白的少年,眼神冰冷地看着打斗中的两人。 老妇虽然还是没力气站起来,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那少年漂亮得邪气,一双眼睛却跟山里的狼一样。他虽然只握着一块石头,手却极稳,眼神里不止丝毫没有担心的神气,倒好像打不定主意到底砸哪个似的。他似乎察觉老妇的打量,蓦地一眼扫过来。老妇好歹一把年纪见人无数,竟被他看得心里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不敢看他,只能看向打斗中的两人。 白衣人沉腰,避开岛寇直击面门的一拳,反手打向岛寇的腰侧。 岛寇生受了她一拳,乘她站姿不稳握拳猛击白衣人胸口。 白衣人踉跄间不及躲避,脚底泥水一滑摔倒在地。 岛寇乘势踢起一脚往下狠狠压去。 白衣人在地上连翻几回躲开那一脚,岛寇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少年突然出手,石块狠狠砸向岛寇的后脑。岛寇身体一震,一脸震惊地想要转头去看偷袭的人,白衣人乘此机会跃起,一脚踢在岛寇侧脸,把她踢歪过去。 岛寇人才倒地,那少年几步窜过去,拿着石头对着她面门狠砸几下。他下手极利落,偏脸上还是冷冰冰毫无情绪,直看得老妇心里一寒。那少年砸过几下后,居然停下手摸了摸岛寇的颈脉,又再狠砸几下之后才恍若无事地抛开石头,朝老妇这里看来。 那一张极艳丽的脸上沾着红红白白的东西,偏眼神却一片冰冷,直看得老妇一震。 就在这个时候,那白衣人才站到她面前,伸手来扶,“老人家还能站起来吗?” 这年轻姑娘也长了副好相貌,关键是眼神温暖表情可亲,老妇看着她才算回过神来,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说:“还,还有两个!”一边极快地去看远处。 “已经追不上了。”白衣人语中带着明显的遗憾。 而随着她话音刚落,老妇也终于看清楚。原本抓了人待在小舟边的两个此刻已经上了船开始朝海里划动,即便白衣人一路跑过去,也不能追上小舟了。 直到这个时候,老妇才明白危机已经过去,她心里一松眼前又是一黑。 “老人家,老人家?” “老妇无事。”老妇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见白衣人扶着她,眼神十分关切,“多谢两位救命之恩。”她虽然无力站起,即使坐在地上依旧拱手低头。 却见那白衣人眉头一挑,随后弯起一点唇角,“老人家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这姑娘原本就长得俊俏,表情但凡柔缓一点便叫人如沐春风,就连说的话也让人下意识地就想答应。 何况老妇自忖的确没那个本事自己走回家去,只得道:“那就麻烦恩人了。” 白衣人当下也不多话,直伸手从她腋下穿过,然后架着她站起来。老妇靠她扶持才算站稳,她艰难地回头望了一眼。 虽然天色已黑她根本看不清,但是那个方向上的确倒卧着一具尸体。想想午后还说过话的人此时已不在人世,想想近来发生在渭阳的事情,老妇心里不由一片凄苦悲凉。可现下这白衣人扶持她一个已经足够吃力,再要带回一具尸首只怕太难,于是老妇也没有主动提起,而是半倚靠在白衣人身上,慢慢向镇子里走去。 “老妇姓谢,请问恩人如何称呼?” “我姓李,李凤宁。”白衣人一边搀扶着她一边走,“后面那个是我小厮,叫他十四就行。” 第82章 借宿疑 打死匪徒之后,李凤宁见老妇瘫坐在地显然受伤不轻,便说送老妇去医馆,却不想老妇居然坚称自己“没有大碍”。李凤宁又想着不能放一具尸体在那里,便问老妇衙门的方向说要报官,老妇又答一句“报官需到二十里外的湘南镇才行”。李凤宁愕然之下,也只能先把老妇送回家再说了。 “那……”李凤宁看着一脸坚持的老妇,只得说,“我送您回去吧。” 这一回,老妇倒是没有拒绝李凤宁的搀扶。三人两前一后进了镇子,慢慢向镇西北走去。 虽说现下天色已黑,其实只是因为冬天日头落得早而已。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个联通东南西三个方向水路的渭阳镇上每栋房子都门户紧闭。换了京师安阳这个时辰必然是一片灯火繁华,而这里却只有几点灯火从门缝窗板里透出来。加上四下实在太过安静,闭上眼睛只怕会让人觉得根本就是走在荒郊野地一样。 李凤宁早就知道渭阳这个地方,她原先只道与广宁码头那里一样。如今见着这一片荒僻冷寂,越走越看心里的疑惑就越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妇才终于说到了地方。开锁进门之后,老妇居然引着李凤宁进了一间书房。 李凤宁环顾四周。屋里的灯火虽然不够明亮,到底能让她看清塞满架子的书,书案上用秃了的笔,还有墙上挂的山水画。 于是,之前已经足够浓重的疑惑几乎要满溢出来。 老妇若读过书…… 李凤宁不由得瞄向老妇露出的双腿。即便油灯不够明亮,她依旧能看见老妇的从小腿到脚都红肿溃烂,几无一寸好皮。 她哪里混不上一口饭吃,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恩人可是觉得奇怪?”老妇觉察到李凤宁的目光,她颤颤巍巍地扶着桌沿坐下后,才对李凤宁苦笑道,“老妇原也不是靠这个营生,实在是……”话没说完,变成一声无奈的长叹。 李凤宁迟疑了阵才道:“我本来听说渭阳是个好地方,特地绕道过来想见识一番。”她一顿,目光不由自主朝老妇的脚滑了滑,“只是才一到就碰上了匪徒。刚才进镇的时候又是那个样子,现下连您这样的读书人居然都吃不上饭。”她一顿,“我虽没去过几个地方,可所谓的穷山恶水也不过如此了吧。传言居然扭曲得如此夸张,真是让我大失所望。” 老妇听李凤宁一番话,先是高兴随后是怔愣,最后表情归于一片沉痛,“好地方……以前的确是能称为好地方的。可自从隐……”老妇微微一顿,“自从贼寇占了荒岛以后,渭阳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贼寇?”李凤宁眸光微凝,“怎么还能占了一座荒岛?官府也不管管?” “管……”老妇沉痛的表情一收,有一瞬间李凤宁觉得像是有愤怒闪过,她顿了好一会才垂下眼眸,来了句言不由衷的“有人管就好了”。 李凤宁微挑眉。 当日在宁城的燕州衙舍里,那杀手漏出半句话就昏迷过去,摆明了就是逼李凤宁救他。李凤宁虽然明知是个套,却因为整个宁城再无可下手的地方,不得不钻了进去。好一通忙活之后,活下来的杀手总算把他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 原来燕州的谢太守经营燕州几十年,不止私自克扣历年的税银和粮食。她最大的秘密还是她在燕州某地建的私仓,仓里虽不知放的什么,却每年都为谢太守带来巨大的财富。 李凤宁联想到信上的“渭仓”一词,想来想去觉得渭阳镇还有些可能,便与宁城府衙结了公文假称回京,转头就朝渭阳而来。 眼下虽没找到私仓的端倪,看这渭阳的情状肯定不寻常。老妇肯定还藏着什么没说,只是李凤宁现下又不能拿着救命恩人的身份逼她,一时间倒有些踌躇起来。 “小姐,”就在这个时候,李凤宁只觉袖子被拉动,然后身后传来脆嫩的声音,“我们今晚住哪里?” 李凤宁先是一呆,转头去看跟在她身后的少年时却见他眼眸一闪朝她示意。李凤宁微一蹙眉,虽然想来想去都不明白少年的意图,却还是对老妇问道:“我是傍晚才到,本想去海边看一眼码头用不了多久,没想到竟然碰上贼寇。这附近可有客栈?” “客栈……”老妇想了想后却是眉头一皱,“如今镇上只剩一家客栈,在另一头。” “另一头?”李凤宁故意沉下脸,“您是说要再经过海滩吗?” 老妇闻言也肃然起来,她看着李凤宁犹豫之色极重,但是最后还是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如果恩人不嫌舍下简陋,今晚就请住下来。” 李凤宁顿时松了口气,“那凤宁就叨扰了。” ************************** 接着老妇便引了李凤宁去客房。客房虽然布置得简单,总算还干净。之后伪装成李凤宁小厮的少年便说要借用厨房,得到老妇允许后,当着她的面少年就直接出了客房。 不一时,少年端回一碗素面,并一碟仿佛管子似的某种肉类小菜,然后放在李凤宁面前。 少年自然就是落到李凤宁手里的杀手。 在宁城时,李凤宁是迫于没有证据才不得不熄了抓他去官府的心思。却不想杀手在她离城时突然出现还当街演了一场大戏,把李凤宁说得好像喜欢折磨仆人的恶主一样。李凤宁不得已只能带他出了城。 谁想之后杀手居然一路跟了来。 虽然杀手早已剖白,说他刺伤谢太守之后,想要活着离开燕州只能跟着她,并承诺用李凤宁想知道的消息来换取她一路的庇护。李凤宁甩他不脱,赶他不走,无奈之下也只得接受了他的提议。 一路上李凤宁对他绝没有好声气。可刚才在杀死贼寇的时候少年出力不小,李凤宁自知只她一个时绝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把谢姓老妇救下来,说不定还要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于是再对着少年的时候,语气不由得就缓和了几分,“为什么要住下来?” 在外头扮演着柔顺的小厮,她单独相处时少年的表情完全就是一片冷静淡然,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引动他的情绪似的。他手腕一翻,将一只装印泥的瓷盒托在手里送到李凤宁面前,“她书案上的朱砂盒里有方的印子。” 李凤宁接过瓷盒打开一看,果然见印泥上重重叠叠好多个方的印痕。 她眉头一皱,抬头看向少年,“你觉得是官印?” 虽然不能说是绝对,但如今世上私印多是圆形,而官印全都是方的。书房里不见众多画轴,可见这老妇并非画师。朱砂盒里留下这许多印痕,显见是经常用官印的可能性更大了。 贼寇作乱、贫困交加,却仍然不肯离开渭阳的官吏。 李凤宁眨了眨眼,“我知道了,先住下来也好。” 少年见她点头,便默默走向最角落的一张椅子坐下,然后他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微闭上双眸竟是一副打算休息的样子。 李凤宁看了看桌上那碗素面,便道:“今夜你用床。” 这杀手少年虽要靠李凤宁逃出燕州,却也不会非要跟她时刻待在一起。横竖阔绰人家在客栈里主仆分住也不算多特别的事,一路上这少年从来没有与李凤宁同居一室过。只是如今借住到谢姓老妇家里,自然不好多事。李凤宁想到这少年重伤未愈更需休息,而无遮无拦的客房里也的确只有借着床幔才能换药裹伤,故有此一说。 只是没想到少年居然十分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他十分意外地看着李凤宁,仿佛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待李凤宁察觉他的目光抬起回视,他又堪堪挪开视线,随后冷着一张脸,也不说任何话,直接跳上床后又放下床幔。 李凤宁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眉头一皱,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仍低下头去吃面。 第83章 探消息 临江仙,二楼的雅间。 横竖单独一间屋子,李凤宁也不怕旁人侧目,大冬天的也依旧大开了窗子,然后凭栏向街上眺望。她雇了马车一路到渭阳时已是昨天傍晚,又直奔海边,所以到了今日太阳升起才终于窥见渭阳的真面目。 渭阳镇最繁华的大街名叫通海街。从城楼大门起,到海边码头为止。李凤宁正是选了通海街上最繁华的一间酒楼,所以她现在凭栏而望时,便能看见蜿蜒起伏的街道连着一大片半木半石的宽阔平台。有挑妇正踩着一步三抖的木板,自码头边停靠的大船上扛着粗麻包裹的货物上上下下。 不过或许是因为平台过于宽敞的原因,添上那寥寥二三十个人影,反倒有种凄凉萧条的感觉。 雅间门上有人轻叩两声,随后那人也不待李凤宁答应,就直接闪身进来。 李凤宁只道是小二来上菜,待看清楚那人的样貌时,不由朝着那人一挑眉。 进屋的是一个年约十五的少年,虽然穿着一身寻常布衣,却生了一副难得的好相貌。尤其脸上那仿佛重病似的苍白,不仅丝毫不损他冶艳容色,居然更添一分楚楚可怜。只让人遥想,若得这样的人儿蛰伏身下宛转哀求,只怕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挖出来。 只可惜眼下这少年虽然生得好,一双眸子却仿佛毫无人类的温情。他见李凤宁挑眉不仅不说话,居然毫无半点男儿家的羞涩矜持,直直地与李凤宁对视着。 这个自然就是那个冒充小厮的十四了。 十四所求的是活着逃出燕州,渭阳又是四通八达之地,所以今早李凤宁离开谢家后发现十四消失时,便以为他寻到脱身方法。此刻见他再度出现,便想到大约是那路道不够跟着她安全,于是她随手指了个最靠近炭盆的椅子,“坐。” 十四看了看炭盆,默默坐下。好一会他像是终于缓过来似的,才低低开口道:“码头上的人不知道私仓。” 李凤宁不由诧异,甚至收回在街上巡梭的目光,看向那个表情里似乎透着一点萎靡的少年。 他刚才是去打探私仓的事? 许是见李凤宁好久没有答话,十四抬眸看来,却正好对上李凤宁诧异的目光。他目光一凝,与她对视了一会,然后又像之前那样垂下眼眸看向炭盆。 “嗯。”李凤宁应了声,“刚才我问过小二,好像也不知道。” “船妇大多很焦虑暴躁。”十四又说,“有人跌了货物,也不见船主责骂。” “贼寇的消息传开了吗?”李凤宁眉头一皱。 渭阳本身在赤月最东,坐船又能去往南北西三个方向,水路的通达便利简直可说是赤月之首。就算赤月水路多是运货,但船妇要吃喝,商船要补给,在李凤宁的想象里,此地最多的应该就是食肆客栈。再想深一层,本地百姓虽然不会多,但是每日进出的人口一多,那些寻常县镇乡里没有的药铺、布庄,乃至于青楼都应该会有。 但是李凤宁开着窗子吹了这会冷风,不仅见到街上行人的确都走得很快,街对面一排店铺几乎有一半是关着门的。所以如此冷清的模样,大约只能“归功”于荒岛贼寇了。 但是如此严重的人祸,安阳那里居然一无所知…… 李凤宁越想,眉头皱得愈紧。 “笃、笃”两声,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客官,小的送酒菜来了。” 李凤宁应了声“进来”之后,便有小二端了托盘进来,然后将冒着热气的小菜放在桌上。但是放完之后,她却没有马上就走,反而拿着托盘立在桌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凤宁便顺口问道:“什么事?” “小的听说,”小二立时露出一副讨好的样子,她一副说什么机密事情的模样,不仅人凑近了,连声音也压到耳语,“客官您有货物要寻地方存上几日?” 李凤宁一怔,这才正眼看她。 这人不是刚才引座的小二。一般酒楼的小二也分迎客和跑堂,所以李凤宁先前没怎么注意。此时看去,却见这人仿佛有四十岁的年纪,容貌虽生得平常目光却游移跳脱,似乎性子并不怎么老实。 李凤宁立刻明白这小二只怕有什么说道,虽然心里急切起来,脸上却摆出一副很看不起小二的样子。“怎么,你还能替我存了?”她上下看看小二,嗤笑一声。 “小的当然没这本是,不过有点路数而已,赚点辛苦钱而已。”小二神色间闪过一丝恼怒,脸上却笑得更谄媚了,“只不知您要存的是重货,还是泡货?” 重货指的是金银一类占地小而重的货物,泡货则是棉花一类占地大却很轻的东西。这两个词都是走船和存仓的行话,小二这么问出来不仅有懂行的意思,多少也有试探李凤宁的意思。 “什么重货泡货。”旁边的十四突然抢在李凤宁前头开口,“我们小姐要运的是影月绡啦。” 李凤宁看了眼十四。 他一脸不知世事的天真懵懂,声音又脆嫩,与他年纪倒是合得上。 只是…… 他是怕她不明白什么是重货和泡货? “影月绡……”小二脸上顿时显出茫然的神色,“是什么?” “影月绡你也不知道?”十四一脸鄙夷,“要一两二钱银子一尺呢。这回过年京师里又不能用红的,牙黄和月白色的……” “十四。”李凤宁见小二明白就出声喝止,然后转向小二,一边皱着眉,“你能找到替我存这影月绡的地方,赏钱少不了你的。” 那小二听明白十四的解释后,眼里闪过一丝贪婪。“实话跟您说,咱们渭阳这里做这门生意的不少,但能存上您那些货的,还真没几家。只是……”她略一顿,一边卖了个关子,“您是要找的明仓,还是暗仓?” 李凤宁与十四对看了一眼。 “这明仓是什么?”她问,“暗仓又是什么?” “明仓就是一般的仓房,按日子按地方算钱。”小二一笑,“只是小的看您也是个生意人,自然也明白做生意的艰难。一路上这白交的银子……”小二话说一半停下来,一副“你明白的”神气。 而李凤宁还真明白了。 买卖货物,朝廷会收取税银。其中一种为市税,就算赚多少银子交多少税。而第二种则称为“津税”。朝廷在各地设有关卡,货物从甲地到乙地每经过一个关卡,便按“五十而一”缴纳税银。假如李凤宁真要带着影月绡从渭阳出海,则按一匹布有一百尺来算,她必须为每匹布缴纳二两四钱银子的税银。 听上去好像不多,但事实上“五十而一”是国法,而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像渭阳这种海上无法设关卡的地方,直接收“十而一”也都还能算在“合情合理”中。 李凤宁神色不变,“你有法子?” “这个可是咱们这里的大秘密。”小二故意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若是真能替我省了些许银子,”李凤宁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角子塞过去,“还当重谢。” “客官您信我就好了,回头若做成了生意,我自然有抽头,若不成也不好意思凭几句话就拿您的赏钱。”却不想小二居然把银子又放回桌上,好像她品性有多高洁一样,“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客官您知道咱们这里不止有航船,还有渡口吧?” 李凤宁眉头微皱,立时明白过来,“你是说渡船也可以……” 渭阳地处朱河出海口的北面,所以渭阳东边的水面是大海,南边的那片水面却是朱河。燕州与和州以朱河为界,所以向南过河就是和州。而因为朱河出海口水势湍急,所以向南去的渡口也一并建在了渭阳的东面。 而渡船只按人数收渡资。 “离岸边几里外有个小岛。您只消跟您雇的船说一声,换个地方上货就行。”小二说道,“自然,那处的仓库比这边的明仓要贵些。” 也就是说,一应货物先用渡船运到小岛上,然后雇来运货的船以空船离开码头,再去小岛上把货物全部带走。这样自然而然就免了一大笔的津税银子。 只是这其中…… “这个……”李凤宁看了眼十四,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您慢慢考虑。”小二似是十分明白李凤宁的犹豫,竟是极爽快地不再多说一词,“横竖小的就在这店里,有事您随时吩咐。” 听上去,这个该就是谢太守的私仓了。 毕竟一个小二敢随随便便对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起这种足以抄家灭口的话,不可能没点官府的倚仗。而如果主使人就是谢太守,那自然是可以把这种隐秘捂得严严实实。 只是,如果这小二说的是“岛”…… 昨天谢姓老妇说过,贼寇也是从“荒岛”上来的吧? 第84章 偶听闻 踏出酒楼的瞬间,李凤宁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国之蠹虫! 她心里一阵阵地怒火上涌。 虽然四境安平百姓和乐是个美好的愿望,偌大赤月总免不了这里天灾那里人祸,但燕州的太守居然做得出这种事! 如果将赤月比作大树,贪腐的官员就是树上的枯枝烂叶,只要青碧健康的叶子仍然占据多数,赤月就能够繁华下去。但私设大仓之后,更在酒楼之类的地方布哨撒网,直接抢夺国家的税银就是已经烂到了树根。时日一长,必将动摇国家的根基! 而如今渭阳这个水路要津贼寇四起之后,谢太守居然隐瞒不报,纵容此地百姓和客商被抢被掠而无动于衷。其将百姓弃如敝履,将燕州视为囊中私物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李凤宁眼睛微眯,看着远在百十里外的宁城方向,从齿间挤出一个人的名字,“谢矜——”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解十四突然跨前一步,低声道:“小姐。” 李凤宁一惊。她抬头却见周围颇有些人面色迟疑地看着她。如今虽然是腊月时节,渭阳这地方仍有许多小商小贩,可本来都拿着小物件预备上来兜售的人却在看见她的脸色后停下脚步不敢上前。 李凤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好看,低咳一声,顿时收敛了几分。 而就在这个时候,解十四接着低声说:“小姐若有些不便,解百忧愿效绵薄。” 解百忧是什么…… 李凤宁在一瞬间的茫然,待目光转到解十四身上时顿时明白,心头火起怫然不悦,“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一直冷脸淡然的杀手这回却是明明白白的一怔,看了她好一会后又落后一步,再度扮起了那个乖顺的小厮。 解十四不过借机揽生意,却再度提醒李凤宁他本为一个杀手。想起他与她几回都与“愉快”背道而驰的见面,只为她胸中怒火再添几把干柴,顿时冷哼一声大步朝前走去。 她一路走着,及至偶尔经过一家米粮铺子才突然停下脚步。 “谢家的米面还剩多少?”李凤宁突然问道。 先前还怒气冲冲的,走这几步路她的表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如今她眉头只是微蹙,语声中淡淡的嫌恶听着更像是因为此地简陋。解十四虽然颇有些讶然于她居然如此能收敛脾气,嘴上却回答得极快,“她家的剩粮,至多再供她吃个五六日。” 李凤宁一抿唇,抬脚跨进米粮铺子。 伪装成贴身小厮的少年,黑眸里透出一丝淡淡的疑惑。 小镇上的米粮铺子门面自然大不到哪里去,所以店里人早就看见李凤宁,此时见她一迈脚,顿时满脸堆笑迎了上来,“这位小姐想买点什么?小店的各种米面都是上好货色,您随便看看。” 李凤宁能分得清什么是稻什么是黍就不错了,她扫了眼柜子上一字排开的小笸箩,不看东西只看写着价钱的细木牌,直接就说:“上等白米两斗,替我送个地方。”然后她就把谢宅的位置描述了遍。 照理说,李凤宁救了那谢姓老妇的命,吃她一碗素面又如何?只是看她那么拮据的样子,不要她一碗素面直接害得人活活饿死。秉着好人做到底的想法,索性买点米面给她算了。 这店主先一听李凤宁只买两斗米,表情顿时就有点淡,似乎嫌生意太小的样子。只是后来一听李凤宁说的谢宅之后表情立时大不相同,她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原来小姐您认识谢大人?” 谢……“大人”? 李凤宁立时想到那只装着印泥的瓷盒。 许是李凤宁的犹豫太过明显,店主也是一怔,目光里顿时带上几分戒备,她又报了一遍地方,“是那里吗?” “就是那里。我昨天夜里才到渭阳,不巧碰上几个贼寇,是那位好心留我在她家里住了一晚。”李凤宁顿时一笑,“原来那竟然是一位官大人吗?我先前只知道她姓谢。” 李凤宁的长相本就透着一股清爽利落的味道,天生地招人喜欢。如今她只这么淡淡一笑,顿时便有了十分诚恳又毫无心机的感觉。 那店主立刻就信了。 “原来是这样。”店主点点头,随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脸关切地问:“谢大人没受伤吧?” “我也不知道。只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医馆,我也是没法子……”李凤宁一边眉头轻皱,一边看着店主的表情。 “谢大人大约是怕欠了诊金。其实如果不是她,咱们哪有这些年的好日子?她却总是这样……”店主的担心溢于言表,“希望她没事就好。” “那位谢大人是这里的主官吗?” “她原是巡河官。”店主答道,“前年致仕后,就留在这里了。” 所谓巡河官,乃是工部水司派到地方上的官员,主管河道畅通和修缮堤堰。像渭阳这种名为镇实为乡的地方,自然没法设立县衙。而镇上占地最大的就是码头,最宽的那条路也连着码头,既然差不多都归她管,所以巡河官差不多也就是主官的意思了。 “原来谢大人竟是巡河官吗?”李凤宁惊叹了一下,然后她眉头微皱,“只是她家中怎么却有些……”欲言又止却显然想是再从这店主嘴里挖些消息出来。 “唉,您是不知道。”这店主显然也是熟知情况的人,“谢大人是个好人啊。虽然她和谢太守是亲戚,但自从她来了之后,咱们这些人的日子不知好过多少。她不止自己不捞钱,还管着别人,到最后才……单凭着那点俸禄可不就是那样了嘛。” 李凤宁陪着唏嘘一阵,然后又说:“昨天那些贼寇真是狠。抢钱抢东西就算了,我看着那个架势就是想收买人命。我年纪轻轻的倒还好,谢大人身上也挨了好几下,她又不肯去医馆,也不知道会不会又什么妨碍。” “这——”米铺店主焦急起来,最后却颓然叹气,“都是隐岛上那些该死的!” ……隐岛? 李凤宁正因为又听了个新词而怔愣,心下不由又想起酒楼小二说的话,却不想那店主脸上露出极重的犹豫之色。“唉,不管了!您既然住在谢大人家里,总是个好人。”店主凑近李凤宁,一边眼珠子四下扫,见街上没人才低声耳语道:“如果有人说岛上隐仓可以免了走船的税银,千万不要信!去了连命都没了。” 李凤宁正想再追问,却见店主身体一震,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刷白。李凤宁转头望去,却见街对面正有几个穿着皂色衙役服饰的人站着,两人似乎在闲话的样子,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米粮店里。她们见店主和李凤宁发现自己的打量,居然直直走过来。这两人虽然长得寻常,脸上表情却有些凶恶。三角眼的那个痞笑,“老于,今天生意不错啊。”一边说,一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李凤宁,像是在估量她有多少身家似的,然后又咧开嘴对着店主,“有好事不要忘记咱们姐几个。” “这位不过买了两斗米,哪算什么大生意。”店主冷汗都下来,虽然想笑,嘴皮子却在发抖。 李凤宁眉头一皱,“十四。” 进店后就一言不发的解十四此时踏前一步,“一斗八十五,两斗就是一百七十文。您点点。”他一边说一边摸出两串钱,扣回一点后全部放在店主手里。 那三角眼先是不耐,待看到解十四的脸时,顿时双眼一亮。与同伴交换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后,居然也不说话了。 李凤宁哪里看不出这两人有古怪,只是这世上还没王法说不许拿眼睛看人的。她有意再与店主说话,却见对方竟是一副哀求她快走的神色,不得已只能跨出门外离店而去。 第85章 萧令仪 即便原品致仕不是谁都能捞上的殊荣,李凤宁不相信赤月官员的俸禄能让人拮据到需要大冬天去挖沙滩的地步。如果说她曾经听说渭阳繁忙发达的传闻有那个谢姓老妇一份功劳,她如今久居此地就更为可疑。 看顾此地几十年有了情分才不愿离开的话,那么在贼寇纷起时也应该无法坐视不理。就算致了仕,像这种积年的老人总有几个门生故吏,一层层递话上去,谁能把杀人的贼寇当成耳旁风?燕州还有个魏王,还有个刺史坐镇。所以如果不是整个燕州的吏治都腐坏殆尽,就必然是另有隐情。 比如…… 她知道此地贼寇的根底,又或者根本她就是与贼寇成因有关。心怀愧疚却又无能为力,才更符合李凤宁的观察结果。 李凤宁沉吟一阵,反身向谢宅大步而去。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十四,也一言不发地紧跟在她身后。 渭阳镇本来就不大,不一时两人就到了谢宅的门口。 然后,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璩姨,您就跟我走吧。”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从正屋传出来,让刚刚踏进门口的李凤宁也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似乎答了些什么。 “您一个人在这里,叫我们怎么放心?”那大嗓门继续说,“云流姐特地嘱咐过我,说一定不能让您继续待在这儿。所以您肯跟我走最好,不然我就直接叫人来抬着您走了。” 这话,听得李凤宁眉头都挑了起来。 听着像是为人好,其实却透着一股子蛮不讲理的味道。 这人…… 谢宅到底并不算大,里头几句话的功夫,李凤宁就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在门上轻叩一声后,推门而入。 屋内除了坐在主位上的谢姓老妇,还有一个相当年轻的女人。背对着门口的她没有穿着时人的宽袍大袖,反而一身紧窄打扮。上衣短窄仅到腰下,袖子贴着手腕,腰间束紧。下面穿着厚棉的裤子,脚下一双皮革的长靴包住小腿。 安阳只有到秋天御苑游猎的时候才会换上这样的装束,穿着活动再轻便,也没人会在平时这么穿。 所以这人…… “恩……”倒是面对着门口的谢姓老妇先看了李凤宁,“恩”字出口后瞟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人后突然改口,“李小姐?” 那穿着一身骑服的霍一下转身,一张肤色略深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激动。她看见李凤宁的时候满眼的惊讶,微张了嘴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怎么是她? 李凤宁一瞬间认出这人,她几乎要皱眉的,却忍了下来。然后她微弯起唇,带起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双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一抱拳,“谢大人,晚生又来叨扰了。” 李凤宁这声“大人”一出口,那年轻女人脸上却是一松,之前隐隐约约的戒备消散到几乎没有。反倒是谢姓老妇猛然一怔,一股像是惭愧又像是无奈的表情之后,她眼眸也黯淡了几分。原本就是垂暮伤病的老人,此时看着更加颓丧了。 “这位是萧令仪,我的学生。”老妇向双方介绍,“这位李凤宁……” 果然是她。 如今燕州刺史萧明堂的嫡长女,李凤宁在宁城青楼见过的那个大喊着伎子名字的醉妇。假扮成女人进京,还几次出现在她面前却从来未曾明说过自己身份的萧端宜,冒用的也是这个“萧令仪”的名字。 “昨日幸得谢大人带路,又收留了我一晚,否则我也只好摸黑去找客栈了。凤宁今日是特地回来道谢的。”李凤宁转向谢令仪,“萧小姐幸会。” 李凤宁自是看出老妇有意向萧令仪遮掩昨夜发生的事,所以才主动截断她的话。此时听她顺着她的意思说完,老妇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感激。 而谢令仪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干脆利落地向李凤宁拱拱手,“幸会。” 李凤宁脸上笑意不减,心里却思量起来。 刚才,明明就听到这个萧令仪叫了谢姓老妇一声“姨”的。明明一个萧一个谢,李凤宁也非常确定自己曾经看过的谢氏族谱上,完全没有渭阳巡河官这么号人物。 再加上那声“云流姐”…… 李凤宁不由得又回想起,在宁城府衙里,萧端宜仿若回到自己家一般的熟稔,还有他与谢云流之间完全无需客套,又或者小厮仆妇陪伴的亲近。 即使她能压下私事带来的膈应与别扭,李凤宁仍然觉得这腊月阴湿寒冷的空气似乎根本没有被棉布的门帘拦住,直直地就钻进她的身体,弄得她双手都开始发凉了。 理应负担着监视与制衡之责的萧家,居然与谢家如此亲近。那么历年来陛下所得到的那些安心,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本该去往安阳的奏折,根本没有走出燕州地界? 李凤宁越想,心里越是沉重。 怪不得京师那里没人知道渭阳这么乱。 如果单独一个人,怕不会狠狠拍向桌子的李凤宁,此刻却只能仿若心里无事一般,转而用十分关切地口吻问道:“除了道谢之外,凤宁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安。谢大人您真的不用去医馆吗?受了伤不能硬挨着……” “什么?”萧令仪显然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她顿时脸色一变,猛地转向谢姓老妇,“璩姨您受伤了?什么时候?严不严重?我立刻送您去医……” 只是她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乓乓哐哐”。 那绝不是正常的敲门声,而是有人用巴掌大力击打门扇,甚至令那木头门栓不停震动的声音。 大白天的,强盗上门抢劫吗? 只是李凤宁才眸光一冷,一旁站的萧令仪却已经柳眉倒竖。她脸色一冷,竟是带出几分杀气,然后大步向外面走去。 “哐”一声,门栓被扔到地上,一声大喝:“谁敢在谢璩大人府前放肆!” 第86章 缘由疑 萧令仪一跑出去,便与外头叫门的吵嚷起来。冬日天冷门户紧闭,虽听不清吵闹的内容,谢姓老妇却仍是一脸凄然惭愧。 既然米铺老板都说她是好官,想必她为人做官总不会太差。如今刚刚致仕两年便有人上门来呼呼喝喝,不要说尊重了简直连半分颜面都不给。李凤宁想想也觉得凄凉,便觉得此刻杵在屋里倒像是特意看着她难堪似的,便道声“我也去看看”就掀开布帘朝正屋外走去。 谢宅不大,出了门便能看见有两人立在前院,正与萧令仪争吵。 这两人穿着衙役的服色。一边拿腔拿调地吆喝着什么“窝藏逃奴”,一边两人四只眼睛骨碌碌地转,一副寻人的模样。待李凤宁几步走到萧令仪身后时,右边的女人首先发现,一双鼠眼里顿时露出闪亮精光,很是兴奋地拉了拉身边那个。 李凤宁心下觉得奇怪。 怎么像是冲着她来的? “就是你!”右边那个女人举起手里长棍指着李凤宁,“快说,你把张家的逃奴藏到哪里去了?” 从小到大,还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居然有人敢用棍子指着她,一副她不说就要打的嚣张样子。 李凤宁脸色一沉,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从连着厨房的后廊走出个人来。 正是十四。 他手里的木托盘里放着几杯热腾腾的茶水,本想朝正屋里走的,却在看见前院的情形时停下脚步。 左边那个女人说:“就是他!”随后她一脸凶神恶煞地威胁萧令仪:“还说没有!当着我们的面也敢胡说,我看你们是皮痒了想去牢里吃板子!” 萧令仪愕然间回头,却见十四仿佛被吓着了似的直往李凤宁身边凑,还轻声叫“小姐”。她再一回头,见两个衙役色眯眯看着十四,四只眼珠子恨不得贴到十四腰上和大腿上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顿时大怒起来,“胡说八道——” 那两个痞子似的衙役见萧令仪居然不怕,对看一眼后左边对右边那个说:“跟老虔婆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货?敢阻挠衙差办公,就一起抓起……” 萧令仪勃然大怒,“你们竟然污言秽语侮辱璩姨!”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旁边却飞起一脚狠狠踢在左边那人胸口。衙役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却因脚后跟磕在门槛上,顿时仰面朝天摔了下去。 右边那人一怔之后顿时大怒扑上来,“好你个家伙,竟敢袭击官差——” 适才一脚踢出的李凤宁刚刚站稳身体,旁边萧令仪却动了。她右脚重重踏地,双掌朝前一推在衙役胸腹间,肩膀一转劲力一吐,那衙役居然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与之前那个摔在了一起。 这两人在地上唉唉□□着,嘴里却仍然不干不净,“跟老虔婆在一起的果然都不是好人,她害死那么多百姓……” “你们胡说什么!”萧令仪厉声大喝,她气得浑身发抖,朝前一步“呼”地一脚踢出,说话那个顿时鼻血喷涌而出。 解十四的真实身份另当别论,在外人看来就是这两个衙役看上她的漂亮小厮,寻个其烂无比的理由就要当街抢了去。这么打脸的事情,是个人都忍不下去,不要说对着魏王李端都敢出言不逊的李凤宁了。她一脚踹飞了衙役,却在萧令仪盛怒时反而冷静下来。 这种渣滓教训一顿是无所谓,但若闹出人命就难收场了。 李凤宁上前一步,一脚踏在那人胸口,也是挡住了身后的萧令仪继续踢打。她居高临下冷笑一声。“知道我是谁吗?户部仓司司庾李凤宁,奉命来渭阳公干。”她脚下用力,踩得那人脸色发白,“就凭你们这种不开眼的货色也敢把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 两个衙役都是一呆。 她们完全没想到,在街上随便挑了个好欺负的外乡人,居然会是一个来自京师的官吏。 “你,你有什么凭证……”满脸是血的那个虽然还在强撑,语调却到底弱了下来。 “凭你也配问我凭证?”李凤宁冷笑一声,收回脚,“滚回去叫你们主官来见我。”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想张嘴说点话找回场子,却又顾忌李凤宁的话,最终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半晌,才连滚带爬地跑了。 李凤宁见她们逃了,才回过头就看见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的萧令仪,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屋子的谢姓老妇。她一脸的愧疚消沉,见李凤宁看她才摇晃着身体,颤颤巍巍地回屋去了。 “璩姨!”萧令仪担心地喊了声,追了过去。 李凤宁犹豫了一瞬,也跟着一起去了正屋。 屋里,萧令仪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谢姓老妇,而老妇坐在椅子上。只是那副颓然的模样…… “谢大人。”李凤宁没有坐下,只是站在谢姓老妇面前。 “老妇不知恩人您竟是仓司司庾,失礼之处还望见谅。”谢姓老妇虽然脸色惨然,说话倒还有条理。 “本官有些不明之处,还望谢大人能解答。”李凤宁本有些不知怎么开口,那两个起色心的衙役叫破,反倒方便她问了。 萧令仪紧张起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倒是谢姓老妇说颓然叹了口气,“令仪,不要替我隐瞒了。该来的,总要来。”她略一顿,抬眼望向李凤宁,“老妇名叫谢璩,原是渭阳的巡河官,这点李大人已经知道了。”她见李凤宁点头后,继续说道:“老妇与太守同姓,幼时便受谢家照顾。不止蒙太守青眼举荐我做了官,就连小女谢云亭也是由太守举荐,做了折冲府的校尉。” 如今燕州太守之女名谢云流,谢云亭既然同属“云”字辈,那么两人的名字就该是能写在同一本族谱上。也就是说,这个谢璩与谢太守应该是关系比较近的堂亲,而并非只是同样姓谢而已。 只是萧令仪叫她璩姨,谢璩又说她是学生…… 谢璩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为继,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只见她神情越来越激动,眼圈发红嘴唇颤抖,眼里隐有泪光,“后来,后来……” “云亭姐向来孝顺。”萧令仪接着说道,“她知道璩姨来了渭阳便拒绝了升迁,想法子调来这里做了个巡岸。” 渭阳这种水运中继之地,因离县衙极远,万一有些什么事怕赶不及,便会放一两百人的士卒在这里。因日常就是在码头与河道上巡查防卫,领头的那个就叫巡岸。 巡岸油水虽足,却到底要困死在一地,一个错漏许就今生都无法升迁,所以寻常并不肯有人来。这谢云亭如果真是因为谢璩而转来此地,倒可以说真是孝顺了。 “起初是极顺利的。只是后来……”萧令仪说着说着,脸阴沉了下来,“四年前,云亭姐不知怎的与运粮官争执起来,然后……错手杀了那人。” 错手杀了运粮官? 譬如西北的军饷,的确是从宁城的官仓里运到渭阳,再由渭阳走水路一路向去往凉州。也所以运粮官与巡岸有些交接很是正常。 只是什么样的龃龉,居然要闹到动手杀人? “最后……”萧令仪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她领着手下的兵卒逃去了隐岛。” 领着兵卒逃去隐岛…… 李凤宁眉头一皱。 难道? 她看向谢璩。 谢璩正好抬眼,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什么? 难道那些贼寇是原来驻守渭阳的兵卒?而贼寇的领头,就是这个谢璩的女儿谢云亭? 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谢璩这个巡河官到如今的境况了居然还一直不肯离开渭阳。 但是……照萧令仪的说法,有一点却完全说不通。 谢云亭不是很孝顺吗?但是昨天李凤宁救下谢璩的时候,那个贼寇根本就是把她照死里打。就算如今她们母女之间反目成仇,那个谢云亭就能在短短时间内从一个孝顺女儿变成弑母的穷凶极恶之徒? 李凤宁听解释,反倒听出一点疑问来。只是她看着满脸沉痛,似乎无法再承受打击的谢璩,再看看一直看着她,眼里似有恳求之意的萧令仪,终于也只是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第87章 雇人手 到此,事态又落回一筹莫展里去。 别看谢璩那一通沉痛无奈,好似非常可怜,其实最关键的隐仓一事,她与萧令仪两个根本一字没提。不知根底的人即便到了渭阳,一时半会也寻摸不出什么可疑来。凭着酒楼小二那几句话抓她进衙门公审,她但凡说自己只是招摇撞骗,便能轻轻松松一个人全背了,无论如何也攀附不到一州太守那里。 至于作乱的贼寇,谢璩的证言好似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罪证,但实际上李凤宁却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情。不要说她如今只是顶着一介从八品小官的头衔,便是拿出皇女的身份来,依旧过问不到这里。燕州一地如要剿匪,则必然要动兵。而无论是谁上的书,必须经由谢太守或萧刺史的手才能递进京师。谢太守如果承认渭阳大乱,不止是要她自打耳光承认治理无方,更加会牵扯出隐仓的问题来。胆敢朝税银伸手的,一家大小的脑袋都岌岌可危,不要说她那顶正三品的官帽了。而原本承担着监视之责的萧刺史,看她嫡长女如此维护一个姓谢的,想也知道两家关系匪浅了。 李凤宁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从赤月全局来看,渭阳不过是丁点小事。一地的贼寇,比之西北虎视眈眈的驲落铁骑如何?小镇的安否,与朝堂格局与帝位承继相比又如何?就算李凤宁自己,也觉得她但凡回到安阳,也不会再如何整日念着这里。 只是,她如今人在这里。 看着贼寇肆无忌惮地打杀,看着百姓奸猾不思正道,看着衙役做起入宅构陷抢人的勾当,要李凤宁仿佛云淡风轻当什么都没看到,她做不到。 赤月安则有李氏安;赤月富,而后方有李氏享。 这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原本就是因为承担着更重的责任,所以皇亲贵胄才能从小吃尽山珍海味、穿遍绫罗绸缎,如果人人都蒙上眼睛遮起耳朵,那么改朝换代之日只怕也不远了。 只是…… 做是该做的,但是要怎么做? 李凤宁沿着走廊到了谢宅暂居的客房,推门而入之时,眉头皱得更紧。 白日里看这间客房更加清楚。 架子床也好,桌椅也罢,用的都是极普通的木料,做得很结实,床板上却连一点雕花也没有。被子倒是棉被,可外头套的却是洗到有点褪色的印花棉布。无论怎么看,都只能朝“为官清廉”那里想的客房,就算她能有这个心去清缴贼寇,又有多少人会愿意跟她一起去抓此间客房主人的亲生女儿? 李凤宁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顺手拿起白瓷的水缸,到了一杯冷水。腊月里,一口冰冷的水下肚直激得她浑身一哆嗦,却依旧没能给她想到昏胀胀的脑袋带来几分清凉。 她要还是魏王嫡女,从宁城的王府拉一堆王府侍卫就行了。凭李端待她如何,假造一句圣旨秘命,她就不信王府的侍卫还能不听她的。即便有人偷偷去安阳,等李端的书信回到宁城,此地的贼寇尸体都凉透了。而如果她是正经的皇女就更加简单,只要拉来她自己的侍卫就行了,都不必找谁交代的。 可如今,她这个半道上换门庭的却夹在中间。魏王府那头是没戏唱了,而她自己还不清不楚的,更加不要说什么“她的势力”了。 李凤宁沉吟着,目光四下搜寻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找到答案一样。正巧这时十四端着托盘从外头跨进客房,将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到她面前,然后低垂着头,站到门边去了。 解十四。 说起来,这个人倒还…… 解十四似是察觉到李凤宁的目光,头一抬,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便是这种像刀刃上冷光一样的眼神,让李凤宁没法分神注意他的容貌。虽然从长相来说,即便整个后宫里也寻不出比他更漂亮的男人,可任谁被那双仿佛毫无温情的眼睛一看,再多的旖旎也会被瞬间清空。 买只瓶子搁屋里只怕也比把他放身边好,至少瓶子砸碎了只是割手,这个少年却会割脖子。但话又说回来,即使他每次出现都会给李凤宁留下一段咬牙切齿的回忆,如果站在旁观的立场上…… 他那手功夫还是十分可以的。 李凤宁眨了下眼,“坐。” 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浅淡到几乎看不清的疑惑,然后撩起门帘朝外望了一圈之后,解十四才悄无声息地在李凤宁的右手边坐了下来。 侧身坐半张椅子的那种坐法。 李凤宁挑眉。 果然机灵。 “解百忧什么生意都接?”李凤宁端起他之前拿过来的茶水抿一口,把今天在街上刚刚听到的名字说了出来。 茶水入口却不由一怔。 水温恰恰能入口倒也罢了,只是粗茶却能沏成尚堪入口的模样,显见泡茶的功夫是用心练过的。 李凤宁放下茶杯。 解十四眸中一闪,“解百忧,自然能解百种忧。” “哦?” “忧部寻忧,百部百闻,解部开解。”解十四长长的睫毛一颤,低垂下眼睛,“只要出得起银子,就没有解百忧办不到的。” 且不说这么大的口气,也就是说,解百忧按字面分为三部分了?“忧”字部负责寻找有“烦恼”的客人,“百”字部则提供消息情报,最后由“解”字部动手解除烦恼。 怪不得叫“解”十四。想必隶属解字部,且排名十四。 李凤宁一想到这样的杀手至少还有十三个,不由得眉头一皱,“若我说,想让解百忧替我解决隐岛贼寇呢?” “杀人普通人为百两,武者视功夫高低自三百两起,官者千两起。”解十四声音泛冷,说得却极其流畅,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京官不杀,皇亲不杀。” “京官不杀,皇亲不杀?倒真是好打算。”李凤宁冷嗤一声,“灭个隐岛贼寇,岂不是简简单单就要过万两?就不知跟买下你的价钱比,哪个更划算些了。” 李凤宁听他一条条地报价钱,简直就跟屠夫杀猪宰牛一样,心里一个不爽快顿时就讥刺过去。 谁想那解十四听见这话却结结实实地一愣。他先是身体微震,随后猛然抬起眼,完全不掩饰他表情里的讶异,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李凤宁,直到李凤宁眉头一皱,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眨了眨眼,再度回复到之前那低眉敛目的模样。 “我不用你杀人,留着听我吩咐。”李凤宁语声里止不住地带出点膈应的感觉,虽然嫌恶却总算记得好歹把事做了,“事完之后,你该知道上哪里找我要银子。” 贼寇虽然可恶,却也未必每个都该死。何况若是她想杀便杀,要赤月律法何用?李凤宁缺的是干活的人手,不是杀人的凶手。 “如何?”李凤宁半晌不见解十四回话,眉头皱紧又朝他看了过去。 却见解十四抬起眼,与她对视好一会,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好。” 第88章 渭阳乱 因南边气候温暖宜于居住,人口就大大多于北方苦寒之地。渭南倚着码头为生,来往人流只会更多。到了腊月上旬的现在,有人是田里冬歇正有余力,有人则是未雨绸缪备起年货,是以虽然呵气成冰,市集却反而比夏秋更加热闹。 住在本镇的到底占少数,大多数人都是早早地赶上十里二十里地到渭南,夜里又要赶着回去。所以市集那片几乎铺满了地摊。摊主们在地上摆开自家的土产,譬如腊肉又或者土布一类,即便脸冻得发青了依旧向驻足的客人露出憨厚淳朴的笑。 如此景象称一声“安平”倒也不十分亏心,只是转瞬间,便有人将之破坏殆尽。 一队四人由远及近,领头的穿着青色官袍,后头几个作衙役打扮。从最靠近市集边沿的摊主看见之后一声“巡河来了”,原先嘈杂中不失勃勃生气的市集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横扫而过,瞬间便静了下来。有些离得远的偷偷摸摸收拾起东西,眼见着赶不及走的,个个瑟缩着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减弱一点存在感一样。 那一队四人闲散晃荡着进了市集,穿官袍那个眼珠一转,直奔一个卖米糕的摊档而去。那摊主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容色早被岁月吞噬一片枯槁。但是他身边带的少年却十分鲜嫩。虽然乡下孩子没什么打扮,到底十四五岁正是如花儿一般的年纪。原来只六分的颜色,被光洁的皮肤与清透的眼眸一衬,顿时也显出十分的好看来。 那少年才从客人手里收了三枚铜钱过来,不知身后来了人,一转身后吓了一跳,身子也收势不住朝前一晃,正好被穿官袍的那个手一伸拉到怀里。“这是给本大人投怀送抱吗?”说完她便哈哈大笑,身后跟的三个也附和起来。 “多,多谢大人。”那摊主骇得几乎脸都青了。他强拉起笑,一边企图把少年拉回来,“这孩子毛毛躁躁的。” “急什么。”揽住少年的人手臂一拉就避过摊主的手,“本大人还难得遇见这么漂亮的孩子,不如……”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另外一只手,摸着少年的背一路向下,停在臀上后又揉捏几下。 少年身体一僵之后,开始明显地颤抖起来。 “大,大人,放过他,他只是个孩子——”摊主见对方大庭广众之下还如此肆无忌惮,顿时慌了手脚。他求助似的四下张望,却见被他看到的人即使咬牙切齿面露不甘,却最终只是羞愧地转开头。摊主一咬牙,从怀里掏出整个钱袋,直接捧到那人面前,“大人巡查辛苦,这些请大人喝茶。” 跟从的三个衙役里有人伸手接过,掂了掂分量,面上露出不满的神情,她四下打量米糕摊子却再也见不到更多的铜板,只能回头朝那个领头的点了点头。 穿官袍的似乎有点犹豫,只是看看四下人太多,她的手又在少年身上多摸了几下,才狠狠一把推开少年,然后带着人继续向市集里面走。 摊主立时抱住少年,摸着他的头发脖颈,“孩子,孩子你怎么样了?” 那少年抬起一张因屈辱而羞红的脸,一双眸子里泪水要掉不掉,“爹,娘的药钱……” 摊主一怔,神色顿时黯然下去。他回头看了看已经半空的摊子,长叹一口气之后,强拉起笑容企图安慰他,“没事的,回去再想办法。” 这边父子两相对凄凉,那边一队四人衙役却没个停歇,一路收了不知多少“茶钱”之后,才意犹未尽地转头向市集外的大路走去。 “还是跟着大人好。”跟在后面的三个衙役之一说道,“先头那个姓谢的装什么假清高,弄得姐几个清汤寡水没点好日子。自从大人来了,咱过的这才叫日子!” “就是就是。” “大人,走这里。”三人中的一个突然说道,“这条道近。” 穿官袍的那个听后面三人一顿吹捧,不由面露得色,好长一会之后才假惺惺地说:“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罢了,看你们眼皮子浅得。”她一边说,一边顺着那人的指引转弯进了一条宽巷。 “眼皮子浅的是你!”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四人都是一惊,定神望去,却见巷子中间居然站着个蒙面人。青天白日的,这人居然一身全黑,连面上也裹了黑布,只挖了两只洞露出眼睛。 四人待看清楚这人的样子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哪里来的傻子,以为自己唱大戏呢。” 那蒙面黑衣人也不答话,脚下一顿就朝四人扑来。穿官袍的脚一抖,立时就朝后退,嘴里大叫着,“抓住她!” 三个衙役呆怔了一瞬之后也反应过来,大叫着朝蒙面人扑去。 只是不想,这打扮奇怪的黑衣人居然功夫极好。三人两先一后扑过去,最先头那个被她一记扫堂腿就绊倒在地,再回脚一抬踢中侧脸,猛地撞上墙壁后就软倒在地。略慢一步的那个见好机会,正要扑上去打,却不想脑后生风,她急忙回头却被一拳打中面门,眼泪鼻血顿时喷洒了出来。她捂着鼻子弯腰一退好几步,直碰上墙壁才停下来,正努力抬着头,费解地看向那个应该是她同僚的人,却只觉脖颈处重重一痛,顿时脑袋一歪,晕死过去。 穿青色官袍的人此时哪里还有半点威风。她跟从的三个衙役,两个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第三个反而站到蒙面人那边,此时再蠢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她恶狠狠地瞪了倒戈的衙役一眼,“你想怎么样,我与你们的头目有过协议……”她面上虽然企图做出一副镇静的样子,可惜发抖的声音到底出卖了她。 “你说什么……” “大小姐,真是巧遇。”正在这时,理应没人来的巷口居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虽然那声音带着点揶揄,语调也足够柔缓,听着就好像久未见面的朋友来打招呼一样,那黑衣人却听得身体一震,与倒戈的衙役对视一眼之后,猛地回头看向巷口,瞳孔一缩,声音里满是戒备,“你是……” 站在巷口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棉衣。她容色如玉,凤眸善睐,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似见到了久违的挚友一般。 那穿青袍的巡河官见有人来,顿时狂喜。她正好站在那人与蒙面人之间,此刻不顾一切踉踉跄跄就朝巷口那人奔扑过去,“本,本官是渭南巡河官,有刺客——” 蒙面人心神都被巷口那人吸引住便失了先机,没能拦住巡河官。她眼睁睁看着对方跑向巷口,正懊恼时,却见对方脸上虽然还保持着那种浅淡的笑容却侧身一让,接着她身后就钻出个长得极艳丽的小厮,手里却拿着一把细长锋锐的长剑,“唰”一下朝巡河官刺来。那巡河官勃然大怒,但是话还没出口就见那小厮剑尖朝前一送,立刻在巡河官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来。巡河官不用人说也立时闭嘴,然后那小厮举起左手,一个手刀劈在巡河官的脖子上,就见她一翻白眼也摔倒在地。 穿着月白棉衣的人却仿佛没看见似的,仍是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萧大小姐不是想说,过了一日就把凤宁忘了吧?” 蒙面人在原地怔愣了会,才不甘不愿地拉下覆面的黑巾。却正是宁城萧家长女的萧令仪。她沉着脸,一双眸子紧盯着眼前这穿月白的女人,又看看那个从怀中拿出细绳,麻利地把倒在地上三人捆绑起来的小厮。“不知李司庾有何见教?”她声音里满是戒备。 “倒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不过就是想掺和一脚而已。”穿月白的,自然就是李凤宁,她笑眯眯地看着萧令仪,“不知萧大小姐意下如何?” 第89章 萧端宜 “不知李司庾有何见教?” 萧令仪看着巷口那个的女人,还有她身边脸漂亮,身手更漂亮的小厮。 她声音还算镇定,心里却是一片沉重。 先前在谢宅,萧令仪便听谢璩说起过李凤宁救她的经过。她说话时顾着谢璩的脸面不曾细说,再加上门口那干脆利落的一脚,令萧令仪大生好感。比起宁城那些黏黏糊糊一句话里糅几层意思的文官,还是李凤宁这种爽利干脆的性子更对她胃口。 只是企图结交的心却在她自曝家门后瞬间熄了个一干二净。她虽然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但是看现下这个叫李凤宁的女人能堵在巷口,只怕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只一想到她若是向宁城萧家通风报信,萧令仪隐忍许久才得到的机会就会功归一篑,一股浓烈的焦躁就不由迸发出来。 萧令仪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些。 谢璩本人学识渊博,在整个燕州都颇有文名。萧刺史有意让她拜入谢璩门下读书,却不想萧令仪爱武不爱文,整日里看见书簿纸笔就讨厌,反倒与武举出身的谢云亭亲近起来。而在听闻谢云亭误杀后落草为寇的消息时,萧令仪直觉不信。可任她无论怎么解说,整个宁城都像默认了这事一样。不止她娘不理,就连族亲谢太守也听若未闻。 恼起萧令仪来,便想自己查明真相。可她才到渭阳,就发现继任的巡河官很不是东西。原先做主簿的时候就喜欢阿谀奉承,升官之后居然变本加厉。码头破烂、船期混乱她甩手不管,欺压百姓倒是日日不肯放松。萧令仪一怒之下就寻了谢云亭的旧部里应外合,想绑了这个狗官教训一顿再说。 却没想到,半当中突然冒出了李凤宁这么个人。 “倒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不过就是想掺和一脚而已,不知萧大小姐意下如何?”李凤宁一边说,一边走近萧令仪。 那个李凤宁好整以暇,与谢府一般无二的轻松表情,看在萧令仪眼里却是一副颇有倚仗的样子,令她不由下意识忌惮起来,却也同时更添一份焦灼。 只是……掺和一脚? 萧令仪思绪诡异地空白了一瞬。 她不向朝廷和她母亲告发她,还打算帮她? 萧令仪倒不蠢。可宁城里却有两个人,比她聪敏灵慧,还打小就一直护着她。以至于养成了她遇事不想如何解决,反而先想到他们的习惯。如今一旦自己面对顿时就有些脑子不够用起来。 当然想不透归想不透,她也不至于傻到立时就答应下来,于是只能拿眼看着她。 “我奉着户部的命令出来办事,渭阳也在必看之列。”她略收敛了一点笑意,表情立刻就诚恳起来,“渭阳现在这样子,我回去如果不说是我渎职,但如果照实说了,只怕就要惹来谢太守和萧刺史的埋怨。” 这哪里仅仅是“埋怨”?这么件事捅出去,简直就是拽着谢太守和她娘左右开弓把脸都扇肿了。就算她娘不会做什么,谢太守能把李凤宁给活吃了。 萧令仪点了点头。 李凤宁又道:“就算我不怕惹恼两位大人,之后的事情也不好收场。一是先帝丧期未过,不宜大肆血腥杀戮。之后还有太女登基,祭告太庙,一圈事情做下来,怕不要等到后年朝廷才能挪出空来收拾这里。这一年两年的,又有多少百姓会枉死?” 萧令仪看李凤宁一脸认真诚恳,不由心中发虚,脸上就漫起点愧色来。 她打小也是有着学好武艺去凉州打退马奴保卫赤月的梦想。如今自家门口出了贼寇危及百姓,她却只想着替自家人查探昭冤,实在是远远不及这个李凤宁。想到这里,萧令仪略定了定神,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渭阳这里,捂着总不是个事。如果能够撸顺了,说出去也无妨。”李凤宁又朝她走进半步,压低声音,“何况连我也听说过谢大人为官清廉,如今这么不明不白地顶个贼寇眷属的名声凄惨度日,任谁都看着也不忍心。谢巡岸落草如果有隐情,自当还她个公道。如果不是……”李凤宁一顿,眼睛微眯,“也当有个了结。” 萧令仪虽然有了准备,却仍然觉得最后一句有点刺耳。只是她也明白李凤宁说的是正理,便认真点了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反倒是李凤宁略微一怔。只是这表情瞬间即过,快得好像萧令仪眼花了一样。紧接着李凤宁便朝后一指,“她要如何?” 萧令仪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却见是之前被李凤宁小厮打晕后又捆绑起来的巡河官。 巡河官再小,那也是一个朝廷官员。萧令仪身在渭阳的事不能让她母亲萧刺史知道,一时半会自然也没法鼓动她罢免了这个小官。她只想着想蒙起面来教训她一顿,好歹收敛一点。如果她今后改好了便罢,继续再作恶多端的话,她再想其他的法子令母亲知道就好。 可李凤宁这一突然出现,虽然免了这个巡河官中途逃走,却也被她看清了脸。她要回头向谢太守哀求,只怕这个李凤宁便要不好。所以一时之间,萧令仪犯起难来。 “大小姐如果一时想不到,”却见李凤宁笑眯眯地说,“不如交给我来试试?” “你想,”萧令仪皱起眉,“怎么样?” 这人再不好,总也罪不至死。让她知道怕就好,打杀却是…… “借间屋子,让我与她说说话即可。”李凤宁唇角微弯,满是自信,“大小姐放心,不会见红的。” 萧令仪略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随后留下那两个依旧昏迷不醒的衙役,由做内应的衙役在前领路,萧令仪与李凤宁一左一右挟着巡河官去往渭阳巡河署的衙门。 许是这巡河官实在太不得人心,而她手下衙役也积威甚久,一路上竟然没遇上任何阻碍。腊月街上本就不多的路人在看见领头的衙役后,就脑袋一低远远避走,以至于这略走近几步就能发现不妥的巡河官,竟然简简单单地就被她们拖着进了署衙的大门。 四年前官员衙役们兢兢业业的渭阳巡河署,此时大白天居然也没几个人。偷懒耍猾的早早不见踪影,留下几个还能尽忠职守的却又都与萧令仪是一伙的。她们虽不认识李凤宁,却反应极快。居然在短暂的怔愣后就分成几拨。有人奔去衙门外头左看右看,有人探询衙门其他房间,还有人跑去拉开房门,示意她们把人拉进去。 萧令仪因常来渭阳,与这些人都熟识也就罢了。她见李凤宁却也一脸面色如常地跟着她把人朝屋子里拉,心下也不由得有些佩服这人倒是够胆识。 既然人家都坦坦荡荡,萧令仪不知怎的,也不乐意做出一副扭捏畏缩的样子,放下巡河官后她便干干脆脆地退出房门,最后还顺手关上了门。 “大小姐,那位是谁?”才下台阶,便有相熟的衙役过来问她。 “户部仓司的司庾。”萧令仪说,“李凤宁。” 她这时才想起,其实这个李凤宁的身份完全是自称。虽然能知道仓司有司庾这么个小官,至少就是朝廷的官吏,而且怎么想招摇撞骗也不至于选这么个小官,但萧令仪的确是没有看到过任何的文书身牒。 一瞬间,她心里泛起疑惑,虽然转瞬就被她压了下去。 这摊子污泥水本就是任何人都走避不及,这事就算圆满完结……虽然萧令仪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圆满”该是怎样一个结局,所以除了那点公心之外,她大概任何好处都捞不上的。 问她话的衙役见她答得如此平直,只道是认识的,便也点点头就不再说话。她一会招呼萧令仪坐,一会又去替她倒茶来。 关了门的屋子里不知李凤宁与巡河官在说什么,署衙外头却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 一个比她略大几岁,却皱紧眉一脸薄怒的男人。 刚才还想着渭阳想着贼寇的萧令仪心里一慌,猛地站起来,手“啪嗒”一声带倒了杯子,热茶流了一桌子。“哥……”她脸皮子一抖,心里发颤脸上却必须要笑,“哥你怎么来了?” “你倒是装得像!”一路从门口进来后就笔直朝她走来的男人气势不减,却到底顾及着她的面子压低了声音,“我想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个粉头了,倒是打的好幌子。姨母和姨父不知道有多担心你。” 萧令仪是萧刺史的长女,能被她叫做哥的,自然也就是安阳萧家寄养在宁城的萧端宜。 因为说要来渭阳遭拒,萧令仪便假意说喜欢上一个名叫琼玉的伎子,然后整日里朝拂春堂跑。接连几回夜宿青楼之后,家里对她的管束也松起来,她便乘机跑出宁城来了这里。 “我不回去!”萧令仪想到她千般算计却仍然功亏一篑,再想到这次被抓回去只怕再也没机会来渭阳就犯起倔来,“不把云亭姐的事弄清楚,我死也不回去!” “你——”萧端宜一噎,瞪圆了眼看着她。 萧令仪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两人互瞪了会之后,倒是萧端宜先软下声来,他好声好气地企图劝解,“你一个堂堂的刺史之女,到渭阳来……” 只是他话没说完,那头屋子的门却开了。萧令仪本就全副心神都放在那头,此时一听声音就立刻转头,而与她说着话的萧端宜自然也跟着转头。 屋子里,李凤宁慢慢走出来。她面带微笑朝萧令仪一拱手,“幸不辱命,总算是妥当了。她会在三日内行文去府衙,求个病退……”李凤宁也是话说到一半停下来。她眼眸一转,看向站在萧令仪身边的萧端宜,眸中闪过一丝讶色,随后就唇角微弯拉出一个十分客套却也疏远的浅笑来,“竟不知道萧二公子也在。” 萧令仪与萧端宜的母亲是堂姐妹,所以她们两个就是从堂兄妹。所以虽然同姓萧却不同序齿。萧令仪是家里第一个孩子,所以称“大小姐”,而萧端宜上头还有个姐姐,所以是“萧二公子”。李凤宁这般叫法,足以证明她是真知道她们两人的底细。 不过…… 萧令仪转头,却发现素常总是翩翩温雅的堂哥此时除了讶然之外,居然还有一丝不自然,“大……你怎么在这里?”只是或许还有些余怒未消,他略带严厉的声音听着倒像是斥责一样。 “上次见萧二公子的时候,还是科考的时候。”李凤宁笑意略深,却还是不及眼底,“后来做了户部仓司的主事,如今是奉着命令来查仓的。” “户部仓司……司庾?”萧端宜的表情和声音,无论如何都只能用古怪来形容,然后不信似的略略提高了声调,“从……八品?” “是,从八品下。”李凤宁笑盈盈地补了一句。 “哥,你认识李司庾?”一旁的萧令仪实在忍不住,于是开口问道。 “啊,嗯。”转回来回答问题的萧端宜,说话时却还是忍不住瞟了李凤宁一眼,“秋天回京的时候……见过。” 即便没摊上一颗玲珑七窍心,好歹也与萧端宜一同长大,萧令仪直觉便有些不对。只是如今大庭广众她也不好多问什么,所以她只是看了萧端宜一眼,什么都没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跟着李凤宁的那个漂亮小厮也从里屋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截断绳。他在李凤宁身边低声说道:“小姐,已经蒙上眼睛了。” 正巧看着萧端宜的萧令仪,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情绪。 萧令仪奇怪地看看李凤宁和她身边的小厮。 李凤宁看穿着看谈吐,便知绝对不是寒门小户里出来的。她出门时带个小厮很正常。何况这个小厮功夫不错,还有点护卫的本事,那就更正常了。 但为什么…… 她哥看着好像生气了? 第90章 京师远 腊月十五,京师安阳内城,紧贴着殷府的范宅。 俞氏端着一只才煎好的药跨进偏院的房门,小厮悄无声息地为他掀开挡风的布帘,他跨进了里屋。里屋烧着好几只炭盆,却都远远地放在西边窗下,以防炭气薰了人。 俞氏熟门熟路地拐向东边。 东边贴窗子放着一张很大的软榻。榻上铺的盖的好几层,以至于那个躺着的少年倒更像是陷在被子里。从门口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他半张刷白的小脸。 俞氏走到榻边,先把榻桌上一堆零散吃食推开些才能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他搓搓手,才将手贴到少年的额头上,摸了一会后,却眉头一皱。 少年本来就没睡踏实,觉得有人在身边就睁开眼,“姐夫。”他本是清秀的长相,可现下却在病中,脸色苍白不说,一双本该水润透亮的眼睛暗淡得毫无神采。 “随儿,该吃药了。”俞氏先把他扶着坐起来,再把药拿到手里,“来。” 少年自然就是范随。 李凤宁离京,皇女府还在修建,于是他也只能回到自己家先住着了。 “又要喝……”随儿垮下脸,然后抬起那双大眼睛看着俞氏,一副可怜样子,可他话还说完,就先咳嗽起来。 “你看看你这样子,还想不喝药。”俞氏耐着性子劝他,再次将药碗递到他面前,“乖,听话。” 随儿一扁嘴,只好把药碗拿过来。可他刚喝了一口又剧烈咳嗽起来,口里含的药汁流了出来,连手里的药碗也翻倒在被子上。俞氏被他唬了一跳,又要替他拍背顺气,又要抢着把药碗拿起来,好一阵慌乱。 随儿咳得两颊绯红,眼里都蒙上一层水雾,可好容易停下来的时候,他却神色大变,猛地用力掀开被子。 俞氏只道他怕药汁渗进被子,正想说不要紧的时候,却发现被子下面竟赫然是一件衣服。他愕然间抬头,却见随儿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把衣服抱进怀里。 俞氏朝他怀里瞟一眼,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这衣裳要比随儿身体大上一圈,且看式样,明显是女式的。 谁家没出阁的孩子,竟把一个女人的衣服放进自己被窝里?这要是传扬出去,一个寡廉鲜耻的名头就坐实了。 “随儿,这是……”俞氏的声音有些艰难,却又不得不问,“谁的?” “小姐的。”随儿一副有衣万事足的模样,抬起头来又对俞氏笑得憨憨的。 俞氏因从小的关系,性子便有些争强好胜。他母亲是礼部郎中,偏范聿只是个不入流的掌设,所以嫁进范家的头几年颇有些意难平,及至后来妇夫渐渐相知才平和起来。如今俞氏与范聿琴瑟和谐,自然也就把范随看成亲弟弟一样,平日里倒比范随的亲爹还要关心他。 “她的衣服怎么在你这里?”俞氏虽然心中惊疑,却只把随儿当成小孩,又怜他没个男性亲长在身边教导,就连说话也特意和软了语调。 “小姐不在,晚上我总睡不踏实。”随儿有点不好意思,笑起来愈发柔软,“拿着她的衣服就好点。” 什么? 难道…… 俞氏惊得脸色一白。他脸色一沉,几乎克制不住怒气,“她跟你睡一起?” 随儿不知他为什么生气,肩膀一缩,好半晌才讷讷地轻声回答:“没,没有啊……” “没有?”俞氏皱紧眉,紧紧盯着随儿,“真的?” 随儿认真点头。“小姐从七岁的时候就不进我屋子,”他一边说一边咳几声,“她的屋子晚上也不许我进。” 俞氏表情严厉地看着他,却见随儿虽然有点茫然无措的样子,眼神却十分坦然,这才松了口气。“既然一直是自己睡一屋的,你晚上怕什么?” “不知道。”说起这个来,随儿自己也有点莫名的委屈和沮丧,“夜里老是醒过来。一想到小姐不在,就更睡不着了……” 随儿几日前着了凉,小厮说是随儿在花园里瞌睡。俞氏想哪有人才起床又瞌睡的,便觉得定是小厮偷懒,好一通发作。如今看来或许是随儿连着几日睡不好,白日里太阳一晒,暖烘烘的或许真就会瞌睡起来。 只是…… 俞氏又看了看他手里那件衣服。 人不在京师就睡不安稳,然后去拿那人的衣服贴身放着。 这哪里还能说是择席? 根本就是…… “你这样子,要怎么嫁人?”俞氏说着,不由得愁起来。 天下再没脾性的女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夫郎日日想着别人。何况被窝里放其他女人的衣衫,只怕是要膈应得都房门都不肯进了。 “嫁……嫁人?”随儿呆呆的,“谁啊?” “不就是你吗?”这下连俞氏也跟着呆了,“你跟那个孟溪!”他见随儿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你自己说喜欢的?” “哪有。”随儿眉头一皱,一扭头,“我才不要。” 这绝不是男孩子的娇嗔羞涩。 “你那个小姐自己跟你姐姐说的。”俞氏顿时急了,“还说让你姐姐多见几回,若好就可以定下来了。否则有尚舍监盯着,整个工部出的人,建造皇女府的活什么时候轮到孟溪那么个人来做?” 俞氏就一直无法理解范家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儿子送给人家做小厮。虽然范随的出身的确配不起李凤宁,俞氏也几次三番跟范聿说,情愿嫁进寻常人家做正君,也好过从一开始就矮人家一头。所以如今辗转听自家妻主说范随相中孟溪,虽觉得疑惑,倒是替范随高兴。但是现在看来,显然是出岔子了。 随儿一听是李凤宁说的,顿时脸色煞白,“小姐说……说的?” 俞氏嫁进范家近十年,看范随也跟亲弟弟没有区别。此时见他这模样,顿时心疼起来,但心疼归心疼,他又不好编谎话骗他。 随儿虽然天真娇憨,人却不傻。此时见俞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哪里还不明白,顿时身体微晃,下一瞬间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怎么哭了呢。”俞氏连忙搂他入怀,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劝慰,“姐夫在这,有什么话都跟姐夫说。” “小姐不要我了……”随儿靠在俞氏身上,声音脆弱得好像奄奄一息的雏鸟,“怪不得小姐走的时候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她在哪里,原来小姐不要我了……” 俞氏听着这话只觉心里发凉,再看他眼神更觉不好,偏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只能一边替他擦着眼泪一边说:“哪里是特意瞒着你……” “小姐以前说过的,”随儿越说,声音越颤,“说我找不到比她更喜欢的人,我就可以留在她身边……我没有啊,我一直一直都最喜欢小姐……” “她是有公务在身,出去做完正经事就回来了。”俞氏只能柔声劝他,“等她回来,你自己跟她说就好了。” 随儿却只是低垂下眼不说话。 “你这孩子……”俞氏看他这副样子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又把他扶着躺下,“你莫要胡思乱想。刚才药洒了,我再去煎一副,等会再过来陪你。” 随儿到底乖乖地顺势躺了下去。俞氏临走到门口时再回望一眼,却见那个少年怀抱着一件衣服蜷缩成一团,他也只能抿了抿唇掀帘而出。 俞氏走不多远,却见范聿从对面过来,该是要去看随儿,于是他快步迎了上去。范聿看他神色不好,正要开口却被俞氏抢了先,“你们之前就没人跟随儿说过孟溪的事?” “怎么?”范聿眉头一皱,“随儿说什么了?” “我一跟他提成亲的事,他就哭。”俞氏越说越焦急,“还说什么大小姐不要他了,那样子我看着都心里难过。” “是吗。”范聿却不是很意外的样子,“那孩子打小就只看得见一个人,我总以为大了会好些……” “你倒是说现在该怎么办!”俞氏不由竖起眉毛,“大小姐既然这么说了,就是没那个意思。可随儿这样子……” “凤宁那里最无关紧要,她比阿爹还疼随儿。”范聿却毫不担心,但是转瞬又皱起眉,“只是凤宁如今的身份……” “怎么,太女又有不好?”俞氏越说脸色越沉,“前两天不是听你说,登基的日子都定下来了吗?” “定倒是定了。魏王下的死命功夫,又联合起几个宗亲和重臣,一时半刻的还撑得住。”范聿说起这个表婶来,也殊无好感,“只是她登基之后,必然要靠着凤宁去压制那三位。” “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俞氏一怔之后,也不由唏嘘起来。 如今她是出京了,也在外头总不能待一辈子,到时候她那三个便宜姐姐若翻起脸来,谁还管她如今多少岁? “我原本是想赶在这前头把随儿嫁了,能不掺和就不掺和。”范聿叹一声,朝随儿的屋子那里看了眼,“如今只怕这泥潭子是非跳不可了。” “你去看看随儿吧,多劝劝他。”俞氏知妻主已有决断,便也不再多话,“他的药洒了,我再去煎一副。” 第91章 萧端宜 渭阳署衙里,萧端宜坐在贴近门边的末座上看着眼前一群女人,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中间那个身上溜。 其实那群人里,最该他关心的是萧令仪。而另外两个,一个姓齐的拾长,一个姓丁的伍长,俱是跟了谢云亭十几年的老部署。一年总要打个十七八回的照面,也算不得陌生人。 只是无论萧端宜如何明白自己该克制,该垂眸敛容摆出一副端庄宜人的模样来,他的一双眼睛却怎么都忍不住瞟那个与他最陌生的人那里。那个…… 笑起来一派清爽自在的李凤宁。 “您想要去隐岛?” 该是姓齐的拾长惊呼一声,好歹拉回了萧端宜的注意。 隐岛? 萧端宜一抬。 她们之前不是在说巡河官吗? “既然说要去,我就是最好的人选。你们不必说,就连令仪也来过渭阳好几回,只怕一去就要被认出来。”李凤宁说话时语态很是平静,仿佛这就是理所当然,“我昨日在酒楼吃饭时,小二就上来兜揽生意。当时为了多听些消息就诓骗她说我家做的是布料生意,如今寻过去说要看看地方也应该算是合情合理。” 除却萧令仪有点不甘,嘴巴张了几回却没说出句话来,另外两个人都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令萧端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朝那人看去,恰好那人也正转眸看过来。相比起萧端宜有一种窥探之后被抓住的窘迫,那人却眸清如水神色如常,倒仿佛与她视线相交的是个小厮佣仆一样,平平常常地就掠了过去,丝毫不入心的样子。 虽然明知对方这样子才最正常不过,萧端宜心里还是一阵别扭。偏他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沉静文雅的样子,心里却怎么都是不舒服。 萧家,乃是安阳世家。有好事者曾细数过,自赤月开国以来朝议时就没哪一天缺过姓萧的臣子,后宫之中姓萧的凤后有过三位,贵君更是几乎代代都有。萧端宜是正室嫡出,他又不像他姐姐那样需要读书上进,无论怎么想,他都该过着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 事实上却并不。 萧端宜想起自己的事,只觉胸口一股郁气翻腾,连带着脸色也不好看了。 起因,在于他周岁抓阄时发生的事。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相士陡然出现在萧宅前,留下一句“亲缘浅淡栖青梧”的批语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端宜缓缓地吸气,再慢慢地呼出去。冬日潮湿阴冷的空气,总算抚平了些许他心里的焦躁。 每每想起这句话,外人眼里俊雅守礼的萧公子就忍不住泛起最深的恶感。 神话传说凤栖梧桐,所以在以凤作为帝室象征的赤月朝里,栖梧是个不是谁都能用的字眼。何况如今皇宫里凤后虽居寝殿便名为“青梧”,这句话更加有了不容错辨的解释。 原本是还好,谁想太女正君所出的那个孩子竟然夭折了。皇帝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其他孙女,那么所以如果一语成谶,萧端宜嫁的不是太女就是某个皇女。可等他能嫁人的时候,无论太女还是皇女都必然有了正君。所以萧端宜只能是先嫁为侧室,在他的妻主登基并且正室亡故或者被废后,他才能真正地“栖青梧”。 如此解释,何止是膈应人? 先不说萧家有没有必要如此糟践儿子。只抓阄那日的确来了不少客人,那相士来得又奇异,保不住便有人会往外传。一旦落进有心人的耳里…… 这萧家是在指望太女正君早点死呢,还是在表达对太女的不满? 所以在楚郡王似玩笑又似正经地说起这件事后,萧明堂就把儿子送到燕州堂妹那里去“养病”了。 “但是,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萧令仪目光坦荡,毫不掩饰她的忧虑和担心“如果她们看出你的身份,绝对不会放过你。” 母亲厌恶他,父亲讨厌他,否则他不会被寄养在堂姨身边,远离自己的真正的家足足有千里。这些认知在萧端宜能够理解母亲的苦衷之前,令他的整个童年都暗淡无光。所幸姨母和姨父疼他,还有个性格直爽待人热忱的萧令仪,才不至把他养成阴暗扭曲的性子。就在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处境,终于开始把燕州当成自己的家时,他遇见了那个人。 萧端宜垂眸。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谢云流的情景。那般的风姿仪态,那般的和光同尘,就仿佛皎洁的月光照进永夜的黑暗里,让他止不住地目醉神迷。而后的几年时间过得飞快。待到他笄礼之后,姨父对他说,他不能嫁去谢家。 萧端宜转眸看向离他最远的那个女人。 他要嫁的,是魏王的女儿。 或许从来就没有任性的资格,或许他心底早已有了预感,萧端宜记得那个时候他心里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感觉。他只是平静地答应下来,然后恭敬地把姨父送出了他的屋子。随后时光平平静静地像水流一样从指缝间滑走,年头谢云流娶了夫郎之后,越来越觉得整个生活都窒闷无比的他突然想去安阳看看。 城门口被人意外撞下护城河,那人既说要赔罪,正好合了萧端宜不想回萧家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他虽然不曾刻意打探,却听了满耳朵的“李凤宁”。青楼久宿不归,顶撞母亲,大闹科考试场,桩桩件件的如果发生在无关人等身上,也都要让人皱眉了,特别是在那人名叫“李凤宁”的时候,萧端宜更加不喜。 却不想,京师安阳这么大,他竟然还能偶遇她。 如果不是她自报家门,萧端宜绝不会想到她是个天家贵胄。相较于萧令仪那种夏阳般的爽朗,她身上却是一种仿佛水面春风的清爽宜人。 居然不像他想象地那么差。 不知不觉中,萧端宜总觉得松了口气。如果李凤宁跟李鸾仪一个模样,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再说,她也过了科考,总算肚子里也有点墨水。既然圣人和太女都疼她,想必今后日子也不会难过。至于小侍和伎子几个,谁家没这些侍候人呢?横竖他不嫁也得嫁,横竖他嫁了之后再受委屈也不会有人替他出头,倒不如想着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而总算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总算觉得自己抚平了心绪的时候,晴天突然再起霹雳。圣人下旨说让李凤宁还宗,如今她是五皇女了。 萧端宜只觉一阵茫然。 那他呢? 先帝透过赐婚的意思,不过是因为魏王府在宁城,而她姨母也在宁城而已。如今李凤宁脱出魏王府去,再把他许过去便没了当初的作用。再加上先帝已崩,如今太女比先帝还疼宠李凤宁,这桩没来得及落在纸上的婚事…… “既然如此,就这么说定了。”那边四人似是计议已定,其他三人都看着李凤宁,“明日我再去酒楼看看。” 萧端宜也跟着看向她。 刹那间只觉身若飘萍,半天无法自主。只是无论他再怎么讨厌这种感觉,却仍然知道,接下来只怕是全在李凤宁的心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呃,无业游民了好几个月,周一终于开始上班了。因为习惯8点醒结果被迫6点三刻起床,导致我天天处于游魂状态…… 等我习惯下,我会恢复更新频率的。这文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填完的。 就酱。 第92章 海路崎 万里无云的蓝天下,烟波浩渺的大海平滑如镜。冬日难得的太阳,滤走了咸腥海风里大部分的寒意。 一艘老旧的渡船摇摇晃晃地朝着已经成为一长条暗影的码头而去。除了近处一座怪石嶙峋的礁石山外,触目所及之处竟只剩下漫无边际的水面。 “这就是你说的隐岛?”李凤宁脸色沉下来,几乎是厉声喝问,“你有什么企图!” 在巡河署衙里,与萧令仪以及一班巡岸衙役商量之后一致认定行文请府衙派兵剿匪并不可行。先不说这隐岛本就是燕州太守弄出来的事,即便只是普通贼寇,恶劣到了需要调兵遣将的地步也就成了地方官履历上最难看的一笔,直接从戴官帽变成吃牢饭都不无可能。 如今剩下的路,便只有渭阳自行解决。此地百姓多有被劫掠,甚至还有亲人被杀的,所以照领头的拾长与伍长说,纠集起一群青壮并非难事。但难就难在,除了贼寇之外谁也没上过那个隐岛。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了,就算萧令仪肯担那个责任领头,到底心里没底。于是李凤宁自告奋勇,打算假装成客商,用先看看地方的借口混上岛去。几个衙役虽觉不妥,却也无法可想。而萧令仪许是年轻气盛的关系,居然第一个同意了。于是李凤宁又像上一次那样,先带着十四再去酒楼,然后轻易说服了小二,约定隔日在过河的渡船上见。 上船之后,已经等在船上的小二她们引进暗仓,船行不久便要从暗门里跳了出去。待李凤宁跟着跳出舱一看,居然脚底居然只是一片舢板大小的礁石。不远处那块巨大的礁石看着还像个“岛”,可惜实在离得太远。即便熟谙水性,只怕也游不过去。 “您可是咱的大主顾。”许是地方变了的关系,小二态度陡然一变,之前在酒楼还恭敬唯诺的,此时竟隐隐带上几分不屑和嘲笑。她斜睨李凤宁一眼,才扬起一脸假笑,“小的这就去弄。”说着,她走过几步,在礁石的边沿那里蹲下去。 李凤宁心里一突,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于是转眸看了十四一眼。 向来在外人面前扮什么像什么的十四,此时却异常地紧张,那双眼睛凌厉地盯着小二。李凤宁看他右肩微沉,右手还拢在大袖子里,就知他手没离过短刀。小二只要稍微表现得奇怪点,他就会立刻用短刀刺进她的后背。 看他如此戒备,李凤宁不知为什么却是心里一松。她跨前一步,手臂擦过十四的身体。 十四微怔,猛地转眸朝她看来。李凤宁目光只朝他右手上一带,十四就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脸上的表情虽然朝天真懵懂那里切了过去,握紧短刀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侧转一点身体,将右手藏在身后。 真是讽刺。 一瞬间,李凤宁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燕州太守堂堂封疆大吏,她受了朝廷的官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干着祸国殃民的事。而眼前这个游离在律法之外的杀手,却只因为与她有约便尽职尽责。官蠹贼义,当真是让人连气都叹不出来。所以相比起燕州太守,李凤宁还是觉得眼前这个十四要略微顺眼几分。 李凤宁这边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小二伸手用力一掰,只见原来她们以为是礁石的东西被翻转过来。 竟然是一艘十分粗短的小木船。 李凤宁眼睛一眯。 那船底刷成黑色,又生了许多藤壶贻贝一类东西,乍一眼看上去极像礁石,谁又会想到竟然是一艘底朝天的船? 小二似乎太经常看到别人的惊异,所以一点不觉李凤宁的表情有什么奇怪。她甚至带出点得意来,然后从船里摸出两只奇形怪状的桨,才向李凤宁二人道:“两位,请吧?” 看见这条小船,李凤宁知道终于入正题里。她一抿唇,当先跨入小船,然后一拉衣裳,十分干脆地在船上湿哒哒的地方坐了下来。 小二却是露出一瞬的惊异,她仿佛第一次看见李凤宁似的,又上下打量她一次才转眸看向依旧在礁石上的十四。瞬间她的眼里就浮现出几分垂涎,“别怕,船不会翻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 十四先是犹豫了下,随后怯生生地朝李凤宁一看,见她没有反应才握住小二的手。 小二先时倒还寻常,只是当十四一脚踏上船的时候,抬起另一只手几乎摸到十四的臀上去。虽然她好歹忍住了,但是色眯眯的眼光却像是要扒光衣服一样在十四的臀和腿之间来回巡梭。 李凤宁眉毛一竖,却还是忍了下来。 如今都已经到了隐岛门口,虽然这小二的目光令人恶心,却不能为了这个就功亏一篑。所以李凤宁装作极不耐烦的样子用力一拉。猝不及防的十四身体猛地一歪,差点跌到船外去。李凤宁朝十四低骂一声,“笨手笨脚。”随后用一种努力压制怒气的口吻对小二说:“能走了吗?” 小二见李凤宁拉人,心虚的表情后眼中凶光一闪,似乎就要暴起。但是听李凤宁只是嫌弃自己小厮,愕然后脸色又恢复之前的样子,“坐好了么两位,现在就走。” 十四仿佛十分委屈,缩在李凤宁身边连头都不抬。 接着,小二就拿船桨朝礁石上一支,小船轻飘飘地就窜了出去。 李凤宁刚才看着仿佛只有脚底下才一片礁石,船出发了才发现不是。这片海面居然礁石遍布,而且其中绝大部分都在海面以下不到一尺的地方。看小二仿佛极轻松地左支一下右划一下,小船便仿佛游鱼一样在礁石的缝隙里穿梭,但李凤宁却知道这极不简单。由她来划船的话,只怕几下子船就会撞上暗礁,破出一个大洞来。 李凤宁越看心里越沉。她朝十四看了眼,十四摇摇头。 “不是咱自夸,这里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来的。”小二见李凤宁留意便说道,声音里带着点自得,“所以您就放心吧。不要说巡河的船大,吃水比咱这小船深多了,就算换了小船和熟手,没个认路的带着练上几十回的,谁也过不了这片。” 这话正是李凤宁所想,听她再说一遍,心又是一沉。只是她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松口气的样子,“这样就好了。只是这货也靠小船运吗?也忒费功夫……” “那哪能啊。”小二面上一片得色,“咱做生意讲的也是方便,拖上十天半个月的,谁还来光顾咱?”她话说了一长溜,却到底没说怎么运货。 李凤宁眉头一皱,却到底不想问出些引人疑窦的话,只好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将目光投在蜿蜒扭曲的水道上。 “别着急,再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第93章 跳海崖 果然一盏热茶的功夫,小舟就靠近礁石岛。 这岛远看着不觉得,贴近了才发现居然相当大。划船的小二许是为了夸耀此岛险峻,特意从峭壁最高处靠近。这峭壁几乎有十丈高,却是上凸下收的山势,山体又平滑得几无可以攀附之处,所以不要说人了,大约捉只猴子来也只有活活摔死的下场。 小二还像知道李凤宁所思所想一般,“咱这岛就是个月牙形,三面都是这样的峭壁,进出只有一个方向。”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动船桨,小舟沿着礁石岛的外围前进。 如果地形真像小二所说,那么即便可以用大船载人绕个大圈过来,却依旧无法用偷袭的法子上岛,只能从那唯一的方向进攻。隐岛上都是悍不畏死的贼寇,就算不像正规军队那样操练过,也绝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抵得过的。 李凤宁心里越想越觉困难重重,也愈发厌恶这岛上贼寇,于是语气里就不由带了些出来,“我要看的是货仓。在这里干耗什么,还不快走。” 李凤宁虽然不像李鸾仪那样喜欢到处耍威风,到底自小在皇帝身边打转,本身也并非庸碌怯懦的性子,言谈举止之间难免就会有点那种该用贵气来形容的东西。偏她又长得不俗,所以哄起人来自然叫人受宠若惊,若招起恨来也是十分有效。 小二原存了显摆的心思,此时被她这么居高临下地一斥,几乎撑不住面上的假笑。她面容扭曲了好一会才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只手上加力,极快地划了起来。 隐岛入口转眼就到。 外头是个新月形的礁石山,被环抱的那一片自然也就不能是什么平地。这里依旧是一片或高或低的海石暗礁,却有无数片或大或小的厚木板飘浮其间,木板之间都以粗大的铁索连接。周围新月形的礁石山几乎挡住了所有的海风,所以那些厚木板也只会在有人踩踏其上的时候才会略有漂移,十分稳当。 李凤宁在乍然看见的第一眼时足足愣了好一会,然后不由叹息道:“如此奇思妙想,当真是令人惊叹佩服。” 她这话一说,那小二却是足足一愣。随后她嘿嘿一笑,“来咱这的客人不少,可这样说的您还是头一个呢。”小二一边说一边把小舟锁在一块深插进礁石的铁柱里,然后跳了上了相邻的大木板。 李凤宁跟着下了船。“潮落时有木板,货箱不至于磕在礁石上。而涨潮时,木板又可以将货物托起来不至于沾上海水。”她想了想,看向小二,手却朝后一伸,“你们把客人的货运进和运出都是在涨潮的时候吧?只要把木板当成筏子再串成一条,不用几个人就能轻易把所有的东西运进运出。” “您,您真是厉害。”小二听到后头已经是一脸震惊,连笑都僵了,“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 落在李凤宁身后的十四呆了一瞬,看了看李凤宁的手,眨了好几下眼之后才把手放上去。李凤宁虽然一把就把他拉到木板上,眼睛却朝旁边看去。 如此说来…… 这里人也不会太多。 如果是她的话,只要在新月尖角的地方设下岗哨看守就可以了。横竖外头一圈天然的壁障,出入口又只有这么狭窄的一块。 然后,她果然在预想的地方看见了四五艘木船。 想要在礁石间自由移动,这船就不能太大。看看小二刚才划过来的小舟,大约比架子床还小些。要是并排躺着,三个人就得肉贴肉了。 赤月朝远不到逼民造反的地步,做贼寇做到如此清苦受累…… “小姐,小姐?”小二一边大声叫她,差不多要把手挥到她面前来了。 李凤宁眉头一皱,转眸冷冷地瞥她一眼。 “去见见咱大当家?”小二催促着,“也好把生意谈一谈。”小二的声音里露出几分急切。 本就是为这个来的,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李凤宁仍是沉着脸,不开颜的样子说:“前头带路。” “早些把事情定下早些安心。晚了,”小二松了口气,似乎笑得别有深意,“您可就回不去了。” 一行三人便有小二打头,朝着新月湾的腹地里走去。一路上李凤宁看见不少的木头货箱,大小新旧各自不同,显见此地贼寇还没有放弃之前的营生,只看得李凤宁大皱其眉。 怪不得燕州太守如此猖狂。 凡是“光顾”过此地生意的也都算成了帮凶从犯,越是生意大的,自然逃漏税银也越多,自然也就越巴不得秘密永远不会曝光。 不一时,小二便停下脚步。李凤宁也才收回视线,看向面前那个山洞。 新月形的礁石外侧是峭壁内里却是缓坡。如今到了礁石山内侧的山壁下,回头望望才发现居然已经爬了小半的高度。而礁石壁上一个天然的大洞,被收缀成了房屋的模样,洞口居然还挂着门帘。 贼寇也不讲什么规矩,“老大,人带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撩起门帘,然后示意李凤宁朝里走。 屋里有三个人。两个一脸凶相的女人叉着脚席地而坐,脸上手上俱是油光肉屑,面前的矮桌上杯盘狼藉。而坐在正中主位上的却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从她侧脸看,她脸大眼小,卧蚕下陷,鼻尖如勾,身材颇为高大壮硕。 但…… 这人是谢云亭? 李凤宁见过她亲娘。长相上南辕北辙成这样,除非谢云亭是收养回来的才有可能。 而那四十多岁的女人本是低着头喝酒,慢了一瞬才抬起头时,正被李凤宁看了个正着。她那张本是不屑和傲慢的脸本来想挤出一个假笑的,却在看清楚李凤宁的时候陡然一僵。她的震惊和惧怕是如此的强烈和明显,以至于整个山洞的气氛陡然一沉。坐在地上的一个放下手里的酒肉,从桌下抽出一柄长刀来指向李凤宁。另一个疑惑不解地上下仔细打量李凤宁,低声道:“老大?” 李凤宁心里一窒。 她根本不知道哪里出岔子了。 这本来就是贼窝,发觉不对只怕第一个反应不是试探。前面三个,洞口还有个小二,四对二的胜算…… 李凤宁虽然心里紧绷起来,面上却愈发镇定,她沉声低喝,“怎么,这就是你们谈生意的法子?” 李凤宁敢带着十四过来探情况,其实是认定了隐岛贼寇不敢随便对客商下手。尤其此地海路连着京畿,谁知道哪个人的背后有着谁?皇亲贵戚、高门大户有些门人食客再正常不过。逮住肥羊宰了是痛快,招出肥羊的主人可就未必有趣了。 谁想她这话一说,那壮硕的女人反倒阴笑了两声。她一阵目光闪烁,面容因为阴狠而扭曲,“大小姐真是好兴致,居然闲游到这等荒岛上来了。就你们两个人?” 李凤宁“咯噔”一下,心沉到了底。 如今叫她一声“大小姐”便是戳她伤疤,但是仅仅在两个月之前,这一声称呼却象征着李凤宁独有的一份荣宠。这人能这么笃定地叫她大小姐,显见不是靠传闻,而是见过她的。 见过她,就知道她最亲近皇帝与太女,也就知道她是绝对不能容忍贼寇的。 易地而处,如果她是贼寇头子的话,也就只有一个选择。 杀! “什么大小姐。”李凤宁虽然心沉到了底,嘴上却依旧不认,“我上头有四个姐姐,在家里行五。” “行五?”女人嗤笑一声,仿佛恐吓似的,慢吞吞地抽起搁在桌上的长刀。 李凤宁瞳孔一缩,猛地一拉贴着她站的十四,就朝洞外扑去。 蹲在炭盆边暖手的小二没有及时拦住,竟然被她们二人冲到了洞口。本来扮着斯文柔弱的十四也顾不得再装,抽出手里的短刀就朝小二挥去,小二惊得身体一缓,两人顿时就冲出洞口。 本来散落在整个新月湾里干活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朝山洞这里聚拢过来。虽然并非聚成一堆,反而成了一条稀疏却哪里都没有裂口的封锁线。 “那边!”十四当机立断,朝高处一指。 李凤宁拔腿就朝上跑去。 她们没跑几步,就听洞口那边一阵骚动,有人吹响哨子。李凤宁攀爬奔跑的途中偶尔朝后看一眼,果然见后头的人渐渐围堵过来。 山洞再往上,山势就开始陡峭起来。粗粝不平的石头虽然提供了可供攀附的地方,却也轻易就划烂了手上的皮肤。没几下,李凤宁就觉得手上一阵阵火辣辣地疼,可是为了逃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回头看只能拖慢自己,在听着十四粗重的呼吸声一直跟在身边时,李凤宁就只是努力朝上爬。 “呼——”的一声,在她就快要到达峰顶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飞过头顶砸在山壁上。 李凤宁眼睛一眯,猛回头却见后面的追兵开始掷石头。 “嗖、嗖”几乎有她脑袋一半大的石头砸在她身边,碎石飞溅扑向她的眼睛。 她下意识一闭却陡然感觉到十四的身体贴上她的右肩,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一股大力猛地击打在她的后背上,推得她的身体猛压向礁石的同时听见“喀”一声骨裂的声音。 ……十四! 李凤宁猛扭头向右看,却见十四的左手上臂以一种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十四死咬着牙,几乎是嘶吼,“走!” 李凤宁一抿唇,猛地几步爬到了峰顶,然后伸手把依旧挂在崖壁上的十四拉了上来。 十四左肩虽然抽搐着,整条左手根本没法动,却立刻就站直身体朝四下张望,然后脸色沉了下来。 比他早一步上来的李凤宁,自然也早一步明白她们的处境。 站在最高的地方,才更能看清一切。先时不过两个选择,要么爬高,要么跑回她们上岸的地方。只是整个新月湾上到处都是人不说,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摇着船而来的小二是把木船锁在铁柱上。那种粗细的铁链和铁柱,就算放进熔炉里也不是一时半会能烧断的,不要说她们现在赤手空拳。 也所以…… 李凤宁眼睛微眯,只一转脖子就看到了山崖陡峭的另一面。 起风涨潮,令得海水翻腾不已。撞在礁石壁上飞溅的浪头,大约能有两三个人那么高。直让人怀疑,跳下去之后大概连个全尸都不能有了。 李凤宁看了看身后的追兵,许是因为她们无处可逃,又或许为了特意加重她们的心理压力,贼寇们居然都慢了下来。离得最近的几个,她甚至都能看见她们脸上狰狞又残忍的笑。 被贼寇追上,是十死无生。她唯一能乞求的仁慈,就是贼寇没有折磨的喜好。 而跳崖,却是九死一生。 李凤宁迎着海风,仰头看了看依旧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突然咧开嘴。 “赌赌看我的气运有多强?”李凤宁无法克制她笑容里的肆意和张狂。 十四却只是眨了眨眼,然后贴近过来用右手抓住她的手。 “好!”她抓紧他的手。 下一刻,她纵身一跃。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突然想起来,跳崖这么经典的桥段,怎么可以只有我家大女儿有。 第94章 崖底洞 双脚跃离地面,在半空中滞留的刹那之后,急速的下降好像无形的拳头一样把心脏紧紧捏成一团。全身的血液猛冲向头部,风压密实得像墙壁一样让口鼻完全无法攫取到任何空气。心跳擂鼓一样越来越快时,伴随着“扑通”一声重响,还有脚踝处仿佛瞬间粉碎的剧痛,冰凉的感觉瞬间从脚底包裹到头顶。因为风压后被迫的窒息感一去,本能反应就开始张大嘴呼吸的时候,冰冷苦咸的海水却疯狂涌进口、鼻、耳每个孔窍。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野狼面前的兔子一样,疯狂地朝头部涌去,即使李凤宁早已做好准备,她的意识也模糊了一瞬。 她拼命踢动双腿,划动双臂,冰冷的海水却像梦靥一样死死包裹住她的全身,仿佛不把她的生命吞噬殆尽就不肯罢休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经过一瞬,又仿佛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她才“哗”的一下从水里钻出来。水面上的空气冷到她面部僵木,但是能够再度呼吸的喜悦仍然占据上风。她在冰水里划动双手,好一会过去之后才想起另一个人来。 十四…… 许是因为这里礁石遍布,所以海流还算平稳,李凤宁只转了一回脖子就看见离她不远处有人正在海水里挣扎。她抬头看了看崖上,十丈高的崖顶上似乎有人影晃动,她一咬牙就朝那人游了过去。 拿着石头砸人脑袋都可以一脸无动于衷的少年原来竟然不会水。李凤宁游近他之后,几次三番都被他的手打中,好容易一番挣扎之后,她才用手臂从后面紧紧压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口鼻托到水面以上。 但事实上,她坚持不了多久。 十四停止了挣扎,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她制住了,还是恢复了神智。李凤宁为了压制十四,大约是仰面朝天躺在水里,十四压在她身上。虽然借着浮力让她不至于立刻就被压进水里,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仅仅靠一只受过伤的左手划水,三番四次地把她自己压进水里,连灌好几口冰水之后,李凤宁知道她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但是,去礁石上吗? 李凤宁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礁石上。以她现在的体力,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游到那里应该是可以的。而事实上在那种光秃秃的礁石上,即使她能得到暂时的喘息,寒冷也会要了她的命。就算她运气过人没有被冻死,过一会等隐岛的贼寇来查探的时候,她也一定会被抓住。所以不到万一的地步,她不想去那块礁石。 如果有…… 她目光四下搜寻着,然后看到礁石山的根部,接近水面的地方有一条很宽的石缝。 石缝的里面幽深暗沉,看着好像很深。 李凤宁一咬牙。 与其坐在礁石上等死,不如拼一次。 她打定主意,托着十四就艰难地朝那里游了过去。 到了山边,李凤宁朝石缝里一看,那后面居然是一个山洞。虽然非常小,好歹钻两个人进去是够的,她心里一喜,僵冷麻木的胳膊已经用不上力,她用自己的身体把把已经没了动静的十四托到石头上后,又连蹭带爬地把自己弄进石缝,最后再手脚并用把十四拖进洞里。 虽然身体彻底被抽空的倦怠空乏,让她直想闭上眼睛睡过去。可她却强忍着,还是先朝十四看去。 解十四是个杀手,照理说死就死了,可李凤宁现在却全然没想到那些该不该应不应。她看到少年仍然保持着她推他上来的姿势俯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窒。 她伸出冷到麻木的手指探到少年的口鼻处,却怎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呼吸时,李凤宁当机立断,先把少年身体扶正,然后就低下头去。 她一手捏住十四的鼻子,然后低头将唇覆在他冰冷的唇上,猛吸一口气后用力渡过去。连续几次之后,十四突然呛咳一声,随即“嘶”的一声倒吸一口气,然后才咳嗽几声,开始自己呼吸起来。 李凤宁心里一松,坐倒在地。 十四虽然自己能够呼吸了,但是人却依旧没有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他无力地挣扎着,皱眉呜咽着□□着,声音却柔细得好像濒死的小猫,随时会断气一样。 只是他的动作虽然轻微,他身上的棉衣却依旧随着他的动作被压出好多水来。 李凤宁不谙医术,却也知道他不能再包在这一身浸透海水的棉衣里。即使夏天淋雨也要立刻脱了湿衣服,不要说严冬腊月掉进海里了。如今且不是顾什么礼教大防的时候,李凤宁想到了就立刻动手把十四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个精光。 从洞口折射进来的日光愈发幽暗,却堪堪能让李凤宁看清眼前的一切。从少年衣服里藏的东西,火石、铁丝,还有几把没有刀柄的锋利刃片,此刻都与吸饱海水的棉衣团成一堆扔在角落里。而少年则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在李凤宁的目光下蜷缩成一团。 少年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新的旧的,深的浅的,各式各样的伤痕遍布在他鲜软柔嫩的肌肤上,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看着也触目惊心。而骨折的左臂虽然看着骨头似乎没有错位,折断的地方却肿胀起来发紫发黑,有一旁肋骨根根分明的胸腹间白嫩皮肤做对比,异常地触目惊心。 如果现在有一床被子、一桶热水,甚至只是一堆篝火也好,李凤宁会毫不犹豫地先让给他用。但是,在这个荒岛的石洞里,显然什么东西都没有。 李凤宁看着十四眼睛紧闭的样子,心里一软。 到底他是为了救她。 更何况,她把他带出来,就该把他带回去。 于是下一刻,在她褪去同样湿透的外衣后,她侧躺在了少年的身边,然后将少年冰一样的身体搂进怀里,一边上下摩擦着他的后背臀腿,试图让他稍微温暖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疲惫感渐渐涌上来,就连李凤宁也忍不住想闭上眼睛的时候,十四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双艳丽无匹的眸子在最初的刹那是完全的懵懂迷蒙,随后慢慢地清明起来。然后李凤宁明显地感觉到怀里的少年身体一僵。 李凤宁已是精疲力尽,只有下意识的一丝清明还让她保持着摩擦少年后背取暖的动作,于是少年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不止没有立刻退开,反而继续着因为困乏而越来越轻柔的动作。 待到感觉到少年身体僵硬,李凤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更像是在轻薄他。刹那一个激灵意识再度回笼,但是她要是现在就把人推走,就搞得好像真是她起了色心一样。于是一时间,就连李凤宁也尴尬起来。 “王子说,”反倒是少年先开了口,“靠你太近,我会死。” 轻轻的仿佛耳语一样的声音,令李凤宁一愕。 王子…… 多西珲吗? 草原烈日一样的人,在回想起他的同时,胸臆间就仿佛有一股热气涌动。总觉得他如果在的话,大概就狠狠嘲笑她的有勇无谋,嘲笑她把自己弄成自己这副德性。 只是,他为什么对这个解十四说这样的话?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在她怀里的少年抬起头,对着她微乎其微地弯起了唇。 那几乎浅淡到不能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却实在只是一个“微笑”。没有狼一样的冰冷睨视,没有故意装出来的柔软怯懦,少年只是真实地,发自内心地朝她浅浅地笑了一笑。 第95章 海里游 很久以前,久到十四还没有杀过人之前,解百忧里曾经有个男人。 男人是个很厉害的杀手,厉害到了即使他叛逃之后又被抓回来,主人却说只要他肯低头就能既往不咎的地步。 然而那个男人却只是对着主人冷笑。 主人恨极,将他关进水牢。 十天后,他变成了一具肿胀腐烂,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他无知无觉地漂浮在水面上的样子成了十四连续近一个月的恶梦。而从那时开始,他就非常怕水。 浸在海水里的双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一片,就好像他从来就是没有脚的一样。身体不断浮沉着,时而漫到唇下,时而又退到肩膀。脖颈处如果一直泡在水里倒还可以忍受,偶尔那么一瞬露出海面,冰冷刺骨的风吹在潮湿的脖子上,一瞬间能冷到连气息都停滞下来。 唯独,胸腹间还好。 十四收紧手臂,让自己更紧地贴在那个人的背上。 背着他的人再度游到一块礁石边。她停下来,将身体靠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然后低低地喘息着。 能死在这个人的身边,其实也不坏。 即使看见湖泊都能双腿发软的十四,却在这个人向他伸手拉他跳海的时候,心里一片平静。 “接下来朝哪里?”背着他在海水里游了好久的女人说话声音很低。 不是因为怕谁听到,而是因为她已经累到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了。 十四伸长脖子,努力让自己能看得更远些,然后指了个方向,“那里。” 女人有好一会不言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似的,然后她右手一推,接着朝他指的方向游了过去。 头越来越重,于是十四只能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后颈背上。 他开始留意她,不是起于第一次的偶遇,而是从第二次安阳城外太液池的画舫上开始。 十四讨厌自己的脸。 这张脸不知给他带来多少邪念和麻烦。第一次杀人是因为这张脸,几次任务令他重伤濒死也是因为这张脸。所以他更真切地知道一般女人看见他的脸会有什么反应,也所以船舱里当他看见李凤宁脸上只有一抹讶然和疑惑时,不由得就上了心。 而在他第三次误入她的马车之后,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她身边跟了好久了。 他不觉得那个梓言如何,却独独对李凤宁如此疼爱范随难以释怀。旁人都说范随年纪小小就生财有道,怪不得李凤宁宠爱,而十四却看得真真切切,外头眼红不已的铺子与银钱都只不过是李凤宁随手扔给范随的玩物。 亏光败净了,她也只会寻更多的塞给那个孩子而已。 人与人之间,就是那么天差地远。同样十四岁的年纪,有人可以天真无邪,有人就必须刀头舔血。怨不得天恨不得地,不过是他的命不好罢了。想明白了这点,再次接到任务的时候,十四把那些紊乱微妙的情绪包一包扔到脑后,匆匆奔宁城而来。 然后,就又见到了她。 重伤之后醒来,发觉低头看他的人是她的时候,十四就下意识摆出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只是从那以后,一点微妙的心思却始终萦绕不去。 十岁时发起狠来,活活把个成年女人咬死也不愿被人猥亵侮辱了去的他,只胸口一道尺余长的口子就真的毫无反抗之力了吗? 还是因为当时的那个人…… 是“她”? “十四。”女人低声着说,“说话。” 思绪似乎越来越迟缓了。以至于她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用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理解。 她是怕他死了吗? 十四弯起唇,露出一个朦胧的笑。 他开始觉得暖和起来了。 他的身体仍然泡在腊月冰冷的海水里,突然暖和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他开始发烧,就是寒气入骨让他产生幻觉。无论哪一种,他都活不长了。 “嗯……”他低低地应了声。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闲聊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何况他越来越累了。 以前他就一直觉得,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不喜欢杀人,但是除了杀人他什么都不会。他讨厌解百忧,但是除了解百忧,哪里都不会接受他。 死了以后就不用杀人,也不用在寒冷脏污的地方忍饥挨饿只为一瞬的机会。安安静静的,不再有烦恼更不会有痛苦,多好。 但是现在,他突然就有点不舍得了。 如果李凤宁像普通的女人一样,会喜欢他的脸有多好? 不过,他在她胸口划过几刀的。 梓言也好,范随也罢,就连那个远在驲落的多西珲也是,李凤宁或许会爱他们与他们相伴到老,又或许十几年几十年后忘了他们,但是他却不会。 他用刀在她胸口划出来的伤痕会跟着她一辈子。 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会记得他。无论她是还在讨厌着他,还是已经彻底平淡下来,每一次看到那个伤痕,她就会想起他。 头越发昏沉起来,眼皮子也愈发沉重得无法睁开。十四却仍然努力地转动着脑袋,最后才终于将嘴唇贴到了她的皮肤上。 手抬不起来了,不然还真想解开那根把他缚在她身上的腰带。 她水性那么好,一个人应该可以游回他们下渡船的那块礁石上。十四清楚地记得那里还藏着另一只木筏,只要到了那里,她就能回到陆地上去了。 但是现在,她却背着他。 也就等于把本来就不多的生机又分了一半给他。 “你要是死了,我就扔下你。”李凤宁不知第几次停下来休息,然后低低地仿佛耳语似的说了句。 此话入耳的刹那,即便已经昏昏沉沉的十四依旧绽开一抹笑。 他死了就扔下,他不死就会一直背着。 真是…… 如此甜言蜜语,一辈子能听到一回,也…… 不枉了。 第96章 令出兵 萧令仪坐立不安地抖着脚,外头稍有响动她就会猛站起来冲去门口。而在发现并非是李凤宁回来的时候,与失望相比更浓重的担忧又倾倒在她本来已经七上八下的心里。日渐西斜,天色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萧令仪一咬牙,一把抓向放在桌上的佩剑。 “咔”一声重响,比她还快的却是萧端宜。他显然对这个一同长大的堂妹知之甚深,他一巴掌重拍到剑鞘上,把本来就放在他身边的剑再度压回原来的位置。 “哥!”萧令仪急了,却因为此地不是萧家,好歹还知道要压低声音,“你就让我去看——” “看?”萧端宜脸色也不好看,与其说是劝解,倒不如说是训斥,“到哪里去看?你知道隐岛在哪里吗?” 萧令仪猛一噎,瞪圆了眼睛,呼哧呼哧喘了好几口粗气,却只能悻悻松手,又重重坐回她的椅子上。 要不是隐岛处在一大片海礁之中,没人带着谁也进不去,也不至于要个外乡人冒充客商进去探路。此刻她就是再心焦,最多也只能跑到海边,根本无济于事。 “令仪,”寒冷的夜风里摇曳不定的灯火,将萧端宜的脸衬出一点白里发青的颜色,他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语气不好,“李……司庾是朝廷命官,万一被贼寇发现,她只要说出自己的身份……” 萧端宜本是要劝解萧令仪的,却是越说越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贼寇吃的又不是朝廷的俸禄,不仅没必要对朝廷命官客气,还大有可能铤而走险。这李凤宁大喇喇地顶着本名到处晃荡,旁人不会多想,萧端宜却知道她的身份。只要一想到李凤宁万一出了什么事,那群贼寇是死有余辜,宁城谢萧两家只怕要跟着填进去,他就一阵阵心虚后怕起来。萧端宜越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拦住李凤宁,越维持不了正常的语音声调。于是刹那间,屋子里又淡了下来。 “应该去的是我。”不够明亮的油灯,让萧令仪的脸色看上去一片阴沉。 “别胡说。”萧端宜答得有点无力,“这里认识你的人有多少?” “那也不能——”萧令仪猛抬头。 “回,回来了!”外头有署衙的衙役喝了一声。 萧令仪看了萧端宜一眼,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扑向屋外。 从署衙大门那里,被衙役扶着走进来的正是李凤宁。萧令仪第一眼见她站着,心里大石便要落下,可第二眼再仔细一看,心却是一凉。 这李凤宁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即使靠人扶持着,双腿却依旧挪动得很艰难。本来那张清爽秀逸的脸此刻白里透青,嘴唇还在颤抖着,一双眼睛更是恹恹的毫无生气,仿佛随时都会昏过去一样。松了口气的感觉瞬间变成了震惊。而当另外一个衙役将闭着眼睛不知死活的小厮抱进来时,震惊变成了彻底的后悔。 “快,去请大夫!” 如果不是她一直觉得谢云亭是贼寇的领头,还抱着希望那个教习她武艺的姐姐还能回来,就不会姑息养奸。每每听到渭阳贼寇伤人的消息便不能自已的萧令仪,这回再也无法压抑心里的愧疚。 “大夫还没有来吗?去厨房端姜汤出来——” 纷乱之中,不知谁的声音令萧令仪如梦初醒一般,连忙也进了屋子。 许是换了哪个衙役的衣服,又裹上一层薄被,李凤宁的脸色至少看着比刚才要好了些。 “李司庾……”萧令仪不知该说什么好,突然跨前一步,然后重重地一揖到底。 原本有些嘈杂的屋子瞬间静了下来 “萧大小姐这是干什么?”之前甚还连算准了时机在巷子里堵她的李凤宁总是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但是如今脱去那层笃定的淡笑之后,不知怎么的就透出一股冷肃来。她只眉头微皱,露出丁点不悦的意思,整间屋子的气氛就瞬间一沉。 “是我隐瞒不报,”虽然觉得难以启齿,萧令仪没有要替自己开脱的想法,“才让你经了这一场。”她抬起头,郑重地道:“所以我理当道歉。” “大小姐真是心地纯透。”李凤宁微一抿唇,却远远不是笑,她表情柔和了一瞬,“只是这一声道歉我不止受之有愧,只怕接下来还应该是我向大小姐说才是。” 接下来……她道歉? 看李凤宁面色虽然煞白却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任谁都不会觉得她在玩笑。 只是,她道歉?她打算做什么? 连着前后替李凤宁张罗照顾的衙役都一脸不解,更不要说萧令仪了。而停了好一会,李凤宁自己说了,“请大小姐回去宁城告诉令堂大人,叫她调两百个人过来。” 如果说前头是不解,这回却是错愕了。 这屋里就没有人不知道萧令仪的亲娘是谁的,可李凤宁这句话一说,几人都是面面相觑。想说她异想天开吧,她表情严肃神态认真,但是转念想想,这怎么可能? 萧令仪的母亲萧明楼是燕州刺史不假,手里掌着燕州兵士操练戍卫的权力也不假。只是平时调拨是一回事,私自抽出兵壮来做些什么又是另一回事了。赤月朝对兵权一向看得极重,律法中凡与此有涉的条律,十条里有九条后头都跟一个“诛”字开头的短句。 更何况,这人以为她是谁?居然一开口就说这种话。一个小小的仓部司庾…… “这不可能!”就在整间屋子都沉默下来,门口突然响起一道几乎气怒的声音。 萧令仪回头一看,果然是萧端宜。 不知什么时候进屋的他似乎是为了避嫌,所以贴着门边站,但是他大声说过这句话之后,几步就跨过来。萧令仪看着他一脸又急又怒,却也十分紧张的样子十分奇怪。 倒好像是李凤宁一说,她娘就要照办一样。 李凤宁这时候却反而一笑。 这笑容丝毫没有之前那种游刃有余的笃定,反倒带着一点彻骨的寒意,就好像外头凛冽的寒风一样,乍一接触就让人一阵瑟缩发抖。她敛去笑,抬起那双幽黑的眸子瞟了萧令仪一眼,“二公子做得了主?” 萧端宜嘴巴微张,却僵在那里居然一句话都回不出来。 李凤宁随即冷笑一声,萧端宜顿时脸色更白,额头竟然见了冷汗。 萧令仪愈发奇怪,却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时候,却听李凤宁说:“我乃先帝第五女,今上的幺妹李凤宁。”她眸子一转,看向萧令仪,“你们还是想想清楚再开口,萧家要不要拒绝我的要求!” 第97章 被借兵 “……她真这么说?” 天将将擦黑,却还没有到点灯的时候。燕州宁城萧刺史府的内书房里一片暗沉,于是连带着站在窗边的萧明楼的脸色看着也一片阴郁。 萧端宜虽然坐着,姿势却有几分僵硬。他匆匆赶回宁城后向他的姨母回禀了李凤宁的要求。而在沉默良久之后,萧明楼才终于回过头问了这么一句话。 萧端宜点了点头。 萧明楼只是萧明堂的堂妹,但是因为萧端宜自小在宁城萧府长大,心里还是与这边亲近,远在安阳的亲生母父反倒要退出一射之地。也于是李凤宁扔下来一句话来,萧端宜就急急忙忙地奔回宁城。 此时见萧明楼表情不好,他不由急恼起来,“您真打算借兵给她?就算有那么道圣旨,满朝上下谁不知道她只是……” “‘她只是’?她只是什么?”萧明楼看着几乎当成儿子养大的姨甥,脸色一沉,声音里带出几分严厉。 “不过就是因为先帝疼妹妹罢了。”萧明楼自小疼他,此时语气一重,反倒把萧端宜激出几分意气来,连声音都扬了起来,“谁还不明白?否则,凭她……” 就连宁城的乞丐都知道,魏王对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庶女宠得没边了。先帝不忍心委屈自幼在她身边长大的李凤宁,便索性替李凤宁改了宗。否则如果真像圣旨所说,是因为魏王君无所出才过继的李凤宁,为何不在李鸾仪出生后昭告天下而要等到现在?李鸾仪今年可都十七了。 “放肆!”萧明楼脸黑如墨,毫无征兆地低喝一声。 萧端宜心里一颤,见萧明楼真生气了,忍不住低下头去。 萧明楼也发觉自己语气重了,长叹一口气后,稍稍压制了点怒气后又道:“你姨父总说你聪慧,让我不要太拘着你。”她一顿,声音一沉,“如今看来,是太宽松了!” 萧端宜一怔,猛抬起头,“姨母……” “就算过去,李凤宁还是宗室贵女。”萧明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什么时候轮到你说她?” 萧端宜没有说话。 “萧家就算大不如前,也不至于沦落到卖子求荣。如果李凤宁若真是不堪,你娘也好我也好,又怎么会点头同意这桩婚事?” 萧端宜足足地一愣。 魏王软弱不争,李鸾仪纨绔好色,萧端宜觉得魏王府的人不堪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更何况李凤宁的存在,即使不是她自己愿意的,也还是生生断送了他自幼年时就有的情思与想望。所以即使萧端宜觉得自己已经“认命”了,到底意气难平。 不过这回,他倒真没朝自己这里想。 “姨母……”萧端宜开了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是啊,李凤宁是他将要嫁的人,他的妻主,与他过一辈子的人。 只是…… 不期然的,离开渭阳前李凤宁说那句话的样子又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萧端宜忍不住一个寒颤。 仿佛冰冷的铁渣子一样扔下来的话,让萧端宜即使现在想起来依旧忍不住心里发冷。在安阳时,因为招揽孟溪的事萧令仪只是觉得李凤宁不像寻常高门贵女那么骄纵高傲,印象不好不坏普普通通。那么在渭阳,她就令他感到可怕。 萧家,最好想清楚要不要拒绝我。 虚张声势还是真有这个本事,萧端宜自诩还看得出来些。而李凤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其中的寒意。 “你去后头,就跟你姨父说找到令仪了。”萧明楼许是看见萧端宜的轻颤,语气柔和了很多,“叫他不要担心。” “是。”萧端宜低低地应了声。虽然他知道这是叫他走的意思,却还是抬起头,“姨母打算怎么办?” 萧家还算开明,不会把儿子拘在后院,所以平常萧明楼教孩子的时候,是同时对着端宜和令仪两个人的。所以萧端宜此时问一问,也不算过分。 萧明楼沉默了一会,萧端宜却直视着她不肯退缩。她一声轻叹,终于还是说了。“太女虽然不日就要登基,可她那几个妹妹,只怕没一个肯低头顺服。”她看向窗外,声音有点发冷,“你娘跟我都觉得,太女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封赏这位五皇女。” 萧端宜一怔,立刻就明白过来。“您是怕李凤宁对萧家做些什么?”他一咬唇,“但是就算新圣人越过四皇女封她作亲王,她毕竟年轻又没有职衔。除了外祖殷家,谁会……”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萧明楼苦笑,“你还记得前几年她大闹科考,结果生生废了那年的春闱吗?” 那是当然。 闹得那么大,全赤月只要不是聋的,谁没听过这事? 萧端宜点了点头。 “你娘说,那之后一件弹劾的折子都没有。” “怎么可能——”萧端宜瞠目,随即便说,“先帝扣下了?” “是的话就好了。”萧明楼语声里带着点沉闷。 这么说的话,就是根本没人上过弹劾的奏折? 但是这怎么可能? 不说专司此职的御史台,礼部主管着科考,太学里有一班背景深厚的学子,在李凤宁生生搅黄了三年一回的春闱之后,居然没人吭声? 她到底做了什么? “如果她现在就发作出来倒也罢了,横竖她现在羽翼未丰,只怕将来……”萧明楼眉头皱紧,“令仪那个样子根本指望不上。”她说着,眼睛朝萧端宜看过来。 李凤宁是不是个记仇的人? 这是个好问题。 但就算她现在忍了,谁又能保证她今后几十年的生命里,会一直忍下去? 萧明堂已经年过五十,而萧明楼也不年轻了。她们两眼一闭的时候,难道让萧令仪去承受李凤宁积累了几十年的怒火? 更何况,萧端宜还要嫁给她。 娶一个自己厌恶的人回来,还能指望她好好对他? “但是……”萧端宜张了嘴,却不知怎么继续下去。 “罢了。”萧明楼语气沉郁,“横竖‘平乱’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姨母!”萧端宜急了。 扫个强盗窝还不至于出动大军,所以如果兵部下令,的确就会直接发到掌着操练士兵一事的刺史手里。但问题是,兵权上的僭越向来就是赤月朝的大忌。所以即便萧明楼也早就知道渭阳那里不太平,却依旧限于这条无法主动去做什么。 “如今也只能赌一回,看看这位五殿下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样会‘护着自己人’了。” 第98章 下决心 萧端宜离开的次日起,萧令仪就开始游说当地百姓,还编了一套“五皇女微服到访渭阳,听闻隐岛贼寇后十分忧心,所以留下来把贼寇解决了再走”的说法。她时常跟着谢云亭来往渭阳,颇有些人知道她的身份,听她这么一说便信了。又因当地百姓因对隐岛贼寇积怨已久,一听有“皇女”在都振奋起来,短短几日间便有数十名青壮涌进巡河署衙。 萧令仪本就好武,又不喜欢摆架子,安排起巡逻守卫来居然十分得心应手。连着三日功夫里遇上两回贼寇,虽然没有全部抓住,可巡逻的青壮里只有两个受了轻伤。一时间所有人都信心大炽,整个署衙居然有了点令行禁止的意思。 “大小姐,”署衙里,姓何的伍长正一脸发愁地问萧令仪,“署衙里粮食就快不够吃了。” 巡逻的青壮虽家都在渭阳,一日里总要管一顿饭。可巡河署衙又不是粮仓,积存一点粮食也是只是为了衙役食用,哪里够几十个人来分。 “这……”萧令仪一听也愣住,她左想右想也不得其解,“这该怎么办?” 何伍长大汗。 连日来,她看这萧令仪指挥起青壮来十分像模像样,才想找她拿主意。却不想一旦问起旁的事来居然一点就呆了。她来找萧令仪拿主意,反倒被她问该怎么办。 何伍长想来想去也只能说,“不如您去与那位去商量商量?”她一边说,一边眼睛朝署衙后头一瞟。 萧令仪一怔,顺着看过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只是紧接着,就开始踌躇起来。 李凤宁先是救了谢璩,后来不止打晕巡河官又自告奋勇去隐岛探路,那副肆意张扬的样子正合了让萧令仪的脾胃。谁想她去隐岛转过一圈回来不止成了当今皇女,还摆起身份架子来强逼萧家挪借兵士。简直就像生了同一张面孔的两个人一样。萧令仪虽然理智上明白李凤宁出头才是最好的结果,可心里总是仿佛硌着什么似的不舒服。 “……也好。”只是在萧家也从没碰过半点细务的萧令仪实在想不出办法,看着何伍长期盼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署衙不大,绕过前堂就是后院。萧令仪才一跨进院门口,就看见李凤宁在舞剑。 外行人许会觉得李凤宁架势十足,可萧令仪却能看出她招式虚软手脚无力。有好几次如果不是仗着她熟习剑法,长剑就要脱手飞出。不要说什么剑招剑意了,简直连圆融流畅都做不到,直看得一旁的萧令仪大皱其眉。 “五殿下!”虽然不明白李凤宁在逞什么强,但是自幼醉心武学的萧令仪实在看不下去这惨不忍睹的“练剑”,不由出声叫她。 动作突然一停,仿佛从什么状态里终于脱身出来的李凤宁保持着那个姿势好一会,才终于慢吞吞地收回剑,然后转向她。 冬日午后的阳光让李凤宁白里发青的脸色清晰地呈现在萧令仪眼前。而更清楚的是,她像水晶一样通透,却毫无一点人类温暖的眼睛。在她的目光里,萧令仪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从野草一块砖石,似乎轻轻易易就能被她捏到粉碎。 萧令仪面色一沉。 一阵不快油然而生。 只是当她看见李凤宁那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时,心气又平了下来。 对了,大夫说她双手被礁石割烂,今后手指还能不能像之前那么灵活,要等伤口痊愈才知道。 还有,她今年已经受过一次重伤。看上去好了,实则是仗着年轻力壮。如今在冬天的海水里一泡整夜寒气入骨,如果不好好调养,只怕生场大病都是轻的…… 这样的伤,换了谁都不好受。 “萧大小姐是专程来看我的?” 李凤宁一开口,之前的漠然就退了下去。此时她脸色很平静,一双眼角微挑的眸子只是雾沉沉的,以至于萧令仪完全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在讽刺还是在玩笑。也所以她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殿下重伤未愈,等伤好了之后再练剑也可以,不用急在一时。” 听她这么一说李凤宁却是一怔,随后浅浅地弯了下唇角,“抱歉,我只是在反省。” 反省? 萧令仪有点反应不过来。 李凤宁做了什么需要反省的事吗? “令仪讨厌自己的出身吗?”李凤宁收剑还鞘,然后不等萧令仪回答便兀自说了下去,“我讨厌,而且是一直都很讨厌。” 先是因为她陡然亲密起来的称呼而惊讶,但是听到后边嘴巴微微张开的萧令仪再度闭上了嘴。 “所以我很努力,一直都很努力。”李凤宁突然抬起头直视着萧令仪。 虽然不明白“讨厌自己的出身”为什么可以引出“很努力”这个结果,但是萧令仪更明白的是,李凤宁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与她对话的人。 “别人在读书的时候我在读书,别人在玩的时候我还在读书。”李凤宁说,“我天天出入宫闱,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不能恃宠而骄,不该我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能听。在陛下面前要伶俐活泼,在太女面前要乖顺听话,在朝臣面前要好学懂事,甚至对着宫侍我还要温和可亲。” 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萧令仪诧异起来。 不说在宁城里成天招猫逗狗的李鸾仪,只要想想她自己,虽然也有过梗着脖子跟家里人斗气的事,却从来不必顾忌着别人的心情和想法来压制自己的性子。 李凤宁在安阳的日子,竟然这么难过? “但结果是什么?”李凤宁又弯了下唇角,虽然里头一丝的笑意都没有,“李鸾仪觉得我跟她一样看重魏王府的爵位,找来一群地痞流氓要我好看。李端心疼她的好女儿,道听途说一些传闻把梓言当成补偿塞给我,就当了结了这件事。陛下觉得她在对我好,所以一道轻飘飘的圣旨就让我再也不是爹爹的女儿。”她一顿,“就算到了渭阳这种地方,贼寇在认出我这个天家贵女的刹那,第一反应就是要杀了我。” 萧令仪一震。 什么? 隐岛贼寇认出李凤宁? 难道说那岛上的贼寇是…… 这怎么可能! 但是当萧令仪看着李凤宁这副凄惨的模样时,质疑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只会看见自己愿意看见的东西。”声音里的愤懑,像是倒在沙子上的水,慢慢渗漏终于消失殆尽,“与其辛苦忍耐着还被人挑三拣四随便扣屎盆子,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敞开来肆意快活地过。”李凤宁弯起唇后微微抬高下巴,构成一个怎么看都只能用阴郁邪肆来形容的表情。 “殿下,您……”萧令仪隐隐不安起来。 “所以,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只一眨眼,李凤宁的表情就回复成初见时那种清爽里又带点温暖的笑,快得简直就好像是萧令仪眼花了。 萧令仪一抿唇。 李凤宁刚才这番话肯定有哪里不对,但是要萧令仪细说,她又说不上来。一时半会也寻不到什么话来开解劝说,萧令仪便想起萧端宜来。从小到大有事就跟他商量的哥哥与李凤宁有婚约,说与他听由他来开解正合适。打定主意之后萧令仪便把心里的担忧扔过一边,说:“署衙里存粮不多,所以想请问五殿下该如何解决?” “先从渭阳各户借一些就是了。”李凤宁眉头一皱,却回得极其轻快,“就说是我答应的,愿意借的开春之前必然还上。愿意卖的,比市价提一成就是。” 萧令仪想了想,觉得并无不妥,就点头应道:“好。” “近几日,巡逻得如何了?” “还算不错。”萧令仪答道,“虽然比不得正规的士兵,也能听命令。日夜巡逻之下,已经有点成效了。” “是吗。”李凤宁说,“那宁城那边……” 第99章 突表白 巡河署衙虽碍于规制占不了太大地面,到底渭南富庶,所以主官的屋子用了上好的料子。加上之前替李凤宁看诊的大夫说得严重,一群衙役生怕担责,炭盆像不要银子似的放了三四个,所以现下屋里头相当温暖。 李凤宁从寒风凛冽的室外才跨进屋内就觉得一股暖气扑裹过来,忍不住就长舒了口气。 眼角白影一晃。 李凤宁转眸看过去,却是十四。 巡河署衙既然是官衙,当然不会有什么卧房,只巡河官屋子后头隔了个角落出来而已。李凤宁自从挑明了身份之后,一群噤若寒蝉的衙役自然没人敢张嘴招待李凤宁回自己家住,权衡之下只能把巡河官的屋子让出来给她做了起居之用。而外人眼里她的贴身小厮十四,自然不能跟外头的衙役挤在一块,也只能住进这间屋子了。 一直躺在隔间软榻上的十四,大约是听到响动,所以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隔间门边抬头看向她。 他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许是因为刚刚起床还不清醒的关系,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之外,手却被长长的袖子遮去一大半,只剩下指尖露在外头。他头发松松地绾着,一双平常警醒冷漠的眼睛里此时却满是朦胧的光,加上他源于受寒和伤病的苍白脸色,浑身上下都是一副纤弱柔软的气息。 如今这模样…… 谁还能信他是个杀手呢? 李凤宁硬生生转开眼眸,将剑放在桌上,“哐”的一声轻响。 十四在隔间门口愣愣地站了会,才总算被那轻轻一声唤回来。清醒逐渐代替了眸子里的迷蒙后,却没有再朝过去的冷漠偏过去。十四看着李凤宁的目光几乎能用柔软来形容,而当他看见李凤宁放下的是剑后,一抹淡淡的喜色侵染上来,瞬间明媚了那张本来就长得极好的脸,他几步过来李凤宁的身边,然后拉起她的手。 李凤宁一时怔忡,竟被他牵住了手,此时也不能甩脱,只好跟着他进了隔间。十四拉着她在榻边坐下,然后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垂着左手单用右手拆着缠在李凤宁手上的布条。 隔间自比外屋暗了许多,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李凤宁不想一直盯着十四的脸瞧,可目光一溜却又落到掀开一角的被窝。想到十四显然是一直都躺着,李凤宁不由得又想起大夫那日的话。她说十四该是自小颠沛流离,所以身体底子极差。如今再这么一冻就是寒气入骨,不要说什么嫁人生女一类的话,只怕连三十都活不过去。 李凤宁的目光不由又挪向十四。 他低着头,自然而然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脖子。血色不好,肌肤却莹润得半点瑕疵也没有。 而这样的人,却…… “活不过三十岁”。 远远没到忧愁自己寿数的李凤宁心里泛起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一点可惜与难过,又像是一点茫然与酸涩。 十四自然不知道这一会功夫李凤宁想到哪里去,他拆开了纱布,然后一点一点摁揉着她的手。 李凤宁眉头微蹙。 她逃命的时候慌不择路用手抓礁石,所以手心里这点地方居然横七竖八地十来道伤口。因十四说皮肉伤不同骨折,若一直不动弹,伤口结痂之后筋肉就会扭曲不复之前灵活,所以在伤口愈合前就要尽量多活动。旁的病也罢了,这种见了红的创口该如何养,李凤宁自然是相信十四的,所以她先头才会去练剑。否则以她现在碰下都痛的手,哪里能去挥舞剑那么沉的东西,又让十四大力按揉。 十四将她两只手都揉捏过一遍之后,李凤宁疼得额头上冒出一阵细汗。她虽然不哼不哈地保持着安静,神色里还是漏了几分出来。而隔间里再暗,十四到底贴着她坐,只一抬头就发现了。 十四像是有点意外,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只一眨后,突然泛起一点浅浅淡淡的喜色。 一瞬间,整个人都不同了。 李凤宁想起几次见面,虽然假扮成别人的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但是在面对李凤宁的时候他却一向很冷淡。从宁城开始缠着她也好,在渭南街上逛来逛去也罢,这个名叫十四的少年无时无刻都木着一张脸,眼冷表情更冷。一路上,李凤宁不知道看过多少回,十四一个眼神过去,直接把话堵回嘴里让人连搭话都不敢。 而现在,他的表情变得温暖了。 “解百忧的规矩,一不接朝廷命官的生意,二不碰众口传说的好人。”而在平静地看着她之后,十四陡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一听“解百忧”就下意识皱眉的李凤宁,到底知道十四不是个会说闲话废话的人,所以她只是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谢太守在燕州百姓眼里的风评不好。很早就有流言说,她有一个神秘的粮仓。有人说那些粮食是充作军饷,有些人却说是偷运去驲落。”十四抬着头,“这一回的雇主说,谢太守书房里有一本私仓的账簿,偷出来之后就能用作弹劾的铁证,所以解百忧才接了这笔生意。” 李凤宁表情渐渐肃然起来。 燕州官仓虽主要存的都是用作军饷的粮食,可也要备荒备灾。碰上官仓粮食不够的时候,燕州府衙就要负责出面向百姓收购粮食以作补足。而这笔钱款在上报兵部后会得到返还。谢太守如果要做点监守自盗的事,先从仓库里运走一部分当做“损耗”,然后再拿那些抵了军饷,转眼就是大笔银子入袋,几乎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只是…… 雇主说的是“弹劾”? 具有弹劾资格的,只有朝廷命官。 难道是有官员找到解百忧…… 一时间,李凤宁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但这又怎可能? “雇主当时带着太守府内地图,甚至还有太守的作息时间。主人命我跟踪过她,确实是穿着府吏的衣衫,也连着几日都出入府衙内管文书的库房。”十四说,“所以主人才接了这笔生意。” 李凤宁皱起眉。 听十四这般说法,显然是有问题了。 “但是那天,书房里夜读的是一个假扮成太守的年轻侍卫。”十四脸色一凝,“而我逃出来之后,却听到太守被刺客刺伤的消息。” 李凤宁那日求见过太守,但当时隔着帘子那人却是“病”,说几句话就一通咳嗽的病。 而十四现在的说法,倒像是有人为了刺伤太守而特意寻解百忧过来做替死鬼一样。 再加上那张染满血迹的信。 这燕州,怎么这么乱。 李凤宁越想越觉得其间错综复杂,一时怎么都想不明白。 “凤宁。”十四突然轻轻唤道。 他的声音里漾着一点从未有过的轻暖甘甜,只可惜沉浸于一团纷乱线索里的李凤宁根本没有发觉。她只是顺口回了声,“嗯?”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大喊:“五殿下,宁城来人了。” 宁城来人,是萧家把她要的兵送……来…… 所有的思绪突然诡异地一顿。 在感觉到唇上那微软的触感时,有好一会李凤宁只是眨了下眼,根本没有动弹。 而那个偷袭了她的少年,轻轻松松又坐回他原来的位置,以一种只是眼神比平时略微清亮一点的表情说了一句话。 “我喜欢你。” 第100章 援兵到 李凤宁当时虽然朝萧氏兄妹扔下重话,可到底不敢肯定宁城里那个萧刺史是如何想法。毕竟一介刺史得罪皇女虽然不智,反过来说,头顶虚名手里空空的李凤宁,她能把萧家怎么样?而靠着眼下招募来的青壮,在渭阳城里巡个逻倒还可以,去清缴贼寇则是万万不能了。 也于是她惴惴几日,一听外头喊“宁城来人”便是心头一紧,连十四的突然之举也无心应付,连忙走了出去。 微暗的天色下,屋外站着很多人。乍一眼看去,或许不足百数,但七八十人总有的。李凤宁略微怔愣之下,那块给她的恼怒烦躁再添上阴冷和沉重的心头大石终于悄然碎裂,一时间连冬日凛冽的寒风也似乎不那么刺骨了。 见她从屋里出来,原是此地巡河署衙中衙役的领头何伍长大大松了口气,只说声:“五殿下,这位便是宁城来的林校尉。”说完,她便像解脱了似的,头一低连退好几步,躲去角落里了。 被人介绍的那个林校尉从地面跨上一级台阶,然后站在与李凤宁同样高的位置上朝李凤宁一低头,“折冲府校尉林继业见过五殿下。”她行了军礼,动作里带着点轻慢,“萧刺史令下官带人至此,听从五殿下吩咐。” 李凤宁仔细看去,这个名叫林继业的队正虽然垂首敛目,仪态看着十分恭敬,可神态里却露出一股轻视和不屑。李凤宁再扫一眼台阶下,虽然远处的看不清楚,离得近的那几个也无甚好脸色。 李凤宁嘴角一勾,冷笑一声。 她瞟一眼因她冷笑而眉头一抽,似乎绷不住那副恭敬表情的林继业,朝前走了两步,放大音量,“本王到渭阳,是为了坐海船回京。” 她走下只有一级的台阶,然后向人群中间走去。先前一脸不屑的人慌不迭地低下头去。不论她们心里面怎么想,至少没人能表现在面上。 “只是本王双脚刚刚踏上渭阳的地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去找客栈,就看见海滩上有恶贼在肆意辱杀百姓。而三四个人里,本王只来得及救下一个。” 因为她现在慢慢走到了人群中间,所以不虞有人听不清她的声音,自然也更方便看见这些人的反应。大多数人显然都是第一次听到,有些站在后头的没有及时低头,脸上清清楚楚地露出惊讶,还有不信的神色。 只有一个站在角落的人神情不同,似乎是李凤宁的话勾起她的回忆,令她的愤怒明显到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李凤宁脚下一转,佯装无意间朝她那里走去。 “最令本王愤怒的是,县衙居然对此无动于衷。”李凤宁慢慢走着,仿佛毫无目的地向那人走去,“次日街上,本王没有看到任何捕快询问盘查,没有听到任何百姓提起这件事。唯一看到的是,酒楼的小二诱骗本王把货物运往隐岛的圈套。” 李凤宁停在那个面色有异的人面前,突然之间转头看着她,“名字?” 那个猛然低下头去,却因为握拳过度用力而导致全身都在颤抖的人,显然没能预见李凤宁居然会问她话,足足愣了好一会才,直到周围人都看过来才抬起头来,看到李凤宁直直地看着她,下意识就是一低头,“我……下官叫姚建。” “渭阳人?” 姚建又是一怔,“是。” “那,”李凤宁一边说,一边却将视线投向周围,扫了一圈之后,又看向姚建,“本王说的,你是否相信?” 那姚建下意识就张嘴,却在发声之前转头去看还站在台阶上的林队正,又看看与她近在咫尺的李凤宁。李凤宁也不催她,就见她渐渐憋红了脸,吭哧吭哧粗气越喘越想,咬牙之后重重一点头,“当然信。” 周围人显然是认识这个姚建的,闻言顿时响起一片轻哗。先前聚集在李凤宁身上的目光,转而投向了姚建身上。 “……居然是真的。” “我也听说过……” “老姚你以前说过的,原来就是……” 窃窃私语一开始,之前沉重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许多人都看向姚建,表情里带上了点同情和不忍。 “姚建,不得胡说!”林继业朝姚建怒目而视,带着一股气急败坏的味道。 她这么一喊,虽然不见得就真令人觉得这是“胡说”了,却令现场彻底安静了下来。一班站在院子里的人都再度回复低首敛目的样子,不再看李凤宁。 “那林校尉是觉得本王是无中生有,特地编造一堆谎话来诬陷此地的县令了?”李凤宁声音一冷,反身走回原来的位置,直视着林继业。 “这……五殿下——”林继业涨红了脸,在李凤宁的注视下,不得不低下头,虽然她的声音轻到几乎只有李凤宁才能听见,“下官不敢。” 李凤宁也不再去看她,只是转身面向院子里所有人。“剿匪本是正经的朝廷兵事,只是如今临近新年,加上路途耗费,只怕要拖到正月以后才能等到谕旨。所谓事急从权,本王实在想渭阳百姓也能过个安心年,于是才向萧刺史借了你们过来。”李凤宁缓缓说道,“为酬诸位辛苦,此间事了之后尔等每人可得五两白银。如果不幸就有些损伤的,另补五十两。” 李凤宁先拿师出有名的理由扔下去,再补以利诱,果然一通话说完之后底下人神情都好看很多。 许是见李凤宁放软了态度,又听到她会拿银子出来贴补,之前一张脸都涨红的林继业再度恢复之前那种略带着倨傲的表情。她见李凤宁回过头来看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背。 李凤宁眼中寒芒一闪。 这是以为她非得倚重她不可,打算倚老卖老了? “本王这几日看萧大行事有度,对渭阳又十分了解,剿匪一事就全部交付给她。”李凤宁嘴角勾了下,“至于林校尉,就先充一充本王的护卫,贴身保护本王安全。” 说完,她也不看林继业呆滞到张大嘴的表情,转身又回了屋子。 第101章 引入彀 除非有圣旨明白无误地封了郡王或亲王,否则自称“本王”便是一条僭越犯上的罪名,轻者申饬,重则能以大不敬论处。 所以李凤宁当然不是因为一时得意才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口口声声地“本王”前“本王”后。 李凤宁极其平稳地一步步走向巡河署衙正屋的大门。即便不用回头也知道所有人的视线都粘在她背上,但她却恍若没事人一样轻松推开大门,然后自自然然地走了进去。 借兵一事,她之前就已经料到没有那么简单了。 将军带兵不练兵,刺史练兵不带兵,是赤月律法之中的铁则。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当然就会有事急从权的说法。李凤宁为灭寇而向萧明楼借兵,此事本在两可之间。如果李凤宁仍然只是一介亲王之女,萧家也好似几十年前那么有底气,那都不用张口就肯定是一个“不借”。只是眼下李凤宁不只是“皇女”,萧家更加没有挺直腰杆的胆气,所以她才敢放话说“最好想清楚”。 但李凤宁从来不以为,萧明楼能乖乖地低头就范。打小在宫里进进出出的她,见过的那些老大人们能做到面上恭敬就很是不易了。倚仗着身份资历、家世名声那些东西,她们就连皇帝都敢驳。她这么个小小的“皇女”又算是什么? 李凤宁好整以暇地在主位上坐下。她摆开两只茶杯,先替其中一只倒了茶,拿在手里慢慢啜饮着其中半温不热的茶水,一双眸子看向大门。 就在她目光落在门上没多久的时候,门外传来两声轻叩,“五殿下,令仪求见。” 李凤宁嘴角一勾,心道一声。 来了。 “进来。”她慢慢喝完了杯中的茶水,放下后才应道。 推门而入的是萧令仪。 她虽然努力压抑着,却仍然掩不住那几乎满溢出来的兴奋与跃跃欲试,连看着李凤宁的目光都比平常亮几分。她拉开门后回头看了站在她身后的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兴奋才压抑下去几分,露出点不安来。 萧令仪有这样的表情不奇怪,不过令李凤宁讶然的是,跟在她后头的那个居然是萧端宜。 这萧端宜显然是刻意收拾过自己的。他从头到脚一色的浅青月白,乍看着有些素得不太像样,再一眼过去,却又能觉出十分用心来。密实到遮去衣料底色的同色绣纹就不去说了,发间青玉簪只露个温润通透的簪头,倒显得头发乌黑如墨。紫玉的耳珰小巧玲珑,与那堪比玉石的肌肤互相映衬,简直能把人给看愣了。 换在旁人眼里只会觉得这人温雅大方,果然不愧是赫赫萧家的嫡子,李凤宁却能看出其中的精心来。 只不过…… 在渭阳都打过照面了,他回宁城报信后还能不管不顾地再次出来抛头露面;满京师的谣言都说她为个青楼伎子能连家都不回,他却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一副素淡干净的样子晃回她面前。 对于努力表达“他根本不想嫁给她”这个观点,萧二还真是不遗余力。 被人如此“委婉”地拒绝不是一种良好的体验。只不过李凤宁眼下心思不在这上头,又因她也对萧端宜这个人也没有什么想法,所以心里虽然不爽快却也转瞬就抛诸脑后。她只是转向萧令仪,微抬起一点唇角,将表情维持在足够温和却又不是微笑的地步,“令仪寻我有事?”她说着又再取出一只杯子来,斟了茶然后伸手指了指书案前的两把椅子,示意他们坐。 萧令仪显然满心都被事情占满,以至于连道谢都忘记,直接就这么坐下了。她才沾上椅面就抻长脖子,嘴都张开了却仿佛想起什么,硬生生地忍住,然后朝萧端宜看了眼。萧端宜倒是规规矩矩地欠身谢过才坐下,只是接触到萧令仪的眼神后眉头一皱脸色一沉,神色里的不悦表达到了旁人都不能装不明白的地步。萧令仪顿时蔫了两分,再开口时连声音里都带上一股垂头丧气的意味,“五殿下厚爱,只是我,我……” “我”了半天,却到底没把推辞的话说出来。 “令仪虽然痴心好武,到底年轻识浅,也从没带过兵领过将。”萧端宜接口,声音不温不火,“若是寻常演练,五殿下吩咐一声令仪必欣然从命。只如今剿匪乃是正经的朝廷大事,令仪一介白身,实在不敢腆颜应承。还请五殿下见谅。” 萧端宜这一番话娓娓而来,先摆出萧令仪年轻,后又点出她并无官职在身,再砸出“朝廷大事”来,句句都算是有条有理。加上他语声柔和嗓音清柔,不知不觉就能人听了进去。而萧令仪虽然一副心有不甘的懊丧模样,却只是坐在那里垂头丧气,半点没有反驳截断的意思,显然她心里再想点头,却仍然认可了萧端宜代她决定。 这兄妹俩倒是关系好。 李凤宁看看这个萧端宜,又看看萧令仪。 李凤宁见多了亲生姐妹都不合,譬如太女与几位皇女,又譬如她和李鸾仪,眼下这两个只是从堂兄妹却如此亲近。李凤宁一时间倒是对能教出这样两个孩子的萧刺史有了几分好感。 只是,好感归好感。 李凤宁的目光定在萧令仪身上。 谢云亭出事之后,她不顾母亲的反对多次来到渭南查探,既能念旧就不会忘本。她会蒙面教训巡河官,虽然看着稚气任性,也是胸有正气、急公好义。而违背本意也愿意听哥哥的话,推展开来足可见孝悌上头也没有问题。 最妙的是,她娘还是燕州刺史。 李凤宁浅浅一笑。 这么个人,她是不可能就这么放过的。 她一边又替自己倒了茶,一边说:“令仪可有想过将来?” 萧令仪显然没预计到她会说什么将来,足足的一愣之后只是跟着重复了一遍,“将来?” 倒是萧端宜眉头皱了下。 “萧刺史到了四品的确是可以荫封,却最多荫你个七品的闲职。若不想你蹉跎一生,必然送你去京师萧家。” 李凤宁还藏了一句话没说。 其实除了荫封,还可以举荐。只是当初先帝是因为燕州谢太守尾大不掉,才特特将萧明楼给“刺”进宁城。如果萧明楼把女儿安排进太守府里做事,就是明说了她已经跟谢太守同流合污,那她的仕途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显然无论是萧令仪还是萧端宜都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李凤宁只一句话就让整间屋子的气氛都沉了下来。 “进了京,你能走的无非两条路。一是靠萧明堂,二是去科考。”李凤宁继续缓缓地说着。她语调轻松平常,仿佛说着最无关紧要的事,可是与兄妹两越来越沉肃的表情,倒是相映成趣,“第一条,你自己得会钻营,第二条么,只怕你费的时日会有些长。” 萧端宜在椅子上动了动。 别人当着他的面,直呼他母亲的姓名还真是一种相当新鲜也相当令人不舒服的体验。可偏偏这人的身份,她的确就是有资格那么不带敬意不带客套,那么连名带姓地叫。 而萧令仪,表情里的茫然更多了。 看萧令仪这模样,只怕从不知道察言观色是什么滋味。媚上欺下、孝敬贿赂之类也不知花上多少年才能学会。 至于读书,也不是李凤宁小看她。 整个京师的高门大户里,母亲官越大女儿肯认真读书的就越少。而萧令仪醉心武艺,想她逼迫自己拼命读书,似乎也不太可能。 “五殿下以为如何?”萧端宜突然开口,声音完全不若之前淡定,“令仪领兵去灭了贼寇,殿下就能保她有个好出身了?” 李凤宁瞄他一眼,笑了。 “我这回出京,本来就只是为了看看燕州。我没想生事,却还是闹到如今这副田地。”李凤宁说着,不由得唏嘘一声,“现下就算我想退都没法退了。不用等我回京,参我的折子就肯定已经堆到勤诲斋的案头上。” 李凤宁语调还算轻松,却听得那兄妹两个对看一眼后,沉默下来。 “贼寇灭不掉对我不是好事,但是清缴干净了,我的麻烦也未必就能少点。”李凤宁目光一转,看着萧令仪,“但是令仪你就不同了。”李凤宁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柔了几分,在傍晚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仿佛吸纳了某些眼睛看不见的东西,然后缓缓地从耳朵渗透到人心里去,“用兵又不像做文章,有纸有笔就能来一篇。眼下你若是能领着人去剿匪,败了于你是‘年轻识浅’,于我是债多不愁。但若是胜了……” “胜了……”萧令仪虽然声音也不响亮,可她眼里跳动的火苗却任谁都可以轻易看出来。 “令仪你慢慢考虑,到明晨来答复我就好。” 第102章 两个他 殷六曾经说过,这世上就没有李凤宁哄不来的人。 她是李凤宁的表姐,说话时自然会带上偏袒,可即便只有一半是真的,用在萧令仪身上也绰绰有余了。她这几句煽风点火的话一说出来,换到年长些,又或者城府深些的人只怕立刻就要觉得不尽不实起来,可萧令仪却显然不是那样的人。她目光炽烈得连瞎子都能看出来。只是她刚张了嘴,却被萧端宜抢了先。 “兹事体大,”他柔和平缓到几乎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生生把话噎在了萧令仪嘴里,“请容我们仔细考虑。” 他只一句话,就轻易吹凉了萧令仪发热的脑袋。只见她虽然露出点意外,却在瞟了萧端宜一眼后闭上了嘴,略略一思索后,郑重地朝李凤宁点了点头。 李凤宁顿时一阵惋惜。 刚才要是能哄得萧令仪脱口而出,事后就算是萧明楼和萧明堂一起否认都无济于事。萧令仪是刺史府的嫡长女,断然没有反口覆舌的道理。 只是现下…… 李凤宁看了萧端宜一眼。只要一放这两人出屋子,凭萧端宜的本事一定能把萧令仪劝得服服帖帖,她想把这个人扒拉到自己身边的想法只怕是没有可能了。 “令仪,”就在这个时候,萧端宜突然说,“你刚才不是说明日巡逻要重新排班?” 萧令仪眨了眨眼,在萧端宜转头看了她一眼的时候才应了,“对……对,差点忘了。”她朝李凤宁一点头,“五殿下,那我就先出去了。” 理由再生硬,李凤宁也没有拦着不让她走的道理,只能点头应好。 萧令仪倒是一向干脆利落,只是在拉开门一只脚都已经跨出去的时候,回头朝萧端宜看了一眼。萧端宜背对着门,与他对面而坐的李凤宁却看得很清楚。萧令仪的表情里虽然带着点惋惜和不舍,但是她看着萧端宜的眼神里却充满信赖。 李鸾仪还是她的亲妹妹呢。比起眼前这两个只是从堂兄妹的人来,还真是…… 李凤宁眨了眨眼,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像灰尘一样拂去。 冬季天暗得早。萧氏兄妹踏进屋子的时候不过昏暗些,说了一会话的功夫,竟渐渐地有点伸手不见五指。李凤宁起身去拿了火石,点亮了书案上的几根蜡烛。 待抬起头时,不由一愣。 蜡烛比不过日光,离书案略远一点就暗沉沉的一片。萧端宜的衣服淹没进一片暗色里,唯独脸上的神色却可以看得清楚。 他依旧坐姿端正,但是半垂的眼睛和微抿的唇却令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忧戚的味道。 李凤宁垂下眼眸,慢慢把火石放回原来的位置。 “就……”萧端宜抬起眼睛,平静地直视着李凤宁,“非得是令仪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得毫无起伏,却因为那一点迟疑,露出了其中的不安与…… 萧瑟。 李凤宁瞬间便知道,萧端宜只怕是“明白”的。 李凤宁如此卖力,当然并不是只为了眼下渭阳的贼寇而已。萧令仪如果成了她的人,那么李凤宁必然要尽心扶持她。毕竟萧令仪越强,对李凤宁的助力才能越大。而对萧家来说,虽然现阶段没有必要对一清二白的李凤宁示好,却也没有必要翻脸成仇。所以如果李凤宁能勾得萧令仪应承下来,作为亲娘的萧刺史心里或许不舒服,但是萧氏应该会接受既成事实。 从正面来说,这是对两方都有利的事。但是反过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 谁都知道李凤宁不会甘于做个富贵闲王,但凡看李凤宁不顺眼的人,想也知道会先从萧令仪下手。毕竟相比起扳倒李凤宁要承受新帝的怒火,谁都会觉得工部尚书和燕州刺史要好对付多了。而眼前的这个萧端宜,只怕放在第一位的不是萧氏的利益,而是萧令仪这个人的平安喜乐。 他看到的萧令仪,只怕永远都是“妹妹”。 半晌,李凤宁不由轻轻一叹。 “如果有除了令仪之外的人,”李凤宁看着萧端宜,“你说,我换。” 萧端宜一怔,他显然没想到李凤宁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用心的确不纯,安阳也不是什么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方。”李凤宁尽量表达自己的诚恳,“但令仪就算不姓萧,依然是个可交可信之人。”李凤宁有感于眼前这人对妹妹一片呵护之心,不由得就多了句口,“能选的话,我倒希望她是我的妹妹。” 李凤宁只是因为端宜和令仪兄妹手足情深,再想到李鸾仪才一时感叹,没想到对面萧端宜一听这话,突然眼睛一眨就垂下眸子,倒是一副有点赧然的样子。 李凤宁说的时候没反应过来,此时一看对面那人的反应,顿时一僵。 坏了,她说错话了。 这萧端宜先是在渭阳和宁城来回跑,现在又一副十分明白的样子,令李凤宁一时忘记对方是个男人,说话间没了顾忌和回避。换了别的男人说这种话只是流于轻浮,可眼前这个男人不同。 他们是有过口头婚约的。 李凤宁一时尴尬起来。 她这么说,倒好像在表白一样。 可她真没这个意思。但是话已出了口,她又不能解释什么。难道她能对着萧端宜说,其实她根本没有娶他的意思,叫他不用多想吗? 李凤宁懊恼起来,而先头显得十分沉着的萧端宜在这种时候也无法接口。屋子里两个人都不出声,满屋子的安静衬得气氛更加尴尬奇怪起来。 就在两人的表情都越来越不自在的时候,隔间门口突然响起一道软嫩的声音,“小姐……” 李凤宁的目光逃也似的看过去,却在看清楚之后又是一呆。 十四。 这个在李凤宁眼里从来只是个冷血杀手的少年站在隔间门里一步的地方。他发髻松松的,明显大了一圈的里衣领口也松松的,虽然没有露出多少皮肤,却显得脖颈异常细嫩。他抬起手,用遮住他大半个手掌的袖子擦了擦脸,然后对李凤宁露出一个带着七分柔软,还有三分撒娇似的浅笑,“小姐,我困了……” 李凤宁下意识转眸去看萧端宜。他虽然依旧保持着敛目低首的样子,表情却很冷。 ……也好。 “二公子,时候不早了。”李凤宁看着萧端宜。 萧端宜似乎想皱眉的,眉头一阵抽动却到底忍住了。他抬起头看着李凤宁的时候,眸子里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恼怒,虽然转瞬间归于无痕。然后他一脸淡然地,仿佛再平常不过地说:“的确不早了,那么,端宜告退。”说着,也不待李凤宁反应,自顾就退出了屋子。 第103章 少年郎 萧端宜一走,整间屋子便再度陷进一片安静里。 李凤宁才舒了半口气,目光落到十四身上时气息又是一滞。先是宁城来人再是萧氏兄妹占了她全部的注意力,等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之前的情景突然又一跃回到她的脑海里。 唇上柔软的触感,还有那一声…… “喜欢”。 李凤宁垂下眼睛。 一个愿意跟她跳崖,愿意同生共死的人,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特别的。而在那之前,海滩上救下谢璩,酒楼里打听消息,暗巷里抓住巡河官,李凤宁对谁都可以承认如果不是有十四在,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做到这些事。甚至于她现下能活动自如也都是多亏十四。在隐岛不是他伸出胳膊替她挡了石头,说不定她连跳海的机会都不会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确需要他,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回应那声“喜欢”。 耳边响起一阵悉索的脚步声,然后一具身体贴上了她的后背,再之后那人把下巴也搁在她的右肩上。 在任何其他的念头出现之前,这股沉重的温暖首先涌了上来,以至于李凤宁一时怔忡起来竟然忘了要反对。 那个时候,当李凤宁背着奄奄一息的十四泡茫无边际的大海里,十四也是这样伏在她的背上。与冰冷沉重,还有无穷无尽的绝望相伴的那一点点温暖,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还有一个人仰赖着她。 “她放弃了,另一个人也会死”。 如果不是这个念头一直支撑着她,她根本游不到岸边。 “回安阳之前,我想继续睡在你身边。” 李凤宁眉头微蹙。 此地到底是巡河署衙。衙役们虽用木板和椅子再支了一张小榻,可地方实在太小,所以离李凤宁那张榻也远不到哪里去。白天还能看见仅容一人横过的缝隙,夜里一熄了灯,直与同榻而眠也没有多少区别。 先前因陋就简,如今十四这么特意一提,反倒让李凤宁觉得有点别扭起来。 到底是,跟她说过“喜欢”的人呢…… “在你身边睡得好。”十四顿了下,却显然不知道李凤宁是什么心思,随后犯困似地拿脸蹭了蹭李凤宁的肩膀。 李凤宁听着心里一软。 从隐岛回来的头几晚即便她也恶梦连连,一闭眼就觉得自己仍然在寒冬的海里飘着,惊醒之后还是十四绵长却安稳的呼吸让她定下神来。这十四本来就惧水,夜里想有个人在不远处倒也合情合理。 “萧端宜,”十四带着几分含混的声音才再度在她耳边响起,“是故意的。” 十四的声音很软,昏昏欲睡似的,只是这绵软拖沓的声音却听得李凤宁一愣。 什么叫“故意的”? 李凤宁脑中回想了一遍刚刚的情景,也没想出个大概,只好拍了拍十四的手,示意他放开她。十四也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不乐意,过了好一会后才松开手,然后慢吞吞地转身到椅子的侧边,靠在书案上低头她。那双猫一样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蒙困倦的光,再连着一身宽大的衣裳,直让李凤宁觉得他随时都会睡过去。 “……为什么这么说?” “萧令仪出去之后,萧端宜的样子不是假装。”十四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达,“却是故意的。” 不是假装,却是故意? 李凤宁一挑眉,倒是有点明白了。 现下想想萧端宜关心萧令仪不假,可他毕竟是大家公子。哪能像小家小户的郎君一样眼皮子浅,只想把妹妹挂在腰带上呢? 李凤宁不由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眼,终于咂摸出几分味道来。 也就是说,她刚刚是被人使了一出美人计了? 李凤宁想明白之后,首先升起的感觉倒不是恼怒,而是荒谬。 就算她没在宁城谢府里看见那一幕,萧端宜也不是第一回见了。在京师就阴阳怪气,渭阳再碰见时也不假辞色,回去宁城后一趟后态度却突然转变。他这是指望她突然失忆呢,还是打量她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 “你不喜欢他?”十四一边说着话,一边拿手揉着眼睛,声音里带出一点淡淡的困惑。 李凤宁这回却是结结实实地一愣。 她抬眼看去,这眉眼精致的少年只是表情平静地看着她。 “难道我应该喜欢他?” “萧端宜,现年十八岁。工部尚书萧明堂嫡子,家有一姐一妹。因体弱于三岁时送至燕州宁城养病,寄养于燕州刺史府中。萧明楼与正君均极为疼爱萧端宜,自幼充作女儿与萧令仪一同教养。萧府所延西席曾评之曰,端宜聪敏灵慧,资质实在令仪之上。”十四顿了顿,“他在刺史府里协理管事已经有好几年,刺史府名下约有一半产业都是他在打理。”毫不掺杂一点情绪的平铺直叙之后,十四直视着她。 在不久之前的青楼里,被李凤宁拆穿伪装之后,十四看着她的目光像狼一样冰冷孤寒。即便当时他因窒息而满眼泪水,却丝毫不显孱弱,浑身上下那股野性难驯、即便鲜血淋漓也要咬碎敌人喉咙的气息,足以能让任何人不寒而栗。 但是现在站在她眼前的少年,眼神却很平和。虽然细究下去仍然能发现许多违和的地方,但是那身尖利冷硬的刺却已经被他收了起来。 “十四,”李凤宁肩膀一沉,端正了自己的坐姿,“我不喜欢你。” 他在努力向她表达娶了萧端宜的好处,这种表达方式虽然有别于任何一个普通的男人,但李凤宁却更比今天稍早的时候更能明白那句话。 他的确“喜欢”她。 也所以,李凤宁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正式的回应。 “我想招揽你为我做事。”李凤宁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对方的表白,“但是,我不喜欢你。” 她看重他的能力,也的确希望十四能够留在她身边为她做事。但是那并不代表李凤宁会利用他的感情。 如此直白到无可置疑的拒绝,换到其他男人那里只怕顿时就要勃然变色。但是换了眼前这个迥异常人的少年却仅仅在瞬间之后就嫣然而笑。 不是那种为了掩饰情绪的假笑,而是因为实在无法掩饰强烈的愉悦,于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本来就长得极好的一个人,这一笑之间仿若漫山遍野春华绽放,削去三分冷清,平添七分明艳妩媚,即使连李凤宁也生生看愣了一瞬。 “我知道,”十四说,“你不讨厌我。” 不喜欢和不讨厌。 她说的是她没有喜欢上他,但是十四看到却是她对他已经不再厌恶了。 一瞬间,李凤宁泛起近似于头疼的情绪。 这个少年不止表达感情的方式迥异平常,只怕对于“放弃”这个词的理解也与普通人不同。 李凤宁一抿唇。 横竖她不借着这个占他便宜,希望时间长了他自己能明白过来。 “这段日子你安心养伤。要走的时候……”李凤宁转而说道,“跟我说一声。”因为说到这个,不由就想起十四出身的李凤宁,声音不由自主地冷了几分。 十四却眼睛一眨,也不知道李凤宁这句话被他理解成了什么样,竟然浅浅地漾起一抹浅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实在太拖了,但是不写又不行……下一章!下一章回归正常剧情。 第104章 刺军情 宁城巡河署衙虽涌进百来号人,可剿匪毕竟是需要筹划周详的事,不能贸贸然就这么直扑过去。萧令仪本就有心于此,再加上李凤宁的明指暗许,竟是拿出一股奋力拼搏的劲头来。除了统领一班侍卫之外,她要向船行商借船只,还要寻本地渔民询问海面情况,忙得脚不沾地,时常不见人影。 有了这些兵士,渭阳本地青壮自然不用再滥竽充数。她们个个受过正经训练,于巡逻守卫上头自比普通百姓好出太多。连日来不止抓了好几个贼寇,就连小偷小摸也销声匿迹,整个渭阳竟是呈现出一副路不拾遗的景象。 而李凤宁自己则因为大夫的极力劝说一直不敢多动。虽说那大夫十有八九是在夸大其词,可到底还有一两分可能为真。如果为个隐岛而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实在忒不值当,所以她便日日窝在署衙的屋子里,偶尔跨出大门也只为充一充萧令仪的虎皮大旗。 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八。 南边没有北方冷,但是隆冬季节里寒气却能透过衣服朝人的骨头里钻。尤其连日来阴风阵阵,就连即将过年的喜庆气氛也没能让街上多几个行人。两个从宁城来的兵士刚刚结束了巡逻,才踏进巡河署衙的大门,即便只是挡了风,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先开口的女人约莫三十不到,一张脸冻得白里发青。她一边说一边跺脚,希望自己冻木了的脚能回复一点知觉。 “快了吧。”与她一道的看上去要年长很多,看她模样也冻得不轻,“把事干完就能回去了。” “先头只说有好差事,抢破脑袋也要过来。可现下……”年轻的女人虽然压低了嗓门,但是声音里满是抱怨,“一个不好连元宵节都耗在这破地方!” “谁让是那位发的话呢。”年长些的那个,过了好一会才劝道,可听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倒仿佛她自己也一肚子怨气似的。她一边说一边朝署衙正堂那里一歪下巴,“现在就指望她说话算话,否则就白来一趟了。” “这……不能吧?”年轻些的一时也忐忑起来。说起来,能为皇女办事大概一辈子也就那么一回,可能上前奉承又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下面的?即便是赏赐,也要等上头的人拿到心满意足了才能从指缝里漏点下来给她们。年轻的兵士越想心情越沉重,不由转身走过去,朝墙根边一只条凳上一坐。 只是她才一坐下,突然鼻子一皱,“什么味道,这么香?” 年长些的正要再劝,闻言也走了一步过去,果然闻到一股子热腾腾的肉香。 出身军营的兵士谁没干过偷吃的事?两人对看一眼之后,也不用多话,一齐推门出去。 巡河署衙与隔邻盐铺之间是条很窄的小路,因一头被人封死,所以寻常没人朝那里走,此刻被两个兵士循着味道摸过去,果然看见有个人在那里。 那人穿着一身署衙衙役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副碗筷,正蹲在墙角边看着一只架在石头上破陶锅。烂树枝虽然有股子熏人的烟火气,可实在抵不上锅里正咕嘟咕嘟翻滚着的肉汤。两个兵士直接就走了过去。 那个衙役似乎没听到声音,直到两人快踢到她了才抬起头。跳动的火光让她眼睛亮起一道奇异的光,就见她干笑道:“两,两位这是刚刚巡逻完回来?” 虽然从一道门里进出,可衙役身份比兵士要低很多。至少做兵士得是良民,而衙役却大多归在贱籍里。在外头能对着百姓狐假虎威是真的,可一旦踏进官衙大门,是个人都能踩在衙役头上也是真的。 见是个衙役,两个兵士就没了顾忌,她们也不嫌脏,一边左一边右地就坐在这个穿着衙役服饰的人旁边。这里避风又烧着火,竟不觉得太冷。年轻的那个道:“哟,你倒是舒服,躲这儿吃独食呢?” “咱们这种人,不就图个吃喝么?”那衙役显见是见惯人的,被人抓住偷懒竟也毫无怯色,先把筷子一人一根递给两人,又拿出一只豁口的陶锅,把正在煮的肉汤一分为三,递给两人各一份,“两位别嫌弃,我从厨房里摸来的,还没用呢。” 两个兵士见她上道,顿时表情也松了几分,也没甚不好意思,直接就接了过来。 “不瞒二位说,这位没来的时候,”衙役朝里头一斜眼,“咱们这里日子也算好过。”说着,她叹了口气,“富贵不敢想,吃饱穿暖是不愁的。可现在……大冬天想吃点热乎东西整得跟做贼一样。唉……” 衙役嘛,这家收点茶钱,那家弄点酒钱,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只别过分,谁也不会来管。两个兵士自然也深知个中门道。年长的那个没说话,年轻的那个因为吃人嘴短,语气好上不少,“人家金贵着呢,哪能在这种小地方长待?” “是吗?”衙役却似听进去了,竟是眼睛一亮,“她就要走了?那您几位呢?” 这话说得奇怪了。 年长的兵士眉头一皱。 衙役许也是发现,连忙补救道:“实话跟二位说,咱这巡河署衙虽然小,可也算是衙门不是?除夕新年照例也能停几日的。可如今要是那位不走,您几位不走,咱还能回家过年?” 这么说,倒是也说得通。 年长的兵士说:“怪只怪那些贼寇好事多为。什么人不惹,偏要把那位逼得跳了海。”她回头看了眼,即使她现在只能看见围墙,“谁能咽下这口气?是我也想把贼窝都端了,何况那样的人。” “那……那是非要打了?”衙役说着,声音里竟然微微发起颤来。 年轻的兵士看她一眼,只道她惧怕与贼寇砍杀,所以才紧张。她随口安慰道:“再忍忍吧,虽然没有准信,总也就在这几日了。”随后一句,倒像是她安慰自己的,“熬过这一关,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回家。” “就在这几日……”衙役的声音越发惊颤,眸中更是闪动不定。 只是三人说了一会话,热汤终于凉了一点下来,两个兵士赶紧吃肉喝汤,竟是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异常。那衙役在两人吃喝时也装模作样地把豁口锅凑近嘴边,却不见她吃。 那两个兵士才吃了几口,表情就渐渐呆滞起来,不一会扑通扑通两声倒在地上。衙役见状把锅子一扔,先试试两人气息,确定昏迷了之后先伸手扯下腰牌,再剥去两个兵士的外衣,然后掏出短匕,在一人胸口上扎了一刀。随后她把东西一卷一裹,窜到巷口厚,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不再有人添柴的火堆没多久就在寒冷的夜风里熄灭了。只留下两具尸体,静静地倒卧在地上,毫无动静。 第105章 出兵令 巡河署衙正堂里,一片沉重凝滞的安静。 李凤宁坐在正位上表情不好看,底下也一片凝重。萧令仪面色尴尬中带着羞愧,领着兵士来的校尉林继业额头青筋直跳,还有衙役领头的何伍长倒是无关了,可眼下屋子里气氛不对,她缩着脑袋巴不得所有人当她不存在。 至于造成目前这种结果的原因,自然是地上那并排躺着两具尸体。 尸体保持着蹲坐后被人推倒的姿势,胸口手臂上原来只是暗沉的污渍,因屋内比外头暖和,污渍慢慢融化,散发出一股不容错辨的食物的味道。 "这还真是……"李凤宁睨视着地面上两具尸体,半晌才抬起头扫视了一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让我大开眼界呢。" 领着兵士来的林校尉虽被李凤宁拘了几天,可到底还是实打实的领头,她本来就面色铁青,此刻听李凤宁讥刺了那么一句,眼里几乎冒出火光来。只是她虽然猛抬起头,也张大了嘴,可到底在最后一刻生生忍住。倒是萧令仪却毫不掩饰她的羞愧,"殿下,"她站起来,十分郑重地握拳躬身,"是我管束无方,才出了这样的……"话到后面,她说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有只野狗突然狂吠,整个衙门居然没有人发现巡逻的兵士里有两个人彻夜未归。李凤宁看向随着尸体一道送进来的豁口破锅,再看看尸体胸口混着油渍,碎肉和血块的污渍,心里就一阵阵地恼火。 燕地富庶整个赤月都有名,这两个又不是饿到眼睛发绿的饥民,居然看见点肉就失去戒心,结果白白送了性命。领头的校尉傲慢无礼,底下的兵士为了口吃食就把自己蠢死,虽然李凤宁早早就明白那位宁城的萧刺史不可能会重视她这么个"皇女",可眼下这样的结果简直是明晃晃地在打她的脸。 连点面上功夫也不屑于做。 李凤宁眼睛微眯。 这位萧刺史…… 她记住了。 "殿下!"一道急迫的声音陡然在门口响起,整间屋子的人都朝那里看去。 是萧端宜。他不请自入,已经站到了正堂里。 李凤宁见他神情惶急,额头隐隐见汗,不由一挑眉。 这位在萧令仪应承下领兵的任务后便说想就近照顾妹妹。有人要接管杂务,李凤宁自然不会傻到搬出什么"于礼不合"的规矩来。因连日来吃食汤药上都挺顺心,李凤宁也就默许了萧端宜占用正堂外侧间的行为。外侧间本是巡河官僚属处理文书的屋子,正堂里说什么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令李凤宁意外的是,这个做了几日隐形人的萧二公子居然会自己跳出来。 李凤宁再细细看了眼他的神情,确定那真是一头急汗。 真是奇了。 他就对渭阳百姓如此疼惜? "二公子请说。"自萧端宜进来,只有萧令仪自自然然地去看了他一眼,屋里另外两个虽然诧异,却显然相当明白非礼勿视的道理,立刻低下头去。不过,他既然开口唤的是她,李凤宁也只能接话了。 "当务之急……"他一顿,"是查出这两人为什么被杀。" "当务之急"呢。。。 李凤宁不由又瞟了眼萧端宜。 以大家公子的标准而言,萧家倒是把这个隔房的甥儿教养得不错。就这几日看来,首先收拾内务的确称得上个好字。于外务上。。。 足够敏感,为娘家人开脱起来也不生硬。 李凤宁自然不以为萧端宜那头急汗是为了两个把自己蠢死的兵士,而是应该看出她对萧家的不满了。不过,开脱管开脱,这句话本身却是不错的。 虽然明白萧端宜的私心,李凤宁还是顺着他的想法平息了几分先前的怒气。 "这两个蠢货都知道些什么?"李凤宁一边说,一边把眸子转向萧令仪。 萧令仪先是一愣,显见没明白她哥哥这么冲进来是为了什么,可到底最近全盘事务都由她经手,李凤宁一问她便立刻能答出来:"也无甚特别的。"她想了想,"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人人都知道,近些日子我进进出出也都没瞒过人,只是具体到了什么地步,除了殿下之外我也没跟别人细说过。" 萧令仪被李凤宁派了总掌的差事,其一是安排巡逻而后听取报告。其二则是向渭阳当地商户借取船只和老于经验的船妇,最后便是安排林校尉带来的兵士轮番去船只上进行操练。 第一和第三项,也不拘于兵士,只要人在渭阳不聋不瞎的都能知道,说不上什么保密不保密。而借人借船这个实在繁琐,并非亲身实历的,即便听旁人解说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清楚的。也只有李凤宁因天天听萧令仪汇报才弄得明白,其他人即便知道些枝节,也拼不成整块。 李凤宁一转眼珠,看了眼萧令仪在说"除了殿下"时依旧一脸坦然的萧端宜。 真没想到,这萧氏兄妹好的跟亲生的没两样,大事上居然还能把握分寸,一个不乱说,另一个不乱打听。 这念头一闪而过之后,李凤宁沉吟了一阵,"今日动手吧。" 她语气平和,没半点慷慨激昂又或者破釜沉舟,可着实听愣了满屋子的人。 面面相觑后,还是萧令仪开口,"殿下,您是说。。。我们今日就去隐岛?"她嘴皮子一阵磨蹭,谁也听不清她嘀咕什么,只大约能明白是在算什么数字,什么"能加七个","还剩四个",然后猛抬头,"如今有四条船,挤一挤倒是够。可领航的船妇至今还差着两人,要怎么办?" 旁人不觉得什么,李凤宁却不由莞尔。 叫她借船找人,她便满脑子满心思就只想着这个,连说话也冒着呆气。换到旁人大概只会忙不迭地应和,巴不得早一日干完这事早点离开,这个萧令仪却首先想到的是领航人数不够。 "我们自己都没准数的事,自然没法泄漏。"李凤宁瞥了眼地上的尸体,"但是如今,准备却是切实在准备。对她们来说已经够了。" 隐岛上那些是什么? 贼寇土匪一流。 又不是两军开战,打听完这边的计策之后能想应对之法。土匪对着官军还能有什么对策?不想着逃,难道还想着负隅顽抗,把官兵给灭了? 所以对过来打探消息的贼寇而言,只要知道李凤宁的确有这个心思,就已经足够了。 萧令仪本也不傻,立时便转了回来。她眉头一皱,郑重点头,"是,我现在就去安排。一个半时辰之后可以出发。" "至于缺的船妇么,"李凤宁眉头微皱,"我。。。" "我去。"李凤宁话没说完,隔间里突然冒出一道嗓音清脆,但是听着有点虚软无力的声音。 众人皆循声看去,却见一个披着外衣、形容憔悴的小厮站在隔间门口。他仿佛根本看不见屋里还有其他人似的,笔直地就朝李凤宁走了过去,直到碰上她座椅的扶手才停下来。 如今是白天,明亮的日光让一切的孱弱无所遁形。连屋里其他人都能看清了,离得最近的李凤宁自然没有看不清的道理。 这个相貌精致的少年,苍白到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一样。 李凤宁脸色微沉,"你撑不住的。" 她语气平直,却不用怎么细辨就能听清其中的关切之意。 于是那个甫一出现就令整间屋子都鸦雀无声的少年,浅浅地弯了下唇角,"你去,我就去。"他略顿,然后轻轻地补了一句,"我相信你。" 李凤宁一怔,看向与她近到几乎能感觉到体温的少年。 在跳崖之前,她问他是否信她。 落水后在冰冷的海水里泡过整夜,差点就睁不开眼睛的少年,却在奔赴险地之前依旧说信她。 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会信她。。。 比感动更多一点的什么从心底喷溅出来,化成一点激昂的雄心瞬间占领全身。 看着少年坚定又平静的眸子,李凤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肯定自己能够达成目标。 "令仪,你听到了。"李凤宁突然站起来,"一个半时辰太长了,限你一个时辰之内整装完毕,全部出发!" 李凤宁一站,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找啊找啊找工作,找到一家不把人当人的工作。国庆国家规定放7天,我从明天免费加班去出差,四天就这么响声也没一下地不见了,呵呵。 第106章 上贼岛 腊月三十,傍晚。 天气本来差强人意,可临近傍晚时突然就起了大风。渭阳城连月来因屡伤人命,再加上年节时候客商们也纷纷回家,整个小城竟显出一副阴沉萧索的气氛。街上码头上早就没了人影,也于是近百的兵士从巡河署衙里出来再登上租借来的渔船商船,一路上居然毫无滞碍。短短半刻钟的功夫,船就已经出了港,不久就将渭阳城抛在身后一边暗沉的影子里。 李凤宁站在船头看着大海,脸色没比暗沉的天色明亮几分。 她如今将将才满十九岁。 前头十几年在魏王府,有一大半时间她都是满心愤懑。她虽不好意思说自己如何出色,可也不至于丢人。偏偏亲父过世之后,亲娘眼里就没了她的存在。所幸姨母与外祖母对她疼爱有加,总算没养成个偏激的性子。可李端只要脸色一沉,她心里依旧会升腾起冲天的怨气。 可现下回头看看,即便那些只是年头发生的事,却依旧让李凤宁觉得自己真是小题大做。 春天的时候,出个游而已她就能差点没命。眼下顶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衔,才踏出京师地面,她就能碰上太守自盗和贼寇伤人的事。巡个官仓而已,却被她巡成带兵杀贼的结果。先想到回京会面对多少责难疑问,次又想到她回京师也回不去魏王府。 回京之后,前途一片渺茫。能教导和容许她的姨母和外祖母已经不在世上,太女变成皇帝之后显然也不能太过偏袒“皇妹”。而过去的魏王府再不济,至少也以“年幼不知”替她挡过许多责烦。 现在,只剩她自己了。 立于朝上,谁管你年纪多大。从今往后,旁人眼里只看一个“五皇女”。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需要她自己负责,再不会有人提点,更不会有人纵容她的无知和错误。 她的未来,简直就像她眼前阴风呼啸的海面一样。 暗沉到根本看不清,路在哪里…… “……殿下!” 李凤宁一眨眼,偏头看去,却见是萧令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她略一缓神,再扫过周围海面,目光落在礁石上仔细辨别一下,“方向没错,照我画的图继续行船,再有一刻钟就该到了。” “是。”萧令仪本来就不是来问路的,她愣了下以后才应了声。 李凤宁见她说完也不走,才反应过来,“还有事?” “殿下……”萧令仪虽然不嘴笨,也不是多伶牙俐齿的人,见李凤宁一眼瞟过来,嗫嚅一阵索性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直说,“等到了地方,殿下就不要下船了。” 李凤宁眉头微蹙,“怎么?怕我碍事?” “当然不是。”萧令仪心里一急,目光忍不住朝李凤宁包着厚重纱布的手上一歪,“刀剑无眼,贼寇凶戾,殿下如今伤着……” 这不就是“怕她无力自保,去了隐岛反而碍事”的意思么? 萧令仪话一出口,自己也觉不对,讪然住口。只是她的眼神却益发坚定,抿紧了唇的样子,倒像是李凤宁如果不允,她就能立刻把她绑起来不让她下船的样子。 “那你呢?”李凤宁眼睛微眯,声音里添了几分冷然,“你站在这船上便是不从母意,往大了说是我引诱你忤逆。等下你若没事便罢,但凡有些损伤,整个萧家都要与我结仇。那你是不是也该留在船上?” 李凤宁看着萧令仪张口结舌的样子,心里莫名升起一点快意。 “等下登岛之后,抓到谢云亭你打算如何?” 李凤宁一时没有忍住,将心底的迷茫和阴暗释放了出来。 她打小便立志做个贤臣。她辛辛苦苦读书,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做官。她想要外放,先从小官做起,了解民生学习细务,待二三十年后累积到足够的经验和资本再回朝辅佐皇帝。 现在外放是想都不要想了。而一旦回京,只怕立刻就有一堆同室操戈、手足阋墙的破事等着她。 所以,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萧令仪不知母父双全,还有个隔房的堂兄疼她如亲妹?凭什么她能顺顺当当,从来不用瞻前顾后以至于养成如今这种疏朗的性子? 李凤宁这话,说得萧令仪也是眼神微变。她眉头慢慢皱起,“真抓到了,”她神色凝重,“只求殿下秉公办理。” 这下子,轮到李凤宁讶然了。 萧令仪不顾其母刺史萧明楼的禁令,就连假装去青楼的招数都使出来也只为来渭阳查探谢云亭的消息,可见不仅为人执着,也是个极重旧情的人。而谢云亭到底是曾经的朝廷命官,一般贼寇能招抚,她被抓到了就只能是个抄家灭门的下场。 “当真?”李凤宁言语里透出明显的不信。 “在宁城,认识谢云亭的都知道她怜老惜贫,是个好人。刚刚开始的时候没人相信她会落草,可时间一长,连璩姨都相信了。”萧令仪的神色里一派认真,“这几年里,我查到过很多似是而非的消息,而现在我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隐情,还是她从来就是个善于伪装的坏人。”她看着李凤宁,声音一定,“但是这件事我既然开始做了,就要做到最后。” 有始……有终吗? 李凤宁看着萧令仪。 “如果这其中有隐情,如果她是被人冤枉的,那么至少还有我没有放弃她。”萧令仪声音微沉,“如果她真的杀人如麻,那么阻止她继续作恶,也算全了她与我的半师之谊。” 萧令仪那张比李凤宁还要稚嫩些许的眼睛里,此时却一片沉稳坚毅。因为这正是她心底所想,所以她坦然地直视着李凤宁。 她的目光真是…… 稳定。 明明这个仅在咫尺的隐岛上,有她追寻了两三年的结果。她或许会亲眼目睹,那个她当成老师的好人变成穷凶极恶之人的铁证。 但是李凤宁却丝毫找不到任何忐忑动摇的迹象。 萧令仪能贯彻她的想法,那么…… 她的初衷呢? 李凤宁眨了眨眼。 她的那个“成为一代名臣”的初衷,为什么就不可以实现呢?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易做的事,而她现在只是换了个方式。或许更艰巨了一点,但是没有任何人能现在就断言,李凤宁无法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妹”而已,她又不是被褫夺成庶人,这辈子都无法踏足朝堂。 她是要在比自己预想的付出更多努力去达成自己的梦想,还是要从二十岁都不到的时候就开始怨天尤人然后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这似乎并不需要选择。 李凤宁闭上眼睛,缓缓地吸气,再吐出来。即使暗沉的海面上继续阴风怒号,她却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 “凤宁多谢令仪金玉良言。”李凤宁抬手,极其郑重地朝萧令仪一揖。 听不见李凤宁心声的萧令仪自然莫名其妙地唬了一跳,呆怔好了一瞬后,连忙跳开又手忙脚乱地回礼,“殿,殿下言重——” “到了!”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从船尾大喊一声,“隐岛到了!” 两人同时住口转头,果然,隐岛已经可以看见了。 “殿下!”萧令仪猛地回头,目光灼灼,连嗓门也大了很多,“您还是……” “贼寇摸上船,以我为质该如何?”李凤宁眉头一压,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制止了萧令仪继续往下说。 萧令仪一时间竟无法找到两全之策。她也不是纠结拖延的人,一咬牙便做出决定,“那就请殿下不要远离我身边。” 李凤宁又不是热血冲头想要自己操刀砍人,自无不允。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渔船离码头越来越近。“扑”一声闷响之后,船身撞上了水下的木桩。 李凤宁与萧令仪本在船头,下船也是最快。她双脚踏上隐岛一片连一片的木筏之后,朝远处扫了一眼。 隐岛形似弯月,外沿一圈是高崖,内里环抱着一片平坦的滩地。这片礁石嶙峋的滩地比起外头不过就是全在水面之下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实地,所以贼寇们才想出木筏连着木筏的招数,生生在水面上铺出一片地方来。下边既然是空的,上头也造不出什么屋子,所以任谁只要踏上木筏,只一抬眼就能看个一清二楚。 最深处山壁洞口里有火光摇曳,隔老远都能看得清楚。洞口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似乎正在搬运东西,最边沿那些筏子上已经堆满了一只又一只的大箱子。 “噤声!”站在李凤宁身边的萧令仪也跟着一扫,她立刻回头低喝,“所有人保持安静!” 踢踏杂乱的脚步声顿时一止。从兵营里出来的可比萧令仪要老练,闻言知意立时便压低了所有的声音。李凤宁一双眼睛不曾从洞口方向挪开,见对方似乎毫无所觉的样子,不由得又朝那里踏前了几步。 她眼睛微微一眯,从洞口不由得朝上挪了下。 十日前,她就是从那里…… “殿下?”萧令仪靠近她,低声叫道。 李凤宁回头一看。 这一会功夫,几艘渔船都已经到了。近百号士兵已然整整齐齐地站在她后面。而在她们之前,是一脸杀气腾腾的校尉林继业。 李凤宁又转头望了眼洞口。 那是一群乌合之众,而站在她身后的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兵士。 “如有反抗,”李凤宁弯起唇,让冬夜的寒意在她的表情与声音中肆意倾泻,“就地格杀无妨。” 她声音不大的一句话,却仿佛打开了什么禁制。领头的林校尉嘴巴一咧,“跟我上!”一声令下,撒开腿就朝那里猛扑过去。 一个个士兵带着夜风飞快地跑过她的身边,就连萧令仪在得到她的首肯之后,也随着所有人朝贼寇飞扑过去。 而李凤宁却只是慢慢地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那里走去。 “有,有人来了——” “老大!” “快,抄家伙!” “啊——” 即使前头一时没有注意,隐岛到底地面不大,贼寇很快就发现了朝她们扑过去的兵士。她们本就凛悍,居然也不怕,抽出随身的刀剑就与兵士们砍杀到一起。一时间惨叫声,呼喝声,武器碰撞声简直震耳欲聋。 李凤宁几步跳上了货箱,在近处俯瞰全场。 贼寇虽然悍不畏死,可人数上却居于劣势。在大部分都是二比一的前提下,局面很快得到控制。在天色彻底变黑的时候,大部分贼寇都已经束手就擒,只余下洞口前头还有两三个人在垂死挣扎。而这几个人,在近百号兵士的包围下,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殿下!”衣服破了好几道,身上一道道红色暗痕,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萧令仪急匆匆跑过来,“所有贼寇都已拿下。” “你怎么样?”李凤宁扫了眼她身上一片片的暗红色,皱起眉。 “我?”萧令仪低头看了看自己,“我没事。殿下你……” 也不知道这萧令仪是不是因为太兴奋而不知疼痛,眼下李凤宁也没法子找个大夫来,只能当她真没事了。“去看看。”她一边说一边朝人群聚集所在走去。 离远只听到拼杀,才走近几步,却闻见一股顺风过来的血腥味。待李凤宁穿过士兵时,看见有人只能坐在地上,有人必须倚靠着同袍。而被捆绑起来趴伏在地上的贼寇们形容更是凄惨。满面是血,唉唉□□还算是好的,开膛破肚肠子外流躺在地上的也有好几个。 只当中一个样子还稍微好些。 她双手被缚在背后,双膝跪在地上,有个兵士一脚踩着她的肩膀,一手拉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头。她起先面上还有几分凛悍之气,在看见李凤宁时瞳孔陡然一缩,眼神里终于露出几分害怕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贴身丫头+不用睡觉的长工这种高难度工作我实在干不来,所以我…… 又辞了。 第107章 启疑窦 逼她不得不跳海求生的人,此刻就跪在她面前。 周围的声与光逐渐褪去,李凤宁的眼里只剩下那个贼寇头子。脚仿佛自己有了意识,带着她一步又一步向那人走近过去。 寒冷不是最可怕的。 李凤宁停下脚步,居高临下俯视着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俘虏。 黑夜无月,只余一点星子散发出暗淡的光辉。当她漂浮在海上时,前后左右都是一片茫茫无尽的大海。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在冰冷海水中挣扎的是她的鬼魂。她无数次地想要放弃,结束这种永无止境的折磨和痛苦。 如果不是耳边那个微弱的呼吸,她早就放弃了。 李凤宁俯视着惊恐的眼睛,一种冰凉又恶毒的快意像毒蛇一样从心底探出了脑袋。 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对她轻狂的嘲笑。 李凤宁握紧了佩剑的剑柄。 而且,就在刚才,她的脚离开船头踏上隐岛码头的时候,她清楚地听见自己松了口气。 李凤宁一寸一寸地拔出佩剑。 她明白她在船上的时候,心情为什么那么差了。 佩剑刀刃与剑鞘的金属摩擦声,愈发壮大了她心底的那种愉悦。 对于海水的恐惧在她没有自觉的时候,已经深深刻印进她的每根骨头里。 而现在,如果可以用剑划开这个贼寇头子的胸膛。她的心头热血,想必对平缓她的恐惧大有帮…… “凤宁!” 手上蓦地一阵剧痛,李凤宁下意识手一松。还没有完全抽出来的剑“哐”一声又落了回去。 一瞬间阴冷的快意转成暴怒,但是当她看清楚是谁拦住她的时候,却是一惊。 十四。 而且是浑身浴血,脸色却白到发青的十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的十四。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一双手紧紧握住她拔剑的右手,使劲按压着她手上尚未痊愈的伤口。 “你说过,”他似乎疲累到了极限,气虚声弱,却依旧固执地看着她,“你不喜欢杀人。” 李凤宁眉头一皱。周围光景再度回到她眼里,她心中那股杀意顿时被冲淡许多。 十四却仿佛再也支撑不下去,说完这句话,两眼一闭人就朝下滑。 李凤宁连忙伸手揽住他,十四失神也只是一瞬,缓过来后便轻轻一挣,示意李凤宁松手。 李凤宁上下粗扫了眼,他衣服上血迹虽多破口却很少,应该不是他的血。只是看他这副随时随地都能昏过去的样子,李凤宁开口时实在难掩那股不悦,“你就是这么带路的?” 而十四,却抬头回给她一个浅淡到几近没有的笑。 “林校尉。”李凤宁敛目,再抬头时语调平稳得毫无起伏。 “殿下。”从一开始就站得离她不远的林继业表情里显然带着松了口气的样子。 不止是林继业,周围所有人目光中都有些异样,虽然所有人也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 李凤宁只当没看到,“留下些人看守,其他人仔细搜一遍,不要放走一个。”她略一沉吟,又补了一句,“若寻到些物件也不用急着清点,先带回去再说。” 隐岛既然成了贼窝,铁定会有值钱的财物。一来想要搜寻的兵士每个人都手脚干净不太可能,二来衙门还默许衙役收些“茶水钱”,没道理这群兵士天寒地冻地被她拉到这里却白忙活一场,索性直接默许了,也算是贴补些辛苦钱。 周围离得略近些的几个兵士,都是先齐齐一怔,林继业还绷得住,其他人却不由喜动颜色。 “是,殿下。”林继业先躬身应下之后,随后分派起来。救治伤重的,审问俘虏,分队巡查,林继业倒像是显示能耐似的一叠声吩咐起来。 李凤宁见她一副熟习的样子,目光又再度落回跪伏在地上那个贼寇头子身上。许是李凤宁前面杀意太过外露,贼寇头子居然身体明显地一抖。 她冷嗤一声,“咱们也别闲着,寻个避风的地方说说话吧。”说完,她抬头四下一望,就当先朝灯火通明的山洞走去。 这话自然不用贼寇头子同意。压制着她的两个兵士手上劲道才松些,口里塞着破布的贼寇头子就挣扎起来。兵士显然老于此道,照面门和肚腹狠踢几下之后,贼寇头子就软倒在地。她们随后一人抓一条胳膊,把贼寇头子像尸体一样拖行过去。 山洞就在眼前,没几步就到。 先是避风,又是好几个松木扎的大火把和两只大火盆,虽然一股子烟熏火燎气,却到底比外头暖和很多。 李凤宁走近火堆,一边烘着手,一边四下打量。 第一感觉是,整个山洞变空旷了。 桌椅看着有些凌乱,地下的灰迹显示这里曾经堆叠过很多方方正正的东西。 想起堆在山洞外的那些大木箱,再想想来时见到贼寇们进进出出地忙着搬运东西,李凤宁不由庆幸一下自己运气好。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发现那两具尸体,但凡迟个一日,她到这里能看到的只怕也就剩个光秃秃的荒岛了。 总算老天有眼,让她能诛此恶人。 正庆幸间,萧令仪急匆匆地从山洞外走了进来。 她一踏进洞口,目光就四下猛搜,待看见地上躺的贼寇头子时,猛扑过去蹲在她身边。“云……”贼寇头子虽被打得满脸是血,可五官到底还能看得清楚。只见萧令仪一见之下顿时皱起眉。 “她不是谢云亭?”李凤宁虽然这么问了,声音里却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便觉得这人不太可能是谢云亭。不止是长相与谢璩差别太大,年龄也对不上。这贼寇头子看上去大约只比谢璩小个十来岁。 “不是。”萧令仪满面疑惑,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边朝李凤宁看来,仿佛希望她能解惑似的。 果然。 李凤宁不由得再度看向瘫软在地上的贼寇头子。 “但是外头的人里有几个我见过。”萧令仪的表情更困惑了,“我还以为……” 李凤宁眉头一皱。 她听到的消息是,谢云亭带着手底下一群人在隐岛落草为寇。而这一点,正是因为身为谢云亭母亲的谢璩都相信了,于是所有人都相信了。 但事实上,李凤宁从来没有听到过,“我看见了谢云亭和贼寇在一起”,又或者“就是谢云亭指挥贼寇杀人”之类的证言。 也就是说,目前可以肯定的只是,“谢云亭出了事之后,贼寇突然猖獗起来”,还有“谢云亭出事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这两点而已。 时间如此接近,说谢云亭失踪和贼寇猖獗有关系是很理所当然的。但是作为素有义名又十分孝顺的人突然变得那么心狠手辣,实在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你是从哪里听说谢云亭落草的消息?”李凤宁只能问萧令仪。 “四年前。”萧令仪说得十分肯定,“跟着运粮官的力役团头向我娘告发,说渭阳的巡岸与运粮官起了冲突,失手将运粮官杀死后逃走了。” 运粮官虽然隶属于户部仓司,却是个从九品的芝麻小官,其职责就从拿到仓司下发的文书开始,一直到将文书和粮食安全送达为止。文书上兴许就是“燕州调粮一万石送往凉州”这么十来个字,可运粮官就得先从京师安阳出发,先走一千多里水路到燕州,再从渭阳出发走上五千里送到凉州,最后再从凉州返回京师。更不要说遇上什么翻船倒车之类的事,所以运粮官十分奔波辛劳,也所以通常都是些仕途断绝又没有背景的人在干。 也怪不得旁人都信了。 运粮官本就不是什么花团锦簇的活计,如果遇上急性子的,有争执冲突也不奇怪。 “运粮官的尸首,可有仵作验过?”李凤宁眉头一皱。 “……应该没有。”萧令仪皱起眉,努力回想,“那个运粮官仿佛连亲人都没有,所以是府衙出了些烧埋银子,交给义庄了。” “是吗。”李凤宁眉头微皱。 她倒不是觉得运粮官可疑,只是顺口问起而已。这么看下来的话,线索又断了。但是她总觉得,她忽略了点什么……重要的…… 倒在地上的贼寇头子,她袖口露出一截中衣。中衣的衣袖…… 看着不像棉。 李凤宁目光一凝,大步过去,蹲下来。 贼寇头子见李凤宁靠近,因嘴里塞着东西,虽然目露惊恐,却只能“嗯嗯啊啊”地挣扎着。只是被两个兵士一脚踩到胸口,顿时就无法动弹,也于是李凤宁轻易就摸到了。 真是缎子。 所谓民人不帛,乃是赤月朝律法中明文规定的。 贼寇头子有缎子这种布料不奇怪,市面上有卖或者抢劫过往客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守法良民,身上穿着违例的东西也不奇怪。但问题是她外衣只是普通的棉衣,中衣却是缎子。 要么,遵纪守法已经镌刻进她所有的行为处事里,以至于就算她落草为寇杀人如麻,也还是遵守着“民人不帛”的律条。 要么…… 就是她本就穿惯了丝帛,如今外头的棉衣只是为了掩饰。 李凤宁眼睛一眯。 在萧令仪和两个兵士困惑不解的目光里,她大步走到洞口,扬声:“来人,给我把所有细软全翻出来仔细查!” 第108章 谜底现 “给我把所有细软全翻出来仔细查!” 李凤宁话音刚落,从外头匆匆跑来一个兵士,“殿下——”她停下来,面上带着一点扭曲和明显的憎恶,“校尉请您过去。” 校尉林继业在与李凤宁初次见面的时候,就表达出一种眼高于顶的不屑。其后李凤宁故意压制她,再加上她之前几乎明示了林继业与领下兵士可以“顺手”一些,所以她轻易是不会叫她过去的。 除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怀着不由自主沉重起来的心情,李凤宁跟着兵士离开了山洞。 隐岛说是形似弯月,其实说的是个大模样,当然不可能跟画出来似的那么整齐圆滑。李凤宁跟着兵士沿着山壁走,不久就到了一块凸出的山石边。那兵士脚下一顿,“殿下,就是这里”,然后当先朝石头里一钻居然不见了。疑惑间李凤宁朝前一步,才发现山石后头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如果不是士兵拿着火把站在那里,她大概根本就没法发现。 站在缺口前,能感觉到微微的气流。比外头凛冽的寒风干燥温暖一点,也…… 臭了点。 李凤宁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再犹豫她也不能停下来。 她只能一步又一步,跟在兵士手里那个飘摇的火把后,走进崎岖的狭道里。 几步,然后豁然开朗。 “我的……” 三四支火把根本无法照亮整个山洞,但是仅仅眼前能看到的,就已经足够令任何人目瞪口呆。 尸骨。 密密麻麻,叠到已经看不见石头颜色的人类尸骨。 “殿下脸色不太好,先到外头透透气?这里有我们……” 似乎是林继业在对她说话,而李凤宁只是挥挥手,然后自己朝尸骨那里一步步靠近过去。 身体的深处仿佛突然出现一个空洞,源源不断地将冰寒的气息送到身体每个角落。但即使李凤宁觉得心口好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她也依旧蹲下去,将一个头骨拿了起来。 虽然皮肉已经腐烂殆尽,虽然李凤宁不谙医术,也从来没跟仵作有过来往,她却仍然一眼就看出了死因。 因为颅骨上有一道两寸长的刀痕。 是什么人如此凶残? 李凤宁闭上眼睛,缓缓地吸气,再缓缓地呼出去,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可无论她怎么深呼吸,最初的震撼和恐惧过去之后,愤怒却越来越清晰。 竟然杀死那么多人。 仅仅李凤宁一眼扫到的,就已经有四五个头颅。全部的尸骨,怕不会有百人。 这么多人…… 是谁那么手眼通天,竟然可以瞒下那么多人的死亡? 李凤宁慢慢睁开眼睛。 “殿下,这些都有十年以上了。”或许是为环境所慑,林继业说话声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而那边几具,才是最近一两年的。” 李凤宁不由诧异,转头看向林继业。 向来一副心高气傲模样的林继业难得显出一分赧色,“末将幼时家贫,住在义庄附近。” 李凤宁点了点头。 “其中有一个……”林继业说这话时,开始吞吞吐吐起来,“殿下请过来看看。” 尸体中有需要特别注意的人? 李凤宁便跟着林继业走了两步。 果然与刚才的不同。 这具被特意移出来放在地上的尸体并非白骨,皮肉枯败紧贴骨头,头部仰起嘴巴大张,看来仿佛临死之后还在惨叫一样,尤为可怖。 李凤宁胃里一阵翻腾。 可好歹忍下去之后,她立刻发现了不同。 这人穿的是官靴! 李凤宁瞪大眼睛,猛地跨前一步,可这回到底没有上手去摸。 这人…… 难道是那个被错手杀死的运粮官? 可运粮官隶属于户部,怎么都该穿的是文官的袍子。但这人上衣下裤,倒像是武将的打扮。 “本来也不会单单注意到那个地方。”林继业语气沉重,指了个方向后又递上来一件东西,“进来的时候怕有什么东西,挥动火把的时候看到这个东西一闪。” 李凤宁一看,是块玉佩。 玉佩下坠着一颗金珠,在光线如此暗淡的地方看着依旧闪闪发光,显见黄金的成色不错。而玉佩上…… 是一个“谢”字。 李凤宁下意识抬头,才想起来萧令仪根本没跟过来,她依旧留在山洞里,说要审问那个贼寇头子。 刻着姓氏的金玉,显然不是什么掉了也就掉了的东西。如果物件的主人是隐岛上的贼寇,一定会过来把东西捡回去。既然这金玉十有八九是属于这具尸体所有,那么…… 她或许就是萧令仪找了几年的谢云亭。 传言中,杀人的那个反倒死了。 李凤宁看了看尸体,眼睛微眯,又下意识地看向 那么,死了的……那个…… 山壁的样子,看着有点奇怪。 李凤宁眨了眨眼,又仔细看过去。 可是当她仔细看的时候,又仿佛觉得毫无可疑。 李凤宁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刚才觉得有异的地方,伸手慢慢摸着。 “殿下?” 虽然颜色看上去一样,但是用手摸的话,还是能感觉到不同。左边的山壁更凉滑一点,右边的却要粗糙一点,触手也没那么冰凉。 “殿下,可是有不妥?” 李凤宁皱起眉头,瞪着石头半晌。 “林校尉,”李凤宁回头,手指着右边迥然相异的地方,“把人叫过来,凿穿这个地方!” 卷四:振羽军器 第109章 新府邸 梓言捏了下拳头,再度抬眼去看朱红色的大门。 可紧闭的大门就像他之前几十次看的时候一样依旧紧紧关闭着,仿佛根本不在乎这里有个人等它打开已经等到望眼欲穿,恨不得它下一瞬就能打开。 “梓言……公子,”身后响起一声假咳,“若觉得累了可以回去等。” 已经习惯了那声“公子”的勉强,也习惯了话语中的不屑与轻视,梓言却还是不由低垂下眼,“我在这里等她。” 这里是皇女府,当然的。 府邸为五进。第一道大门,第二进则用来迎客。而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不仅不能站在大门后头迎接皇女府的主人,甚至连站在第二进屋子门内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他只能在抄手游廊的尽头,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这里。 梓言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抬眼看向大门。 朱红色的大门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七七四十九颗金色门钉。鲜亮的廊柱上面,乌黑的瓦片排列得整整齐齐,在地上留下半圆形阴影的瓦当上浮雕着一只只栩栩如生形态各异的七尾凤凰。院子里的花树虽有些萎靡,可寒冬里能见到这一片绿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这片花木只是暂时遮下地方,挨不到开春就会全部死光。 寻常人家省吃俭用一个月,大约也省不出这笔“不能整个冬天都光秃秃的”银子。但是这里的每个人却对这种事非常习惯。就像她们不会亏待他,却不会告诉他任何事;也就像她们称呼他作“公子”,眼眸里却总是带着莫名的怜悯一样,这里是…… “皇家”。 是他这种升斗小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也不被允许走进来的地方。 梓言不由黯然。 其实相对而言殷家还好些,毕竟那位翻手为云的大人身边有过两位出身青楼的夫郎。底下人无论如何,也能拿他当个寻常人看待。 只是殷家有…… 随儿。 任谁都无法否认,随儿是个心地清澈的好孩子。在魏王府时,他是整间府邸里唯一一个真心诚意叫着他“梓言哥哥”的人,但是梓言却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亲近他。 因为他爱李凤宁。 无论那两个人对他们相处的方式有没有自觉,至少他们周围所有的人都看得明白,也于是他的亲姐姐与他的表姐就无法把梓言当成“自己人”。 其结果,就是当李凤宁没有特意写信给他的时候,他根本无法知道她的任何一点音讯。 也于是,他逃来了皇女府。 想着寻些事情做也能打发时间,却不想他自踏进这间还未迎接过主人的新宅开始,就被一堆的“不合规矩”淹没了。 所以他剩下能做的事情只是想他,想到他都觉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想到他要偷偷去找她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梓言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月里冰寒的空气却可以在即将见到她的喜悦里化成一股清凉甘甜。 正在梓言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人拍打侧门。早已等候多时的门房立时打开,跑进来一个与等候众人相同服色的仆妇,她气喘吁吁,声音却异常清晰,“殿下回府了!” 她这一声仿佛什么奇异的讯号一样,瞬间让大门后的院子里响起一片轻哗,随后跺脚的、整理仪容的、来回看自己是否站错位置的,竟是悉悉索索响成一片。 而梓言也无法按捺心里的激动,甚至忍不住朝前踏了一步,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大门。 “殿下回府,开门!”随着外头一声大喝之后,离大门最近的四人连忙扑上去拉开大门。而门外…… 梓言呼吸一窒。 是她。 真的是她回来了。 一种浓烈到无法抑制的喜悦毫无征兆地出现,然后迅速占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梓言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个离她还很遥远的人。 她是腊月前出的门,如今连花灯节都过了,算算他与她分离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 梓言眨了眨眼。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李凤宁的脸色不太好。 “恭迎殿下回府!” 几乎站满整个院子的小厮仆妇同时躬身行礼,从梓言这里看过去,一个个脊背几乎连成一片。跟在他身后的小厮自然也是大喊一声,然后深深弯下腰去,然后还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同样行礼。 但是梓言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希望她更早看见他,还是觉得她不会为这个生气,他只是更加挺直了脊背。但是下一刻,当他看见李凤宁回头看了眼,于是又有一个人走到她身边时,他却后悔了。 那是一个容色殊艳的少年。 而他之前果然没有看错。因为当她看见那个少年的时候,才浅浅地笑了笑,那一瞬间仿佛拨云见日。而之后,当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时,她的表情又回复成一派冰冷的样子。 这一幕,仿佛钢针一样狠狠刺进他的心里,让他一时间连呼吸都无法继续。 就是因为她身边这个人,所以她才没有写信给他? 她写给殷六的信里夹着给随儿的字条,却连片言只语都没提过他。 是不是因为…… 她有了这个漂亮的孩子,于是根本就没有时间想他? 一瞬间,那些曾经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隐忧全部爆发出来。还是鸨父的时候他从没担心过,因为李凤宁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厌弃他的迹象。无论她消失多久,他都相信这个隽秀无匹的女人会再次出现到他面前。但是在他亲手将她推开之后,即使他再度回到她身边,他也能感觉到李凤宁的态度里缺了点东西。也于是他有时候会想,她留他在身边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因为…… 她不想承认她曾经把心放在一个伎子身上是个错误? 李凤宁自不会在门口久站。她一迈步子,皇女府的总管程颛便当先一步走在前头,一边是约略地向李凤宁解说皇女府的情况,一边也是给第一次踏进府门的她引路。 眼见着三人踏上台阶,就要走进屋子里也没有看见他,梓言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突然之间打横里冲了过去,然后在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里猛地抓住她的右手。 他知道,他的身份连府里的小厮都不如,毕竟能入府为侍的全都是良家子。他知道他们看不起他,他也知道他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分给他的院子里,没有李凤宁的话连院门都不要出。 但是,他无法忍受。 想她,就希望多看见她,希望能一直待在她身边。 他无法忍受那种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的等待,同样也无法接受她从他面前经过却一眼都不看他。 但是,他这么做是不是让她丢脸了? 抓到李凤宁的手之后,一时的勇气就开始渐渐消退。 身为皇女的近侍,非要到前院来已经不守规矩,更不要说青天白日之下众目睽睽之间朝她身边扑。 她会……生气吗? 梓言惶然间抬头,果然迎上她微蹙的眉,一时间心里一颤。 在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低头认错的时候,随着“放手!她手上有伤”一声低喝,梓言只觉手背一阵巨痛,下意识就放开了手。 “十四!” 手背上痛麻一片,但是…… 她手上有伤? 她在外面受伤了? 他急切起来,连忙低头去拉她的手,却不想她会突然伸手过来朝他后腰上一带,整个人踉跄一下,扑进她怀里。 在怔愣的瞬间,一双手环上他的腰,然后她将冰凉的脸贴到他的脖颈上,冻得他下意识一颤,然后才听见叹息似的一句,“终于有点回家的感觉了。 “凤,凤……宁?”梓言从来就不舍得推开她的拥抱。 她却一直搂着他,直到他都觉得周围人的目光有些扎人了之后,她才松开手。 “梓言,我回来了。” 一点点欣喜,仿佛温暖的泉水一样瞬间润泽满心的惶然枯瑟。他无法克制地弯起唇,对着她浅浅笑,“嗯。” 第110章 政事堂 宫中,政事堂门前。 一身紫袍的门下省侍中宋沃匆匆而来,正要踏进政事堂门口的时候,却见里头正有人要出来。 “廉大人?”宋沃瞟了眼在门口相候的两个宫侍,“您也去见陛下?” 满头白发的尚书都省左仆射倒是毫不意外,倒仿佛等着宋沃,“前头已经把知舟叫过去了,我们也快着些吧。” 宋沃自无异议,鬓边都已花白的人却有不亚于年轻人的精力,她一个转身、脚下略顿便与廉定并排朝外走去。 “不知陛下传召,所为何事?”没走几步,宋沃便提起了话头。 她虽然用的是问句,可语气里不止没半点疑问,眼角眉梢里还透着股兴致勃勃。 “你啊,总是这副脾气。前两天还当面刺过诚郡王?”廉定看了她一眼,叹笑,“如今可不比先帝在的时候,你总也留意些。” “老二和老四还知道什么叫正事,什么叫收敛。这个老三,越来越不像样了。”宋沃冷笑一声,“也不想想,论嫡论长论贤,她哪一样站得住脚?如果不是今上一心想着要优容宽待……” “好了,越说越不像了。”廉定眉头微皱,制止了宋沃的话。她目光缓缓朝四周一扫,再看向宋沃,摆明了是提醒她现下身在宫中。 宋沃能穿上一身紫袍,自是闻歌知意,顺着便话头一转,“现在看起来,那个丫头或许还真是先帝血脉,一样是看着不声不响,下手却够狠。” “是啊,真没想到。”廉定道,“先前陛下说要让她离京一阵,她自己也说想去燕州,我就顺势一推,却没想到她居然能做到那样。” “五百万石粮食。”宋沃嘿然一笑,“姓谢的这下子好看了。” “谢太守这些年也委实太过分了些。”素来好脾气的廉定也是面色一沉,“即便谢家先祖曾在燕州为王,那也已经是前朝旧事。我朝至今已有两百余年,谢家既为赤月臣,就该谨守本分。” “她要是知道分寸这两个字怎么写,如今也不用给个二十岁还没到的丫头打脸了。”宋沃说,“她像个山大王一样占着燕州,做过些什么当旁人不知道吗?前些年总算知道粉饰太平,这两年竟是连点脸面都不顾。” “我只是担心五殿下。”廉定说,“此举虽于国有利,可行事如此尽绝,只怕会引人疑惧。” “如今只看她朝上如何应对。”说到这里,宋沃眉头微蹙,“从来行百里而半九十,最后功亏一篑的史不绝书。” “唉……无论如何,先帝临终前也想着要看顾的孩子,你我多照应些也就是了。” “那是当然。”宋沃应得毫不犹豫,“她可比她那几个‘姐姐’像样多了……” 第111章 洗尘浴 李凤宁脚下一顿,朝前看去。 冬天日头本就下得早,她在门口时还阳光明媚的,正堂里闲话几句而已,再出来时天色居然就暗了下来。于是眼前这条一直连通到月形拱门前的抄手游廊,竟蒙上一片幽深空冷的气息。 这里…… 这个看上去冷清寂寥也无比陌生的地方,就是她今后的…… “家”了吗? 李凤宁对着眼前景色发怔的时候,耳边听到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她转头瞥见有个小侍打扮的从后头疾步而来。他却在发觉李凤宁的视线后先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然后才向之前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厮低声说了几句。 一路跟在李凤宁身后的有四个。有一个皱起眉,厌恶之色显而易见,而另三个表情也是各异。 “什么事?”李凤宁只能问了。 “殿下,”离她最近的那个凑近一步,“梓言公子遣人来问,您是想先用些点心还是先沐浴?” 李凤宁听到“梓言”已经是一舒眉,再听到后头不由自主地就露出一点微笑来。 饿和冷,对李凤宁来说从来都是小事,小到她只要张嘴吩咐一句就能全部解决。可尽管如此,当知道有人惦念着她的冷不冷与饿不饿的时候,她依旧会觉得很温暖。 “倒不觉得饿,”李凤宁的声音也轻快了起来,“沐浴吧。” 许是她的愉悦表达得太明显,先前说话那小厮竟然愣了一瞬才想起回应,“殿下请随我来。” 一共五进的宅子,第一进是大门,第二进迎客且不去说它,第三进因皇女能开府建衙,所以建成了规格齐整的正堂。这栋屋檐都有两重的正堂,其实更重要的在于身份与象征。毕竟年节时候李凤宁必然入宫,而宫里赏东西、颁口谕对她来说也委实稀松平常,特意把天使朝正堂里引根本就没必要。 第四进用以分隔前后,第五进是府邸主人日常起居之处,再后头就是花园了。因为时间紧迫,何况李凤宁连夫君都还没娶,她女儿长大后才用得到的院子便留了空,反倒是正屋附近的小院落和贴在背后的条屋都已经能住人了。 这里虽是属于李凤宁的皇女府,可她也的确是头一回走进来。虽不急在一时,倒也是有意领她多走两步看个大模样。本来都快要走到正屋了,此时一说要沐浴,李凤宁便跟着小厮折转方向,绕过正屋,朝贴在正屋后头的条屋走了过去。 条屋本是用作堆放杂物,又或者给近身小厮住用,在李凤宁略带着些讶异的目光里,小厮推开条屋一头的门,然后躬身请李凤宁先进。 狭小的外间里,已经能闻到一股带着熏香的暖湿气味。李凤宁挥手阻止小厮继续跟着她,转身踏了进去。 在里面冒着热气等她的居然是个汉白玉的浴池。 外头是寒风凛冽,屋里扑面就是一股温暖的气息。浴池四角的黄铜香炉正袅袅散发清香。池中有座,池边一溜的香油罐、澡豆瓶,略远些靠墙根的地方还有张小榻。 如此下功夫的池子,居然不在正房而建在正房后面,摆明了是想她来用,却不想她将来的正君来用了。 这个梓言…… 左看右看也不见他人在哪里,李凤宁失笑间低头解衣,然后步入浴池。 当热水包裹住全身的时候,她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一边闭上眼睛,一边向后倚靠到池壁上。 她总算是回到安阳了。 那日她自觉已经好了,才与兵士一同去了隐岛。本想查探一下就回去的,谁想尸骨洞秘穴里居然寻出近六万余石粮食。金银她不放在眼里,粮食自然就不同了。她与兵士们进进出出忙碌了一天一夜,才勉强把整个岛屿清理干净再无遗漏。 许是海岛湿寒,她又没彻底养好,回程时已经头重脚轻。还是十四发觉不妥及时拉住她,否则她大概又要掉海里去了。在渭阳几贴药猛灌下去总算是不发烧了,可那个大夫像是被她的身份吓到,翻来覆去的“老妇粗鄙,不敢妄言”,倒好像李凤宁没几天好活,她生怕怪责一样。 此时坐在热腾腾的浴水里,再想到她必须上朝,必须要去面对离京之前还是太女如今已是皇帝的“皇姐”,必须要面对百官诘问,必须要想个对哪里都交代得过去的“说法”,必须…… 她就觉得特别累。 累到,她想睡上个几十几百年,再也不用睁开眼睛就好了。 一双手从后面伸下来,轻轻按揉着她的额头。柔软的指尖,配着轻重合宜的力道简直舒服得让她想叹气。她实在懒得睁眼,于是抬手捉住他的手指,然后朝下拉了拉。 而在那只手收回去之后,没多久她果然听到“扑”一声低低的入水声。 水流涌动之后,一双手在水下贴近过来在她身上摸索,“一个人出去就不会照顾自己了?瘦了那么多。” 李凤宁这才睁开眼睛。 门口的时候还仿佛她遗弃他似的一脸惶惑,此时却拉了脸,满面的不高兴。 不像夫郎对着妻主,倒像是训孩子的父亲。李凤宁微勾了下唇角。 梓言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澡豆瓶子。 他倒像是正经过来服侍她洗澡的样子,身上还穿着件亵衣。可缎子这东西平常不觉得,一入水就透了大半。他肩上和前胸倒还有些地方是干的,可胸口以下亵衣却紧紧贴着皮肤,不止那透着淡淡粉色的皮肤,也不止是那玲珑的腰线,连着再往下也能瞧出个七八分来。 “这回出去,”梓言把澡豆倒在手里,合了水然后到她手臂上按揉起来,“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他问虽问了,却仿佛并不想知道答案似的,一双替搓澡的手渐渐伸到她肩上。 李凤宁懒洋洋地不想说话,索性身子前倾倚在他身上,一边也是方便他动作。她脖子才贴到他肩上,鼻尖就蹭过他的耳朵。李凤宁想也不想,一口就把他的耳垂含到嘴里。 泡过这一会,整个人都暖热起来,偏他的耳垂还带着点微凉。李凤宁把他一团柔滑软腻的耳垂含在嘴里轻舔慢戏起来。 …………中略894字………… 李凤宁抽身而起,复又将依旧虚软的梓言抱在怀里,一边拿了池边早就备好的布巾有一下没一下替他擦洗着身体,一边细细碎碎地亲吻着他的脖子。 “凤宁。”终于从失神状态退出来的梓言虽然整个人依旧虚软,可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淡淡的欣喜。他靠在李凤宁怀里,环住她的脖子,懒懒地任她动作。 “外头那些,”李凤宁说,“给你脸色瞧了?” “没有。”梓言的声音虽懒洋洋的,却答得简短,有点避而不谈的意思。 因他趴在她肩上,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手上一顿之后才说:“这些人若眼睛没长对地方,你慢慢□□着就是了。”她略一顿,“实在教不出来,去外头买几个进来也行。” 梓言先是没说话,随后慢慢直起身看着她,眉头微皱,“你让我来?” “谁叫我现在连个管后院的人都没呢,”李凤宁知道他的意思,却仍然忍不住调笑了一句,“不过就算要□□,也要一个个的先看清楚,省得训了别人家的奴才,白费力气。” 梓言先是一怔,随后喜色蔓延上来,竟是遮也遮不住。他重重点头,仿佛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好。” 他眉眼间还带着点□□,脸上略微绯红唇瓣泛着水色,眼神一亮起来竟是十足的媚色惑人,直看得李凤宁又一口咬了上去。 “凤……宁,”下意识便仰起脖子将自己的脖子送上门去的梓言双手虚虚环着她的脖子,呼吸都乱了却还惦念着一件事,“那个……孩子是……谁?” “哪个?”舔吻中的李凤宁动作一顿。 梓言一咬嘴唇,“就是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漂亮的孩子。” “他啊……”李凤宁故意拖长了调子,直看到梓言眼神都开始慌乱起来,“我路上雇的帮手。”她神色一正,特意托着他的下巴让他正视着她,看清楚她的认真,“他手上人命好几条,不是什么良善人,你别去招他。” 梓言一怔,下意识朝自己的手看去,然后点了点头。 “我带了点东西回来,你得闲去挑一挑。”李凤宁说得毫不经意。 于是梓言问得也轻松,“什么东西?” “不过就是绸缎、金银一类,看着喜欢就拿。你要喜欢珊瑚就拿三尺高的那个,大的我要送给宫去。” “什么,那么大的珊瑚……” 第112章 御前对 勤诲斋。 这间她从小到大进过无数回,已经熟悉到闭上眼睛也不会撞上任何器物的地步。但是这一回,当李凤宁再度踏进这间她只是暌违了两个月的屋子,却觉得到处都充满了陌生感。 即使这屋子里的陈设与过去十几年完全一样。 虽然满屋子都是人,李凤宁仍然在目光扫到御案时忍不住走了过去。 笔架上挂的倒是新笔,可架子还是旧物。李凤宁伸出手指,摸着笔架。她的姨母曾经抱她在怀里,指着这个笔架对她解说何谓朝廷。 她说朝廷要坚实沉稳,要宽疏百涵。官员如笔,择适而用,秃者即弃。而朝廷就该像笔架一样,既要承得住分量,又要挂得了不同的笔。 李凤宁的目光不由移向那张空空的座椅。 用心教诲,疼爱有加,这八个字如果用在先帝对她的态度上,任谁都说不出一个不是来。也所以她从小就孺慕着她的姨母,不知多少次暗地里希望自己是她的孩子。但是真到了她成为她女儿的这一天,她却忿忿不平以及满心怨气,甚至在离开京师两个月后再度踏进勤诲斋的现在,她心里依旧一片茫然。 她应该……就这么接受下来吗? “五殿下,五殿下?”有人轻拍她的手臂,“陛下将至。您……” 李凤宁陡然一惊,她这才从思绪里挣脱出来,一抬头看见才踏进勤诲斋的李贤。 同样暌违两个月的李贤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只两肩上绣着白色凤凰。 那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 “九尾”凤。 一瞬间感慨和无措弥漫而起,以至于李凤宁居然呆呆地盯着凤凰绣纹,直到一声“凤宁”之后才惊醒过来。 李凤宁抬眸过去,见李贤眉头微蹙看着她,不由垂下眼眸,“臣妹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说着她双膝着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御座上的,可不仅仅是“另一个疼她的人”。 她束发自冠,她入朝为官,就不能再指望像过去一样耍痴弄娇,只把自己当个孩子。 李凤宁额头触地,刻意多停了一会,让地面的冰凉更多地沁入她的头脑里。 因为再抬起头的时候,御座上的那个就不在只是疼爱她的堂姐,而是一个…… “皇帝”。 从这个念头清晰起来的刹那起,仿佛有些什么她珍视的东西化成灰沙从指缝间流走,又仿佛有什么新的东西添补了进来。 似乎是错觉,总觉得李贤的声音听上去也不怎么明快,“起来吧。” “陛下……”李凤宁从地上站起来,却是一愣。先前她没仔细看李贤的脸,眼下才发觉她不仅神色不虞,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倦色,“发生什么事了?” 李昱再疼爱甥女,到底是日理万机的皇帝,于是平常还是太女带着李凤宁的时候更多些。过去整个东宫就没把她当外人的,所以李凤宁素来与李贤随便得很,别人眼里的国之储贰,对李凤宁来说就只有一个“想到就说”。所以即便刚刚才想明白她应该要长大了,可习惯使然还是那么一句直接脱口而出。虽然说完之后,她自己就开始觉得不妥了。 反倒是李贤听到之后居然还笑了笑,虽然那笑意瞬间即逝,而之后复又浓重起来的郁色令她看着更为疲倦了。 “大姐,皇姐……”李凤宁跟着神色一紧。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李贤前面半句说得平淡,后头却莫名带了点意气,“如今还能记得我是姐姐的,也只剩你一个了。” 李凤宁立刻就明白了李贤的意思。 能让李贤用如此语气提到的,满天下也只有那么三个人。而她们各怀的“心思”只怕满天下不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想到这里,李凤宁心里就习惯性地一阵腻烦厌恶。 其实相比起李贤,还是李凤宁知道得更多些。先帝到底有保全女儿的意思,能大事化小的便直接压下去不给当时还是太女的李贤知道。只是看着自己女儿姐妹阋墙李昱心情总会不太好,凡到这个时候便要由她耍娇弄痴地把李昱逗开心了。 一边是心疼李昱,一边也是偏着李贤,所以李凤宁从来都对那三个姐姐没什么好感。此时一听李贤漏出那么一句,表情也习惯性地露出一点厌烦。 反倒是李贤看了李凤宁一眼,表情柔和了点,“到底行过冠礼就是不同,不说孩子话了。” 李凤宁略微尴尬。 她小时候口没遮拦,看着李昱忧虑李贤心烦便在背后说过些气话。无非是揭人疮疤而已,此时却被李贤拿出来取笑。 李凤宁说:“我以前总是不明白,她们都已经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富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去燕州看过一遍才知道,人心永远都是不足的。” “我还没说你呢。”李贤一听到“燕州”,顿时脸色一沉,“一出门就不知道轻重!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混到渭阳去剿匪!” 这倒真是李贤会对她说的话。 但是…… 李凤宁却觉得,李贤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 “姐,”李凤宁苦笑一下,“我这回出去真没想惹事。户部派了个司庾的差事给我,我就想好歹做个样子,哪知道半夜有人塞张浸透血的纸条过来?”李凤宁嘴唇微抿,表情继续无奈着,“我两脚一踩到渭阳地面,就看见有贼寇杀人不说,隔天去酒楼吃个饭,还有人故意把我朝贼窝里引。我就想乔装看看,谁知那贼头好像认识我似的,二话不说直接带着一群人来追杀我。” 李凤宁略一顿,看着李贤眉头皱起,一双眼睛紧盯着她表情却显然毫不意外的样子,心里微微一紧,“都被人踩到头上了,我哪里还能当没看到。” “所以你就敢威胁萧明楼出兵?那是朝廷命官!” “本就是萧明楼的错。”李凤宁冷笑一声,“地方平安虽是太守的职责,刺史也必须监察提醒。她要早早尽忠职守了,哪里还有我的事?如今渭阳死了那么多百姓她还不哼不哈的,真亏她有脸还戴着那顶官帽。” 许是这番话合了李贤的心思,她表情柔和了点,“少在那里胡说,谢家在渭阳扎根繁衍,哪里是萧明堂十几年就能刺进去的。” 她果然早就知道。 李凤宁心里微凛。 她在燕州做的这一串事情,虽说事急从权可到底僭越太多。她既真没那个把爪子伸太长的心思,自然是要想办法澄清李贤心里的疑惑。无论如何,不能让李贤留下个“天下还有别人能调动兵马”的印象。 “罢了,等下到后头去看你姐夫去。”送到连氏,李贤表情更加柔和,“这还是你第一次没在京里过年,你姐夫念叨好长一阵了。” “我正好寻了些还能看的东西。”说起连氏,李凤宁也语调轻松起来。 “小孩子家别手那么松,有点东西到处撒。”李贤道,“到你姐夫那里别急着走,等下一起吃个饭。” 李凤宁微怔,随后笑了起来,“哎,知道了。” 第113章 姐妹亲 一踏出勤诲斋的大门,李凤宁脸上的轻松便散了个干净。 再熟悉的人,大概也会说一句李贤疼她如昔。可自小在东宫书房进出如回自家的李凤宁,却能感觉到李贤那一点并不怎么明显的疏远。再想起她自己也是诸多隐瞒,尽把事情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说,心里顿时就更不得劲了。 这种无法诉之于口的烦闷一旦升起来便不会轻易消退,她又不想让连氏看出端倪来,于是便随手在勤诲斋里拉了个宫侍,交代一声之后便出了宫。 出宫之后她便直奔殷府,眼见着门房表情还是笑盈盈的可称呼却变成了“五殿下”,李凤宁再也克制不住地沉下脸,一副上门寻仇的模样跑进殷六的院子。她“嘭”一声推开书房的门,也不理那坐在书案后埋头疾书的正主,一脚踹开那拦在软榻前的凳子,整个人便朝上一倒。 李凤宁大力推门的时候,殷六已经抬过头。见是李凤宁她本又低头下去想写完手里的东西,耳边又“哐”一声传来凳子倒地的声响,顿时大皱其眉。她手上虽一顿,却不抬头只扬声道:“拾筱,去端盆凉水来给咱们五殿下去去火气。” 这凉水如果用“盆”来装,就肯定不能是喝的了。 李凤宁不觉得凉水如何,却正听这“五殿下”刺耳,顿时翻脸,“啪”一下一巴掌重重拍在卧榻上,“殷悦平,你叫我什么!” “成了‘殿下’的人果然是不一样啊,都能跑到我这里来砸东西了。”殷六也沉下脸,翻了个白眼就刺回去,她眼睛一扫,见她屋里的拾筱端了茶才踏进屋子,“叫你拿凉水来,谁让你去倒茶的。出去,换凉水过来。” 拾筱又不能真的去捧一盆凉水过来,呆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拾筱,把茶端过来。”如此僵持了一阵,还是李凤宁先开了口。 拾筱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把茶递到李凤宁身边,只说:“凤小姐您暖暖身子。” 李凤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杯子里盛的是姜茶,不止配合李凤宁不爱吃甜的习惯没放红糖,还调了冷热正好入口。李凤宁一口下去,只觉心肝脾肺都暖和起来,顿时长长舒了口气,“拾筱,还是你心疼我。哪像她,一点做姐姐的样子都没有。” 拾筱闻言却是抿唇一笑,“不是她这两日成天念叨,我哪知道您今天会过来呢。”说着,便朝她弯了弯膝盖,跑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只剩表姐妹两个,没人说话就安静了下来。 殷悦平可以继续低头写她的东西,李凤宁几口喝完姜茶之后就没事可干。她左看看右看看,目光扫见榻上一本账册,便说:“哎,我说,那里你没贴进去很多吧?” 李凤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亏得殷悦平听得懂。只是她仿佛还没转过来似的,语气依旧有点阴阳怪气,“圈那么大块地,就那点银子够什么的?” 建造皇女府,朝廷给的屋子和使唤人是不会次的。可日子要过得好却不单只看窗格上的花雕工有多细致,譬如坐垫是不是够软和,被子是不是够舒服那种“小节”也忽略不得。这方面才是“按规矩”和“自己人”最大的区别。李凤宁自然就是知道殷悦平会尽心,才会把这事托给她。 “很多吗?”李凤宁说,“我这趟弄回来不少东西,你看看够不够填的。” 殷悦平想了想,“也好,我这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银,本想拿几个铺面先顶出去的。你有东西省得我麻烦了。”她略一顿,抬眼,“有多少?” 李凤宁迟疑了一瞬,“我看里头那几盒海珠都挺大的,应该能值几个钱……” 说完,李凤宁便有些讪讪地看着殷悦平,而殷悦平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半晌,殷悦平才缓缓来了句:“你什么时候能自己管一回钱?” “这不有你吗。”李凤宁干笑一声,“术业有专攻,我费那个事干嘛。” “你不直说你懒?”殷悦平当场就回她一个白眼,“对了,小舅的嫁妆里我留了几件屏风、妆镜之类的东西给三哥和五哥,这个得跟你说一声,其他都封到你那儿的库房去了。还有一件,就是那些田契之类好多都置在燕州,要怎么弄你自己拿个主意。” “燕州……”李凤宁眉头一皱,“现在那儿还有人?” “也就是当初陪送给小舅的那些庄头。”殷悦平一边说一边从她身边的书册堆里抽出一本来翻开,“田是上好的水田,可就是地方尴尬了点。” “那就先留着。”李凤宁想起了之前的事,“不为了那点东西,留几个人也不至于成了聋子。” “那好。”殷悦平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两人话一说完,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李凤宁伸手去拿杯子时才想起之前喝的是姜茶,便起身到桌边,拿起捂在棉套里的茶壶先替自己加了水,再转眼朝殷悦平那里一看。殷悦平很自然地拿起半空的杯子对着她,李凤宁也极之自然地替她倒了茶。 只是待放下茶壶的时候,她自己却怔忡起来。 姐妹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就比如她从来都不觉得把所有的财物都交给殷六有什么不对,殷六也从来不会拒绝推脱那份麻烦。姐妹之间如果还不能互相倚赖,这人活着也未免太没意思。 可今天午前在宫里看到的…… “还不说?”殷悦平懒洋洋的调子里却不知为什么有股凌厉的意味,“今天在哪里受气了?” 李凤宁偏头看过去。 其实殷悦平的祖父与她的外祖父并非同一个,却不知为什么别人都说她们两个长得挺像。只不过李凤宁平时还会注意些仪态,殷悦平这人在生人面前僵着脸装阴沉,熟人面前更是翻白眼之类毫无顾忌。 而此刻,那张素来没个正形的脸上却是一片认真肃然,那双眼睛里更是精芒点点。 外间都说她自小由外祖母教养,都说那位翻手为云的殷大人致仕之后对她期许甚高,所以专心教养她。 这话虽然不能说错,却只对了一半。 李凤宁垂下眼眸,没说话。 “她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殷悦平朝后一靠,不知怎么的,声音里突然多了点虚无缥缈的味道,“做太女跟做皇帝不同。太女要平和大度,而做皇帝,却不能没点锐气。” 李凤宁后退了两步,坐回了榻沿上。 “就在你刚出京那会,燕州太守上折说去年大水冲坏官仓,损了三成的存粮,然后先求免去年的田赋,再求拨银去修堤坝和官仓。”殷悦平冷笑一声,“她做惯了好人,又逢登基之前,竟是斥责几句就准了。”她抬手拿起茶杯抿了口,语态悠闲到了十分,表情却也嘲弄到了十分,“随后又听礼部的人乱说话,说什么历来登基要大赦,如今天下太平应再免田赋丁口以显天恩。”她嘿笑一声,“这天恩才显出口没几天,户部和兵部的就找上门去当着她的面打起擂台,一个伸手要粮,一个摊手装光棍。” 李凤宁抿了下唇。 她不在京师,这些自然都不知道。 “你那道折子一上,不止一巴掌甩在燕州太守脸上,连户部和兵部也都太平了。”殷悦平抬眼直视着李凤宁,“但你今天去见她,她有称赞过你吗?她不想想你是拼了命才搜出这五百万石米粮,却装什么贤明样,听那些言官胡说八道什么你还年轻不可恩赏过重。” 李贤是国之储贰,她被立为太女的年头,比李凤宁的年纪还大。 自小在东宫书房进进出出,李凤宁自然明白李贤绝对不是个昏庸无能的人。而造成殷悦平所说的这种局面,绝对不会因为李贤经验少。二十多年的太女已经将仁和大度已经刻印进她的骨子里成了她的下意识反应之外,李昱晚年为了避免姐妹阋墙,着意培养另外几个女儿的时候,也相对减少了太女必须接触到的政务。这一点,也只有一直在勤诲斋进出的李凤宁才看得最明白。 至于还有一些,只怕是李贤对她“终于”不再是太女而有些…… 太高兴了吧。 想到这里,李凤宁愈发觉得索然无味,“小六,她到底是……” “她到底跟你一个姓,我知道。”这句话,殷悦平说得平静无比,“我只是怕你这个傻子白白替她拼命。恶名你背,甜头她尝,放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回了。”她意犹未尽地比了个“二”的手势在她面前晃了好几下。 李凤宁一呆,叹笑,“我知道了。” 殷悦平对着她一挑眉,一副不信的样子。 “不就是少做多拿么。”李凤宁说,“先把我该得的郡王爵位给拿到手?” “就那点出息。为什么不是亲王?” 第114章 随儿还 一甲子之前,满赤月无人不知的殷大人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所以这殷家与寻寻常常就能上溯个十几代的世家不同。由于殷府是左一片右一片扩出去的,自然也就无甚规制可说。也于是从殷府花园隔了一块出去自立门户的范宅虽占地不小,却也说不出来什么几进几出。 因两家之间的院门一直不曾封死,也于是李凤宁去范家根本不用朝外绕行,直接穿过院门就是。虽然她不是去看望范母与范父的,可去了人家的家里,也不能当人家长辈不存在。所以李凤宁先去了正房,与范父上官氏闲话几句后便告辞出来。 “殿下请留步。” 李凤宁才踏出正房门口,没走几步就听后边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她略一怔间回头,却见是范聿的夫郎俞氏。 范家一共两个孩子。虽然说起来长女范聿一样是表姐,可到底不在一处长大。她与范聿都不算亲近了,与范聿的夫郎自然更是疏远。此刻见他特意追出来,便觉得有些奇怪,“是表叔叫我?” “正好要送些东西给随儿,与殿下一起过去。”俞氏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说是要送东西,可俞氏手里空空,身后连个小厮都没跟着。李凤宁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俞氏借机跟她说话,便点了点头后当先朝范随的屋子走过去。 “我不在京里这段时间,随儿麻烦您了。” 李凤宁说这话时,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殿下这话说得。”俞氏在略落后李凤宁一步的地方说,“随儿是阿聿的亲弟弟,自然也就是我的亲弟弟。咱们一家人之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倒是我们该谢谢殿下替我们照顾随儿才对。” 李凤宁先只当俞氏快人快语,只他这话细品之下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只是她才脚下一顿,就听俞氏又接着说了下去。 “听说您离京之后,魏王府把您原来用过的东西都送到了皇女府。我在想那其中如果有随儿的细软,方便的话还请您支个人给我们送回来。” 李凤宁眉头皱紧,霍然转身。 而俞氏居然下巴扬起,毫不示弱地瞪着她。 “这是你的意思,”李凤宁勉强压抑下怒气,却怎么都无法掩盖声音里的冷硬,“还是随儿的意思?” “您这话说得好笑,什么叫谁的意思。”俞氏也冷笑一声,“您都替那个孩子寻好妻主了,难不成到时候花轿还从您的皇女府抬出去?还是您让那孩子将来怎么跟他妻主解释,他的贴身细软在他‘从表姐’的身边?” 仿佛一桶冷水兜头泼下来,瞬间浇熄了李凤宁所有的怒气。 对啊…… 临去燕州之前,是她让范聿去看看孟溪这个人。如今两个月过去,再怎么看只怕也都该看好了。就算孟溪不好,那个孩子也总要成亲的。而不论他嫁给谁,都没有再把贴身细软留在她这边的道理。 再想深一层,何止是睹物思人不好?不想他的妻主疑心他们之间的关系,李凤宁今后只怕是连书信探问之类的事都最好不要做。连表姐弟都容易招人闲话,更不要说什么“一起长大的从表姐弟”了。 也就是说一旦随儿成亲了,他就会从她生活里彻底消失……吗? “随儿先前大病一场,现下还是没有胃口。”许是李凤宁表情太过茫然无措,俞氏的声调也软和了几分,“您待会劝他多吃些东西。” 一听随儿病了李凤宁便眉头一皱,再听俞氏说他居然病到没胃口更是心里一紧。她竟是不顾身边还有个人跟着,一路朝范随的屋子里疾步而去。 只留下一个瞠目的俞氏,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 李凤宁在范家自然熟门熟路,没多久就走到范随的屋子门口,在门上敲一声道“随儿我进来了”,也不待里面答应就推门而入。 屋子里一股药味却凉飕飕的,居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李凤宁先是生气,可转眼就看见炭盆被远远地扔在角落里。她愕然间,下意识朝右看,果然在东边窗下的榻上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么冷的天,窗子开那么大干什么?”李凤宁一边说,一边朝窗边走去。 斜倚在软榻上对着窗外发呆的随儿似乎这才发现有人进了他的屋子,缓缓地转过脸来。 随儿简直瘦脱形了。 眼睛眍下去,肤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神更是木木呆呆,盯着她好一会跟没看见她似的。 “这是怎么了?”李凤宁大惊失色,几步窜到他软榻边坐下,探手就摸了摸他的脸,又伸手在他肩上手臂上摸了下,只觉松松垮垮的衣服下骨头硬得戳手,“怎么病成这样了?大夫怎么说的,现在还没好吗?” 李凤宁这一阵摸索之下,随儿终于是有了反应。他抬起瘦了之后愈发显得又大又黑的一双眸子看着她,竟满是哀怨。 被那么双眼睛一看,李凤宁心里一窒,却也一时半会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儿?”她轻柔了语调,根本不敢大声,“跟我说话好不好?” 随儿却只是看着她,扁了扁唇却依旧不说话。 “我去叫你姐夫进来?”李凤宁说着便站起身想要朝外走,谁想衣服一角突然被一扯。她下意识低头看,却是随儿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被子下伸出来抓住她的衣服,她再抬头时,随儿那双大眼睛凝起泪水。 “怎么了这是,是有哪里不舒服?”李凤宁这回真急了,“随儿!” 伴随着“啪嗒”一声,泪水终于滴落到被面上的是随儿轻细到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你不……要我了……” 李凤宁一怔。 “你不要我了……”仿佛淤积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地方,随儿眼泪的泪水不停地滴落,而嘴里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你不要我了”。 “我怎么……”李凤宁下意识想要说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怎么舍得不要他。 如果说魏王府是个冰冷漆黑的地方,那么随儿就是那片黑暗里唯一的一点亮光和温暖。她贪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轻快的嗓音,所以她十倍百倍地对他好。因为在心底深处她始终惴惴于他与她并非亲姐弟,她害怕终有一天他会离开她的身边留她一个人在魏王府。 而那一次的悸动之后,她有时候也想过。 或许她心底从来都没把他当成过弟弟,而表姐弟又实在是种太容易变质的感情,她又把这个孩子养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所以即使没有那一次的轻拥,或早或晚地,她依旧会意识到自己把他当成男人来看了。 但是…… 即便她可以纵容自己,她也同样不舍得将他留在身边。 娶他作正君吗? 她豁出去苦求,是求得到的。但是之后他要面对的是什么?她那几个“姐姐”的夫君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皇女府的内务又哪里简单了?让这个天真烂漫,待人一片赤诚的孩子,叫他去面对人心诡谲面对风风雨雨,她做不到。 至于其他的名分,她连正君都不舍得他去做,更遑论侧室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轻轻的,她环住随儿的身体,虽然声音里的情绪复杂到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 “你要我……嫁给别人……”随儿哭得浑身发抖,却依旧不会抗拒她的拥抱。 “不喜欢孟溪,就不嫁她了好不好?”李凤宁腾出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然后曲解他的意思。 随儿慢慢停歇下来。他微挣一下,李凤宁松开手,然后他抬头看她。他抽抽噎噎的,却抬起那双水洗过后异常明亮的眼睛看向李凤宁,好一会泛起一点疑惑与不信的光。 他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她的每一句话,却依旧会因为过于了解而察觉其中的问题。 “你看你,哭成这样不好看了。”李凤宁心里莫名一喜又一阵胸闷,然后她掩饰似的抬起手,用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刻意用掌心贴上他的脸颊。 随儿果然立刻就发现了。 他一把抓下她的手,放在捧在手里看,然后猛抬头,“小姐,你的手,手——” 她从隐岛逃出来的时候弄得两手都是伤,虽然用十四的方法是不影响活动了,可疤却不可能不留。所以她手一贴上随儿的脸,他立刻就发觉了。 “疼不疼?”随儿捧着她的手,好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泪花再次在他眼里打转。 这一次,是为了她。 无论他有多委屈,却仍然时时刻刻地把她放在他自己的前面。 于是,在李凤宁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俯身下去,将唇贴在了他的眼角,吮干他的泪水。 好软。 也好甜。 李凤宁强迫自己抬头,强迫自己的唇离开他的脸,然后将呆了一呆的随儿拥进怀里。 “小姐……”几乎立刻就放软身体的随儿调整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也将手臂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们回家好不好?你不在我都睡不着。” “好。”李凤宁收紧手臂。 他现在就算要天上的星星她也只会答好。 更何况,他说的是…… “回家”。 第115章 理家忙 程颛在门口深深呼吸了一口冬日冰凉的空气,才伸手去叩门,沉声道:“殿下,程颛求见。” 程颛的娘原是连家的佃户,因主人家赏识才进了连府做事。后来程颛又因这点缘起做了连大小姐的书僮,兢兢业业三十多年后成了连府的管事。程颛一直觉得是连府主人宽和才有了她如今这样的好日子,所以她一直都很感念。 也所以在连大小姐招她去书房,说是让她来皇女府做总管的时候,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即使到现在她依旧没有决定,到底是该把这个皇女府总管一直做下去,还是…… 在府内按部就班时就功成身退? “进来。”屋里头传来一道年轻的女声。 程颛定定神,才推门而入。 将作那里常年备着屋苑和大家什,预备着给皇帝赏人用的,所以这间皇女府才起得那么快。屋舍看着新模新样虽好,可里头一点摆设都没有也忒不像样。新刷的白墙被那空荡荡的百宝架一衬,愈发寒碜了。 “什么事?”皇女府的主人开口问道。 像是要拿哪本书似的,这位如今才刚满十九的“皇女”正抬着手站在书架前。因程颛进来,她收回手然后转身面对着程颛。 她身上穿了件月白的棉袍,虽然料子用得不错,却是半旧的。衣领袖口的青色镶边和腰带倒是带花的,可也是布料本身的纹路并非绣上去的。而金玉之类,更是通身上下一点都找不到。 程颛不由想起魏王府打发人送来的那些东西。 寻常人只听到“王府”便一定会朝豪奢精致那里想,程颛又深知李凤宁极得先帝和今上的宠爱,生怕那里头有什么金贵东西磕碰坏了,于是亲自带人拆看分拣。 谁想一打开来,不止没什么贵重物件,连衣裳都是细棉居多。虽然这些东西放到寻常人家都是难得的好东西,可绝不该出现在一个亲王嫡女的柜子里。程颛也是到那个时候,才终于信了那时从宫里传出来的话。 “凤宁这孩子很不容易”。 “殿下若是有空,府里许多事要等您拿个主意。”程颛恭恭敬敬地说。 “第一桩,这‘殿下’两个字我听着刺耳,改了。”李凤宁眉头微皱。 程颛一愕。 才泛起的那些感叹瞬间清了个一干二净。 连家素重规矩,不止定省膳宿都有时刻,称呼方面也有规矩。这位可是先帝都下旨认了的,现下居然说殿下听着刺耳。 只是程颛再一看,李凤宁那双眸子与其说是平静无波,还不如说是满含探究意味地看着她,心里便是一凛。她连忙收摄了情绪,先应了声,“是。”略一顿后又道:“那就称呼您为‘主人’?” “可以。”李凤宁眸光一闪,“你刚才说想问我什么事?” “将作那里照例做活做到腊月底,所以还剩了后边几个院子没做完,还有园子里花树也没种。”程颛照之前想好的,先捡了轻省的来说,“您看是等过了正月就叫她们先把房子盖完,还是等开春了与花树那些一起做?” “种花树虽然不吵闹,后院挪进挪出也是件麻烦事。”李凤宁立刻就说,“等开春了一起吧。” 这府里如今虽没有正经男主人,可“后眷”却已经有了。前日梓言跑到大门口已经不像样了,这位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抱进怀里,简直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如果这位真的像流言所说那样在青楼一住半月不回,那程颛还真是没法下决心为这样的东主做事。 如今她既然能说“后院挪进挪出”,显见还是知道避讳的。程颛这才算略放下了点心。 “另有一件,便是府中如今有八十七人。宗正那里先点了我……”第二件要说的便是人。程颛虽还没下定决心当这个总管,可既然身在其位便不能懈怠。于是她辛苦背好了所有人的姓名来历,打算今日一并向李凤宁禀告了。 可没想她话没说完,李凤宁便抬手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你既是总管,分派人手便是你要做的事,这些不必说给我听。” 程颛瞠目。 这怎么可以? 只是她才刚想开口,门口突然传来叩门声,她只好停下来。外头一声“凤宁,是我”令程颛皱起眉,而李凤宁的“进来”更是令程颛讶然。 如今程颛说的也算是正经事,让一个通房进来算什么? 只是心底虽然不高兴,程颛依旧在门被推开的时候低了下头。 一阵脚步声后,是碗碟碰撞的轻响。 “怎么用人你看着办,不过首先规矩要立起来。”李凤宁说。 一旁的梓言放下托盘后,居然伸手从李凤宁书案上抽了纸笔过来。程颛看得一呆,险些连李凤宁说什么都没听见。 “不只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李凤宁却一脸自然,仿佛没见梓言的动作一样,“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事情做好了怎么赏,赏多少;犯了规矩该怎么罚,这些都是现在就要定出来的。” 程颛前头听着还好,越听到后面越是无法克制自己的讶然。刚听的时候还只道她泛泛而谈,没想到这位居然是真明白。 程颛做了那么多年的管事,自然明白。 何人做何事如果不事先定好,一旦有了疏漏自然就先想到推诿。至于赏罚不清,也正是那些高门大院里腌臜事的源头。有脸面的做错了不罚,露不了脸的再怎么干也白搭,长此以往怎么会不乌烟瘴气? “好在如今万事都是开头,也没有谁身上一堆‘积年的苦劳’,现在撸清楚了,总比以后一个个地掰要好。”李凤宁继续说。 “是。”这声程颛是应得真心诚意。 所谓有规矩才成方圆,这才像个样子。 “至于脸面,程总管应该听说我是怎么对魏王府总管的?”李凤宁突然咧开嘴,虽然那笑意直看得人心里发寒,程颛下意识一点头,“我不是魏王那种只顾个空脸面,暗地里却被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老好人。” 这个其实才是程颛最惴惴不安的地方。 照她来看,东主如何出息如何有能为并不重要,就像她娘进连府做事的时候,连府的主人也就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反倒是这家人如何对待下人,才更重要些。李凤宁去年乘着魏王上朝的功夫,一日之间把总管家人充军发配,虽然说是罪有应得,可也实在是太不留余地了。 “吃穿住用上头倒不妨宽松些,”仿佛是知道程颛的胆寒,李凤宁的语调又柔和了下来,“横竖银子我还不缺。” 而程颛悬起的心,还真就被她这么一句话安抚了下来。只是提起银钱,她就想起一回事,“宗正那里拨下来的十万银子花得差不多了,只是殷六小姐那边送了很多东西过来,只怕填了不少银子。您看……” “这个无妨,我昨天还给她的应该只多不少。”李凤宁说,“等她理清楚了,你叫账房去趟殷府交接。” “是。”程颛应道。 “至于外头的……”李凤宁眉头一皱,“先放一放,让我想想。” 全京师谁不知道李凤宁身边有一个招财童子?程颛又着意打听过,那位其实是李凤宁的从表弟。昨日见她昨天亲自去把人接回来,满以为还像是过去那样,却不想她反而要说考虑。 程颛虽然意外,还是应了。 “其他的还有什么事……”李凤宁一边说一边想,“对了,请个郎中到家里。” “是您身上有什么不爽快吗?”程颛一愣,“那我现在就叫人去请。” “不是这个意思。”李凤宁说,“日常饮食宜忌还得有个人看着,且若府中上下那么多人总免不了有人生病,有个郎中叫起来也方便。这个你慢慢寻访着就是,若有医术人品都好的不妨重金礼聘回来,不急于一时。” 居然是为了满府的下人。 程颛这回是真没想到,瞬间便有些刮目相看。 能有这份仁善用心的主人…… 应该不难相处吧? “没其他的事,你就先去忙吧。”李凤宁说,“若那些规矩有了,先拿来给我看。” “是。” 李凤宁说话客气,程颛答应得也毫无不情不愿。她正想着刚刚那些事情要怎么一一安排,怎么一一去做,不想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梓言突然开口,“程总管。”他一边说,一边还递过来一张纸。 这是什么意思? 程颛接过来一看,不由又是一愣。 这个梓言居然把李凤宁刚才说的所有事都写下来了。粗扫一眼,内容完全没错,而且看这墨迹未干的样子,显见不是事先准备好的。 最特别是,梓言这笔字清隽整齐,居然十分能看。 程颛诧异间不由抬头朝梓言看去。 一个青楼出身的伎子……还有这份本事? 而梓言递了纸之后便低头去拿他刚端进来的汤盅,根本没注意程颛的视线。 程颛转头看了看一脸平常的李凤宁,顿时觉得这个年轻的皇女府主人特别起来。 能体恤下人,还能慧眼识才。虽然的确是年轻也手狠了点,不过或许…… 她会是个好主人? 第116章 书房议 程颛还没出去的时候梓言已经把托盘拿在手里,待门合上的时候,他已经绕着过大的书案转过半圈到了李凤宁身边。因为新地方不习惯,也因为托盘遮了视线,梓言还没把东西放到李凤宁面前自己先撞上了椅子的扶手。 他身体一晃,李凤宁右手一张托在他胸口,才避免了人倒盅飞的下场。 “投怀送抱的功夫太差,”李凤宁左手接过托盘放在一边,右手却在梓言站稳之后,顺着他的胸口摸到他的脖子,手一抬用掌心蹭着他的下巴,“回去多练……怎么这么冷?”话没说完,她的手突然抬起摸上他的脸,然后又在他腰间一阵摸索。李凤宁眉头一皱,“穿这么少冻着了怎么办?”她一边说着,一边手上就一带。 梓言自然不会抗拒,他顺势就坐到她腿上,待感觉到她的手上下摩擦着他胳膊为他取暖时,更是忍不住嫣然轻笑。 李凤宁将梓言抱在怀里后便不再说话,一双眼睛转而看向书案上。 梓言跟着看过去,却原来是两张纸。一张大的上面画着整座皇女府的简图;另一张则列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打头的第一个写着:程颛,年四十三,安阳人,原凤阁大学士连群府中副总管,家中有一女一子。 梓言粗粗扫了眼,虽然有多有少,但无一例外的,姓名、年龄、籍贯和来历这四项却都写得清清楚楚。转瞬便明白这纸上写的肯定都是府中管事和仆役的梓言,不由想起前日夜里李凤宁在浴池里说的话。 她那日明明是叫他看的,转头却又叫别人去做这件事。 梓言一咬嘴唇。 人都是贪婪的,他当然不会例外。如果说在挹翠楼的时候,他敢想的只是她有一天把他养作外室,那么在能够光明正大走进她卧房的现在,梓言所图谋的就是“长久”。他想在他颜色不再的时候还能天天见到她,他想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依旧能在她的眼里看到温柔。所以他必须在先帝孝期她无法迎娶正君的这二十四个月里做点什么。 但是,他能做什么? 以前魏王府没有管事的正君,他仗着与李凤宁贴身的身份管起东苑的人与事也就罢了。如今堂堂皇女府,自然没有一个通房的伎子挑头管事的道理。本想李凤宁回来嘱他多看看后院的小厮总算也是相信他的眼光,可转头她案上就放了这么一份单子。梓言心里再觉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要查府中所有人的来历,他根本就没这个本事。 尽管心里的挫败感和失落感一阵强过一阵,梓言还是依旧强打起了笑脸,对李凤宁说:“之前都不知道,原来这位程总管竟是凤后娘家出来的。你刚才那么恶声恶气,吓跑人家可怎么向凤后交代?” 不管宫里还是民间,家里但凡亲长还在的都会用心操持孩子的大事,像皇女开府这种大事,哪里用自己操心?可李凤宁这个不说古往今来,至少也是赤月朝里头一份的“皇女”却异常尴尬。先帝薨逝不提,圣旨里又没说她的“生父”是谁,所以后宫的贵君们没一个敢随便伸手。而她既然还了宗,“养母”李端与“养父”的娘家也都不好过于越俎代庖。至于今上与凤后,李凤宁既言开府就不再是孩子,梓言先前只道凤后是想避嫌才没有声息,如今发现暗地里送个总管过来,这才有了“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是,梓言素来知道李凤宁心里是拿凤后当父亲来看,更加明白这程颛仅凭一个“从连府出来”就能在皇女府稳如泰山,却不知这个素来哄谁都拿手的人怎么突然搬出过去那些心狠手辣的往事来。 “程颛也不是第一天来安阳,外头的传说她哪里会没听到过。”李凤宁却浑然不觉梓言的担心,语态兀自轻松,“与其客客气气的让人觉得装模作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实在点。就算她是我去跟姐夫求来的,安不下心做事的人还是早走早好。” 梓言一愕,“她是你去向凤后求来的?” “出门之前到宫里辞行的时候跟姐夫说的。”李凤宁语调微沉,“满京师过一遍,我能弄来的人里也只有她还顺眼点,虽然有点守旧呆木,总比那些心思太活泛的好。” 梓言瞬间便明白李凤宁这是想起魏王府的旧事了。 自以为魏王远在燕州就拿自己当成主子的魏王府总管,照梓言来看会有那种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连他这个只住过短短几个月的人想起来都觉得心气难平,不要说李凤宁这个时时御前打转的天家血脉了。 只是勾得她情绪不好,梓言心里也不舒服,连忙就想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有那么个人的?以前在连府见过?” 李凤宁却仿佛知道他心思似的,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朝他一转又一瞟,加上那唇畔浅笑,竟是一副脉脉含情的样子,直看得梓言心里一痒。只听她说:“我哪里有那个记性,是严胖子说的。” 巡城兵马司指挥使严孝成。 这个名字瞬间仿佛一道惊雷似的,刷干净了他心里所有的旖念。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表情,一边是怕破坏她的好心情,一边又是憋着不说生怕她有挂碍,咬了好几下嘴唇才说:“那位严大人的名声不怎么好听,凤宁你……” “她那人就是聪明过了头,”李凤宁也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微凝之后又朝书案上看过去,“我前天才回到安阳,她昨天就把这个送过来了。” 梓言顺着李凤宁的视线一看,是那份名单,一怔之后连嗓门都提高了点,“这个是她送来的?” “我去燕州再回来,虽然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物是人非了。”李凤宁轻叹了声,“从前我消息是一等一的灵通,是因为先帝有些话不好亲自说,才借我的嘴宣扬出去。如今……我就跟睁眼的瞎子一样,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梓言默然,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劝慰。 他在青楼那种地方多年,听闻见识却是不差的。历来皇帝之女都是先封爵再出宫,所有有王府、郡王府,李凤宁这个“皇女府”算什么名堂? 梓言完全就想不透,为什么满京师都传说异常疼爱李凤宁的前太女现皇帝不给李凤宁封爵,所以他也无从劝说怎么听怎么都有点低落的李凤宁,只好收紧搂着她的手臂。 “所以严胖子的投名状我还必须得收着。好在她人虽然奸猾,到现在也没干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我多看着她就是了。”李凤宁转头,“也所以,不是我出尔反尔,前面叫你去看人后头又叫别人去做这件事。” 梓言一愣,随即一阵尴尬。他是真没想到自己那一番心思居然被李凤宁看在眼里,此时还正经地拿出来解释劝慰。“凤宁,我……”待想要否认,却又不想在她面前说什么违心话。于是这个在挹翠楼长袖善舞的鸨父,居然讷讷地半天说不全一句话来。 “然后,我刚刚发现是我想岔了。”李凤宁抬起头,一双眸子看着梓言。 近到能看见她眼眸里自己的倒影,梓言一晃神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只是话虽入了耳,却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梓言一时不由得惴惴起来。 “我先前只想,只要你凭着自己的本事收服底下一群人,那以后不管后院是个什么情形你都站得稳。”李凤宁一边说,一边不由又看了眼书案上的单子,“可这名单放在我面前我才发觉,是我想当然了。” 梓言垂眸,企图将心里翻滚的不甘与颓丧遮掩过去。 如果切肉断骨能洗去那段肮脏的过去,梓言会毫不犹豫地自己身上下刀子。可即使他死过一次重新投胎,那个叫“梓言”的男人依旧是个身子不干净的伎子。 这是穷他一生也无法洗刷,更加无法回避的过去。 “所以我想让你到书房来。”李凤宁仿佛耳语般的声音,犹如清泉一样慢慢沁进他烦躁枯涩的心田。 她说,什么? 梓言呆呆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你调理人事的本事谁都没法说出个不好来,”她指的是梓言做挹翠楼鸨父那段经历,“那一笔字更是端整隽秀,埋没了可惜。”李凤宁眼神中自自然然地漾着一丝柔软的明亮,“所以你到书房来,帮我打理些书信文函好不好?” 呆滞了一瞬之后,不知怎么的,一股子热意蔓延上来,慢慢给梓言的脸染上一阵粉色,“你,你是说,我?” 寻常高门大户里都会请些清客先生,可不单是为了什么清雅好听的名声。送进来的书信,拿出去的拜帖礼单,甚至于商量大小事宜出谋划策,都是她们要做的事情。而到了李凤宁这个地位,拿进书房说的肯定还有朝廷大事。梓言自忖一笔字还能见人,可其他方面用“平平”来形容也算是客气了。 所以李凤宁能说这话,只能是为了护着他。 她抹不去他的出身来历上的污点,索性就把他从也许会扰攘的后院里拉出来。光明正大许了他进出书房的权力,那么今后无论她娶的是谁,正君也都必须对他客客气气。 “但,但是,叫我做这个,不太好吧……”一边几乎溺死在她的心意和相伴而来的甜意里,一边所剩无几的理智好歹起了最后一点作用,“我这么个人,你不怕人家说你胡闹?” “这屋子里将来会说的,都不是什么可以随便出去嚷嚷的话。有能耐的人好找,培养成心腹却不是简单的事。我要是随随便便拉个人过来先做着,那才叫胡闹。人虽是一定要请的,但却不是眼下一时三刻的事。”李凤宁搂住他的腰,“你只说愿不愿意吧。” 这是在说他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拉的人”,还是在暗示她相信他? 怎么揣摩怎么觉得自己脸上烧得更厉害的梓言好端端的竟有了点醺然欲醉的感觉。“你觉得好……”破天荒头一遭的,梓言居然扭捏了起来,眼睛更是不敢朝她那里看,“就好吧……” 李凤宁低低一笑,“真是奇景。你也会脸红?” 梓言听她笑他,羞恼起来就瞪了她一眼,谁知居然招来她一串轻笑。李凤宁越笑肩抖得越厉害,到最后索性把脸都埋到他胸口去了。梓言恼起来本想捶她几下,可手抬起来之后又开始不舍得,最后只有环抱着她的肩,等她笑完再说。 好一阵才抬起头,脸上还残着几分笑意,“等会先替我写张帖子给萧家,就说我要去。” 梓言心里一跳。 因为知道先帝有意赐婚萧家二公子给李凤宁,所以他对个“萧”字特别敏感。 “哪个萧家?”梓言略一顿,才吐出那个词来,“工部尚书家?” “我这回多亏了燕州刺史的长女萧令仪才能囫囵回来,另外孟溪那里我也得有个交代,带去正好引荐给萧明堂。”李凤宁倒是坦坦荡荡,一点不藏私的样子。 梓言不由得声音都低了好几分,“就这个,没别的了?” 李凤宁先是不明白,随后眼眸一转看清楚梓言的表情,顿时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来了句,“你说呢?” 梓言却是一窒。 要他问是问不出口,真待要嘴硬死撑过去,只怕又是百爪挠心。 所幸李凤宁也没打算不说。“其他的事情么自然也有点。”她略一顿,“萧家二公子如今也十八了,再蹉跎下去会误了佳期。萧令仪帮我那么多,如果她家看中哪个,我倒是可以去做个中人。” 梓言一听,几乎瞪圆了眼睛,“你,你说真的?那个萧二公子不是说给你……” “那位,”李凤宁弯起唇,却殊无笑意,“我是消受不起了。” 虽然李凤宁不娶这个,也必然会娶别的谁,说句难听的,大概也只有李凤宁犯上作乱贬为庶人,梓言才有可能成为她的正君。只是如今听她明明白白地说出“不喜”,他仍然忍不住一阵阵地高兴。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贴得那么近,梓言脸上的表情哪里瞒得过李凤宁。她弯起一点唇,倾身压了过去。 梓言待要说些什么,肩后头却哐啷一声,原来是李凤宁压得他太贴着书案,他碰上汤盅了。眼见这汤盅就要翻倒,梓言哪还顾得了李凤宁,连忙反手一捞稳住汤盅,整个人也因为这一退之势从她腿上滑下来,他为保平衡索性站了起来。 他回头一见李凤宁的眼里几乎明明白白地写着“不满”两字,轻笑一声,反而故作正经当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拿起汤盅掀开盖子。“酥酪?”待到一看见汤盅里是什么东西,梓言不由奇怪了,“厨房说是你要的我才端过来。你什么时候爱吃这个了?” “酥酪没那么油腻,给随儿吃应该不错。”李凤宁接过汤盅和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然后就皱起眉。 “做得不好?”梓言看着李凤宁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的表情,眉毛一挑就俯身下去,他李凤宁唇上一舔,随后也是眉头皱起,“怎么这么甜。” 李凤宁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咽下去,立时就把汤盅朝旁边一扔,“厨子得另找。” 梓言手虽撑在桌沿,却一直不曾直起腰,“我倒认识几个不错的厨子呢,就是不知道若寻到合适的,主人打算赏些什么给我?” “寻厨子的事可以叫别人做,”李凤宁说,“眼下却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 “什么?” “你先解一解我这一嘴的甜吧。” 第117章 连家人 安阳内城,大业坊内宣义巷,凤阁大学士连府。 连家虽与素称安阳四家的“姬、姜、刘、萧”不能相比,却也是世代书香。如今年逾六十的家主连翰自不用说,只看她“凤阁大学士”的职衔就能明白先帝如何赏识她的学识人品。更加难得的是,连翰的两个女儿亦承袭连氏诗礼传家,现下长女在御史台,次女入国子监,官声十分清正。也怪不得当年先帝一眼看中连氏幼子,赐婚于太女了。 上元节虽刚刚过去没几日,可毕竟还在先帝丧期。寻常人家可以遵循先帝遗旨“满月除服”,可连府却因为府中幼子的关系不好太过张扬。年节时也只关起门来自家人聚在一起,更何况如今这个时候,也只有素来与连家亲厚的才会过来拜访清谈一二。 连府书房。 贴窗边的墙下有两个老妇。 两个都是头发全白的。看着略年轻一点的便是连府的主人,如今的凤阁大学士连翰。而与她隔着炕桌相对而坐的,却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单平海。虽是隆冬时节,两人面前也只清茶一杯细点几碟,倒是脚下炭盆放了好几个。 “先帝一去,愈发觉得精神越来越差。”单平海的语调里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迟缓,“过了正月,我就上折。” 单平海没说上折的内容,可看那语气神态怎么也不会令人猜错。原本从开了条缝的窗子里看外头雪景的连翰没有立即回答,等她转过脸来的时候,眉头已经皱起,“单大人您是说……您想要致仕?” 单平海想要致仕也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毕竟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赤月朝,她虽然看着还算康健,体力与精力却肯定比不上年轻人了。 所以连翰虽然一脸想要劝说的表情,可张了嘴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当年文昌你还对我说过,无论如何到了六十便要致仕。”想起几十年前的事,单平海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笑意,“对了,‘行遍天下方不枉一生读书’。” 连翰一时怔忡,想起当年的意气风发,又想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到最后只能化成一声慨叹,“那时候,是年轻不懂事。” “三十多还年轻?”单平海说,“我记得,那时候是凤后陛下刚刚开蒙吧?” 连翰由单平海的话,不由想起过去。 她当年虽仕途平平却与夫君十分恩爱,两个女儿读书读得十分规矩之外,小儿子居然也聪慧灵秀。当时只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的连翰,才会与顶头上司的单平海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如今我还在后悔,当初为什么就硬不起心肠。”连翰苦笑了一下,“为什么要接下那道赐婚的圣旨。” 换了旁人勃然变色的话,单平海却听得一脸平常,仿佛连翰的儿媳并非当今皇帝,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一样,“今上性子宽厚,是个好人。” 如果剥掉那层身份,李贤这人的确是当得起“好人”一词。她是家中长女,又颇受母亲疼爱看重,长相学业、为人品性都很看得过去。她对待夫君一心一意,即使当年太医断言连三“无法生养”,她也是迫于亲长施压才纳的通房。这样的妻主,如果放在民间无论如何都能说个“好”了。 只可惜,她从来就不是个寻常人。 “咱们这些人,谁不记得先帝登基前后经历过什么?”连翰虽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其中的愤愤,“可对待几个皇女却好像根本不记得那些事了一样。一味压着太女宽和忍让,却纵着其他几个,如今这局面……” “妹妹看姐姐与母亲看女儿总是不一样的。”因为没有儿子在宫中,也因为不会被迫卷进那些烦心乌糟事里的单平海的话里不无旁观者清的意味,“先帝其实也是明白的。” “单大人,我也不是单单为了凤后。如今这旁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连翰叹了口气,“马奴这几年养精蓄锐,但是我们呢?凉州那里送来的折子里,我赤月守军简直神勇得能让马奴望风叩拜,可实际上有几分是真的?”连翰拿起茶杯抿了口,“燕州痼疾总还有个过去的因由,可和州跟着摇旗呐喊狐假虎威算什么?还有豫州盗匪遍地,野草一样剿杀不尽,戎州那里的苗祸……” “还说六十致仕呢。”单平海看她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由笑道,“我看你就算真的致了仕也恨不得日日在家里写奏折。” “让您见笑了。”连翰虽然压了脾气,声气里却尤有不平。 “偌大赤月,哪里能没点事。”单平海的语调平和得毫无波澜,“事在人为,一件件去做就行了。” “陛下虽然不像昏庸之人,可如今朝中哪有个正经做事的样子?”连翰冷笑一声,“不管好事坏事,只要是陛下开的口,那几个必然要驳。陛下也是宽和惯了,总想着息事宁人……” 到底是因为身为凤后的母亲,又素来与单平海亲厚,更兼在自己家里,于是连翰说着说着就朝“大不敬”那里偏了过去。 “如今那个的不乐意息事宁人的不是回来了?”单平海倒是没有被带过去,说着说着还笑了下。 “您说的是……”连翰愣了下,“李凤宁?”愕然之后,她的表情虽然缓和了点,却也带着点不以为意,“那还是个孩子。” “孩子?”单平海弯起唇,脸上看着还是和煦的笑容,那双眼睛却闪过一道亮光,“我说一件事给你听吧。” 连翰动手替两人都续了茶。 只听单平海说:“去年春天她在城外被盗匪所伤的事,你是知道的?” “听说过一点。”连翰的表情却根本不像是只知道“一点”的样子。不过她既然是凤后的生母,有些事情比旁人知道得多些自然也很平常。 单平海也不理她这表面文章,只接着说道:“那日她到我这里来,一进屋子便拱手深揖,然后说‘太傅救我’。” “请您救她?”连翰只微微一怔后,立刻明白了过来,“这孩子倒是实诚。” 虽然说李凤宁在城外受伤濒死是遭了池鱼之殃,那刺客原本想杀的驲落王子,但她的庶妹在其中也“功不可没”。连翰在听说李鸾仪入国子监读书后,只道魏王护短去求了先帝隔开那姐妹两,却不想今日居然听到是李凤宁去求的单平海。 不过这个“救”字,却用得微妙。 寻常只会想到,魏王宠爱庶女,即便她犯下弥天大错也不肯教训,李凤宁生怕庶妹变本加厉,所以才想出让李鸾仪进国子监的办法。 但事实上,当时李凤宁背后可是有先帝和太女撑腰,实在不像如此懦弱怕事的性格。再加上刚才那句“不乐意息事宁人”…… 这个“救”,只怕是要救她免了“残害手足”的名声吧? 连翰虽不喜欢有人拿国子监当牢狱来用,可赶庶妹去读书总比姐妹相残要好。那一场祸事能如此收场,倒真是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随即,连翰又眉头微蹙,“那么这回她上折说的回京途中遭遇贼寇劫船后被守军救下,也是另有别情了?” “这却不知道了。”单平海说,“只是先前也没听说燕州盗匪如此猖獗,但那份折子却写得极好。” 当然极好了。 简直是再好也没有了。 如今整个赤月一年才产九百万石的粮食,她倒从区区一个贼寇窝里起出来五百万石。这其中若说其中毫无隐情,只怕连傻子也不信。 偏她却轻轻巧巧只说遇劫,还是被守军“救下”,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五百万石粮食,就是赤月全境所有粮食商人联合在一起,也未必能弄出那么多的粮食来。所以这些粮食必然来自官仓,偏巧燕州太守前面才上折说官仓损坏而少了三成粮食,两下里想叫人不联想都不可能。李凤宁不止是一个巴掌甩在燕州太守的脸上拆穿她的谎言之外,也将一个足以抄家灭族的把柄送到了皇帝手里。 毕竟,燕州从来没有上报过什么贼寇。谁知道这个到底是贼寇,还是别的什么呢?燕州太守贪一点不是事,但是贪到五百万石粮食就不同寻常了,除非造反之外,哪里用得上那么多粮食? 而燕州既然有贼窝,则领着燕州守军的刺史肯定逃不脱与其中有涉。但李凤宁一句“被救”而不是“欺瞒掩饰”,那么刺史就是功大于过,该赏而不是该罚。除非萧家已经铁了心要跟着谢太守造反,否则就必须站在李凤宁这边默认她的说法。 “文昌,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单平海慢悠悠地说,“陛下如今膝下只有小殿下一个。” 连翰先时还在感慨,一听到这话顿时脸就阴了下来。 凤后所出的皇女夭折后就再没了动静,好歹是生过。而这么多年过去,今上膝下只多了一个病殃殃的庶女,所以不止朝中大臣,就是连翰也在心里暗暗嘀咕,只怕这妇夫里头有问题的不是男人…… 但是,单平海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若在民间,无嗣就是过继了。”单平海慢吞吞地说道。 这个她也知道,但是过继哪一个?如果说是那几个恨不得生吞了皇帝的皇妹那里过继,只怕皇帝咽不下这口气…… 慢,现下倒是有个“皇妹”。 难道单平海想说的是,将来过继李凤宁的女儿? 连翰抬起眼看向单平海,虽然在那张满是褶子的脸皮上看不出任何特别的表情。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今上还年轻着呢。”单平海随即一笑带过,仿佛刚刚真是什么随便说说的闲话而已。 “是啊,刚刚登基。”连翰应和了一句,“接着,只怕是要广选后宫了。” 她脸上仿若不在意似的,心底却盘算起来。 此事…… 还真是有可为。 如果皇帝又有其他女儿,那这件事就烂在她心里,不必对旁人说。 而这李凤宁现下看起来总比她那几个“姐姐”要好,就算没别的,前朝也能帮着点皇帝。而万一真有了“万一”,也总要早早打下基础。总不见得平时恶声恶气,突然间之间就叫人交心甘情愿个女儿出来。 既然如此…… 还是让她夫君下次进宫去劝劝凤后,请陛下早点封了李凤宁吧。 “大人,”连翰还在胡思乱想,书房外突然有人叩门两声后禀报,“工部尚书萧大人来了,现在前厅奉茶。” “萧明堂?”连翰愕然间看了对面一眼,扬声道,“请她稍候,我就出去。” 外头应声而去。 单平海一笑,“既有客人,我也不打扰了。” “我与萧家素无往来,许也是为了那位。”连翰只一眨眼间就明白,她知单平海不想与萧明堂交接,也不再挽留,“我送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所得,唐代粮食年收成大约840万石,而官仓总储量在9600万石。 我的设定上燕州是大官仓,又是粮食高产地,私仓是偷了几十年累积的结果,所以500万应该算合理吧…… 第118章 小表姐 所谓“前政后宫”,其实不止是天下至尊之地的皇宫,一般略讲些规矩的人家也要分个前厅后院。也就是说,宅邸前半是供主人做正经事的地方,这家里的男人再有身份脸面,也不能随随便便踩进外书房的地界,否则就是轻浮不懂规矩。 而现下,却有个少年住进了外书房。 书房一明两暗的三间大屋里,靠南那间本来放了茶具与琴架,如今那张只供坐卧小憩的榻上却睡了一个人。 冬日里,一合上窗子屋内就昏暗不明。整间屋子里唯有坐榻上才有一团盈盈幽光。那只镶嵌了拇指大夜明珠的赤金薰球,虽照不亮整间屋子,倒是能让人看见缎子被面上栩栩如生的荷花与莲叶。一柄白玉如意虽被放在榻上那人的枕边,可真要说到定惊安神的作用,只怕远远及不上李凤宁被榻上人握住的手。 李凤宁坐在榻边,看着榻上这个瘦到几乎脱了形的少年。 自范家接了随儿之后,回府的马车上他虽然困倦得张不开眼睛,却一直强打精神想要说话。李凤宁看他满眼的期盼,一时心软就打算陪他到睡着。谁想原本从来都是沾枕既睡的随儿,居然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突然浑身一抽,然后猛地睁开眼睛。他满眼惊悸地四下搜寻,直到看见她才平缓几分下来。如此一晚上三四回,虽然下半夜随儿终于沉沉睡去,李凤宁却不敢再离开他的屋子,在他床边坐到了天亮。 好容易听他呼吸平缓,睡得也香甜起来,李凤宁才觑着机会出来洗漱并用些早饭。本想他累了多睡会也没什么,谁知临近午膳他居然还不醒。李凤宁哪里还按捺得住,忙不迭地叫人请了御医过来,诊脉之后居然得了个“忧思过甚”的结果。 随儿与他相伴十年,不要说他姐姐范聿,就是他亲爹都没有李凤宁了解他。这孩子说好听了叫豁达烂漫,难听一点就叫万事不过心。以前在魏王府算人家当面讥刺背后作弄,从来就没见他难过。他并非不懂,只是根本没放在心上而已。 但是现在,他居然忧思过甚。 李凤宁心里一阵阵地后悔与难过。她的一个决定,居然把这个孩子逼成这样。想起太医那怎么看怎么不像夸大邀功的言辞,只要一想到她再迟回来一两个月,或许世上就再没这个人,在范府只是震惊的情绪顿时转变成了深深的后怕。 李凤宁俯身,以手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用手指像抚摸最娇嫩的花朵那样轻轻碰触着随儿的脸。 或许五十年后她能渐渐看淡,但是现在的她绝对接受不了与随儿死别。 “平时那么没心没肺地到处跑,怎么遇到事情就这么死心眼。”李凤宁低下头,将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与他鼻尖对鼻尖,“不愿意说就是了,我还能逼着你去嫁么……” 许是因为额头上的分量,也或许只是因为睡够了,即便太医来来去去也没醒的随儿终于眉头一皱,“唔……”了一声后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 仿佛需要花上一会功夫才能清醒似的,随儿对着李凤宁眨了好几下眼,才软绵绵地叫了声:“……小姐?” 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那张因为沉睡而染上几分粉色的脸颊,一阵巨大的安心感首先喷涌了出来。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与彻底,以至于李凤宁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先把手伸到还躺着的随儿身下,然后连着被子把他拉进怀里抱紧。 “终于醒了。” 即便有太医再三保证随儿能睡是好事,睡够了自然会醒,也及不上他能睁开眼睛与再度同她说话的安心感。 随儿虽然不会抗拒她的拥抱,却也显然没弄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激动。在李凤宁抱着他好一会之后,随儿才迟疑着在她耳边叫了声,“小姐?” 李凤宁这才发现自己的忘情,连忙放开手,“饿不饿?吃点东西?” 随儿一双眸子停在李凤宁脸上好一会,才轻轻点了点头。 “来人,”李凤宁随即扬声,“把热粥端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两个小厮,看着都与随儿一般年纪。一人拿的托盘里是只砂锅,另一人手里端着碗筷等物。这两人进屋后便一弯膝。“小奴桃埙”,“小奴栗笙”然后两人齐声道,“见过主人,见过公子。” “公子?”随儿疑惑不解地看向李凤宁。 李凤宁示意两人先把榻桌拿上来,然后才说:“以前是不得已,现在既然我能做主了,当然要给你正名。”桃埙把东西全放好后才掀开砂锅的盖子,却被李凤宁一个手势挥退。她从锅里盛了一碗牛乳粥后,先舀了一勺试试冷热,然后才送到随儿的唇边,“你是我的表弟。” 随儿嘴唇一颤,抬起的眼睛里满是惶然,“小姐,你要赶我走?”他声音都开始发抖了。 这是哪跟哪。 李凤宁连叫随儿干些轻省的活计都不舍得,更何况把他划拉到奴籍里。包括宫里都知道,随儿顶个“小厮”的名头不过是为了防止李端不允许他进魏王府罢了。就算这样养着李凤宁还一直觉得亏欠了他,如今她自立开府,理所当然要替他正名。 李凤宁瞟了眼虽然努力克制,却依旧难掩一脸惊讶的两个小厮。一句“你们先下去”之后,她放下粥碗,凑近随儿,捧起他的脸,刻意加重语气,“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赶你走?” 李凤宁语气不过微微加重,随儿立刻就没了底气,“你刚才说我是表弟的……” “表弟跟赶你走有什么……”李凤宁皱起眉头,话说到一半,她恍然明白过来。 不同姓就不是一家人。 如今赤月风俗,不到万一不会离开原籍。就算到了非投亲不可的地步,也是投到外祖、姑母之类长辈的家里。一个是已经分出去单过的同辈表姐,一个是还没成亲的表弟,就算上门探望都很能招人话柄,不要说人还住过去的了。 李凤宁虽不至于为了名声束手缩脚,也没有放荡不羁到这个份上。随儿显然是因为太知道李凤宁这一点,所以才立刻觉得她是想让他走。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凤宁很是迟疑了下。 她一直觉得亏待了随儿,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提出这件事。可现下想想,她固然对自己的名声好坏是无所谓,但要是随儿的名声跟着一起坏了,只怕今后说亲就难了。 但是…… 李凤宁看着这个满眼惊惶的少年。 几乎立刻放弃了犹豫的念头。 一句出嫁已经把他逼成这样了,若在这个时候赶他走,李凤宁还真觉得会发生一些让她后悔一辈子的事。 罢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里是你的家。”李凤宁一字一顿,几乎有点咬牙切齿,“范府是你母亲和父亲的家,是你姐姐的家,但是这里才是你家。” 随儿眉头微微一压,仿佛不相信似的看着她。 “而且我说过,你不想嫁就不嫁。”李凤宁看着他,“不只是孟溪,天下任何女人都好,我不听到你心甘情愿说嫁之前,绝对不会逼你嫁给任何人。” 随儿虽然脸被捧住,目光却上上下下打量李凤宁好一会,半晌才迟疑地来了句,“……真的?” 随儿本就长得清秀标致,如今虽瘦得不成样子,却益发楚楚可怜起来。再加上虽然半信半疑却依旧乖巧地任她捧着脸,软嫩得简直能撩起任何人的心火来。 “小子,你胆肥了。”李凤宁故意狰狞一笑,“居然连我的话都敢不信了?” 虽知李凤宁是故意逗他,随儿仍然忍不住浅浅笑了。 李凤宁这才放过他的脸,转身又去拿了刚才的粥碗,再度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太医说你要多养养,先不急着挪动。” 随儿这回总算张开嘴,一口吞下。他咽下之后才伸长脖子朝外间瞄了下,“这里是书房?” “嗯。”李凤宁又舀了一勺递过去。 随儿也不知想起什么,嘴里含着粥不好说话,就回了她个笑脸。 “外头那几间铺子,”李凤宁虽然想清楚了,面对着随儿却觉得不太好开口,“我想还给姐夫。” 因李凤宁之前是魏王府嫡女,按照如今不分家不得置私产的规矩,手上最多只能存点现银。当时已成了凤后的连氏心疼李凤宁,便借着“凤儿该学点世情”的由头,从他的嫁妆里拨出几间叫李凤宁“代管”。虽然殷府承他的情,至少还了两三倍的东西给他,但李凤宁总觉得一桩归一桩。如今她自立门户了,便想着把这几间铺子还给凤后。只是其他的倒也罢了,随儿一直是把打理这几间铺子当成头等大事来看。不止每年收入颇丰,还开了几间分铺出来。 “好。”谁知随儿却答得极爽快,半点没心疼的样子。 “你倒心宽。”李凤宁这回真是有点诧异了,“不心疼?” 随儿咽下嘴里的粥,“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东西嘛。” “阿爹的嫁……”李凤宁话到嘴边却变了个样子,“其他东西,等你养好些再慢慢看,不用急在一时。”最后一勺喂完,李凤宁回身放下碗,又拿起帕子。 “小姐,”随儿他家贴着殷府,所以也知道李凤宁父亲嫁妆的事,“六姐那边送来的东西,要不要点一点?”随儿在殷府那里却没有忌讳,直接便按着排行称呼。 “点清楚又怎么样,我要是敢跟小六提什么多给的退回去,她能跟我吵上几个月。”李凤宁说起这个就头疼,“我都不敢跟她说这个。对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随儿莫名。“小……”只是第一个字出了口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随即不情不愿地改了口,“表姐。” “我倒还真是你最小的表姐。”李凤宁一挑眉,“对了,刚才进来那两个小厮觉得如何?我从满府的人里挑出来,你要不先用着,不好再换。” “啊?给我?” “太医昨天来看你,留下一副食补的方子,你乖乖按时辰喝了。” “诶,苦的……” “魏王府把我们那些旧东西都送过来了,你的那些我叫人收在你屋子里,你看看有什么用惯的就留下。至于衣服我都叫扔了,全部做新的吧。” “全……全扔了?” “随儿。” “啊?”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难过了这么久。还有,以后不会了。” 第119章 定赏罚 皇宫,勤诲斋外的园子里。 其实在李昱之前,勤诲斋只是一座造景用的空屋子。正明殿旁一大片空地,自然没个光种花木不起屋子的道理。李昱登基后便将此地用成御书房,并改名作“勤诲斋”。二十年过去后,特别是李昱晚年不再招宠后宫更是日夜都住在这里,自是比当初的空屋子要舒适和精致不知多少倍。 对刚刚继位的新帝来说,首先勤诲斋里密折密档一类极多,挪动起来非常不便。其次也是因为她素来便以宽厚平和的样子示人,如今先帝谥号还没定,她但凡说要改动,只怕立时三刻便能引起人心惶惶,不出一日她案头就要被“劝谏”的折子淹没。 所以她必须得在勤诲斋里待着,也所以,只要不是非坐着不可说的事,即使寒冬里她仍然更愿意在勤诲斋外头走走。 正月二十,午前风和日丽。李贤自然又在勤诲斋外散步了,而在她身后一步相陪的,是大理寺少卿韩谦,表字敬德。她出自先凤后娘家韩氏,是李贤的表姐。 “就如臣之前所说,大理寺中积年的案卷太多,清查尚需一段时日。”虽然是在屋外散步,比李贤年长了四岁的韩敬德依旧恭谨,并没有因为前头那个是她表妹就露出什么轻狂的样子,“陛下如要垂询催促,还是召崔大人来问更好些。”只有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韩敬德方才显露出一分亲近来。 虽说她这个大理寺少卿是实职,要问什么都是她更清楚些。但是大面上,皇帝还是应该直接把她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叫来才更合适些。 “外头都说敬德你刻板无趣,朕也觉得你果然没小时候那么有趣了。”走在前头的李贤踏上一座小木桥,居高临下向远处眺望。 李贤这话说得又平又淡,直叫人分辨不出来其中到底有什么情绪。而韩敬德一直规规矩矩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尴尬。说起来韩氏与如今凤后家的连氏一样都非名门,这韩敬德就算少年时能淘气,为官之后为了不让人轻看也只能稳重起来。更何况她在大理寺一待十来年,日日面对杀人放火的判案再要笑脸迎人,那招来的绝对是侧目而不是亲近。 “陛下说笑了。”于是她也只能干巴巴地这么应了句。 “其实朕今天叫你来,还有一件私事想问你。”李贤似是打趣完了,面色微微一沉。她一边说,一边还回头看了韩谦一眼。 韩谦既是先凤后的亲侄女,在李昱未登基前自然常来常往和郡王府。也所以她不止与李贤亲近,与寄养在府中的李端自然也很熟悉。此时一听李贤说“私事”,韩敬德只一想便明白过来,“您是说,凤宁殿下?” “这丫头……”李贤显见也没有绕圈子的打算,竟是直接就入了正题。她虽然没有提高嗓门,语气却是露出明显不满,“也太省心了!” 照说“省心”是个好词,可用这种语气来念就肯定不是了。 韩谦也是一时摸不着头脑,觑了眼李贤的脸色,又斟酌了下,“您是说,她这回去燕州查仓的事?” “不然还能有什么?叫她出去外头散散心,她却搞出来那么大摊事。”李贤毫不掩饰她的不悦,“她才几岁?出点事从来不知道回来说,倒喜欢把一盆盆脏水朝自己身上倒。” 知道的这是在说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在说女儿呢。 韩谦素知她疼李凤宁。她这时但凡顺着口气说几句,就该换李贤对着她生气了。于是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的大理寺少卿,只得木着个脸在那里听。 而李贤,果然只是找亲近人过来说话,根本没指望韩谦答什么。她又说:“昨天下午凤后才从太医院那里听说,凤宁她被逼得跳了海,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韩谦一惊之后猛然抬头。“竟有此事?”她在大理寺多年,虽见多了穷凶极恶的犯人,此刻听自家亲戚受害感受也格外不同,“即使是燕州,腊月里冻着了仍旧不是小事。凤宁殿下虽然年轻,尤其不可轻忽,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了。”韩谦自然不会贸贸然指责燕州太守和刺史,只挑她能说的才说。 “偏她回来还不说!”李贤眉头一皱,“就知道嬉皮笑脸地粉饰太平。” 韩谦这才算是回过味来,到底那句“从来不知道回来说”是什么意思了。 “敬德,你说朕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好?” 紧接着,李贤就蹦出来那么一句让韩谦呆滞了好一会的话。 什么叫拿她怎么好? 前面李贤虽说了“私事”,可韩谦却不敢真的拿这事当私事看了。毕竟李凤宁那趟是公差,赏罚功过都是朝廷公事,而私事里只一件:赏太医赏药材。有凤后在,这个且轮不着她操心。 想到最近不知多少人或明或暗地跟她打听,韩谦就嘴里一阵发苦,可李贤就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她,想逃都逃不了。 “凤宁殿下这趟虽是建了奇功,可到底也是越了职权。”韩谦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李贤,见她眼睛微微一眯,嘴里愈发苦了,可又不得不说,“照臣看,赏是的确该赏,可罚也不能不罚。” 从贼寇窝里搜出五百万石粮食的确是大功一件,可强令燕州刺史派兵就是越权。虽有一句话叫瑕不掩瑜,可若人人效仿又当如何?每个人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就越权蛮干,长此以往肯定天下大乱。日日跟判案律条扎堆的韩谦,自是最明白“朝廷律法”的必要。 “继续。”李贤说。 听着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别人不觉得怎么样,从小一块长大的韩谦还能听不出来李贤这已经是不高兴了?只是话已出口,她不得不继续说完,“仓部主事司庾擅自调用燕州兵士,适用赤月律例罢职下狱。以事急从权可免下狱,酌换闭门思过。” 一个从八品下的仓部司庾,整个朝堂里就没人觉得李凤宁会一直干下去,撤不撤职的其实根本无所谓。至于闭门思过什么的,李凤宁不是需要养身体么? 韩谦说完,看了眼李贤,见她表情松缓下来,心里也定了定。 到现在,她才总算明白皇帝今天叫她来是干吗的了。 李贤初初登基,打算开出个宽和公正的头来。她握着李凤宁的爵位不给,应该就是打算寻到个说法才正式赏下去。李凤宁这回本来赏什么都够了,偏又弄出点越权的差错来。照着那几位皇妹无论李贤说什么都要驳一驳的劲头,李贤要是只赏不罚,隔□□上就能吵翻天。也于是李贤就把她这个素来“严正”的表姐叫来,就是希望韩谦能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 对了,听说李凤宁前几日就进过宫。 那……感情这位是当时自己没舍得训,如今事情挂在半当中才叫她过来? 韩谦想起年幼时替这位背过多少黑锅,一时只觉心塞得慌。 想必出去之后,“透点口风”找人上书也是她要干的事了。 “只是朕这么一道旨意下去,怕是凤后又要不高兴了。”李贤幽幽然,又来了一句。 韩谦头皮一紧,连忙说:“眼下既然是赏罚分开,要赏也不好太过打眼。听说凤宁殿下自加了冠后,尚未有字?” 李贤略怔之后,眼睛一亮,自从勤诲斋门口出来后第一次脸上有了笑意,“朕果然是问对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预计一千出头的,为嘛写啊写的,就变成2k5了,汗 第120章 中宫赏 痒。 谁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摸来摸去…… 自昏沉中恢复意识的李凤宁只觉整个人都麻木滞涩,身体僵硬沉重得连动都不想动,左边似乎好些,右边整条胳膊都木得没了感觉。 她…… 对了。 昨天晚上,她生怕随儿又像两天前那样几次自睡梦中惊醒,就想等他睡安稳了才走。因为随儿说想握着她的手,李凤宁就坐到榻沿上。 再后来…… 李凤宁眉头一皱。 她并没有回去自己屋子的记忆,那么她后来就在榻上睡着了? 也所以…… 李凤宁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几乎把脸贴到她脸上的随儿。 虽然依旧瘦到李凤宁觉得伤眼睛,可以踏踏实实睡了两天之后,随儿的气色到底好了很多。略嫌苍白的皮肤里能透出淡淡的粉色,但唇色还是嫌淡。 虽然看上去,挺软的…… 李凤宁眨了眨眼。 怪……怪不得她觉得身体沉重。 她硬生生移开视线。 随儿整个人都趴在她身上,哪里会不重。 “小姐,”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却腾出双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的随儿,表情异常严肃, “你在外面是生病了,还是又受伤了?” 下意识想要纠正他称呼的李凤宁,听到后半句却是一愣。过了好一会,她才说:“哪有的事,吃不惯燕州那里甜腻腻的饭菜而已。”她就算会写信给随儿,也是挑着能说的才说。 “你再讨厌吃蔬菜也从来不会有哪一顿不吃。”随儿一压眉,轻而易举拆穿她的敷衍。 李凤宁向来自律。起居定时、饮食有度,她不止严格要求自己,也不会在这些方面纵着随儿。随儿也正是因为深知这点,一旦有精神仔细打量她,立时三刻便能明白。 有一个了解她到这份上的人在,虽然感觉很窝心,但李凤宁却实在不想把她经历过些什么说给随儿听。 “那你呢?从小到大我怎么跟你说的?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李凤宁故意一皱眉,“你这两个月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她伸出没被随儿压住的左手,摸到他凸出的肩胛骨上,“瘦得都硌人了。 “你岔开话题……”随儿压低眉,却不打算轻易被这种转移话题这种小伎俩糊弄过去。 李凤宁一抿唇,随儿毫不相让地看着她。 素来听话的人一旦强硬起来,也只有李凤宁退让了。“外面发生那些事我不想再提。”李凤宁伸手,这回是摸摸他的后颈,“最重要的是我回来了。所以别问了,好不好?” “你当我小孩子来哄……”虽然习惯性地想要顺从她的话,但是这回随儿却小小地挣扎了一回。 “你不是小孩,昨天晚上就该推醒我。”李凤宁失笑,她推了推他,“压得我手都麻了,让我起来。” 她之前可是坐在榻沿上的,就算瞌睡起来人会渐渐往下滑到躺平,也绝对没有自己就能钻进被窝的道理。所以肯定是随儿半夜醒过一回,直接就分了一半的被子给她。 随儿磨磨蹭蹭地翻身之后,李凤宁慢吞吞地下了榻,然后整理起衣服来。 或许是因为随儿从来没有与哪对妇夫在一起生活过,以至于他对“嫁人”的理解,就仅仅在于概念上的“生活在一起”。他对男女之情还懵懂得很,也所以根本不明白什么叫男女大防。 早晨醒来后,发现自己与随儿同榻了一夜之后的李凤宁心情有点复杂。 经过这一回的事后,李凤宁自然明白随儿对她的感情不可能是纯粹的姐弟之情。但若是要细究其中有几分是因为他们对彼此太重要,有几分是出自于习惯和相信的依恋,又有几分能划归到“爱情”里,只怕连随儿自己都说不清楚。 如果她顺从自己的私心,把这个孩子永永远远留在自己身边…… 虽然李凤宁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十分甘美诱人,却仍然被她自己压抑了下去。 她不舍得。 虽然她有自信能宠他一辈子,宠到他即使对别的女人动了心依旧离不开她,她还是希望他的人生里不会有任何一丝的后悔。 所以她会等。 即使等来的结果是他想嫁给别人,她也不想在他还懵懂不明的时候先替他选择。 李凤宁本是和衣而睡,自然略事整理就好。她一回身,见随儿裹着被子卷成一团坐在榻上,“睡了两天了,想出去走走吗?” 随儿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李凤宁。他微蹙着眉,咬着嘴唇,倒仿佛有些什么无法理解似的。李凤宁再重复了一边他才听见,摇摇头,“我想沐浴。” “那先洗漱吃过东西再去,后头有个大浴池的。”李凤宁略扬声,“来人。” 桃埙和栗笙应声而入,两人朝李凤宁怎么看怎么不像梳理过的头发一瞧,均露出讶色。栗笙猛地就转头看向榻上的随儿,动作大到李凤宁都看见了。 “去拿热水和青盐来。”李凤宁眉头一皱,声音就沉下来。 两人显然都听出来了,桃埙立时就规规矩矩低下头,先应了声“是”,然后才说:“主人,有青梧宫的奉侍与尚药监的钱御医在外头等着。” 所谓奉侍,是对宫侍的一种称呼。 “钱御医?她来干什么?”李凤宁一愕,“然后,青梧的哪个奉侍?” “那位奉侍自称是碧叶。” 碧叶…… 李凤宁一听这名字,顿时脸上就是一僵。 旁人或许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 无论资历品阶,碧叶都是凤后身边最高的一个,寻常小事根本不敢劳动他。李凤宁去年在东宫养伤由他侍候,一来是显示当时还是太女正君的连氏极为重视,二来也是因为李凤宁小时候凡在东宫住就是由他照顾。 这样的人,绝不会单单只为替凤后赏药材而来。 一旁的随儿也低呼一声“碧叶哥哥……” 李凤宁顿时就一眼扫过去,“你叫谁哥哥?” 随儿这才反应过来,他吐了吐舌头,转移话题似地说:“他这回来一定不止是送东西。”然后转向栗笙,“是吧?” “公子怎么知道?”栗笙奇道,“不过听说那位奉侍除了宫里赏下来的药材之外,还带着一口挺大的旧箱子,倒是不重,他自己就搬下来了。哦,对了,他还对总管说什么,‘今后请您多包涵’呢。” 先是搬口“旧箱子”下来,再说“今后多包涵”。 李凤宁不由头疼。 如今尚在先帝丧期,至少两年的时间里她都无法娶亲,于是宫里赐人下来帮她管后宅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对李凤宁来说,有人替她管了后院这摊事自然也是求之不得。只是碧叶这人虽在忠心和尽心上无可挑剔,为人却未免刻板些。想着今后大事小事都会有人在耳旁念叨,李凤宁就有点发憷。 “去跟程颛说,安排一间屋子给碧叶住下。”李凤宁顿了顿,“叫碧叶不用着急,安顿完之后再来见我不迟。然后,那个钱御医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奉青梧懿旨,从今日起每天都得过来为您请脉。”桃埙像是知道李凤宁会有什么反应似的,态度恭谨得一塌糊涂。 每“天”。 她如今又不是快死了,居然叫个御医天天过来替她把脉。 那回与多西珲赏花却被刺后,李凤宁是亲口答应连氏今后不再一个人跑来跑去。可出宫没几日,她就嫌烦不肯叫人跟了。如今那几个人…… 呃,大概还在魏王府? 如果说赏碧叶下来是凤后的关心,那叫御医,显然是凤后生气了。 李凤宁想干笑的,却没笑出来。 最后她只能叹口气对两个小厮说:“叫进来吧。” 第121章 字谨安 这日午前,程颛在书房跟李凤宁回话。 李凤宁虽说了要程颛总揽,可打一开头定规矩的事就不是程颛能越俎代庖的,又因李凤宁没日没夜地陪着随儿。好不容易寻着机会的程颛竟是积了一大堆的事要说。她打起精神一桩桩一件件都禀报得十分仔细。李凤宁看她认真也不好意思敷衍,两人在书房里一说竟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还有,您之前说要请大夫回府的事已经有了眉目。”虽然一大通话说得程颛口干舌燥,她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那位魏大夫就是安阳人,坊间名声极好。她因年纪老大,去年已经关了医馆,如今不再替人看诊了。”她说到这里,抬手掩口咳了一下。 李凤宁见她这样,极其自然地先另取了干净杯子,然后连同她自己用的茶壶朝程颛那里一推,然后手一指示意她自己倒茶,“她不想替人看诊还说什么?” 这程颛一时没掩住讶然。她瞪着茶壶好一会,好像那上面长出花来一样,直到一旁一直拿着笔写字的梓言都看不下去,轻说“程总管您就用吧”她才回过神来,倒茶之后先道了声谢才小抿一口。“魏大夫不肯以医术牟利,所以诊金向来收得少。如今一旦不再看诊,只怕过日子都会有些艰难。”程颛也不是特地拿个没指望的事出来说,“且据说,她还有个愿望,是想把这一生的医术刊印出来。” 安阳首善之地,想寻人干活绝对不难。难就难在,刊印的所有功夫都得由认得字的人来干。请个大夫养在府里还管吃管住的,出个三百两算很多了。可若是说到刊印,就算是三百两翻个倍,也不知道能不能印出来。 “这有什么?”只是旁人看着再难的事,也要看是对谁来说,李凤宁说得不以为意,“拿去秘书省就是了。” 程颛本着几百两是大事的意思来问,却没想到李凤宁如此轻描淡写,愕然之后只能点头称是。 “只是人到底是住在府里更方便些,其他的你尽可以斟酌着答应,唯独这个不能商量。”李凤宁又一顿,“对了,我听说这些大夫家里男眷也多少会些医术。魏大夫家若是也有,就一并请回来好了。” 程颛连忙应了,又说道:“那位碧叶奉侍今后是真的……” 她话没说完,书房外头响起敲门声。 程颛见李凤宁微点头,便起身去开门,听了门外人的禀报后,脸色一肃转身朝李凤宁,“主人,魏王府的宋长史求见。” 李凤宁听到“魏王府”三字就下意识皱起眉,待听到说是宋章时面色才转为讶然。“她怎么来了?”她略一顿,“请进来。” 程颛应过一声后朝李凤宁一躬身,跟着来报信的去迎接了。 要说打着魏王府的戳还不招李凤宁讨厌的人,寻遍整个王府大概也就宋章那么一个。宋章自到京师后,便一直努力想要缓和李昱与她的母女关系,虽然到最后也没成功,李凤宁心里却十分感念。再加上宋章的处事和才学,李凤宁倒是动过好几次念头想把宋章拉到自己这边来。 不过她又是自冠又是直接住进殷家的,照李端那个脸酸心硬的性子,能不来喝斥她是因为她如今没了那个身份。她叫宋章过来干什么? 被李鸾仪弄坏的荷包她是日夜不离身的,梓言她也早早地改籍作良民,无所谓身契不身契的。 那…… 到底什么事? 她正疑惑间,程颛已经引着人过来了。一路三个人里,程颛打头,宋章第二,后面还跟着个没见过的年轻人。 大冬天的谁都穿得不薄,可相较起一前一后两个人来,宋章明显就瘦了一圈。再加上那毫无血色的脸,看着益发憔悴了。李凤宁先是余光扫过,只觉她几个月里像是老了好几岁,不由唬了一跳。 魏王府发生什么大事了? 她立时三刻便想到李端那里。可李端身为魏王,若生病了就是朝廷大事,她不可能没听说。 正胡思乱想间,三人在她面前立定。 屋内到底暖和,三人都是齐齐松口气。宋章是在踏进屋子之后就没掩饰过打量李凤宁的目光,见她气色不错便露出微笑来,拱手道:“五殿下安好。” “一阵不见,怎么就成这样了?”李凤宁随意地一指书案前的椅子,“坐。” 李凤宁素来便是如此做派,因有外客而侍立在一旁的程颛都面有异色,宋章也是露出微微讶然,但是与宋章同来的年轻女人却仿佛理所当然似的。 “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李凤宁直接便入了主题,“这位是?”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与宋章同时坐在她对面的女人。这人看着二十来岁,皮肤白净、眼睛也黑白分明,偏生那腰比一旁的宋章要粗上两三圈。李凤宁那一声“坐”之后,她居然坐得比宋章还快,坐下之后又肩膀微塌,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单看着还不觉得什么,偏偏旁边有个背挺得笔直,椅子还只坐一半的宋章,立时便将她朝懒散那里衬了过去。 “今天来,一是奉魏王殿下之命,送还殿下一些东西。”李凤宁一听“魏王”就习惯性地沉下脸,而本来的宋章大约是要心里暗叹的,如今却只是露出点怀念的神色,“殿下可是忘了?您身边好多御赐的东西,这些还是还给殿下的好。” 李凤宁“哦”了声。 这个倒是真的,她身边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御赐之物了,而且还是那种不是吃就是穿的实物。尤其笔墨一类,她用的不是御赐的就是内造的。 不过她的私物不是都送过来了…… 李凤宁一挑眉。 应该是上回“漏”了吧? 能让宋章这种人觉得拿着不好,还特特地地自己跑一趟给送过来的,大约不是什么寻常物件。 反过来说,连这种东西都敢“漏”的人,这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瞬间明白过来的李凤宁说:“又麻烦你一趟。对了,这次我从燕州带了不少土产回来,等下你带点回去,也算是给尊夫与令郎尝尝旧味。” 宋章原在安阳做官,却是到燕州后才娶的夫郎,她那幼子更是第一次在宁城之外过年。 宋章自然谢过,又道:“第二件,却是我腆着脸皮要跟殿下讨个人情了。” 李凤宁朝她一挑眉。 宋章指着身边那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起身朝李凤宁拱手一礼。宋章说:“这是内子的堂妹,叫曹琏。她年前投到安阳来,想在王府谋一份差事。我想想,还是到殿下这里讨个情更好些。” 李凤宁不由又看了眼那个叫曹琏的。 行礼的模样有点怪,不太习惯似的,倒像是学过一点却没用过似的。人长得圆润看着就讨喜,倒也不讨厌。且李凤宁相信这个宋章绝不会特意塞个不堪的人过来,做事或许待考,人品却应该可靠。 只是,她留人在自家府里干活只是小事,问题却在宋章这里。 “你确定?”李凤宁眉头微皱。 引介亲戚进王府本来就是小事一桩,可明明宋章自己在魏王府挺说得上话,却眼巴巴地要朝李凤宁跟前送,回头给魏王府的知道算是怎么回事? 她是看不上魏王府,还是觉得魏王府不堪呢? 宋章是听明白了李凤宁的言下之意,她先是略怔,随后本来想笑的,却转为一声叹息,“国子监单祭酒如今已经不管事了,汤司业是个极规整的人,就把二……就把小姐赶出国子监。” 李鸾仪是李凤宁先去国子监祭酒单平海那里,又去求告了先帝李昱才开的特例进国子监。她既非有那个本事,也没那个上进的心,任谁看她都不会顺眼。 李凤宁一时头疼,“程颛,你去打听打听,李鸾仪在国子监都得罪过谁,然后寻个适当时候,送点赔礼过去。” “殿下,您这是?”宋章不由愕然。 “她在国子监干过什么,才能让那几位连单祭酒的面子都不看了?”李凤宁越想越是头疼,“然后你刚才说什么‘二小姐’、‘小姐’的?” “鸾仪小姐她,”说到这个,宋章不由苦笑,“现在不喜欢听人叫她二小姐。” 那个杨氏养着李鸾仪,从小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如今能从国子监里放出来,还没了她这个“大姐”在头上压着,自然就是可劲地闹腾呗。 虽然宋章没说,但李凤宁也能想象到如今的魏王府是如何的鸡飞狗跳。 或许她还会想要搬进东苑? 虽然对这么个人住进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觉得膈应,可如今坐在如今这个宽敞的新书房里,李凤宁又有一种微妙的疏远感。 或许皇家的姐妹情分,在上一代就全部用光了。以至于她们这一代,无论是御座上那位,还是她自己,“妹妹”都是一种惹人厌恶的存在。 虽然那个妹妹从来只在“好像不存在”与“恨不得没有”之间飘移,可一旦成了“别人家”,心底的某处又仿佛会翻腾起某种…… 近似于“寂寞”的情绪。 李凤宁怔忡着一时回不过神来,屋子里也无人说话,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乓乓”的拍门声。 李凤宁顿时不悦,脸色一沉看向程颛,程颛一脸尴尬地去开门,才低声喝“吵什么!”,就听外头有人说:“圣,圣旨来了。” 圣旨? 李凤宁正奇怪间,就连程颛也沉不住气起来,竟是都没问过她就朝外头跑去。这门房显见是没敢拦,所以程颛没出去多久就引了个人进来。 “安奉侍?”李凤宁自然一眼就认出人来,她起身相迎,屋子里其他还坐着的也跟着一道起身。 “奴婢代天传旨,李凤宁跪听。”这位安奉侍脸上虽笑盈盈的,可开口一句却是令屋子里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随后他展开黑绫,一段制式的开头后,便是“……以仓部司庾调遣燕州士卒实为越权,因从权一律可免下狱,着即革去职衔,并罚俸三月。” 革职,并罚俸三月? 姑且不论屋子里其他人什么感受,李凤宁心中纯粹一片愕然。 罚她不奇怪,大姐姐要摆出个公正严明的样子,这个她之前进宫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虽然后来弄出那么多事,但仓部司庾本来就是个她去燕州看看的由头,虽然被革这个实在难看,但她没去之前就想好回来肯定是不会继续的。 至于三个月俸禄…… 加起来不知道到没到十五两银子? 大姐姐这是…… 安奉侍收起圣旨递到李凤宁手里,一边扶她起来。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令一份黑绫,看着与前面一道圣旨是一样材质,打开一看里头的银色丝缎上只写着两个字。 谨安。 李凤宁只能朝安奉侍看,“这是?” “陛下说,您行过冠礼好几个月,这是赐给您的表字。” 表字…… “谨安”吗。 自来取字,无非那么几种。要么与名相近,互为解释;要么是尊长的期许、志向一类。 谨字,有慎重小心的意思。 而安字本身就没什么坏的意思,配上她名中的宁字,则可以解释为安定平静,无烦无忧。 所谓谨安,就是希望她慎重小心,期望她平安喜乐。给她取了这样表字的人,是在告诫她不要胆大妄为,也是在告诉她,她希望她能“安宁”。 一股无法克制的喜悦,从心底冒出来。起初只是浅浅轻烟,转瞬间变成喷涌,逼得她甚至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弯起了唇角。 “恭喜殿下。” 在安奉侍一声之后,满屋子的人像是醒过来似的,接连恭喜她。 “恭喜殿下。” “恭喜主人。” 之前那一层浅淡飘杳却挥之不去的寂寞瞬间被冲淡。 虽然她失去了像不存在一样的母亲与相看两厌的妹妹。但是,她却换回来一个姐姐不是吗? “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谨安还能解释成另外一种含义。照那种的话,凤宁估计要跳起来造反了,呵呵。 还有,这章我本来打算写2k的,结果4k……我是有多话痨! 第122章 萧府行 任谁说起萧明堂,都只能叹一句“时运不好”。 萧家是安阳有数的名门,无论赤月哪个年号,“重臣”里必然有个姓萧的。可到了如今,即便说全了“萧明堂”这个名字,人家兴许还要愣一愣才能想起她是谁来。 从“赫赫”到“默默”,其实只隔了二十年。 永安末年,明堂的祖母萧政在储位之争里选择了皇长女李翊。 为平息李昱的怒火保住萧氏一族,萧政自愿“暴病”而亡。可李昱却显然是个记性太好的人,因为在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里,她时而轻描淡写地这里黜一个,时而响鼓重锤地那里压一个。现如今,一个工部尚书萧明堂,一个燕州刺史萧明楼,居然就是整个萧氏唯二品阶超过六品的官员了。 与其说兢兢业业,还不如说战战兢兢了二十年的萧明堂,深知她能有如今的高位也只是李昱不想做得太过明显而已。可想而知,已经让大部分官员都认同了“萧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想法后,一旦她到了告老致仕的年纪,在赤月矗立了几百年的萧氏就会化为尘埃。 她不想将来无颜面对萧氏先祖,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工部这种清水衙门里如履如临了十几年,将最有出息的堂妹送去燕州那种虎狼之地。一句方士随口说的闲话就要把儿子送走骨肉分离,还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 本都已经绝望了,却不想原来世上真有柳暗花明。两年前,先帝李昱透出想让萧端宜嫁给李凤宁的意思时,真是仿佛一缕春风吹进她的心田。 自李昱登基后便开始揣摩上意的萧明堂,当时便是一喜。 李昱是疼李凤宁是因为她这个人,而不是因她是谁的女儿。纵然年纪大了未免对孩子心软些,本身也差不到哪里去。而最妙的是,她娘只是皇帝的妹妹,怎么都牵不进帝位那种糟心事里去。这是其一。 即使除去姓氏单只看人,首先她学问和人品都很能看。其次性子虽然跳脱恣意些也是因为年轻,再有就是模样也生得周正。京中但凡要为儿子挑人家的,谁不眼热李凤宁?不过是不知道李昱的意思,没人敢随便开这个口罢了。 本来都好好的,谁想去年末居然情势陡变。 先帝病重不算突然,她一纸诏书将李凤宁变成皇女,简直震惊朝野。连带着又将惴惴不安再度带回给萧明堂。 她实在是怵了“皇女”这种存在。而在甥女萧令仪进京详述了李凤宁在燕州所为之后,她心里就更没底了。 今上的三个妹妹在打什么主意,傻子都能明白。而这位新晋的“皇女”,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袖手旁观的。 一边是错过李凤宁,也许萧氏从此再无复兴之机;一边又是牵进帝位之争,或许跟着陪葬。在萧明堂犹豫不决的时候,新建的皇女府那里来的帖子更加重了她心里的愁烦疑虑。 在左思右想还是无法决定的时候,到了李凤宁帖子中说好登门的日子。 为显尊重,萧明堂遣了甥女萧令仪去大门口迎接。不一时,有三个人同时走了过来。 中间那个自然就是如今城中连升斗小民都要议论两声的新皇女。她一身黑底上绣着银凤凰的深衣,顾盼之间已是有了几分沉稳大气。她与陪在一旁的萧令仪说话时是含笑的,可偶尔笑容隐去时,那双眼角上挑的眸子看来竟是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萧明堂余光一扫,见书房里的僮仆居然无一人不朝着她看,心里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果然是天家贵胄啊。 正思虑间,那人已经到了萧明堂面前。她抬手之后,竟然还略朝前倾了倾身子,“萧尚书。” 人若长得好看,就算做错事都会被人宽待两分。何况眼前这个李凤宁能抬手已经算是十分客气了,她居然还能面带微笑,看来居然十分诚恳。以至于在朝中混了二十多年的萧明堂也不由得表情轻松起来,“五殿下如此可是折煞老臣了,里边请。”如今已届五十的萧明堂,总算也当得起一个老臣的自称。 李凤宁一边朝里面走,一边笑说:“您是切切实实的尚书,我听着‘殿下’这个称呼却心虚得很。不如这样,昨儿得大姐姐赐了字叫作谨安,萧尚书就叫我的表字如何?” 她还真敢说! 萧明堂微微瞠目后,便问是哪两个字。 “谨慎的谨,安宁的安。”李凤宁答道。 谨慎安宁…… 萧明堂微一琢磨,便叹道:“陛下对您果然爱重。那就,”她略一顿,做个手势,“谨安,请。” 两人寒暄过之后,四人各自落座上茶。其间萧明堂又瞟了几眼跟着李凤宁来的人。这人乍看着像是三十,细看才发觉年纪该没那么大。只是虽然人长得老相,从脸和手来看也像是做粗活的,规矩上头倒没什么大错。而且这人屡屡朝萧令仪看,表情却十分奇怪。 这个就是李凤宁帖子里所说的,精擅木造的匠人? “萧尚书可知道凉州有个邺城?”落座之后,李凤宁便说,“当地因靠着玉矿,又汲水不便,所以种田者少赌石者多。” 知道,如今安阳还有谁不知道“邺城”这个地方? 今上还是东宫的时候,将心腹派去凉州邺城搜刮敛财,还闹出杀人的案子来。结果叫她不知哪个妹妹抖搂出来,去年秋天的时候就闹了好大一场。即便当时先帝压下去了,今上登基之后又再度被人扒出来。当时好一通攻讦,把今上气得脸色铁青,几乎连朝议都无法进行。 “听说过。”但是回答时,萧明堂却只能表情淡淡,仿佛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这个孟溪是江夏市令之女,因着一些缘由,想在邺城造水车,将山崖底下的水抽上来灌溉农田。”李凤宁笑盈盈的,“我眼馋她的手艺,叫她替我监管府邸的修葺。她坚持不要工钱,反倒求我个人情。于是我就厚着脸皮来求您了。若想让她借阅翻看一下工部里水车的案卷,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先前还道是想要荐人进工部,没想到居然只是个借阅案卷。 萧明堂朝这个名叫孟溪的人看过去。 孟溪这人似乎并不机灵,直到这个时候才突然站起身,猛地一揖,手几乎碰到了地面,“求萧尚书成全。”她虽然脸朝下,可从肩膀的微微颤抖看来,竟是十分激动。 只是水车的造法而已,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更何况李凤宁亲自登门,还说了个“求”字,即使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能不答应。 “借阅这等小事,谨安也太客气了。”萧明堂笑道,又转向孟溪,“不过部内的案卷不好轻易流到外头,老臣带回家却是无妨的。不如这样,孟小姐在这里住上几日?” 既然都答应了,不妨就好人做到底。 李凤宁从小用的都是什么?连她都能说好的手艺,自然不会太差。留在府里看看,若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举荐进工部做事也是不错的。 “真的?”抬起头的孟溪显然是惊喜过度,脸上居然一片通红,“多谢尚书,多谢尚书!” 粗粗看来,倒是挺老实的。 萧明堂更觉满意了。 老实的人才会感恩,才会记得举荐提拔的情分,才不会在登了高位之后翻脸不认人。 京中那些手艺人之间素有传言,说李凤宁手眼通天,但凡能求到她这里,便是一条青云登天路。朝中大臣或许都没听过,她却因为工部里管的就是些匠人而有所耳闻。她如今才二十不到,已经随手就能拿出孟溪这样的人,还真不愧是那位殷大人的外孙女。 不过,这般好处平白送到她手里又是为什么?她要把人朝殷家一送,哪里用不上? 无论怎么想,萧明堂也只能想到那桩亲事了。 对了,令仪说李凤宁和端宜在燕州见过的。那么…… 许是她在隐晦地表达善意? 瞬间觉得想明白原委的萧明堂一时觉得心里十分熨帖。亲事还没正式提,她便能想到照拂萧家,想来等日后端宜过了门,也能过得不错的。 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想错的萧明堂,自然更是和颜悦色。几人又闲话几句,李凤宁便告辞要走。萧明堂本想留饭,奈何李凤宁说御医还等着灌她苦汁子,才把人送走。 她与萧令仪把人送到大门后,便折返朝回走。 她正要对着孟溪亲近几句的时候,头还没回却听孟溪问了句很奇怪的话,“请问,萧小姐可还有一个叫令仪的姐妹?” 萧令仪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没有。我只有一个妹妹,叫令德。堂姐妹里也没有叫令仪的。” “是……吗。”孟溪眉头紧蹙,虽然那模样怎么都不像是想通了,“那或许只是碰巧了。” “怎么孟小姐见过另一个萧令仪吗?”萧明堂不由就顺口问了句。 “是。”孟溪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刚来安阳的时候,在城门口不小心把别人撞进护城河了,害得她丢了所有的行礼不说,还生了一场大病。”孟溪说得挺不好意思,挠挠头,“起先我是赁了屋子与她同住的,后来想挣点银子至少把回乡的盘缠还给她,没想到赁屋的屋主说她搬走了,也没留下口信说去哪里。” 赤月那么大,同名同姓实在太寻常了。 不过这孟溪能把这样的事说出来,足见她不是心存鬼蜮的人。 “既没有留下口信,许是寻到亲友,总是有可去的地方,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那位萧姑娘看着出身挺好的,应该是吧。”孟溪憨憨一笑,转向萧令仪,“不过她与您长得真像,年纪也差不多,就是耳根这里有三点红痣……” “你说什么!”萧明堂陡然一转身,瞪圆了眼睛,几乎大喝一声。 猝不及防的孟溪一呆,她显然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大冷的冬天,呜呜的北风一阵冷过一阵,瞬间把萧明堂心里残余的一点温热吹得一干二净。“你,你刚说说他耳根这里有三颗红痣?”因为过于关切,萧明堂的声音都不稳了。 “是,是啊,这里”孟溪抬手朝自己左耳下方指了指,再在空中比划出个两高一低的样子,“长这样的。”即使再钝,只怕也明白其中有什么问题了。 萧明堂猛然转眸看向萧令仪。 萧令仪在她凌厉的目光下一抖,讷讷道:“哥是六月中走的……”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低下头去不敢看萧明堂。 她的儿子,她的好儿子! 科考结束之后,萧端宜某天突然出现在萧府门口,当时他还说什么“思念父亲”,引得他愧疚之心大起,就没忍心责备他偷偷离开燕州宁城的事。 时间上算算,他该是七月头就到了安阳。可他居然和个不认识的女人同住一屋! 他的规矩呢,他的廉耻呢? 萧明堂只觉一股股怒火直冲脑门,索性还顾忌着外人在场,否则立时就要发作。 慢。 从时间上来说,如果这个孟溪也是在七月头上到的安阳,那么她能认识李凤宁,应该也是在七月。科考之后没多久先帝就病倒,李凤宁忙着侍疾,根本不会有空在外头闲晃。 所以…… 萧明堂努力克制脾气,却仍然咬牙切齿,“五殿下可见过那位同名同姓的‘萧令仪’?” 这个时候,她心里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但是这一线希望,却被孟溪轻易地撕碎了,“见过啊。五殿下来我赁的房子几回,她都在的。” 仿佛一桶冰水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萧明堂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算李凤宁在安阳没看出来那是萧端宜男扮女装,到燕州也不可能不发现了。亏她刚才居然还一脸亲切微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似的。 “姨母,姨母您没事吧?”耳边似乎传来担心的声音。 “我要静一静。”现在的萧明堂似乎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她挥挥手,拖着虚乏的步子,一步一蹭地朝书房走回去。 那颤颤巍巍的背影,在寒风中看来却是异常凄凉。 第123章 告黑状 青梧殿,用作书房的偏殿。 “燕州……”李凤宁手捧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银耳雪梨汤说,“近几年应该是越来越好了吧。” “怎么?”坐在她对面李贤倒是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并几样细点。 虽然先帝遗诏中言及“丧期三月为限”,李贤仍然穿得十分素淡。一身白衣加上一脸疲色,竟使这位新帝看上去有几分暮气。相较之下,与她隔着榻桌而坐的李凤宁却精神很多。她一身黛色的深衣之外,冠、带钩和腰坠皆用了青色的水玉,配着依旧隽秀出众却沉稳许多的气质,看上去分外招人。 “宁城之内街道干净,房屋整齐。城里做短工的人,看上去穿得也挺厚实。”李凤宁想了想,“我去过的寻常食肆,价格还算公道,菜蔬一类比安阳还便宜。普通百姓对太守也是称赞的多。” “是吗。”李凤宁这一番话,说得李贤眉头直皱,“但是这两年送上来的税银年年递减不说,还左一道折子说水灾,又一道折子求减免。” 李凤宁微抿了唇,没再说话。 李贤问起燕州见闻还能说说,再上面的国家大事,她就不好随便插嘴了。李凤宁转了转眼睛,“萧明楼也算干得不错吧。” “跟着你胡闹,就‘干得不错’了?”李贤平着声调,斜睨了她一眼。 李凤宁干笑一声,就当没听明白李贤的话中之意。“她派来跟着我那个,虽然领头的校尉对我很不服气,但在岛上跟贼寇砍杀起来还是挺利落的。”李凤宁说,“至少平时操练兵士这个,并没有偷懒。” “她要敢随便派几个脓包给你,当初母皇也不会单单把她从萧家提溜出来。”李贤目光一冷,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个什么隐岛,真像你折子里说的?” 相比起明面上谁都能见到的折子,这个李贤问的自然是另一种只有她能看到的。 “这座岛离渭阳只有几十海里,是个新月的形状。”李凤宁放下汤碗,用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出个大概的模样,“仔细搜下来之后,肯定不是个私仓那么简单。地面的石板下头都是一层石灰一层碎石地填了好多层,有些地方还装了门窗。那些尸骨我叫了几个仵作去看,都说是死了有近百年了。” 李贤抿了口茶。“近百年……”李贤的声音有点悠长,“民宗皇帝的时候,谢家的确是不安生。” “我也猜是那时候的东西。”李凤宁点点头,“当时抄家居然没抄出这个来。” 作为李氏族人对于“造反”有着天然的敏感。李凤宁的学识又不算差,当然知道过去的这一段。 “不就便宜你了?”李贤自然知道李凤宁在那里发了一笔横财,却十分地不以为意,“那些东西你别急着到处散,先捂一阵再说,省得招眼。”李贤耐着性子细细解说:“等封了爵再说。” 封爵时可不止光给个头衔,一应的规制物品之外,还会有一笔银子一起赏下来。 李凤宁眨了眨眼,“哦。” 见李凤宁老实听话的样子,反倒是李贤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又和缓着语调多说了句,“你的爵位要过一阵子,没那么快。” “姐,要不就先不要封了吧。”李凤宁说得十分认真,“我还想出去看看。顶着个爵位,什么事都做不了……” “人家削尖脑袋都要求的东西,你倒还嫌弃起来了?”李贤脸一拉,“你给我乖乖待在京里,你要去的地方我已经定好了。” “什么地方?”李凤宁连忙问道。 李贤淡淡来了句,“军器监。” 李凤宁眨了眨眼。 军器监? 不就是养养战马,做做兵器、军服的衙门? 虽然驲落在边境上虎视眈眈,这个衙门才没有被废置,可实际上因为赤月好多年没有开过战了,军器监一直是个冷到不能再冷的衙门,就李凤宁印象所及,那里头人好像都是不齐的。 眼下又不像是要开战的样子,叫她去军器监干嘛? “将来有你跑的时候,现在就好好待在安阳。”无论李凤宁眼里有多少好奇,李贤显然也没打算解释自己的意图,“而且刚才那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你姐夫听见……” “叫我听见什么?”说人人到,凤后从门口走了进来。 “我求大姐姐说情呢。”李凤宁几乎跳起来,快步到了连氏身边。原本扶着连氏的宫侍自然知机,连忙一退。李凤宁几乎有点谄媚地扶起连氏的手。 连氏如今刚刚四十,远不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宫侍扶着手只是因为他有那个身份,换到李凤宁却是因为素来亲厚,自然也不会拒绝。不过虽由着李凤宁跟在他身边,凤后却仍然拉长着脸,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您就原谅我了好不好?”李凤宁把连氏扶到榻边坐下,对他苦着脸,“御医一天来一趟,人家还当我怎么了呢。” “你那叫‘没怎么’?”素来轻声细语的连氏显然是气没消,“去年养伤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凡出门必会让人跟着,接下来你让她们跟了几天?” 李凤宁这回只能嘿嘿着干笑了。 “你自己说说,如果不是你喜欢行险,你能落海?”连氏一挑眉,连声调都不稳了。 见连氏气成这样,李凤宁顿时慌了手脚。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拿求救的眼神去看李贤。 李贤先时还在一旁看好戏,此刻也不能再作壁上观。她假咳一声,“你也别这么生气了,她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好什么!”连氏回头,瞪了他的妻主一眼,“去年那次能救回来是仗着年轻,当时御医就说要好好养,好好养。这都还没满一年,就又在海里泡了一整晚。冬天的海水,那是玩的?”他又霍一下转头瞪向李凤宁,“你现在才几岁?要是落下病根怎么办?” “我错了我错了,我该小心保重自己,不该让姐姐和姐夫担心的。”见李贤都被殃及,李凤宁只能一叠声地道歉。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错了。”凤后冷笑一声,“那御医呢?” “当然是姐夫说什么就是什么。”李凤宁连忙答道,一副乖顺无比的样子。 凤后又瞟她一眼,见她不像敷衍的样子,这才满意了。 李贤在一旁看着可乐,连嘴角都勾了起来。 “这个时辰了,你也不要赶着回去,吃过饭再走。”凤后一锤定音,完全不容拒绝。 打小也不知道跟着这对妇夫吃过多少回饭了,李凤宁完全就没点拘束的感觉,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应了声好,有说:“无疾呢?叫她也一起过来吧。” 凤后一愕,下意识地想朝李贤看的,最终却只是微微弯起点唇角,带上几分虽然温和却似乎并不怎么高兴的表情,对着身边的宫侍看了眼。 宫侍领命而去,皇帝、凤后与李凤宁便朝摆饭的偏殿慢慢走去。 “姐夫,我见过萧家老二了。”李凤宁见机又朝凤后那里蹭过去,扶着他的手然后低声说,“在青楼里。” “越大越没……”连氏听到前半句,本想说她的,随后难掩惊讶,“你刚才说……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青楼。”李凤宁表情诚恳得好像一点私心都没有。 凤后狐疑地瞟她一眼,虽然没有说话,可眉头却皱了起来。 “见到之后才发现,原来我在安阳就见过他了。”李凤宁又道,“去年我认识个做东西手艺很好的人,姐夫还记得吧?”她一顿,“当时萧端宜是扮了女装,跟那个人住在同一间屋里。” 凤后停了下来。他转向李凤宁的时候,之前的表情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甚至非常平静地看着李凤宁,虽然目光有点沉。 “只是想跟您说,我见过他几回。”李凤宁也坦坦然然地随他看,“往后的事情,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凤后目光闪动,看她好一会终于无奈地轻轻一叹,“等我看看。” 李凤宁顿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姐夫最疼我了。” 第124章 回家忙 “那些都是柳牍山人的画儿吧?”皇女府后院的穿廊上,栗笙跟在随儿身后,语气里充满羡慕,“主人真疼公子。” 桃埙也说:“是啊是啊,连奴婢也知道柳牍山人的画很抢手,很难买到的。” “不止呢。”栗笙语声轻快中带着点得意,“柳牍山人的画平常都是花鸟多,刚才公子屋里那两幅有人的更少见。” 这日天气晴好,李凤宁又出了门去宫里,在屋里窝了两日的随儿便又不安分起来。他本是府里府外到处撒欢惯了的,李凤宁在还安分些,她一旦出了门随儿也说想出门。这却把两个小厮唬了一跳,一头是觉得他大病初愈,一头也是深怕李凤宁知道之后肯定要生气,便拿出浑身解数称赞分给随儿的新院子大气好看,又说如今乘着还没搬进去,有什么不合心意的还能改。随儿到底天真不防人,一时心动便就去了。 李凤宁就是知道范聿就是亏待她也不会亏待自己的亲弟弟,才请她回来督造府邸。而范聿果然不负期望,院子造得精巧别致匠心独具。只是随儿天真烂漫,竟只觉得“比以前宽敞了点”,没一会就失了兴趣。两个小厮也知这样的人家说金银忒俗,便说起屋里几幅挂画来。偏巧他们识字,当时便把挂轴上的印章认了出来。 “不是小……表姐买的。”随儿眉头一皱,即便说了后面跟的两个是服侍他的,随儿依旧没能立刻摆出“公子”的架子来,“都是姐姐画的。”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栗笙困惑不解地说:“可奴婢刚才看见,落款的确是‘柳牍’……” “柳牍就是姐姐嘛。”随儿不以为意地说,“那时候姐姐说想做画师,娘不肯,还是君上说可以可以两头不误,娘才同意的。后来姐姐就一边在衙门里做事,一边用柳牍的字号去卖画。那间卖画的铺子,还是殷家六姐为了姐姐开的。” 柳牍山人是如今京中一位十分出名的画师,一幅画卖个百八十两绝对稀松平常。只可惜她流到外头的画作极少,就连本人的真实身份也不为人所知。 两个小厮再度对视一眼,再转过头时,看着随儿背影的眼神都不同了。 先只道这随儿虽有些赚钱的本事,可到底出身低了些。如今听说他姐姐就是柳牍山人,那情形就截然不同了。范聿从“不入流的小吏”一跃而成为“有风骨的文人”,她弟弟的品格自也大大不同。 “公子,这里既然看过了,咱们就回前头去吧?”栗笙的声音恳切了不少,“站在风里也怪冷的。” “是啊,看天色主人也该回来了。”桃埙也说,“她走之前才嘱咐过,不许您到处乱跑的。” 随儿浑然不觉背后两人的神情变化。不过因为日头偏西,风里寒意更重,他到底身体还没养好,便点头同意了。 三人一路从后院穿过几道门到了前院,随儿见书房另一头的小茶房里似有人影走动,便知道是李凤宁回来了。他一高兴就忘了后头还跟着两个人,一声招呼不打突然就加快步子走进了书房。 前院的外书房是一栋南北长东西窄的屋子。踏进开在房子西侧的大门之后,是细长条状的外间。外间一共有两道门,一道通向北间,一道通向南间。北间地方更大,不止能摆开六套书案座椅,李凤宁用的大书案后还有一道小门通向内室。平常她若要“睡书房”,就是用的那间内室。理所当然的,里头该有的都有。 而南间则要小得多,相比起来更为舒适随意,也更为私密。至多能容下三四个人同时在里面的屋子,显然不是谁都能进去。现下却是为了方便御医进出问诊,所以被随儿当成卧房用了。 一间书房还要分两道门,其实是因为安阳冬季寒冷,主要是为了防风保暖。所以内部的墙与门都不怎么结实,也所以随儿才一踏进外间,就听到北间那道没掩实的门里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派去侍候的吓得不敢进屋子。全天不见人影,晚上也不见睡在床上,可偏偏放在桌上的吃食就没了。” 这是梓言的声音。 随儿不由意外。 这说的是谁?府里有这样的人么? “随他去吧。”然后是李凤宁无奈的声音,“他不乐意出来谁也逼不了他,三餐还是照平常准备着就是了。” 随儿眨眨眼,还真有这么个奇奇怪怪的人啊? “那孩子,”然后,是梓言的声音,“你就真没碰过?那么漂亮的小美人,我看着都心痒呢。” 梓言性子爽利,说话也就干脆轻快,只是现下不知道为什么,其中却添了一股随儿从没听到过的柔缓。那嗓音和那语调里,包含着一种对随儿来说全然陌生的东西。 “你吃醋?”李凤宁低低地回了句,她的声音里添一点低沉的笑意。这一点对随儿来说同样十分陌生。 随儿能够感觉到,有些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东西存在于李凤宁与梓言之间。而这种“什么”显然在拒绝除了他们两个之外的所有人。一瞬间,随儿心里弥漫起一股怅惘与无力的感觉,以至于他的手指都已经摸到了北间的门,却始终没有用力。 不知为什么,随儿没有立刻走进去,反而凑近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 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的梓言倾身过去,他…… 舔了一下她的嘴唇。 再然后,随儿看见李凤宁笑了。 笑了之后,她反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然后低声说了什么。 随儿先前只是呆呆地看着,但是等到李凤宁笑的时候,他却觉得心口一闷。沉重的石头像植物一样从他脚底长出来,缠绕他的全身之后,把他吞没了下去。心口越来越沉重,重到他无法呼吸。 他不懂这是为什么。 随儿再懵懂到底也在外头跑来跑去,见多了人,自然也听到过些其实不该讲给他听的粗俗话。他当然知道梓言跟普通小厮不同。他是“通房”,是“内宠”,是要跟着李凤宁一辈子的人。随儿一直知道,她与他亲近是应该的,是正常的…… 只是他到这一刻才知道,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看到李凤宁与别人那么亲近。他不喜欢李凤宁对别人笑成那样。 无论这样的事是多么“应该”,多么“正常”,他都不喜欢。 他这是怎么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李凤宁会娶一房夫君,按着朝廷的律例,还可以有两个侧君。如果只是没有分位的侍宠,那就是随便她喜欢多少就能有多少。 但是为什么知道了他看着还是那么难过? 随儿的手从门上滑了下来,只这一点力气,新造的门枢毫无声息地朝里打开。 都已经贴到一起去的两个人,还是梓言先发现门外站了个人。他先是面上微红,待看清是随儿时更是尴尬,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连忙一推李凤宁,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茫然间,随儿的脚自己动了起来,把他带进了屋子。 但是踏进北间的屋门之后,他却更加无措起来。他不知为什么,连抬头去看李凤宁都不敢,自然也更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朝李凤宁身边走过去。 “今天姐夫那里留了饭,所以我现在才回来。”李凤宁语声慢慢,“大姐姐说,接下来叫我去军器监。” 随儿慢慢抬起头,李凤宁看着他。 她的表情似乎跟平常一样,又似乎…… 多了点什么。 “来。”李凤宁朝他伸出手,然后说了一个字。 只是那么一个字。 却已经足够打破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冰冷沉重,又陌生到令他无措的东西。随儿甚至在他自己都能够清醒地反应过来之前,飞也似的朝李凤宁跑过去,然后用力抱住她的腰。 “十一年前,我或许就不该答应把你养在身边。”李凤宁轻叹了一声,手放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轻轻摸着。 随儿心里一颤,用力收紧手臂。 “你想勒死我吗?”李凤宁眉头一皱,随后脸上又露出无奈的笑,一边示意他松手。 随儿虽然不再用力,却怎么都不肯放开抱着她腰的手。还是李凤宁伸过手去,把手指塞进他手心里才终于解救了自己的腰。 李凤宁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随儿紧跟过去。李凤宁抬眼一眼随儿眼巴巴的样子,只能一抬手,随儿连忙朝她腿上一坐,然后怕她反悔似的,整个人倚进她怀里不说,手还环上她的脖子。 “刚才为什么难过?”李凤宁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难过? 被李凤宁体温包围的随儿只觉得心也定了下来。 刚才的确挺难过。 但问“为什么”…… 随儿眨了眨眼,看着李凤宁,反倒是希望她能给个答案。 “你啊……”李凤宁养他那么多年,哪里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见他反而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朝她看的样子,也只能叹口气,“怎么就那么呆呢。” “哪有……”随儿压低眉毛,低低嘟哝了一句。 “来,一万三千五百四十六,加四万九千七百五十八,分成七份,每份是多少?”李凤宁毫无征兆地问。 “九千零四十三,余三。”随儿一眨眼,立刻就答出来了。 “我刚才说要去军器监,你说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想办法把姐姐和孟溪弄进军器监,然后把账本带回来给我看。”随儿这回想了想才回答。 “聿姐就算了,为什么会是孟溪?”李凤宁又问,“账本为什么要给你看?” “军器监是给士兵造武器和铠甲的,孟溪手巧会做东西,可以用得上。”随儿答得极轻巧,“六姐那么忙,又是户部的人,不方便看军器监的账。而小姐你自己最讨厌的就是算账了。” “又乱叫。”李凤宁作势要弹他额头。 随儿脖子一缩,好半晌没觉得啥,先睁开一只眼睛,看见李凤宁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又睁开另外一只眼睛,对着她憨憨一笑。 “这些事情上头那么清楚,你又不能出去做官。”李凤宁看着他,“反倒是该明白的却不明白。” 随儿对着她眨眼。 什么是“该明白的不明白”? 刚才…… 只要一想起刚才在门外看到的一幕,那种沉重窒息的感觉仿佛又开始蠢蠢欲动。随儿收紧了抱着李凤宁脖子的胳膊,把自己的身体更紧地贴过去,才觉得好些。 “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收了你。”李凤宁看着他,几乎与他鼻尖对鼻尖,“但是我不舍得委屈你做侧室。” “诶……”随儿一呆,随即,一种陌生的感觉突然像潮水一样翻腾起来。他脸上微微发热,心越跳越快,“小,小姐,你,你要娶我?” “但是娶你作正君,我不敢说我一定做得到。”李凤宁的声音里添了一丝沉重,她伸手压着随儿的脑袋,让他与她额头贴着额头,然后声音低到仿佛耳语,“就算大姐姐心疼我,我也会把我正君的位置当成最好的诱饵挂出去。” 随儿听着,这回心里却没有多少感觉。 “况且成了我的正君,就要面对那些你讨厌的东西。犯了错的下人要罚,一份礼单要咂摸出无数层的内涵来,无聊的饮宴要常常参加,还有,你再也不能随便出府,就算再想见到我,你也不能随便到前院来。”李凤宁看着他。 “但是……”随儿眉头一皱。 “但是我也舍不得放你走。”李凤宁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我舍不得你嫁给别人,也一点都不想看不到你。所以,随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前边还想着反驳的随儿,两个“舍不得”仿佛突然灌了口暖热的蜜汁,随后不由自主地咧开嘴。他伸手拉着她的衣襟,待她抬起头之后要求:“亲一下。” 这回反倒是李凤宁一呆,看他好半晌不由失笑,“我刚说的话,哪一句让你想到这个的?” “梓言哥哥刚进魏王府的时候你讨厌他,但是现在你就没说要赶他走。”若论起对李凤宁心情的把握,全天下随儿若认了第二,再无人能自称第一,“你问我要怎么办,所以,亲一下。”随儿极其认真地看着她。 这难道是亲多了就不会想让他走的意思吗? 乍听似乎有点道理,细想之下又觉很无赖。 于是李凤宁盯他半天,脸上一会青一会白一会黑,好半晌叹了口气,“真是败给你了。” 她抬头,嘴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碰,“这样?” “不是亲脸,是……” 下一瞬间,唇贴上了他的唇。 随儿瞪圆了眼睛。 好软。 随儿笑得眉眼弯弯。 也好甜。 第125章 军器监 相比起凤阁、鸾台这种文雅却也让人想不明白的称呼,“军器监”实在是个俗白到不行的名字。而这个是人都能明白干啥用的衙门,所在的地方也异常亲民。但凡在安阳城进出过的都说得出来,军器监就在外城的安定坊,北三门的光化门边上。 眼瞅着正月也没几天了,阳光明媚的白天就隐隐然有了几分初春的暖意。厚重的冬装一时半会还脱不掉,再往太阳底下一坐,没一会就能犯起困来。 脑袋靠着廊柱,坐在军器监衙门正堂门口台阶上打瞌睡的老妇就是这样。 她一身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棉官袍,虽然看着还挺厚实,可那原来的青色都洗成了白色。官帽歪在一边,露出一头没怎么梳理整齐的斑驳白发。迎着阳光的脸肤色有点发白,放在膝上的那只右手却关节粗大,手背上还有大片的烫伤疤痕。 老妇本来靠在廊柱上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不知怎的突然惊醒过来。她茫然又迷茫地四下望望,本想换个姿势继续瞌睡的,却不想正堂前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这人该是刚刚走进来的。她一边四下探看,一边背着手慢吞吞地朝里走,老妇看见她的时候,她的脚步刚刚停下来然后站在了整个前庭的中央。阳光让老妇脸上的褶子无所遁形,但是换到这人身上,却将她的肌肤照出一股仿佛能莹出光来的细腻和鲜嫩。墨一般黑的头发梳理整齐,即便穿着冬装依旧不显臃肿的挺拔身姿,看着着实叫人眼前一亮。原本暮气沉沉一潭死水的军器监衙门,居然只因为这么个人在庭中一站,就仿佛吹进一股春风似有了几分淡淡的生气。 “修德坊在街对面。”老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起来,“这里是军器监衙门。” 那年轻女人听到声音才转过眸子,朝老妇看来。 前头只看小半张侧脸不觉得,此时她脸一转过来,竟然长得十分俊俏。鼻挺唇润倒也罢了,只那微挑的眼角居然配了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阳光下仿佛浸入溪水的黑曜石珠一样光彩宛然。这人但凡只要勾勾嘴角,看着便叫人春风扑面,果然生得一副好颜色。 “我就是找的军器监衙门。”年轻女人朝老妇走了几步过去,“调任的文书大概还要再过几日,我先过来看看。” “调任的文书?”老妇奇了一声。她这才打起精神,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这年轻女人一眼,叹了声,“唉,可惜了啊。” “可惜?”老妇一个词勾起年轻女人的好奇心,“什么地方可惜?” “你可是去年秋闱考中的?”见对方点点头,老妇更加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听你说调任,可是之前在别的地方没把事情办好?之前在哪?” 年轻女人犹豫了下,又点了点头,“户部仓司。” “这就是了。”老妇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伸手在后腰上捶了几下,“户部那里可是肥缺,多少眼睛盯着呢。你这丫头一定是事先没打点过就没头没脑撞进去。叫人抓了些错处,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年轻女人一脸讶然,过了会才说:“还真就是像您说的那样。”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妇走下台阶,“你要还有人能捞你出去,就快着点吧。否则真进了咱这‘病退监’,也就只能等着病退了。” 年轻女人奇道:“病退监?什么意思?” “咱这儿,专收那些犯了错的大人们。”老妇嘿嘿一笑,“你猜我在这儿四十年,见过多少进来没待满一年就上折求‘病退’的?” 年轻女人眉头一皱,却没说话。 “据说六十年前,是那位殷大人亲自兼领了这个军器监。那时候才叫风光。三署一库所有职衔从不缺人,底下领着四五十个工匠,监作和有府这种跑腿的都忙到没法回家。可如今,”老妇嗤笑一声,“什么臭的烂的都朝军器监塞。犯了错的,得罪人的,傻的呆的,总之够不上罢官的就把人扔到这里来,不逼得人自己上折求‘病退’不干休。”老妇斜睨年轻女人一眼,“你么就是那种‘呆’的,挡了谁的道都不知道,还傻愣愣地一头朝前冲。” “照您这么说,现在这军器监缺员很多吗?”那年轻女人听老妇一顿抱怨,却毫无愤懑或者错愕的反应,却问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老妇又看她一眼,觉得她大概就是那种读书读呆了不懂得其中关窍的,便又叹口气,道:“怎么不是呢,缺得多了去了。”老妇没了谈话的兴致,“所以你也别以为进了这里就能有什么轻省日子好过,干活的人手实在不够。署令是全的,署丞就只有我一个。甭管给你个什么衔,总之进来什么活都得干。”说着老妇摇摇晃晃地朝里面走去了。 留下年轻女人在原地一笑。 低低一声“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之后,她竟侧身一转朝正堂边的廊门那里走去。 军器监正堂与两侧屋子归各官吏所用。正堂后头是物料库的库房,中间一个大校场,另一头则是直接架在永安渠上的作坊。该是初次来的年轻女人像是认得路一样,穿过廊门后朝校场那里闲晃过去。 第126章 自家客 “凄惨成这样,军器监还真是……”李凤宁面对着大书案上摊开的各种卷宗案册,长长吐了口气。她朝后一倒,靠进宽大的椅背上,一双眼睛却还是像仿佛要找到什么出路一样在书案上四处巡梭着。 一旁有个柔和低沉的声音传过来,清清淡淡的,听着就叫人觉得舒服。“朝廷大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急出来的,您歇一歇,别看伤了眼睛。”接着,便是一下揭开茶盏盖子的轻响。 李凤宁头也不抬直接便伸手过去,待觉得手里碰到温热的东西,她抓过来看也不看就抿了一口。 淡色的茶水看着不觉得,入口却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暖香。 李凤宁一挑眉,看了茶盏,最后才看向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却只用一根没比筷子粗的银簪。青色的棉比甲一点花色都没,一双手干干净净,不要说戒指了,连指甲都没有染色。这个看上去比实际还要老些的男人,就是宫里新近赐下来的碧叶。 “果然好手艺。”李凤宁轻赞了一句,“碧叶,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李凤宁看不顺眼魏王府内乌七八糟,待到自己开府时自然就一片雄心壮志,立意要收拾个样子来。可她打小虽不能说是十分娇惯,谁又能拿管家那种零散琐碎的杂事去跟她说?所以虽然有个程颛帮她依旧手忙脚乱。而碧叶来了以后,自自然然就把这些事接手了过去。他到底跟着凤后十来年,即便只是照抄照搬,应付起内宅的事来依旧十分得心应手,着实让李凤宁松了好大一口气。 “这些都是奴婢应该的。”碧叶表情平淡,仿佛这些真就只是“应该”的而已。 正在这时,书房门上传来两声轻叩,“主人,有客来访,是殷府六小姐。” “小六?”李凤宁莫名其妙地看着碧叶,“这不早不晚的,她怎么来了?”然后就朝门外扬声,“快请进来。” 外头人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又有人敲门,有人进来躬身才说了句“殷六小姐来了”,不等李凤宁应声,殷悦平就踏进了书房。 殷六脸色不太好看。她环视了一下书房内部陈设,就笔直地朝李凤宁这边走过来。随后她也没坐下,就这么站在李凤宁书案前,皱着眉说:“好大的规矩。” 整个殷府,其他地方李凤宁还会讲点规矩。但殷悦平的书房,李凤宁却向来都是自出自入的。她看殷悦平不高兴,便以为是下人拦她的关系,很自然地就来了句,“谁知道你过来,早说一声我到门口去迎你。” 殷六似乎是想挑眉的,却抿紧了嘴没说话。她紧紧盯着李凤宁半晌,脸色阴沉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把李凤宁看得越来越莫名其妙,到最后她却颓然叹了口气,一回头朝外头喊了声,“进来。” 李凤宁连忙朝门那里一看,果然有个人推门而入。 ……拾筱? 李凤宁眨了眨眼。 拾筱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而且好像极怕冷似的,居然要穿着件大氅。 殷六的通房小厮,李凤宁自然不止认识还很熟悉。可殷六眼巴巴地把拾筱带到她面前干啥? 她又看了眼殷六。 这回,她倒是能察觉殷六似乎莫名地有点紧张。 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 拾筱慢吞吞地走到李凤宁跟前,又慢慢地抬起手去解大氅的系带。而无论他怎么拖延,脱个大氅实在用不了多少时间。 大氅落地的瞬间,李凤宁先是微微瞠目,然后又抿紧了嘴唇。 拾筱肚腹隆起,他有身孕了。 先帝李昱崩逝,天下官员皆要守丧。看拾筱已经显怀的样子,显然不止是一两个月的事情。如果李凤宁只是个普通人,最多也就是侧目一下。可,崩逝的那个是她至亲的亲人,即使临终时有了龃龉,依旧不能抹杀李昱疼她十几年的事实。 而就在她死了的时候,殷六居然让拾筱生孩子? 这世上的人伦常理,没有女人的同意,就算是同了房男人也生不出孩子来。 她有那么着急,非要赶在这个时候? 一阵阵邪火在心里盘旋,但是在接触到拾筱近乎于绝望的目光时,李凤宁硬生生把即将出口的话给硬吞了回去。 殷六这人,别看她有时候出言粗鲁,有时候又尖酸刻薄,却是整个殷家心最软的一个。明明是六个孩子里最聪明的,却为了殷家留在户部金司那种地方。 李凤宁再度看向殷六。 怪不得她居然能在她的脸上看到紧张这种表情。 李凤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碧叶。” 罢了。 横竖她们两个从小到大,谁也没少替谁背黑锅。 “是。”即使奉茶也毫无声息的碧叶应了声。 “既然你侄子来投亲了,就好好照顾他。”李凤宁干巴巴地说。 李凤宁这里不止是国丧,还是母丧呢。贸然留个怀孕的男人在府里事情更麻烦,只能借个由头了。 “是,多谢殿下。”显然碧叶足够机灵到明白李凤宁在说什么,“您上回说请的魏大夫带了远房姨甥过来,如今安排在花园后头的小楼里住着。我的侄儿也安排去与他一道可好?” “你看着办就是了。”李凤宁愣了愣才想起来的确是有请大夫回来的事。 碧叶领着激动到眼圈发红的拾筱去安顿了,于是屋里只剩下李凤宁和殷悦平两个。 一开始,谁也没说话。 “姑姑和姑父那里你自己去说。”李凤宁开口时,依旧拉长了个脸。 “能挨过这一阵就行了。”殷六像是放下心中大石,语调都轻松了很多。 “说得你好像不用娶亲了一样。”李凤宁冷笑一声,“正君没进门就已经生下孩子,还是国丧期间生出来的,你叫拾筱以后怎么过?”李凤宁仍然忍不住刺了她一句,“你个缺心眼。” 殷六默不作声,随后颓然一叹,“能由得我做主还娶什么亲?有他就够了。” 这回却换到李凤宁瞠目了,“你这么喜欢拾筱?” 殷六眉头一蹙,她看向李凤宁,眼睛微眯,“我不像你,对自己下不了那种狠心,喜欢的还朝外推。” 李凤宁自然知道她指的是随儿,一想到自己替她背黑锅还要被她说,气得一眼瞪过去。而殷六显然也不忿她刚才那句“那么喜欢”,顿时不甘示弱地瞪回来。两姐妹拉长脸瞪着对方好半晌,最后同时转开眼。 “了不起就说是我的,”李凤宁嫌麻烦似的挥挥手,“是你替我养总行了吧。” 殷六看她这样终于绷不住笑了。眼见李凤宁又要炸毛,殷六连忙扯开话题,“你这一桌子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 “乱七八糟?”说到这个,李凤宁愈发有气无力,她一伸手,五指箕张一巴掌拍在右上一堆案卷上,“啪”一下,“这堆是说军器监的职衔空了一半,如今在职的也没几个能干活。”她又“啪”一拍面前那几厚叠纸,“这些是‘军器监欠了还不清的银子’。”她收回右手换了左手,嘴角抽了一下似的,朝一堆簿册重重一掌拍下去,“这些才叫真厉害,是‘做假账也不知道动动脑子’的物料册子。” 殷六听她说得严重,表情也肃然起来。她扫了眼李凤宁桌上多到叠成好几堆的书簿卷册,“你就不能回了?虽然军器监也实在是太不像样,你何苦去应承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凤宁现在的身份极其尴尬。 她既然是皇女,正式入仕为官就该为一部之首。且不说她自己服不服管,单只设想一下,不管谁做主官,下头有个皇女做副手都是件非常糟心的事。平时要不要指派她去干活?她做错了事情到底要不要说她? 前头三位皇女都是十来岁时授了凤阁谏议一类的官职,先从旁学了好几年,后来又派了一堆的人辅佐才安安稳稳坐到如今的位置。照着李贤就算说天是蓝的,底下人都要驳一驳的态势,她就算想要依葫芦画瓢让李凤宁按部就班也做不到。 让李凤宁统领那些主要的衙门未免儿戏,所以也只能找这种半废了的军器监了。 “讨不讨好的倒是其次。现在驲落一年比一年不太平,提前整一整是应该的。”李凤宁说,“何况军器监搭着兵部,大姐姐是想我跟安郡王走近一点。” 如今李贤有四个妹妹。 老二李麟简直跟李贤是前世仇人,从小到大没看她顺眼过;老三李鹄盯着李贤的椅子已经盯到眼睛发绿也是人尽皆知。 唯独老四李鲲虽然不像李凤宁这样一条心跟着李贤,有时候似乎也并不很强硬。所以照李贤的想法,如果李凤宁能把李鲲拉拢过来,那姐妹五个就是三对二,总比现下要强多了。 殷六冷笑一声,“她倒是好算计。”她斜睨李凤宁一眼,啧啧了几声,“做个皇女还要讨巧卖乖,也只有你了。” “那个再说,你倒是帮我想想如今这个烂摊子要怎么办?”李凤宁说。 “户部拨银子,我说了也不算。”殷六的目光落到李凤宁书案上,不由眉头打结,“倒是这物料册……” “怎么?” “数与物合不上,无非就是保管不善和监守自盗两条。”殷六说,“如果是监守自盗,就必然有利可图。你不是就缺这个么?”然后她就停了下来。 李凤宁眼珠一转,“你是说……”她慢慢坐直了身体。 “做起来会很难,朝中弹你的绝不会少。” 李凤宁挥苍蝇似的,“那个无所谓。” “至于人么,会做买卖的你要多少有多少,匠户你别问我。”殷六眨了下眼,“然后,聿姐不是挺合适?她从小就喜欢那些带机簧的东西,算账也算是家传了。” “我倒是想啊,可聿姐的脾气,我真怕碰上她心情不好……” “叫你的随儿去不就行了?” “……我还是自己去吧。” 第127章 军器监 白日当空阳光灿烂,终于跨进初春的第一天比前些日子要暖和许多。可站在军器监正堂外等候的杜仲却一头冷汗。老旧的门“吱呀”一声,从里头走出来的物料库令吴枚脸色发青,也不知道在里头受了什么磋磨,竟然眼神呆滞得像是看不见她一样摇摇晃晃朝外走去。到底同僚几十年的杜仲深知这吴枚不是什么乖顺胆小的人,见她这副模样心里越发打鼓,可又没法逃走,只得吞了口口水,望向那个仿佛噬人怪兽似的门口。 好半晌,里头终于传出一声“杜仲”的传唤。 杜仲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心,深呼吸几次才鼓足勇气,踏进了那间新上任军器监的屋子。 军器监不是没有风光过,但那是在驲落进犯赤月的几十年前。驲落大败并俯首称臣之后的次年,正是那位一手将军器监拉起来的殷大人大量抽调人手,没多久军器监就变成一个空架子,不出五年就成了“病退监”。一直到现在,就连全监上下剩的这些老弱病残也都觉得,离废监的一日不远了。 就在这个时候,吏部一纸文书传来,称二月初新的军器监即将赴任,着军器监一众属官好生准备迎接。杜仲清楚地记得,当时四位署令面面相觑,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也没人敢相信那白纸黑字的意思。唯独她呆愣当场,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她,她,她……她那天都跟那位大人说了什么啊! 军器监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衙门,底下就是一群匠户,所以朝廷的宫门抄能看见,坊间的零碎消息也听得到。 李凤宁是什么人? 一个二十没到的毛丫头? 错,大错特错。 以前在魏王府的时候,她就把府里得罪她的管事发配三千里充军。先不管那人做错了什么,她要是打一顿出气就是京师再也寻常不过的消息,传不上三日就叫人没了兴趣的俗闻。 可她做了什么? 一天跑三个衙门,把这事定成了连魏王都翻不了的铁案。 这满京师的人里,甚至这个军器监里,有多少人在做一些踩界犯规的事?原想着抓到了无非哭求一番而已,但撞在了李凤宁这样能豁出去连一府的脸面都可以不要的人手里,只怕能不从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踏进屋子之后,杜仲因为有点不知所措,所以下意识停下脚步。 她虽叫底下衙役打扫过一番,可前日突然涌进一群人来,连房梁都擦得干干净净之后,将老旧的桌椅案几全都换成新的,又添置了许多茶具椅垫一类的东西,甚至连软榻都搬了进来。此时整间屋子焕然一新,除了墙还是以前的东西之外,就没一件是杜仲以前见过的。 “杜仲,年五十,豫州汾水人。原为汾水城内冶铁坊工匠,永隆八年选入豫州锻冶坊。永隆十八年拔擢入京,为弩刃署下监作。长宁四年补了弩刃署丞,一直到现在。”坐在书案后的年轻女人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锦衣。她纤长的手指握着一只或许是白玉的茶杯,整个人倚在花开富贵图样的垫子上,她语调平缓嗓音清脆,表情十分地放松。只可惜她接下来的话却令杜仲将将平复了一点的心情又剧烈起伏起来,“原来在汾水娶的夫郎久无所出,在永隆十九年从安阳牙市里花三十七两银子买了个小侍,隔年生了女儿。如今独女杜瑜十七岁,依附在同坊的姚家族学里读书。听说你最近想替她在工部谋个差事?” 听着那似乎毫无情绪的语调,杜仲只觉冷汗直冒。 如果说前头那些还是吏部里存的档,可后面那些她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十几年前的事了,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的事,她居然能清清楚楚地说出个“三十七两”来。 “是……是!”杜仲一咬牙,“大人您说得都没错。” “前头那四个,一个留任,一个罢职,两个被我从署令降成了署丞。”那仿佛悠闲,又仿佛蕴含着某种特别含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倒是说说看,你该怎么办?” 一个留任,一个罢职,两个降职? 谁……被罢职了? 惊讶令杜仲一时忘记要保持恭敬,她猛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个只比她女儿大上几岁的年轻人。 先前几日明明看上去只是个长相俊俏的普通人,但此时坐在书案后头的女人身上却别有一股饱含冷意的镇定和平静。 那不是由年龄和阅历带来的沉稳,而是出自于…… “身份”。 不由又想起京师里那些关于李凤宁的传闻,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只能认命的杜仲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但凭大人做主。” “甲旌署这些年还零零碎碎地出过些东西,弩刃署都有多少年没新东西出来了?”李凤宁的声音渐渐露出不满。 既然署令都能罢免,不要说她这个更低一级的署丞了。此时只当自己这身官袍脱定了的杜仲兴起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听李凤宁仿佛意有指责,不由一激动,“大人可知道,甲旌与弩刃是不同的。甲旌除了铠甲之外,还要督造营帐和旌旗,这些东西能费多少物料?可我们弩刃从锻铁开始就是一大笔耗费,户部那里银子发不下来,连煤都买不回来。就算拼拼凑凑弄出些东西来,谁替我们试?” 说到这里,杜仲不由得一股怨气。 军器监人散了规矩可没有废。当时殷大人定下来的,就是凡做出合用的新式兵器,官升一级赏银百两,那时候谁不卯足了劲去做?哪像现在,弄点铁和煤过来还要各处求告,弄得跟乞丐似的看人脸色。不要说弩刃署了,整个军器监里就寻不出用心做事的人来。 “这么说,要是把东西给你凑齐了,你就能弄出好东西来?”然而李凤宁又一句慢吞吞的话就像冰水一样,彻底把杜仲刚刚掀起的意气就浇灭了。 “这,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她顿时没了气势。 谁能夸口说,凡做新东西就一定成功的? 几年前还有人想在刀身上挖槽,想着既能减轻分量也比较省料,可按各种分量递减做了百把出来,试出来却说没以前结实了,特别容易断。于是耗了整个弩刃署三个月时间并几百两银子的花费就这么没了。 对匠人来说这是常有的事。试十存一就算是天才了,可当时一群御史群起而攻之,说军器监空费人力和物料,乃是朝廷蠹虫什么的,生生把最后一个还剩了点雄心的主官给逼得“病退”了。 “那物料库呢?”不等杜仲在那边哀叹完,李凤宁又说了个词。 杜仲心里一抖,暗道一声“来了”。 军器监分为三署一库。 整个赤月所有军队的物品,当然不可能由安阳一地造出来,而是由分布在各州的锻冶坊来完成。三署中的州冶署就负责管理这些锻冶坊。 弩刃署和甲旌署,负责设计新的兵器、铠甲等物,并规定制作法式然后下发到各锻冶坊。 物料库,顾名思义就是存放皮、铁矿石、煤等物品,以及各种成品的库房。安□□料库负责记录各地库存,统一调配物料,并且存放各地样品。 能用作军器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军器监都衰败成这样了,人手不足就必然保管不善。数目早就合不上了,不免也就破罐子破摔,开始顺手牵羊了。 杜仲想起离她没多远的这位刚刚才从燕州回来,她当初可是顶着“查仓”的名义出去的。再想想那些被她查过仓之后,不管是快被弹劾的折子淹没的燕州太守,还是已经死光了的贼寇,刚才剩下的最后一点意气也终于消失不见。她嗫嚅一阵,居然没发出声来。 “你拿过没?”李凤宁显见是明白她张不开嘴的处境,直接换了个更直接的问题。 杜仲下意识想要掩饰的,但是想起刚刚那个“三十七两”,突然觉得在这位面前巧言令色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她一咬牙,“拿过!” 就在杜仲等着诸如“既然如此”的开头,谁想竟然传来了一声轻笑,“严胖子还真是有点本事。” ……严胖子? 谁? 愕然间抬头,杜仲却见李凤宁看着她面前那本薄薄的簿册。 “你家四下邻里都说你家规矩严,从不许女儿逃学,看来倒是有些意思。” 她家邻居? 李凤宁居然连她家邻居都查了? 杜仲朝李凤宁面前那本簿册瞄过去,可惜在她这个位置什么都看不见。 “杜仲,眼下这份差事你若想干下去,我有几件事要你做。” 杜仲一愣神,听出其中的希望,顿时眼睛一亮,“是!但凭大人吩咐!” “其一,整个军器监所有在籍的匠人,谁擅长什么,手艺好赖你给我一个个写下来,越详细越好。” 杜仲原本就是打铁的出身,何况又在军器监那么多年,这方面自然不难,于是连忙应了。 “其二,原先的簿册你就当是丢了,带人把整个物料库重新再清点一遍。我不要数字,什么东西产自哪里,在库里放了多少年,还能不能用,也是越详细越好。” 杜仲一听“当是丢了”就放下一半心来,再听她想清点,也算是合理,便也应了。 “最后一件,行文叫各地锻冶坊的领头全部进京,我要见她们。”李凤宁说。 “这……” 按说新官上任,尤其眼下这位身份特别,就算叫人进京也不算是太出格。可杜仲只是个正九品上的弩刃署丞,就算公文要由李凤宁盖印,可她来写也不太合适吧? “对了,”在杜仲正在犯难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的当口,李凤宁却像想起什么事来似的,“这么多事叫署丞做也不好,你先顶一下主簿。” 主……主簿? 杜仲张大了嘴。 那可是正八品上的官职,比她正九品上高了得有四级。 虽然她知道自己一副蠢样,可还是只能呆呆地看着李凤宁。 “怎么,”李凤宁眉头一皱,“你不愿意?” “下,下官不敢!” “不敢最好。”李凤宁 最后这几个字,怎么听着有点…… 杜仲偷偷抬头,却与李凤宁正好瞟过来的眼睛正对上。 “还不出去做事,愣在这里干什么?” “是,下官这就去。” 第128章 嫁我吗 如果从天空俯瞰皇女府,可以看见泾渭分明的东西两个半边。整个西半边是规制整齐的五进府邸,而占据了东侧八成地面是花园,东北侧的角落里才是厨房、马房一类仆役用的屋子。也所以花园最深处造了一排亭台楼阁,既是为了造景,也是为了阻挡后头纷乱嘈杂的声响和气味。 虽原先也没预备住人,到底不能空着屋子,大件家具都是齐的。也所以在铺好床帐被褥一类的东西后,那个因为挺着肚子所以引来全府下人议论纷纷的男人,就这么安顿下来了。 他似乎非常明白自己身份尴尬,不仅不会要东要西的,数日间连屋门都不出。也让那些企图“偶遇”一下来打探底细的没了近身的可能。 “拾筱!”随着清亮响脆的声音,随儿从门外跑了进来。进了二月之后暖和不少,可随儿却依旧裹得严实。再加上一路小跑过来,他不仅气息有点急促,脸上也是一片粉红,“真的是你,小姐说你要在我们家长住我还不信的。” 面前一大摊碎布并剪刀针线等物的年轻男人身上连件首饰都没有,连衣服也是毫无纹饰的青灰色棉布。这男人本来颈细肩薄,看着有点纤弱,再加上肚腹隆起,愈发显得瘦削了。他本来愁眉紧锁,听见随儿的声音却丝毫不显得意外,只站起身朝跑过来的随儿屈膝行礼,“随公子。” 随儿却像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伸了手又不敢扶他,只连忙说:“你坐你坐。”他见拾筱依言坐下才说:“为什么叫我公子,跟以前一样叫我随儿就可以了。” “如今地方不同,身份不同,当然不能像过去那么随便。”拾筱看着随儿,轻笑了一声。 随儿眉头一压,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言论。可他虽然被李凤宁养得天真烂漫,却也不是那种被关在府邸里不知世事的。李凤宁既然说他是表弟,他再不喜欢也必须得端出点架势来,否则难做的就是李凤宁了。 拾筱既然是殷六的通房小厮,与李凤宁和随儿自然都熟识,见自己一句话勾起对方情绪顿时心生歉意,连忙转移话题,“随公子今天是特意来看我?” “小姐说看着你精神不好,叫我来跟你说,只管放宽心好好住着。”随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跟碧叶说就是了。” 拾筱听着却是一愣,他呆呆地看着好一会,嘴角虽然向上勾起,眼神却终于黯然了下来,“凤宁小姐真是心细。” 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的随儿顿时慌乱起来,“拾……拾筱?” “她也……这么说过呢。”拾筱抬起眼,他嘴角拉得更高,可眼睛里却泛起水光,“放宽心,只管……” “六姐吗?”随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拾筱没有回答。 “拾筱……”随儿看着他的样子,吞吞吐吐的,“小姐说,六姐错了……现在是国丧,被人知道了,她的仕途……” 拾筱猛抬头,“不是的!是——”他像是要解释似的,可看着随儿天真不解的眼睛,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什么不是的?”随儿根本不明白。 他那边问得极其坦然,可拾筱却愈发尴尬起来,他支支吾吾好半晌,脸上憋出一阵红来,“是……先圣人崩了之前的那几天……之后没有……” “先圣人崩了前几天?”随儿眨眼,更加不懂,“前几天怎么了?” 原本能把如此私密之事宣之于口已经不容易了,谁想随儿竟然完全不懂。“你,你就这么告诉凤宁小姐吧,她明白的。”拾筱瞪了半天的眼,好容易挤出这句话,“记得一定要说。要是因为这个误会让她们姐妹两生分了,那我……我……” “你放心你放心,我去说就是了。”随儿见他急得眼圈发红,虽然不明白还是答应下来。 拾筱见他答应,这才松了口气。好半晌,他突然冒出来一句,“凤宁小姐真是疼你。” 随儿一抿唇,眉头一皱,“拾筱你今天说话真奇怪,小姐一向疼我啊。” “你啊……”拾筱叹了口气,“你是真不明白?” 随儿一梗脖子,压着眉一脸疑惑地看着拾筱。 “就算你从小叫着她‘小姐’,但是她一直都是把你当弟弟来养的。”拾筱说,“不说别的,你看你戴的这条璎珞,比她整身的衣裳还贵。” “这我都知道啊……”随儿继续压着眉。 “养你到这么大,真当你弟弟就该为你安排婚事了。”拾筱叹道,“但是只要你不乐意,她也就真那么算了。” “小姐她说过……”随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脸上有点发热,然后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飘移起来,声音低如蚊呐,“她舍不得看不见我。” 这回换到拾筱瞠目了。“原来你也不是真不懂。”他看他好一会,终于叹口气,“那么,你的打算呢?” “打算?”随儿眨了眨眼,不明白拾筱的意思。 “国丧二十七个月,是到明年十一月结束。至多不晚过后年夏天,这府邸的正君就要抬进门。”拾筱的声音里,充满着一种现实的冷意,“按制度,她还能再添两位侧君。房里人现在已经有一个了,以后就算不再添,也已经四个了。”他一顿,“别人不知道凤宁小姐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但凡别人对她好点,必然十倍百倍地好回去。到时候分给你的关心还能剩下多少?” 随儿嘴唇一颤,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的,却不知道怎么的,想起那天在书房外间看到的事。他看见李凤宁对着梓言笑,她看见他们之间的亲近。她那神情,那语调,都是他从来就没见过的样子。 “如果不是国丧,她十月就该成亲了。”拾筱垂下眼眸,“新郎君家从夏天就传话过来,说是不喜欢留着房里人。”他说到后头,声音都是发抖的,“我想多留一天都是好的,可越到后来就越……所以……”他说着,把手放到自己肚子上。 “拾筱……” “随儿,去做点什么。你不是我,”拾筱抬起头,神色惨然,“乘还来得及,去做点什么。” 当天晚些时候,书房。 因说了开春之后把正房附近的小院子并花木一起弄完,李凤宁也不想一两个月内反复挪进搬出,便在书房住下了。是以她从军器监回来之后,便回了书房北间内里的卧室。待李凤宁换过衣裳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随儿坐在她卧室的床沿上,沉着一张小脸,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李凤宁一想,“叫你去劝劝拾筱,怎么反倒像是你被他影响了?” 随儿慢慢地抬起头,“拾筱说,是‘先圣人崩了的前几天,之后没有’。” 正拿着杯子喝水的李凤宁先是一愣,“……嗯?”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差点呛到。她不可思议地去看随儿,却见他表情一派平常自然,就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嗯。” “小姐,拾筱很可怜。”随儿依旧闷闷不乐,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茫然与无措。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憨吃憨玩的孩子,如今却这么一副表情,李凤宁一时心软不忍心说他,只柔下声问:“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六姐没过门的郎君不喜欢他留在六姐身边。还说,还说……”随儿压低眉,也压低声音,“你也要娶夫君的,叫我乘着还来得及,做点什么……”他倒是知道这不是什么能说给李凤宁听的好话,可在他的概念里,根本就没有“可以隐瞒李凤宁”这种想法。于是她问了,他就全说了。 “那你想到了没有,要做点什么?”李凤宁不由得声音有点冷。 “没有……”随儿颇有点苦恼,“小姐你对我最好了。我还要做什么啊?”说到最后,他反倒是问起她来了。 说得李凤宁不由得嘴角一勾。 “随儿,”李凤宁也在床沿坐下,抬手勾起随儿的下巴,让他看着她,“拾筱虽然不是出于坏心,可他到底见识差了些,他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哦。”随儿眨眨眼。 他摇摇头,用下巴上软嫩的皮肤反过去蹭李凤宁的手指,然后整个脑袋的分量都压上去。 “那位新郎君是霸道了点,可说的话总也算合情理。拾筱要是想一直留在小六身边,有的是办法好想,但他却选了最坏的一条路。”李凤宁轻轻一笑,手上劲一松,随儿整个人都失去平衡,朝前一扑,整个脸埋进她胸口。 “我也觉得他这样不好……”于是他索性耍了下无赖,伸手抱着李凤宁的腰,摆明了一副不打算起来的样子。 李凤宁也由着他。“他赶在正君前头生下孩子,这是叫谁难看呢?”李凤宁毫不掩饰她的不悦,“总算我现在能做得了主,我要还在魏王府呢?小六也跟着他胡闹。” “拾筱说,小姐你会有一个正君,两个侧君,再加梓言,至少会有四个男人。到时候就不记得我了。”随儿一边说一边朝她身上蹭蹭挨挨,努力让自己可以看到她的眼睛,仿佛在预测这句话到底有几分成真的可能性。 “说得也是呢。”李凤宁纵容他的结果,就是她先倚到床柱上,最后被他压到身下,“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诶?”随儿一呆,眨着眼睛,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嫁,嫁给你?” 李凤宁的表情温软如水,“正君我做不了主,但是在你想清楚之前,至少我不会娶任何侧君。” 卧室里暗暗的,可还是不妨碍随儿能看清李凤宁的表情。那轻轻软软的声音,仿佛春天的花瓣一样随风吹来落在他心里的湖面上,浅浅地泛起一圈圈涟漪。 “不着急,慢慢想。”与她柔软的声音一样,她抚在他背上的手也柔软得让人眷恋,“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会一直等着你。”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忍不住想要笑。 “好。” 第129章 十四留 她最讨厌算账…… 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李凤宁,迷迷糊糊间脑海里飘过这个念头。 军器监那群蠢货,假账都不会做,算得她头都大了…… 她翻身,腿压到另一条不是她的腿上。 梓言吗…… 李凤宁用腿蹭了蹭。丝质的寝衣提供了柔滑的触感,与原本就充满弹性的肌肤混合在一起,着实感觉不错。 差不多是该起床的时候了,只是外头既然还没叫,她就还能再眯一会。 李凤宁不想睁开眼睛,只是伸手过去把那个本来就没离她多远的身体朝自己这边拉了一点,然后手就搁在腰上,指尖恰好贴到衣服缝隙间的皮肤上。 起床之后,又会是忙碌的一天…… 皮肤上有一道凸起。 前些天叫她们清点库房,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是一条疤痕。 剩下些有用的东西就好了。 ……疤痕? 梓言腰上什么时候有疤了? 李凤宁疑惑间睁开眼,下一瞬陡然睁圆。 屋子里虽然昏暗,可床上的大致模样总还看得清楚。躺在她身边,与她近到才几寸距离的根本不是梓言。 他脑袋枕在她枕头的边角上,虽然眼睛闭着,却依旧无损于他只能用精致来形容的面孔。而过去一直苍白的皮肤上终于泛起了一点红晕。他蜷缩了身体静静地睡在她身边的样子,就像一只柔软无害的小猫,完全让人想象不出他清醒时居然会有像狼一样野性难驯的眼神。 他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床上? 李凤宁愣愣地看他好一会,然后抬头四下看。 无论拔步床内暗格的花纹,还是盖在她身上的被子,都跟她临睡前一样,她伸手挑起床帐朝外看。 没错,这里的确是她书房的内室。 那么,他是怎么到她床上来的? 李凤宁伸手拍了拍额头。 她昨晚…… 对啊,她在书房里算军器监那些陈年旧账。梓言先前是陪着她的,可她看他一副熬不住的样子就赶他先去睡,后来还是碧叶说太晚了催她休息,她才独自回到书房内室。许是累了的关系,她沾枕即睡,夜里一次都没醒过。 但是现在…… 李凤宁看着离她才几寸远的少年。 他是怎么出现到她被窝里的? 终于被吵醒的少年意义不明地咕哝了几声后慢吞吞睁开眼,含混的声音里满满的是一股将醒未醒的绵软。只是前一刻还是没睡醒的迷糊,只眨眼功夫,清醒瞬间回到他的眼里。 他居然也没动,还是保持着与她近在咫尺却没有碰到的姿势,然后开口说了句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话,“吴枚请三个署令到自家喝酒,想要商量对付你的办法。” 啊?吴枚? 李凤宁有点莫名其妙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个,眨了好几下眼才反应过来。 那个军器监弩刃署的署令。 她去衙门之前就翻看过所有人的吏部卷宗,又叫严胖子让巡城兵马司的兵卒打听零碎的琐事回来。从结果来看,四个署令里其他三个总算还比较收敛,就这个吴枚又贪又懒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既然怎么都要杀鸡儆猴,李凤宁索性就罢了她的官。不过这个吴枚跟诚郡王府有那么点七拐八绕的关系,不甘心倒也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特特地地去打听这个做什么? “凤后传萧家郎君进宫,两刻钟就出来了,说了什么不知道,但是萧家郎君当时面色很不好看。”少年又说,“当天晚些时候,内侍又去萧府赏下去一匹御马,指名给萧令仪,还赞她武勇。” 李凤宁眨了眨眼,这件事她居然不知道。 李凤宁能进宫去告黑状,自然倚仗的就是凤后宠她。她知道凤后就算看出来她存心不良,也必然不会左耳进右耳出。再加上御前赏马这么明摆着的甜枣,也就是说这件事连大姐姐都已经知道了的。 李凤宁心里一定。 若说今上与先帝一般疼她,如今可还多个把她当女儿看的凤后。但凡李凤宁不是胡闹,只要她有几分道理可讲,万没有那对至尊妇夫不偏着她的道理。 “魏王府里,杨氏把他妹妹引进府里做了主簿,据说一直在劝魏王上书立李鸾仪为世女。”十四只一顿,又说出一条消息来,“他还在相看吏部尚书时蕴的嫡长孙,应该是想求……” “十四,我说过,”李凤宁终于开口,制止他继续往下说,“我不喜欢你。” 十四一怔,垂下眼眸不说话了。 他坐着李凤宁还躺着,于是即便他低头,李凤宁还是可以看见他的表情。并不是有多伤心难过的样子,十四的表情如果要形容的话,更贴近于一点“挫败”。 “你不讨厌我。”然后,十四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曾经在燕州对她说过的话。 李凤宁抿了下唇。 她无法反驳,她的确是不讨厌他。 或者说,谁能讨厌这样的人? 先是跟着她跳崖,然后又在隐岛上阻止她杀人。 回到安阳之后,她以为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谁想他居然又会突然出现,带着一条又一条她想要知道或者应该知道的消息。 四个署令密谋,听着仿佛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细想下去,他又不是神仙,哪里能预先知道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一定是跟了那几个人好一阵子了。刚刚开春不过是白天温暖些,夜里一样寒冷,而他却要连夜蹲守在别人的屋外,忍受着寒冷饥饿去等待那或许根本就没有用的只言片语。 只要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心里发酸。 这不是一句“她没有要求他这么做”就可以推卸一切责任的。 “十四……” “我不想回解百忧。”仿佛蚊呐一样的声音响起,轻到李凤宁都几乎没有听清楚。 李凤宁愕然间看向十四,他看着她的目光里有一丝哀求。 而哀求后面藏着的…… 是“恐惧”。 李凤宁愕然。 她不知道十四在解百忧里是什么地位,但是就凭着他能杀死驲落使节,只怕地位不会低。而数次目睹他杀人的李凤宁,也很难想象这世上有什么能令他害怕。 但是,他的确是在害怕。他甚至为了能不回解百忧,说出这样的话。 这就是为什么他拼命收集对她有用信息的原因? 他想证明他的价值,想找一个可以留下来的地方? 这么想着的李凤宁,心瞬间就软了一块。 只是一个容身之所的话…… “那就跟渭阳一样。”李凤宁说,“我雇你,酬金每次算就行了。” 十四一怔,突然露出一丝喜色,虽然转瞬即逝。 “好。” 第130章 客来访 这日,李凤宁请范聿妇夫过府做客。 李凤宁自觉在军器监独立无援,又兼被殷六挑起心思,便一直想着怎么把范聿引进军器监来帮忙。被军器监的事弄到焦头烂额的李凤宁便寻到由头,说是范聿为新宅费心了,特地单请了她们妇夫过府小聚。寒暄之后又坐了会,俞氏便说要看随儿的新屋。待随儿引着他去了之后,李凤宁便请范聿在书房坐下。 对李凤宁来说,范父上官氏与她生父打小一同长大,范随又养在自己身边,看范聿自与外人不同。而对范聿来说,在魏王正君已经过世的现在,整个安阳只有李凤宁才是真正连着血缘的亲戚。于是这对年纪差了八岁的从表姐妹居然还算是相当亲近。 范聿虽然官位极低,到底“柳牍山人”不同凡俗。论容色她还未必及得上殷六,可只在那里一站,宽袍大袖凭窗眺望,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扶着窗框的模样却别有一股风流不羁的味道。 她一回眸,眼波流转,唇边勾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说出来的话却能噎死人,“蝎蝎螫螫了半天,还不说?” 前头还一脸自如的李凤宁听到这话不由脸一僵。她讪笑了下,才道:“聿姐,你能过来帮我吗?” 范聿眼波一转,漾出点浅笑来,“说来听听,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我现在还没理清楚。”李凤宁想了想,“京外各地锻冶坊先撂着,京内军器监里缺人缺得厉害。能拿月俸的官位上都不缺人,可底下干活的胥吏只有一半。属下的工匠却得更多,除了几个五十多岁都干不动活的还能来应卯,其他人多是交了罚钱,再外头干别的活。”李凤宁越说语气越沉重,“物料库里的东西才清点到一半,看起来兵器该是足数的,可其他能卖到市集里换钱的就难说了。” “那你下一步的打算呢?”范聿听了好一会却不置一词,只继续问道。 “我想……”李凤宁抿了下唇,似乎有点犹豫,可她在看了范聿一眼之后还是说了,“把库里那些东西能融的融了,能做的做了,先到两市里换成钱,把过去的账平一平再说。” 这话说得连范聿都挑起了眉。 照规矩上来说,不论什么衙门办什么事,都是先估个钱数给户部。等户部给了银子之后,该买的买该用的用。最后事情做完了,把账报一报,多退少补就行了。 但是像军器监这种濒临废弃的衙门,常常报上去十两却连一两都拿不到。于是衙门只能向买物料的地方打欠条。就算民间商家不敢向朝廷衙门收债,可经年累月下来欠成了一笔非常大的数字也是事实。 而物料库里,别管是发霉的皮子还是锈蚀的刀剑,那都是归属于朝廷的东西。看管不力都要论罪,何况是拆散了去卖钱? “你倒是胆大。”范聿却是个好事的,非但不说她荒唐,表情里还露出十足的兴味。 “躺着伸手要钱是容易了,可一来陛下说国库不宽裕,什么活都没干就要十来万两银子我也开不了这个口。二来,”李凤宁一脸头疼的表情,对着范聿她也不避忌,“先帝在的时候就说过,匠户制也是本朝一弊。逃役和出钱代工的事各地都有发生,抓回来要杖责要入狱,每年空耗在这上头的银子就不知有多少。就算我眼睛一闭当不知道这回事,军器监也跟京外的锻冶坊不同。那里只要把制造法式发下去,直接照着做就行了。但是安阳这边,没点头脑本事的人来了也是浪费钱粮。”她略顿,眼睛一眨,仿佛征询意见似的看向范聿,“所以我想,索性翻了盘重新弄,从外头招几个好的工匠进来。” “想得还算周全。”越听越入神,到最后干脆整个人都转过来面对着李凤宁的范聿沉吟了阵,“那么我呢?”她几步回到桌前,坐在了李凤宁的对面,“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在外面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 范聿在当年可是秀才一科的头名,后来又娶了礼部侍郎的儿子,当时可谓是风光。可她入仕却做的是正九品下的卫尉寺守宫署丞,各处宫室的床帐被褥一管就是九年。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她绣花枕头一包草,光有读书的天分没有做官的本事。 “外人都说柳牍山人的花鸟是一绝,可小六和我知道,聿姐你最爱的是机关器物。”李凤宁狡黠的笑容里露出一丝笃定,“你书房里,藏了整箱子的图纸。” 范聿一愕。 “聿姐,当年你虽然跟伯母吵了一回,可之后还是去做了官。”李凤宁认真地看着她,“我去卫尉寺问过,你每年都会做些新东西出来,存布料的箱子,晾帐幕的架子。如今军器监这里我做得了主,你要是过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来顺了伯母的心思,二来你自己也喜欢,不是更好吗?” 李凤宁这话,说得范聿脸色微变。 范母原是屡试不第的学子,有一番缘故才在殷家做了账房。待范聿开蒙后,范母见她聪敏伶俐,便把过去的想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谁想秀才一科考到头名的范聿居然拒了吏部的任命,还口口声声讨厌做官,直把范母气病了。范聿虽有悔意,可吏部的任命也追不回来了。最后还是才八岁的李凤宁想了办法,进宫去求了个卫尉寺守宫署丞下来才打破僵局。 因守宫署要画花鸟鱼虫做图样子给绣工,范聿的画得了先帝一声称赞,于是才有了“柳牍山人”的名头。旁人都道范聿爱画才不想做官,只有进过范聿书房的殷六和李凤宁才知道,画画于她不过是末技,她心里喜欢的根本是做那些机关器物。 “你这丫头……”范聿这回想起过去种种,语声柔软了一瞬,随即表情恢复平常,“哄人哄到我这里来了。” “那聿姐是答应了?”李凤宁眼睛一亮。 “我就算答应,如今的军器监能做什么东西?”范聿嘴角一勾,又是那副表情柔和,说出来话却能噎死人,“连个炉子都烧不起来,说什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凤宁表情一滞。不过范聿的话也在理,她只得蔫蔫地应了声,“那等我收拾好了再来请聿姐。” 李凤宁这副可怜样倒是看得范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虽然她极快地收起来,继续用那种听上去更像是轻嘲的语调说话,“军器监的那些烂账,你打算自己做?” 李凤宁不知她为什么提这个,自然点了点头。 “凡事都想着自己来,你这个皇女做得还真是独立特行。”范聿说,“人家都把能干活的送到你手边了,你居然不用?” “能干活的?”李凤宁愈发不明白了,“谁?” 范聿勾起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期待着什么好戏似的,“前年你闹春闱的时候,就不记得隔邻号间那人长什么模样?” 前年春闱? 当时是有人泄露科考试题后企图嫁祸李贤,李凤宁虽赶去考场,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到底谁买了试题,于是她只好故意在号间里吵嚷,被隔邻号间学子上报给巡逻的衙役,才终于如愿把事情闹了开来。 不过隔邻那个学子,李凤宁也只在进号间之前瞟过一眼侧脸。时隔一年多再去想,是如何都想不起来那人长什么模样了。 “那人在春闱之后,可是被魏王亲自点名,当年就带去燕州王府做了主簿。”说到这里范聿不知为什么一笑,“现下人在你府里,你反而不知道?” 魏王亲自点名…… 这一句话的效力,对李凤宁来说简直比平地炸雷还要响亮。 “难道是,”李凤宁脸色丕变,瞬间便想到了,“曹琏?” *********************************************** 与此同时,皇女府后院,随儿的新屋。 俞氏用极其挑剔的目光仔仔细细看过屋里每个角落后,表情才稍微松了点,“还算不错。” “姐姐画的图样嘛,当然好了。”跟在他身后的随儿闻言憨憨一笑,抱起他的手臂说,“姐夫,咱们别站着了,到那头坐。”然后他一扭头,“栗笙,倒茶来。” “这是你的屋子,她不用心谁用心?”俞氏被他拉着,两人从卧房的内间里出来到了外间窗下的坐榻边。那里早就站了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见两人走过来,只默默屈膝行礼并不出声。 “姐夫坐。”随儿轻推了下俞氏,自己到他对面坐下。 俞氏看看窗外。 外头阳光灿烂,雪白的墙上嵌着新烧制的透窗。前头是一棵虬曲盘绕的梨树,枝桠上才刚见了点茸茸新绿,想必一树雪白时会十分漂亮。 俞氏收回视线又朝随儿看去。 他穿着一件七八成新的棉半臂,乍看着寻常,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衣裳上的缃色牡丹与竹青圆叶都不是织染而是绣出来的。俞氏暗暗估算一下,要是单让他一个人绣,这么间衫他得绣上半年。 “姐夫尝尝这个,”不知道自己身上一件家常衣服就叫人咋舌的随儿笑呵呵地把一碟茶饼推到俞氏面前,“很好吃的。” 俞氏拿起茶饼,又轻抿一口茶。当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的时候,他看了眼随儿再平常不过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随儿很不必留在李凤宁身边。寻个人品好家底也殷实的嫁过去,不比他待在李凤宁身边做个小厮好?只是今天他跟着范聿到皇女府做客,在随儿新屋里看了一圈之后,俞氏却终于明白他妻主为什么不着急了。 范聿官位虽低,柳牍山人的画却好卖。所以只抿一口,俞氏就猜这杯子里的应该是贡品。皇女府里有贡品不稀奇,但是随儿却对一碟子平常的点心兴致勃勃就值得让人多想几分了。 随儿也不是关在后院的无知孩子,东西两市都知道他会做生意能赚钱,自然不会不懂茶叶的价值。而他不看在眼里,只能因为吃惯了,自然就想不起要稀罕了。 俞氏抬眼看了看随儿,随儿眨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咧嘴回给他一个微笑。 人道无欲则刚,俞氏以前总觉得天方夜谭,可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才发现,其实还有一种法子可以做到。 可以用银子堆出来。 不要说什么饥饿、寒冷、疲累、困苦,这孩子大约从来就没试过自己想要什么。因为有个人会在他想要之前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是伸手去拿而已。 李凤宁倒真用这法子养出了个心地清透到一点杂质都没有的孩子,只是不说什么将来什么风雨,满京师了离要能寻出一户供得起他眼下这种吃穿住用的人家只怕也是难如登天。 而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家…… 俞氏看了眼随儿略显懵懂的眼神。 人家凭什么这么供着他? 随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也所以,其实就跟他妻主说的一样,这个孩子还是…… “姐夫,”显然没法知道俞氏心里在想些什么的随儿说,“小……表姐她想请姐姐去军器监,你说姐姐会答应吗?” “让你姐姐去军器监?”俞氏先头虽猜着一点,也是到现在才总算有了准信。 “娘会高兴的,俞大人应该也不会不高兴。就是姐姐,”随儿压低眉头,抱怨了一声,“她脾气太怪了。” 俞氏看着他,不由低笑了一声。 范聿当年可是秀才一科的头名,却在个正九品的位置一待就是好多年。幸亏她还顶着个柳牍山人的名声,否则俞父非得逼着儿子和离了不可。 “那你觉得呢?”俞氏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抱着一点逗孩子的心情,浑然没觉得随儿真会知道。 “不知道。”随儿没想到俞氏会把问题扔回给他,微微瞠目后肩膀一垮,“姐姐这么聪明,老是管点床帐被子有什么意思。不过她换到别的地方去肯定会很忙,没功夫画画,也没那么多功夫陪你了。”说着说着他自己开始愁了,“好像也不太好啊。” 微微的讶然过后,俞氏不由笑了起来。 这孩子果然招人疼。 就像范随说的,范聿如今是卫尉寺守宫署丞,管的就是皇家的床帐被褥一类东西。说难听些,随便哪户人家拉个男人出来都知道这活怎么干,何至于要用个秀才?俞氏初嫁时也正因为这个才意气难平。可时间一长,相比起那个天天回家他却从来见不着影子的娘,俞氏还是觉得这样更好。 只是这个随儿居然不仅不会偏帮着李凤宁,不会只想着让她姐姐平步青云,居然还连他都想到了。 “现在问你呢。”俞氏只笑说,“如果你姐姐一会过来问你,你也说不知道?” “我当然想要姐姐答应。”随儿睁大眼睛,“要是姐姐跟姐夫能搬过来住就更好了。” “你当这是你家吗?”俞氏失笑,“想叫谁住进来都行。” 他一边感叹于到底血浓于水,这个从小就没住过家里的孩子到底也会眷恋亲人,一边又对他孩子气的话好笑。 这堂堂皇女府,是那么容易进的? “这里就是我家。”随儿眉头皱了下,抿紧唇,声音却不知为什么低了几分。 “随儿,”怎么看这情状都不寻常,俞氏一挑眉,连忙问道,“怎么了?” “她问我……”随儿先是有点犹豫,到底跟俞氏亲近,拖延了好一会还是说了,“要不要嫁给她……” “你不愿意?”俞氏不由奇道。 “没有啊。”随儿抿了下唇,“但是她叫我自己想……” 俞氏不由挑眉,“你想嫁给别人?” “不要。”这回倒是答得干脆利落。 俞氏再问:“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这个也回答得肯定无比。 叫他嫁给孟溪就哭成那样,一场风寒能吃上两个月的药,还被大夫说忧思过重。李凤宁一去范家,这孩子当时就能对着她说“要回家”。 说他不懂吧,外头女人的事情他说得条理分明,东西两市都知道他招财童子的名声。要说他懂呢,有那家的男孩子说起“喜欢”能那么直白,一点羞涩都没有的? 不过…… 他觉得他有点明白随儿为什么会犹豫了。 随儿心底澄澈,本就不是什么欲壑难填的人。他所思所念不过就是一个“与李凤宁在一起”而已。如今既然都做到了,当然就别无所求了。 反过来想,寻常人患得患失,望穿秋水,辗转反侧,也是希望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希望自己在心上人的眼里与众不同,希望常常见到她,希望她会对自己好。 而这些,对随儿来说是从来没有失去过的东西。 换言之,不成亲的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所以自然就没了早早成亲的急迫。 李凤宁要是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会不会反而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一瞬间俞氏心里泛起点看好戏的念头,倒是冲淡了点“弟弟还是被李凤宁骗走了”的不爽快。 “随儿,”俞氏既然想明白了,便拉过随儿的手握住,“横竖这些事也不着急,你慢慢想就是了。” “哦。”随儿半懂不懂地点头,补了一句,“她也这么说的。” 不过乘机磨一磨李凤宁是一回事,夯实了随儿在这府里的保障,又是另一回事了。 俞氏只浅浅一笑,“不过有一样,既然你住在这府里,就不能成天无所事事。等你身子养好了,还是要把以前的那些事再捡回来。” “好啊。”随儿又点头,“我也打算再暖和些就去新铺子看看。”他一皱鼻子,“她白天都不在家,我待着好无聊。” 正巧这时候,桃埙从外头走进来,见两人话头一停便上前禀报说:“公子,郎君,前头传话过来说,主人与范小姐事情谈完了,请两位过去一道用午饭。” “都这么晚了?姐夫我们走吧。” 第131章 羊肉摊 东市,一家露天的面摊。 说是摊档,其实占地颇大,地方也收拾得挺干净。因摊主焖羊肉做得好,不少客人慕名而来,长年下来也算是东市一景。 写着“羊肉”两个大字的布幡下,萧令仪一个人独占了张方桌。她拿起筷子,一脸闷闷不乐地夹起一块滴着酱红色汤汁的羊肉,放进嘴里。 然后,叹了口气,“唉……” 如今萧家只能用一团乱来形容。 自那位五殿下引来一个孟溪之后,她前脚才踏出府门,姨母萧明堂就把她和萧端宜两人叫进书房,铁青着脸好一通审问之后狠狠教训了萧端宜一顿。如果不是姨父闻讯从后院赶来死活拦住,姨母手里那根藤条肯定就抽到萧端宜身上了。 这时候还护着儿子的姨父在前不久被凤后传召进宫,回来的时候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到现在还躺着起不来。 她哥端宜之前对着亲娘的斥责还能梗着脖子抗辩,姨父气病了之后也没了声息。如今整日关在自己的屋子里一声不出,连她都不肯见了。 萧令仪又夹了一块羊肉,愁眉苦脸着塞进嘴里。 如今整个萧府都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下人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了。要不是她怕雪上加霜,她情愿住到客栈里也不想回萧府。 这一切,能怪谁呢? 对着那位说什么“萧家最好想清楚要不要得罪我”的五殿下,萧令仪起初也有点反感。可在渭阳处了那么些日子下来,她真觉得李凤宁是个挺好的人。 萧令仪事后想想,当时除了李凤宁以势压人之外,的确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而在渭阳征集船只船妇和借粮的时候,事后给兵士抚恤给百姓补偿的时候,如果不是她顶在前头事事都朝自己肩上扛,隐岛剿匪也不可能那么顺利结束。 没有她,当今圣人哪能知道“萧令仪”是谁?更不要说亲口赞她武勇,又赏下御马来。 萧令仪想起马厩里那匹神骏非凡的三花马,心里就一阵发热。可早春微凉的风一吹,她心情又沉重起来。 平心而论,她心底也在埋怨她哥。 都到京师了,干嘛不回家?就算嫌家里规矩大想在外头赁房子住一阵,什么屋子赁不起非得跟个陌生女人同住一屋?还一住一个月,最重要的是,叫五殿下看见好多回! 换到她自己身上,知道未婚夫君做出这样的事来也要不高兴,何况人家还是皇女? 偏生她哥还像没事人一样,回宁城传话之后又去了渭阳。这不明摆着跟人说,他就不是个安分人,就爱像个野丫头一样朝外跑么? 萧令仪一面想,这事换到自己身上也必得闹到把婚退了不可,一面却又觉得要真退婚了她哥就太可怜了。姨父倒是暗示过,希望她借着以前的关系去跟五殿下好好说说,萧令仪每回都是支支吾吾落荒而逃。 她倒是可以对李凤宁说她哥比她聪明多了,说他能读书有见识,可人家是要娶夫郎又不是招幕僚,要聪明见识干什么。但是要说她哥贞静贤淑、文雅端方,萧令仪又觉得也实在太亏心,她张不开那个嘴。 “唉……” 萧令仪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那么难吃?”一旁突然有人搭话。 萧令仪一抬头,居然是个认识的,“曹琏?你怎么也来安阳了?” 站在她独占那张方桌边的,是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人。这人单看着倒不觉得胖,可旁边但凡随便站个人就能发觉她比别人大上那么一圈。她脸长得圆润,一双眼睛却并不显小,只一笑起来看着就非常讨喜。 却正是燕州宁城魏王府的主簿曹琏。 萧令仪因为瞒着家里练武,所以常常到外头馆子里加餐,连着几回碰上就认识了。此时在安阳的东市看见她,自然十分意外。 “大小姐。”曹琏拱手草草行了个礼,然后眼珠子就朝萧令仪面前那碗焖羊肉看过去,“我听说东市羊肉出了名的好,怎么竟然很难吃吗?” “羊肉?”萧令仪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坐了个手势示意曹琏坐下,“不是。我心里有事,吃什么都没味道了。对了,你怎么也来安阳了?” 曹琏本是笑呵呵的,看着那碗羊肉几乎能用双眼放光来形容。此时听萧令仪一说这个,脸上笑容不变,“大约是嫌我老曹吃得多,叫魏王殿下赶出来了。” “啊?真的?”萧令仪呆愣了一瞬,却没想过去疑她的说辞,她犹豫了一瞬,“其实也好吧?至少不用日夜对着那个李鸾仪了。你现在是去吏部等轮候?” 曹琏听她这么说,笑意更深,“大小姐不用担心,魏王殿下好歹绍介了个地方给我,活还是有得干的。”她说着,另从筷筒里拿了干净筷子,从碗里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然后她眉头一皱,回头喊了声,“老板,再来碗热的,都凉透了。” “是吗?”萧令仪点了点头,“那就好。” “大小姐不问是哪里吗?” “京师的哪个衙门吗?”萧令仪想了想,也无甚头绪,“不过这下你可偷不了懒了吧?” “哪里,我也以为现下要忙的,”曹琏颇有得色,“谁想居然还比之前轻省。”她乐呵呵地说:“那点事其实每天花上一刻钟功夫就顶了天了,但是我磨叽磨叽,大半天就过去了。” 这样……算好吗? 萧令仪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无意间眼角瞥见到曹琏后头站了个人,她抬头看去顿时一呆,“五,五殿下?”她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后面还站了个的曹琏本想回身的,待听到萧令仪那声称呼,惊得张大了嘴,“啪叽”一声夹的羊肉都掉到桌上了。 头上布巾身上棉衫,怎么看怎么是个寻常人家年轻姑娘的,却正是李凤宁。她手里提着个挺大的包袱,对着终于注意到她的萧令仪极之自然地一笑,“令仪,你也来这里吃羊肉么。” “诶?啊,是啊。”因着家里那点事,萧令仪看见李凤宁之后,总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浑身不自在,连表情也僵硬了起来,跟着问了句傻话,“呃,殿下,殿下也来吃羊肉么?” “杨老板——”李凤宁却像是没发现萧令仪的尴尬似的,只扬声喊了一下,也不问过她们两个便径自坐下了。她手里的包袱朝地上一放,“哐啷”几声,里头好像有什么金铁一类的东西,“我有点东西想卖了,所以到东市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顺便过来坐一坐。” 萧令仪见李凤宁坐下,也只好讪讪坐下。她一转头,正要向曹琏介绍,却不知为什么曹琏的表情看上去更像干笑,“曹琏,这位是……” “大小姐不用介绍了,我如今正是跟着这位做事。”曹琏说着,便朝李凤宁一低头以为见礼。 跟着李凤宁? 萧令仪看一眼李凤宁,见她毫无反对的意思,便知是真的了。她顿时一喜,“那真是该恭喜一下了。” 萧令仪在燕州宁城长大,自是知道宁城的魏王府里是个什么光景。魏王再好,也抵不过李鸾仪的可怕,再说她自在渭阳跟着李凤宁剿过匪之后,就一直对她颇为感佩。既然打心底里认为这的确是份好差事,她这一声恭喜也就十分真心诚意。 只她说得认真,听的两个人却表情各自不同。李凤宁是微微一笑,曹琏却更加苦恼了。 李凤宁弯着唇角,“前儿蒙大姐姐赐字,令仪叫我谨安就好,也不用叫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听得我浑身不舒服。”随后她看了眼一旁的曹琏道:“曹琏,你也是。” 萧令仪也不是个会瞻前顾后的,她只觉李凤宁笑得通透轻爽,看着不像口是心非的样子,便点头应道:“谨安。” 她这干脆的样子显然对了李凤宁的胃口,只见她眼睛微眯出一个看来更加亲切的笑,“我在安阳亲戚多朋友却少,令仪你要是得闲,多去我那里坐坐如何?军器监那边有校场,连骑射都可以练。” 那笑容里隐隐约约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只是萧令仪一听到“校场”和“骑射”哪还顾得及其他?顿时一叠声地答应下来。 不一时,那一直缩在火炉旁的老板居然没叫伙计,而是亲自捧着一只大盘子过来了。她人没到,烤肉的香味却已经飘了过来。待她把盘子朝桌上一放,只见烤成金黄色的羊肉还在“兹兹”轻翻着细小的油花,那股热腾腾的香气卷裹着孜然的味道,简直能勾得人垂涎三尺。 萧令仪看一眼对面的曹琏,见她直勾勾地看着羊肉,眼神都不对了的样子便有点好笑。 “凤小姐,不知道今天您会来。”一把年纪的老板搓着手,“今天早上那头羊的羊腿只有这些了。下回,下回您早点说一声,我留最好的肉给您。” “你说的啊。”李凤宁说,“那下回我不客气了。” 李凤宁这么说老板却十分高兴,连声答应着才去了。 “五,谨安……”看得一旁的萧令仪十分吃惊,“居然认识这里的老板?” “其他地方不好说,整个东西两市再加安阳内城,哪里有什么好吃的我都知道。”李凤宁一咧嘴,顿时多了几分稚气,“令仪你爱吃什么尽管说,我带你去就是了。” 这边萧令仪还没答话,一旁的曹琏倒是接了口,“此话当真?” 李凤宁微微讶然看了眼曹琏,“当然。”随后她一指桌上的烤羊肉,“乘热吧。杨老板寻常都不肯做的,凉了味道就差了。” 第132章 客求助 时显轻拉了几回缰绳,一溜小跑的黑马停在军器监门口。 虽说房子还是那房子,可门口立着的两个守门衙役看着就挺精神,再加上重新漆过的“军器监”匾额,看着还真有了几分不同过去的新气象。 一脸心思沉重的时显像是被这样的景象安抚了似的,表情略微轻松了点终于翻身下马。 时显今日是休沐,便没穿着官袍。可京师里能站在门口的衙役哪个不是人精?能在大街上跑马的就没有寻常人。此刻见时显下马,其中一人便过来先躬身低头,再道:“请问这位大人名讳,来军器监是为了哪样事情?” 时显只说:“我是御前翊卫时显,凤宁殿下可在?” 所谓翊卫,全是由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家的女儿充任,一般最多到二十五岁便会调职他任。按其职责来说是“守卫皇帝”,可平时要做的事无非就是陪在皇帝身边,端茶倒水传话陪聊。能选入翊卫的本身就家世不凡,又干着在皇帝面前最露脸的事,想也知道将来的前程必然一片光明。所以虽然翊卫本身没什么职权,可到哪也不敢轻看了。 不过或许因为军器监里到底有个皇女坐镇着,门口的衙役也不至于露出太过谄媚的表情。上前问话的牵住马,赔笑着说请稍待,另一个早就进去通报,不一时带出个“请进”的回复来。 那衙役一边解释说“我们大人现下不在屋里,在后头校场上”,一边把时显朝后头引。 时显本是心事重重,一路上见几个小吏打扮的人来去匆匆,就不由多看了几眼。小吏们或抱着大叠的书簿,或念念有词,均是一副十分忙碌的样子。时显到底在御前打转的人,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军器监这么忙碌,不由问了声,“你们现在很忙吗?” “咱们大人可厉害着呢。进来头一天就罢了署令的官,”引路的衙役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她们这些不入流的不更像蚂蚁一样,一踩死一堆?哪里还敢不尽心哟。” “是吗……”时显听得一脸若有所思。 不一时,校场到了。 军器监既然是制武器的地方,必然会有试验武器的校场。而此刻校场边树了一排木人,木人身上或多或少扎着几根箭。有个人骑在马上自远而近跑来,马一边跑那人一边张弓射箭,随后“啪”一声弓弦响,一支箭飞射向木人,“噗”一声闷响射到木人的手臂上。 “好!”时显不由得赞了声。 对翊卫来说,就算武艺根本没有用处可还是要练的。一来痴肥蠢笨绝对不会招皇帝喜欢,二来,皇帝也偶尔会让翊卫陪着练练武。所以时显自然看得出来,这马上人的骑射功夫是下过苦功,相当出色的。 她这一声好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却招来了一旁长桌边那人的注意。李凤宁放下手里的轻弩,转向她道:“时显,今日过来寻我是什么事?” 时显连忙收摄精神,匆匆过去,拱手行礼道:“见过五殿下。” 时显在宫中做翊卫那么些年,自然与李凤宁打过无数次照面。都能在先帝面前说上几句话的时显,自然深深知道李凤宁有多得宠,所以从来不敢自恃身份,向来对她十分客气有礼。 “总觉得大姐姐这个表字白取了,都没人肯叫。”李凤宁似真似假地抱怨了声,随后道:“有阵子没见了,时大人最近可好?” 时显的祖母是吏部尚书时蕴,在殷大人在世时几乎就是个“殷党”。她可算是看着李凤宁长大,所以李凤宁见到时显便先问候她一声。 时显连忙应了,“家祖母一切安好,多谢……”她犹豫了会,还是道:“多谢谨安关心。” 临行前她祖母特意关照过,李凤宁大约会不喜那声“殿下”。时显今日寻到衙门是有事求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听祖母话为好。 李凤宁倒是有点意外。她像是有点挺新鲜似的多看了时显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转过头去扬声道:“令仪,莫要练得太过了,停下来歇歇。” 令仪? 难道是萧令仪吗? 眼下御前就户人家的姓经常出现,况且又连着眼前这位殿下,于是时显不由得也好奇了一下。 却见那骑在马上的人勒着缰绳走近了,极其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朝她们这边走来。她看着年纪像是比李凤宁还小些,人倒是比她高了半寸。她肤色略黑,一张面孔只能说生得挺端正,倒是那双眼睛清清亮亮,看着像是心地坦荡的,叫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谨安,这身铠甲太重了,胳膊都抬不起来。”该是萧令仪的年轻人一边解着头盔的系带,一边朝两人走来。她看见时显后,先是干脆利落地一拱手,然后才把头盔摘了下来。 时显见她一头的汗,再看她身边已经空了的箭囊和手里那张强弓,不由有些意外。 这看着倒像是军器监的陈年旧货。 听这萧令仪的语气,难道李凤宁让她试军器监的库存? 而且看萧令仪这语气这态度,难道她御前听到的消息有误?其实李凤宁还是想娶那个萧家二公子的? 不管时显在那里胡思乱想些什么,李凤宁只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她看了看萧令仪这一头汗,“我屋子后头隔间里备了点干净衣服,你不要急着回去,先去梳洗一下省得着凉。”然后李凤宁转向时显,“咱们进去说话吧,日头偏下去点就觉得凉了。” 时显哪里不知道李凤宁这是看出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于是寻个理由叫她进屋单独。她自无不应的道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军器监主官的屋子,待衙役奉了茶退下之后,时显突然站起身,郑重地一揖到底,“求谨安援手。” “这是怎么了?”李凤宁显然没想到她突然这么大礼,一怔之后连忙从书案后起身,扶起她道,“有话直说就好,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时显看着她,嗫嚅了阵,终于还是一长一短把事情给说了。 时显有个同胞的弟弟,开春就要满十五岁。因现下还是国丧,所以时家也并不着急,正好暗地里多看看。谁想前阵子突然魏王府突然来了人,送了份挺重的礼之后,便露出意思说要提亲。 这可把时家上下都吓到了。 若换到几个月之前,时家可是巴不得能立刻答应。可眼下的魏王府里可是只剩下一个李鸾仪了。 去年春天的时候,李鸾仪勾结地痞差点把她亲姐给弄死的消息,虽明面上没传暗地里谁不知道啊?她虽不知用什么法子进了国子监,可这么个人居然能把塾师气到连得罪魏王都不怕也要赶她出来,已经成功让整个京师的富贵人家都为之侧目。更何况之后那些什么当街调戏良家男子,什么酒楼砸烂雅间,听得实在让人无法直视。 她才在家里说过,若魏王的女儿就这副德性,那李凤宁肯定是先帝亲生的。没想到转头魏王府居然给她求亲来了。祖母、她母亲和姨母,连着她急忙商议,可说来说去也拿不定主意。 先帝过世后,魏王的确有了点做皇姨的样子。无论是今上登基,还是朝议时吵闹不决的时候,有她在总不至于闹得太离谱。时家向来是谁在御座上听谁话,所以现下与魏王关系不错。 可跟魏王关系再不错,也不能把弟弟朝火坑里推吧? 到最后还是祖母说,看李凤宁怎么想。 一来李凤宁最知圣心,她就算说岔了,也能把皇帝劝过来。二来时蕴最知道李凤宁的性子。她不仅不待见李鸾仪,而且绝不吝于把她的厌恶给表现出来。有她出头,总比时家不识好歹地拒亲皇家宗室的好。 时显却觉李凤宁更有可能置之不理,毕竟她现在已经不是魏王府的人了,何苦再去跟那种货色掺和在一起。可时显到底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自告奋勇。万一事有不谐,也能推到她年轻识浅上。 时显一通说完,惴惴不安地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听完之后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时显,仿佛知道时家把她推在前头挡灾的意思。好一会,直等得时显都开始坐立不安的时候,李凤宁才笑了下,“这事简单,叫小云儿认我做个干姐姐就行了。” 云儿是她弟弟的乳名。 时显愣了下。 哦,对了。 十来年前,李凤宁去时家的时候见过她弟弟。当时小云儿才牙牙学语,李凤宁还抱过他一会。 只是…… 为什么要认她作姐姐? “然后你尽可以去跟魏王府的那谁说,我干弟弟的婚事我已经有主意了。”像是知道时显心里在想什么,李凤宁解释了一句。 原来是这个意思。 时显明白了。 干姐姐嘛,自然就是一家人,当姐姐的自然可以对弟弟的婚事发表意见。 “谨安,这也拖延不了多久……”时显说。 “这个不用担心。”李凤宁一咧嘴,勾起个怎么看都不觉得良善的笑,“我是真有人选了。” 啊? 这么会功夫,已经有人选…… 时显心里一颤,想到一个可能性就心里发热。可转头又想起那个“干姐姐”,又颓然叹了口气。 如果有可能,她倒是想……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李凤宁应了声进来之后,换过一身衣衫后看着颇为清爽的萧令仪走了进来。 “就是这个萧令仪。”李凤宁说,“你回去问问时大人与令堂大人意下如何。” “啊?你们在说什么?”刚刚走进来的萧令仪愣愣地对着李凤宁眨了眨眼,完全一头雾水的样子。 时显微讶。 这个萧令仪? 咦—— 但是…… 好像真的挺不错哎。 第133章 遇曹琏 庆阳门大街,永安酒楼,二楼雅间临窗的座位。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让饭桌上陈年的坑坑洼洼纤毫毕现。曹琏把个软垫放到桌上,朝前一扑,把脸埋进靠垫里,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街对面是一排打铁铺,平时就不会人来人往,该歇晌的时候自然更加冷清。除了隐约的水流声外,只有偶尔几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曹琏一脸百无聊赖,眼神放空,看向飘着朵朵白云的蔚蓝天空,然后悠悠叹了口气。 “唉……” 她是青州永安县人,家里是做杂货铺买卖的。虽然她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为啥她娘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开个杂货铺还能开成县城首富,总而言之她打小就没为银子发过愁倒是真的。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她娘就说送大姑娘去读书呗,只要能写个家书算两笔账就行。于是她稀里糊涂进了县城的一家私塾,又不知怎的,稀里糊涂过了县考和州考。 曹琏觉得开杂货铺太辛苦,便想去县衙做个主簿。 县衙能有多少活要干?每日用上一两个时辰把事做完了,剩下半日就喝喝茶发发呆就好了。等过个一两年娶房能干的夫郎,把屋里的事都交给他打理,日子就更舒坦了。 她思量着,真要过上轻省的舒心日子,就不能怕一时麻烦。“春闱落榜后一蹶不振”,怎么都比“图轻省才做主簿”要好听些。何况安阳乃是首善之都,好吃的东西必然多。所以她就做出了一个让她已经后悔两年,并且显然会让她继续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来安阳参加春闱。 再然后,整个事态就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握。 你说,在春闱考场听到隔邻号间有人说“应该在第二排第三块砖头里”时,她能不报告巡逻的衙役么?科考作弊,轻则蹲大牢,重可是要斩首的。 接着,魏王府的招揽她能不接受吗?宋章当时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她那一声报告坏了人的好事,若不答应则“恐有性命之虞”。 然后,她怎么知道叫李鸾仪一声“二小姐”就得罪她了?谁都知道李鸾仪上头有个姐姐的好不好。 但是现在看起来,其实刚刚过去的两年她过得还不错。至少前年春闱的时候只受了一番惊吓,而在燕州王府时,好歹宋章挺看顾她的。 而现在…… 有人从打铁铺里出来。 曹琏一呆,眨了好几下眼,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这该叫人生何处不相逢么? 她躲人都躲到外头来了,居然还碰见她。 曹琏支起下巴,看着街上那人。 阳光下,那人一身新制的灰色棉衫。虽然通身下上一点金银也没有,可或许是精气神的关系,远远看着就觉得挺精神爽利。打铁铺的老板送她送到门外,两人又说了些什么,那老板才进去。从风里飘来的只言片语,听着像是刚刚完成了一笔挺不错的交易。 曹琏目光绕着那人打转。 怎么人跟人就差别那么大呢? 一个天家贵胄,一个库房里金银珠宝多到能砸死人的皇女,干什么就爱穿得跟普通人一样?比起李鸾仪来,曹琏现在看着的这个身份更尊贵点吧?但是为什么李鸾仪却总是一脸嚣张欠揍的表情,才从打铁铺里走出来那个却可以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清爽干净? 曹琏眼珠一转,瞟了眼那人空空如也的手。 休沐日还想着衙门里的事,还亲身一家家地跑打铁铺估价探行情,她需要这么努力上进么? 曹琏颓然叹了口气。 总觉得她是被宋章坑了一回。 街上这位脾气的确是比李鸾仪好了不知多少,可她又不是那种心怀大志想要平步青云的。曹琏总觉得,那位在阳光下穿过大街朝酒楼走来的人似乎正踩在她的梦想上。她每朝前走一步,她的梦想就破碎一点。 “唉……” 木头台阶上踢踢踏踏的响声过后,有人推门而入。 在阳光下趴舒服了的曹琏懒洋洋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在她对面坐下,曹琏与她四目相交了好一会,她才从那种昏昏欲睡的状态突然惊醒。曹琏讪笑道:“谨,谨安……”她尴尬地,于是慢吞吞地坐正了身子,一边迅速把放在桌上垫脑袋的靠垫抽了下去。 “你倒是机灵。”坐在曹琏对面那个却不咸不淡地说了声,“怎么知道这里能用我的名字?” 曹琏不好意思地一缩脖子,对着她如今的东主干笑了一声却没回答。 永安酒楼的冰糖肘子做得挺出名,而皇女府里那位随公子最爱吃肘子。曹琏觉得有六成的希望,就对着小二报了个“凤小姐”,而事实证明她果然没有猜错,小二立时就笑眯眯引她直上了二楼雅间。 对面那人显然也并非一定要得到答案,只问过一声便作罢。她扬声叫道:“小二。” 外头像是就等着她叫似的,立时应了声便进来,满脸堆笑,“没想到您今儿也会来。”她朝曹琏一示意,“这位来的时候肘子才炖上,还得一会功夫才能得。” “这个急不来的,先拿些茶水细点过来。” 李凤宁吩咐过后,小二应着去了。 曹琏这时候倒是有点惊奇。 其实这种饭馆食楼最有眼力劲,而李凤宁这人又极其好认,所以曹琏一时也弄不明白是李凤宁就爱自称姓凤呢,还是这些小二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起来,我该跟你聊一聊的。”李凤宁的目光从窗外转进来,语声里一片漫不经心,仿佛就是突然想起来还有那么回事似的。 曹琏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微微一重,她甚至下意识屏息了一下。 “那边……”她的手指甲在桌上刮擦了一下,然后像是觉得这样情绪太过外露一样抬起手腕,“怎么样?” “那边”是…… 魏王府吗? 一瞬间,曹琏心里泛起的绝不仅止于些微的诧异。 外间传言魏王府母女不合。就曹琏自己的观察来看,李凤宁自从燕州回到安阳,整个就像魏王府不存在似的。她跑过好几回皇宫,送出好些礼物,殷家、范家的表亲也都有来府里做过客,可就没见她提过魏王府。 那现在…… 所以,其实她还是在意“那边”的吗? 许是曹琏怔愣过久,李凤宁转眸过来瞥了她一眼。她微蹙着眉,仿佛微怒又仿佛懊恼的样子终于令曹琏回过神来,虽然她还是再寻思了一阵才答道:“如果魏王殿下再这么放任二小姐乱花银子的话,今年中秋的节礼都会凑不全。” 李凤宁听她这话却是一呆,随后嘴角一勾,“噗”一声,最后到底还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曹琏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笑。 须知那殷六下手不是一般的狠。她来清点并收回魏王正君的嫁妆时,要不是正屋卧室里那架子床是钉死在墙上的,曹琏都觉得她能把床都搬回去。对家具都这样,对其他的店铺田庄自然可想而知。她搜刮得有多干净,在魏王府就是管这茬的曹琏自是最清楚。 “她对她好吗?”像是解开了什么伪装一样,李凤宁的表情突然就轻松了很多。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曹琏想来想去也只能照自己猜的去理解了,“在宁城的时候,魏王殿下很少管二小姐。二小姐在外头惹出什么事来,多是宋长史料理了,至于她会不会禀报给殿下听,我就不知道了。” “是吗。原来……”李凤宁的声音有点轻飘飘的,仿佛飘荡着某种至少是曹琏不知道的情绪。 其实她反倒是对你的消息比较着紧。否则魏王人都已经在宁城,为什么宋章反而在京师?曹琏从来不觉得她有那么重要,可以让魏王府长史为了她千里迢迢从燕州回一趟安阳。 但这句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是没有说出去。 李凤宁会不会信倒在其次,更主要的是,这不是一句该由她来说的话。 “那么你呢?”有一瞬李凤宁不知道想什么出神,接着她眼眸一转看向曹琏,“你觉得李鸾仪如何?” “她还是回宁城比较好。”曹琏想也不想就说道。 她是认真的。 宁城虽富庶,到底只是燕州的首府。她娘魏王在那里品阶最高,就算燕州太守也得看在她娘的面子上容她几分。 可安阳是什么地方? 不算她眼前这个,皇帝的女儿就已经有五个了。且不止是御座上已经换人,“皇帝最疼爱的妹妹”也都换人了。李鸾仪要得罪个把魏王都惹不起的人,她只是活该,魏王却会被连累,而那个对魏王尽心竭力的宋章自然也会被拖下水。 “李鸾仪的话,我不会让她成为魏王世女,更不会让她继承爵位。”李凤宁的声音柔软平滑,仿佛述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只是她的笑容里却透出一股子令人心凉的味道,“她要成亲可以,夫家不能有人官位在六品以上。”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用特别的慷慨激昂,又或者满怀怨恨,仿佛再自然不过的事一样,却反而有了几分说服力。 曹琏不知道李凤宁为什么会对她说这个,而她第一个兴起的念头竟是“看,果然就来了个连魏王都压不下去的人”。 曹琏抿了抿唇。 她并非烂好人,却讨厌那种你恨我、我又报复你的戏码。毕竟对她来说,与其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上面,还不如捧杯茶在太阳底下发呆来得轻松舒服。 不过,就宋章告诉她的一些内情来看,曹琏觉得自己也没有劝说的立场。 “我相信文驰的眼光和为人,既然是她荐了你,我就会用你。”李凤宁看着曹琏,“至于我是不是值得你尽心,你可以慢慢想。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做好你的分内事。” 听上去好像挺合理的。 她现在吃住都在皇女府,自然应该把该干的活都干了。她是讨厌麻烦的事,不是爱占便宜,白拿俸禄的事她还不至于做得出来。 “是。” 既然也没发现有哪里不对,曹琏便应了。 这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就会开始后悔,并且…… 还后悔了一辈子。 第134章 上巳节 - 1 这世上是女儿尊贵些。 也所以,不是没有人在随儿的耳边说过,“如果你是女孩儿,你娘不会把你送人”。随儿一直都知道,娘、阿爹、姐姐都是疼他的。但是如果要回想起任何有关“相处”的记忆,所有的画面与声音里却只剩下李凤宁。 别人说,九品和亲王之女虽然没法比,但是他姐姐好赖也是个官了,何苦让他留在别人身边做小厮?说这话的人从来也不知道,或者该说根本无法想象,五岁以前的每一餐都是李凤宁抱他在怀里,一口一口喂他吃饭。 他跌倒之后,抬起头一定会看到她伸过来的手;他还没觉得冷,她就拿来了厚衣裳;她说绣花伤眼睛所以不许学;他喜欢算学,她就给他几间铺子来管。 所以,随儿早就习惯了,开心了,难过了,生气了,伤心了,无论发生什么他总是第一个想到李凤宁。 而她也永远都在那里。 只要他回过头,他就能看见她的微笑。她清脆的声音,她温柔的话语,她温暖的怀抱,也一直都在那里,无论他想要多少都能轻易得到。 对随儿来说,李凤宁不是“一个重要的人”,她从来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不去没有李凤宁的地方,他也无法在没有李凤宁的地方生活。 从来,就只是那么简单而已。 但是有一天,她问他要不要嫁给她。 她如果说“嫁给我”,那么随儿也只会回给她一声“哦”。 但是她问了,就代表她认为他需要思考并且做出选择。而既然她认为他应该思考,那么他就必须自己去把这件事想明白。 但是……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其中的区别。 嫁,李凤宁也不可能待他比现在还好。或者该说,随儿根本无法想象,比现在更好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吃用,包括他住的院子都不会有任何差别。 唯一的区别,随儿想来想去,就只能在于太庙里的那本族谱了。他若嫁给李凤宁,他的名字会变成“范氏”,跟在李凤宁的后面。 但事实上,名字不写进去李凤宁也疼了他十来年了。若有朝一日李凤宁开始讨厌他了,把他的名字写哪里都没有用。 所以,到底…… 随儿先用一个手势让守门的小厮噤声,然后做贼似的推开门,再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北书房里屋。 还没到她该起身的时辰,屋子里自然黑漆漆的一片。随儿不敢弄出什么光亮,只凭着记忆估摸着家具的位置,朝床边走去。 所幸床尾嵌了一串夜明珠,让随儿不至于蹲在床边也什么都看不清。在荧荧幽光里,李凤宁的睡颜看上去十分宁静。随儿不由伸手挑起一缕碎发,然后露出仿佛玉石一样的脸颊。 夜明珠还不至于亮到连睫毛都能看清,又因她侧睡着,半张脸都淹没在黑暗里。鼻梁倒是够挺,但是怎么都不够她的嘴唇能吸引注意。 她的唇是…… 很软很软的。 但是…… 随儿压低眉,不解地眨了下眼。脸颊亲上去就比较嫩比较有弹性,嘴唇亲上去就比较软。 但是除了这些之外,亲脸跟亲嘴有什么区别? 随儿从她的脸,摸到她的唇。 或许…… 再试试? 随儿低下头,凑近过去。 先用嘴唇蹭蹭。 果然跟上次一样软软的。 随儿下意识咧嘴一笑。 再亲一次? 随儿正待再次低头去亲她的时候,谁想李凤宁竟然睁开了眼睛。 随儿被抓了个现行却连一丝尴尬也没有。他咧开嘴,对她笑,“小姐早。” 当最初的迷蒙散去后,李凤宁那双本来就黑的眼睛,仿佛吸纳了屋子里的黑暗,居然眨也不眨地盯着随儿,用一种随儿觉得更像是“饥饿”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为什么随儿心里掠过一阵细微的紧张,但是在他自己都没有能分辨明白的时候,李凤宁颓然长叹了一口气,抬手遮住眼睛从侧躺变成了仰卧,“你进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随儿听不懂的责备。虽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随儿却莫名地有点委屈,“今天初三了……” “初三……”李凤宁似乎想了会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今天就是上巳节了?”她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脸,仿佛这样能让她更清醒些似的,“知道了,我这就起来。” 随儿一扁嘴。 李凤宁像是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继续躺着耗费时间似的,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她正要伸手掀开被子的时候,随儿突然甩开鞋子朝她床上爬。李凤宁不过一愕的功夫,随儿已经坐在了她的腿上。 李凤宁抬眼看了下随儿,抿了下唇,“你不是来叫我起床的吗?” “为什么生气?”随儿却显然没打算放弃。他挨挨蹭蹭地挪过去,让自己在最近的地方看着李凤宁的脸。 李凤宁看着他,没说话。随儿才凝起几分的气势顿时一颓,他没精打采地垮下肩膀。于是反倒是李凤宁不舍得了。 “这世上,大多数感情是可以分类的。”她叹口气,伸手把随儿揽进怀里,“就像你娘爱你,那是母爱。你姐姐爱你,那是手足亲情。” 随儿在她的怀抱里努力抬起头,“那你呢?” “我啊……我以前觉得‘你是世上唯一需要我的人’。”李凤宁轻笑了声,“爹爹扔下我走了,我应该叫娘的那个人好像看不见我的存在一样。大姐姐和姐夫只是因为亲生女儿死了。”她略顿,“只有你是不一样的。只有你,从始至终看到的只是‘我’。” 随儿想不起那么久远的事,但是就在最近的冬天,当他知道李凤宁想要把他嫁给别人的时候,那种整个世界都黑暗下来的感觉,依旧让他觉得很可怕。只是回想,便让他浑身发抖。 “我和你本来更像姐弟。但是慢慢的,在我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我对你的感情变了。”李凤宁复又躺下去,于是被她揽住的随儿也跟着一起躺了下去,她翻身压在他身上,“我开始把你当成一个男人来看。” 随儿从来不会抗拒李凤宁,所以他乖乖被她压在身下。 “爱情,是世界上最渴求回报也最贪婪的感情。”李凤宁用左手支撑身体,腾出右手悬空,纤长的手指好似在碰触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在随儿脸上轻点,“一开始只是靠近,然后是触摸。而当拥抱也满足不了我的时候,”李凤宁压低身体,唇在随儿的额头轻触,然后移到鼻尖,“我想要把你吃到肚子里。” 从下往上看李凤宁似乎是一种新鲜的体验,随儿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却因为压在他身上的是李凤宁,所以没生出一丝一毫想要推开她的念头。 ……吃? 随儿觉得他又开始听不懂了。 但是下一刻,李凤宁开始用她的行动告诉他,她打算怎么“吃”他。 她软软的唇覆压在他的唇上,轻轻蹭着。在他以为这就是全部的时候,她柔软滑腻的舌撬开他的唇,钻了进来。 随儿有一瞬瞪圆了眼睛。 她的舌尖划过齿龈,带来一阵□□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轻轻地,却一层层间隔不断地在他身体你里面荡漾开来。 她轻轻地分开他的齿关,蜻蜓点水似的接触他的舌尖。 那一点柔腻的交缠,似乎在诠释她的温柔一样,一点一点慢慢沁入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渐渐的,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远去,只除了口中那一点温柔滑腻。 喜欢。 好喜欢。 仿佛晨间轻雾一样弥漫在身体里的感觉凝合起来,渐渐地,越来越清晰。 他还想要更多。 但是…… 更多的“什么”呢? 他本能地知道,这之后还可以更令人癫狂的极乐,但是他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就好像他知道峰顶有棵结着甜蜜果实的树木,他却怎么都找不到上山的路一样。 他能做的,只是更加贴紧她。 而这个时候,李凤宁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开了他的唇。 随儿下意识追过去,却被她压回了床上。 “知道我在忍什么了,就别再来勾我。”李凤宁的声音一片涩哑,说完她就像逃离什么似的猛地翻身起床。 随儿想要跟着起床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身体都绵软无力,他甚至不能让自己坐起来,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回响。 第135章 上巳节 - 2 梓言从来不觉得李凤宁是个蠢笨的人,但是在最近一个月里,他觉得自己似乎小看了她的聪明。 从十二岁被继母卖到青楼之后,一直到一个月之前,别人看他的眼神无非两种。有些女人垂涎他的身体,而其余的女人和全部的男人都只会把他当成一种污秽到看一眼都能脏了眼睛的存在。他在青楼是这样,他自赎己身做了青楼鸨父是这样,他进了魏王府之后还是这样。 他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毕竟那是一段他自己都无法否认的污点。但是李凤宁却轻轻易易的,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扭转了这种局面。 所用的,只是让他“写书信”。 在总管一次又一次从他手里接过提醒的字条,在管事小心翼翼向他求问李凤宁的喜好,在碧叶都要跟他商量李凤宁的穿着吃用时,所有的人都开始慢慢收敛她们眼里的轻蔑。就在梓言在他贴身小厮的表情里解读出“恭敬”这个词来的时候,他只是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错过李凤宁。 不因为她姓李,不因为她富贵,只因为她从来没把他当成附庸,因为她把他放在心里。 三月初三,上巳节。 民间百姓在上巳祈求身体康健、子息不亏,皇家则会祈求谷物丰茂,所以是个就连官衙都要休息一日的重要节日。梓言如今还年轻,对于健康虽没什么执念,可到底是年中唯一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出去踏青赏春的日子,所以今天也早早地起了身,打扮停当之后陪着李凤宁用过早膳,然后便到门口准备坐马车去往曲江池。 “府里虽不可缺了人,今日却也不必太严苛了。”皇女府的门口,梓言看着临上车的李凤宁对着总管程颛吩咐,“可以轮班的就轮班,实在不能的,换成别的日子休息也好。” 程颛自然躬身答应。 再然后,就该出发了。 府里一共两辆马车。一辆自是皇女专用的,不止比寻常马车大了好几圈不止,车身外头还有凤纹、金铃一类,一看就知道非同寻常。这辆车若是李凤宁之外的人敢偷用,抓到了之后就是直接下狱流放,而李凤宁也会被御史参上一本。梓言虽知道李凤宁不会介意他去,可他一不想这么明晃晃地招人闲话,二也是不想看见李凤宁和随儿在一起的画面,于是便走向后头一辆。 可他才走了几步,就听李凤宁在前头叫他,“梓言,过来跟我一起。” 诧异间梓言下意识去看随儿。 这个平常天真憨然的孩子,此时却微低着脑袋,脸上一抹淡淡的红晕,就算听到李凤宁这么说了他也只是抿了下唇,却始终没有抬头朝李凤宁的方向看。 这种羞涩难言的样子…… 梓言心里“咯噔”了一下。 难道…… 他无法克制地转头去看李凤宁。她显然就是看到了随儿的这种反应才特意叫他上车的,此时果然脸色不太好看。 第一次能够以平常人家过上巳节的雀跃与欣喜,瞬间就淡了下去。 梓言默默地跟着李凤宁上了马车。 车内自然宽敞,除了雕着各种花草纹的暗格抽屉、蔺草席下垫着足够软的褥子之外,还有一张活动的桌板。两人坐定后,梓言敲了敲车板,外头车妇打马起行。 李凤宁像是十分困倦似的,懒懒地斜倚在扶枕上闭目养神。 梓言自然而然地膝行几步过去,伸手在她额头两侧轻揉着,“昨天……”梓言轻轻地问,“没睡好吗?”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出来,但是他总觉得自己的声音特别艰涩。 “军器监那些破烂卖不出去……”李凤宁轻叹了口气,睁开那双疲惫的眼睛。 军器监? 梓言自然知道李凤宁自二月初一上任以来,经常会抱着一大捆书簿回来看到深夜。 那么,昨天晚上也是? “慢慢想,总会有些办法的。”梓言又不懂这些,只能拿些不疼不痒的话来说了。 “嗯。”李凤宁应了声。 然后她的目光突然在梓言头上停了会。微微挑起眉后,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仔仔细细地看起他来。从发饰到耳饰,唇脂,乃至于衣裙。 怎么了? 梓言眨了眨眼。 他虽不年轻了,却是第一回过上巳,于是衣裳首饰都是花了很多心思准备。 出来之前他照过铜镜,觉得挺不错的啊,但是为什么李凤宁却一脸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梓言正因为李凤宁而泛起些惴惴不安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搭到他腰上。梓言甚至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习惯性地依进她的怀里。 “抱歉。”李凤宁收紧了手臂,在他耳边轻说,“说了几次要带你出去玩,却一次都没有真的实现过。” 一点带着淡淡酸涩的甜意,毫无征兆地在她这句话之后突然出现,然后以他完全无法抵挡的态势瞬间占领他的整个身体。 梓言无法克制地弯起唇,“你忙嘛。”那种甜意,甚至多到从他的声音里渗漏出来。他闭上眼睛,同样收紧抱着她的手,“而且,你今天不是带我出来了?” “今天是为了做场戏给别人看,否则……我大概也不会出来。”李凤宁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似乎有点忐忑。 这个李凤宁之前就有细说过。 但是,哪家夫郎不要在家里等呢? 皇帝白天还要处理政务呢,贩妇走卒更加是日夜奔忙。连青楼白天都是不开门的,成天与男人腻在一起的女人不要说出息了,只怕连日子都过不安稳。 李凤宁既生在这个世上,就一样要辛苦忙碌。 只要,她把他放在心里就好。 所以…… “凤宁,”他朝后一仰,让他可以看见李凤宁的眼睛,也让李凤宁可以看见他的,然后用上他所能达到的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我爱你。” 李凤宁瞪大了眼睛,随后她眼神有点躲闪,连说话似乎也有点不利索了,“那是,当然的。” 跟着她,陪伴她,纵容她。 为她做的事要告诉她,对着她要甜言蜜语,时时刻刻提醒她身边有个他。 就算他永远不可能占据她的整颗心,但至少已经属于他的部分绝不放手。 梓言的笑容里添上一抹猾黠。 他捧着李凤宁的脸,正待要亲上去的时候,变故陡生。 马车的车厢猛地朝他左边一扭。李凤宁和他本来就拥在一起,根本没法子立刻腾出手来抓住什么东西,于是两人都朝他右边车厢壁上猛撞过去。 李凤宁左肩上的旧伤! 他猛地用力扑过去,脑袋和右肩后面先重重磕在车厢壁上,随后半个呼吸不到李凤宁又撞在他肩窝这里。前后夹击,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好一阵子还是眼冒金星。 “梓言,梓言?”感觉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扶着躺下来,随后是李凤宁焦急的声音,“你觉得怎么样,撞到哪里了?” “没,我没事……”梓言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好一会才能说出话来。 “卡塔”一声,随后是外头的凉风扑面而来。梓言睁开眼睛,却发现是李凤宁打开了车门和车窗。 “主人,是魏王府的马车争道!”车门外响起车妇惶急的声音,“所以,所以才……” “魏王府?” 梓言觉得李凤宁的声音开始变得阴恻恻了,他担心地看过去,果然李凤宁一脸阴沉。 梓言一个激灵,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此时就是有事也只能说没事,何况最初的疼痛过去现下的确是好多了,梓言连忙挣扎着要自己坐起来。 李凤宁连忙回头,一脸担心,“我们先回去,叫大夫给你看看……” “凤宁,我没事,真的。”梓言不由得带上点恳求。 李凤宁皱着眉上下看他好半晌,“你确定?” 梓言立刻重重点头,“是,真没事了,不信你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转动肩膀给她看。 “别乱动。”李凤宁一把揽过他,把他压在自己怀里,然后朝车旁吩咐一声,“去把车上的人给我拉下来!” 跟着车的是凤后赏下来的侍卫,在皇女府里除了李凤宁的话谁都不听。此时李凤宁一声吩咐,竟是毫不质疑地就去了,完全不管那辆横在大街中间的马车,是比李凤宁这辆还要高一个等级的亲王车驾。 梓言大约也猜到那车里的是谁了。 安阳内城就没有特别窄的道路,现下这条通往曲江池的路大约能让四辆马车并行。就算亲王与皇女的车驾比寻常更宽,也没有直接撞上的道理。且看那辆马车几乎横在路上,显见根本不是争道,而是故意撞过来了。 整个安阳有胆子做这件事的也不会超过一个巴掌,何况这还是明晃晃的魏王车驾? “凤宁……”梓言轻轻唤了她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这边只一犹豫,那边侍卫已经到了对面那辆车的车门口。只见那穿着铠甲的人一巴掌挥开企图拦住她的车妇,然后一拳砸开门。 梓言的心微微一沉。 其实比李凤宁还要俏丽三分的面庞,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光里被扭曲成阴戾狠毒的样子,以至于梓言居然没在第一眼就认出来。她恶狠狠瞪着李凤宁的样子,反倒像是在可惜李凤宁完好无损一样。 李凤宁冷笑一声。“魏王真是好家教。”她只一顿,“来人,把她捆起来送到宗正那里。” “李凤宁,你敢!” 这侍卫听着李凤宁的吩咐,连亲王车驾都敢扒,现下见里头坐的不是魏王本人,自然更加没有什么不敢。练过功夫的到底不同,就算李鸾仪退到了车厢最里面,那侍卫还是一步踩上车辕,再探手一抓,就把李鸾仪像小鸡崽一样抓下来。 “凤宁,还是算了吧……”梓言从三面车窗看出去。 这条到底是通向曲江池的要道,人越来越多了。 “李凤宁,你呈什么威风!”虽然被侍卫抓住肩,连站都没法站直的李鸾仪却依旧骂骂咧咧,“全安阳,全天下谁不知道娘不喜欢你!谁不知道是先帝可怜你,才让你还能姓李!五皇女,我呸——” 梓言听到耳边陡然变粗重的呼吸声就知道不好,他本想劝李凤宁,却见她脸色难看得可怕,劝解的话居然一时噎在嘴里没说出来。 李凤宁松开抱着梓言的手,起身利落地跳下马车,几步就走到李鸾仪身边,抬手“啪”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李鸾仪脸上。 “蠢成这样,我都要觉得魏王可怜了。”李凤宁慢吞吞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像是嫌脏似的搓了搓,随后转向那个侍卫,“还愣着干什么,把人送到宗正那里去之后快点回来,我还要游曲江池呢。” 显然没想到李凤宁居然毫无顾忌当街打她的李鸾仪,懵了一瞬。她待要再开口,却已经被侍卫一把捂住嘴拖走了。 李凤宁复又钻回马车里,沉着脸不说话。 见车妇偷偷摸摸瞄向自己,梓言说:“快些走吧,已经晚了好一会了。” 车妇感激地点头,关上车门后跳上马车,再度打马起行。 “她不就是那样的人,何苦跟她生气?”梓言见李凤宁依旧不开脸,便凑到她身边,然后拉起她打人的手,轻轻抚摸着,“疼不疼?” 李凤宁眸光一转,还是没说话。 梓言放下手,去摸她的脸,“凤宁?” “没事。”李凤宁突然伸手,将梓言紧紧抱住,然后把脸埋进他胸口,“我才没在为这种人生气,我没事。” 梓言呆愣了一下之后,将手放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咱们家殿下最宽宏大量了,当然不会生这种人的气。” 李凤宁抬起头,对着他皱眉,“你在哄小孩?”随后她摸到他的腰带,一扯,“让我看看撞到哪里了。” 梓言还没来得及反对,薄薄的春装就被她拉了下来,“凤宁,别……” “都青了。”身后传来李凤宁怎么听都该用心疼来形容的声音。 “是吗……唔……” 看不见自己背后的梓言倒觉得不像刚才那么疼了。只是下一瞬间,李凤宁温热的嘴唇就贴了上来。触压的疼痛与柔软滑腻混合在一起,实在太过新鲜也刺激,于是他忍不住轻吟了一声。 “外头会听到。”李凤宁不含好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还有,你刚才想干什么来着?” 刚才? 梓言转身过去,轻易将她压在自己身下,然后他捧起她的脸,再低头吻上她的唇。 她不说都差点忘了呢。 第136章 上巳节 - 3 千百年前,先民们便依渭江而生。赤月建都时特意在城北蓄了水池以备旱防涝,从建宁帝开始代代扩建修缮,如今已成为南北长五里、东西宽四里的巨大皇家园林。 如果化为飞鸟俯瞰,整个皇家园林长得就像个长颈葫芦。北面略小的是太女正君宴请过驲落王子的万春园;而南面贴着外城墙的那片因是个扭曲的长条形,兼之又沿着水面造了许多回环曲折的廊桥,是以名为“曲江池”。 即便太女正君要逛万春园还得先请旨求恩准,曲江池却因傍着活水所以在上巳节会向百姓开放。阳春三月风光独好,最应景的祓禊之后难免就会朝游乐歪过去,于是饮酒、斗诗、游湖、赏花,总之但凡有人想到的都能玩到。又因祈求健康不分男女,不少人家也把曲江池畔当成“见一见”的好地方。想添一房漂亮夫侍的女人是一类,想在人群里寻门好亲事的又是一类。就算心思纯净的,也能把曲江池边的美人儿当景来看。平常多瞟一眼可是要被喊打喊杀,唯独上巳节那日却是不要紧的。 至于想在谁面前露个脸,求个眼熟的,上巳节更是再好不过的日子。高门大户寻常人踏不进去,还不许人家上巳节在曲江池畔“偶遇”一下? 随儿没跟李凤宁走一路,李凤宁路上再那么一耽搁,等她到曲江池的时候,只见着了一个守在车边的桃埙笑得一脸尴尬,“公子说在前头江畔亭等您。” 李凤宁心知是早上那一茬叫他不自在了,否则也不会约在最远的江畔亭来等。因桃埙说碧叶和栗笙之外另有两个跟车的仆妇陪着,李凤宁转而吩咐桃埙和跟在车后的柚筝说梓言要休息一会之后,便带着只剩下一个的侍卫沿着曲江池畔漫步而去。 这一日,春光晴好。 蔚蓝的天空下一汪清透的池水。乌青的瓦片下,凉亭朱红的柱子被池边茂密的迎春挡去大半。远远近近的仿佛有人轻声言笑,虽然不知道说什么,倒能听见那清脆的笑声。远远的矮堤上站着一行几个年轻男人。帷帽前用来遮挡容颜的细纱才到下巴,微风过处,露出一张点了绛色唇脂的丰唇。其中有人发现李凤宁注视的目光,不仅不逃不避,还对着她笑了笑。 李凤宁虽没那个寻美访艳的心思,也不禁觉得有趣。她正轻笑间,旁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边几个像是太乐署下新进的散乐,我替大人请过来?” 李凤宁回头一看,不由诧异。 严孝成? 阔别整个冬季,这位巡城兵马司指挥使倒像是又胖了一圈似的。她依旧笑得见牙不见眼。 当初李凤宁为梓言而开挹翠楼,便是拜托这位严指挥使多加看顾。而之后,严孝成更是在传出皇女一事之前就主动投效,所以李凤宁即便知道她未必有几分“忠心”,私底下也绝非什么干净人,到底还是有些另眼相看的。 暌违整个冬天之后,开口就是“大人”而非“殿下”的严孝成,只是再次证明她有着与痴肥外表完全不相似的灵敏心思。 “人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李凤宁斜睨一眼,“严指挥使眼下是有什么贵干?” 严孝成笑眯眯的。“正有事求您呢。”她靠近过来一步,低声道,“这事平常人听着就是件小事,可内里牵扯挺大,与您几位姐姐和姨母都沾边。您看……” 李凤宁看了眼严孝成。她脸上虽笑着,眼神却很紧张。 巡城兵马司管的就是走水失盗,邻里纠纷一类杂事小事。只是京师到底贵人多,谁也不知道看似平凡的贩妇走卒之后连着谁,李凤宁微一沉吟便道:“明日来找我。” 严孝成立时就是表情一松。她退后半步,陪着李凤宁又散了一会步,说了几句闲话后就告辞离去。 李凤宁脚下一顿,却到底忍住了没有回头去看严孝成的背影。而待她再度朝前走,表情已经一派轻松平常,仿佛一路过来只是看景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又称…… “偷懒章” 第137章 上巳节 - 4 随儿再懵懂,也知道男女之间能比亲吻更亲密,而李凤宁突然起身下床是为了他好。 但是,这并不代表随儿在听到她叫梓言同车的时候能毫无感觉。 虽然那个人才是他心里一团乱麻的始作俑者,可是打小习惯了她在身边的随儿,在羞涩和扭捏把他整颗心弄得像被小猫乱挠过之后,自然就更渴切起她的陪伴来。他想要依偎在她身边,他想要听她轻言抚慰,他想要待在他觉得最安全和舒适的地方。 但是,她却叫了梓言同车。 失落和恼意取代了一切,随儿心情低落地上了另一辆马车。而没有她在曲江池果然不好玩。投壶的看着吵闹,蹴鞠的看着惹厌;斗花斗草的个个傻笑,流觞作诗的更加是附庸风雅面目可憎。 为什么那么慢…… 在期待了整个月之后,真正置身曲江池边的随儿却对游玩失去兴趣。以往最爱的东西成了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噪音,他下意识在人群里搜索起来。 在哪里? 在哪里? 随儿的视野边滑过一道蓝色的身影,于是甚至在他转头过去看清楚之前,就已经松了口气。即使那个身影再度被人群吞没,他却依旧毫不犹豫地朝那个方向而去。 “公子,公子!等等我们——” 身后仿佛有人在叫他,但是随儿却连回头看一看的想法都没有。 如果她不在他后面,那么他就没有回头的必要。而既然她不在他后面,所以他就没有停下来等一等的必要。 随儿灵活地在人群里穿梭,而当他终于能够看见站在池边长廊那个人的时候,不由咧开嘴。 找到了! 曲江池边的长廊既是看景的,地方当然宽敞。可现下外头居然被人围了起来,密实得根本不给人钻过去的空档,反倒是长廊中间十分宽敞,只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而已。 随儿朝人墙看过去,一个个的都十分眼熟。所幸贴着水边的长廊在坡下,他在坡上轻易就能看见长廊里头的情形。 那是…… 看清楚长廊中间站的谁之后,随儿惊讶地张大了嘴,连想要朝前挤过去都忘了。 圣,圣人? 李凤宁大了之后,凤后不好时时叫她进宫,便经常传唤随儿进去探问。十次里总有个两三次能见到以前的太女现在的皇帝,所以随儿是绝不会认错的。 圣人微服出游吗? 随儿四下里仔细搜寻,才发现之前眼熟的那些倒像是御前的侍卫。 随儿又朝长廊中看去。 站在皇帝身边,或者说跟在她身后的是两个头发全白的老妇。一个满头银丝,举止之间透出一股龙钟老态。另一个头发还剩了几缕黑色,看着要年轻些。她嘴角虽勾着,目光却十分冷肃,看着挺不好相处。随儿见这两人既然站得离皇帝那么近,便猜测十有八九是官阶挺高的老大人了。 另外两拨人里,一拨是李凤宁和站在她身后的萧令仪。因萧令仪来过皇女府,所以随儿认得。 而最后两个,则是一女一男。一个是御前翊卫时显,随儿在宫中见过。另一个穿着青色衫裙的少年,因为与时显看着有七八分相似,就该是他的亲弟弟时家小公子了。 李凤宁告诉随儿,她要搅黄了李鸾仪的企图,便与时显约好乘今天三月初三上巳佳节来“偶遇”一下。而皇帝与另两位老大人,既然李凤宁之前没说,那就显然是真的偶遇了。 “大姐姐,时显常在您身边的,那位是她弟弟。这位是燕州萧刺史的女儿,被我逼着胡闹了一通的萧令仪。”显然不可能会紧张,实际上也的确轻松随意的李凤宁朝旁边侧跨了一步,向皇帝介绍起站在她身边的这人。说完她又转向身边的萧令仪道:“令仪,这位咱们家当家的大姐姐。”她一顿之后朝年长的那位一指,“这位是我授业的先生,姓单。”她又指向年轻那位,“这位是宋平江大人。” 国子监祭酒单平海,以及门下省侍中宋沃? 随儿到底跟着李凤宁日久,一下子便全猜了出来。 据说这位单祭酒已经上折祈退,不过圣人还没有恩准。她与宋侍中两位是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怪不得能陪在皇帝身边呢。 随儿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因知道长廊里不是皇帝就是大臣,随儿也不想随便朝前凑,便绝了立时扑到李凤宁身边的心思,打算等到她们散了再去。 “见,见,见过——” 那边长廊里,萧令仪像是要跪拜下去,被眼明手快的李凤宁一把勾住肩膀,“现在是外头,不兴那么大礼的。”她语调轻松地调侃了一句,“平时可没见你这么毛躁的,今儿是怎么了?有个小美人在旁边看着,作揖都不会了?” 萧令仪整个人一歪,险险被李凤宁拉住了。她朝李凤宁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才最终猛地拱手朝皇帝深揖到底,那姿势用力得都让随儿怕她就这么扑到皇帝脚下去。 一旁的几人听李凤宁如此调侃,都露出几分笑意。而侧对着随儿的时公子却涨红了一张脸,愈发不肯抬头了。 萧令仪居然那么紧张。 即使看不见她的脸,随儿也能轻易就发现她的紧张。不止是发抖的嗓音,还有那如果不是李凤宁就肯定已经扑到地上的姿势,连随儿都有点不忍心看下去了。 明明到皇女府的时候,是个挺爽快利落的人嘛。 虽然随儿也知道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可当旁边站个身姿语态都轻松惬意的李凤宁时,萧令仪的行为举止怎么看怎么让人侧目。 不止是萧令仪,还有时显姐弟。 随儿偏了点目光看过去。 明明御前翊卫,她见皇帝的次数只怕比李凤宁都要多很多,如今也绷着脸挺直腰站在一边,倒让人觉得她好像穿着一身翊卫的铠甲似的。而站在她身侧的时家小公子更是使劲低垂了个脑袋,让随儿都要替他的脖子担心起来。 而李凤宁,却是满脸的放松。 随儿看着。 不,不止是他在看她。 皇帝,两位老大人,时显姐弟,还有萧令仪居然都在看她。 淡淡的愕然过去后,他放开视线朝周围看。那些可以面对长廊的便服侍卫们,虽然间或朝四下张望,可视线总像是被吸引了一样,会再次落到李凤宁身上。 “人家是规矩孩子,哪像你。”皇帝这话一说,显见是对萧令仪印象十分好了,“对了,你们之前在说些什么?” “碰巧遇上了,就说了两句闲话。”李凤宁那声音听上去实在是自然,“正说云儿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您和两位大人就来了。” “是吗?”皇帝似乎有点意外,转而向时显问道。 “是。”时显连忙郑重地一躬身,“应该是云儿两岁的时候,谨安来过下……来过我们家。” “两岁怎么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云儿可是叫我姐姐的。”李凤宁立时便有点不依不饶地跟上去,像是十分不满意时显特意点出来年纪。 “谨安待要如何?”一旁的单祭酒显然是熟知李凤宁的性子,知道还有下文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宋沃似乎露出点深思的意思,朝时氏姐弟多看了一眼。 “姐,让小云儿认我做个干姐姐好不好?”而李凤宁转向皇帝。 这回不止是宋沃,连皇帝都是一愣,“干姐姐?” “妹妹我是不敢想了,随儿又不能再拿他当弟弟看了。”李凤宁涎着脸,“您让我认个弟弟吧?” 随儿…… 又不能拿他当弟弟看了。 这句话初初入耳的瞬间令随儿一愣。 随后,毫无征兆地,今晨那句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开始把你当成一个男人来看”。 随儿似乎现在才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着如何浓稠炽烈的感情。 “我想要把你吃到肚子里”。 再然后,一股羞涩却也甜蜜的感觉瞬间在身体的每个角落爆发开来迅速染红了他的脸。 周围的一切都在淡化远去,长廊里发生了什么都不再重要。 随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烫,脸上热得像是要着火了一样。 在他至今只有十五年的生命里,他第一次是如此清晰又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 他喜欢这个人。 他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叫李凤宁的人。 第138章 上巳节 - 5 待送走皇帝与两位老大人,李凤宁长长地舒了口气。因为在李贤面前把认干弟弟的话说出来,实在比上巳节“大庭广众”的效果还要好得多了。 李凤宁愿意出这个头,自然不是单纯因为讨厌李鸾仪。 所谓独木不成林,李凤宁本来倚着殷家与朝中不少大臣亲近。可先帝一道“还宗”的旨意下来,生生把“恩相的外孙”砍成了“旧日有那么几分情面”。李凤宁要不想孤家寡人一辈子,就必须在这件事上拉时家一把。 何况这事做得还不亏心,比起闹了科场死了一大圈人,又或者要安慰李昱不要因为姐妹阋墙而伤心好得多。 李凤宁虽没见过时家小公子,却也能推测出来应该是个好孩子。首先时蕴做事就挺圆滑,而李凤宁又知李昱没有放个祸害在眼前戳自己心窝的爱好,可见能在翊卫里待着的时显至少人品和为人处事都挺拿得出手。时家小公子既是时显的亲弟,家教就差不到哪里去。 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就算单单只是让个好孩子嫁得舒心一点,李凤宁这趟揽闲事上身就算值得了。何况做一回好人不仅能带来时家的亲近,还能踩一踩她讨厌的人,换了谁能不乐意? 至于在军器监把萧令仪拉出来说,不过是她突发奇想罢了。这门亲事成与不成的,还是要看时蕴和萧明堂怎么想。 不过…… 李凤宁看看站在她身边的萧令仪,又看看站在对面的时家两姐弟,突然觉得她那想法或许还真有那么几分成真的可能性。 八字还没一撇,她当然不会贸贸然把萧令仪也叫过来。可她将到池边长廊时,却突然遇上萧令仪,只好一起带了过来。正与时家姐弟寒暄时,皇帝来了。 认干弟弟的话既然皇帝都听过了,就算事成定局。李凤宁也懒得照之前说好的演,直接便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玉佩递过去,“小云儿今后若有什么事,尽管遣人来跟我说。” 时家小公子看了他姐,见时显点了点头才朝前走了两步,先敛衽行了个福礼,“谢谢宁姐姐。”然后他双手接过李凤宁递的玉佩。 这孩子说话虽轻了点,声音却很软糯,再加上行礼的姿势很是流畅文雅,看上去就挺让人心生好感。李凤宁正暗自点头,回头一看站她身边的人,居然发现萧令仪居然在偷看人家。 咦? 她再朝被萧令仪看的时家小公子看去,正巧见他微微抬了头,与萧令仪偷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男孩子立时脸上飞红低垂下眼睛,而萧令仪居然也跟着脸上一红。 李凤宁挑起眉,似笑非笑地跟时显交换了个眼神。时显看看这两人,也露出一抹笑来。再闲话几句之后,时显就带着弟弟告辞了。 “喂,人家走了。”李凤宁一回头,就见萧令仪的眼神跟着人家越飘越远了,就忍不住打趣她。 萧令仪一呆,收回视线时就有点不好意思。 “我跟时显提过你。”李凤宁不由补了一句,“说真的,你要觉得好就早点跟家里说,那孩子不小了。” 萧令仪又不傻,听明白李凤宁什么意思的她,脸就这么“噌”一下涨红了。明明隐岛上砍起人来挺利落的,此时站在原地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看得李凤宁更觉好笑。 李凤宁只怕再笑会让萧令仪羞恼成怒,便有意岔开话题。“今天跟家里说好要陪他们逛一逛的。”李凤宁说,“咱们就在这里散了,有话明日到衙门说也一样……” 李凤宁一说“陪家里”,就见萧令仪神色微微一变。她踌躇了好一会突然郑重地朝李凤宁揖了一揖。 李凤宁脸上笑意一凝,“怎么?” “谨安,你能……”萧令仪吞吞吐吐的,好一会终于一咬牙,“见见我哥吗?” 李凤宁眉头一皱。 萧令仪却是一脸恳求地看着她。李凤宁能从她眼里看到一分的愧疚不安,却也同时看到九分的坚持。李凤宁要是不答应,萧令仪虽不会强拉着她走,却肯定会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这件事…… 虽然李凤宁非常不想见萧端宜,但这件事却总要了结的。 罢了,见一见吧。 由时家来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李凤宁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萧令仪立时就松了口气,连忙引着李凤宁去了。两人一路沿着曲江池边走,到了一处略偏僻的凉亭那里。萧令仪在守路口的小厮那里就停下来,然后伸手请李凤宁朝里走。 枝蔓伸展的桃树夹径,十来步后就是一座小凉亭,而凉亭里站着一道…… 看上去十分纤瘦的背影。 李凤宁假咳一声,就在亭外台阶下站住,“萧二公子。” 亭里那人似乎花了一会功夫才反应过来那是叫他,然后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一个多月不见,萧端宜整个人瘦了一圈,看面色十分憔悴。而他似乎有点呆滞的眼神,在看到李凤宁的时候露出一丝怨愤,虽然他很快就压抑下去了,“五殿下。” 然后就安静了下去。 “你有话要说?”李凤宁在等了一阵之后,终于打破这一片沉默。 她是惦记着随儿和梓言,却不想声音里那些微的不耐烦却成了压垮萧端宜最后一根稻草。 “为什么……”他虽然努力压低音量,却将他心中的愤怒和怨气表达得淋漓尽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李凤宁看着萧端宜好一会,而萧端宜也不甘示弱地看着她。 “小时候我住在东宫,这你想必知道?”李凤宁也不用萧端宜回答,径自说了下去,“有一回大姐姐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发作了好几个人之后,连我都不敢说话。但是姐夫一来,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大姐姐整个人就放松下来了。”李凤宁微顿,看着愕然的萧端宜说:“我从那时候就想,我也要娶这样的夫君。我要疼他,宠他,我觉得只要我像大姐姐那样把夫君捧在手心里,那么我的夫君一定像姐夫对姐姐那样对我好。” 萧端宜显然是没想到李凤宁会如此剖白心迹,面上已是呆滞一片。等李凤宁停下来的时候,他像是要辩解什么似的,“我和孟溪没有……” “我知道。”李凤宁轻易截断了他的话,“她都不知道你是男人,怎么可能和你之间有过什么。” “那么——”萧端宜急切起来。 李凤宁微一抿唇,但是最终她还是说了,“你心里有人。” 李凤宁这话一说,不止萧端宜身体一晃,李凤宁身后的小径那头也传来一阵草木碰擦的声音,仿佛有谁站不稳撞上小径两旁的树一样。 “不是……我没有……”萧端宜这回的声音轻多了。因为心虚,他甚至没能说完。 李凤宁眉头一皱。 其实说起来,李凤宁与萧端宜的婚事,只是先帝李昱曾经对萧家透过这个意思而已。又没下定又没怎么的,放到民间根本就不作数,不过是因为皇帝金口玉言才显得正式一点。李凤宁虽不喜萧端宜,可也没想过要把事情闹大。 现下来看,她姐夫都把萧父拎进宫去训了几句,她又透过孟溪跟萧明堂说了他与女人同宿,萧家无论如何都该明白过来了。就算是现在,李凤宁也不想把话说难听了。可这个萧端宜还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算什么呢? “你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在奇怪,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用一种嫌弃和看不上的眼神来看我。”李凤宁说,“起初我以为是因为那些谣言,后来我在宁城太守府里才醒悟过来,你是在心里拿我跟谢云流比了,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宁城太守府和谢云流两个词一说出口,萧端宜脸色顿时刷白。他微张了嘴,好一会才吐出几个字,“但是她已经……” 李凤宁眼睛一眯。 “但是她已经成亲了,”她压低声音,却无法压低其中的薄怒,“所以你迫于无奈才想起我这个备选来了?” 萧端宜嘴唇一颤,却没有说出话来。倒是李凤宁身后一阵枝叶摇动的声音,然后响起一道急切的声音,“哥!” 李凤宁回头一看,却是按捺不住终于冲了过来的萧令仪。她看着李凤宁时眼中愧疚之色里还带着几分哀求,然后跑去萧端宜身边了。 李凤宁微惊。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外露后,她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未来夫君喜欢过别人这一点,李凤宁虽然有点介意,但还不至于为了这个退婚。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有没有接受自己的打算。 可萧端宜从安阳第一次与李凤宁见面,一直到燕州渭南再见,都用一种表面礼貌内心不屑,以至于整个人都有点阴阳怪气的态度来对待她。而在她说了一句“萧家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得罪我”之后,从宁城回来的萧端宜态度陡然大变。他不止主动接手巡河署衙的内务,甚至每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都精心打扮过。 这能说明什么? 在渭南之前,他一直看不上她,也就从没想过要去了解她。宁城一行后,他幡然醒悟她的姓氏代表着泼天的富贵权势,企图用他的才艺和美色来博取她的好感。 就算李凤宁会色迷心窍,萧端宜的脸比起梓言都不如,更不要说当时还有个十四在同一间屋里。何况她能从宗室女摇身一变做皇女,也不仅是因为她姓李。 所以说,萧端宜蠢虽然不蠢,只是自视过高又目光短浅罢了。 李凤宁缓缓吐了口气。 谁会娶个本身很不怎么样,又没打算好好跟她过日子的人? 她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 “朝中上下谁都知道,谢家有不臣之心。”李凤宁突然说道,“李端封魏王,萧明楼刺燕州都是为了挟制谢家。” 萧端宜似乎打击过大,到现在还是一脸苍白,而萧令仪却像是不怎么明白似的看着李凤宁。 “一旦萧明楼被谢家彻底拉拢过去,那就是谢家再度反叛的明证,朝廷必然会开始清缴谢家。但是不拉拢萧明楼,谢家在燕州就寸步难行。所以,你们觉得谢家该怎么做才好?” 她这么一说,连萧令仪脸色也发白了。萧端宜抬起头,虽然苍白的脸色令他看上去有点吓人,“不!不会的,云流她是……” 萧令仪连忙一捏萧端宜的胳膊,“哥!别说了。” “谢云流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比我清楚。”李凤宁看着萧端宜,“你跟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么多年,她可有跟你说过一句她要娶你,又或者她不能娶你?” 说罢,李凤宁也不去看萧端宜什么脸色。身后传来“哥,哥你怎么了别吓我”的声音时,她一路朝小径外走去。到了小径路口,还极好心地跟两个守路小厮说“你们公子叫你们”。 两个小厮匆匆而去之后,李凤宁深深呼吸了一口阳春三月明媚阳光下的温暖空气。 勾起一边唇角。 上巳节,果然是个好日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端宜啊,不好意思是我把你写崩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被凤宁这么刺激了。可怜的孩子 第139章 上巳节 - 6 先用孟溪暗示,再请凤后喝斥,如今当着萧端宜的面也说个一清二楚,就是三回了。李凤宁一直想顾全萧家体面,但如果话说到这份上萧家人要还装不明白,那就不要怪李凤宁不客气了。 横竖那什么“与陌生女子赁屋同住”,又或者“出入谢府内宅如回自家”都是真事,没一句是李凤宁编造出来污蔑人的假话。 李凤宁用力闭上眼睛,仰面朝天。 能从魏王府那地方出来,就不必再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也于是李凤宁那种“身边有个贴心人”的强烈渴切就淡了下去。 李凤宁咧开嘴。 现在安阳内城有一栋五进的宅子,四面墙里都归她说了算,住的还是她喜欢、也喜欢她的人。 她深呼吸一口阳春三月带着花草清香的空气。 多好。 其实就这样关起门来过日子,也挺不错…… 有人奔跑过来,带起一阵微凉的风,然后扑进她怀里。 被他撞得朝后退了一步的李凤宁还没睁开眼睛先拉起嘴角,伸右手摸了摸这人的后颈,“这么快就不生气了?” 迄今为止,甚至也是从现在起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赤月唯一能在大庭广众下扑进李凤宁怀里还不被推开的人摇摇头。因他是将整张脸埋在李凤宁肩窝里,这摇头的动作倒像是在她前襟处擦脸一样。 “行了行了,”李凤宁忍不住笑,一边抬左手到他下巴,“衣服都叫你弄散了。” 随儿顺势抬头,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对着她笑。 这笑容…… 怎么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随儿无忧无虑笑容也单纯透明,让人一眼就能理解他孩童式的快乐。而现在这表情却内敛很多,仿佛发生过什么更能称之为“喜悦”而非一笑就能抛诸脑后的事情一样。 “咱们先去接了梓言,然后一道去祓禊。” “好。”随儿从来就不会对她的定义有任何异议,自然点头答应。 然后,李凤宁很自然地摊开左手,随儿也自自然然地就把他的右手放到她手上。李凤宁却并不是简简单单握住,而是旋转手掌,将手指塞进他的指缝里,与他十指交握。 随儿愣了愣,抬起头来对着李凤宁的时候却笑得更甜。 两人沿着小径出去回到大路上,一道向之前就说好的池畔亭而去。行不多久,就见应该陪伴在梓言身边的桃笙沿路匆匆而来,停步福身道:“主人,公子,梓言公子扭了脚。他让奴婢传话说祓禊他不去了,在马车里等二位。” 李凤宁眉头一皱,“扭了脚?怎么回事?” “梓言公子……”桃笙看了随儿一眼后头一低,“不小心绊了一跤。下车走了一会说不行,半道上又折回去的。” 桃笙言不由衷。 李凤宁学过剑,粗通一点伤科。她是检查过梓言的肩膀,知道只是淤青而没有伤了筋骨才肯放他一个人在车里的。 抿了下唇。 桃笙背后的方向,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说笑。 他是不是……想起过去的事了? “小姐,”随儿摇了摇她的手,“我们去看看梓言哥哥?”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青楼里呢。能来曲江池边的又都是富贵人家,保不齐就会撞见一两个认识的。李凤宁不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戏侮梓言,却怕梓言自己看了往心里去。 若真是这样,也只有缓两年再带他出来好了。 “不用,先去祓禊。”李凤宁说着,就牵着随儿的手朝前走去。 随儿眨了眨眼,似是有些不解的,却最终只是一抿唇,跟着李凤宁走了。 没多久,两人就行至曲江池入水口。 上巳节是过了灯节后最重要的节日。由此衍伸出来的各项游赏玩乐都是其次,其中最重要的习俗“祓禊”却是连宫中也要举行的。 所谓“祓禊”指的便是“在流水中沐浴以祛除灾病”。先民们或许并不忌讳,如今却要顾些风化,并没有人去行那最古老的祓禊之仪。现下都是由巫祝立于水边,一边口念赞颂祝祷之词,一边用辟邪的兰草沾取流水反复挥洒到祈求者的身上。 李凤宁本来就甚少做那些倚仗身份要如何如何的事,更因如今是要祈求无灾无病,当然更加不想用什么特权,于是李凤宁带着随儿到了水边之后便在步障附近等待轮候。 步障仅仅略作区隔,不仅挡不了声音,连视线也能漏点过去。所以李凤宁一边听着那意义不明的祝祷,一边低声与随儿东拉西扯闲聊着来打发时间。 突然间,那韵律奇特的调子陡然一停。 原本伴随着祝祷声的闲聊声,也跟着一停。而李凤宁是在随儿好奇地朝周围张望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 她也跟着朝巫祝的方向看去。 步障与步障的缝隙里,正好有一双乌黑的眼睛看过来。 那双眼睛…… “嗡”的一下,眼前掠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似乎是很多人,但她与这些人之间隔着一道半截的珠帘,所以一个人都看不清。 半截的珠帘? 李凤宁动了下脖子。 半截的珠帘也跟着动了下。 这不是珠帘,是,是—— “小姐!” 李凤宁一惊,眨了好几下眼才清醒过来。 她是…… 对了,她在曲江池边。 那她刚才是…… “小姐,你看。” 李凤宁这才发觉,一向活泼的随儿声音听上去有点拘谨。她莫名中抬头,却见那本该在池边祝祷的巫祝,不知为什么竟然跑了出来,还站在她对面。 而且,这个面容看来十分年轻,眼神却异常沧桑的女人,正用一种…… “惊异”的眼神看着她。 李凤宁心里一阵不舒服,不仅是因为仿佛花园扑蝶却扑到一具骷髅的表情,也因为周围人群同样因为这个巫祝的奇怪表现而窃窃私语起来。 但是就在李凤宁沉下脸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那个巫祝突然弯下腰,然后用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姿势,双手伸直捧着祓禊用的兰草过头顶,一路就朝她这里走过来,然后在她面前三步的地方停下来,“贵人请。” 周围一阵低哗。 饶是李凤宁也呆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让我来祓禊?” 那巫祝却不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 单是“贵人”的称呼倒没什么。所谓天家贵胄,皇家贵女,她李凤宁还不至于担不起个“贵”字。可这巫祝玩的是哪一出? 李凤宁看了看四周。 随儿的拘谨里明显有着跟她一样的困惑,他看看巫祝又看看李凤宁。 四下里约莫二三十个本来就等待祓禊的人此时一双双眼睛都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竟没有一个人说话。 现下,要么走,要么接下来。 李凤宁虽不觉得祓禊一回就能无灾无病,到底也是个心愿与祝福。何况今年的三月初三来曲江池其实主要不是为了时家的事。 既然掉头走是不可能了,李凤宁也只好把兰草接了过来。 周围响起一片悉索的声音。 “现在要怎么做?”李凤宁只能问巫祝。 她可不会念什么祝祷词,更加没有沟通天地鬼神的本事。 “贵人只凭心意。”直起腰之后,巫祝依旧垂目敛首十分恭敬。 心意啊…… 那简单。 李凤宁把随儿拉到池边,弯腰,以兰草沾取池水,朝随儿的方向振腕。 水珠在空中飞扬,点点落在随儿的脸上和身上。 他乖乖地不避不让,却因为水珠下意识闭上眼睛。 “诸天神鬼在上,我李凤宁在此祈求范随此生健康。”她扬声说完,然后低头在他耳边轻诉,“别再生病了。” 随儿睁开眼睛,对近在咫尺的她微笑,“嗯。” 第140章 上巳节 - 7 祓禊过后,李凤宁就带着随儿回到停马车的地方。 坐在车里等的梓言至少从外表看来一切正常,李凤宁又不好当众问他,便借口曲江池边人多吵闹,说想是乘今日得闲去看看她父亲殷氏的嫁妆铺子。随儿和梓言自然无可无不可,李凤宁就带着两人在东西市里乱逛。三人都不是什么安坐家中的,便各自报了些铺名。若是食肆,也不拘什么酒楼摊档,去了只点最出名的一二道菜,尝过就走;杂货铺就买各种奇怪的小玩意儿;中间戏弄了一回错把李凤宁当成穷光蛋的绸缎铺店主,末了还挤进梨园里听了半出戏。 等她们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 因塞了一肚子的吃食也不觉得饿,李凤宁便吩咐桃埙和栗笙准备宵夜以免随儿半夜会饿之后,然后便叫梓言与她一同回房。 从来就不会迟疑的梓言这回却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今天很累了……” 李凤宁只伸了手,“你自己走过去,还是我抱你过去?” 难为梓言在一众目瞪口呆的仆人面前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凤宁好一会,最后还是屈从了。 李凤宁伸手一揽,半扶半抱着梓言回去了书房内室。 两市逛了一下午,李凤宁哪里还能看不出梓言是真的伤了脚? 可他今早上车时明明还好好的,而曲江池所有小径步道都时常有人修整,哪里能有那么寸,才下车平地上走了几步就扭了脚? 李凤宁把梓言扶到床边坐下,便顺势蹲下去,“哪里扭伤了?我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朝梓言的左脚伸手过去。 梓言右肩后撞出老大一片淤青,凡要用到右手的动作就慢了一拍。他才“哎”了声,李凤宁已经扯下他的鞋子。 雪白的袜子上赫然一片血渍。 李凤宁眉头一皱,不由就不满地看了梓言一眼。梓言讪讪地移开目光,他既不敢把脚从李凤宁手里收回来,又不敢与李凤宁对视。 李凤宁小心翼翼地揭下袜子。 左脚拇趾的趾甲缺了半片。也不知道他哪里弄的药来,虽糊了点黑色的药膏,却依旧能看到原本该长趾甲的地方凹下去一块,露出下面鲜红的嫩肉。 “你这叫‘扭了脚’?”看着就疼,于是心疼得李凤宁调子都有点不对了。 刚才还有点尴尬讪然的梓言,这回反而不怕了。他只笑盈盈地抿了唇,像招呼小孩子一样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李凤宁虽然白了他一眼,却还是小心地先把他的左脚放到床上,又替他把右脚的鞋子也脱了才跟着坐到了床沿上。 梓言立时就倚了过来,半趴在她身上,双手搂住她脖子,“已经不疼了。” 李凤宁叹口气,“是撞车那会弄的?” 梓言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只眼珠子转转,“今天下午去逛两市,”略顿,语调微沉,声音却愈发甜了,“是为了我?” 若不是,直接说不是就行了。所以梓言这一岔开话题,其实也跟答了没两样。 李凤宁眉头一皱,脸色阴了一瞬,再看向怀中梓言的时候却说:“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梓言却语调十分轻松,轻松到仿佛有点故意的样子,“我怕你赶我去看大夫才不说的。” 李凤宁抿了下唇,犹豫了一会,直犹豫到梓言也注意到了,她才说:“真是我不好。”略一顿,她也不待梓言问就继续解释,“我最近到处撩她,只是没想到她会当街撞过来而已。” 李凤宁被梓言压得有点坐不住,索性朝后躺了下去。梓言听她这话,撑起手臂居高临下地看她,“你撩她?” “她在宁城,向来是买东西不问价钱,看上了直接拿走。”李凤宁起初有点犹豫,既然开始说了就不打算再瞒,“我放话出去,说魏王府在宁城欠的债已经多到还不上了。” 梓言瞠目。 因他如今身在皇女府,对于朝廷制度也略知道些。 朝廷给皇女的,就是一年两回按“食封”发银子。所谓“食封”在赤月朝,是个按总税收和总户数算出来的均数。按每户十两计,五千户的食封也不过就是一年五万两银子。 听着很多是吗? 可府邸、奴仆、车马等虽是朝廷发给,房屋修缮,奴仆嚼用却都是要皇女自己来的。还有那些床幔被褥、灯火蜡烛也要自己花钱。梓言暗地里算了下,李凤宁如今府里用的这些仆妇小厮,吃用上头的花费一个月连二百两都不够。这一宗,一年就得要近三千。 所以光靠那点食封没法过日子,也所以各王府都必然有点其他产业。 梓言好歹经营过挹翠楼一阵,所以知道除了先正君的嫁妆外,魏王府在安阳的产业应该是几乎没有。可安阳没有,宁城总是有的。李凤宁放这种话出去能有什么用? 李凤宁看着梓言的表情不由一笑,伸了手指在他脸上点来划去,“爹爹在的时候就算为她打算,能攒下多少东西来?爹爹一去,”李凤宁冷笑一声,“有那些嫁妆在,他们眼睛里还能看见别的?” 魏王君殷氏成亲后第七个年头过世,他在宁城最多待过六年。若按每年还要回安阳算,或许只剩三四年了。 梓言摁住李凤宁乱摸的手,迟疑了一阵,还是说了:“但那总是你妹妹……” 整个赤月,大概也就梓言知道李凤宁为什么那么厌恶李鸾仪。虽然在他来看理由是足够了,但是对外头人来讲,李鸾仪却是她的妹妹。 ……就算不是亲妹,也是堂妹。 “先前我只是个宗亲,父亡母不在的,独身一个对谁都要装出一副好脾气。”李凤宁的手掌被摁住,食指却伸到梓言的唇边,轻轻描画着他的嘴唇,“如今换了个身份,没点脾气倒教别人以为我好拿捏了。” 从来不生气的未必是气量大,说不定只是懦弱不敢生气。挑着严重的事发作一次,平素再拿一张温和有礼的面孔对人处事,也不会有人觉得是软柿子了。 “你是说,”梓言被她弄得唇上发痒,突然张口衔住她的手指,再说话时口齿都有点含混了,“你要拿她来‘展现’你的脾气?” “再适合也没有了不是吗?”李凤宁笑得不怀好意,一边救回自己的手指,“不过就被人嘲讽了几句就敢来撞我的车,就算我整她,又有谁会替她出头?” 盗用亲王车驾,已经是个不小的罪名,更何况她还用来冲撞皇女车驾。再加上其父只是个宫侍,也没个母家可以出头,果然是再适合没有了。 “但是……”梓言却还是担心。 “没有‘但是’。”李凤宁一压眉,“我是跟你解释和道歉,倒招来你那么一堆‘劝谏’。”语气里露出点不满,“你是我府里的长史么?左一句规劝,右一句告诫。” 梓言一挑眉,“我不就是殿下您养在身边的侍宠么?”他伏下来,与李凤宁鼻尖对着鼻尖,“招手来挥手去的,哪敢‘劝谏’您呢?”说着,他舔了下李凤宁的嘴唇。 “对了,差点忘了。”李凤宁伸手到腰上解下一个荷包,递给梓言,“给你的。” “什么?”梓言眨了眨眼,一边解开来看。 一只……鸡蛋? 梓言呆了会,然后突然醒悟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看鸡蛋,又看看李凤宁。 “凤,凤宁,这个难道是……”梓言惊讶到整个人都坐了起来。 他呆呆地瞪着手里的鸡蛋,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我在曲江池巫祝那里要过来的。” 三月初三上巳节,求的本是万物生发康健。 康健者,身强体壮也。而生发,自然就是“繁衍”的意思了。 所以,上巳节不仅求身体健康,也是已嫁的夫郎们求子嗣的节日。既然健康是用拂去污秽身体洁净来表达,那么子嗣当然就要用“将蕴含生养之力的物体纳入身体”来求了。 “但,但,鸡蛋是……”梓言看着鸡蛋,几乎语无伦次,脸上竟也漫起一股淡淡的羞色。 梓言居然也会脸红,看得李凤宁挑了下眉。她勾着唇角凑到他耳边,“吃了我给的鸡蛋,就要早点给我生个孩子。” “呸。”梓言脸上愈红,眼眸流转间却是难得的艳色,直教人分不清那到底是瞪人呢还是媚眼,“谁要跟你生孩子。” 第141章 谣言起 三月初四,严孝成掐着时辰敲响皇女府的大门。 从侧门进去后,也不是仆妇,而是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引她去堂屋。严孝成在安阳做了那么些年的巡城兵马司指挥使,被人当回事的经历却屈指可数,也于是当管事把她引进堂屋后非但没有撂着她干等,还客客气气同她寒暄时,就连老于世故的严孝成也不由惊异了一下。及至里头很快有了回复,管事又笑盈盈地为严孝成引路去前院书房的时候,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这世上人与人的差别,还真是大。 严孝成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外头坊间风评说她两面三刀,她却觉得自己是胆小怕事。她就是那么块料。指挥使这个位子她的确抓得挺牢,别人就算有心要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反过来说,她这辈子要想升个官,那也只有到晚上做梦的时候才有可能。 也所以,其实去年她投靠李凤宁,大部分是抱着避祸的心思。 最近这十来年,三位皇妹,特别是诚郡王打的什么主意,简直瞎子都看得出来。而太女又实在太安静,既拿不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好事,又没听她干过什么叫人忘不了的坏事。严孝成是读书不多,却深知坊间人家姐妹阋墙能是什么嘴脸。从来神仙打架都是凡人遭殃,严孝成临了临了还是觉得寻棵大树傍着才算安心点。 至于挑中李凤宁,也不全是因为她爱东跑西逛。 李凤宁这人必会做大官,是个人都不会反对这句话。但是做什么官,严孝成却有自己的想法。朝廷无非就那些个衙门,六部九寺五监。 六部里,楚王管刑部、安郡王管兵部之外,时家把着吏部,户部从来就是殷氏天下,萧工部看着也挺稳固。剩下个礼部,从来都是安置“大儒”的好地方。 九寺五监原是前朝旧制,赤月建国以来屡屡切割职权融入六部,如今还完整些的就只剩宗正寺、鸿胪寺和国子监了。宗正管的是皇家人,非得个辈高年长的不可;鸿胪寺因为寺卿是诚郡王,否则一早被礼部吞了下去;而国子监就是朝廷开的书院。 至于殿中、内侍二省,本就是皇城的管家和奴仆,更是绝无可能。 素来又无宗室贵女外镇一州的传统,李凤宁那个宝贝疙瘩,也肯定不舍得朝军队里放。所以严孝成一直在猜,会不会是京兆? 京兆管着整个京师,人又不必出京;京兆出身还不能低,否则调解个纠纷人家都不拿正眼看她;京兆毕竟管着安阳门户,还得皇帝信任。 想来想去,严孝成都觉得李凤宁挺合适。既然京兆就是她顶头上司、现管她的人,在人家授职之前投过去,自然更添几分好感。 谁想,她居然变成“皇女”了,成为皇女之后她还威逼刺史借兵剿灭整岛的寇匪。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严孝成瞬时觉得不好了。 她所长的,全在民间。本来以为李凤宁起码得扑腾个几年,严孝成乘机好好表现,将来才好图个“旧情”。她现在就一飞冲天了,要她个芝麻绿豆官干什么用? 第二进的堂屋到第三进的书房本来就没多远,须臾功夫走到。 引路的小厮敲门禀报后就替她推开了门,而严孝成下意识屏了下呼吸。 皇女府前院的大书房自然宽敞,书架上虽然没多少瓶罐摆件,却因为塞满了书,外加磨到油光水滑的楠木书架,看来相当实在。书案一角上,正散发着袅袅青烟的掐丝银香炉又平添一分雅致气息。 “严胖子,我昨天就想说了,”屋子另一头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你是不是又胖了?” 严孝成定睛看去。 阳春三月,午后的阳光从贴近屋顶的窗口照下来,洒了一室的明亮。而李凤宁堪堪就站在那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从门口这里看过去,她长身玉立,回眸时表情又淡淡的,竟无端端让严孝成有了一种被俯视的感觉。她略一定神,再仔细看去却依旧分辨不出李凤宁是什么心情。只是情绪虽看不出来,在魏王府东苑书房时那股莫名的阴郁却肯定是已经没有的了。 就像…… 滤去了最后一点杂质,终于澄澈透明的琥珀色酒液一样。 “见过大人。”严孝成不由肃然了表情,恭恭敬敬地长揖了下去。 李凤宁却是眉毛一压,整个人都转过来了,“怎么?” 严孝成直起身,嘿笑了下,“您如今可是正四品的军器监,老严我虽不直接受您管,可也是实打实的上官,哪有见了不行礼的道理?” 李凤宁却仿佛并不意外似的,只似笑非笑地朝她瞟了眼,却没说话,而是走到书案后坐下,一边看了眼书案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说吧。” “坊间有些传闻,说是圣人是天绝……”严孝成迟疑了会,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身子不太好。” 李凤宁听她这么一说,只眉头微蹙了下,脸色竟然没大变,“然后呢?” “之前也就是那些嚼烂了的话,说什么之前那位小殿下没保住,如今这位也身子弱,像是……不像长寿之人。” 李凤宁眼睛一眯,眼中转过一道冷光。 “最近又添了新说法,”严孝成在李凤宁的目光下,渐渐觉得嘴里发苦,可却不得不说完,“说是先帝原看中了一个孙女要过继到东宫,太女却因嫉恨妹妹,说宁愿要您也不肯要亲甥女。” “谣言有说是今上哪个甥女了吗?”李凤宁这话,怎么听怎么像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倒没有。但是这些话像是,”严孝成狠狠心,一咬牙,“从诚郡王府传出来的。” 这套话,其实听着还就像是真的。 如今皇帝生养艰难,唯一庶女十分体弱,还有十分疼爱李凤宁,甚至与亲妹不合,所有这些都是事实。而先帝想挑个好孩子过继到今上的膝下,从常理来看也算是合理。再加上相骂无好言,气上来语无伦次也是人之常情。 偏偏先帝还把李凤宁“还宗”,当时怎么想都莫名其妙的事,如今倒好像成了这条谣言的佐证似的。先帝临终前只怕今上登基后会做出把堂妹变女儿的荒诞怪事,索性就先拉扯成她亲妹再说。 “没想到我这个三姐,竟有如此才智。”李凤宁冷笑了一笑,“平时倒还真看不出来。” 听李凤宁这么一说,严孝成算是略松了口气。 她要显点本事出来,让李凤宁觉得她有用,就不能光做个传话的。可一句疏不间亲却又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就算弄不清那个诚郡王到底算李凤宁的堂姐还是亲姐,可人家总是一个姓的一家人。她说这种明摆着就是“离间天家骨肉”的话,至少冒的也是掉官帽的风险。 “那……”严孝成小心翼翼地问,“您打算怎么办?” “这个么……”李凤宁眼珠微转,唇角稍稍勾起却又强压了下来,她口风一转,“能怎么办,先就这么晾着。” 严孝成心里一阵失望。 这完全不像是“晾着”的样子。 但是…… 只凭这么一条消息就叫人推心置腹,的确也不太可能。 “这件事就先这样,其他的倒有几件事要你去做。”李凤宁说。 严孝成精神一振,“您说。” “将作那里依旧寻不到几个手艺好的匠人,你替我多留心。” “这个,在城南有几家打铁铺子,名声很不错。”这是严孝成的本行,立时就答了出来,“我叫人去买几件东西送去军器监衙门给您瞧瞧?” “这个不急于一时,有本事的人却是越多越好。”李凤宁一顿,“第二件,听说我那个堂妹脾气略躁了点,她若在外头伤了人或许弄坏东西,直接让苦主去宗正那里,必能赔偿的。” ……“堂妹”? 李鸾仪吗? 严孝成瞬间就懂了,朝李凤宁点了点头。 李凤宁又说了句,“本来都快忘了,昨天……” 昨天? 李凤宁先前让她散消息出去,说是魏王府债台高筑,惹得一班子店主不敢答应李鸾仪赊账的要求,都要求给现银。李鸾仪素来就没有带银子上街的习惯,因连着几家都没买到东西,面上就十分不好看。就严孝成知道的,她已经当街吵闹过三四回了。 不过自李凤宁二月初一到军器监上任之后,严孝成倒觉得她仿佛忙到已经忘了这回事。 那么所谓的“昨天”…… 难道昨天又发生了什么? 严孝成看着李凤宁的表情,总觉得那怒气里还混了点懊恼。 难道…… 把无关的人牵连进去了? 第142章 大朝会 宗正寺卿李正芳缓步走进大殿,她环视一圈,见与平常大朝会也无甚不同,便一边点头寒暄着,一边朝自己该站的地方走去。一边打头立的楚王姐妹三个没注意到她,另一边正与左仆射廉定说话的中书令乔海看见了,也不过来招呼只朝她点了点头。李正芳也点头致意,只是这回立定之后,她却不像往常那样垂首默立,隔不一会就拿眼睛去看大门口,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 李正芳虽也姓李,与如今御座上那位的关系却要论到五代以前,她祖母是李昱和李端曾祖母的幺妹。李正芳的祖母就不是个有雄心的人,由姐姐手里接了平郡王的封号之后就关起门来过日子。因为这份老实,李正芳的母亲居然没有降等袭爵,依旧是郡王终老了的。 到了李正芳这里,因不觉得祖上那点薄面到现在还能用,便主动上折请了退还御赐的宅邸和食户,谁想竟然投了李昱的喜好,把个闲散大半辈子的李正芳提作宗正寺卿。 李正芳不觉得自己怎么贤良,向来认为李昱就是照顾自家人,因此也不敢怎么拿大,只老老实实地干活。她平素能照顾自家人就多照顾些,遇上些刺儿头才拿出自己比李昱还要长上一辈的身份使劲撸平。她做事就两条,其一,皇女她管不着;其二,李家人大面上要过得去,不好出些叫人耻笑宗室的事。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顺利,可谁想最近半年却麻烦事一桩接一桩,而且全都因为一个人。 李鸾仪。 出门乱说话得罪人就算了,买东西跟土包子似的也算了,初三那天她居然敢撞车! 当街! 还用的亲王车驾! 在她被拎到宗正寺的时候,李正芳还觉得她脸上一个巴掌印看着挺可怜,待听那侍卫说李鸾仪干了什么的时候,她一句“该!”差点就说出口了。 及至把那虎着脸,一点不觉得自己错了的小祖宗送走之后,李正芳觉得自己该跟魏王好好说说了。只是又想着特地去一回魏王府,倒好像事情很大似的,叫外人看着也不好,便想乘着今天大朝会的功夫,跟李端说说这事。 自今上登基之后,还是循着旧例。平素是小朝,只各部院之首与各职官议事;而初一、十五两天的大朝会,却是全都要去的。李正芳按头衔虽去得便朝,除开真有事禀报,否则是不去的。她也不知道李端哪天会去,索性便在三月十五的大朝会等着她了。 李正芳是正四品的宗正寺卿,站得非常靠前,正寻思着若李端到得晚了,或许还是朝会结束后叫住她时,大殿门口却突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她下意识回头一看,却是一愕。 李凤宁怎么来了? 虽然论理她如今领着军器监,大小朝会都该到,可二月两次大朝会却一次都没出现。李正芳便猜她是尴尬。要知道大朝会上排班站位,第一拨是亲王和郡王,往下才是按着品衔来站。李凤宁虽领着军器监,爵位却没有封。她一身红色官袍,往穿紫袍的一品二品大员前面一站,任谁都会觉得扎眼,但是要按着品衔往后站,排她前头的又要觉得不自在了。 不过…… 李正芳看着走进来的李凤宁。 相由心生那句话,还真是至理名言。 真要说起来,其实李鸾仪更俏丽三分。可眼下头上戴着乌色官帽,身上穿着朱红官袍的李凤宁,顾盼之间却是眸光沉定,七分大气里带着三分文雅,只叫人忍不住看了第一眼还要再看第二眼。 李凤宁四下环视,待看见李正芳时目光一定,然后就快步起来。李正芳正疑惑着她有什么事能找自己的时候,殿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 魏王李端。 这李端其实与李凤宁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表情却又硬又木。以至于周围一群穿朱色官袍的竟然同时噤了声,好些与李端目光相接的,都仿佛被逮住了什么错处似的,慌不迭地低头朝自己该站的位置走去,一时间仿佛从门外吹进一股风似的。 这时候,李凤宁也仿佛察觉到的身后的异状,停步,然后转身。 刹那间,整个大殿为之一静。就连李正芳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因李凤宁转身,李正芳瞧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抬手之后稍微倾了点上身,像是拱手行礼似的,然后叫了声:“魏王殿下。”再然后…… 再然后,她居然就像没事人一样转身继续朝她这边走过来了! 李正芳可以发誓,李端绝对是想要跟李凤宁说话的。可是李端才张开嘴,李凤宁已经转身了,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倒叫李端呆滞了好一会,在原地站了好久才终于再次迈步。 李正芳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心里暗叹一声。 何苦来哉? 旁人家谁不羡慕李端有这么个好女儿? 第一能哄得皇帝喜欢,第二不见闹事。偏她舍得送给别人,送就送了吧,还摆这副脸色是要作甚? 人家都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 李正芳正胡思乱想间,李凤宁已经站到她面前来了,未开口先甜甜一笑,张口就是:“姨祖母。” 她这一声,顿时让李正芳想起来,李凤宁打小就是这样。李正芳论年纪比李昱还大上几岁,对个有礼貌的后辈自然脸硬不起来,便也照往常一样和颜悦色地叫了声,“凤宁。” “初三那天,扰到您了。”李凤宁说得一脸不好意思,“等您得闲了,我去府上给您赔个不是,您可千万别生气啊。” 李正芳愈发觉得李凤宁有礼,比起那个到了宗正寺也不肯服软的货也不知好出多少倍,连忙说:“哪里的事,你做得很好。以后但凡有这样的事,只管交给我。” 李凤宁先谢了,正要再说话时,外头静鞭响起三声。 这是大朝快要开始的讯号,各人连忙朝自己的位置站好,然后肃静下来。 不久,皇帝来了,她落座之后便是群臣朝拜。 李正芳跟着人群拜下又起立,总之别人做什么她便跟着做什么,几十年下来一直如此,也不用过脑子。又因真正重要的都在小朝会上说,大朝会也无非就是花团锦簇天下太平一类,所以李正芳就琢磨起待会要怎么跟魏王说她女儿的事了,也所以,朝上说的那几件事她一点没听进去,直到听见李凤宁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臣李凤宁有本启奏。” 李正芳一呆,几乎忘了自己在大朝会,扭头就朝身后看去。这一看,发现站她后边的同僚,至少触目所及都是一脸惊讶。 所以她这回是真有事上奏才来的? 李正芳讶异归讶异,虽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念及这是算是她人生头一回在群臣面前亮相,十分希望她能开个好头,便静下心来仔细听李凤宁说些什么。 “为承嗣计,请为皇女择良师授业读书。” 要为那位病恹恹的小殿下挑老师? 也是啊。 李正芳暗暗点头。 这倒是应该的。 虽然那位小殿下一直不强健,读书便一直断断续续,也不曾静下心来好好读过。她如今也将要十五了,不管今上想如何安置她,书总归要读的。 “可。”上头坐的皇帝果然应了声。 李正芳倒觉得皇帝不是为了她女儿,还是看着李凤宁的面子才应了那么声的。 “臣闻民间大族,皆于家中设族学,阖族姐妹从一师而学。臣亦曾于国子监求学,见同窗之间既能印证学习,又能增进情分结成益友。” 还有下文吗? 李正芳虽不知李凤宁还想说什么,听到这里也跟着点了点头。 这倒是真的。 不要说国子监里一同读书的了,便是科考里同榜的也比寻常多些情分。因着做学问而结成的朋友,倒比同乡的更多见些。 “臣启陛下,准许诸王府之女入宫,与皇女同读。” 满殿哗然。 前头站的那姐妹三个居然都回过头来了。诚郡王甚至开口,“凤宁你这说的什么话!” 李凤宁却依旧笑吟吟,只反问一句,“三姐觉得不好吗?” 好,当然好。 谁能说个“不好”出来? 李正芳一瞬间有点眼馋,只可惜想到自家实在没这个资格,只好偃旗息鼓。 皇帝看准谁学问好,一纸诏书下去人就能过来了,不奉诏的只怕根本没几个。最妙的还能只挑最擅长的来,譬如书、数、史、礼、乐,便是一人只教一样也使得。郡王府却不能这样。诚郡王给自己女儿找两位老师就能招人侧目,她要找来第三个,隔天弹章就能堆满皇帝的案头。 这是想干什么? 她把自己女儿当太女来教么? 也所以李凤宁这一句反问过去,居然噎着了她,干瞪了眼好一会没回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上头传来李贤的回答:“准!” 那声音里,实实在在透着一股欣喜,只怕长耳朵的都听出来了。 李正芳心里微叹一口气,瞟一眼李凤宁。 她的侧脸依旧平静,仿佛就是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可经此一事,只怕任谁都不会小看这位新晋的五皇女。 李正芳又不由朝李端看了眼。 虽然只能看见背影,却仍然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问了句,把这样的女儿送人,你到底悔是不悔? 第143章 帝后谈 其实大朝会上反而说不了什么大事。 皇帝亲口旨意能有宫侍放大嗓门一个接一个地复述传话,大臣们若争辩起来,不要说没资格站到里面的,只要略离得远些就会听不清楚。 也所以,大朝会那日皇帝反而比较清闲。前头下了朝,她回去后头青梧殿用过午膳之后,李贤牵着夫君连氏的手在园子里散步消食。 “凤宁今天上朝来了。”李贤说,“说是要替无疾择良师。” “嗯。”连氏淡淡地应了声。 “然后她说,要把老二她们家里的孩子也一道叫进宫来。”说这话的时候,李贤颇有些得意,完全没掩饰她上扬的语调。 连氏的母亲乃是凤阁学士,自己又理着东宫二十年,其中的关窍只怔愣的功夫便明白过来,他脸上也带出点笑来。 “凤儿这孩子,又促狭了。” 李凤宁这一声,是为了当好人? 怎么可能。 李凤宁上折说“当寻良师”是关爱姨甥,李贤允了“让甥女们一起读书”则是尽责的体现。放到满天下去说,任谁也不能说个不好出来。 可换到三王那里该怎么想? 用她们的女儿成全李贤的贤良名声已经够膈应人了,若心理阴暗些的,还要怀疑李贤会不会拿自己女儿怎么样。 要说去呢,肯定会想太多,要说不去呢,肯定得寻个让人相信的理由。朝上杵个入过国子监过了科考的李凤宁,再加上三王府里的女儿如今最大的十六,最小的五岁,连编个理由都十分艰难。 真是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想想就提三王觉得心塞。 而对于凤后来说,李凤宁素来就十分贴心,她向着李贤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于是连氏也只当做平常,淡淡提了一句就算。 “然后,我当时忍不住朝魏王看了下。”皇帝说。 “她怎么了?”说起这个人,连氏眉头微蹙,丝毫不掩饰他的不喜。 “脸上简直黑得能滴出墨汁来。” 连氏因她说得好笑,嘴角一勾。 “你说,她到底想什么?”仗着宫侍们都离得远,李贤叹了口气之后,不由小声跟夫君抱怨起来,“小时候就是,硬装出一副比我差一点的样子,弄得父后也不高兴。” “她这是何必。”连氏自己还教养过李凤宁,将心比心一下也是眉头一皱,只觉得膈应。 李端她要是李贤的庶姐,那么有意让着嫡妹叫有眼色。可关键是,她是李昱的妹妹,李贤得叫她一声姨!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地装吗? 倒好像是李贤的父亲容不下她似的。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叫李贤的父亲左右不是人。这事还不能辩解,简直跟吞苍蝇一样恶心。 “长大了才刚刚好些,可阿殷过世之后,她又拿出那副样子出来。”李贤道,“我知道她伤心,伤心到连安阳都待不下去,可她怎么能把凤宁一个人扔在这里?”李贤声音里难掩怒气,“她是没了夫君,凤宁还没了爹呢!” 连氏一抿唇,只跟着叹了声气,“她与莲哥哥……” “所以母皇临终前,才下了那么个旨意。” 这却是第一回听到,连氏一怔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的妻主,“这是怎么说的?” “季芳洲那回,”李贤声音略带了几分尴尬,“鸾仪那蠢丫头唯恐天下不乱,看到凤宁归家迟了,宵禁之后还叫人翻墙出去打探消息,好在让巡城的逮住,否则又是一通乱。” 这说的却是去年秋闱时,从凉州一路潜逃过来的季芳洲在考场外找到李凤宁,要求她带进东宫求见李贤之后的事。 连氏因那回李贤被李昱斥责,想起来便也脸色一阵不好看,这回再听到李鸾仪还在里头闹事,更是难掩厌恶。“魏王真是……”他素来十分克制的一个人,这回也忍不住说了句,“怎么教的孩子。” “怎么教的?宠坏了而已。她还好意思在母皇面前替鸾仪辩解,只说凤宁不该打妹妹。”李贤冷笑一声,复又握住夫郎的手,继续散步,“你也知道凤宁这丫头,认准了的事连你我的话也不听。母皇生怕她身后母女两反目,索性就隔开她们。” 连氏默默无语了一阵。 李凤宁还真是只有先帝才制得住。对她们妇夫两个贴心是贴心,却未必会听话。 “她要跟鸾仪闹得太过,也只会显得她心胸狭窄。”连氏迟疑了下,还是说了,“我去说说她?” “不用,凤宁有分寸的。”李贤完全没放在心上。 “就你宠着她。”凤后瞪了皇帝一眼,“才把她宠得这么野。” “鸾仪那丫头就只会丢人现眼,蠢到没边了。”李贤说,“凤宁要能把她收拾太平了,也是一件好事。” 凤后一听这话仿佛想起什么,“时家郎君前几日眼巴巴地进宫来跟我说,凤宁认了他家小子当干弟弟。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事还跟鸾仪有关?” 李贤听到这个也是头疼,“这个怕你生气,就没跟你说。魏王身边那个,想让鸾仪娶时家小子呢。” “什么?”凤后惊得嗓门都提高了一点,“这是怎么说的?” “你道我前面说丢人现眼是指什么?”李贤苦笑道,“她以为她是凤宁么?放个话出去人人争抢?”李贤缓缓吐了口气,“还好有凤宁出了头,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场。” 婚姻嫁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和心甘情愿,也不是一看她姓李,人家就非得哭着喊着扑上来求嫁。 王府承继的第一条:“无女国除”指的是“嫡女”。李端现在就算有一百个庶女,只要不是她正君生的就没资格继承王爵。所以就算李凤宁不是李端的女儿了,也轮不到李鸾仪来继承魏王府。其次,若本人出色一点,别人家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可李鸾仪有什么?送进国子监被人踢出来,好色的名声传遍安阳,还买通地痞去陷害亲姐,智力、私德、人品没一样拿得出手。 寻常若想攀个富贵的大约也就点头了,可偏偏人家想的是吏部尚书的嫡孙。若说为李凤宁求亲那必然欢天喜地的,换了李鸾仪,那就是去得罪人的。 “……等时家挑中之后,我去给时家小子添个妆吧。”凤后只能这么说了。 “凤宁那天在曲江池,把萧家丫头引给时家姐弟两。”李贤说,“我看她是想撮合。” “萧?”连氏最近听不得这个字,立时就皱起眉。 李贤看了眼夫郎,只说:“还在生气?” “母皇是看中萧氏家教,却不想居然教出这样的儿子来!”连氏说起这个来兀自不平,“但是凤宁那边……” “你暗地里先慢慢看着,也不用很急。”李贤说道,“孝期还有一年多呢。” “好。” 第144章 余音漾 自李凤宁登门以来,萧明堂脸色就没好看过。萧明堂的正君丁氏小病几日后虽然照常管起家务来,可脸色却一直很差,仿佛没有好透一般。整间萧府愈加人心惶惶,底下人虽不知具体原因,却大略知道事从二公子端宜而起,因此也不敢触霉头,缩头缩脑的样子显得更加愁云惨雾了。 三月十五,大朝过后,萧府正房。 丁氏本倚在窗下发呆,间或唉声叹气几下,直到贴身小厮轻触手臂才回过神来。他回头一望,见是萧明堂,连忙起身相迎,“您回来了。” 萧明堂也是满腹心思,她愣愣地看着她夫君的手,好半晌才“嗯”了声。 丁氏见她神情不对立时勾动心思,才张口想要说话,又顾忌满院子的下人好歹忍住了。他跟着萧明堂进了内室,拿了件深色的袍子过来,侍候他妻主把官袍换下来。 “我记得你哥哥前阵子来过信,说他女儿如今正在说亲?”萧明堂表情里尤有一丝不忍,却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让端宜嫁过去吧。” “这,这是怎么说的?”丁氏手一抖,紫金鱼袋掉到地上,可他看也不看一眼,紧紧抓住萧明堂的衣袖,“是不是,是不是……” “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厉声一喝,瞪圆了眼睛看向丁氏,“五殿下的意思已经明摆着了,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丁氏嘴唇抖着,虽然表情还剩下点期盼,声音却抖得更厉害,“我知道端宜不能嫁过去,可,可她也没说……” “这种话还要明说?”萧明堂的表情扭曲了,“你知道她今天在朝上说了什么?嗯?”不待丁氏反应她大声喝道:“她说要替小殿下择名师,然后送三王家的女儿进宫陪读!” 丁氏被吼得愣了下。 “我到今天才算看明白,到底谁才最像先帝。”萧明堂声音嘶哑,“平时看着好声好气的,这种一出手就要置人死地的狠劲……”她越说到后头声音越轻。她也不知道想起什么,表情里闪过一丝不太明显的战栗。 丁氏像是还没明白送三王之女进宫陪读有什么不好,却到底还是听明白了后面半句。他嗫嚅一阵,“那就把端宜送回宁城,好歹是……” “他昏了头,你也跟着发昏!”萧明堂急了,她压低了声音,“回到宁城谁还管得住他?他要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跟了姓谢的丫头,整个萧家都得给他陪葬!” “不,不会的,端宜他是……”丁氏吓了一跳,连话都没说全。 “不会的?”萧明堂咬牙切齿起来,“他能跟个陌生女人住到一间屋里,还知道什么叫廉耻?”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自己想想,这件事但凡传了出去,今后还有谁敢娶萧家的儿子,还是谁敢嫁到萧家来?” 丁氏张了张嘴,却怎么都找不到反驳的话。 自有李凤宁把个孟溪送进府来,萧明堂和丁氏把萧令仪和萧端宜身边的小侍好一通审问,待知道了萧端宜这些年做过些什么,丁氏才会被气得卧病在床。 “你也别心软了。”萧明堂看了颓然的丁氏,道:“庆梧好歹没人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与你侄女又是表亲。咱们多陪送些,日子也能过得好。” “就不能嫁在安阳……”丁氏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忍,“或许,招那个孟溪做个上门媳妇?” 萧明堂看着她的夫郎,“那你要怎么跟别人说?”颓然叹了口气,“你要怎么跟人解释,端宜为什么不嫁给五殿下,反而招个上门媳妇?” 一般结亲若是说定了,两家就会各自向亲朋好友宣扬一番。一是因为结亲是喜事,二也是防着人家不知道,再来问就尴尬了。萧氏沉寂已久,李凤宁又是难得的一门好亲事,所以很久之前就宣扬开来,谁想如今倒成了作茧自缚了。 说了结亲又中止,必然有个悔婚的一方。就算萧家不说,后头却招个上门媳妇,长眼睛的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家长里短的事,丁氏反而更清楚些,萧明堂只一说他便明白过来。 萧明堂只好长叹一声,“你去劝劝他吧,嫁妆多陪送些就是。” 丁氏黯然,却也只能点点头。 *********** 当日稍晚,诚郡王府。 书房里,诚郡王李鹄面色阴沉。相比起萧明堂的黯然无奈,她更像是努力压抑着暴怒,仿佛下一刻就要掀翻她面前楠木书案,将所有的东西全部砸烂一样。 “表姐。”有人从门外进来,却是鸿胪寺少卿季元仁,施施然行礼。 前朝的鸿胪寺要兼管朝会、吉凶礼仪与宾客等事,到了如今的赤月朝,吉凶被礼部瓜分了去,朝会也不用她插手,只余下“宾客”一样需要李鹄操心。好在如今驲落在西境不安分还算添了点事情,否则李鹄就要从诚郡王变成“闲郡王”了。 李鹄虽然仿佛下一刻就会怒吼出来,开口之前却仍然扫了眼书房门口,然后才气呼呼地“嗯”了一声。 与常见的样子不同,诚郡王府书房向着门廊那一边的窗子用了小片的琉璃镶嵌而成。门廊里又常年灯火通明,外头的情形未必能看清楚,有没有人站着却是一目了然的。 “都料理干净了?”李鹄恨恨道。 “是,我亲眼看着的。”季元仁说,“身上的钗佩、衣物全除干净了,连指甲也全部拔掉,肯定不留痕迹的。” 季元仁的父亲与李鹄的父君是堂兄弟,是以季元仁就是李鹄的表妹。 “真是晦气。”李鹄说,“偏挑这个时候怀上了。” 季元仁面色不变,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只要出了城门就肯定没事。城外野狗那么多,就算没啃到,几天功夫也烂了,表姐不用担心这个。倒是他家里要是来闹……” “这个交给你姐夫,他的陪房小厮。”李鹄浑不在意地挥挥手。 季元仁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只应了声“是”。她略顿,又道:“表姐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李鹄显然也是知道季元仁在说什么,声音里的烦躁愈发明显,“当然是送进了!” 季元仁眉头一皱,表情里有些担忧,“不怕……” 李鹄厌烦地说:“这倒没什么,老大做惯好人了,把孩子送进宫去她就会好好看着,就算想做点什么,她还要顾着脸面。” 季元仁同意地点了点头,“倒是没想到,那位‘五殿下’居然有这份才智。” “那个死丫头!”李鹄咬牙切齿,“看她闷声不响地,一开口就帮着老大咬人。” 季元仁却没有再次应声。她眼珠一转,突然皮笑肉不笑地来了句,“我倒是觉得她是不用担心的。” “怎么说?” “您看她自从上个月初一上任以来,出过什么声没?一直就老老实实地干活。”季元仁说,“只是陛下还是没点反应,所以她才急了。” “你是说……”李鹄磨着下巴,眼睛瞄向季元仁。 季元仁说得愈发肯定了,“她待陛下如何,长眼睛的都知道。可如今这位为了点贤良名声,把她踢进军器监不说,还一直压着爵位不给。换了谁,只怕心里都不会舒服。” “所以,你觉得她现在说这个,是想让老大快点把爵位封下来?”李鹄想来想去,点了点头。 “您看,您是不是帮她一下?”季元仁说,“这种时候……” “……也好。”李鹄犹豫了好一会,“反正就算我不帮,迟早也会封下去。不如推一把,也算是个人情。” “是。”季元仁应了声。 “对了,外头散那些闲话的是谁查到了吗?” “这个,还没有……” 第145章 偷懒亭 李凤宁的皇女府并非是新起的宅子,原主是乐郡王□□荈,算起来还是李凤宁的祖母辈。她死后因没嫡女就除了爵位,李昱仍恩准其庶女住在此间,等到了那两位也撒手人寰的时候,宅邸就不得不归还朝廷了。 所以李凤宁才能在下旨后几个月功夫就搬进来。 宅子里保存最好的是没断过人住的主屋与前院书房,最差的是园子。牡丹本来就娇嫩,何况这宅子又空了有两年。不过宗正和将作都是老于此道的,再怎么费事,到三月底也都收拾干净了。 相比起以前朝园子里散个步,不是碰上李鸾仪就是遇见李端,眼下这个自己做的了主的园子显然更招李凤宁喜欢。她叫人按着凉亭的尺寸做了个方榻嵌进去,垫了上好的蔺草席,只要天气好些就喜欢窝在那离地面有十来级台阶的地方,看看近处盛开的牡丹与略远些那一片呈葫芦形的清亮池水。 这日午后风和日丽,李凤宁照例又窝到那个被随儿叫作“偷懒亭”的地方。 才用过午膳的时候,微暖的风里带着淡淡的花草香,四下里又一片安静,只偶尔吹拂树叶的轻响。斜倚在软枕上的李凤宁有一行没一行地看着手里的案卷,正在与越来越浓稠的睡意搏斗着,这个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没有声音,也不是光影变化,但她就是能感觉到。她慢慢回头,然后看见一个站在阳光下的人。 真是…… 漂亮。 站在暮春明亮到几乎有点刺眼的日光下,少年的容貌精致到令人想轻叹一声。仿若凝脂一样牙白色肌肤,宛若一汪春水似的眼睛,那阳光下几乎变成浅琥珀色的眼珠,还有那柔软到让人口干舌燥的朱唇。 李凤宁抬眼,对上那双正在看着她的眼神。 他的眼睛里有某种期盼。 某种,不需要诉之于语言她就能明白的期盼。 李凤宁与他对视良久,就在失望就要全部取代期盼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软了一下,于是她朝边上挪动了几分。 精致到好像不是真人的少年眼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明亮的光彩。他俯身脱鞋,轻盈地上了方榻,甚至都没有带起一丝风,然后在她身边躺下来。 “凤宁……” 李凤宁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了他继续说话,然后将盖在腿上的丝被拉过去一半覆在他身上,“睡一会。” 少年回给她一抹虽然极淡却也极甜的微笑,顺从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呼吸绵长起来。 李凤宁复又拿起手里的卷册。 奇异的是,睡意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她突然就能专注起来。 二月初她下令各地军器监所属坊库统计所有匠人名录和库存物料。十六个州冶坊和三十七个物料库,共计五十三册案卷在三月底的现在终于全部到达安阳军器监。 从内容来看么…… 很显然,她的凶名已经传遍整个赤月了。 李凤宁手指从一个个数字上划过。 总体来说,从京师的结果来对比参照,这些数字的水分应该不是太大。 李凤宁合上卷册,闭上眼睛沉吟起来。 眼下军器监在京师这里,所有胥吏的缺员都已经补齐。衙门里没人敢在她面前垂头耷脑哈欠连天。她三不五时的查问,也让所有人打醒了精神,左右不会出现一问起职责就张口结舌的人来。 而从这些案卷来看,京外的缺员和物损反而要比京师的好些。或许是因为不论工部还是军器监领头,需要的东西总是需要的,所以也没法偷懒耍猾。 那么接下来,就能…… 指尖的感觉,滑腻软暖。 接下来,她该做的事情就是…… 她指尖碰到的,是皮肤。 李凤宁慢慢睁开眼睛,虽然不太愿意,却仍然低下头。 果然。 在看清楚自己的手停在哪里的时候,李凤宁微抿了下唇。 然后,就是一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自从那天早上突然发现十四出现在她的被窝里之后了,李凤宁之后一直就在想这件事。 她很确定十四没有用任何迷香之类的东西。因为屋子里没有任何残留的异味、也没有香筒残烬。她还叫府里养的大夫把了脉,却只得到一个完全不像是被下过迷药的结果。 但是那天她确实睡得特别沉。换了梓言在她身边,她夜里总要醒个一两次的,但是十四先从床外越过她,再掀起她的被子钻进她的被窝,她不仅没有醒过来,居然还一觉睡到天明。 这根本就不正常。 所以…… 李凤宁俯身下去,将落在少年脸颊上的手下移,轻轻覆在他的后腰上。 少年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而李凤宁寻遍所有的感觉,也找不到一丝厌恶的感觉。 不,她没有任何□□的想法。 即使这个少年毫不设防地躺在她的身下,即使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嘴唇贴着她的是怎么一种感觉,她也没想亲吻他,没想脱掉他的衣服,更没想过要抱他。 她只是觉得很…… 平静。 李凤宁复又倚到软枕上,以手覆眼,长长叹了口气。 看来,落海后背着他游回岸上的经历,以及在渭阳巡河署衙度过的那段日子,受影响的并不仅仅是他。 李凤宁拼死也要把十四带回岸上显然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下意识觉得在她身边不需要担心任何事,不会死也不会遭到侵犯,所以十四会钻进她的被窝只是“想在安全的地方睡觉”,完全不是什么自荐枕席。 而十四的呼吸声,对她则意味着“悬崖勒马的安心感”。十四活着,就证明她没有害死无关的人,她企图剿匪是正确的。她起出五百万石粮食,她带走无数财宝只是过程惊险,而结果只有阳光毫无阴霾。 十四在一个扭曲的环境里长大,他不爱自己,也根本不觉得“活下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当他想要对一个人好,他不会顾惜自己的安全、健康,他会像一根蜡烛那样烧尽自己,却不求对方回眸一顾。 李凤宁不想去负担这种与人命等重的爱,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但是,就像十四曾经在渭阳说的,她已经…… “不讨厌”他了。 “他是谁?”胳膊上被重物压到,然后耳边传来脆嫩的声音。 李凤宁睁开眼睛,然后对上一张几乎贴到她脸上的脸,然后眉头一皱,“规矩呢?” 随儿后退了一点,也跟着眉头一压,“你说要娶我的。”他倒是尽量挺直了背,可整个人是坐在李凤宁腿上的。 “你不是还没答应么?”李凤宁一抿唇。 随儿瞪圆了眼睛好一会,张了张嘴,却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眼神开始闪避,再抬眼时对着她咧开嘴企图以憨笑蒙混过关。 李凤宁也没想逼他,只用下巴朝旁边一点,“十四。” 说话时她看过去,十四果然睁开了眼睛。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来,飞快地朝随儿看了眼。相比起随儿一脸的好奇与惊艳,十四却低垂着眼仿佛十分谨守礼仪似的,只抬眸看随儿的瞬间闪过一丝冷芒。 李凤宁下意识就把手搭到随儿的腰上,分隔开两个人。随儿依旧懵懂,只是看了李凤宁一眼。十四眉头微蹙了下,最终归于一片平静。 安静了一会之后,十四轻轻开口,“诚郡王府将一具男尸藏在夜香桶里想要送出城。” 李凤宁眉头一皱。随儿的表情也很不好看。 十四又道:“死了才两三日,有五六个月的身孕,死因该是绞杀,指甲被全部拔掉。” 十四说一句,随儿脸色难看一点,李凤宁反倒松开眉头,虽然脸色越来越冷。 李凤宁深深吸了口气,“我这三姐真是好狠的心,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 在场另外两个显然也都认同她的说法。 诚郡王如今与李凤宁一样,还在孝期之内。如果男尸这胎与诚郡王无关,了不起收拾东西赶出府而已,也没有主人家在孝还不许仆人生养的道理。连指甲都拔了,显然是不想让人发现身份,那这胎十有八九就是诚郡王的。 “我……”随儿虽脸色不好看,却依旧轻轻开口,“知道诚郡王府买哪家的衣料,或许能问出是谁来。” 李凤宁朝随儿一看,伸手贴上他的脸,“别勉强。” 随儿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回给她一个笑容。 “十四……”李凤宁转头去看,却发现他看着随儿的目光带着几分明显的讶然,听到李凤宁叫他才转回视线,“尸体呢?” “我弄了些粗盐和石灰,但是也存不了多久。” “十日?”李凤宁看着十四,见他虽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才道,“过了十日再找不到他的家人,就好好葬了吧。”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印尼那里的发呆亭真是好东西~~ 第146章 得令仪 萧令仪在军器监门口转来转去,在守门衙役奇怪的目光里把青石地面摩了好几个来回。 她从小就想从武职,并且到现在还没有改变,但是这种想法从来就没能得到过母亲与父亲的理解。 在萧令仪想来,从军的确辛苦,可也只是辛苦“一些”而已。眼下赤月和驲落还算宁和,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过两国边境上的守卒死亡了。就算有个万一,她家不是还有嫡妹吗?那孩子谦文礼让,书也读得比她好,让她去继承家业好了。 她又不是要像李鸾仪那样游手好闲,可家里每每说到这个就好像她犯了什么泼天大错一样,母亲每回都要大发雷霆,而如果她敢不服软不低头的话,之前劝说母亲的父亲就会转而对着她抹眼泪。 只有李凤宁不同。 李凤宁相信她,把训练和指挥兵士乃至于攻打寇岛的任务交给她;李凤宁直言她不是读书的料,官场逢迎那一套也学不来。在她只想着谢云亭的时候,李凤宁考虑的却是渭阳百姓的安泰。仅仅这一点已经足够令她觉得羞愧,更何况事后,她的母亲萧明楼亲口承认之前就已经知道渭阳不妥,却因为碍于谢太守而没有做任何事。即使丢官入狱也不奇怪的作为,李凤宁却并未深究甚至出言保全,更加令萧令仪愈发觉得内疚与十分感激。 萧令仪十分欣赏李凤宁,但即便是她这样的人,也知道必须审慎自己的言行,因为已经半没落的萧家实在无法承担“攀附权贵”这样的评语。但如果是亲戚的话,显然没必要顾虑太多,堂嫂和夫妹之间亲近一点实在是平常得很。所以她在听说李凤宁会成为她堂嫂的时候,萧令仪是发自真心地高兴。 只可惜,这种高兴没能维持多久。 萧令仪一咬牙,用仿佛踏上刑场的沉重表情,重重地一步又一步走向军器监大门。 军器监还是向她每一回来的时候那样忙碌。来来往往的书吏,远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还有秩序井然的衙役,虽然不会阻拦她,但是每个负责守卫的人都用她们的视线表达了自己已经注意到萧令仪的出现并识别出她的身份。 最后,是军器监主官的房间。 萧令仪深呼吸好几次,鼓起勇气,然后抬手。 “笃笃”。她扬声,“五殿下,令仪求见。” “令仪?进来。” 整间屋子依旧像上个月那样,甚至还没有她母亲刺史府书房那样精致华丽。各处宽大的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器物,而堪称巨大的书案上以及书案后的书架上,依旧放着无数的卷宗案册。 房间的主人,赤月的五皇女李凤宁,也照例穿着一身黑色常服站在书案后。她右手食指掂在一支长箭的正中间,即使她的手轻轻上下振动,长箭依旧稳稳地停在她的手指上。 这是军器监试做出来的新箭,好像从箭头到箭羽都用了与之前不同的材料。萧令仪瞥了眼李凤宁书案上那一捆箭,虽然远远一瞥只能发觉箭杆颜色各不相同,却更能确定之前自己的肯定。 接下来就该是试射了。 萧令仪心里一阵雀跃,可转念想到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又不禁一阵懊丧。 也不知道…… 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碰这些。 萧令仪恋恋不舍地再看了眼新箭支,然后才抬眼。 对上一双早就看着她的眼睛。 “哥他……旧疾复发,”萧令仪觉得嘴里发干,声音发虚,“家里叫我要送他去临邛。” 李凤宁一挑眉,只勾起一边唇角,就轻易将疑惑转成了玩味。 “戎州临邛?”李凤宁只略一思索,“你姨父的哥哥那里?” 萧令仪听她这么一说,瞬间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李凤宁知道萧明堂与萧明楼是应该的,毕竟她们两个是朝廷命官。而能知道萧家夫君的哥哥,则只能证明她上心了。 一想到李凤宁在期待这场婚事的时候,她哥哥却浑然没放在心上,甚至还被李凤宁看见他堂而皇之出入谢家后院,萧令仪就觉得一阵阵的不好意思。 “令仪,”李凤宁微顿之后说,“有些话我要对你说。”李凤宁放下手里的箭,从书案后绕道书案前。 萧令仪心里微微一窒。她虽不知道李凤宁想说什么,却仍然忍不住一阵阵紧张。 “你应该知道我外祖父是谁?”李凤宁用了这句话作为开场。 萧令仪一愕,然后轻点了下头。 知道。 赤月全境几千里地方,上下几百年历史中唯一一个男官,有谁能不知道? 特别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堂哥经常用艳羡的语气说起他时,萧令仪就更没理由不知道了。 “所以对我来说,你哥哥有自己的想法,他做出自己的选择,都是值得欣赏的。”李凤宁的语调平直,完全听不出一点意气,“我做这些事,只是因为他不适合成为我的夫君。我没有生气,我也希望这件事能以一种更平缓的方式来解决。” 萧令仪仔细看着李凤宁的脸,但是无论她怎么看,也只能发现认真和平静。 她没有掩饰。 也就是说…… 她真没有生气。 知道这一点的萧令仪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无论在赤月哪里,定了亲就是妇家的人了。在京师这里还略好些,若是在与燕州毗邻的和州,或者像渭阳这种乡下地方,哪家的夫郎若是传出与陌生女人同住一屋的流言,抓起来直接打死的都有。就算京师好歹斯文些,萧令仪也知道她哥做过的这些事根本只能叫打皇家的脸。 若是李凤宁企图做些什么,萧令仪当然会站在她哥那边。但是在李凤宁如此通情达理的时候,萧令仪所能感觉到的也只剩下一种了。 “对不起。” “原本为了避免误会,接下来的话我是不该说的。”李凤宁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冷芒,“小心谢云流。” 萧令仪等了一会,却不见她解释,只好点了点头。 只是…… 为什么要小心云流姐? 萧令仪想起那个风采绰然却似乎常年被病弱笼罩的人,虽然心中疑惑不解却到底没问出口。 “说完别人的事,该说说你了。”李凤宁瞬间就语调轻松起来,“你自己怎么打算的?这回上京是住一阵就回去,还是长待?” 说到这个,萧令仪一阵苦恼。 她母亲萧明楼让她来京师,是让她向姨母萧明堂报告寇岛一事,毕竟参与了全程的她才是最知道详细内情的那个。而到达京师后,虽然本家因她哥的事情闹得很不开心,可姨母和姨父并不很管着她,甚至可以说,因为她与李凤宁亲近而纵容她。 也于是,越住安阳萧令仪就越不想回去。 回去干嘛呢? 她娘又要开始唠叨,说她十七岁老大不小了,必然得安排她去刺史府做事。天天对着笔墨纸砚就已经够可怕了,摸不到刀枪骑不到马的日子更加恐怖。 “我这衙门还缺着人呢。”李凤宁笑意略深,“少监虽然很难说,保你一个军器监丞却是轻而易举。平时干的事情与你做过的相差不大。我向大姐姐要了三百士卒过来,军器监丞就是操练这三百人,然后试验所有兵器盔甲。”她略顿,“就不知道萧大小姐肯不肯屈就这个正六品上的低职?” 军器监……丞! 萧令仪瞪圆了眼睛,她的脸漫起一点粉色,就在一个“好”字即将冲口而出的时候,最后一丝理智险险掐住她的喉咙。虽然她巴不得立刻就答应下来,虽然她恨不得现下就把这个官职抢到手里,但是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她至少得回去问过姨母才行。 “何况,”李凤宁笑吟吟的,虽然看上去有点不怀好意,“时家小弟可就要及笄了呢。你要是现在回宁城,那这辈子都不用再惦记他了。” “轰”的一下,萧令仪脸上涨得通红。 “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上巳节那天你那副样子,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李凤宁笑她,“别跟我说你是见到大姐姐才变成那副呆样的,话都不会说了。” 萧令仪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是李鸾仪去时家求亲,但时家不乐意,然后才有我上巳节认干弟弟这么回事。”李凤宁又说,“那天时显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直接跟她说你挺不错。现在过去一个多月,既然没再跟我说什么,应该就是对你挺满意的。你好好想想,但是拖久了只怕时家会觉得是你不乐意。” “但……但是……”萧令仪心跳如擂鼓,好一会才结巴出一句话,“这事,哪有,哪有自己说的……” 李凤宁一笑,“你不会偷偷跟你姨母说么?只要你家里长辈同意了,接下来是请官媒也好,或者朝中哪位大人去提亲都行。” 萧令仪虽然不好意思,可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总不能叫男方来提亲吧? “……好!” “那,”李凤宁笑意加深,“你快回去吧。” 萧令仪只觉得李凤宁的笑容似乎别有深意,那眼睛里明显闪烁着一种该名之为“得逞”的光芒。 ……错觉吧? 无论怎么想,李凤宁也没有害她的道理,再一想到上巳节那日见到的那张俏丽的面庞…… “令仪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单纯的孩子,还么发现娶了人家干弟弟,她和整个萧家就不可能跟李凤宁切分开来鸟。 第147章 偶然事 军器监…… 李凤宁放下笔,向后倒进宽大的椅子里,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 还真是麻烦。 其实就她自己来看,军器监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工部就管着所建造的活计,归并到工部里不仅有利于横向的交流与资源的统合,对于朝廷来说也便于管理。 但是对于目前的她来说,军器监却反而成了最适合她的衙门。 今上就算再疼她,也不能贸贸然把个六部之一交到一个二十岁没满的毛丫头手里。且不论萧明堂这二十年里兢兢业业,至少没有犯什么必须被摘掉官帽的大错,她自己也没信心管好这么大摊子的事。李氏为赤月之主,可毕竟仍以士族治天下。偏爱如果到了过分的地步,相信有人产生“换个人来做皇帝”的想法也不远了。 但是,她能做的极其依旧有限。 虽然她砍过人的事实,让所有属官和胥吏都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卖力,但实际上的成效却依然呈现出一种老牛破车的样子。 她把库中旧到不能用的东西换成银子填了一半的旧账,她把因为没有足够银子而搁置的箭支改造计划重新启封,她甚至还拐到了萧令仪来做监丞。 李凤宁睁开眼睛,拿起茶杯走到窗边。 萧令仪是个十分有趣的人。虽然她自己认为她更向往武职,但是在渭阳的时候,她在庶务上表现出来的才能简直令人惊叹。对于一个仅只有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她对于繁杂事务的耐心以及千头万绪的条理性都几乎让李凤宁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朝中熟于此道的老臣。一个能管得了细务,带得了士兵的人,性格居然还单纯到了简直能称之以淳朴的境地,足以让李凤宁彻底原谅萧端宜给她带来的所有烦恼。 李凤宁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手掌。 只要她娶了时家小弟,那她就牢牢地握在李凤宁的掌心,这辈子都别想逃走了。 李凤宁用力一收,握紧拳头。 庶务有了着落,设计有聿姐,那么接下来就是试验用的银子…… 不,还是缺了什么。 缺了一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却对整个军器监上下所有人都至关重要的“什么”。 但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李凤宁眉头微蹙,抬头望去。 军器监里因为有火炉,所以特地造在永安渠边。与李凤宁所在主屋隔着校场相望的打铁房,开窗就能看见河水。后来因为军器监进进出出的东西容易污损城内大街,所以特意在永安渠那边开了一道门,矿石和煤炭都从那里进。 喧哗就是从那道门的方向传来,只可惜从李凤宁这里只隐隐能看见人头攒动,实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待李凤宁走出屋子的时候,那群吵吵嚷嚷的人至少已经有一半站到了大门里面。有不少胥吏衙役闻声而出,四下里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站在校场上。越走越近的李凤宁轻易就找到了没有人前去阻拦的理由。 李凤宁本来就觉得烦躁,见此情形更加不悦,只低喝一声,“衙门重地,何人在此喧哗?” 见着李凤宁出来的胥吏们都是一惊,虽然没敢逃走,倒是都停下窃窃私语。然后安静从外至里慢慢侵袭过去,没多久站在人群中间大声吵嚷的四个人也发现了阴沉着脸的李凤宁,一起朝她看过来。 这四个人年纪都不到二十的样子。其中三个衣饰上有金有玉,神情有些倨傲,分三个方向站着。被包围在中间的那个只穿了一身棉布衣衫。她鼻青脸肿,朝李凤宁看过来的时候人还歪着,也不知道是伤了哪里。 李凤宁看着大开的门,以及门边堆放的煤炭袋子。应该是在搬运东西的时候,这四人在附近吵嚷,推搡间无意中走了进来。 “你们是什么人?”李凤宁皱着眉,“可知这里是军器监衙门?” 那三个华服的年轻女人都是一怔,其中两个气势一颓,避开了不敢继续看着李凤宁。但是穿紫色绸衫的那个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军器监?哈哈,不就是病退监么,有什么了不起。”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朝同伴那里丢去洋洋得意的眼神。她的同伴仿佛受到什么安抚和鼓励一样,重又耀武扬威起来。 病退监? 李凤宁顿时怫然。 这种诨名,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当着她这个军器监的领头居然还这么说,胆子倒是不小。 不过不悦归不悦,她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件小事发脾气。正想把人赶出去就算了,可当她看向站在离她最近的那个衙役的时候,即将出口的话突然一顿。 那个衙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李凤宁再环视四周,所有围观的人也都是同样的表情。 她们对病退监这三个字无动于衷。 “把这几个抓起来,送去巡城兵马司。”李凤宁突然出声。 周围一片愕然。 不仅是那四个吵嚷的人,包括所有的胥吏和衙役,都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眼神看着她。李凤宁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到所有人的心声。 吵架而已,有必要把事情搞得那么严重吗? “凭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倒是穿着紫衣绸衫的反应最快,几乎立时暴跳起来。 李凤宁皱眉看向衙役,“你还呆站着干什么?” 那衙役如梦初醒一般,连忙扑过去。三个人虽然嚷嚷着“凭什么”、“你也敢”之类的话,到底双拳不敌四手,三下两下就把抓住,然后拖了出去。 有机灵的立时关上大门。合上门的刹那,整个校场一片安静。李凤宁发现,至少她的凶名保证了在她黑着脸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人敢在她的注视下偷偷溜走。 “今天是四月十三,从我上任第一天开始,已经有两个月了。”李凤宁慢慢地走在人群里,“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一个问题,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明白我是谁。” 李凤宁脚步一顿,然后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人,“田署丞,我是谁?” 被点到名的人显然非常困惑,她左右看看,却发现无人可以解救她的困境,在吞了一口口水之后小心翼翼地说:“您是,呃,五殿下?” “我是先帝亲口承认的皇女,今上最疼爱的皇妹。”李凤宁再度走起来,然后换了个人问道,“张监作,你觉得陛下为什么会让我领军器监?” 张监作张了张嘴,却没法回答出来。 “去年这个时候,我见过驲落的皇子。他敢在大殿中发难,当着先帝的面指我赤月杀害驲落使节,严词狡辩只为求得更多的利益。”李凤宁也没期待她能回答出来,反而继续漫步着并大声说,“一个男人都有这种胆色,那么驲落的女人呢?” 周围一片轻哗。有人大起胆子,“大人,但是驲落臣服了那么多年……” 李凤宁冷笑一声,成功地让那个插话的人低下头去。“你们谁去过驲落?”李凤宁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逐草而居听着风雅吗?你们去试试看那种永远都不能停下来的生活。”她再度于人群中穿行,“生下一头小牛要花上十个月的时间,但是宰杀之后,肉却在几天之内就会腐烂。养大一头牛花的时间更长,但是等你去换盐的时候却发现一头牛换来的盐根本不够一家人吃多少时候,更不要提什么生病该怎么办了。”李凤宁转回那个大胆开口的人,“如果你的孩子天天对你说‘娘我饿了’如果你的孩子生病你却只能看着她苦熬,你会选择就这么看着,还是到赤月去抢一抢?” 那人低下了头。 “五十多年前赤月的胜利,军器监是毫无疑问的功臣。战胜是因为将士用命,但是让她们能够战胜,并且还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却都是军器监的功劳。”李凤宁说,“五十年过去后,驲落休养生息厉兵秣马,但是我们赤月士兵穿的铠甲和用的兵器却跟五十年前毫无变化。”李凤宁微顿,“如果赤月败在军备上,我和你们都会是赤月的罪人。” “我由衷希望赤月与驲落不会再次开战。”李凤宁缓缓地吐气,“但是如果天不遂人愿,你们想想会不会后悔现在做的事。” 说完,她也不再去看任何一个人的表情,只是大步回去自己的房间。 第148章 请托事 “你别看着我。”李凤宁瞟了眼跌在棋盘边的书,“世家谱系我从来就没背清楚过。” 春熙宫的园子里,李凤宁盘腿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懒洋洋地从漆雕的盒子里掂起一枚玉石做的浅青色白子,然后下在棋盘上。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眼睛一亮,连忙从棋盒里抓起一枚黑子,“啪”一声之后抬眼对着李凤宁笑道:“姨,你又输了。” “嗯?”李凤宁呆了会,低头朝棋盘上看了会才承认,“嗯。” “那……”少女瞬间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满是期待地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抬眼看过去。 自出生起肤色就维持在“病态的苍白”上,这个乳名叫无疾的孩子,其实细看起来相当地斯文秀气。只可惜暮气与消沉几乎化成了实体包裹在她的通透与明秀上,成为包括她亲生母亲在内所有人对她的主要观感。 “你就这么想出宫?”李凤宁把凭几拉过来,斜倚上去,语气是愈发地慵懒。 无疾怔愣了一瞬,所有的期待与那一瞬间的明亮都淡了下去,然后她低垂下眼睛,没再说话。 李凤宁微抿唇,一时间甚至无法克制表情里的担心。 如果李凤宁和李安两个人的身份能换一换,大概会让所有人都为之欣喜若狂。 甚至包括她们自己在内。 李凤宁将先帝视作母亲,把如今的凤后连氏当成父亲。从她出生起到现在的十九年间,整个皇宫从皇帝开始到后宫乃至于宫侍都没有不喜欢她的。 而李安如果只是亲王之女,那么压在她肩膀上的所有无形压力就会立刻消失。她不需要特别健康,不需要睿智聪敏,甚至不需要安分守己,轻松自在每一天就行了。 只可惜,李凤宁是李凤宁,李安是李安。先帝就算能把姨甥女变成女儿,也没法把她变成孙女。 “不论你想去哪里,去就是了。”李凤宁平复了表情,刻意用一种听上去满不在乎的语调说话。 无疾显然有点意外,她的目光里多多少少透出点不敢置信,在看了李凤宁好一会之后才回给她一个浅浅的笑。 李凤宁却眉头一皱,然后朝她勾了勾手指。 通常情况下这种足以构成“不敬”的举动,此时却只是显出两人的亲近。身为当今唯一皇女的李安甚至完全就没有不悦的李安,只是很自然地起身,绕过棋盘之后再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李凤宁跟前。 然后,被李凤宁扯住脸颊朝两边一拉。 “你是我没过门的小郎君么?”李凤宁压低眉,“笑得这么腼腆?” 企图拉开李凤宁的手以拯救自己脸颊的李安一呆,瞪圆了眼睛。 李凤宁松开手,“你想出宫,我带你出去;你想要什么东西,我找来给你;你看谁不顺眼,我帮你出气。”她坐直身体正视她,“无疾,无论任何事,你只要记得三个字。” 李安揉着自己终于发红的脸颊,抬起因为疼痛而泪光涟涟的眼睛,对着李凤宁弯起唇,“哪三个字?‘李凤宁’?” “我想说‘有我在’的,不过‘李凤宁’也可以。”李凤宁见她能开玩笑了,挑起一边眉,把手放在她头顶上,“我无赖起来连你母皇都要头痛,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不要去想我能不能做到。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第一,告诉我;第二,交给我。” 然后,被李凤宁摸的脑袋就轻轻点了一下。 “好乖。”李凤宁摸摸她的头发,“姨下次给你带糖吃。” 这句哄小孩子的话成功逗笑了无疾之后,李凤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之后便说要走,“军器监那里还一堆事,今天我先回去了。你想好出宫去哪里,送个信过来就是。”李凤宁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朝李安身后的宫侍看了眼。 那宫侍点头,碎步到了李安身边,轻禀一声:“殿下,小奴送五殿下。”在李安点头之后,他跟着李凤宁一路出了春熙宫。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直到出了李安的视线范围,李凤宁才一沉声,“寻芳,发生什么事了?” 名叫寻芳的宫侍一直保持着十分恭谨的样子,低头走在李凤宁身后。他说话声音又低,不走到两人附近都不知道他在说话,“移宫时,季安人处短少了些东西。殿下拿自己的贴补过去后,君上似有不悦。” 季安人乃是李安的生父,而君上说的是凤后连氏。 连氏虽没亏待过李安的生父,到底也不喜他时常在眼前晃,加上李安又孱弱了些,连带着宫侍也不很把他放在眼里。尤其移宫那种忙乱时候,怠慢一二也不是不可想象。季安人就不是个会生事的人,而李安说好听点叫内向安静,难听点就是怯弱的性格,遇上这种事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自己默默贴补了算完。 但是从凤后连氏来看,不过是忙中疏漏而已,缺什么东西过来禀一声补上就完了,何必要皇女来贴补?倒弄得好像是他欺压惯了季安人,搞得连皇女都敢怒不敢言了一样。 这种其实谁都没错,但两边又都挺委屈的家务事,李凤宁也只能无奈了。她想了好一会也只能说:“先帝的谥号、大姐姐的年号朝上还没吵完,等都定下来之后,我去跟姐夫提一下为季安人晋位。” “安人”是东宫奉侍的称号,并非是皇帝后宫的。 “小奴代殿下谢五殿下。”寻芳应了声,又道:“这几日,殿下从昭明馆回来都闷闷不乐,像是与几位世女不太和睦。” ……昭明馆? 李凤宁愣了一会才想起来。 昭明馆是宫中藏书之所,也是给诸皇女读书的地方。那地方上一回用,大概得回溯十来二十年,在安郡王李鲲的小时候。 而现下,就因为她在朝上那道折子,三王把自己的嫡女都送进宫里与无疾一道读书。如果真因此而生出事来,李凤宁无论如何都要管一管了。 但是…… “不和睦”? 既然这个寻芳都能特意提出来跟李凤宁说了,显然也不止于“不和睦”的地步了。 “哪个?”李凤宁问,“还是三个都是?” “诚郡王世女。”这一回,寻芳答得毫无迟疑。 李凤宁眉头微蹙了下,沉吟一会才低声道:“我知道了。” 寻芳脚下一顿,弯下腰去,“小奴恭送五殿下。” 李凤宁也跟着停下脚步。“若有事,你可来……”她话到嘴边一顿,改了个样子,“你多开解开解无疾。” “是,小奴遵命。” 说着李凤宁转身走去,在踏出春熙宫大门后,李凤宁不由得驻足回望。 她年纪越长就越明白“承嗣”这个词的分量。她上面的三位“皇姐”能在李贤登基后依旧如此不安分,不得不说无疾的病弱是最大的原因。 可无疾又能怎么样? 她才是最希望自己健康的人。但是她骑个马就得发烧,每天多读一会书最多坚持个几天,再多必得躺上十天半个月。 没人敢要求无疾做什么,只怕要求一多就会生生压垮了这个病弱的孩子。可是这样反而给了她更多无形的压力。无疾她十四岁了,她不是才四岁的孩子,她能看懂旁人的目光里到底包含着什么。 所以,李凤宁一直在尽力。 尽量让皇帝凤后与无疾多些相处,尽量开解无疾希望她不要太过忧思。这不仅是因为疼爱她的姐姐与姐夫不该再次面临丧女之痛,也是希望这个明秀的孩子活得轻松一点长寿一点。 就在李凤宁长长地舒了口气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道女声:“五殿下。” 李凤宁转头看去,“时显?” 沿着宫墙向她走来的,正是穿着一身铠甲的御前翊卫时显。她在离李凤宁好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先拱手一礼,“见过五殿下。”然后她才凑近几步,换了个称呼,“谨安是刚从小殿下那里出来?” “嗯。”李凤宁与她并肩朝前走去,“从姐夫那里出来之后,顺道看看无疾。”她看了时显一眼,“找我有事?” “云儿让我给你的,说是玉佩的回礼。”时显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递过来。 李凤宁接过来一看。黑缎的底子上绣着凤尾纹样,那细密的针脚显然是极用心的。她不由笑了下,“弟弟果然贴心。”说着,她把荷包收到怀里。 “妹妹不好吗?”时显也跟着一笑,虽然顾忌着宫里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三分轻松和亲近。 “以前那个实在太不省心,”李凤宁道,“宫里这个又太省心了。” 李凤宁还是魏王府嫡长女的时候,她那个妹妹如今已经让安阳不少人都不省心了。而宫里她才去探望过的那个,除开辈分之外,无论相处情分还是年纪其实都跟妹妹相近。 “说的也是。头疼妹妹的,也不止谨安你一个人。”然后,时显就接了这么一句话。 李凤宁脚下虽没停,却表情一凝,然后朝时显看了一眼,“有话就直说。” “诚郡王今天上了折子,说鸿胪当掌凉州边境出入事。” 李凤宁脸色一变,“她想干什么?” 鸿胪寺所掌为“与赤月之外诸国来往之事”,鸿胪寺卿交接的不是外邦使臣就是王公贵戚。譬如去春驲落使节入京朝见,就是鸿胪寺该管的事。 而边境出入向来属刑部司门辖下,管着所有人能否进出赤月之境的资格,按人数来说最多的还是做买卖的商贾。 朝廷制度是皇帝说了算,楚王李麟管了刑部十几年。所以李鹄这种企图拆散了刑部以肥鸿胪寺的举动,不止是朝她二姐伸爪子,还是明晃晃的僭越。 怪不得时显说头疼妹妹的不止李凤宁一个呢。 只是…… 李凤宁收了怒容,转而瞟一眼时显,“你跟我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算诚郡王此举的确不对,也轮不到李凤宁去管。于公,她领着军器监,一样不能对朝廷机构设置发表什么意见;而在私,自皇帝李贤开始,再到李麟和李鹄,每个都是她的皇姐。 “家祖母好歹拦住了宋侍中,说您或可解难。”时显笑眯眯的,摆出一副完全不怕李凤宁看出来她用心的样子,“谨安就试一回如何?真要招出宋侍中来,她说话可不饶人。” 门下省侍中宋沃? 一个宋沃不过说话难听些,可她跟尚书都省的廉仆射与中书令乔海可好得很。她们三个不仅官位高资历还老,门生故旧遍朝廷。她们万一真跟李鹄置起气来…… 李凤宁想想就头疼。“我去试试。”她的声音里是一片虚软无力,“但结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 “多谢五殿下。”而时显,只是恭敬地拱手再揖。 作者有话要说: Seriously,问个问题。因为端宜被我写歪后踹了,所以凤宁目前后宫缺员。 各位对于“病美人”喜好度如何?我是加个病美人来顶端宜的位置呢,还是让多西珲(就是驲落王子)来顶? 第149章 诚郡王 五月初五,端阳节。 虽然与上巳节一样顶着些听上去很是大义凛然的理由,赤月人就是有把各种节日都过成“吃喝玩乐节”的本事。尤其夏至这个节日标志着春耕彻底过去而秋收尚且遥远,就更有理由乘着农闲乐一乐了。 京师中因李昱崩逝尚未满一年,即便国丧已经过去,各家到底要顾虑些几家王府的心情,并不敢大肆玩闹。几家王府当然更为安静,除了洒扫一新之外甚至不敢把素色灯笼换下来。即便几家极亲近的互相走动,席间也只能以茶代酒了。 这日,诚郡王府迎来一位特别的客人。 “三姐好,”一身牙衫黎裙的李凤宁笑吟吟地朝王府的主人行礼,“姐夫好。”她直起腰的时候恰有一阵暖风从水榭外吹来,拂动她腰间青玉凤佩下缀的银铃,好一阵细碎的轻响。 “凤宁是稀客。”诚郡王回以堪称亲切的微笑,“坐吧。” 临水的平台上,仿着旧式坐席的模样布置。蔺草席前每人一张矮桌,诚郡王居中坐正位,她左手边是夫君卢氏,已经十三岁的嫡长女李宏泽、九岁的嫡次女李定泽合用一张桌子。李凤宁坐在诚郡王右手侧,而她的旁边则是鸿胪寺少卿季元仁陪着。 整座水榭就造得古怪,除了透雕的木栏之外竟没一堵实墙。而如今哪里都用的椅子,像这般需要跪坐着用的席面,看着倒是十分风雅颇有古趣,可到底是不是在刻意难为人,也只有主人家才知道了。 “还真是。”诚郡王的正君向来便是个爽快的人,才坐下便接口道,“旧年这个时候还说要多与妹妹亲近的。” “谁能想到接下来发生那么多事。”李凤宁脸色不变,尤带三分笑,“先是我躺了大概整个月,随后又是科考又是凉州的事,再后来……”李凤宁的声音里不由带上几分感叹和唏嘘。 “好在那个现在也只是堂妹了,再有不好的,直接一状告去她娘那里,管保有人收拾她。”卢氏笑着接了一句,然后转向李鹄道,“动筷子吧,干坐着说话算怎么回事呢。饿着了妹妹,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李凤宁说的是先帝,卢氏却一句话就歪到了李鸾仪那里,再之后他一句话轻轻带过,简简单单就遏止了那个怎么接都不好的话题。 李凤宁看了看四下几人的表情。 李鹄是神态自然地应好,而季元仁也是一脸平常。李宏泽和李定泽两人规规矩矩地半垂了头坐着,既不吵闹也没有坐立不安的样子。 以前没看出来,这位姐夫挺厉害的。 “我今天可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姐姐说呢。”李凤宁咧开嘴,“姐姐和姐夫要真心疼我,听了可不许生气。” 整个水榭都安静了一会。 李凤宁不会没事朝诚郡王府跑是一定的,否则李鹄也不能特地叫了季元仁来作陪,可没想到她居然一点不留余地,还没开席呢就起了话头。 李鹄与卢氏对看了一眼,表情没能克制住朝凝重那里偏了几分,然后才转向李凤宁,用一种相当刻意的语调说:“凤宁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三姐可是想百尺竿头?” 李凤宁在扔出这句让所有人呆坐当场无法反应的话之后,好整以暇地告了声罪,然后从正坐改为盘腿而坐,一边极其轻松自在地拿起装了果子露的杯子,轻抿一口之后才朝李鹄看去。 刻意假扮出来的亲切碎裂成一片片残渣扑簌簌地往下掉,看着李凤宁的李鹄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可即使她反应过来再度控制了自己表情,却依旧在张了张嘴之后没说出任何一句话。 倒是卢氏在和季元仁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虽然再度出口时声调已经冷了些,“凤宁你没有喝酒就醉了吗。” “三姐,你知道我曾经最怕什么吗?”李凤宁却拉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调子,一边用食指摩着酒杯上藤蔓的花纹,然后她不等别人接话就自己说出了答案,“我怕李端说我不孝。”李凤宁放下酒杯,抬眼直视着李鹄,“我怕李端为了让她心爱的女儿能继承爵位,而把不孝的污名扣在我头上。” 再一次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话。 驲落王子在城外桃花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旁人或许知道得不全,可李鹄作为鸿胪寺卿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连带着李凤宁受了多重的伤,以及事后李鸾仪却什么惩罚也没有的事,她也知道。 而适才起语调冷眼神更冷的卢氏却是微微一怔,他转头去看了眼自己两个女儿之后,再看向李凤宁的眼神就软了几分下来。 “所以我找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来解决我的困境。”李凤宁拉起一点唇角,然后对着李鹄露出一个令人心凉的微笑,“三姐觉得,我这个法子好吗?” “你,你是说……”瞬间了悟李凤宁言下之意的李鹄实在难掩她的震惊。 自来嫡庶之争就没有断绝过,尤其在家里有个偏心母亲的情况下,尤其复杂讨厌。可像李凤宁这样直接连自己的母亲都一起不要了的解决方法,换了旁人不要说真做了,只诉之于口也会被喷一脸唾沫星子,不止是滑天下之大稽,更是彻彻底底的不孝。 但在场却没有一个人能斥责她。 不仅仅是因为她真做到了这种旷古奇闻,还因为令她能够做到的人是先帝。 斥责她,就等同于斥责先帝。 “三姐觉得,我要是真花心思让李端喜欢我,是能成还是不能成?”李凤宁说,“可是宁城和安阳,李端和母皇,在我眼里从来就不需要选。”她略顿,“然后从我三岁的时候起,李端和大姐姐之间对我来说也从来就不存在选谁的问题。” 李鹄眉头微蹙,却抿紧了唇,然后朝季元仁看了眼。 接收到目光示意的季元仁终于开了口,“那五殿下的意思是……” 李凤宁似笑非笑地瞟了眼季元仁,“说实话,三姐的出身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大姐姐的,眼下能谋的无非就是一条路:过继。”她说着,又朝坐在卢氏一边的两个孩子看了眼。 李鹄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如今的李贤乃是先帝凤后的嫡长女,论起正统来说谁都比不过她。所以能做文章的也就是如今小皇女李无疾的病弱。 “三姐先不要失望嘛。”李凤宁轻笑了声,“想要把甥女过继去,一共才两条路,第一是大姐姐肯,第二是朝臣肯。而这两条路看似不同,实则似二实一。” “凤宁,你说得倒是简单。”李鹄皱起眉。 “本来也不难,不过禀着一份公心罢了。现成的不有个二姐在那里?”李凤宁笑了笑,“非嫡非长,自然就比谁更‘贤’了。” 李凤宁所说的,乃是楚王李麟。 这个楚王爱好与以前的太女现在的皇帝唱个反调。李贤说东她必说西,她未必是想争权夺利,却以膈应李贤为乐。总之只要李贤不开心了,她就舒服了。 “比谁……”听到最后一句话,李鹄却是若有所思,“更贤?”她一边喃喃重复着,一边朝季元仁看去。 卢氏却道:“凤宁有心了。” 卢氏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甚至比李鹄还自然。就算是李凤宁也看不出来,他到底只是随口一句好显得不冷场呢,还是在暗讽李凤宁之前从来不见对李鹄示好,这回是不是别有什么居心。 但李凤宁的应对却也非常简单。 “母皇在的时候,凤宁就知道要对大姐姐好。”李凤宁笑眯眯地来了句,“如今大姐姐登基了,自然要再找一个姐姐对她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概括:“亲,你想做皇帝你可以刷一下贤良值啊,何必吃相那么难看?” 第150章 夜安枕 无论怎么拖延,随儿终于还是在四月下旬的时候挪去了他的院子。 他并不喜欢住得离李凤宁那么远,可是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的桃埙和栗笙两个,却用他们自己的存在来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虽然他觉得自己即便没有丝毫改变,李凤宁也不会表现出丝毫不悦,反而是他自己无法接受别人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去看待李凤宁。 毕竟从皇帝开始到皇女府名下店铺掌柜眼里,范随从来就是跟李凤宁连在一起的。 妥协,从来就是堕落的开始。在范随开始留心自己对李凤宁的称呼,只要任何第三人在场就必须叫她表姐之后,碧叶开始对他讲解一些应酬往来的诀窍。虽然凭借常识随儿也能知道年轻人的生辰不用大肆庆贺,可送礼之前得把一家上下的喜好禁忌全都撸一遍真是听听就很可怕,更不要说今天午后碧叶拿了三本新印的诗集给他。 诗集! 随儿从来没想过碧叶居然能拿来这么可怕的东西叫他看,可面对着满脸期待和欣慰的碧叶,随儿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推说累了想早点睡。 接着,他就因为太早上床而辗转反侧。 明天还是让小姐去跟碧叶说说。 或者,他可以出门去看看铺子……算账有趣多了。 对了,小姐今天去诚郡王府…… 天都黑了。 不知道她……回来没有…… 随儿迷迷糊糊间正要睡去,突然发现床边立着一个黑影。他心脏猛地一顿,惊得他整个人都弹坐起来。待他看清楚床边站的是谁之后,大大地松了口气,“小姐,你回——” 只是他话都没说完,站在床边的那人突然动了。她撩开床幔,膝盖跪在床沿上,右手伸到他脑后扶住他的头,下一刻她的嘴唇就压了上来。 随儿瞪圆了眼睛,但是那个封住他嘴唇的人却没给他多少思考的余地。她仿佛一个饿急了的人看见热腾腾的美食,口唇恣意攫取他的甘甜与温暖。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念头轻轻掠过脑海之后,甚至还没能成形就被她搅成一团烟雾。因为当她好不容易终于放开他的唇,她却移到他的耳边。 “随儿,我的随儿……” 仿佛是加热过的蜜汁一样,她的声音化成一股暖流瞬间让他整个身体都热起来。她的手从胫裤的缝隙里伸进去,微凉的手在他大腿暖热的皮肤上摩擦着,所到之处酥软一片。 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度苏醒过来,随儿无法自己地朝她倚靠过去。 而当她将他的耳垂含到唇里,当那种柔软滑腻的感觉传来时,随儿忍不住轻吟了一声。 “唔……” 李凤宁的动作却陡然一僵。她仿佛刚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并开始后悔一样,先是小心翼翼地放开他的耳朵,然后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慢慢地把贴着他皮肤的手拿出来。 上一回被独自留在床上的回忆实在不怎么愉快,所以即便随儿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已经烟消云散,他依旧奋力挥起他酥软的手臂去揽住那个无论怎么看也像是要逃跑的人,“不要走。” 犹豫了好一会的李凤宁终于没再继续朝床外挪的动作,“对不起。” 随儿瞬间喜笑颜开。 他乘着李凤宁替他整理衣服的时候企图朝她身上爬,又嫌她腰带和玉佩硌人就伸手去扯。李凤宁好歹阻止了他撕坏她腰带,又索性把外衣给脱了,才再度回到他身边。 随儿终于得逞。他整个人都贴着她,然后问:“发生什么事了?” 夜明珠让屋子里不至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可幽幽暗暗的光却还不至于让他能看清她的眼神。所以他伸出双手,细细地摸着她的脸。 过了好久,李凤宁才轻轻回答:“我在诚郡王府,说了些违心的话。” 随儿眨了眨眼。 这个他知道。 诚郡王想要从楚王手里抢权,李凤宁是为了避免闹得太难看,特意借了端阳节的名义去诚郡王府劝她的。 “我问她是不是想做皇帝,我跟她说我为了摆脱李端才讨好陛下,我还说如果她想把女儿过继给大姐姐,就必须做个让大姐姐和朝臣都喜欢的好人。” 李凤宁的声音虽轻,里面却透露着太浓烈的厌恶。 对她自己的。 随儿一时无措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学她以前对他做的那样,伸手把她的头揽进怀里,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背。 李凤宁显然没料想到随儿的动作,因为当她的脸与他胸口紧贴的时候,她明显地一呆。只是接着她立刻放松下来,安静地依在他怀里。 “小姐你教过我的,”随儿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意思,就是要说对方能够认同的话。” 李凤宁没有说话。 随儿继续说:“先帝知道你想保全诚郡王才会这么说,她不会怪你的。陛下知道你是为她好,她也不会怪你的。” 李凤宁用脸蹭了蹭他的胸口。 “诚郡王府死的那个小侍,我叫他家里人投奔楚王家去了。”随儿说,“所以小姐你……” “不许叫我小姐。”终于抬头的李凤宁,开口就是让随儿一愕,“至少在床上,不许叫我小姐。” 诶,“床上”…… 随儿眨了眨眼,突然之间脸慢慢涨红了。 也并非完全人事不知的随儿,突然反应过来,李凤宁现在就躺在他的床上。不经意的,她两个月之前说的那句话突然就跳回来。 “随儿又不能再拿他当弟弟看了”…… 她开始把他当男人看,所以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过来他的屋子,还…… 亲他。 总之越想就越觉得浑身上下都像是要着火了一样,却偏偏没有放开手或者要离她远上那么一两寸的想法。他张了张嘴,好容易才用比蚊呐更低的声音说出来“那……凤,凤宁?”之后,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如擂鼓。 李凤宁沉默了好一阵,随后长叹一口气。她放开他,翻身平躺然后用手遮住眼睛,“我真是自作虐。” 大概明白她在说什么的随儿嘿嘿一乐,突然挨挨蹭蹭地贴过去,摸索着然后搂住她的脖子,“我要是说不嫁给你,会怎么样?” 李凤宁伸手过去把薄被拉过来,盖住两人的身体,“你觉得整个安阳,还有谁敢娶你?” 随儿眉头一压,“我哪有那么可怕……” “可怕的是我。”李凤宁揽过随儿的身体,“所有胆敢开口说要娶你的女人,都冒着把我朝死里得罪的风险。既然我是砍过人的,得罪我的人真有可能会去死上一死。” “诶?”随儿支起手臂,眨眨眼,“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李凤宁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拉下来,“睡觉。” 随儿乖乖地依言躺下,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闭上眼睛。 这一回不再辗转反侧。有她的体温在身边,他几乎立刻陷入一片安馨的黑暗里。 卷五:草原夭殇 第151章 夏之末 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不经意间就从指缝间滑落。 对于赤月全境来说,长宁廿一年的夏天似乎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年年修补依旧年年决堤的洛川今年也依旧如约而至,平州的旱情与戎州的苗灾似乎也不因为新帝登基而有所缓解。 唯独帝京的住民们度过了一个精彩纷呈的夏天。 在天气渐凉的时候,陆陆续续有西域商队抵达时,无论是墙脚边抽旱烟的老妇,还是车马行里挥汗如雨的轿妇车妇,都能眉飞色舞地讲述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楚王和诚郡王差点儿打起来啦! 虽然起因在众口相传时演化成无数个稀奇古怪的说法来,有说打小欺负所以衔恨的,有说抢了男人的,还有说谋夺家产的,可唯独一件却是一样的。 楚王一状告到了御前,说诚郡王孝期行淫,还把怀有身孕的侍宠给活活打死了! 这还真是旷古奇闻。 泥脚婆子也知道,家里有白事就得收敛一点。谁也没禁你晚上偷偷抱男人,可弄出孩子来也忒蠢了吧? 既弄出来了就该养下来,把人弄死又算怎么回事?郡王了不起么,就能随便杀人了吗?就算卖身成了奴仆,那也是人生母父养的,好赖一个大活人呢,就这么弄死了。 而那个楚王也是奇怪。 诚郡王是她亲妹妹,不是她仇人吧?谁家没点糟心事,就算妹妹再怎么不对,不遮掩也就算了,也没像她这样朝外捅的不是?就怕事儿不小么? 各衙门有司的大小官吏们,虽到底矜持几分,不与小民一般叽叽喳喳,到底心里也分黑白对错。一时间,就连诚郡王父君的母家刘氏对李鹄也冷淡下来,也只有她夫君母家卢氏每日还顶着同僚异样的目光进出衙门。 今上李贤十分罕见地大发雷霆,在大朝上当着群臣的面斥责楚王不友、诚郡王不孝。虽然怒气过后还是得想着法子遮掩抹平,倒意外地收获了许多老臣的善意,加上楚王与诚郡王两系萎靡不振,一时间朝中居然有了几分政令通畅的样子。 而成为皇女还不足一年的五皇女李凤宁,从头到尾却都表现得可圈可点。除了游走于皇宫与两王府邸间两位姐姐劝说调解之外,居然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军器监干活。虽然改良箭支,造出新弩实在算不得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可满朝上下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今上特别喜欢为李凤宁做脸。 相比起她那两个闹腾得忒不像样的姐姐,老实孩子实在是招人喜欢。 也所以当今上说要为五皇女封爵的时候,争论的重点不是该不该授爵,而是在到底用哪个字上。有提议“悌”的,有说“恭”的,还有说“雍”的。到最后还是尚书都省的廉仆射一锤定音,用了“仁”字。 有曰“上下相亲谓之仁”,又曰“温良者,仁之本也”。 所谓击杀寇匪是心怀天下仁爱百姓;所谓为姐妹缓颊则是亲和友爱温厚恭仁,因此封李凤宁一个“仁郡王”倒也算是合适。 虽然封了爵其实也没多大变化,除了皇女府的匾额换成了“仁郡王府”之外,其实食封、禄田,乃至于府邸都早早发到她手上。虽然皇帝又从内库颁了一堆十分丰厚的赏赐下去,可那说到底是皇帝的私房,也轮不到谁来说三道四。 不是吗? 第152章 报信来 皇宫东南边那栋才刚住了大半年的府邸,门口虽已挂上御笔亲题的“仁郡王府”,可到底时日不久,所以外间一时改不了口还称皇女府的也大有人在。 相比之下郡王府内一众人等却显得有点过分兴高采烈。虽然大部分人都会自称高兴的原因是因为主人家封了爵,可到底有几分是因为今上封赏的那些东西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与雪片一般蜂拥而到的投名状却没多大关系。 虽然最令人眼馋的郡王府长史之位给名不见经传的曹琏占了去,可外头那些人的热情却只增不减。看看那个之前谁知道是谁的范聿,居然从个正九品上的稗官一跃成为正六品上的军器监右丞。如果不是仁郡王记着她,她哪里来的这种福气一下子整整跳过十三级?所以只要能近得了她的身,便是一只脚踏上青云通天路。比起在衙门里磋磨个几十年还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仁郡王显然是靠谱多了。 不过外头的这些纷纷扰扰,却到底没能漫过仁郡王府高高的围墙。那位新近才得了郡王爵位,实际上还没到二十岁生辰的年轻皇女,她最近的兴趣只在一个人身上。 或者更准确点来说,是一个出生将将满月的男婴身上。 八月初一,午后。 春天补种花树时给府里所有亭台楼阁都起了名字,花园里用来隔绝厨房马厩的小楼挂上了“沁月楼”的牌匾。此时二楼的外间里,殷悦平正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只是无论她怎么拍怎么哄,这孩子却只是哭闹得更凶了。 才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李凤宁一个箭步过去,眉头一皱然后一巴掌呼在她表姐的肩上,“我来。” 殷六无奈间只得把哭到小脸通红的孩子转交到李凤宁的手里。说也奇怪,这孩子一转到李凤宁怀里,她只在襁褓外轻拍了几下,居然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就立刻停止了哭闹。 李凤宁得意洋洋地瞟了惊奇的殷六一眼,一边对着孩子说:“儿子你真聪明,这么小知道就认人了。” 殷悦平简直被她气笑了,“呸,你儿子?你跟谁生的儿子?” “谁生的有什么要紧?”李凤宁扬起脸来,一脸无赖地对着孩子的亲娘说,“这儿是我家,在这里生出来的就是我儿子。”她说完还对着婴儿说:“对吧,宝宝?” 殷六一脸嫌恶,“什么宝宝,你科考怎么过的?就起不出像样点的名字来了?” “小名想那么多干什么?”李凤宁朝殷六一挑眉,“他就叫宝宝,之后就二宝、三宝接着排就是了。横竖叫不了几年,费那个心思……” 李凤宁话没说完,小楼的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穿着一身书僮的青布衣衫的少女。她上来之后先一低头,“毫素见过主人,见过殷六小姐。” “前几天姐夫又赏下来四个人,我留着做书僮了。”李凤宁朝殷六解释了一句后转向名叫毫素的书僮,“什么事?” “殷府二小姐过来,说是有要事跟主人商量,现下都请在书房那里坐着。” 李凤宁闻言倒是一脸的意外,她转向殷六问道:“二姐回来了?” 殷悦平显然也是意外地摇了摇头。 “什么事能叫二姐这个大忙人特意过来……”李凤宁想来想去也不得其解。她怀抱的孩子似是不满意她停下轻拍的手,使劲蹬了几下,李凤宁低头一看,不由脸色一变,“不会是为了这孩子吧?” 那位赫赫有名的殷大人一共有四个孩子,长女殷雪秦,次女殷雪楚,然后是一对以莲荷为名的孪生子。 雪秦和雪楚两姐妹倒是平顺,入仕之后成亲,如今各育有二女一子。与外间其他人家不同,殷家第三代不仅起名不分男女,连排行也不分男女。六人都是悦字辈,最后一个字分别是德、安、鸿、翰、潇、平。 而毫素来禀报说来访的“殷府二小姐”殷悦安,她是二房殷雪楚的长女,殷六殷悦平的堂姐。她如今是御史台的侍御史,职责是“查各种不法事”。 而殷悦平这个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国丧期间有的庶长子,正好也算得上“不法事”的其中之一。 殷六闻言也是脸色一变,随后说:“我好好跟二姐解释就是了,她不会不信我的。”只是她的声音里,无论如何都透着一股子发憷的样子。 李凤宁也垮下脸,最后一咬牙,“到底什么事,去了就知道了。” 然后殷六从内室叫出拾筱,把孩子交给他后与李凤宁两人一起去了前院的书房。 两人到的时候,书房里已经站了一个约莫三十岁不到的女人。桌上虽摆着茶水细点,她却显然对书房的陈设布置更感兴趣些,正站在百宝架前看一只秘色的双耳瓷壶。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后回头,“凤宁。”然后又用一种十分平直,听上去完全不意外的语调说:“小六,你也在。” 从相貌上来说,其实这堂表姐妹三人长得挺相似,任谁看一眼都能知道她们三个必然有血缘关系。李凤宁本来是十分清爽自然的气质,或许因为一年以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她骨子里那股源自于李氏的天家血脉开始显现出来,举手投足间总萦绕着一点雍容大气。而当她不笑的时候,那股子威仪和压力也越发明显。 殷六则是被一股似有若无的阴沉气息缠绕着,亏得她生了一副好相貌,硬生生地给扭成一种“有本事但非常不好惹”的外在观感。 而殷悦安则彻底不同。 继承自殷大人的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珠与像是一直翘起的唇角,让她给周遭一种十分温驯善良的感觉。 但实际上么…… “二姐。”李凤宁自跨进书房门口就启唇,态度简直堪称乖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早知道你今天得闲,我应该下帖子请你和姐夫过来坐坐的。” “二姐。”殷六也跟着李凤宁,乖乖地叫了一声。 “你们这是干什么?”殷悦安眼睛一转,于是那种老好人的气质陡然一扫而空,她冷笑一声,“小六,姨父都没打断你的腿,也没叫凤宁把那孩子扔了,就证明他认下这个孩子了。他老人家都点头的事,哪轮得到我这个堂姐来说什么?” 殷悦安说的“姨父”,是指殷家长房殷雪秦的夫君孙氏,殷六的父亲。 殷六一阵尴尬。 李凤宁顿时松了口气,“二姐,是大姑父跟你说的?”她语气都轻松了起来,“最近小半年里,我都不敢去见他,就怕他为了这个恼我。” “姨父哪里会对我说这个?”殷悦安只道,然后看向李凤宁,“御史台里都听见流言了。我却知道凤宁你那阵子天天在宫里侍疾,连吃饭睡觉都没功夫,哪里来的这个闲心。”她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又朝殷六扫了眼,“既不是你,整个安阳能叫你心甘情愿收拾烂摊子和背黑锅的,也只有小六了。”然后殷悦安一顿,拉起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小六你只要不违国法,我才懒得管你那些蠢事。三哥和五弟不在安阳,悦翰不好意思说你,咱们家还有大姐在呢。”她啧啧两声,“你们两个别以为大姐脾气好就能轻易过关,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才叫厉害。” 她这一番话说得李凤宁也不安起来。 殷悦安却不理一个表妹一个堂妹如坐针毡,只道:“凤宁,我今天过来是有正事跟你说。” 李凤宁下意识一挺背,“二姐你说。” “我刚从凉州回来,听说一个消息。”殷二表情凝重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凤宁看着她,然后因为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表情跟着一凝。 殷悦安沉声道:“驲落王病危。” 第153章 凤后谈 “不许去!” 青梧殿里,凤后连氏脸色发青柳眉倒竖,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用力得几乎掰断自己的指甲,一手颤抖着指向李凤宁。 “你要去了,这辈子都不要再来见我。” 李凤宁兴奋的表情冻在脸上,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勤诲斋议事后李贤为什么叫她独个“先”过来。 事情起因在殷悦安报信。 即便殷二姐在人后颇为冷厉尖刻,到底办事上头从来没有差错。她既风尘仆仆地赶去仁郡王府说“驲落王病危”,那消息就已经有八分真了。李凤宁自然刻不容缓,立刻去了宫里禀报给皇帝。李凤宁一番争取之后,李贤才终于同意她借着巡查凉州州冶署的名义,去“查探实情并相机而动”。 在决定了轻装简从之后,李凤宁一想此去必然好几个月,许又是要在京外过年,便想同凤后禀报一声。她倒是预备好了凤后会不高兴,却没想到素来轻声细语的凤后居然大发雷霆,甚至还说出“一辈子”这种话。 凤后见李凤宁涎着脸凑过来,袖子一甩,起身朝东暖阁走去,竟是一副不想再看见李凤宁的样子。 李凤宁呆了一阵。她左瞧右看,见整殿的宫侍都敛首屏息,一副巴不得恨不得自己就不在这殿里的模样,只好自己跟了过去。 她踏进东暖阁的时候,凤后连氏已经坐在东面窗下。或许长年的教养令他习惯性地把脾气又压了回去,可到底急促的呼吸到底还是出卖了他真实的情绪。 显见是气得狠了。 李凤宁眨了眨眼。她也不说话,只一撩衣摆,跪在了凤后的脚边。 凤后好长时间不说话,到他终于愿意转过脸来看着李凤宁的时候,依旧不开颜,“仁郡王这是干什么?”他冷着脸也冷着声音,“天地帝亲师,我挨得上哪个?居然跪起我来了。” 这话倒是不错。 赤月重仕人,除非大朝会上,臣子见皇帝也不用跪来跪去。李凤宁也只在从燕州回来之后跪过李贤一次,那还是因为她错过李贤登基大典,她第一次面见新帝才跪了那么一趟。 于公,李凤宁如今是仁郡王,能叫她跪的活人就只有一个。于私,连氏过去是她堂姐夫,如今也只是姐夫,更没有跪的道理了。 “对我来说,爹爹和父亲从来都是两个不同的人。”李凤宁却正色道,“爹爹生了我,而养我的却是‘父亲’。” 李凤宁这声“父亲”当然指的是连氏。可她并非是为了哄人才故意用上这么个字眼。 她可不只是在心里亲近连氏,她根本是叫过连氏作“父亲”的。 凤后连氏,或者在他还未出嫁的时候一般称他连三公子,他的人生简直顺遂到令人眼红。他出生时母亲已经是凤阁学士,幼年就有聪敏好学之名。待他略大些认识了殷莲,又相交莫逆。当年安阳略出名些的裁缝都知道,但殷连两家凡给小公子做衣裳,向来是一式两套的。 连三及笄后在殷家花园偶遇李贤,两下里情愫暗生之后,和郡王往连府提亲。他大婚之后没几日李昱登基。而转年他妻主受封太女时他又诊出身孕。等他生下嫡长女后,又有从小就交好的殷莲帮衬着他养女儿理宫务。 或许就连上天也嫉妒他的好运,长宁四年,他年仅四岁的女儿死了。 连氏完全无法接受,重病了一场。而待他终于能够下地,终于李贤能够庆幸她不会连夫君也一起失去的时候,连氏却问李贤:他的女儿在哪里?然后连氏清醒的时候就越来越少。 而就在他几乎连李贤都认不出来的时候,孤注一掷的李贤把刚刚丧父的李凤宁抱回东宫,然后哄着当时才三岁的她叫连氏作“父亲”。 这一叫就叫了三年多。 连氏一愕,没想到李凤宁会突然提起这个来,他好一会没说出话来,表情到底柔软了些。 连氏一直到李凤宁快七岁的时候才算完全清醒过来。可就算他清醒了,也没法抹去这三年多相处的情分。旁人只道连氏是想帮李贤博善名,却不知对连氏来说,李凤宁早就和他那个早夭的女儿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成两个人了。 “是我对不起莲哥哥。”想起过往的事情,连氏不由黯然,“他待我一直都很好,但是他最后那段日子我却没能陪着他。到后来,还连他的女儿也抢了。”连氏一边说,一边看向李凤宁。 “哪有的事。”李凤宁笑了笑,“您把我教得那么好,爹爹知道了也只会高兴。” 连氏看着身量完全就是个大人模样,但是言行之间却依旧与他亲近的李凤宁,心里不由就是一软,“起来吧,别跪着了。” 李凤宁听他语气柔和便起了身,先去捧了热茶过来送到连氏手边,然后才缓缓道:“我是不是您生的,都是大姐姐和您养的我。如今大姐姐是皇帝,我自然是该为大姐姐分忧的,您说是吧?” 连氏哪里能不知道李凤宁是什么意思,他眉尖微蹙后又平复,虽没提高过音量却也显出十分的不悦,“你少拿这些来哄我。你该尽心是真的,可偌大赤月难道就只你一个有能耐?”连氏略顿,声音提高了些,“你现在连二十岁都没到,凡事要你冲在前头,满朝的文武大臣都要她们干什么?” “我不是还想去立点功嘛。”李凤宁干笑了下,“您也说我二十岁不到了。不乘着开头就显出本事来,接下来更不会有人信我能干好什么事了。” 连氏显然没想到李凤宁会说这个,他一怔道:“你是这样想的?” 李凤宁只道连氏被她说动,立时喜上眉梢,“所以您就答应了吧,让我……” “让你去送死?”谁想连氏接着就冷笑一声,“你自己想想,母皇叫你去接待使节,你弄得血淋淋只剩一口气送回来。说是去燕州看看,结果又在冬天的海里泡一整天。你说你要是有个万一……”连氏眼圈发红,连话都说不下去。 李凤宁尴尬地摸了摸头,“我知道错了,这回我真会小心的。” 连氏看着李凤宁不说话。 “驲落王如果真死了,好坏在两可之间。所以大姐姐和我都觉得咱们既不能擅动兵马,以免落人口实,也不能对最坏的结果毫无准备。”李凤宁细细地解释,“眼下最需要个妥当人带着密旨去凉州,先在暗地里准备着。可您也知道我们赤月承平日久,实在没几个拿得出手的武将。下头未必没有好的,可挑拣起来动静就太大了。所以……”李凤宁偷偷看了眼凤后,见他表情平静才继续说:“我去才正合适。一来我军器监也收拾了半年,正适合出巡。二来……” “二来,你不仅会说驲落话,还认识那个驲落王子。”凤后张嘴就替她补完了后半句她没好意思说的话。 李凤宁给他来个默认。 连氏看她半晌,好一会才叹口气,“你想去,答应我两件事。” 李凤宁忙不迭地点头,“您说。” “第一,多带些人。”连氏表情严肃起来,“你好好地去,就得好好回来,不许行险!” 李凤宁早就料到他会说这个,立时就应了。 “第二,”连氏道,“我不管那个多西珲有多好,你要娶他可以,但不能是正君。” “姐夫,”李凤宁又一阵尴尬,“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凤后皱了下眉,“你当我不知道,他走那天你还去送他了?” 李凤宁张了张嘴,却反驳不出任何话来。 “萧二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凤后道,“接下来,你要想我给你挑个合意的郎君,你就给我安安全全地早点回来。” 李凤宁听他终于是允了,顿时喜笑颜开,“您给挑的,就是歪瓜裂枣我也喜欢。” “又胡说。”虽知道李凤宁就是在哄他,连氏到底忍不住笑了笑,“你今天也别在这里用晚膳了,早点回去,东西收拾得仔细些,走之前好歹再进来跟我说一声。” “哎,知道了。” 第154章 枫谷红叶 单凤后一个李凤宁还能耍点无赖,连皇帝也一同虎着脸说“不许胡闹”的时候,她只能接受了护卫的跟从。虽然好不容易把护卫人数压到了五十,却也逼得李凤宁非弃马换舟不可。原定的轻装简从彻底没了可能。现下的计划是先从渭江下水,转洛川一路向西进凉州。从瓜州上岸后再走官道,等到了凉州首府江夏再作下一步打算。 仁郡王出巡的理由对外公开是为了巡视军器监。虽也有人说没有必要,可倒也没人敢在李凤宁炙手可热的时候跳出来泼冷水。京中与李凤宁亲近的几家恰也都够格知道真实原因,因此又是好一阵扰攘。 总之,李凤宁的官船好歹是赶在中秋节之前出了京。 一连几日船行无事。李凤宁在把时家送来的官员名册,以及殷二送来的边境地理册翻看了好几遍之后,百无聊赖之下翻弄起了她的行李。 随儿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古怪的腰带,从外头看不觉得,内侧却有好多夹缝。李凤宁从夹缝里搜出十来张大小面额不同的银票时不由一阵好笑。 她要真去了驲落,拿着赤月银号的银票能有什么用? 不过,好歹是他的一番心意…… 李凤宁的目光定在一只细长的木盒上,然后表情慢慢冷下来。 这是从魏王府送来的礼物。因只是一只小盒子,程颛特意捧来给她看过。李凤宁连打开看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就叫拿走,却没想到居然混进她的行李了。 看看…… 可以吧? 李凤宁犹豫了一瞬,还是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躺着一柄短剑。 坐在桌前的李凤宁用左手拿起短剑。 入手的刹那就能感觉到短剑做得十分用心。不仅轻重合宜,柄长也与她的左手正好相合,十分称手。李凤宁翻转手腕朝木盒劈下去,只低到耳朵几乎听不见的一声闷响,木盒就像被切的豆腐一样分成了两爿。 在快被各种兵器活埋的半年里,李凤宁自忖眼力还是不会差的。 所以这是一柄极好的剑。 但这只是加重了李凤宁的困惑。 送剑给她已经很奇怪了,毕竟这种可以理解为“你要小心自己安全”的礼物,实在不太像是李端会送的。 而送了她合用的短剑就更奇怪了。满京师里大约只要长了嘴的,就能打听到她幼年习过剑术。可知道她刻意练过左手剑法,还是短剑非长剑的,就少之又少了。 或许可以说,除了那个教授她左手剑法的江洋大盗之外,不应该有人知道。而那个江洋大盗也早就受了斩刑,埋到地里好多年了。 所以,到底是…… “好剑。” 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轻软的声音让李凤宁一惊,虽然她立刻就辨别出这是谁的声音。她也没有试图掩饰手里的短剑,只是回头看了眼,也没说话。 容姿艳丽到让船妇看呆的少年,如今却是一身藕色衣裙的素淡打扮。他头发绾起,衣襟上虽只有几条细细的蔺草纹样,左手腕上却套着一只挺厚的金镯子,十足的一副“受宠的通房小厮”模样。 李凤宁不说话,却显然对少年毫无影响。他站到桌边,从木盒下层翻出两条缠着细小机括和磁石的皮带,拉起李凤宁的袖子就绑到她的右手臂上。然后他抓着李凤宁的左手朝她手臂上一拍,“啪”一声轻响,在磁石吸引下短剑轻易就进了机括,完全不会割伤她的手臂。 “好剑。”随后他捧着李凤宁的手臂,左看右看了半晌之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替她把袖子再拉下来。 少年艳羡的口吻只是更加重了李凤宁的郁闷。 而显然没能明白李凤宁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的少年并没有掩饰他的莫名其妙,只顿了会才说:“船妇说下面有块木板松了,要靠岸修一下。” “好。” 船妇都这么说了,李凤宁当然也只有点头答应了。 十四得了她的回答又出了舱去,不大功夫就能感觉到船慢慢停了下来。然后几个船妇窜上跳下,再然后船身上就传来乒乒乓乓的敲打声,连舱内也听得清楚。李凤宁嫌吵闹便说要下船走走的时候,船妇还吆喝了一句“可别太往里走,山里有狼”。 这里看着像是个废弃的旧码头,木头都烂得差不多了。不过临时停下来修个船也没法挑剔太多,总比湿滑的礁石好些。 李凤宁蹦跳几步才到了岸上。 岸边还是黑色的礁石,沿着缓坡向上走不几步便开始有稀疏的野草矮树。如今八月将将过了一半,安阳城里还是一片青碧,山里却因寒冷而有些枯败了。 李凤宁一路沿着缓坡慢慢向上。四下里一片罕无人际,如果在夏天一片绿意葱葱的还能说是野趣,秋末就只剩下一片萧索了。李凤宁正觉一片索然无味,想要转回岸边的时候眼角突然扫见什么,她快步走上缓坡最高处后,只一眼就屏住呼吸。 缓坡从她脚下又开始往下,然后…… 满谷的枫树。 密密的红叶似乎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艳丽的红色。谷外枯败的绿色在枫树的面前是多么无趣,如火如荼的颜色简直美丽得让人不忍呼吸。 李凤宁不由得漫步朝枫林走去。 立在树下时,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三种颜色。 天空的湛蓝,树干的棕黑,而恣意伸展的红色中…… 有一抹雪白? 李凤宁眨了眨眼,拨开树叶朝那边走了几步。 那是…… 一个人?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或许是因为枫叶太冶艳的原因,李凤宁总觉得这人的肤色苍白到了灰败的地步。 李凤宁又走了一步。她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声响,终于引起那个人的注意,回头朝她看来。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凹陷的脸颊,淡到几乎是白色的唇,这真不是一个能用健康来形容的人。 可…… 他却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 不是像十四那样明艳,不是像梓言那样欲望深重,甚至也没有随儿的天真单纯,这个人有着一双仿佛泉水般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着的时候,总觉得天地间的喧嚣会慢慢退走,总会想起春天、阳光,或者新芽一类的字眼。 单看着这人,或让人感叹和惋惜,单看这满谷的枫树,又会觉得过于恣意热情。他的清冷中和了枫谷的热烈,而枫谷的浓艳又温暖了他的颓败。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适合站在这里的人。而此刻李凤宁只恨自己没有一支丹青妙笔,可以画下这一幕值得永远留藏在心中的画面。 “公子,公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大呼小叫地朝那年轻男人身边跑。 她脆嫩里还带着点尖利的童音瞬间打破整谷的安静。那与她对视了不知多久的男人回过神来,他转开眼然后低下头。 然后看见了他手里拿的帷帽。 他下意识抬起手,似乎想要戴起帷帽的,可手举到半空中又停了下来。他犹豫了好一会,像是不知道该不该戴上帷帽似的,然后朝李凤宁看了一眼。 这是…… 反正已经被她看到脸了,戴不戴帷帽也无所谓了吗? 李凤宁忍不住笑了声。 年轻男人听到李凤宁的笑声,面上一红。他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还一直把帷帽举在半空中,顿时脸更红了。 “公,公子!船没,船没了!”那丫头终于跑到男人附近,声音急得发抖。李凤宁甚至可以看到她满头大汗。 船? 上岸的时候至少前后一里地之内,李凤宁都没看到过别的船。 男人显然也着急起来,跟着丫头朝河岸边小跑而去。虽然是李凤宁来的方向,却刻意走了个弧线离她远远的。 李凤宁一挑眉。 初见时惊艳,可这人一走,整座枫谷又仿佛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李凤宁估摸着那船也该修好了,便又原路折返,踱着步子向岸边走去。 第155章 施以援手 李凤宁原路返回之后,远远地就看见那主仆两个,还有女孩子略有些尖利的嗓音。 一干原属于宫城禁卫,后来被划到军器监名下,最近又被她当做护卫带出来的人虽不免带点看好戏的神情,却与几个船妇一样学着那河蚌打死不开口的模样。唯独一个萧令仪被那依旧满面稚气的丫头求得满头大汗,频频回望。好容易看见李凤宁回来了,她顿时眼睛一亮,仿佛见着什么救星似的急扑过来,“谨安,你终于回来了!” “分开这么一会,你就开始想我了?”李凤宁嘴上调侃了她一句,眼睛却转向那主仆两。 这青年公子这回倒是记得把帷帽戴上了,可听他那粗重到好像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声,实在让人不得不担心他会不会下一瞬就晕过去。看来只有十二三岁的丫头满脸无法掩饰的焦急,她先前缠着萧令仪苦求半天,此时像是发现李凤宁更能做主一样,竟是一副要冲过来的样子。不过这回护卫们不再作壁上观,好歹拦住了她。 “谨安,这位公子说从莒县雇了船要去瓜州。船妇告诉他这里有片鸡爪槭的野林子,他大概去了有一个多时辰,回来就没再见过船。”萧端宜说,“现在他们想搭我们的船,您看……” 李凤宁前面也听到了,那丫头大呼小叫什么“船没了”。 “那该死的老婆子,上了船就要加钱!”女孩子虽然被揪住后颈的衣裳,却依旧气得张牙舞爪哇哇叫,“我不肯给,她就骗公子下船看树叶子……我要去衙门告她谋财害命!” 虽然吵闹了些,话倒说得清楚。 李凤宁一挑眉,再度看向那个依旧喘得厉害的年轻公子。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 不过,把人扔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也等于是叫他们去死了。 “先上船吧。”她一锤定音,然后吩咐船妇道,“能遇上也算是缘分。” 或许真是人人都有一点不忍之心,之前碍着身份不好乱开口,此时李凤宁一开口答应之后,船妇与侍卫们便轰然应喏,利索地预备起来。 咋咋呼呼的丫头这回只是高兴地欢呼一声,连忙跑到她主人身边,扶起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人朝李凤宁走来。 “凤七谢过小姐相救之恩。”男人在经过她身边时,放开丫头的手,朝她敛衽行礼。 凤七? 她野在外头的时候就爱自称凤七,这回居然遇上个真凤七来。 “真是巧了,在下同样姓凤,家中也正好行七。”李凤宁不由一愕,笑道,“请上船。” 自称叫凤七的青年男子似也是一愕,然后点头时带动整个帷帽晃了晃,才扶着丫头了的手上了船。 此去一段河道有深有浅,为防夜间行船撞上礁石,李凤宁一声吩咐之下几乎立即就开了船。又因这位年青公子是男人,不好入舱房内跟侍卫混居,便商量着由萧令仪搬去跟李凤宁同住,她的屋子则让出来给凤七。 搬杂物的事自有人去做,李凤宁嫌进进出出的麻烦,索性站在船头看风景。 不一会,身后传来一道细软的声音,“凤七小姐。” 李凤宁毫不意外,只回过头去称呼了一声,“凤七公子。” 那青年公子在舱房里休息了会,像是好了些。此刻他虽然肤色依旧苍白,可到底不会喘得像随时会晕过去了。他在李凤宁回头之后才缓缓屈膝行礼,然后在李凤宁躬身回礼之后才走上来两步,在离李凤宁约莫有三尺远的地方并排站着。 虽然或许是因为病弱才会迟缓,可偏偏在这个人身上却变成一种悠然的味道。 不过…… 出身应该挺不错的。 李凤宁在收回视线的同时,就有了这个结论。 虽然学习的时候特别讨厌,但是“规矩”这种东西一旦沁染到日常的言行举止之间,至少能给人以一种大致的印象。 所以,虽然将这样的场景描述给旁人听只会得到“非常可疑”的答案,可所有亲眼见过这位凤七公子的人大概都会在第一时间接受他的说辞。 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没出过门所以被坑了的大家公子嘛。 “凤七公子……” “凤七小姐……” 李凤宁与对方同时开口,然后同时一怔。 还是李凤宁先咧开嘴笑了笑,然后道:“真奇怪,好像在叫自己一样。” 对方怔了怔之后,从帷帽的轻纱间传出一声轻笑,“说的也是。” “我单名一个宁字,表字谨安。”李凤宁说,“七公子叫我谨安就是。” 巡查锻冶坊只是名义,李凤宁早就决定匿名前往凉州查探驲落情况,所以出京前就嘱咐一众人等,隐去了姓氏只以一介商人身份出行。 “我却是双名,”凤七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未竟,表字……清容。” 李凤宁眨了眨眼。 清容者,既然取作男人的表字,大约谁都会朝“清丽的容颜”那里想。只是配上这个表字…… 未竟,是“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所以那个清容只是个谐音。 他的生命“还没有结束”,所以“请容”下这个孩子。 只是两个字,却包含了他母父多少的哀叹与希望。李凤宁不期然地想起京师皇宫里那个名叫无疾的孩子。 病弱的孩子,对哪个母亲和父亲来说,都是一件伤心事。 “那,”李凤宁却只是面色平常地问了声,“清容?” 凤未竟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的怜悯目光,在李凤宁仿佛根本没听出言下之意般淡然平常的表情下居然一时没说出话来,好一会才轻轻点头,然后带着帷帽前的轻纱一阵晃动,“好。” 李凤宁只是因为身边就有个病弱的甥女,知道她最讨厌人家用一种“你快死了,真可怜”的眼神看她,所以才保持平常模样。而凤未竟或许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那简简单单的一声里竟然都能叫李凤宁听出淡淡的喜色来。 “我此行是去江夏,所以也是瓜州上岸。”李凤宁道,“清容打算如何?是一路跟着我的船去瓜州,还是中间寻个大点的镇子下船?” “这个但凭谨安做主。”凤未竟几乎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只是下船时还要请谨安遣人与我去官衙做个人证。盘缠倒是其次,那船妇把我的路引和身牒都带走了。” 这倒是个问题。 如今她们的船已经进了凉州地界,这里为防着驲落人混进去,来往关卡都对路引查得十分严谨。旁的地方许还能叫人来证一证,在凉州没有路引就等同流民,都不用等县令判决,直接就能抓去流放了。 “这是应该的。”李凤宁立时便应了下来,然后说,“清容去瓜州是寻亲?听你说话,不像是凉州人。” “我是豫州邵边人。”凤未竟只答得轻松简单,仿佛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邵边……”李凤宁一呆,讶然得整个人都转过去面对着凤未竟,“没想到清容竟然出自邵边凤氏,敢问凤青竹凤先生是……” 这位能让李凤宁大为讶然的,乃是赤月有名的大儒,是连李凤宁的祖母永隆帝都称为“良师”的人物。李凤宁的外祖母殷大人能以一介布衣之身入仕途,倚仗的就是“凤青竹关门弟子”的名头。而这位大儒虽自己没有入仕,她的弟子与再传弟子却遍布官场。 “正是曾祖母。”凤未竟欠了欠身。 “清容真是好福气啊……”李凤宁完全没掩饰她的羡慕,“家里的亲长都是有学问的人。” “谨安不觉得读书的辛苦吗?”凤未竟的帷帽里透出一声轻笑,“我那几个姐姐和哥哥小时候日日叫苦,白天黑夜地想着逃学。” “好先生难得嘛。若不是我家长辈还有点脸面,我先生都未必肯收下我。” “谨安都喜欢读什么书?难不成是那些经史?” “我最不喜欢诗集,每回都看得能瞌睡,经史有意思多了。清容你呢?” “我家里对我松些,经史那些能背出来能说个大概意思就行了。相比之下,我倒是喜欢方志和各种游记。” “游记?所以才去瓜州。” “我想去看看‘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是怎样的光景。” “现下可是秋天了呢。” “那就换成‘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好了,横竖也不急着回去。” “或许等到绸衫如泼水那阵,再看看满院的盐堆?” “那个也不错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注: 前面两名句都知道,不说了。 凤宁那句话化用自我刚刚百度来的苏轼的《雪后书北台壁》的“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描写下雪的场景。 PS一下,居然有人叫刘叉啊,真不容易。 第156章 清容建言 这走船,竟然并不无聊。 中途上船的那位娇客,虽然原本只是李凤宁的一时善心,却不想变成意外之喜。是不是邵边凤氏从来无关紧要,舱外淅淅沥沥得恼人时,身边却有个能开怀畅谈的旅伴,着实是一件令人心情畅快的事情。更何况这位旅伴不止学识渊博,骨子里还总透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不拘小节和独创一格,自然更加是赏心乐事了。 何况,还有个李凤宁私心里很乐意亲近的萧令仪。 这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萧氏血脉,怎么看怎么比她姨母和母亲少了点心眼。恋武成痴还在军器监里放纵惯了,上了船后没法动弹觉得特别憋屈也在所难免,可偏偏李凤宁叫她去看她最讨厌看的书时却还会乖乖点头。而李凤宁几次逗她,只说宫里翊卫谁谁的剑术好,谁谁的马术又是一绝,只撩拨得她双眼放光时就故意问起她书看到哪里,那时候萧令仪目瞪口呆的表情特别可乐。最有趣的是,她的表情明明像是发现了李凤宁的故意,可下一回却还是照样会跌进她设的套里,屡试不爽。 船行第五日的傍晚起下起了雨,虽断断续续的,却总不见放晴。李凤宁招了船妇来商量好一会,在反复确认“小雨就不打紧”之后,便加了点船钱仍照原来计划西行。 出发后第六日早晨,李凤宁的船照例出发。 因是走的河道,一路上每有城镇就补充食水,所以每天吃的东西都不一样。这日一碗热腾腾的酸汤面皮吃下去,李凤宁才搁下筷子,就见十四拿着托盘进来了。 十四自出发后原本跟她睡一间舱房,可凤未竟上了船后总不见得跟女人同住,于是萧令仪搬来李凤宁这里,腾出屋子给凤未竟来用。十四也不好继续跟李凤宁同屋,去了与凤未竟那屋。 坐李凤宁对面的萧令仪吃得比她还快,见十四进来便道:“十四,麻烦你了。” 十四只低低地应了声,“应该的。” 他用的是自己的脸,当然的。 或许是因为在李凤宁身边的关系,他也没有刻意伪装,时时刻刻用那种毫无表情的冷脸对着任何人。当然可以说,这给他过分漂亮的脸更添上一种可以名之为“冷艳”的气质,甚至连萧令仪也毫无意识地对他客气起来,但是李凤宁却能感觉到,十四这两天不开心。 而且是“越来越”的那种不开心。 “十四。”所以她问了,“怎么了?” 绝色少年停下收拾面碗的动作,一顿之后,抬起那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直视着她,却没有回答。 船舱里是不是弥漫起一股异样的气氛李凤宁倒没觉得,只知道萧令仪干笑了一声,“我,我去看看那班家伙在干什么。”之后逃也似的避了出去。 而接下来,十四却显然不用李凤宁再问,他只是走到她背后,伸手一把抱住她的脖子,然后把下巴搁在她的右肩上。 就像,她在海里背着他的时候那样。 她差点就下意识要抬手去触摸他的鼻息,好歹忍住了之后,手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你喜欢会读书的人。”十四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郁闷。 ……是吗? 李凤宁却是一愕。 对李凤宁来说,故意说点对方听不懂的事,那是一种相当愚蠢的事。所以她与别人说话时都会考虑一下怎么去说,只是一种表达礼貌的方式。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平时在压抑自己。只是在遇见一个可以不用顾忌的人时会觉得轻松畅快而已。 十四作为杀手的成长环境,注定了他虽然识字却无法挪出时间去有丰厚的学识。 只是他这种郁闷,听在李凤宁耳里却更像一种表白。 一种对于无法利用她的偏好来让她更喜欢他的遗憾。 这孩子明明白白地说过喜欢她呢…… 一时间,李凤宁只觉得漾起一阵奇异又陌生的感觉,虽然很快地就像轻烟一样,袅袅地飘散在空气中消失无踪。 “不是因为你必须搬到对面舱房吗?”李凤宁无法回应他上一句话,只得扭转话题方向。 自上船第一天,十四就用一身小厮的打扮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然后正大光明地进进出出她的舱房。想当然耳,晚上他也睡在这里,而更当然的是,他不会睡在舱房里现在萧令仪用的另一张床上。 “我晚上可以回来吗?”然后,十四立刻用一种尾音上扬,几乎任何人都能辨别出喜悦的声音问。 “不可以。”李凤宁眉头微蹙,语调平直得不容置疑。 十四松开了他的手臂,然后慢慢站直身体。 “凤公子说,今天如果雨势变大,明天上路会有危险,最好能停一晚。”身后传来十四再度变得毫无任何情感的声音。 李凤宁眉头一皱,回头时面色已经凝重起来,“为什么?” “我去请他过来。”十四只是说。 “叫令仪一起来。” 片刻之后,凤未竟带着他的丫头进了李凤宁的舱房,而萧令仪不久之后也来了。 “清容为什么觉得明天会有危险?”李凤宁直接便问道。 李凤宁说话时自然看着他,第一回听说的萧令仪,以及十四和他的丫头也都或讶异或平静地看着他。众人的目光汇集显然令凤未竟不安了一会,只是他虽然有些迟疑,声音里有些细弱的晃动,却还是道:“谨安可有地图?”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答“没有”的,毕竟掌汇地形地貌乃是朝廷的事,寻常人出远门都是找个识路的向导,譬如车妇船妇一类。 不过,李凤宁这间舱室里可有一本《赤月堪舆图西北册》。 “有。”李凤宁这一声答出来后,十四立即去把堪舆册翻了出来。 当他把几册书簿放下来时,凤未竟眨了眨眼之后猛地站起窜到了书桌前。他动作大得连他的丫头不由大惊失色,慌不迭地要去扶他。而凤未竟只是挥开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仿佛触摸什么绝世珍宝似的把手放到那书册的封面上。 这反应,倒是跟当初魏王府的宋章一样。 李凤宁倒不意外他的识货,只提醒了一声,“清容?” 凤未竟这才醒悟过来,他抬头看看四下里都盯着他看的几双眼睛,素来苍白的肤色上竟漫起淡淡粉色,然后才低头将堪舆图册连翻几页,指着其中一点说:“我们现下应该是在这里。” 李凤宁看着他手指的地方,瞄一眼前后的地面,心里默算了好一会,才点头道:“应该是。” 而屋里其他几个人显然根本没有试图去算,只看李凤宁说是了,便立即接受了这个答案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凤未竟。 “明天我们会经过这里,”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线条向西去,然后点在了一个图册上只有细线,其他什么都没有画的地方,“这里叫黎家峡,又叫沉船峡,江面非常狭窄。”他的手指又朝西面移过去,然后点在一大片墨色上,“这个湖名叫柏海,应该是地势比黎家峡高些。” 李凤宁目光来回在凤未竟手指过的地方来回巡梭。 也就是说,每当水多到柏海盛不下的时候,比如下大雨,水就会向地势低的黎家峡冲过去,而江面陡然收窄只会雪上加霜,令本来已经湍急的水流彻底变成急速的激流。就算是李凤宁这样的外行也知道那就是听天由命,更何况黎家峡又名沉船峡的话,水底显然会有不少沉船。破损的船会在水流中改变位置,沉船还有可能碎裂,夹杂在水流中直接击穿船体。 听上去,的确非常危险。 李凤宁看了看萧令仪和十四,见两人也是一脸凝重,便知道她们也听明白了。她略沉吟一阵,转向凤未竟,“清容你怎么知道的?可是在哪里听人说起过的?” 对李凤宁来说,她只是求证凤未竟所述的可靠性。但这似乎是个非常令人窘迫的问题,因凤未竟居然目光游移了一下,好一会才轻声道:“我从……游记上看来的。” 所谓游记,就是那种写来给人打发时间,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闲书? 一瞬间,包括李凤宁在内都有点错愕的感觉。而萧令仪甚至难以掩饰她表情里的荒谬。 “我,我们家公子很聪明!他是……不会错的……”试图为她主人辩解的忠仆却显然自己也不够有自信,于是她越来越越低的声音只是起到了反效果。 李凤宁再度将目光挪回地图上。 相比起来,被凤未竟指为黎家峡的地方虽然空白一片,但是比起整张图来,那附近标有村庄名称的小字的确比旁的地方要稀疏。 村子少就是不适合居住,也就是说很可能是陡峭的山地。 那么,峡谷就不是不可能。 “今天早些在千昉镇靠岸。”李凤宁寻了个最近的大镇,“令仪,你多带些人下去,务必找走过这条河道的船妇问问,越多越好,方便相互印证。” 萧令仪只略一怔,然后立刻肃然沉声应道:“是。” 李凤宁对着眸光中难掩激动的凤未竟浅浅一笑,“现下就要看一看,清容你去伪存真的功夫到底火候足不足了。” 第157章 咸菜药材 结果沉船峡确有其事。 但是水流湍急到能掀翻船只的,却大多发生在夏天和隆冬。如今将将中秋时节,虽然雨势的确大了点,但是千昉镇里打听来的意见却莫衷一是,再老道的船妇在山川自然面前也没敢拍胸脯说“肯定”的。 但是这对李凤宁来说,却已经够了。 她的姨母曾经把她抱在怀里说,做皇帝也好,一部之首也好,甚至是一家之主也罢,她要学会只是两件事:“畅言”与“决断”而已。 所以在李凤宁决定停船一日,但沉船峡附近水面却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时,她依旧要向凤未竟道谢。 “些许心意,”李凤宁对凤未竟道,笑盈盈地道,“还请清容不要客气。” 凤未竟上船的当晚,李凤宁就吩咐护卫去弄了几套成衣给他。乘着昨日停船,她又去成衣店里买了身新的夹棉秋衣,再配了点搭衬的簪环等物,此时打成一个包袱放在桌上。 原本凤未竟在踏入李凤宁的舱房时有点尴尬和心虚。此时见她居然郑而重之地道谢,便更加不好意思了。他虽看不到小盒子里放的什么,却能看见鼓鼓囊囊的新棉衣。 他只缓缓敛衽一礼,然后才起身轻道:“谢过谨安好意。前日那些已是愧受,如今更无再领的缘由。”他略一顿,向着李凤宁头一低,“却是要请谨安宽宥未竟一时轻狂。” “清容可知我这表字中的‘谨’字何来?”李凤宁面色一凝,郑重道,“今日未见激流却未必昨日也如此。即便真无,昨日停歇亦为‘谨慎’而非‘荒度’。”她略顿,“且决断自我而下,与清容又有何干?” 凤未竟愣愣地看着李凤宁好一会,半晌才露出一个浅到几乎分辨不出来的笑。 “再有,凭着游记话本,便知千里之外大雨将成灾,这点博学广闻至少我是没有。”李凤宁表情柔缓,“清容,你过于自轻了。” 凤未竟没有想到李凤宁竟如此称赞他,闻言脸上飞起一抹轻霞,眼神一时都不自在起来了,只轻轻应了声:“谨安直言。” “如今船已离岸,这又是男子衣衫。”李凤宁唇角弯出一抹轻谑,“清容若真不肯受,那就只好请清容拿银钱出来抵了。” 凤未竟一时瞠目。 他是被船妇扔在荒山才会遇上李凤宁的,不要说银子了,连路引和贴身衣物人家都没给他留下。现下李凤宁却说要他花钱买,他哪里拿得出银子来? 虽李凤宁这礼送得有点无赖,可凤未竟居然很难找到讨厌的感觉。他看了看桌上藕色的新棉衣,终于漾起浅浅一笑,“未竟愧受。” 侍立在他身后的丫头巴不得这一声,立刻飞扑过去把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有谁要跟她抢一样。 而始终窝在舱房另一头,一直就没有开过口的萧令仪表情十分痛苦。她见两人终于说完了,才用一种虚软无力的声音说:“咱能……别这么说话吗?” 说话的两人都是一怔,转头看过去之后,李凤宁忍不住“哈”了一声,她脸色一冷,“你在外头这样也就算了,回京若是还敢这样粗鄙,时家悔婚你别对着我哭。” 萧令仪顿时更蔫了。 凤未竟虽也抿了唇,到底不能跟着调侃萧令仪,虽然他开口时声音里还能听出一丝笑意,“谨安叫我过来,只是为了这件袍子?” “这倒不是。”李凤宁收了笑谑,道,“再过个两日就要到瓜州了,想问问清容打算如何?”她也不待凤未竟回答,继续往下说:“我从瓜州上岸后会先去江夏,办完事后到边境,最后我还想去驲落看看。清容你若想在瓜州停几天,我留点银子给你。或者你要是去江夏,就跟我们一起走。” 李凤宁言下之意,就是凤未竟若是想去江夏,那么她就可以带他一起走的意思。适才蔫蔫的萧令仪闻言不由瞠目,虽然她满是疑惑地看看李凤宁,又转头去看看凤未竟,虽然嘴都张开了,却到底还是一言不发继续保持沉默。 凤未竟却并没有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虽然他现下身无分文,而江夏这样的一州首府毕竟繁华些,无论是想写书信给家人,还是补办路引筹措盘缠都会容易很多。他略沉吟了一阵,抬头反问:“谨安去江夏,是公事还是私事?带上我们,可会有不便?” 李凤宁只微愣便突然咧嘴一笑,“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既是公事也是私事。我如今就快满二十,自然不能光坐在家里吃闲饭。大姐允我自寻一门生意,我就想弄点马奴的东西回来卖。” “谨安家里竟是商贾?”听李凤宁这么一说,凤未竟完全没掩饰他的惊讶。 “不过是过日子的营生罢了。”李凤宁说得淡然,一脸煞有其事的样子。 凤未竟犹豫了下,又道:“我听说草原上不兴用咱们这里的银两铜板,还是以物易物多些。谨安这船看着吃水又深的样子……” 李凤宁一挑眉,看了萧令仪一眼,而萧令仪也是面有讶色。 这个凤未竟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李凤宁前头赞他博学多少有点客气的意思,可眼下看来或许并非过誉。 “我带了点东边的海货,打算在凉州换成盐再去驲落。”李凤宁便直说了。 她是想着既然打听消息,就得带点让人看得上的礼物。其他物什牧民许会不要,盐这东西却是人人都要吃的。 至于拿什么换盐,李凤宁首先就想到了她在燕州得的那些珍珠、珊瑚和玳瑁。这些东西离海越远就越贵,带着又方便,在去驲落之前拿出一半来换成岩盐带走正是两头轻省。 只是凤未竟听了,居然犹疑之色更重。 就连萧令仪也看出来了,“凤公子可是觉得不妥?” “听说……”凤未竟有点吞吞吐吐的,却或许是因为李凤宁刚进舱的那番话,到底还是说了,“买盐百斤以上需有盐令,互市上据说还有别的规矩。谨安或许在这上头有些办法,但是从旁人看来就有些……莫测了。” 李凤宁一呆,她看了看同样表情呆滞的萧令仪。 坏了。 之前居然谁都没想到这一茬。 隐户无田,或者作坊商人,总之无论想什么法子,总有人能避过这笔税钱银子。除了盐这一样,是无论男女老幼都是要吃的,所以用来课税正好,而想要贩盐的商家需得先拿到衙门给的“盐令”。 李凤宁“驲落人也需要盐”的想法是没错的,但盐却不是个谁想要就能拿到的东西。所以说,当李凤宁带着一车盐想去跟牧民套话问消息的时候,人家的第一反应不会是“真好,有盐可以换了”,而会是“能带这么多盐的人真可疑”。 这只能说李凤宁和萧令仪缺乏庶民的生活常识。若她们身边有当家理事的男人或许还能想得到,可现下两人都还未娶,于是竟出京千里也还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 幸亏遇到了凤未竟。 他虽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到底学识丰富些。 “现下看来,能遇见清容是我的运气来了。”李凤宁认错认得爽快,“那若按清容来看,带什么合适?” “药材?”凤未竟试探着说了句,然后眉头一皱,又补了一样,“或者,咸菜?” 李凤宁想了想,竟觉得不错。 “那就……换成药材和咸菜好了。” 第158章 太守甘辛 凉州太守甘辛一直觉得,她母亲真是有远见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辛者,劳苦艰难也。 可不就是预示了她这辈子必得劳心劳力、勤勤恳恳么? 甘辛带着一群属下,缓步朝州衙大门外走去。虽然内心一片苦叹,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副平和沉稳状。 人做太守她也做太守,怎么差别就那么大? 看那燕州谢氏,盘踞膏粱之地几代,豪奢之名连她这个远在荒凉之地的“边守”都知道了。阳州廖氏,真正天高皇帝远,那地方据说天气湿热,稻种洒下去就能长出来,根本不用看天时。就算是戎州,虽说苗民天性彪悍,但向化的却是多数。 哪像凉州? 从图册上看老大一块地方,可崇山峻岭却是多数。少有的土地贫瘠难种,难得侍弄好了,就下来就该看老天的赏不赏脸了。一阵大风,连月不雨,照样能叫你颗粒无收。 “大人,那位身娇肉贵的,还不定什么时辰起身呢。”一个穿着青袍的中年女人凑近过来,她人高马大却偏要学那男子说私房话的模样,整个人倾过身来,“您不如先进去歇歇?等到了我叫人请您。” 这人姓袁,是凉州府六曹之一的工曹,也兼州冶右坊令。她乃是地道凉州人,长着一副憨厚的面相,可谁要真觉得她老实了…… 呵呵。 甘辛瞟了眼跟着她身后几乎能用黑压压来形容的人群,一边在心里慨叹,也不知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当她作太守,面上却还是维持着之前的表情,“一进一出的太麻烦。倒是袁工曹你若是忙,不妨先进去,想来仁郡王也是明白的。” 甘辛这话明里体贴,暗地里却狠狠刺了这个袁工曹一下。但这袁工曹居然憨憨一笑,仿佛甘辛真是为她考虑似的,只道:“不用的,哪里就忙成那样了。”她说完,就后退了一步,做出一副仿佛十分恭谨的样子。 倒把甘辛气得一口噎在喉咙口。她当场又发作不得,只能转回头去看衙门外的大街。 罢了,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她早就习惯了。 甘辛本出身凉州甘城世族,因庶出轮不到荫封她便死命读书。然后去了京师国子监做了个小小的录事。漫漫二十年后,她以“勤勉”得授凉州太守,临行时先帝召见,训诫“凉州乱则赤月危”。可如履如临了十年之后,回首时她只觉一片茫然。 边军虽驻在凉州却不受她节制,这是应该的。她是治民的文臣,管不到武将那边去。可凭什么缺粮缺草缺人缺东西了,样样都得她来顶上?那些判了流刑的罪民,凭什么死在路上是应该,到了凉州才死就是她不仁? 到哪里做官就光有好事呢?这些都算了。最叫人心寒的,是她这些“属下”们。 一个个仗着自己“背后有人”,像袁工曹那样只是言语间给下套的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人家还知道粉饰太平,明着就能顶回来的那才叫真厉害。 “来了,来了。”身后一片轻轻的骚动,像浪潮一样扩散出去。 来了? 甘辛放眼望去,果然见正对着府衙大门方向驰来一个马队,扬起一片尘土。 “仁郡王怎么也骑马,她不坐马车?”身后响起谁讶然的轻语。 马车? 这位可不是爱坐马车的性子。 甘辛在心里轻嗤了一句。 那一队人马已经到了能看清的地方。甘辛眯了眯眼,轻易就找到了那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面孔。 金色凤凰的七根尾羽,在她黑色的衣襟上肆意张扬。可那象征着天家贵胄与位极人臣的纹样却永远不及那张面孔吸引人。与记忆中相比褪去了些许青涩和稚嫩的女人,依旧是那种天生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存在。 甘辛在领头那人翻身下马的时候迎了过去,“臣凉州守甘辛,见过仁郡王。” 不用说,她身后自然是一群人不但会紧紧跟着她,也会规规矩矩地行礼。 这方面,从来就不用她担心。 见多文官那艰难无比的上下马姿势,这人双脚一脱蹬,左手一撑马鞍,身子微倾就轻松落到地下。落后她一个马头的那位明明看着要壮实很多,居然也慢了她一拍。 随后那年仅弱冠的女人回头,虽然脸上沾着尘土看来有点发灰,却依旧掩不住她明朗到如晴天一样的笑容。“甘大人客气了。”她虽握着马鞭,却依旧抱拳,身子居然还微微朝前倾了下,“二载未见,甘大人无恙否?” 对面站的可是天家贵胄,人家能对她笑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把手给抬了起来。这明明白白的折节,就算放到天边去也只能说她是礼贤下士。 但在甘辛看来,却只觉整颗心都一颤,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在不久前,一年之前邺城县令季芳洲于京师问斩,罪名是“杀人”。 其实邺城县令的任命和人选不是她能干涉的,再其实季芳洲仗着自己是太女的小姑目中无人。可在旁人看来,县令能为了玉石杀人就是品行不端,不是她这个太守眼瞎不知识人,也是她御下不力,管不了人。 甘辛倒不怎么担心如今已经是皇帝的前太女会怎么发作,却忧心于那个不知脾性如何的小殿下不知会如何看待她没管住她姑姑的凉州太守。 而现下,她都想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一下。 李凤宁来了。 这位去岁到燕州转一圈,就左右开弓扇得燕州太守的脸肿了一年还在“抱恙”。 现下,轮到她了。 “有劳殿下记挂。”甘辛长长吸一口八月末江夏干冷的空气,拉出笑容,“请进。” 别给她逮住机会,才是最好的应对。 甘辛沉下心思,一边想着要小心应对,一边当先做起了引路的活计。 府衙正堂里,李凤宁只带了个她后来介绍是军器监丞的萧令仪,甘辛则留了六曹,再几个衙役听用便完。双方寒暄见礼就花了好长一阵功夫,甘辛又大略说了说凉州的情况。她见李凤宁似是对凉州不太感兴趣的样子,便止了话头转而问起正题,“殿下此来是为了巡查州冶坊?” 至少安阳发来的公文上,写的是这个。 “先右坊再左坊,路上顺道去锦叶看看。”李凤宁拖长了调子,似乎毫无兴趣却又不得不为的样子。 凉州因有大量边境驻军,所以州冶坊也分成两个。右坊在江夏城内,左坊在边境。左坊自然是全赤月规模最大的州冶坊,而江夏城内这个因仅供州军所以相当小,就连坊令也是六曹之一的工曹兼任。 这倒像是完全不管凉州内务的意思? 甘辛有点不太相信,又小心翼翼地问:“右坊就在城里,离府衙只两条街。只如今天一冷就黑得早,殿下看明天可好?由袁工曹陪您去。” “那就明天一早。” 被点名的袁工曹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起身,先大声应了“是”,然后她又说“州冶右坊自勠力同心,已将所有库房簿册清理核查齐全,上下人等都盼着殿下来早些来巡查。” 袁工曹嗓门挺大,倒真是十足一副“盼望”的语气。可李凤宁听着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高兴的意思,她反而去看看了凉州六曹中其他五人,然后才对着甘辛似笑非笑地来了句,“甘大人的平易近人可见一斑。” 甘辛顿时老脸一红。 眼下是甘辛在和李凤宁说话,周围几人都是作陪罢了。又没问袁工曹意见,哪里有她开口插嘴的份? 甘辛看了一眼,见袁工曹满面羞恼,她也不得不维护了一句,“是下官粗鄙,松散惯了,还请殿下见谅。” “先帝曾经对我说过,凉州乃是赤月的屏障。”李凤宁突然正色道,“凉州不乱就当记凉州太守大功。”她略顿,声音放轻软了些,“出了乱子才去解决的,永远不比太太平平来得好,您说是吗?” 凉州乱…… 则赤月危。 恍然间,先帝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做老了官的,甚至在一个时辰前还满心疲惫的甘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原来,陛下看着呢。 “临出门前,无疾还让我带句话给您。”李凤宁浅浅一笑,“给您添麻烦了。” “臣,老臣……” 一时之间,年过六十阅历无数的甘辛居然声音抖到话都说不出来。 “连着疾驰十天,我都快受不住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李凤宁站了起来,“有什么事,明天到了州冶坊再说。” “是……是。”甘辛说,“官舍已打扫一清,现下就请人为殿下引路。”她略一顿,“晚上准备了点凉州小吃,也是为殿下洗尘,还请殿下赏光。” “也好。” 第159章 官舍洗尘 虽然大多数时候洗尘只是一种象征说法,可对于跑了十来天马的李凤宁来说却成了一种切实需要。在官舍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自觉那一桶水都变成灰色的李凤宁这才慢悠悠地起身着衣,仔细收拾干净了才跨出房门。 住她左近的萧令仪倒是秉持一贯作风,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就跑到她这里来。李凤宁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她正对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啃点心。闻声抬头后,又另取了干净杯子倒了茶推到她面前。 李凤宁一边坐下,一边将茶杯拿到手里,只一闻,“云雾?” 李凤宁素来就不是喜欢端架子的人。能在燕州渭阳搞出蒙面揍巡岸的萧令仪,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自入了军器监后近墨者黑,私底下愈发没个正形了。她是听明白了李凤宁的言下之意,嘿嘿应了声,“好喝不?” 李凤宁却状似正经地回了句,“茶汤清澄,就是香味和滋味都欠些。” 萧令仪翻了个白眼。 云雾茶放到寻常人家那里是难得的好东西,但李凤宁和萧令仪能算是寻常人家吗?且这云雾茶产于和州,一路千里迢迢地运来,路上耗费比茶多也就罢了,保存不善令品质也差了。还不若弄些本地的花花草草来泡茶,也能算是个新鲜野趣。 弄这样的东西来,实在是有点装模作样。 萧令仪到底出身名门萧氏,待人接物里的门道只凭耳濡目染也差不了,自然一眼就能看明白。因看着天色将暗,一会功夫就该有人来请去赴宴了,萧令仪也提不起精神再与李凤宁打甚哑谜,只说起了闲话,“也不知道凤公子现在到哪了。” 李凤宁喝完一杯又倒一杯,听她这么说,只抬起那双洗浴后似乎特别氤氲的眼睛,斜睨她一眼,“怎么,又惦记上一个?” 李凤宁语声慵懒,眼神又颇似媚眼,竟看得正在啃一块凉糕的萧令仪呆愣一瞬,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差点把自己噎着。她一边猛拍自己胸口一边猛灌水。“不,不要胡说!”好不容易缓过一会,“我都要定亲了!” “你自己也说是‘都要’了。”李凤宁笑谑,“再说了,不是还有齐人之福么?” 萧令仪不由得气恼,“我看是你惦记上了吧?人家自己都说不用,你偏还要留人给他。两个侍卫不够,连贴身小厮都留下来照顾他……” 李凤宁听她说得不像样,面上微沉,斜斜地看过去,“嗯?” “我这不是觉得他身子太弱嘛……”萧令仪立时就怯了,语调跌下来,“都给他弄了辆马车,又不用他骑马,一天下来居然还发烧了啊。” “你少胡思乱想。我不过是好事做到底,”李凤宁知道萧令仪是关心她,语气一软,“我已经送了书信去邵边凤家,那两个护卫也不过暂借给他,至多送他到江夏也就回来了。”李凤宁略一顿,“而且,十四也没和他在一起。” 萧令仪听李凤宁说话,前头只摆出不信的表情,听到最后一句才觉奇了,“十四不是你留在……” 她话没说完,门口已经有衙役叩门。 李凤宁扬声,“进来。” “郡王殿下,萧大人,前厅准备齐全,甘太守命小的来请二位。”衙役恭恭敬敬地行礼,“请二位跟小的来。” 萧令仪眼睛一瞟外头还没完全暗下来的天色,然后满面奇怪地用口型无声地对李凤宁问了句。 这么早? 李凤宁却也没说话,只起身对外头的衙役道:“带路吧。” 官舍能有多大地方,不过一会功夫就到了前厅。前厅里已经有十来个人府衙中的官员等着,见李凤宁来了纷纷见礼。 然后衙役就引李凤宁上首坐了主位,而萧令仪则坐在了左边第一个位置。 又是那种需要跪坐的席位。 那种双腿垂下的椅子虽坐着舒服,到底是近百年才流行。不少人还是觉得坐那种椅子不雅相。就连皇宫的一部分宫室依旧还是用的跪坐式,这偏远的江夏依旧用跪坐式的倒也不奇怪。 李凤宁正坐下来后,瞟了眼案上的杯盘。 盛在褐色酱料下的凉皮,色泽艳丽薄切马肉,在安阳仲秋难得一见的葡萄、杏子和蜜瓜之类的水果堆成一大盆,还有一盆公鱼的鱼子酱。 这些东西都是凉州本地的特产,虽然不甚贵,却都是时鲜。 李凤宁只扫了眼,便看出这宴席与屋里那点云雾茶风格迥然相异。 也就是说…… 凉州太守果然是管不住她下面的人。 李凤宁有点发愁。 早在季芳洲那时候,李凤宁就知道凉州不妥了。 她是季安人怀上无疾之前来的凉州,又是远离边境的邺城县令,李凤宁到现在也没猜透当初李贤把她塞那里是什么用意。其后季芳洲被人栽了个杀人夺玉的赃,再然后只略微一查就起出一堆的人证物证,说她除去亲手杀人,该干不该干的坏事全干过了。最后一条,李凤宁是亲耳听季芳洲说,她是“逃”出来的。 这一串事情下来,首先栽赃和收集罪证就应该是出自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是胆大心黑,为生事不惜杀人;另一个却是心思缜密、隐藏甚深。而最后一个敢于在出事后挟制一县县令的人,简直一身蛮横的匪气,又与前头两个行事风格完全不同。 李凤宁当时就隐约猜着了谁是谁,可既然先帝快刀斩乱麻地砍了季芳洲,就代表她不想这件事继续闹大。她当时是体恤她一片为母之心于是三缄其口,可现下却十分后悔起来。 单知道谁把爪子伸过来有什么用? 她应该弄清楚那些爪牙的身份,否则哪知道跟她对面说话的人是可信还是不可信呢? 再有,这凉州还有个韩王呢。 那位论理她得叫一声堂姨的,可是一位“世袭罔替”的亲王。人人都道她窝在边陲做个富贵闲王,李凤宁却觉得未必如此。 她要真什么手段也没有,一年之前能“恰巧”赶在多西珲车驾到之前把新正君娶进门? 真真是想起来就头痛。 在安阳时只想着先到凉州,等到了之后才发现举步维艰。 真是…… “……殿下,殿下?”一旁有声音唤她,“凤宁殿下?” 李凤宁这才回过神,她抬眼一眼。 是先前就坐在萧令仪旁边的袁工曹,还有一个应该是刚刚才走进前厅的人。 她身量比袁工曹矮些,面如满月,笑容可掬。 “殿下,这位是本州薛司马。”袁工曹道。 “下官凉州府司马薛英,”薛司马上前一步,躬身一揖,“见过仁郡王。” “薛司马。”李凤宁朝前略倾了一下身子以为回礼,“之前怎的没在府衙没见你?” “太守命我去敦叶,刚刚才回到江夏。”薛英说得语态自然,“迟了拜见,还请殿下见谅。” 李凤宁只笑说:“哪里的事,自是公务重要。” “太守略感不适,命下官代向殿下告罪。” “甘太守抱恙?”李凤宁不由诧异。 午后跟她说那么会话,也不见她像是生病的样子啊? “许是之前误了午膳,就多食了些生冷瓜果。太守说歇一晚就不妨事了。”薛英答得十分轻巧。 吃坏肚子? 甘辛已经六十多了,肠胃弱些倒也不是不可能。 李凤宁也只能点了下头,“请甘大人好好休息,身体为重。” 这薛英听了李凤宁这话,不知为什么笑得更高兴了。她应了声“是”之后,径自去了右首第一个坐席坐下,然后吩咐开席。 站在前厅门边角落里,更像是佣仆的人应声退出去,不一会便有一队小厮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只盘子来给众人上菜。 打头的那人自然是朝李凤宁而来。 他人还没走近,一股子略带奶香的暖风就先飘了过来,紧接着是一阵细碎的银铃轻响。 李凤宁眼角余光仿佛觉得领头这人仿佛衣着不同,不由就转眸朝他看了眼。 然后,就是一呆。 他穿着一身高腰的襦裙。下头的裙子还好些,比寻常宽上一倍的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腰也只是应有之意,但他上身那件襦衣却是用纱做的。 也就是说,除了领子上有绣纹的地方除外,他纤细的手臂,光洁的背,甚至胸前那两点茱萸李凤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李凤宁视线一路向下,终于落到他的脸上。 所谓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十五岁的年纪本就如花一般鲜嫩,白里透粉的肌肤只把极品白玉都衬得冷硬呆木起来,更何况这少年眸若秋水氤氲含情,长长的睫毛仿佛受惊的蝴蝶一样轻颤着。他动作灵巧地把一盘热腾腾的烤羊肉放在李凤宁的桌案上,然后偷偷朝她瞧一眼,发现她也在看他的时候,头微微一低,面上脖子上都泛起一阵轻粉。 只看得李凤宁…… 眉角一抽。 “侍候用饭还是小子精细些。”一边传来薛英的声音,她笑了几声,“江夏边陲之地比不得安阳,些许粗鄙小厮请殿下将就着用用。” “奴服侍郡王大人。”那少年闻言连忙跪坐到李凤宁身边。他的声音也是软糯娇甜,十分地好入耳。 他先用刀切了一小块羊肉,然后取了桌上唯一一双筷子夹了,送到李凤宁唇边。 刹那间,李凤宁只觉得满室都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看着小厮送到她唇边的这块羊肉。 但李凤宁,却只看着夹羊肉给她的那个人。 他的眼睛里充满某种期盼。 李凤宁无奈,只得张开了嘴。 在少年终于把那一小块羊肉送进她嘴里的时候,底下似乎响起一片松了口气的声音,低低的交谈声再度响起。 少年又转身去夹马肉。 李凤宁眉头微蹙,她一伸手揽住少年的腰。 少年正是身子朝前倾了想把马肉送到李凤宁唇边的时候,被李凤宁在后腰上一带顿时就失去平衡。他低呼一声扑进李凤宁怀里的时候,底下响起一片稀稀落落却不甚隐蔽的笑声。 而李凤宁只是在少年耳边说了一句话。 “十四,你搞什么?” 第160章 饮宴之后 或许是因为十四成天冷木着一张脸,除开李凤宁之外看任何人都跟冰刀刮石头一样,所以现下他虽只是略施薄妆,然后假扮出一副柔软可怜的样子就立时判若两人。 只是即便萧令仪都没认出来,李凤宁却到底不同。但是在她那一句“十四,你搞什么”之后,扑在她怀里的少年依旧没打算用语言来解释他的行为,只是以下巴用力在她肩上压了下以作回应。 一阵愕然的李凤宁虽然知道自己应该集中在十四这么做的原因上,但事实上,她却克制不住地又扫了眼他的襦衣。 十四他最厌恶这种事情,但是现在他却穿着这种近乎裸着上半身的衣裳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又是…… 为了她。 一瞬间,李凤宁心里泛起一种近乎于恼怒和愧窘的感觉,随之又是一片茫然。 十四已经用事实向她证明过很多次,他对她是有用的。 而在安阳时,听他说军器监几个署令在家密谋要给她一个难看的时候,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这回却清晰了起来。 纵然那些消息的确对她有用,但是…… 值得吗?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等候在黑暗里,只为了那或许有用的只言片语。 在江夏官舍前厅…… 将自己的身体展示人前? 扑在她怀里的少年好歹引回了她的注意。 他突然软软地说“郡,郡王大人,别这样……”他的一双手却扑腾起来,十足地一副想要推开李凤宁却又不敢的样子。李凤宁正愕然间,他却自己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人倒是朝后退了点,却低垂着脑袋不敢抬起头来,然后脸上通红一片。 就好像,刚才那一会功夫被她怎么样了似的。 李凤宁只能看着他。 十四怯生生地抬头偷看她一眼,似乎有点害怕似的,目光朝底下偏转了些,然后又移了回来。 李凤宁明白他的意思,十四看的方向是右边。 那么他想告诉她的,是薛英,还是袁工曹? 李凤宁不由朝两人看去。 薛英人有些圆胖,脸上一直带着笑,看着似乎十分好脾气似的,可若是遮去她下半张脸只看她的眼睛,就会觉得她目光过于锐利,仿佛见着猎物的鹰一样。袁工曹面容倒是憨厚,可午后在府衙能说出那样的话来,至少一句不甘人下是肯定的了。 所以,十四要她注意的是谁?理由又是什么…… “殿下一路远来辛苦,”仿佛是怕冷场似的,薛英拿着酒杯起身,“敬殿下一杯。” 十四听她这么说,连忙去桌案上拿了小酒壶,倒出一杯红色的液体递到李凤宁面前。李凤宁的手搭到杯子上,十四却没松手,反而把杯子朝自己这边移了点。 李凤宁不知道十四想干什么,却立即放松手上的力气。于是在外人看来是李凤宁把杯子推向少年,实则是十四自己在把杯子拉过去。 李凤宁看了眼十四,正好十四也看向她。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凤宁拉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薛司马一番心意,只可惜本王如今尚在服丧。这杯酒就叫他代饮了吧。” “奴不会饮酒……”绝色少年看着那杯酒却好似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竟是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他双手连摆,却像是挣不开李凤宁的力气似的,眼睁睁地看着那酒杯到了他的唇边。 李凤宁手上一用力,酒液倾泻而出。 少年被冲进口里的酒液呛到,连连咳嗽不止。他肤色如玉的下巴与脖子上几道湿漉漉的水痕,而本来就薄透的襦衣更是因为沾湿了酒液而贴在紧紧胸口。然后,他抬起那双被泪水濡湿的眼睛。本来容色殊艳配上软糯性子已经足够叫人心痒了,如今那双潋滟双眸配上点点泪光效果更是惊人。 这样的光景,就连李凤宁都看愣了一瞬,不要说其他人了。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下去!” 薛英突然开口低喝了一句,这才引得李凤宁朝她看去。 薛英看上去…… 像是有点得意? 十四跌跌撞撞地退下去了。 十四来了又走,其实也没在她身边停留多大功夫。除了那酒是喝不得的,李凤宁也只隐约猜到或许这个薛英有点问题,但是再多的,一时半会她也看不出来。而之后仿佛是怕打草惊蛇似的,整个洗尘宴居然再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一直平平常常地直到结束。 洗尘宴结束后,李凤宁遣退了殷勤的衙役,独自回了官舍的房间。 虽然她离京已有二十日,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的行程中应该是从今天中午才开始。 才不过半日功夫,她就已经开始觉得累了。 江夏府衙的人,用一次洗尘宴向她展示了何谓官场陋习以及人心不足。 李凤宁踏进一片黑暗的屋子,因外头亮着几盏气死风,屋里头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无论今晚跪坐在她身边的少年是谁,在她们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她们的心就已经走上了歪道。是因为劳多无获所以出此下策,亦或根本就是好逸恶劳才如此下作? 真是…… 她的卧房里有呼吸声。 本来已经心情不好的李凤宁脸色一沉。她反身去外间取了火石,点亮油灯之后再踏进内室,然后呆立当场,有好长一会根本无法反应过来。 自洗尘宴上消失的少年依旧穿着那身被酒液弄脏的衣裳俯卧在她的床上。他双手被缚在背后,另有一条粗粝的麻绳一头扣住他的脖子,一头却扣住他的双足。如果他想要呼吸,就必须强迫自己双足尽量贴近臀部,而一旦他的脚失去力量,只要略微放松一点就能活活勒死他自己。 这才是,她为什么会在外面听到呼吸声的理由。 或许是疲累在作怪,又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失望,在看清楚少年的样子时,刹那间李凤宁只觉得一股的怒火从心底窜出来,瞬间吞噬了所有其他的感觉。李凤宁咬紧牙,下意识地握紧拳,直到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肤才终于令她回过神来。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几次,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之后,才快步走到床边大力撕拉起绳结。她完全不理那粗糙的绳子会不会磨伤十四的皮肤,只求能尽快把所有的绳子解下来。 好不容易等她把绳子解开扔到地上,十四却并没有立刻坐起来。他在床上腾挪了好一会才勉强翻过身体,然后抬起头,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凤宁。” 他的嗓音粗涩干哑,但是他的语调却异常平静。 平静得…… 就好像他这么伤害自己是天经地义一样。 为了什么? 只为了那些官场陋习? “啪”的一下,似乎有哪根弦断了。 李凤宁重重一掌拍到床板上,“啪”一声重响,惊得十四身子跟着一跳。 “凤宁?” 李凤宁只觉得心情更恶劣了。 她这是发的什么脾气? 对着一个牺牲了自己也要护着她的人,她这是在发什么脾气? “今晚你睡床,我去睡外间的榻。” 说完,她也不再看十四错愕中渐渐变成惊惶的眼睛,大步离开了内室。 第161章 州冶右署 八月廿八日。 凉州首府江夏城,与府衙相距两条街的州冶右署。 一个穿着士卒服色,胸前鼓起一个大包的女人从茶房里探出头,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才窜出来,一路沿着墙根钻去了正堂东面与外墙的夹道里。 两面高墙挡去冷风,唯南面却能透过点阳光来,正是偷懒之地的上上之选。 “张大,你总算回来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另外一个士卒搓搓手,一双眼睛直朝她胸前鼓起的地方瞄,“真弄到了?有你的啊。” “老孙,快,乘热。等会不定什么时候就叫我们了。”名叫张大的女人先从胸口掏出两只烤地瓜,一只递给对方另一只托在手里。 然后她又掏出一只小的油纸包,摊在正堂的台阶上,竟是一小包辣白菜。 “哎呦,可想死我了。”适才还剥着地瓜的老孙,一见这辣白菜竟似挪不开眼的样子,忙不迭地就用手捞起一片朝嘴里塞。她塞了满嘴的东西,含混不清地说:“这两天成天就是肉肉肉,吃得我难受死了。” “呸,就你矫情,开了公账叫你到处吃吃喝喝,你还有脸叫苦。”张大要不是自己也塞了一嘴的地瓜,恨不得啐她一口,“你回去要敢这么说,看那一班留在安阳的家伙不抽死你。” “我还算好的呢,不过就想口菜吃。”老孙说:“钱二不是和州人么?平时吃饭清汤寡水的,这回几顿肉一吃,一天跑好几回茅房。”她说:“哎,你说咱们家殿下在想什么?叫咱们去数乞丐跟到市集上问米价盐价我明白,江夏的民情嘛。可为什么要满江夏吃馆子?还得每家吃满一个时辰,就是不许跟店家胡乱打听?” “我哪知道。”张大说,“我要明白这里头的说道,还能混了十几年只是个拾长?”她也抓了好几块辣白菜帮子塞嘴里,一边咔吱咔吱嚼着一边说:“不过先头是安排钱二去青楼的,谁叫她家里男人凶呢,她又不会讲凉州话,跟人唠嗑不起来,就只好编去下馆子那一组里去了。” 老孙见辣白菜没剩多少,索性拿过油纸包全扒拉进嘴里,然后才说:“张大,大姐,求您件事,您也别跟人说我今天是溜过来的啊。我情愿天天练兵,也不要顿顿都去吃那些味儿一样的肉了啊。” 张大前头见她吃相难看,白了她一眼,听她说到后头才道:“这两天还是安分着些吧,咱们殿下心情不好,要是被她逮住,可有得好受了。” “诶?不能吧?”老孙一怔,“这儿有谁那么不长眼,还有胆得罪咱们家殿下啊?” “那胆子可大过天了。”张大冷笑一声,“咱大前天才到,前天一早殿下才踏出官舍门口,就有个老男人扑在地上哭叫说儿子丢了,还说他女人是什么礼曹文书,叫儿子去官舍服侍贵人,结果一夜都没见人回来。结果立刻就有人接口,说他儿子就是洗尘宴上服侍咱们家殿下的,宴后就没见人出过官舍。” “难,难道……”老孙目瞪口呆,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看着张大,“仙,仙人跳?”(注) 张大说:“还真就是。”她嗤笑了声,“开眼界了吧?居然有人敢朝咱们家殿下伸爪子。” “怪不得殿下不高兴呢。”老孙说,“不过那些人也不动动脑子,就凭咱们殿下身边那个十四公子,得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殿下多看一眼啊?何况听萧左丞说,那位还挺能打的。” 张大浑然一副好像真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得意样子,“咱们家殿下身边的人哪有差的?”她略一顿,嘿嘿一笑道:“她当时就只扔下一句话,若在她离开江夏之前没个交代,在场所有人都是个‘诬陷皇族’的罪名。” 老孙叹了口气,“真是的,好好干活不就成了?咱们家殿下多和气的一个人,偏想这些歪道。” 张大嘲笑了她一脸,“说得你好像是正儿八经选进来的一样,当初你要没使那四十两银子,还能跟得了咱们殿下?” “那四十两就算掏空了家底也值。”老孙说,“这种出公账到处吃肉的好主子,上哪儿去寻啊?” 张大笑道:“这会觉得吃肉好了吗?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不知何时,有个声音从后头传来,“你们偷懒不会被抓到吗?” 两人都是一呆,回头一看,不知萧令仪何时从右署的正堂出来,正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们,一脸的不虞。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这位萧左丞正是负责操练士卒并试验各种兵器铠甲的。而对从军器监所属三百士卒里选出来的张大和老孙来说,正是顶头上司现管她们的人。 两人顿时一阵讪讪,连忙想要过去讨饶求情的时候,却听萧令仪刻意压低嗓门,“大人这两天心情不爽快,你们自己警醒着点。”她瞟了一眼两人,“把嘴擦干净!跟我过来。” 两人唯唯应了,跟着萧令仪而去。 凉州因正对着驲落,所以边防是重中之重。所以就算凉州太守虽被压得举步维艰,可凉州一应的军器监属下衙门却依然势盛。就算京中军器监渐有被工部吞并之态,凉州的州冶署竟不敷使用,又在临近边境大军的敦叶城另设了专供守军用的州冶左署。 在军器监式微的时候,凉州州冶署左右分离互不统属,左署为守军所管,右署则置于府衙之下。可李凤宁的出现,令整个局势都为之一变。就算左署能对凉州太守嗤之以鼻,能给兼了右署的工曹脸色看,却不会有人敢不服李凤宁的管。不仅因为州冶署本就是军器监下属衙门,更因为李凤宁是仁郡王。 所以如果能让李凤宁开了金口,许下州冶左署令的位置。只要之后不出什么大差错,在左署攒够了资历,就能踏上一条顺遂的升迁之路。 也所以,领着右署的袁工曹急于表现,也并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等萧令仪带着偷懒的张大和老孙二人复又回到库房的时候,早已有右署所属衙役将平日打造的东西拿了出来。 张大和老孙在京师的军器监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两人朝萧令仪一看叫声“左丞”,见她点了点头,便麻利地上去穿盔甲的穿盔甲,拿长矛的拿长矛。 两人特意退开些,到了空地上便开始喝喝哈哈地对打起来。 “殿下不用担心那些攀附的小人,太守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正陪着李凤宁一边验看库存数簿,一边说好话的袁工曹闻声却是一怔,忍不住透过窗子朝对打的那两个人看了一眼。 李凤宁却只看着手里成堆的簿册,眼角眉梢均透着一股冷峭之色,“三四年前的旧账,墨色怎么这么新?” “是,是吗?”袁工曹一愣,她忙不迭地朝李凤宁身后走了一步,原本笃定的面容露出一丝茫然,虽然她立即掩饰了过去,“州冶右署比不得左署宽裕,也拿不出什么余钱修屋子,许是漏雨弄湿了账簿,小吏才重抄的。”她本是一副憨厚老实的容貌,此时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理由来,看上去居然十分可信。 “是吗。”李凤宁淡淡应了声。 袁工曹见她像是信了的样子,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她自觉李凤宁此刻背对着,一时轻松便不由透出几分轻蔑。只是当她的目光滑到李凤宁衣服上绣的凤凰时,又不由得带出几分渴切和期盼来。 “袁工曹。” 李凤宁站了起来,倒让正对着她衣衫绣纹出神的袁工曹吓了一跳。袁工曹连忙又摆出平常那副憨厚老实的笑容,看向李凤宁,然后听她问出一句,让她表情一僵的话来。 “袁工曹以为,安排了前日早上那场大戏的,是谁?” 李凤宁漫步走向窗口,朝外头正在对打的两个人看去。 袁工曹脸上神色却变来变去,一会犹豫,一会惧怕,一会又咬牙做出阴狠状。 “是谁?”李凤宁久等她不回答,便转过了身来。 “下官不知。”袁工曹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这么回了一句。 “不知?”李凤宁的声音轻柔了一点。 袁工曹抬头一看,她脸上虽然笑着,却无端地令人发冷。她心里一颤,连忙低下头。“下官虽然不知,却有一点猜想,或许……”她一咬牙,“或许是不在江夏的人。” “哦?”李凤宁似乎被挑起了兴趣,“怎么说?” “州冶左署虽是军器监所属,署令自恃为大将军内侄媳,向不服右署。半年前殿下令所有京外州冶署令上缴物料簿册,唯独右署置若罔闻。”袁工曹告了半天状,语气突然一转,“下官以为或许是听到殿下亲临的消息慌了,才想送点礼过来……” “袁工曹的猜想十分有趣。” 袁工曹一抬头,见李凤宁挑了下眉,然后又恭恭敬敬低下头,“下官驽钝。” “说起来,江夏这里到底比京师离驲落近些。”李凤宁又问,“这里听到驲落的消息多吗?” “这倒不曾。”袁工曹只道李凤宁是因为之后要去敦叶才问起,“凉州道路盘查严谨,来往商队多走官道北路,甚少经过江夏这里。” “官道北路?”李凤宁又问了句。 “在江夏的北面。”袁工曹说,“是由军屯和罪民所建,下官不太清楚。” 还没等袁工曹去看李凤宁的反应,外头突然响起一声钝响。她不由透过窗子朝外看,原来竟是外头试验武器铠甲的两人,其中一个的长矛折断了。 “外头那些,是哪年打造的?”李凤宁突然回头问道。 袁工曹呆愣了好一会,显然不知问题的答案。 “不知道?”然后就看见李凤宁浅浅地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里毫无暖意,“那么右署署令,你也不用兼了。” 袁工曹一呆。 “殿,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仙人跳是经典诈骗,拍案惊奇里有。先来个女人上去抛媚眼勾搭,等开房就有男人冲进来吼,“你想对我老婆干啥,抓你去见官”,然后“想要不见官就交把钱交出来”这样。 第162章 远在安阳 李凤宁自瓜州上岸后,便从官驿送信回安阳。信件抵达安阳时,时间已经到了九月。 九月初一的午后,仁郡王府。 “公子,公子?”栗笙蹑手蹑脚踏进正屋,一边贼头贼脑地四下张望,一边压低声音喊,“公子你在这里吗?” “栗笙?你在干什么?” 他身后突然出现一道人声,直吓地他几乎从原地跳起来。他心惊胆战地回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赔笑,还不如说是脸皮子在抽搐,“碧,碧叶叔,您,您在啊……”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主人不在,您还要过来收拾屋子么?” 碧叶脸一沉,“你也知道主人不在,那你过来干什么?”他的声音里一派的严厉。 “我,我,我……”栗笙涨红了脸,半天挤不出句回答来。 碧叶见他如此模样,倒是脸上一松,“若是找随公子的话,他应该在前院书房。”碧叶说,“主人送信回来了。” “诶?谢谢碧叶叔。”栗笙眼睛一亮,答应得极其爽快,可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这么一说简直就是把自己真实目的交代出来,顿时有些讪讪的。 范随如今虽还顶个“表弟”的名头,可阖府上下就没一个人不知道,他将来必然是要嫁给李凤宁的。只是李凤宁在时他看着还规矩些,不知为什么她一走,范随却总爱朝李凤宁住的正房里钻。一时是拿几件李凤宁常穿的衣服带回自己院子,一时就干脆在李凤宁的床上歇晌午睡。碧叶不好去说主人的表弟,便时时拎着桃埙和栗笙过来教训。所以他们两个见碧叶,简直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就差抱头鼠窜了。 此时栗笙得了范随的下落,立时就告辞一路朝前院书房而去。待他推开书房的门,见范随盘腿窝在李凤宁常坐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只不知哪里的木盒,眼睛却瞪着桌上的一沓纸,眉头皱着,似是十分不开心的样子。 只要不是又去主人床上午睡就好。大书房椅子什么的,坐也就坐了吧。 下意识就松了口气的栗笙轻轻走过去,“公子您饿不饿,栗笙叫厨房送点心过来?您想核桃酪,还是枣泥饼?或者桂花糖藕?” 他偷偷瞟一眼桌子上的纸,看着倒像是信。 难道是主人写回来的信? 可公子他日日夜夜念叨着主人,这会有信来了,他怎么反倒看上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栗笙……”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屋子里多了个人似的,随儿抬起那张闷闷不乐的脸,“我是不是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 栗笙一怔。 照栗笙来看,他打小被李凤宁护着,从来沾不上那些勾心斗角争宠陷害的破烂事,真要满腹心机那才叫怪事。再说了,阖府打李凤宁开始,到他们这些贴身服侍的,没有一个不喜欢他这性子。像小孩子就像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想归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小姐寄信回来了。”随儿的声音听着更颓丧了,他拍了拍怀里的木盒,“一沓厚的交代了好多事情,里头有两封单独的信。给梓言的里头夹着一片红叶子,给我的却没有。” 树叶传情么? 栗笙虽只认得几个字,戏文却看得不少。 遥想一下,若是他成亲之后,妻主远行寄回来的书信里落出一片鲜红的叶子…… 想想就好羞人呢。 “我还看见她给梓言的信上写什么‘心念君兮君可知’,给我的却只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说着说着,他就更沮丧了,“栗笙,她是不是当我是小孩子啊?” 这个问题,显然不能用“是”来回答。 栗笙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哄他,只得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您说主人有交代事情的?那些事情怎么做,栗笙去把总管和长史请过来?” 随儿摇摇头,“那倒不用。小姐叫我去宫里跟君上禀报一声,再叫个人去萧府报个平安就是了。” “现下已经后半晌了,明天送您的名籍去宫门那里,最早也得后日才能进宫呢。”栗笙巴不得随儿忘记之前的问题,连忙说,“不如请碧叶叔送个信去?还快些。” “不好。”随儿道,“小姐叫我在她出门之后多去给君上请安的。” 多去给凤后请安? 栗笙瞬间明白。 多见见凤后,对随儿只会有好处。 “那明儿我叫人送您的名籍过去。”栗笙说,“那萧府那边呢?您是打算写信,还是叫长史过去传个话?” “这个啊……”随儿像是忘记了之前的沮丧,开始仔细思考起来,“小姐还叫我不要忘了时家呢。” “时家小公子?”栗笙顿时也皱眉起来。 李凤宁自认了时家小公子做干弟弟,两府就时有来往。譬如入夏时,时府送点新合的香,仁郡王府就回点贡品的瓜果过去。只是每回都是时家小公子的姐姐时显大人过来,时家小公子自己却一次都没有来过。 不过…… 萧家和时家不是都要说亲了吗? 栗笙突然贼兮兮地一笑,“公子,您看把那两位一道请过来如何?” 随儿一眨眼,“嗯?” “就是萧左丞的父亲,还有时家小公子啊。”栗笙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好,“他们不是快要成岳婿了嘛,只怕到现在都还没见过呢。不如您寻个什么理由,把两人一起请过来?” 随儿听着,眉毛一挑兴趣也来了,“嘿嘿”一下,“最近菊花开得不错,我去找六姐再弄两盆好的过来,请他们过来赏菊吧。” “既然都请了,不如再多请几位?单那两位只怕不太好说话,”栗笙说,“范家郎君,还有殷府的几位郎君都能请过来。” “也是啊,也不知道时家公子是什么脾气,但是请这么多人啊……”随儿有点犹豫,“我还是先去问问君上吧。” 拿仁郡王府的家务事去问凤后? 凤后肯定会高兴的。 栗笙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我现在去叫松烟过来,明天一早,就叫他把您的名籍送到宫门那里。” 此日略晚些时候,皇宫的青梧殿。 初一日是大朝,李贤照例下朝之后便直奔青梧殿。与连氏一同用了午膳并歇晌之后,皇帝又陪着夫君同往书房消磨午后时光。两人各据一角,一个看书一个烹茶,屋子里虽没什么大响动,却十分惬意自在。 “无疾……”放下手上拨炭的鎏金银筷,皇帝突然说道,“快要十五岁生辰了吧?” “嗯。”凤后连氏眼睛都没抬一下,“这个月的二十。” “我在想……”李贤话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这不同寻常的情状,终于叫连氏从书里抬起了头,“想什么?” “在她身边放个人如何?” “她身边侍候的人……”连氏先是一愣,随后立即反应过来,然后就是脸色和声音同时一沉,“哪有正君没娶,先朝屋里放人的?” “我不止想放人,还想的是你的侄子。”显然一早就预料到凤后肯定不会高兴,李贤索性一道说了。 连氏更加不喜了,索性直接不理她,又抬起手继续看书了。 皇帝在自己夫君面前碰一鼻子灰,她也不恼,反而扔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榻边坐下,先拉起凤后的手,接着怎么看怎么有点赔笑脸的意思,“你先听我说嘛。” 连氏好歹放下书,朝他妻主看去。 “无疾在子息上只怕是比我还难。”赤月至尊说到这个,也只能幽幽一声叹息。 凤后听了也不由黯然,“是我没看好那个孩子……” “过去的事不说了。”皇帝说,“无疾这身子,这么想的只怕也不止我一个。咱们就算想给她娶个好孩子,可也得人家愿意。” 如今皇帝膝下唯一的女儿,正儿八经的皇女,可还真抵不过她身子实在太弱这一条。其实她就算又丑又笨又蠢也没事,了不起开府做个富贵闲王,皇家还能养不起一个吃闲饭的?这样的人若嫁了儿子过去,旁的不说总有个王君的衔,再有荣华富贵可享,将来还能指望教好了女儿讨祖母喜欢。 可李安这样的,虽人不丑也不蠢,瞧着病殃殃的反而坏事。谁不在暗地里疑心她会跟她母亲一样?好好的儿子嫁过去,万一孩子没生出来妻主就死了,叫人家年纪轻轻的接下去几十年怎么过? “那你家想我的侄子?”凤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传出去还道我狠毒,霸着你的后宫不许新人进来,接下来还要连庶女都一起坑了。” 这话里,怎么听怎么一堆私怨呢。 皇帝想笑,可到底怕夫君恼羞成怒,假咳一声遮掩过去,“你二姐不是有个儿子养在你父亲那里?我就觉得他挺好。” “你是说阿舒?”凤后皱眉道,“他爹是家生子,也太……” 如今世上可不单分个嫡庶。 即便都不是正头郎君,侧室还要分个三六九等。譬如良家子总比通房小厮强些,若是烟花之地买回来的伎子若生下孩子,在家里的地位只怕还不如那些有脸面的仆妇。 连氏二姐的庶女,就是出自于她的通房。 “他在婚配上头难处大了,否则也不会拖到十七还没个音信。”李贤道,“不如就送进宫来陪无疾,你说呢?” 连家母女都在凤阁,儿子又是当朝凤后,这样的门第在如今绝对算得上是清贵了。这样的人家要把儿子低嫁了,只怕还真没这个道理。可换到旁人来看,连家门第是不错,但通房生的儿子算怎么回事? 凤后听着也有点心动,“这个,只怕无疾不喜欢。阿爹只怕对他特别严……” “这个却不会的。”李贤一本正经地说,“她娘还对连家子一心一意呢,她怎么会不喜欢?” 连氏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妻主说的正是自己,一时之间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呸,多大年纪了,好意思说这个。” 李贤却是得意一笑,她轻轻将夫君揽进怀里,“连家的家教我信得过,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许能让她放开些怀抱呢?”她略一顿,“且那孩子也是你侄子,有什么差错你教导着也方便。若娶了旁人回来,你不好意思多管,淘坏了身子就不值得了。” 这倒是。 李安那个身子还真是不能太放纵。而凤后虽然是嫡父,总不能管到庶女的房里去。 凤后听她如此思虑周全,轻轻“嗯”了一声。 “若他进宫来能侍奉着无疾生个女儿,咱们就好好地养大孙女。若不能……”李贤下巴搁在凤后肩上,在他耳边轻声耳语,“就从凤宁那里过继个孩子好了。” “你……”凤后惊得挣脱了他妻主的怀抱,带着点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他难得有点嗫嚅,“阿爹进宫来是跟我提过这个事,但是……” 李贤却只是很平静地笑了笑,“我不会再纳任何人进宫的。” 凤后咬了咬唇,却说不出任何话。 “薷儿,我认命了。”李贤难得地叫了凤后的闺名,“你刚刚没了孩子,却要为我安排这些。那几年你有时会犯糊涂,其中就没有这个原因?” “但是……” “凤宁三岁的时候,有一回我从外头回来,就看见她乖乖地趴在你身边听你说话。后来她回过头看见我站在门口就是一笑,然后朝我跑过来。”李贤浅浅一笑,“那时我觉得,那个孩子只要一开口,就一定是喊我‘母亲’的。” “贤……”凤后的声音带上一丝颤音。 “你当做女儿看的人,我又怎么会不当成女儿?”李贤对着凤后笑道,“只可惜,造化弄人。太女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等到做了皇帝,就连任性的资格都没了。” “但是我从来不后悔。”凤后也跟着弯起唇角,“不止没有后悔,我还一直觉得那天心血来潮怂恿莲哥哥陪我去偷看和郡王世女,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莲儿从小就跟你好,想来他就算还在世,也不会介意他的女儿来孝顺你的。” “又胡说了,莲哥哥若还在,哪用我去疼他女儿……” 第163章 十四情伤 其实这件事完全不必变成现在这样。 即使现下凉州州冶右署官衙的正堂里还有别人,十四依旧不想扮演低眉顺目的小厮。他只是肆无忌惮地直视着那个人。 那个,明明站在这间屋子里,明明不是最年长的,不是武力最强的,甚至也不是最美貌的,却在顾盼之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仿佛…… 即使她站在每个人都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依旧遥远到无法企及一样。 “也就是说,如今江夏情形还好?”那个人并没有正襟危坐,却因着举手投足之间那一点从容,将那一点慵懒与嫌弃演化成了一种旁人想学都学不来的雍容大气。 “饭馆的餐食比起安阳是差了点,菜量倒是挺实在的。”萧令仪一边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纸一边说,“所有大街都走过一遍,不见什么特别破烂的地方。根君城外几个村里百姓的说法,税是收得比朝廷规定得要重很多,不过日子都还能过。”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城内城外所有的地方,青壮和小孩的人数与旁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老人略少些。” 仁郡王莅临江夏城,想也知道府衙必得做些门面功夫。于是十四从瓜州上岸时就先一步离开,日夜兼程赶到江夏,然后改头换面混进府衙想要乘她们最忙乱的时候打听些消息出来。 他的作用,也就只有这样了不是吗? 趴在房梁上,蹲在窗外,彻夜不眠等着那或许有用的片言只语,这些他驾轻就熟,做得再顺手都没有了。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听到了那个消息。 她们不止想要送一个漂亮男孩给她,还要在酒里加点“助兴”的东西。 这本来是一件非常好解决的事。 就凭他的本事,能找出递个话给她的时机能有多难?可是,当他看到那个她们预备送给她的男孩时,他却起了别样的心思。 那个男孩其实长得平常,既没有梓言的清艳,也没有随儿的纯真。但是他身上却有着一股柔弱的气息,那种好似狂风骤雨下枝头摇摇欲坠的新芽一样的气息。 把男孩送来的人,一个说他普通,另一个却眼神暧昧地说她不懂。 她说…… “男人不必长得好看,性情柔顺才是第一。” 原来,是这样吗? 她留他在王府,她容他睡在她身侧,但是她从来都没有用看梓言和随儿的那种目光来看过他,就是因为他从来都太冷太硬,在她眼里根本不像个男人吗? 那一瞬间,鬼使神差一般,他打晕了那个即将被当做礼物的男孩,然后他扒下他的衣服穿到了自己身上,轻轻松松几句话之后就让人相信他是“刚挑出来的替代者”。 而后,她大概从来无法想象,那一句“十四你搞什么”听在他耳里有多高兴。 她是认出他来,才会容许他走到她身边。而她一直揽在他腰上的手,其实是用衣袖来遮挡旁人的视线。而后呛酒的那一刻,十四清清楚楚地从她眼里看到了惊艳,所以他才会让那些人把他绑起来送到她的床上。 但是,他显然错了。 因为那夜之后,她对他越来越冷淡,冷淡到仿佛时光倒退回了燕州宁城,她刚刚在青楼里把他认出来那时一样。 整个世界都因为她的冷淡而渐渐地灰败下来。 再这样下去,她…… 会不会彻底消失? 这样的念头引来一阵强烈的心慌。十四迫不及待地起身,甚至不管屋里还有其他人,急急地跑到她背后,突然用力从背后抱住她。 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消失,即使他能感觉到她轻拍了他的胳膊,他却只是摇了摇紧贴着她后背的脑袋。 “抱歉,令仪你们先出去一会。”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后,屋子里静到只剩下两个呼吸声。 她轻轻拍着他的胳膊,就像在安慰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孩。一下又一下,却一句话都不说。 心慌,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稀薄起来,终于跌落到他能够忍受的地步。 十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无法克制声音里那股怯弱。 是的,他根本没有发现第二天早晨官舍外居然会有人等在那里。在他听到那人口口声声说“儿子一夜没回家”之后,竟是有好一会头脑一片空白。 他竟然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完全没有查到。他甚至还假扮成那个“礼物”,变相促成了她们的诡计,成了她们朝她身上泼脏水的帮凶。 “凤宁,对不起。” 他无名无姓,他不会管家理事,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温柔,他唯一的本事也就是从解百忧学来的本事。杀人是她最厌恶的事,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打探消息。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被他自己搞砸了。而这,才是他的心慌始终无法彻底消散的原因。 “对不起……” “道什么歉。”李凤宁声音平和,听上去完全不带任何一点情绪,“你也知道我来凉州是干什么的。有这点事情正好方便我翻脸,快点把州冶署的事情撸清楚,我也能早点出发去敦叶。” “你……”十四看不见她的表情,所以并不确定,“真的不生气?” 他迟疑了会,终于慢慢松开手,然后转身从李凤宁背后到了她面前。 有一瞬间他想坐到她腿上的。 但十四终于还是不敢。 他怕会从她的眼里看到拒绝,更怕她会直接把话说出来。 或许是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的心情,只听到李凤宁轻叹一声,“十四,你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不爱惜…… 自己? 十四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回去安阳后我又想起跳崖那会的情形,当时你的确是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你对我产生依恋是因为我背着你游回岸上,但怎么想那也是发生在跳崖之后。当时你根本没有与我同生共死的必要,”李凤宁的声音添上几分认真,“所以,就是因为你从来没把自己的死亡看得太重要。”她略顿,声音柔缓了点,“也不是说你想轻生,只不过你没有寻常人对于死亡和受伤的那种恐惧。” 十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她。 他对任何事的记忆,都伴随着疼痛的感觉。而死亡从来也就是他的影子,只要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这样的日子,还真是没有任何想让人继续过下去的吸引力。 直到…… 遇见她。 “一个不爱惜自己的人,会伤到自己,也会伤到他周围的人。”李凤宁轻叹,她那双幽黑的眸子看着他,其中仿佛包含着无数的情绪。 十四只觉得心脏猛然紧缩一下。 “所以……”他能感觉到自己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要,赶我走?” 李凤宁微张了嘴,却没有说话。她看着他好一会,脸上现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有点心疼,又好像只是在客套的浅笑。“我带你出来,就要带你回去。”她说,“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你的将来。” 将……来? 若是要离开她身边,若是再也不能见到她。 哪里,还有什么“将来”? 第164章 将离江夏 “求殿下,求殿下……”身材高大的女人扑倒在地上,拉着李凤宁的衣摆,“不是下官做的,不是下官做的啊!”她抬头,露出一张涕泪交流的脸,“下官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构陷殿下——” 身材高大的女人即使跪在地上,其实也只比寻常人矮了一头。李凤宁本就坐着,她力气又大,一时间竟无法挣开。 李凤宁眉头一皱,更加无法掩饰她的厌恶之色。 李凤宁在江夏停一停,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她才是最巴不得州冶署里一切顺利,最好能让她看一眼就走。 可现实,永远都与想望背道而驰。 一场献美搅和成构陷已经足够李凤宁膈应的了,更叫李凤宁烦躁的是眼前这个跪在她哭求的袁工曹。 想升官发财是没错的,可她居然连粉饰太平的功夫都不做,光想着上眼药告黑状了。 拎个账簿出来,墨迹居然是新的,她还说是下雨。这是打量李凤宁不知道凉州全年干旱,甚少下雨么?但事实或许真就是那么巧,这也罢了。 可明知她肯定会来查看库房,好歹挑两杆看得过去的兵器呢?跟她说几句话的功夫,居然两杆长矛都断了。这要真拿去战场上用,不是叫士兵白白送命? 再退一步,李凤宁可以当她不把兼任的州冶署令放在心上,但是当李凤宁问起工曹分内的官道时,她居然可以正大光明地来一句不归她管,她不知道。 李凤宁再不想在这上头浪费时间,总不见得放着乱七八糟的州冶右署不理。她正领着萧令仪和一干的侍卫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个袁工曹突然扑进来,还哭哭啼啼地抓着她的衣角。 但是,所谓“不是她做的”…… 也就是说,这个袁工曹就是那个被选出来当“罪魁祸首”的家伙了? 这种安排,怎么有点…… “来人。”李凤宁脸色不变,甚至眼皮子也不抬地,“谁把这种无关人等放进来的?给我扔出去。” 打发出去大街小巷打听消息的那几十号人已经收拢回来,现下分了一大半给萧令仪赶着把库房的清点活计干完。另有几个守到门口的,听李凤宁一声令下,立时就应声入屋。一直没断过操练的士兵自然不同寻常,轻易就把人高马大的袁工曹抓了起来。就在她哭号着还想要扑回来解释分辨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一道声音:“下官凉州司马薛英,求见仁郡王殿下。” ……竟是薛英? 李凤宁眉毛一挑,口上应道:“进来。” 施施然好整以暇从屋外踩进屋内地面后,却正是那日在洗尘宴上见过一面的凉州司马,薛英。 “见过殿下。” 她自然流畅地拱手作揖,抬起头时,怎么看怎么有点气定神闲的味道。 因与洗尘宴那日不同,李凤宁又细细打量了她一回。 圆脸的人看着就和气,何况她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就更好相处了。而现下午后日光充沛,李凤宁能看清她衣着也寻常地很。虽然质料看着像绸缎的,却显然不是新做的。再仔细看过去,此人从上到下都整整齐齐,看着就更顺眼几分。 李凤宁瞟一眼委顿在地的袁工曹。 这位可是自薛英踏进屋子起就自动消音了的。 说起来司马一职,其实并无定责。不像仿着尚书省的六曹,所谓工曹必然管的是修桥补路那一茬事,司马的职司乃为“辅佐太守”。说白了,该干什么全听太守吩咐。再说白一点,太守若看司马不顺眼,那就是出点钱米养个闲人。 而这个薛英…… 大概不能算是“闲人”了。 “凉州,”李凤宁拉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越来越无趣了。” 显然准备了一肚子冠冕堂皇的话要说的薛英就被这么一句话噎住,看着李凤宁好一会,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殿下……” “燕州宁城,是谢萧二家争辉,再添一个不知道杵在那里十几年是为什么的魏王府。”李凤宁继续道,“假以时日,燕州太守谢云流不为重臣就是枭雄。萧家长女出身世家,为人却像个心系国家的游侠。”她略一顿,“就算是魏王府庶女李鸾仪,都混账得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 薛英彻底安静了下来,虽然不知道李凤宁为什么这么说,却只是看着她。 “宗室女与皇女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生无缘于皇位。”李凤宁才不管她这么一句话说出来,让满屋子除她之外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她甚至听见几个倒吸冷气的声音,“我与你们是不一样的。”李凤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的自傲,只是简简单单地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个郡王。我会有花用不尽的钱财,我不需要任何付出就是正二品。而且,我不需要辛辛苦苦努力几十年去求取让陛下记得的机会。” 李凤宁到底是李昱还是李端的女儿,区别大概只在于两点。其一,她早了二十年获得郡王封号,其二,她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和郡王府。除此之外,所有的东西与她出生那一刻注定的毫无区别。 薛英目光一闪,但是这回她依旧无法回话。 “薛司马有想过,”李凤宁突然话锋一转,“我需要什么吗?” 薛英若有所思,却只道:“请殿下明示。” “尽我这一生,所能做的无非就只有一件事。”李凤宁道,“不要让陛下失望而已。”她弯起唇,拉起一个冰凉又或者该称为凉薄的笑,“而拦在我面前的障碍,想必薛司马也听闻过,去年冬天我是怎么过的?” 每月两次的大朝会上有她一席之地,能排在她前面的人屈指可数。她又怎么觉得在凉州耀武扬威很有意思? 安阳首善之都,凭她仁郡王李凤宁的名字,要多少金钱美人会弄不到手?又怎么可能会被江夏城内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厮迷了眼? 若想要攀附交好,就拿点李凤宁能看得上眼的东西出来。若想要乘机坑她一回,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只是这么简单。 而已。 “办完事我想尽早走。”李凤宁只道,“对我来说,只要江夏城安安稳稳的,就没有什么我该留下来的理由。” 她不是皇帝,她也不是一州太守,吏治和凉州也都不在她这次凉州之行的目的之内。所以不管江夏城内怎么暗流汹涌波涛诡谲,横竖别扯上她,她就当不知道。 薛英一怔,倒像是不信似的,反复看了李凤宁好一会才终于道:“……下官明白了。” 李凤宁对着她一笑,又朝地下的袁工曹斜了一眼,“那这个?” “袁工曹为求晋升,先买歌伎送予殿下,为殿下所拒后,又指使鸨父冒充歌伎生父讹诈。”薛英想了想,“下官建议革职下狱,按律查办。” 果然是明白了。 “善。”李凤宁点头应了。 袁工曹脸色一白,“殿下,求殿下……”只是她哀号才出口,被薛英横了一眼,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了似的突然噤声。 薛英躬身,“下官告退。”然后就带着袁工曹,干脆利落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夏是过场,所以写得比较跳,稍微解释一下。 其实凉州非常乱。太守甘辛和司马薛英在内斗,袁工曹也不安分。各自出招想拉拢想坑凤宁的都有。 凤宁就一个态度,你们要斗自己斗去,闹得不大我当没看到。搞到我身上就一起拍死。 第165章 锦叶草原 从中原蔓延而来的农田和房屋在江夏停止了脚步。 此地虽然离边境依旧遥远,可到底荒芜起来。连走几日也不见丁点人迹的地方,只有熟识路途的向导才能轻易指出去路,告诉旅人如何在戈壁荒漠间穿梭,如何绕过那座终年白雪皑皑的山峰,去往赤月西北最有名的锦叶草原。 白山挡住了从北边刮来的凛冽寒风,所以锦叶草原自来便气候暖湿水草丰美,加上草原东南部还有一个巨大的盐矿,不仅适宜垦田住民,放马牧羊也是极好的地方。所以在赤月与驲落征战几百年的历史上,这片草原成为两国必争之地,无数次沦为战场。 锦叶草原东西宽二百余里,南北长七十里,好似一片飘落在崇山峻岭间的草叶一般。如今不仅为数万赤月重军把守,更在其中心位置的敦叶城开辟互市。 九月中旬,锦叶草原南关。 近五十年前朝廷颁下诏令,允许部分一心向化的驲落牧民在锦叶草原逗留暂住。这是为了分化驲落引起内斗,还是上体天心只为仁善倒是见仁见智,总之锦叶草原上有不少驲落人倒是事实。为防驲落牧民走错地方“误入”凉州方向,梭形的锦叶草原南端设了一个关卡。 通关时不仅要验看路引身牒,还会发给过关文书。之后无论是从北关去驲落,还是再过南关返程回中原均需验看过关文书。若被士卒发现什么不对,接着就要去锦叶大营与士兵们好好“聊一聊”了。 这日午后,两个正在查验货车的守关士兵,一边翻看着车上载的零散物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哎,你听说没?”某甲站在驴车上,捏了捏一只该是装着细软衣物的包袱,一边跟同伴说话。 “听说什么?”某乙正拿了一面装了长杆子的铜镜,伸到车底下验看,闻言只是极不耐烦地应了声。 “王子啊。”某甲却显然在兴奋头上,根本不理同伴的敷衍,“驲落的王子现在咱们这儿。”她轻松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到某乙身边。 “嗯?什么王子?”某乙眉头一皱,抬头瞟了眼,见某甲没说什么,就朝南关那里一挥手,大喊一声,“放行。” 某甲挥手,示意下一个上前来接受检查,一边说:“你怎么就不关心呢。王子啊,驲落的王子!” “我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某乙话说到一半,“啊?你说的是‘那位’王子?” 某甲猛点头,“是啊是啊,咱们陛下……不对,现在是先帝了,不是陛下。先帝允了婚要嫁给韩王,结果半路上被韩王抢先娶了别人,结果卡半路上的那位!” 某乙显然也被挑起了兴趣,“他怎么会在咱们这里?不是说回驲落去了吗?” “我姨奶奶的侄孙女不是在北关那里吗?她告诉我的。”某甲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说是来收盐的。” “收盐?”某乙听不懂了,“什么盐?咱们赤月的盐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先帝不是许给他锦叶盐矿的三成作添妆么?”某甲说,“当时我们锦叶谁不笑来着?” “对啊,还是咱们陛下……先帝厉害!锦叶就剩两个老弱残兵在那里守着,有多少年没开过了?‘盐矿的三成’听着好像很多,其实屁都没一个。”某乙歪歪嘴,“叫那群马奴瞎打主意!” “听说他现在就赖上了,非要给个说法,否则就不肯走。”某甲朝上头指了指,“据说大人们都很头痛,到最后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许他自己雇人开呗。”某甲说,“工钱他出,采出来的盐给他带走三成。” “哎呦,这谁想出来的?这么损。”某乙不由笑道,“就不说谁肯拿他的钱替他干活吧,挖出来的盐不知道抵不抵得了工钱啊?” “这么明显吃亏的事,他脑子坏了么?”某甲说,“你说他到底为什么非留在这里不可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过度章节 第166章 驲落弃子 锦叶草原,距敦叶城三十余里处。 锦叶盐矿虽然名叫锦叶,其实近九成的主体部分在荒芜人迹的佧拉山下,不过因为山里无人居住,才定名叫做锦叶盐矿。 锦叶盐矿虽然产的是上等好盐,不用怎么收拾就可以吃的,却因盐之一物与朝廷税收息息相关,实在没法朝赤月腹地运。而锦叶本地人口也不多,所以敦叶县衙每年只要抽调百八十个流放的罪民去开采个十天半个月,就足够整个草原一年之用了。 也所以,盐矿附近只寥寥二三十个守兵,镇日间无所事事,即使看见偷盐的也不很管。只要别驾着车过来,两三个人凿几背篓回去,她们只会当没看到。 只是半月前,这里几无人烟的情况才为之一变。 如今要从敦叶城纵马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已经不是地面上一片片大小不均的白色石头,而是五个白色的圆形帐篷。四个大的在外圈,拱卫中间那个看来略小些,却也精致鲜艳很多的帐篷。 一张脸被草原风吹到满脸褶子的老年男子手里拿着冒着热气的锡壶,撩起毛毡的帘子走了进去。“王子,格桑煮好了奶茶,你喝一点……”他话没说完,就是一愣。 驲落的监国王子,面对大汗也能侃侃而谈的年轻男人,即使在暴戾的大王女面前依旧不会退缩的男人此时却面色一片茫然地坐在羊毛毡的地毯上,呆呆地看着手里一只刀鞘。 名叫格桑的男人面上不由露出一点心疼,虽然转瞬就掩饰下去。他仿佛故意要活跃帐篷里低沉凝滞的气氛一样,大声道:“王子,奶茶来啦。” 坐在地上的青年身体一震,他抬头朝格桑看去,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格桑。”他拉起唇角,却只是露出一个茫然到完全不像是笑的表情,“我不是王子。”他顿了下,“从来都不是。” 格桑先前见他回应,表情才一松的,听他后来几句话,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担心,他放下手里的锡制茶壶,连忙就朝他身边扑了过去,“在格桑心里,在咱们这些人眼里,你永远都是驲落的王子!” “王子可不是你们说是就能是的。”多西珲扯起嘴角,“大汗亲口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了,我是她失败的耻辱,她留我在王帐里,她养大我,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曾经失败过。” 谁都知道多西珲的生父是大汗王帐里的男人,二十年前在一次敌对部落突袭中被掳走。谁也都知道虽然九个多月后他再次被抢了回来,却在几日后产下多西珲。所以多西珲是大汗亲生的可能性,大概就像白山上的大雪突然全部消融一样。可既然大汗将他养在王帐里,还用“恩宠”这个词来做他的名字,那么他就是大汗的儿子,驲落的王子。 因为多西珲的存在,草原上谁不称颂大汗是个心胸像蓝天一样宽广的人?可就是这样的大汗,却在从马上摔落后将任何能拿到手里的东西朝多西珲头上砸过去,大吼大叫着他是她的“耻辱”。 格桑是属于王帐的奴仆,从小看着多西珲长大。他不敢说大汗的坏话,讷讷了好一会才说:“大汗是病了。多西珲你还有阿布……” 驲落人将自己的父亲称为阿布。 “阿布?”多西珲冷笑了下,“在他眼里,只有阿约夏才是他的孩子,我?”他轻嗤了一声,“如果不是为了得到进入王帐的机会,他才不会多看我一眼。从小到大,他哪一次不是为了在大汗面前表现他的温柔才想起有我这个儿子?” 格桑既然从小陪伴着多西珲,他阿布是怎么对他自然也看在眼里。此刻听多西珲说起这个,格桑一脸后悔说错话的表情,他急忙道:“还有阿约夏,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的妹妹……” 多西珲的表情终于柔软了下来,“是啊,阿约夏。这世上,我也只有阿约夏这一个亲人了。” 格桑见他表情放缓,暗地里松了口气,“也不知道小王女现在怎么样了,她一个人在王帐里……”他一边说,一边偷看多西珲的表情。 “她不会有事的。”说到这个,多西珲的声音里回响着一股金铁交击般的冰冷与笃信。 即便在驲落他的容色也算不上是最好的,只因为平素不用风吹雨淋,所以看着皮肤细嫩些罢了。只是他那双带着莹莹绿意的眼睛深处却藏着一股杀伐锐气,虽然因为常年学习东国文化而常常被错看成镇定自若,到底一亲近就能看明白。 格桑却显然不明白他的自信从哪里来,“但是阿约夏还那么小,她只有十二岁……” “她们怕的是我。”多西珲看了格桑一眼,见他还是一副不信的模样,轻叹一口气解释道,“王帐里没有人不知道我疼爱阿约夏。大王女和二王女争到现在,最怕的就是成为我的敌人,变成对方的助力,所以她们谁都不会敢对阿约夏动手。” “但你现在都……”格桑虽然听明白了这一段,却显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位手握重兵的王女会忌惮多已经被赶出王帐,手底下区区百人里还有一大半是老人和孩子的多西珲。 “因为,我有盐。”多西珲不知想起什么,整个表情连着声音都柔软起来,虽然毡帘遮住视线他却依旧朝锦叶盐矿的方向看去,“她送给我的盐。” 这下格桑倒是明白了。 赤月遍地是盐,海盐、湖严、岩盐,这种不吃就会乏力,对每个活人都很重要的东西,对赤月人来说就像甘甜的水一样唾手可得。 但是驲落,却把盐称为“白色黄金”。 起因倒不是完全没有盐,驲落境内有一个相当大的盐湖。可盐湖附近寸草不生,把活牛活羊当成家当和财产的驲落人根本没法长期在盐湖附近驻留。而草原名之为“草”原,自然就是因为树木就非常稀少。也所以,根本找不到大量的木材来煮咸水成盐。 而赤月虽然开放互市,布匹米粮都可以随便买,却独独限制了盐和铁两样东西。敦叶城内胆敢把食盐私下售给驲落的百姓,轻则沦为罪籍重则全家处斩。 “就是因为盐对驲落太重要,所以我才能依旧保留着王子的头衔,所以我才能在这个时候安全离开王帐。”多西珲眉头轻蹙,“但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格桑面上现出无法克制的害怕,仿佛有人会偷听似的,在只有两个人的帐篷里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等到大汗她……” “等大汗回到天神的怀抱时,”多西珲声音发冷,仿佛提到的根本不是他看做母亲十几年的人,“大王女和二王女就会抢夺汗位,胜利者会把我召回王帐。”他略一顿,语带讥刺,“大王女应该会把我送进她营地的红帐,每晚都会叫十几个女人来找我。二王女大概能斯文一点,就是不知道她是想灌我□□,还是直接勒死我了。” 格桑听着一阵阵害怕,却因为知道那两位的作风,竟一句反驳和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咬咬牙,“王子,我们逃吧。” “逃?”多西珲转过去看着他的目光只有一边冰冷,仿佛刚才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一样,“我们能逃去哪里?”他说:“你以为那位申屠将军是个亲切的好人,所以她才隔三差五地来看望我们吗?” 格桑一呆,“那她为什么……” “你以为她为什么每次来都坐马车?”多西珲说,“你也说她看人的眼神很怪。只怕这几回下来,她已经画下我们所有人的形貌体态,甚至连口音和习惯都记录得一清二楚。不要说别的地方了,只怕我们连这片草原都逃不出去。” “那,那要怎么办?”格桑颓然瘫坐在地毯上,他目光不由滑到地上,然后看见多西珲放在身边的那只刀鞘。 刀鞘是用黄金做成,上面镶着天蓝色的绿松石。 驲落不同赤月,风俗里每个人自出生起就有一把短刀。虽然不至于刀亡人亡,可却有一种说法,就是当随身短刀遗失或者折断的时候,主人必会遭逢大难。而这种随身短刀若是落到旁人手里却不追回,就只有一种意思。 让这把刀代替我,日日夜夜陪伴在你的身边。 格桑当然知道多西珲的随身短刀是什么样子,再一想到他刚才进来时多西珲就在看刀鞘,不由眼睛一亮。“去找她吧,”他指着刀鞘,“去找那个人!” “她?”多西珲先是没反应过来,后来见他指向刀鞘,不由得一时怔忡。只见他目光愣愣的,好一会竟然泛起了点能称为温柔的光彩。 “她是谁?”格桑见多西珲仿佛陷入回忆中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个……”多西珲语声轻软,脸上泛起浅浅笑意,“心软的呆子。” 格桑却显然又听不懂了,却不好多问,只能看着他。 倒是多西珲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长叹一声,“如果可以,我还是不要再见到她的好。” 第167章 再遇凤七 从没踏足过锦叶草原的人,大多会以为敦叶只是个荒凉偏僻的小城。 虽然号称水草丰美,可又哪能比得上中原内陆山灵水秀?加之又是著名的流放之地,十个被判了“流放三千里”的罪民里有三个死在路上,剩下七个就要在敦叶碌碌终老。 可若真抱着这样的想法踏足敦叶城,只怕会在进城门的时候就大吃一惊。 天然带有褐色云纹的褐云石,切割成瓦片堆叠在屋顶上;房屋雪白的墙壁光洁平滑;能够并行四辆马车的街道笔直路面整洁,直通向简直能以巍峨来形容的黑色城墙。耀眼的阳光下,不止有峨冠博带的赤月百姓,亦有彩眸卷发的外邦子民。 在敦叶县衙后头两个街口的地方,就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天玑药铺。药铺于六十年前起家,到如今分铺已遍布西北大小市镇,甚至渐渐地有东蔓延的趋势。这药铺虽然未必就真像每家分铺都会挂的匾额那样“悬壶济世”,不过大商家不肯跌了自己的脸面倒是肯定的,所以坐堂的大夫医术不错,铺子里卖的药材也挺有良心都是公认的。 九月下旬的某日,凤未竟坐在敦叶城南的天玑药铺里,好整以暇地慢慢整理着案上的笔墨一类文具。 按说凤氏秉着大儒的名头,也能算是书香名门了。何况他祖母虽不显,母亲一代的几位姨母却继承了曾祖的才学,颇出了几位大家。虽然到现在依旧没有出过封疆大吏,可邵边的凤氏家学却是赫赫有名,但凡读过书的无不趋之若鹜。 照说这样出身的凤未竟就算又丑又蠢,冲着人人都得喊他娘一声“凤山长”,他应该也不愁嫁的,奈何他天生心疾,自打落了地便没断过汤药,延请了多少良医都治不好他的病。于是直到他年过十七岁,赫赫凤氏长房嫡子却依旧无人问津。 未行笄礼时凤未竟还曾有过几分念想的,只是随着年纪越长也就看得越淡。 只念着自己的时候难免怨天尤人,可是将目光放远开去,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再说乐也是一日,苦也是一日,他再愁眉苦脸也不会有人上门提亲。随随便便寻个人家嫁过去,就算他肯,他家里母父姐妹也不会肯。 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与其窝在家里对着四面墙发呆,还不如去往他心驰神往的草原看一看。 瞧瞧何谓壮阔,看看何谓奔放。 也所以,凤未竟辞别亲人踏上了西行之路。 再后来,他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 凤未竟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反复冲泡到已经没了茶味的粗茶,然后在茶水蒸腾的热气里微微弯起了唇角。 自小体弱令他远比常人纤细敏感,所以当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眼中的情绪。 没有忍耐、哀叹和怜悯就罢了,居然是惊艳。 凤未竟浅浅一笑。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从旁人那里得到的欣赏。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是觉得其实那种情绪更适合出现在他身上。 虽然她待人亲切,虽然她能令任何人都如沐春风,但凤未竟还是觉得那人更像凤凰,那种羽毛像枫叶般深红,轻唳一声就能引来百鸟朝拜,挥动翅膀就能翻起卷天热浪的鸟中之王。 这样的人,单只远远看着就已经能令人目眩神迷,何况贴近了之后就更加惑人。原来她还文雅风趣,原来她居然相信了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的说辞。 这样的人…… 凤未竟唇边的笑容一凝。 她是枝头凤,他却是叶旁风。 这一辈子,大约也只有那么一刹那的交集了…… “凤大夫,有病家问诊。” 药铺大堂隔间外,有人扬声提醒。 凤未竟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如今他身在何方。 是了,他幼时也曾不服气,苦读过好些年医书。如今虽自医不了,也不敢称什么国手,到底寻常小症候却难不倒他。因为所有东西都被那船妇带走,所以他投了天玑药铺当个坐堂大夫,起码得把自己的吃住给挣出来。 “请进。”凤未竟应了声。 然后,药铺的迎客替后头的病家打起帘子,走进来两个人。 凤未竟足足一愣,上下瞧了好一会,“谨安?怎么是你?”他又看了眼被她半扶半抱着的美貌少年,“十四病了?” 踏进屋子来的人显然也没想到屋里竟然是凤未竟。这位与他同样姓凤行七的年轻女子一直愁眉深锁,见到他也是一怔,随后展颜,“怪不得清容你推拒我的盘缠,原来竟是有岐黄之术傍身。”她目光在屋子里一转,径直就把十四扶到软榻上,“十四就麻烦你了。” 凤未竟一抿唇,好险没把心里那一丝雀跃欣喜给漏出去。 何况多少人踏进这屋子,一见他是男人掉头就走?即便肯留下来的,也是满眼的将信将疑。只有她竟半点也不疑人似的。凤未竟虽然明知道这位凤七小姐该是相信天玑药铺不肯自砸招牌,却仍然忍不住觉得一阵熨帖。 只是再看满面苍白的十四,却不由得心下一沉。船上那十日功夫,这孩子虽不苟言笑却照顾得他甚是妥帖。凤未竟不理那是出自谁的命令,总归要记他一份人情。当下也不多言,他先探看十四的面色,再拿了脉枕垫在他手腕下一切脉,然后眉头一皱。 这脉象…… 看着倒像是郁结过重的样子? 凤未竟踟蹰了一会,抬头对着凤七轻道:“看着像是劳累过甚,我先扎两针,让他睡一会?” 那头凤七点了头,可躺在榻上的少年却似乎并不愿意。他也不说话,只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盛满不舍得,直勾勾地看着凤七,倒好像她要抛下他不理一样。 看着竟连凤未竟都觉得心里一酸,连忙挪开眼去取了金针来。 待要下针时,十四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凤七。还是凤七轻叹一声,说了句,“我说话算话,带你出来,就一定带你回去。” 十四神色又不由一黯,但这回终于乖乖平躺着,肯让凤未竟施针了。 凤未竟金针刺穴,不一时名叫十四的少年就鼻息绵长起来。然后他看着眉头轻蹙的凤七,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十四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吗?” 凤七使了个眼色,朝十四那里一看。凤未竟明白她是问十四是不是睡着了,便点了点头。 而后凤七才刻意压低声音轻叹了一句,“我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凤未竟不解,却也不好多问。 “我叫他好好想想,他却一副天都塌下来的样子。”凤七语声中带了点抱怨,“先前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就把自己弄到伤痕累累的。” “你既这么担心他,与他明说不就好了?” “还要我怎么说?”凤七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十四,“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跟他说过,他太不爱惜自己了。” 这话,听起来就有点意气了。 不过…… 凤未竟看了眼榻上的少年,又看看凤七。 对个贴身小厮也能如此用心,也怪不得人家满心满眼都是她了。 凤未竟一时竟有点羡慕起来。 “谨安你是要去互市,还是要出关?”凤未竟问,“十四现在这样,最好是休息个几日,很不宜再奔波劳累的。” “江夏那里耽搁太久,本来这会我应该已经出关了。我本来都不想进敦叶,直接去锦叶北出关。”凤七眉头皱紧,看了眼十四又迟疑起来,“罢了,还是先留个一两日吧。” 第168章 都护马民 李凤宁实在是怵了官场上那些陋习,因此出了江夏便令所有人换上便服,一路装作商队朝锦叶草原而去。本来她还在犹豫到底是在敦叶城停留一阵子查探些消息,还是直接出关去驲落的好,偏巧这时十四又病了。于是干脆就决定先停个一两日略事休整,也好叫那群满身官兵气息的护卫好好看一眼真正的商队该怎样行事,免得一出关就露马脚。 投了客栈,让萧令仪安排护卫补给的补给,探问的探问,李凤宁带着两个护卫溜达去了都护府。 边疆不同于中原,因有驻兵防卫等事,所以另设了都护府来统管一地的兵事。像踞于锦叶中心的敦叶城,虽一样立了县,也有县衙,却不大管事。无论军民治理咸集于都护府之下。所以想探问消息,锦叶都护府当然是最好的地方。可李凤宁又不想兴师动众,一来拉起那些排场太耗时间,二来敦叶城才真正是人多眼杂,一个不小心走漏风声,李凤宁就直接从刺探消息变成人家的阶下囚了。 现下的问题,就是怎生把那位大都护叫出来了。 李凤宁坐在都护府附近的茶寮里,好整以暇地据着一张方桌一边抿着粗茶,一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不一会街角就转过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她面容平常,肌肉骨架却十分粗壮,看着一副十分能打的样子。她虽穿着一身蓝色布袍,腰带却只用一根细绳,肩肘处更是磨损得厉害,一看就知道这袍子肯定是铠甲一类的衬里,平常并不外穿的。 她本就满面疑惑,转过街角后一双眼睛就在茶寮里扫来扫去。如今日光正盛,根本没几个人在茶寮里偷懒,那人目光几度扫过李凤宁,最后虽然定定地上下打量了她好多遍,却依旧不敢随便出声的样子。倒是李凤宁先扬手喊了声,“马姨,这边这边。” 那人终于迟疑着走过来,她只一拱手,然后问道:“请问您是……” 李凤宁笑眯眯地说:“十年前,马姨在勤诲斋见过我一回的,不记得了?” 被李凤宁称作“马姨”的人还是迟疑着。 不说谁人能清楚记得十年前见过一回的人,当时九岁的李凤宁还是个孩子,如今却是大人样貌,要认得出来也难。 李凤宁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递了过去。那人接过去,拿在手里一看,“军器……”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凤宁,“五,五殿……” 她一声没说完,便被李凤宁制止,“出来外头,哪还有那么多讲究。马姨,坐。” 李凤宁虽这么说了,这人却仍不敢大意,她环顾一下四周,只用极地的声音道:“下官锦叶都护府都护马民见过仁郡王。”然后才斜签着身子坐在李凤宁对面。 街头茶摊哪有什么好凳子,马民这种坐姿其实极不舒服。但李凤宁看她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至少腿脚十分有力是可以肯定的,心下暗暗点了点头。 因第一印象甚好,所以李凤宁便和颜悦色起来。她生就一副清爽大气的好相貌,又在街头厮混惯了,如今坐在这车来车往就要扬起一片尘土的地方,居然比久居敦叶的马民还要自在。她甚至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只用闲谈般的语调问道:“驲落现下如何,听说她们当家的就快不行了?她死了倒不可惜,就怕下头不安分,闹到咱们这里来就不好了,所以大姐姐叫我来看看。” 马民一听她说这个,沉吟了一阵,先问道:“五……小姐?” “我路引上写的是凤宁,马姨叫我凤七吧。” 马民点头,“凤七对那里知道多少?” “不过是谁都知道的那些。”李凤宁道,“那位有九个女儿,打头的两个挺不安分而已。” 马民点头道:“大体是这样,还请凤七听我详细说来。”她等李凤宁点头后又说:“驲落那里与我们大不相同。咱们是天无二日,她们却是各自为政。现下这个号称驲落史上少见的霸主,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公推的头目,只统合了草原上十之六七的部落。” “只是她若死了,由她征战统合而来的部族只怕就会再度分离崩析,到时候几个大的若联合起来进攻我赤月就麻烦了。” “正是这样。”马民说,“她们的承嗣也不像我们,根本不论什么嫡长。凡是女儿都不分高低,母亲死了之后就均分家产,而部落头领之位则由属下公推,小部落甚至会落到前任首领女儿之外的人身上,而大部族的族长一般从能骑马的年纪就开始培养女儿,再不济还有儿媳,却没听过有旁落的。” “听说驲落汗原本的部下似乎是掌握在大王女手中?”李凤宁点了点头,“二王女的父亲原是哈山部族的王子,因没有姐妹带了整个部族来投,所以二王女就该领着原先是哈山的人?” “是。”马民应得有点沉重,“其他几位不是依附这两位王女,就是年纪还小。所以待驲落汗老了之后,下一任大汗应该就在这两位之间产生了。只是……”越说,马民的表情就越凝重,“现下这位也是个城府极深的,虽然将几个大部族归并合拢,到底还是先紧着自己人。这就容易招来怨言了,何况她还属意大王女。” “听说驲落大王女脾气极坏,一言不合就会拿鞭子抽人。这么说起来,是不是二王女更得人心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倒好了。”马民叹了口气,“大王女虽然暴戾,可一身功夫却也无人能比,再加上她在财货上很是大方,所以追随她的人也有很多。二王女虽然脾气好很多,可听内附的牧民说她满腹算计为人阴沉,不是很招人喜欢。” “是吗。”李凤宁听着也皱起眉来。 “何况,还有一点,下官……我只怕无论是大王女还是二王女继位,都要对赤月不利。” 李凤宁抬眼看着马民,“怎么说?” “大王女素有驲落先民之风,想要什么东西就抢了再说。她时常说等她做了驲落汗,第一件事就是要集齐兵马劫掠锦叶草原。”马民满面愁烦之色,“我平日一直在想,若是二王女若侥幸得胜,为了立威,只怕也会选择袭击我赤月边境。” 这一番话,听得李凤宁也愁眉深锁起来。 如今这位驲落汗,凭着自己的本事纵横驲落草原,收拢了十之六七的部族,一直繁衍生息到如今驲落兵强马壮的局面。坦白说,赞她一句大才是不过分的。 但是这种大才,对于继任者来说却是一种很大的压力。 草原还不兴嫡长宗法,说好听点叫崇拜先民之风,难听点就是看谁拳头大,换了李凤宁是驲落王女之一,她也会选择攻打赤月。成败再说,好歹先劫掠一点战利品回来,至少能证明自己的“武勇”。 只是这种发展,对赤月来说却是最恶劣的。 一旦燃起战火,首先诚郡王必然会跳出来,再接下来管着兵部的安郡王只怕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分。武将本来就与文臣分庭抗礼,李贤现在连文臣都没能如臂使指,武将那里更加无从说起。更何况,就凭李凤宁在御前打转十几年的经验,搜遍所有记忆,她也想不出现下朝中哪个有大将之才。 所以,关键就在于驲落王帐中将会发生些什么吗…… 李凤宁听马民说了半晌,却只坚定了她去驲落打探消息的决心。只要一想到驲落汗一死就等于吹响进攻赤月的号角,李凤宁一时间甚至有点坐不住的感觉。 “果然还是要去驲落。”李凤宁道,“马姨可有良方,能让我直往驲落王帐?” 马民听李凤宁这么一说,大为吃惊。可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凤宁好一会后,见她神色坚定,才迟疑地说道:“若是这样,不如去寻那位监国王子。” 李凤宁一愣。 马民却只道她不知这个人,“就是去年春天往安阳求嫁,后来叫先帝赏了锦叶盐矿三成产出后打发回去的那位。现下他正在锦叶那里,您若是想去王帐,还是与他同路的好。” 马民显然是要寻个拒绝的借口了。 她与李凤宁并不熟悉,又碍于官职低不好随便劝说,万一这是皇帝都点头答应的呢?还不如直接推到旁人头上。李凤宁办不成差事了不起对她发个脾气,但李凤宁要驲落的地头上有了损伤,只怕不是她一定官帽就够填补的。 只是李凤宁一听她那句话,眼神就有点飘远,竟是半点没发现马民的心思。好半晌她也只轻轻说了一句话。 “原来,他在这里吗……” 第169章 我很想你 “王子殿下,您这真是在为难末将了。” 约莫三十岁的女人穿着一身轻甲规规矩矩地坐在多西珲对面。她虽然故意做出一副愁眉苦脸无可奈何的模样,可眼眸深处那不时闪现的嘲讽与居高临下,却在在地表述着她完全彻底相反的心情。 “就算末将分理着采盐的事,什么时候采却也不是末将能说了算的。” 饶是多西珲也觉得有点受不住地头疼起来。原来在驲落王帐里他才是出名难缠的那个,一番话颠来倒去的能把旁人给说晕了。现下多西珲才觉得,大约真是驲落人天生比赤月人少生两个心眼,平日无往不利的一张嘴到了这个锦叶边将面前,竟然毫无用武之地。 “申屠将军,先头您不是已经答应了会把去年和今年的盐补给我了?”才觉得终于掰扯清楚,总算有个结果的多西珲,一时间又头疼起来了。 “这是肯定的。先帝下的旨意,末将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抗旨不遵。”申屠将军一脸的正经,仿佛刚才还苦着脸说多西珲为难她的是别人一样。 “那……” “实话不妨同您说,”申屠将军摆出一份诚恳到十分的面貌,“咱们锦叶这里的盐政,比起中原内地要复杂得多。户部做惯了账的老手来咱们这儿,也得好好盘上一阵才弄得清楚。”她说:“旁的地方百姓吃盐得花钱自己买,咱们这里却是军屯。一来现役士兵的盐是随着粮食发下去的,二来随军来边疆屯田的内眷那里也得贴补些。这就是个大头,且不瞒您说,咱们马都护最是体恤下情的,谁敢朝士兵吃用的东西下手,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些我都知道。”多西珲听她越扯越远,只得按下性子,“我也没说要弄你们驻军的食盐,另寻人来采不就是了?” “您这么说,就是真不明白了。”申屠将军说,“不过也怪您,咱们这里能说清楚其中关涉的也不多。”她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竟是一副企图长聊的架势,“在赤月,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开的,必得朝廷下令才行。而开矿所用的人,在锦叶这里共有三种。士兵、罪民和征发力役。士兵这里是不用想了,末将虽担个将军的名衔,却不是实管人的。罪民都有份例安排,也没几个人日日闲晃这不干活。征发力役也不可行。百姓该服的役都有定数,今年都已经征发过就不能再发,何况现下是秋收时节,硬征了也不会有人来,还会激起民怨。” 一句说到底,不过就是不想给罢了。 自多西珲领着人到盐矿附近扎营开始,这个申屠将军便隔三差五地过来探问。表面上看着好像是关切问候,其实却是监视。多西珲一再提出要把去年圣旨中说的三成盐给拿走,她们迫不得已才派了申屠过来敷衍。多西珲早就知道,想要把实实在在的盐拿在手里带回去只怕是千难万难,可眼下申屠这个架势,根本就是一粒盐花都不让他带走的样子。 这样下去要怎么办? 多西珲心里一阵焦躁。 草原上一向以强者为尊,所以当几年前驲落汗上马需要人扶的时候,大王女的影响力就开始变强了。而这种冰面下暗流一样的变化,在去年冬天驲落汗落马摔伤后突然迸裂爆发出来。 多西珲在王帐多年,自然也有些他的势力。所以即使病中的驲落汗朝他身上砸东西,他依旧可以用收盐作借口,正大光明地带着百余从人离开王帐。 但这种情况,显然只能持续到驲落汗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下一任驲落汗无论是谁,首先就必然要把他召回王帐。他在哪里,赤月皇帝赏赐给他的盐自然就要往哪里送。而等新的驲落汗收拢了王帐的势力,剪除了他的羽翼之后,多西珲就会变成一个只存在于国书中的名字。 他既然是现任驲落汗的“儿子”,就无法嫁给驲落汗的任何一个女儿。而无论他的哪个姐妹继任,显然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那些盐嫁给任何人。 那个远在安阳的人,用她的温柔挣到了他活着离开王帐的机会,以及新汗继位后短暂的喘息时间。但是之后…… 多西珲看着申屠将军。 将计就计,留在锦叶拖延时间? 他眉头微蹙。 不行的。 无论是驲落汗的过世,还是新汗继位,这种重大时刻他都没有继续留在赤月的道理。就算王帐那里可以选择性遗忘他的存在,赤月却没有继续庇护他的立场。整个锦叶草原里能知道他存在的,大概都巴不得立刻赶他出去。 何况,他那几个姐妹能容忍阿约夏,就是希冀于他能够把盐带回去。她们的忍耐,或者说大王女的忍耐是非常有限的,一旦拖过了她可以容忍的时间,阿约夏就危险了。 所以,他必须拿到盐,还得快。 至于那之后…… 就只能见机行事了。 纵然心里一片茫然,未来对他充满着不确定和危险,多西珲却依旧不能容忍自己在外人面前露出一丝孱弱的样子。 “那申屠将军以为该如何?”多西珲慢慢地说了一句。 “您看,不如等明年?”听多西珲这么一问,申屠也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接下来的话说得顺溜无比,像是早已打好了腹稿,“向例是夏季农闲的时候拉了人去采盐,不如索性安排在明年夏天,一总地采好了您一并运走?” 听到这里,对着大王女都能平心静气的多西珲也忍不住愠怒。 锦叶这里盐矿开得再少,一年也得十几万斤。每年三成,一共三年的分量,加起来也过十万斤。一辆马车撑死拉个五百斤盐,所以至少得两百辆车来拉。 赤月能这么好说话,直接放行两百辆车和千把人一路穿过锦叶草原来拉盐?若一回只放十辆车,按来回一趟费时四天算,十万斤盐就得八十天,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这是欺他孤立无援,带着百来号老弱就只能任人宰割? 多西珲才把脸色一沉,突然就听到他的帐篷外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扰了。” 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而且还是隔着厚厚的毛毡门帘传进来已经失了原味的三个字,却叫多西珲呆坐当场。刹那间,所有的不忿和恼怒被清理一空,他发现他只能朝门口那里看去。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不,不会是她。 她在安阳,她不可能在锦…… 下一瞬,掀开了门帘,那个一脸轻松,仿佛只是回到自己家一样的人走了进来。 身边响起一声如释重负的吐息,仿佛有人说了什么告辞一类的话,又仿佛有人走出了帐篷去,但是不要说待客的礼仪了,多西珲甚至连眼角余光也不想分给这个人之外的任何一样东西。 阔别了一年五个月零三天的女人,似乎变得完全不同起来。脸还是一样的脸,可那股似有若无的青涩褪去之后,她只朝那里一站,顾盼间便有一股神采飞扬和凛然大气。 但是那双眼睛却依旧很温柔。 温柔到好像草原上晴朗的夜空一样,只需要一眼就让人沉溺进去。 “你……”多西珲无法自已地站了起来,“成亲了?” 话出口之后,多西珲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久别之后的重逢,他竟然一开口就是一句蠢话。 而对方果然眉头一挑,毫不掩饰她的惊讶,然后下一瞬间就轻笑了出来。 “没有。”她回答时一直就弯着唇角,“母丧后孝期有三年,如今刚过一半。” 母……丧? 多西珲呆愣了下。 赤月的皇帝死了他知道,但是没听说端王也死了啊? 自从一年前从赤月回到驲落,他在王帐的地位一落千丈,好多大事都不知道了。 多西珲的呆愣,显然没逃过对方的眼睛。她微微怔愣之后,轻叹了声,“去年九月,姨母把我过继成皇女。现在,我是李昱的第五个女儿,赤月的仁郡王。”紧接着,她做了一件多西珲怎么都没想到的事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说:“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不用说…… 她就知道。 下一瞬间,漫天的酸楚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养大他的母亲,为他取名作“宠爱”的大汗,为什么突然之间像敌人一样仇恨他? 他出生后住了十几年的王帐,他的家已经变成了危机四伏的地方。下一次走进去之后,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来。 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阿约夏还那么小。他却只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如狼似虎的姐妹之间,每天用“她们为了那点盐也不会伤害她”来安慰自己,可只有多西珲自己知道他有多么不安。 多西珲跨前一步,做了一件自从看见她就想做的事。 抱紧她。 “凤宁,我很想你。” 第170章 敦叶茶楼 缘分,还真是奇妙。 以当家夫郎而论,相比起现下与她并肩同行的这个男人,其实是萧端宜更胜一筹。 李凤宁看了眼身边的男人。 驲落的服饰崇尚艳色。于是身边的他在大红的衫裙外套了件墨绿底绣金纹的比甲,与满街浅褐淡白相比,实在是亮眼得很。以这人只能算是清秀的容色来说,他其实并不适合这么鲜艳的颜色。 所以从容色上来说,他的确是比不上萧端宜。 按照赤月一般选郎君的看法,多西珲只是养子,身世就差了萧家嫡子的萧端宜一截。识文弄墨上头,多西珲从驲落来看是佼佼者,但是与专注其间十来年的萧端宜只怕是没法比。最后一条的管家理事,李凤宁虽然敢肯定以多西珲的天分想学是必然能学会的,但是起头上落后好多年,一时半会的只怕也不易上手。 “累了吗?”李凤宁见他目光在茶楼的旗招上多停留了会,便道,“上去喝杯茶?” 多西珲回转头来,朝她微微一笑,“好。” 但是,这个人的身上却有着萧端宜…… 不,该说是整个赤月任何男人都不会有的东西。 茶楼小二在两人脚步才停下的时候已经觑准了机会,此时再一听立刻就迎了上来,笑着朝二楼雅座引路。上楼、落座、看茶之后,小二问道:“小店既有赤月的茶点,也有驲落的吃食,二位看要些什么?” 李凤宁便朝多西珲看过去。 而多西珲浅笑盈盈地看着她,却抿紧了唇,仿佛打定主意一声不吭似的。 李凤宁一挑眉。 寻常人只能朝“在外头总要装出点贤良样子”来想,但是换作多西珲,却怎么看都有点考校的意思。 “干果、鲜果各两样,奶皮子和奶豆腐,你看着再配两样不甜的。六安瓜片有吗?”李凤宁见小二点头应“有”后道,“那就一壶瓜片,一壶奶茶。” 小二应声而去之后,李凤宁再度转眼看向想也不想便与她对面而坐的多西珲。 边陲小镇的阳光,似乎比中原的要炽烈些。因为沐浴在阳光里的多西珲,他眼眸的颜色看着像是比平常浅了些。素常总是氤氤氲氲的,一副深不见底的模样,此刻却仿佛盛夏的草原一样,微微眯起眼睛来,便仿佛有旷野中迎面扑来一阵带着暖热草香的风来。 “进来之前,你在想什么?”坐在对面的男人开口,“与我有关?” “萧端宜,先帝给我选的夫郎。”李凤宁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就像远在一年多前,她在画舫里就对着应该能算是敌人的他,把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诉之于口。 “你拿他,跟我比?” 普通的男人会有什么反应李凤宁不知道,但她却清清楚楚地发现多西珲在高兴。 而且是那种毫不掩饰的,从他的眼角眉梢都能看出来的高兴。 “我与他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起过你。”李凤宁说,“但是我刚才突然觉得,我始终无法接受他的原因,是因为你。” 说起来,其实她与多西珲是什么关系? 一年多前,她们第一次在酒楼见面是偶然。当时她出言讥讽那个大言不惭的学子,是因为她话里把李凤宁的外祖父也包括了进去,而与被讽刺的多西珲毫无关系。其后,她陪他游湖、饮宴、赏花,乃至于最后君归亭送别,都可以归之于国事公务。 这一年多里,她想起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他那把短刀也被她忘在魏王府里,如果不是宋章送了所有的东西过来,只怕不知会被扔去哪里。 所以如果问李凤宁,她喜不喜欢多西珲,她大概会迟疑很久,然后反问一句“这样也能算喜欢?” 但是…… 如果问李凤宁,让多西珲做她的正君好不好。她知道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李凤宁看着多西珲。 她这一句话之后,只见对方微微怔愣之后,脸上居然泛起一点极淡的粉色,浸染得笑容似乎也柔软起来。 只是他虽然难得有这么男人的表情,那双带着莹莹绿意的眼睛却依旧直视着她。 李凤宁顿时失笑。 这个多西珲,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在他脸上看到羞涩的表情。 一时,外头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小二端着盘子把李凤宁点的茶和点心上来,铺了一桌之后才道:“两位,外头有客人说是认识的,想过来打个招呼。” 客? 李凤宁带的从人不少,也不会自称客人。马民也不会眼巴巴地到这个敦叶城里人来人往的茶楼寻她。 那就是,找多西珲的? 李凤宁朝多西珲看去,见他悦色一扫而空,面色微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多西珲?”李凤宁见那小二还候着等回话,她又不想越俎代庖就出声问了下。 多西珲这才带着点不甘愿似的点了点头。 李凤宁跟小二说“请她进来”之后,便有一人进了雅间。 是昨天在多西珲帐篷里见过的人。 李凤宁见她穿着一身轻甲长靴,便知不是锦叶大营的将官,多半是都护府里的职官一类。再看她轻甲下绯红色的官袍,腰上还有一只银纹红底的银鱼袋,可见官职也不低。马民说过多西珲来锦叶是为了收盐,所以这个十有八九该是都护府下的镇将了。 好像是姓……申屠? 李凤宁记得此时自己扮的是个商人,便当先起身道:“申屠将军。” 申屠先朝多西珲拱手见礼,然后才转向李凤宁,“末将正是。请问这位……” “在下姓凤,一介游商而已。没想居然能在锦叶遇见王子,所以小坐叙旧。”李凤宁看了眼多西珲,见他似乎不想与这个申屠多说话的样子,“申屠将军特意过来,是有事要与王子商谈?” 申屠瞧了眼这雅间,满眼俱是不信。 来茶楼都不是填肚子的,因此桌子就不大,也因此即便对桌而坐依旧离得很近。桌底下是腿碰腿,桌面上不要说是摸个小手了,就连对面那人的脸也是触手可及。 这种地方“叙旧”? 只是申屠虽然满面谁都能看出来的不信,却也显然没打算多管闲事,她只是朝多西珲道:“王子殿下想得如何了?您若答应了,我也好跟上头回话去。” “拖到明年太迟了。”多西珲满面毫不掩饰的不虞,他皱着眉,“或者今年的可以暂缓,但是去年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了。” 去年,今年,明年? 李凤宁看了看多西珲,再看了看申屠。 她们在说…… 盐? 李凤宁只略一想就明白过来。 显然是多西珲想要兑现去年先帝下的那道圣旨,但是敦叶这边一直在拖延。 说起来,这里头的事情要说明白,谁也比不过李凤宁明白。 赤月并非全民都以种田为生,但是驲落却只靠着牧马放羊过活。也所以几百年来,两国纷争不断的根本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驲落秋冬难熬,不得不南下劫掠。而即使六十年前赤月大胜,也无法解决驲落秋冬物资不足这个根本原因。为防日久积怨,于是便用了开互市这个法子,许她们用牛羊来换来买。 但是这其中,有两样东西特别与众不同。其一是铁,理由不言而喻。 其二便是盐。 一来是因为缺盐会让人虚乏无力,变相减弱战斗力;二来也是因为盐是分化的利器。统共那么点的盐,自然要卖给一心向着赤月的好人不是吗?难道卖给整天想着抢劫的,好让她们吃了有力气来抢赤月? 就是基于这一点,李凤宁去年才想出送盐矿给多西珲的招数。而现在也是因为这点,直面驲落的锦叶都护府才更不想把盐直接交给多西珲。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李凤宁目光微变。 虽然从昨日见面到今日邀约,李凤宁一句都没提过她想去驲落王帐,而多西珲也闭口不谈他来赤月是想干什么,但是这个机会放在她面前,显然不能错过。 “申屠将军说的是先帝许下的盐矿三成产出吗?”李凤宁浅浅弯起唇角。 她这一开口,屋子里另外两人都是一愕。 申屠显然没想到她居然敢开口掺和这件事,而多西珲的目光却像是复杂起来。 “凤小姐有何高见?”申屠用词还算客气,可按她陡然变冷的语气和冷笑的表情,其实她想说的该是:就凭你一介商贾也敢对朝政大事发表意见? “据我所知,敦叶城里冬季向来是用盐化冰。”李凤宁道,“库房里必然有多余的存盐。” “这又如何?”申屠眉头一皱,脸色一沉,“那也是都护府的库存,谁敢轻易挪借?” “这怎好说是挪借。”李凤宁哂笑,“先帝有旨,将盐矿三成交于驲落王子,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便说路上需时日,无论如何到去年冬天也该办完了。申屠将军却说要拖到明年,便是再明显不过的抗旨不遵。”李凤宁一顿,“这是申屠将军的意思,还是出自于马都护的命令?” 李凤宁也不用疾言厉色,只轻飘飘的一句“抗旨不遵”,就噎得这个申屠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好半晌只憋出一句“末将打扰二位,正事容后再细谈”后急匆匆地走了。 李凤宁只轻笑一声,只转头却见多西珲看着她的目光又复杂起来。刚刚申屠进来之前还十分轻松的神色,此时又凝重起来。 “怎么了?” “我有点累了,凤宁你送我回去吧。” “……好。” 第171章 双人同骑 李凤宁与多西珲出了茶楼之后,一说要送多西珲回去,自有从人牵了两人的马过来。李凤宁陪着多西珲到了他的马边,虚扶他上了马,正待要回身的时候,骑在马上的多西珲突然朝她伸出了手,“凤宁。” 从马背上侧腰俯视着他的多西珲,似乎因为脸背阴的关系,看上并不像平时那么冷淡强势。那双其实更偏向黑色的眼眸里,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不安。 一次两次的,有什么关系。 于是李凤宁伸手握住他的手,在他如释重负的浅笑里踩住马镫,轻松跃上马背,贴着多西珲坐在他身后。 多西珲没把缰绳交给她。他只是一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催马起行。 在赤月,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马术再出众的男人,与女子同行时也要时刻保持落后一个马身的位置。若不得已与人同骑,男人也要双腿并拢悬于马身一侧。像多西珲这样分开腿的已经足够叫人侧目,更不要说他还自己执缰。 但是,这种感觉却不坏呢。 自从八岁开始学骑马,第一次骑在马上却不由自己操控的感觉。 李凤宁伸手环抱住多西珲的腰,然后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深呼吸一口暮秋带着丝丝凉意的空气,然后闭上眼睛。 草原上长大的男人,果然与中原深闺的公子不同。 即使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背上,李凤宁依旧可以感觉到他凭着腰腹的力量依旧游刃有余地稳稳坐在马背上。还有他比常人略高些的体温,让她觉得好像自己怀中抱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草原上的一股暖风似的。 她突然有点想…… 把这股暖风带回去。 李凤宁收紧手臂,然后下巴蹭了蹭他的肩膀,再把脸朝他的脖颈那里移过去一点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暖热的草香。 不同于中原需要搭配昂贵香炉使用的香,点燃起来就有一种幽静繁复的味道。这种充满生命热力的自然气息,闻着更让人心旷神怡。 “我开始觉得,那个约定或许真的可以实现一下。” 之前只是一个隐约模糊的念头,可是当李凤宁说出来之后,却越来越喜欢这个想法。 多西珲不是随儿,再严苛的事情也不怕会吓到他。再发生李鸾仪那样的事情,多西珲不会躲在门后哭,他只会她也没发现的时候痛下狠手,防患未然。多西珲也不是梓言,梓言那些话听着虽然窝心却对事情的发展和进行毫无任何帮助。 他不适合躲在哪个女人身后的阴影里,能有他站在身边…… 即便只是想象,也是一件令人心情畅快的事。 但是李凤宁这么说了以后,多西珲却身体一震。他放开缰绳,把手覆在她的手上,“凤宁……” 他语声中的不安令她睁开眼睛。 这里…… 是哪里? 她一路上一直都闭着眼睛,倒是隐约知道他们出了城,却不想现下居然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其实说陌生也不对。因为放眼望去,视野中除了天空就是草原。李凤宁环视四周,除了他们二人一马之外再也不见别的活物。 侍从也被他甩脱了吗? 多西珲下马后,示意她也下马,然后他手里牵着缰绳,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慢慢走着。 “你知道我有个妹妹的,”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满是低落,“阿约夏她现在只有十二岁。等到她十八岁成人的时候,按驲落的传统能从大汗手里分到五千帐。”多西珲说,“我早早地就与外祖暗地里约定,到时候带着人奔赴蒙佃草原,两部合并成一部共同生活。” 李凤宁眉头一挑。 蒙佃草原因为离赤月很远,所以李凤宁只听过个名字。但是无论耕田的农妇还是放羊的牧民,人多力量大总归是一句真理。虽然她的确有听过,驲落有将财产平等地分给每个女儿的传统,但那只是分配给她统驭管理,不是让她拿走的意思。 驲落的“帐”相当于赤月的“户”,五千帐不算老幼也得有万余人。且驲落与赤月不同,成女上马为兵下马则民。多西珲这个想法已经不是让驲落大汗放点血了,他简直是要挖下一大块肉来。 才说他不是甘于人后的,现下李凤宁只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他。 “但是现在我才发现,”多西珲的声音里,充满了沮丧,“我太高估我自己了。”他冷嗤一声,“听别人说什么监国王子就开始飘飘然,一旦大汗病了,我甚至连王帐都待不下去,只能带着人逃到锦叶来苟延残喘。” 逃出王帐? 驲落汗病了的消息,李凤宁一早就知道。否则她也不会千里迢迢赶到锦叶。 只是,多西珲这样的人,居然得“逃出”王帐? 王帐里发生过…… 多西珲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视着她。“你……”他的声音突然降低,低到若不是李凤宁与他贴身而坐,根本听不清的地步,“你陪我回去好不好?” 李凤宁眨了下眼。 多西珲是一个从来不向人示弱的男人,是一个习惯于用坚强来包裹自己的人。所以当他束手无策终于开口恳求的时候,他的眼神和声音里有一股浓浓的不安和脆弱。 他是真的在希冀她的陪伴。 那种可以放心把背后交给对方,可以把心底最深刻最阴暗的想法说出来也不用担心对方会逃走,可以在最软弱的时候倚赖对方,或许这些感觉并不只是单向存在,或许多西珲对李凤宁也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他才会要求她的陪伴。 但是…… 她可以答应吗? 虽然她来锦叶的初衷,她昨天踏进多西珲帐篷的原因就在于想找到接近驲落王帐的方法。但是在多西珲说出这一句话之后,李凤宁却反而犹豫了起来。 总觉得如果现在她如果答应了他,就如同背叛了他一样。 “凤宁,陪我回去……” 多西珲的声音轻到了只剩下口型,他眼眸中的哀伤与不安越来越浓厚。因为明白示弱对他而言是一种多么艰难的事,于是心里的不忍愈发浓烈起来。 终于她叹了声,只能说:“我陪你回去。” 瞬间,那双鸦青色的眼睛里迸射出耀眼的光彩,以至于李凤宁看得一怔。而下一刻,他的唇压了上来。 “多西……” 李凤宁不过略微怔愣间,这个大概从出生起身体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绵软的王子,他用唇舌撬开她的唇,然后青涩地舔吮起来。 真是一点都不温柔。 小退了半步的李凤宁在心里叹气。 但是,却有一股…… 蜜瓜和青草的味道。 这种充满野性的味道,像一阵狂风瞬间侵袭所有的感官。而在最初的怔愣和疼痛之后,却瞬间转变成一种暖透胸臆的清爽淡甜。 这是,多西珲的味道。 李凤宁一手环紧他的腰,一手扶住他的后脑来加深这个吻。 多西珲用力一推,李凤宁猝不及防向后倒了下去,被她抱着的多西珲压到了她身上。 发黄枯萎的秋草被阳光晒得暖烘烘,而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却像个刚刚学会新鲜游戏方式的孩子一样,恣意探索着唇舌之间所有的秘密。 柔韧的腰,充满力量的身体,还有紧贴住她来回蹭的长腿。最重要的是,这个还是她刚刚起了念头,想娶回家的人,合在一起轻易地勾起了某些特别的感觉。 “多西珲,”李凤宁乘着自己还有理智努力推开他,虽然她的嗓音一片涩哑,她翻身把怎么都不肯放开的他压在身下,也把那双在她身上作乱的手压下去,“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脸上虽然漫着些羞涩的绯红,呼吸却一样粗重起来的男人,显然并不打算在口头上认输。他那两条从小到大不知骑了多少马的长腿缠上她的腰,双手把她拉下去。 “你说呢?” 第172章 行前知会 “我跟多西珲去往驲落王帐,伺机查探军情。若探得驲落有起兵犯境之心,即命人送信回来,各位亦能早做准备。”李凤宁环视一圈屋内数人,“令仪留在敦叶,完成原先说的军器监一应事宜。各位以为如何?” 锦叶都护府正堂后的内室里,围坐着一圈本地数一数二的人物。 李凤宁坐在上首,萧令仪在旁相陪。她虽然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到底在外人面前不会反驳李凤宁,只抿紧了唇虎着脸不说话,倒也十分有气势。 李凤宁右手边是都护府都护马民,镇将申屠,等一众都护府属员。左手边则是以领着锦叶四大营的赵英丹将军为首一众穿着铠甲的将士。 多西珲要求李凤宁陪他去驲落王帐,李凤宁答应下来正好是公私两便。于是她一边命侍从整理行装,打点各式看来更符合商队形象的东西,乘机召集锦叶军政两边的领头过来商议。 只是她挑拣着能说的都说了之后,屋子里却陷入一片死静。 李凤宁一一看过去,都护马民与将军赵英丹两人正以目示意,来回交换了好几个眼神却谁都不肯先开口答话。到最后,还是马民自忖与李凤宁见过一面,又见李凤宁看着她,不得已才假咳一声,说:“殿下千金之躯,此举……是不是过于冒险了?” 赵英丹一介武妇,长得倒比马民相貌端整些,开口却直白很多。她听马民开了口,也赶忙随声附和:“殿下亲去太过危险,若有个闪失,我等担待不起。” 马民面上略显尴尬,但是看了一眼毫无自觉的赵英丹,也不能否认,只要同她一起看着李凤宁。 事实上,还真是担待不起。 把话说到最直白的分上,若大战再起,凭它打得再激烈,也不至于要眼下屋里坐着的这些人上阵杀敌。即使赤月大败,锦叶到了驲落手里,她们但凡能逃回中原也不过是个削职囚禁的结局。 但是李凤宁若有个闪失,折在驲落的话,皇帝一怒之下,不只这满屋子的人要吃瓜落,只怕连家里人都要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李凤宁也不生气,只道:“正因为我身份特别,所以才更要我去。”她看了看马民和赵英丹,“想那驲落大王女再暴戾,也该明白杀了赤月皇女就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真要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的身份好歹也能让她们顾忌几分。真要换了旁人,只怕还是拦不住她们的杀性,只有白死了。” “况且去年多西珲往安阳求嫁时,先帝已有意将他许配给我。”李凤宁仗着这里是与帝都远隔千里的边陲,便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拿着求娶多西珲的理由去驲落王帐,在明面上也算是合情合理。拿什么理由已经是难了,要说动多西珲点头更是难上加难。” 李凤宁说到最后半句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镇将申屠终于忍不住重重点了点头。多西珲远不若赤月男子如此柔静顺从,奉命与他交接的申屠最是深有体会。 “那……请殿下务必小心。”马民迟疑半晌,似乎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好人选可以替代。 李凤宁点头,“那是自然的。” 说起来,坚定了李凤宁去驲落王帐一探之心的还是马民。 她因总领着都护府,不比赵英丹只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身上不止挂着数万普通百姓的性命与奏报朝廷之职。像是误判军机小事化大,又或者处理矛盾不善引发两国子民纠纷,都是她的失职。相较之下,只是领兵的将军职责却是要轻很多。马民看了眼自李凤宁点头后便一副与她无关的赵英丹,不由更加愁眉苦脸了,可是有些话又不得不说。 “殿下是以求娶亲往,原与王位承继无关,也很不必沾手那些事情。”马民十分苦口婆心,“身在局外自然超脱,抽身也容易。若一个不小心沾上其中的人事,有所偏颇也罢了,若引得驲落新王小题大做,倒失了殿下为国的一番苦心了。” 李凤宁倒是没掩饰她的诧异,多看了马民一眼。 不过这话倒也是实话。 如今驲落名义上算是赤月属国,实则两国关系外驰内张。满朝的文武官员里,除却想要凭着战功封侯拜相以为晋身之机的,真心期盼着大战的到底少。能不战最好不战,若是不得不战,则衅不能由我开。大义名分听着虽然虚无缥缈,但是民心向背可是直接与成败连在一起的。敌人打上门来之后的反抗,与欺辱属国逼得人不得不反之间,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个我省得。此去探明消息,只为我赤月不失先机不落被动,多余的事我一概不理,更不会去做。”李凤宁因是真心认同马民的观点,不止正色回答,连人也朝她那里偏转了几分,“凤宁生是赤月人,断然不敢以一己之偏狭而误国。” 马民劝得隐晦,原都不以为李凤宁会听的,没想到她居然答得如此郑重,怔愣了一会不由露出十分欣慰的表情。 李凤宁因只知会一声,也无甚具体事宜要探讨,该说的说完之后,赵英丹起一众人等便先行告辞。在马民又反复劝说李凤宁要“小心”之后,李凤宁带着萧令仪告辞离去。 两人只一踏出都护府,刚骑到马上,萧令仪便有几分迫不及待地说:“谨安,我——” 她话没说完,李凤宁斜睨她一眼,挑眉道:“你也想跟我去驲落王帐?” 两人一抖缰绳,马匹起步在街上慢行。 “第一,我怎么带你出来,就要怎么带你回去。”李凤宁一手持缰,一手举起竖起一根手指,“放眼望去,整个锦叶能叫多西珲甘心点头带去驲落的只有我。既然你是可去可不去,那么就不要去。” “但是……”萧令仪皱眉,试图辩解。 “第二,令仪,我不能完全信赖锦叶的人,但是我能信你。”李凤宁这第二根手指一竖,就叫萧令仪呆了呆,“驲落王帐真要寻个恰当的比方,也只能跟虎穴狼窝相比。在锦叶这里没个可以信赖的人就这么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萧令仪一怔,不耐的表情淡了下去。 “护卫我留几个给你,其余我都带走。”李凤宁继续说,“一来,若有信往回送,到底每个人你都认识,也省得她们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撞还耽误事。”李凤宁一顿,看似面色平常,却满含深意地看了萧令仪一眼,“大姐姐留给我的东西你拿着,真要出什么事,就要你学一回我在渭阳做的事了。” 在渭阳,无非就是倚仗着自己天家贵胄的身份,强令燕州刺史萧氏借兵。 萧令仪到底是与她一同经过隐岛那一桩事,只一说就明白过来。这回她也不再要求,只沉声道:“谨安你放心,锦叶这里就交给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走走剧情。 第173章 草原赶路 事实上,申屠镇将对多西珲所言也并非完全是推诿之词。 夏末农闲开了盐矿之后就该分的分该卖的卖,到了暮秋的九月底,都护府库房里所余的不过是些应急的散盐而已。即便有李凤宁在那里催促,凑满一万斤细盐交到多西珲手里的时候也已经到了十月的中旬。 而此去往驲落王帐虽一马平川,到底隔着两千余里地,所带的东西又沉,一行人不敢耽搁急匆匆地上了路。 是日,天刚黑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来。 其他的东西湿透也就罢了,偏食盐这东西若被雨水渗漏进去,便要立刻化成水洇进地底去。所以多西珲虽然被李凤宁推进蓬车里不叫出去,却还是忍不下那份焦急,时不时地朝外张望。 格桑却从头到尾都笑眯眯地看着多西珲,满眼都是一副十分欣慰的样子。 多西珲目光偶然间扫过,只一怔愣间就明白过来。他不由就有点尴尬,眼神有点飘移,十分刻意地再度朝蓬车外头张望。 “现在这样就好了。”照顾了多西珲近二十年的男人难掩他神色中的欣慰,“以前还担心王子你把短刀给了哪个负心的东人,现在这位凤宁姑娘看起来是个会心疼人的,老格桑就放心了。” “格桑你胡说什么……”多西珲这会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以前总担心王子你太好强,大汗王帐里的事也是想说就说。哪家的女人喜欢强过自己的男人呢?”格桑说,“现在好了,虽然看上去有点弱,不过能护着你就好了。” 多西珲眸中一暖,忍不住又朝外头看去。 瓢泼的大雨里,借着篷车里漏出去的光,倒是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个来回奔跑呼喊的人影,可是想要分辨出谁是谁就难了。 当多西珲的视线落到雨夜中去的时候,那一丝淡淡的温暖一闪而逝,像是忧心什么似的眉头微微蹙起,而当他忍不住把手放在腹部的时候,表情却又坚定起来。 又过了好久,外头嘈杂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哗”的一声,李凤宁猛地掀开帘子,从外头钻进篷车里。她只窝在贴近门帘的地方,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嘴唇刷白面颊都冻到发青了。 多西珲才想靠近过去的,却被她一个手势制止,“别连你也弄湿了。”她说完便开始脱衣服。 多西珲到底有些不自在,连忙去翻开厚毯子,等李凤宁把衣服全部脱掉的时候披到她身上。而李凤宁只一伸手,把他一起裹进毯子里。 多西珲只觉一股凉气把他整个人都裹进去,下意识一个哆嗦之后,反手在毯子下搂住她,一边在她背上大力揉搓着替她取暖。 李凤宁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冷死了。” “盐呢?”多西珲轻问,“剩下多少?” 他素来就是这样,不喜那些委婉曲折,也不知道因此招来多少嫉恨的目光。只是现在身边这个到底与旁人不同。多西珲破天荒头一次懊恼起来自己为什么这么不知小意温存,一时之间连担心那些食盐的心都淡了下去,看向李凤宁的目光便不由有些惴惴。 “是我没想周全,居然没防着。”李凤宁眉头微蹙,默算了会然后露出懊恼的神情,“大约少了两成。具体还剩多少,得等明天天亮之后再说了。” “唔。”多西珲语声淡淡,完全没半点心疼舍不得的样子,“本来带去王帐,也不过就是个意思而已,多一点少一点倒是无所谓。” 李凤宁脸上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却不说为什么,只道:“今晚这一通,实在忙得筋疲力尽。” 多西珲立时就听明白,转脸看她,“那明天上午多歇个半天?” 李凤宁笑容更显,“好。” 倒是多西珲不明白她在乐什么,只压低眉头瞟了她一眼。 但是他的不解,李凤宁却显然看懂了。她只笑眯眯地说:“大约一年之前,我追查燕州太守私仓到了渭阳。当地靠海,附近海面上有个海岛被寇匪占据。我假扮客商想探一探底的,没想到第一个照面寇匪头子就认出我的身份。当时我带着人慌不择路逃到悬崖上,前面是礁石遍布的茫茫大海,后头是穷凶极恶一副不置我于死地不甘心的寇匪。”她把下巴搁在多西珲的肩上,闭上眼睛,“多西珲,换了你是选跟我一起跳海,还是被那群寇匪抓住?” 她去年…… 跳海了? 多西珲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换来她轻笑着用脸颊蹭他的掌心。 果然就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这个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有着像鹰一样的骄傲。要她跪下来接受敌人的折辱,她宁愿从高高的海崖跳下去来求那一线生机。 但是,他不同。 王帐里二十年的生活教会了他何谓忍耐。无论那有多痛苦,忍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最重要,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等到那一线转机。 多西珲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所以他不会跳。 即使作为男人,他将会遇到远比鞭打刑求更严重的污辱,他都不会选择跳海这一条路。 “你是,”李凤宁睁开眼睛,在最近的地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会跳的。” 多西珲心里一跳。 但是李凤宁那双素常总是像天空那样朗阔的眼睛里此刻却闪耀着某种冰冷而坚硬的光,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她如此了解他而高兴。 “如果我没有死,我会回来救你;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报仇。”李凤宁只一眨眼,那莫名的冰冷就突然消退,化成了宛如春风般醉人的温暖,“所以如果有你在身边,我会更干脆地跳下去。” “啪”的一下,心脏突然漏跳一拍,随即一股热意就蔓延出来。 一时间,多西珲竟然都不敢与李凤宁对视。 他刚刚错了。 李凤宁不止是了解他。 在理解他之后,她不仅接受了他屡屡被大王女称为“该抽上几百鞭子”的性格,她居然还为之欣喜。 她欣喜也就罢了,她居然还表达出对他这种性格的渴求。 终他一生,也不会再听到任何比这句话更高的赞誉了。 “你这是脸红了吗?”李凤宁勾起一边嘴角坏笑了一下,然后她突然又轻叹了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无法接受萧端宜了。” 多西珲眉头一皱。 既然用了“接受”这个词,那么萧端宜就肯定是个男人了? “他长得比你好看,”李凤宁继续坏笑着,把他推倒下去,“在安阳人的眼里,萧家的家世也比你这个驲落王子强。” 虽然明知道她后头必然会来个“但是”,真听着这人说别的男人好,就算是多西珲心里也开始有点不舒服了。 “但是,他实在是太无趣了。”李凤宁叹了声,“真要娶了他,只怕我连跟他说话的兴趣都没有,更不要说踏进他的房门了。”她一顿,想起什么似的,“然后一辈子为没有嫡女头疼,想想就觉得可怕。” 嫡女…… 李凤宁一个词触动多西珲的心弦。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声音竟然莫名地有点发干,“你……喜欢孩子?” 李凤宁一挑眉,讶然,“你不喜欢?” 多西珲浅笑,“喜欢。” “那就好。”李凤宁咧开嘴,“小六……就是我表姐殷六,她的儿子白白胖胖很可爱。等眼下这里的事情结束,先帝的孝期也差不多结束了。我们成亲之后早点生个孩子出来。”李凤宁越想越远,“是女儿就把那小子娶回来,是儿子更好,肯定长得比他好看。”她看着多西珲,“你说好不好?” “我们成亲”……呢。 多西珲不自觉地弯起唇角。 他勾住她的脖子,把她拉下来。 “好,当然好……” 尾音消失在她的唇间。 第174章 驲落王帐 其实,在驲落之后能否缀个“国”字,是个非常有待商榷的问题。 于赤月煌煌几千年的历史来看,纵然边疆界域时有不同,端坐御座之上的也不是从来都姓李,可到底由一个皇帝来统治却是肯定的。赤月治下,有靠山吃山的猎民、有靠海吃海的渔民、有放马牧羊的牧民,但是占据最大数量的却还是靠天吃饭的农民。 又由于赤月地广物博,北人到了南边兴许当地土话一个字也听不懂,可人与人相处起来却还是一样的规矩。譬如能读书的总要得几分另眼相看,又譬如人虽生得孱弱却品性良好的,也依旧能得邻里笑脸相迎。 但,驲落不同。 驲落没有明确的疆域边境,所有生活在锦叶草原北关以外的牧民,都可以宣称自己是驲落的子民。驲落分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部族,有的超过十万,有的只有几千。每一个部族有自己的传统和文化,虽然她们几乎都以放牧为生,互相之间的语言差异或许让她们未必能顺畅交谈。 而唯一的相同,就是尚武之风。 说驲落尚勇,或许还是太轻巧。乍然到了驲落的赤月人,只怕会对着贯彻于她们生活中每一点每一滴的“武勇至上”瞠目结舌。 譬如惨败之军比那轻易投降的更受尊敬,又譬如,被驲落大汗养在身边近二十年的王子,他是在生父被掳走之后九个多月出生。 换到赤月人这里,只怕还会觉得这多西珲十有八九是那驲落大汗的儿子。 谁家的夫郎,被仇人捉了去也是没法子的事。虽然最终结果是他低头就范,可怎么想也总也得是熬过一阵子吧?既然多西珲不是早产而出的,或许就是被掳走之前正好才怀上呢? 可是,这件事在驲落人眼里却是相反的。 驲落向来崇拜强者。女人如果无力保护自己的男人,就不能责怪男人抛弃她另投怀抱。败者天生没有任何权利,而胜者从来就可以得到一切。所以多西珲的生父,不要说什么熬过一阵子,只怕他心里从来就没有过要反抗要守贞的念头。 也所以,人人都赞颂驲落汗的心胸如天空一样宽广。 宠幸抢回来的男人,是哪一个驲落女人都会选来夸耀自己战功的方式。但是将男人被掳走之后生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却等于时时刻刻面对着自己曾经的屈辱和失败。 帕拉草原的中心,驲落的王帐。 治理驲落长达九十八年的部落,因为大败于赤月而在六十年前土崩瓦解。在混乱了将近四十年后,才由孛腊李拉库带领黑铁部收拢大半部族,并登上了大汗的宝座。凭着雄厚的实力,她将王帐定在了驲落的中心,名为帕拉草原的地方。 如果化为飞鸟从帕拉的天空俯瞰大地,任谁都会为那一眼看不到边,几乎就像是帐篷海洋一样的景色而惊叹。 按照一帐就是一户来算,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堪比安阳的巨大市镇。而市镇的中心,那个比周围寻常帐篷都要宽大好几倍的,或许更该称为宫殿的巨型帐篷,自然就是驲落汗所在的王帐。 赤月历十月末,亦即驲落历的凛冬月初。 有一个穿着驲落皮革长袍的女人骑着马从帐篷之间的道路穿过,也没见她怎么拉缰绳,马就轻巧地停在王帐门口。她轻松利落地翻身下马,朝守门的卫士喊道:“哈山族合岩求见大汗。” 守门的卫士打开了高达十五六尺的大门,随即女人就朝里面匆匆走去。她在穿过一条由皮革和布幔隔出来的走道之后,来到了一个非常宽阔的房间里。 虽然天窗在离地二十尺的地方透下天光来,王帐里却依旧烧着几个大火盆。而正中间的座位以及座位附近的地面上,几乎铺满各种皮子。大多是虎皮和狼皮,也夹杂了几张狐皮和猞猁皮,最寻常的羊皮却是一张都不见。 有一个女人半躺半坐在那些皮子里。 她看来应该才五十来岁,可岁月似乎已经榨干了她的勇气和锐气。除了那双浑浊涣散的眼睛之外,这位驲落大汗的面色似乎还有点病态的苍白。 这大约与她右腿自膝盖以下全部没有了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禀报大汗。”女人只是低头,没有跪拜,她声音响亮吐字清晰,“多西珲从锦叶带着盐回来了。”她略一顿,“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赤月的仁郡王,现正在王帐二十里外等候谒见。” 起初,孛腊似乎完全没听到有人正在说话。就在报信的合岩等到不耐烦了,都忍不住偷偷抬头朝上看去的时候,孛腊才慢吞吞地吐出了几个字,“仁郡王……” 那仿佛像是精疲力竭一样无力的语气,叫合岩完全不明白她要表达的是什么。她犹豫了好一会,才敢抬起头左看右看。可王帐里的从人都低着头,没人敢于给她一个暗示的眼神或者出面解围。她只好硬着头皮,“是的,她是东国皇帝的第五个女儿。大汗,要放她进来吗?” 又是一阵很长的安静。 “让她,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过度章,但是一个不小心居然写那么长,汗 第175章 谒见大汗 李凤宁小时候爱往李昱身边凑,便有后宫侍君说了一句话。 他说,大小姐真是“早慧”。 短短两个字而已,落到李昱耳里却大发雷霆,重罚的理由是“怨望嫉妒,心性狠毒”。那侍君好像是贬作宫侍,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倒是李凤宁在外头突然收到许多礼物,打听下来却是那侍君的家人送了来赔罪的。 这件不过拂面凉风一般的小事,却在李凤宁踏进驲落王帐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她一路跟着引路的驲落守卫缓步而行,面上却不由得带出点感叹来。 所以说,赤月的文辞博大精深就在这里。嘴皮子一张一合的功夫,便把那侍君看不顺眼李凤宁小小年纪便知讨好皇帝的想法暴露出来。何况常言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又言“过慧易夭”,那一个“早”字真是道尽了他巴不得李凤宁能遇点什么不测的阴暗心思。 这不过是个后宫侍君而已,连名字都没能叫李凤宁记住,说起话来意思却一层套着一层。相比之下,这驲落王帐里的人却直白到了令人觉得有趣的地步。 因她是禀着赤月使节的名义,驲落再如何,也不敢在明面上过于怠慢,于是此刻王帐里此时站着许多人。因帐内十分宽敞,倒也不显得拥挤。 驲落不像赤月那样有严格的朝廷规制,更加没有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驲落本是大大小小的部落,如今虽有十之六七顺服于驲落汗孛腊,但各部依旧归原来的部族之长统领。平时若有大事则齐聚于王帐议事,平时则回归本族治理族民。 参与王帐议事的,也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即“万骑”。 部族所属若达到万人,便能入王帐议事。以此类推,人数每增加一万,族长可以多带一个人同往,此些人同样有资格在议事中发表意见。而反过来如果人口跌到九千,那部族之长也就没了踏入王帐的资格。 李凤宁见王帐左右各立了五六个人,便知这些该是各部之长。她们中年轻的看上去与李凤宁差不多大,年长也不过四十来岁。一个个都披着装饰了厚重毛皮的斗篷,腰上用粗粝结实的皮绳栓着实战用而非装饰性的弯刀、铁棒一类。所有人都用她们的表情和身体诠释着“蔑视”与“恫吓”两种情绪,只最年轻的两个人眼里,似乎还能看到那么一两分的好奇。 浮于表面的恶意,永远比笑里藏刀要来得好对付。 李凤宁最头疼那种面上笑得如沐春风,实则滑不留手的老奸巨猾,所以她一踏进王帐看到这种不含杀气的凶神恶煞,反倒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下来。 引路的人不知道是通晓赤月礼节,还是想让她在这种敌视的目光里多待一会,即便在看得见大汗王座的地方,依旧走得很慢。也于是,恰巧给了李凤宁观察王座的机会。 外头天气再晴好,透光的气窗高悬于十几丈的头顶上也起不了多少作用。火盆里的火焰被窗口透过来的风吹动着,把整个王座都陷进一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里。 引路的使者停下脚步,“大汗,赤月使者到。” 她恭敬地朝驲落汗鞠了个躬,然后退了下去。她朝旁边挪开的那一瞬间,李凤宁终于看到了这个被赤月整个朝廷上下无数官员所忌惮的…… 垂死之人。 李凤宁眼睛微微一眯。 陷在皮毛里的那个人理应只比李贤大十岁。五十出头在赤月还不算怎么老的年纪,但是眼前这个人却给人一种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的感觉。她面色灰败,呼吸声沉重短促,整个人瘫坐在厚厚的毛皮堆里。唯独那双已经没了神采的眼睛里,似乎还闪着最后一点明亮的光彩平静地,不带半分蔑视地直视,又或者说审视着李凤宁。 果然是……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有一瞬间,李凤宁甚至想要感叹的,但是转瞬间她就将这个心思收敛了起来。 迟暮的驲落王竟似乎看明白了她的情绪,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驲落的共主,帕拉的主人。”吐字清晰的驲落话自李凤宁嘴里说出来后,整个王帐里突然一片死静,简直落针可闻,“我是赤月先帝李昱的女儿,皇帝李贤的妹妹,仁郡王李凤宁。”她低头,挥手行过一个驲落面见尊长时行的礼,“我不远千里来到帕拉,只为送达我皇的慰问和礼物,祝您早日康复。” 李凤宁也不待驲落汗答话便回转身体,笑盈盈地朝帐中所有人颌首致意“各位万户”,顺便收获无数震惊到目瞪口呆的表情。 “远来的客人,”驲落汗孛腊终于开了口,声音一如李凤宁猜测的那样毫无力气,“请将我的感谢带回给你的皇帝。你的礼物,我就收下……” “母汗!” 孛腊话还没说完,站在她王座右后的女人突然大喊一声。 或许是因为驲落汗的存在感太强烈,李凤宁先前只以为是从人护卫一流的,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 这人相貌与孛腊有七八分相似,又是三十来岁正当盛年,一错眼倒仿佛像孛腊突然年轻了二十岁一样。只是这人浑然没有半点孛腊身上由岁月积淀而来的沉稳,那凶狠的眼神倒像是被惹毛了的野牛一样,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抽出鞭子来一通狂抽。 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大王女伊拉色布了? 李凤宁不用别人说,就直接认了出来。 不过她虽然这么暴喝一声,却没有说其他的话,就叫李凤宁弄不明白她到底什么意思。不过她不明白,显然驲落汗却是明白的。李凤宁只看见躺在毛皮王座里的孛腊偏头朝她的大女儿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大王姐何必动怒,”站在王座左后的人也跟着出声,“听听这位仁郡王带来了什么礼物再说?” 这位,说完了还朝李凤宁看了一眼。 与大王女伊拉色布不同,这人却是面白眼细。或许是因为天生嗓音尖利的关系,她偏喜欢压着喉咙说话。她体格不如大王女健壮,斗篷上却装饰着十分蓬松的黑色羽毛,在王帐这种照明不足的地方,看起来整个人就是黑乎乎阴森森的一团。 既然叫“王姐”,那就该是二王女葛鲁米了。 不过,礼物? 为什么要特意问起礼物? “远途而来,也不好带些什么易坏的东西。”李凤宁只当没发现其中的诡异,只浅浅笑着,仿佛就像她刚才行的礼一样,真的只是一个上门探病的普通客人罢了,“珍珠千颗,珊瑚十株,玳瑁十个,玉如意四柄。其他的还有些绸缎、熏香、金银锞子和马具一类杂物,那些东西的数字要看礼单,我是背不出来了。” 这些东西,多是李凤宁从燕州隐岛那里得来的,所以根本没多少花费。像珍珠千颗听着很多,其实也不过就凑了十来颗大的,余者都是比小指尖大不了多少的杂珠。至于珊瑚,赤月风俗是偏好红色,越深越浓越好,那些粉紫青白的就卖不出价钱。 可到了草原这里,这些却都成了极稀罕的东西了。 李凤宁这么一说之后,她只一扫就见帐中下列的众人面色都好看很多。孛腊还是面色如前古井无波,倒是大王女有点噎着的样子,只狠狠瞪着李凤宁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二王女则一副看笑话似的模样看着她的姐姐。 所以说…… 难道驲落王帐里都认准了她必然不会带什么好东西,于是打算凭着这事发作了? 李凤宁不由莞尔。 此地风俗,果然直白得可爱。 “仁郡王远来是客,不如就先在王帐住下。” 许是因为事情没按她们预想的发展,于是满帐的人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沉默。到最后还是驲落汗孛腊一锤定音。 李凤宁本就是来探听驲落内情,闻言自然无有不应。不一时又有从人进帐,自引了她去下处安歇。至于还留在王帐里的那些人会说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凤宁对李昱说:我偷偷摸摸去打听下情况,不会乱跑哒。 对多西珲说:我陪你回家去。 对锦叶官员说:我去提亲。 对驲落汗说:我来探病。 so,凤宁这孩子说好听点叫通权达变,难听点就是混到哪儿是哪儿了…… 第176章 篝火情歌 草原不像中原大地,有着山川河流可以定地界。因驲落汗孛腊的大帐称为王帐,所以包含其四周几千几万个帐篷所在的大片土地也称为“王帐”。也所以,当侍从引着李凤宁离开驲落汗大帐时她并有表现出一点惊讶,这就跟赤月也不可能叫别国使节住进皇宫去是一个道理。 至于她住的帐子虽宽敞齐整,却不仅与她带来的随从相隔甚远,甚至在看得到与看不到的地方还有驲落侍卫挎着刀来回巡视,就更加不用惊讶了。 李凤宁本来就心野胆肥,连面对驲落大汗都毫无惧色,更不要想她会在帐子里能不自在了。自说了这帐子给她用之后,她便仿佛到了自己地头一样,丝毫不把那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当客气话,一时叫人取热水来擦洗手脸,换了衣裳之后又嫌干坐无趣,索性把守她门的两个人拉进来坐地闲聊。直到天色暗了的时候,才有人过来请她,说是二王女请她过去饮宴。 李凤宁正愁没机会接近那两位王女,闻言自无不允,便跟着来人去了。在一片帐篷间穿梭步行了挺长时间后,终于来到了一片空地上。空地中间挖下两尺去,已经燃起篝火烤着一整只羊,散发着阵阵香味,而四周则放着一圈红漆的矮桌,每张桌上都放着些奶皮子奶豆腐一类的冷食。 “仁郡王。”站在一群人之前隐有领头之意的,正是午后在王帐见过的二王女葛鲁米。 脱了那件令她显得特别矮小怪异的斗篷之后,只穿着长袍的她在篝火的映衬下倒有了几分文秀的感觉。 “葛鲁米殿下。”李凤宁拉起被殷六称为“谁都能哄来的假笑”,朝她拱手致意。 传言里既然说她有心与她的长姐一争大汗之位,只怕就会对这个生来就第二的排位不喜,所以李凤宁索性就称呼她的名字。 而葛鲁米听李凤宁这么称呼她,那若有似无的一点阴暗就更淡了,笑容也更深了点,“上午才听到你来的消息,王帐那里的国宴只怕一时来不及准备,所以就先请你参加我们哈山的宴会。” “我们哈山”? 李凤宁略朝四下里打量了一圈。虽然篝火跳动之下不太容易看清楚所有人的长相,但是站在她能看见的范围内,所有人的衣服式样和色调都十分相似。 “多谢殿下好意。”李凤宁笑容更深,“草原的夜晚这么美丽,待在帐子里实在太浪费了。” 这话却是真心的。 与白天充满生命力的旷远不同,夜晚的草原静谧又安宁。只要一抬头,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无数星子闪耀着令人迷醉的光辉。相比起暗影里不知蛰伏了些什么东西的城镇,实在是有一种在不知不觉间就令人放松的力量。 “那就更不能错过我们哈山的宴会。”葛鲁米笑说,“请坐。” 矮桌虽围成一圈,可主桌只有一张这一点却是与赤月一样的。李凤宁也不理那二王女为什么站得离那主桌三尺远,一副把她朝那里让的意思,她只走到右边第一个座位那里,然后也朝葛鲁米说了声请。 二王女笑得更真切了些。她与李凤宁同时坐下之后,跟从在她身后的那些人也纷纷在矮桌边坐下。一时宴开,便有两人搬下火上的烤羊,拿着刀子放在木盘里面当众收拾起来,不一时就切好送上来,放到李凤宁面前。 按驲落的风俗来说,将烤好的羊先送到客人面前,是礼敬客人的意思。一般小宴只送个羊头就行,而现下呈现在李凤宁面前的却是连内脏都在的全羊。 “敬远来的客人。”随着二王女的一声,所有人都举起杯子来。 李凤宁也笑眯眯地举高酒杯,“敬好客的主人。” 所有人一同饮尽杯中的酒,一时又有人上来表演歌舞。李凤宁一边看着歌舞,一边吃着酒菜,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二王女闲聊着,心思却有点飘远。 她瞟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二王女。 她也未免太心急了吧? 急不可耐地在她到达王帐的第一天就请她饮宴也好,刚才言语间的试探也罢,在李凤宁看来这完全就是一种缺乏沉着和气度的体现。 驲落汗孛腊还能喘气呢,她急的什么? 李凤宁眼睛微微一眯,一时克制不住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只能假作拿起酒杯挡住脸。 草原上虽不像赤月那样,正君和小侍身份相差巨大,可也有统领和管理整个后帐的正夫。传言大王女的父亲便是驲落汗的正夫。他比妻主要大很多,孛腊打下大半草原也有他的功劳,因此在后帐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而二王女的父亲虽不是正夫,却因没有姐妹,于是将整个哈山部族当做嫁妆带了到孛腊麾下。葛鲁米出生后,自然而然地就领了整个哈山部族。再加上她是孛腊的女儿,李拉库一族里也应该有分给她的兵马,所以李凤宁完全不明白,这个二王女到底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急迫。 难道说,大王女已经得到孛腊传位的许可?还是说,这本身就是…… “……郡王?” 不知何时,表演歌舞的人已经退了下去。 李凤宁朝葛鲁米看去。 不知为什么,葛鲁米笑得似有深意,“既然是我草原的宴会,当然也有我们草原的规矩。”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李凤宁只是含混应了,“那是自然。” 葛鲁米一笑之后,便有一队年轻的男人一起走进中间来。他们各自服饰不同,仿佛认得人似的各自分散开来。 李凤宁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朝那里看去。 只见其中有个年轻的男人,停在一个靠近尾端的矮桌前,手里端着一只碗在那里唱起歌来。那声音清脆,调子很是舒缓,于是每个词都能听得清楚。 “天蓝蓝哟云白白,青青的草地风微微。我是哈山的格桑,英俊的勇士哟,你可愿意与我并肩在草原上骑马奔驰?” 然后他就把那只盛着酒的碗平举到那人的面前。李凤宁都能看见那因为手在颤动,于是酒浆上泛起的涟漪。 李凤宁呆呆地眨了眨眼。 这是…… 在唱情歌? 那坐在矮桌后的女人似乎十分意外,呆呆地看着男人。然后旁边一片起哄叫好的声音,那人居然面上慢慢一红,默默接过酒一口饮尽。 然后就见那男人露出极甜的笑容,大大方方摘下腰上系的短刀递到女人手里,然后退下去了。 周围又响起一片轰然叫好声。 李凤宁面上一僵。 这个倒真是…… 风,风俗不同。赤月再开放,在街上并肩同行已经是极限了,但是在驲落,显然当众对着心上人唱情歌也是挺寻常的事。 场中停在矮桌前唱歌的男人,无论是不是被人接受,都会退走。李凤宁听其中的起哄声,似乎还有个男人已经连续对着同一个女人唱了十几回了。 而当那些男人唱歌的地方,渐渐向李凤宁这边靠过来,她开始觉得自己笑得越来越僵了。 应该与她无关吧? 但是刚才葛鲁米又特意问她。 总不会真…… “天蓝蓝哟云白白,青青的草地风微微……” 当唱歌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的时候,李凤宁头皮一炸。 但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却结结实实地一愣。 “我是帕拉的多西珲,英俊的勇士哟,你可愿意与我并肩在草原上骑马奔驰?” 周围突然一片寂静。 但是李凤宁在这一刻,除了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却实在无法分心给任何别人。 背对着篝火,让他的面容沉浸在一片暗影里,唯独那双鸦青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她似乎第一次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温柔的表情,因为他不单单是微微笑着,还笑得仿佛春回大地那样轻暖。 或许是酒喝多了,她突然觉得脸上微微发热。 她突然之间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于是视线微微一沉,落到他手里的酒碗上。 碗里的酒液平稳得丝毫没有涟漪。 李凤宁有一瞬间的感叹。 果然,这个人或许就没有紧张和羞涩的时候。 她把这个人手中的酒接了过来。 一口饮尽。 周围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笑闹声。 然后,李凤宁抬起眼,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把碗朝下,示意她已经饮尽,然后她就朝他伸出手。 喝完酒,就该索要定情信物了不是吗?他的短刀虽然在她身边,却是被她捡回去而不是他亲手送出来的。 多西珲嫣然轻笑,然后把短刀的刀鞘递了过来。 李凤宁接过的时候,周围又是一片起哄呼喊。 于是她对着那个笑容里若有得意的他一挑眉,当着众人的面将刀鞘送到自己唇边,轻吻一下之后放进怀中。 而这一回,这个应该没喝酒的人,也像她一样,面上泛起了一阵微微的红色。 第177章 后帐闲谈 其实在多西珲出现的时候,李凤宁便明白二王女葛鲁米为什么会举办这场宴会了。大抵也脱不去多西珲对二王女说了李凤宁与他亲近,然后葛鲁米想要求证而已。 而多西珲也肯定另有图谋,因为他从来就不是眼里只装着爱情的男人,因为他从来不会错失机会,所以他一定会借此来得到些李凤宁还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但是,这有什么不好呢? 或许换到别人身上会觉得膈应,觉得多西珲居然连感情都可以利用,但是李凤宁却只能品出一股甘甜的暖意来。 最重要的,从来都是他的心意。 当众做出来的事情是无法反悔的。不论是他对她唱情歌,还是她收下他的刀鞘。 都是,一言既出,此生不悔。 所以接下来的几日,李凤宁都没有试图掩饰过她的好心情。即便王帐好像忘了她似的沉默着,也不能阻止她四处溜达到处与人闲话的脚步。 多西珲可不是赤月人呢。既然要迎娶他回去,多知道点风俗习惯什么的,将来才不会委屈他不是吗? 至于在溜达的时候推算出各部的人口,闲聊时听到一点两点的风闻秘传,那却是纯粹的“假私济公”,算不得刻意了。 如是这般忙碌不知时日过,转眼间已经过去五六日。 李凤宁这日正打算去见阿约夏的,却有侍卫传来口信说大汗要见她。李凤宁自无拒绝的道理,一路跟去了王帐,然后被带到了上回议事间的后头,一间看上去更像是寝室的房间里。 显然并非用来接待外客的房间布置得十分随意舒适。宽大的地毯上放着白日当榻夜晚作床的矮脚卧具,上头照例是不见丝棉却堆满皮货的。 而驲落汗孛腊居然坐在地毯上。见礼过后,她甚至指着与她隔了矮桌的一个软垫,叫李凤宁坐下。 李凤宁微微怔愣间,先朝四下看了一圈,目光再落回孛腊身上。 矮桌宽不过三尺,而最近的侍从却在房间的门口和另一头。 李凤宁目光微微一凝。 这句距离之下,只要她抽出那把缚在臂上的短刀,一击就能让这个赤月头疼了几十年的女人永远离开人世。 李凤宁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只不过…… 能够在二十多年里统合驲落十之六七的勇士,不适合这种笑话一样的死法。更重要的是,李凤宁不想因此而再启战火。 只是…… 如果孛腊年轻个十岁且她也没有断腿的话,这种刺杀倒也不是没有一试的价值。 “仁郡王?”孛腊发现李凤宁的怔愣,出声唤了她一声。 “谢大汗。”李凤宁自自然然地盘腿坐下,抬头时唇角弯得恰到好处,就好像她刚才根本没有想过任何能让驲落翻天覆地,也让她自己命丧当场的念头一样。 孛腊显然以为李凤宁是在看她已经失去一半的右腿,因为她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之后,眼神中闪过一瞬的黯然,虽然她立刻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她手一挥,缩在角落的侍从端上来热腾腾的奶茶,放在孛腊和李凤宁之间的矮桌上。 “你要娶多西珲?” 然后,在李凤宁刚刚捧起杯子的时候,驲落的大汗就问了那么一句话。她在单刀直入到过分的同时,也语气平淡到过分的地步,就好像只是问她奶茶好不好喝一样。 对了,多西珲是…… 这个人的养子呢。 李凤宁突然之间觉得有点微妙。 形势上,即便有去年那么一出求嫁的过往在,既然李昱下旨令他回家待嫁,那么李凤宁想要把多西珲娶回家,都要经过这个人的允许。但事实上,从她踏入王帐的名义到动机到她五天内所做过的事,没有一件是对这个女人,乃至于对这个女人仍然统领的国家是有利的。就连刚才她还想过要刺杀她的,但同时,她对于迎娶多西珲却也十分认真。 她甚至在考虑是否能在王帐举行婚礼,那么她带回安阳的就是她的正君,而不是需要得到皇帝与凤后同意的待嫁王子。 “他是最适合成为仁郡王君的男人。”李凤宁略顿,十分认真地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他。” 她前面那半句引得孛腊目光中露出些微诧异,后半句却让她挑起了眉,“你不嫌他长得不好看?” “他是一个……”李凤宁想了想,用了种孛腊应该更能理解的表达方式,“能让我把整个家交到他手里,然后安心上战场的男人。” 这回,孛腊是完全没有掩饰她的讶然。她看了李凤宁好一会,才终于露出一点微笑。 “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李凤宁立时便拉起唇角,“大汗您是同意把他嫁给我了?” 孛腊一怔之后,突然大笑了一声,虽然她几乎立刻就收敛下笑意,“年轻的仁郡王,我以为你来帕拉是想打探王帐的情形。” “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敌人。”李凤宁正色道,“所以当陛下听到密报之后就召见了我,也所以我才会来到帕拉草原。” 李凤宁从来就没有否认的打算。 与其说一些大家都知道是假话的谎言,还不如堂堂正正地承认下来。 这一回,孛腊的反应再次证明了李凤宁的选择是正确的。她面上浮现出如此不加掩饰的得意和喜悦,说道:“你的外祖母,也是一位可敬的敌人。” 李凤宁心中微怒。 她这是在挑衅吗? 李凤宁完全不意外这个驲落汗能知道她本是魏王之女,毕竟以驲落与赤月的关系来说,不知道先帝李昱有几个女儿,简直就是笑话。李凤宁也不意外她对外祖母殷大人的推崇。但是她这样的说法,不就等同于在说,她根本没把先帝李昱和皇帝李贤放在眼里? “外祖母常说她当年不过就是辛苦些,调配粮草算不得功劳。”李凤宁嘴唇一抿,脸上笑容未变,仿佛说得很无心,“还是曾舅祖辛苦些。” 六十年前,带领军队大败驲落的可不是她的外祖母,而是李家的皇子,她曾祖母的三哥。 驲落被她们最看不起的男人打到七零八落,现下李凤宁不过当着面客气点而已,倒好意思蹬鼻子上脸了。眼下叫没细究罢了,真要仔细算起来,俯首称臣的驲落汗不过也就是赤月皇帝座下臣子而已。 孛腊显然是听懂了李凤宁的讥讽,面色就有点不好看。而李凤宁不甘也不能示弱,只好整以暇地直视着孛腊,眼神一点都不退缩。 良久,还是孛腊先退让一步,她笑了笑道:“只可惜,我是没机会见到她了。” 对方既然退了一步,李凤宁也从善如流,“是啊,我也十分想念她。” 孛腊看着李凤宁好一会,突然一笑。“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她说,“如果是你的话,觉得我该把汗位传给谁好?” 这回,李凤宁却是结结实实地一呆。 这个问题,为什么要问她? 但是李凤宁看孛腊的表情,她嘴角虽弯着,眼神却十分认真。 于是李凤宁说:“驲落有驲落的规矩,我既然不是驲落的子民,就没有资格在这种大事上发表意见。” “那如果你是驲落的子民呢?” 这是一定要她说了? 李凤宁眉头微蹙,想了想才道:“赤月百姓多以种田为生,同姓的族人聚集在一起,人越多越容易生活。所以赤月为了避免纷争,定下以嫡长继承,也就是由正君所出的第一个女儿来继承家业的规矩。”李凤宁一顿,“但这是赤月的规矩,不一定适用于驲落。大汗您统领草原那么多年,您比我更清楚怎么做才对驲落最好。”她一顿,补了半句,“对您的孩子们也好。” 孛腊微微失色。 站在李凤宁的立场上,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推心置腹了。 也于是孛腊在上上下下看了她一会之后,“我现在倒有点希望你是驲落的子民了,或者,至少是个男人。” 李凤宁却把这个当做一种夸奖,失笑道:“照这么说的话,多西珲是个女人不更好?” 李凤宁只当是说笑,可孛腊听着竟然面色突然一淡,像是十分不喜似的。此后两人也没闲话几句,便有一个穿着很是鲜艳,大约是驲落汗后帐男人的来劝说孛腊不要太辛苦,李凤宁乘机告辞,离开了大帐。 第178章 真心愤怒 驲落王孛腊见过李凤宁之后,便有消息从王帐里流传出来,说李凤宁不远千里来到帕拉草原主要还是为了求娶多西珲王子。而次日起,李凤宁便明显感觉到四周围看她的目光变了。之前是轻视、戒备中带了一星半点的好奇,而现下戒备是差不多消失了,但是好奇却猛增起来。 就连负责看守她的侍卫话也多了起来,言辞之间还颇好奇赤月是不是男人当家很寻常。一时间倒是叫李凤宁不知道是该担心多西珲的形象好,还是感叹孛腊果然是老辣独到的好。不过放点消息而已,一来先封了李凤宁的嘴,叫她不要想乘机在汗位继承中做点什么小动作,二来也是稍微吹凉了点她女儿们的野心,叫她们不要一看见赤月来使就蠢蠢欲动。 但是对李凤宁来说反倒便宜。 有孛腊汗给她做旁证,她在王帐就更为自由。当然,去见多西珲也就更光明正大了。 最近的帐篷也在十丈开外。入冬之后虽然草全都枯黄了,天空依旧一片湛蓝。 距李凤宁才十来步的地方,有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她正吭哧吭哧地跟一匹背比她脑袋还高的马搏斗,拼了命地想自己爬上马鞍去。 李凤宁转眸看了眼站在她身侧的多西珲。而他正看着那个女孩,表情十分地柔软。 女孩终于还是失败了,她转过头来,红扑扑的脸上是一点倔强和挫败,然后满含期冀地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一笑。她走过去,用分解动作详细解说了一遍如何上马,然后才要求女孩再试一次。 这一回她成功了。然后,当她惊喜地坐到马鞍上之后,突然眼珠一转,露出了点孩童特有的猾黠,她瞟了多西珲一眼,然后大声对李凤宁说:“谢谢阿嫂。”然后突然就一扬缰绳,催马起跑。 多西珲眉头一皱,“阿约夏,慢点!” 女孩一拉缰绳,虽然到底慢了下来,却在马上回头对着多西珲做了个鬼脸,“你再这么啰嗦,阿嫂就不肯娶你啦。” 李凤宁忍不住笑了。只是当他转头去看多西珲的时候,残留的笑意却不由一凝。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在看着女孩的时候表情还很轻暖,但是当那个孩子略离得远了些,或者说当他意识到李凤宁在看他的时候,所有的轻松就瞬间消失,甚至连目视着阿约夏的姿势也变得有点僵硬起来。 就好像,站在她身边会令他压力很大一样。 李凤宁略眨了眨眼,“散散步?”然后,她就去牵他的手。 多西珲倒是没有推拒这个,反握住她的手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李凤宁既然作为正式使节踏上帕拉草原,就必须遵守一定礼仪。她在距王帐外沿设立岗哨还有二十里的地方驻扎,由多西珲带人先回王帐。等到她再有机会与多西珲单独相处,已经到了四日后。也不知道这短短几日能发生点什么,多西珲每次见面都比前次看起来更沉重一点。李凤宁好几次发现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到最后却又什么都不说。 不过现在想来,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这个“什么”显然是与她有关了。 “阿约夏要是想读书,我可以从赤月找几个人过来。” 李凤宁只能用这个话题开头。 她和多西珲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多西珲知道的那些“绝不能泄露给赤月的秘密”,只怕也不比她不能泄露给驲落的少。也于是无论两个人如何亲近,国家政事从来就避而不谈。 或许在她们成亲之后,为了赤月的利益她会有不得不探问多西珲的情况发生,但那绝对不是现在。如果是连自己出生的国家都可以轻易背叛,这种男人至少李凤宁是不敢娶的。 多西珲只是低低地“嗯”了声。 “大汗不允许你嫁给我吗?还是说,”李凤宁轻叹一声,只能说,“你反悔了?” 前面半句倒还没什么,后面半句才一出口,多西珲身体一震,他突然重重捏紧李凤宁的手,整个人都转过来面对她,“没有!” 这种过度反应,只能让李凤宁皱眉了。 “我没有。”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样,多西珲刻意压抑了自己声音又重复一遍,“我没有反悔。”然后,他伸出手用力抱着李凤宁,力气大得几乎像是要勒死她一样。 他已经反常到令她担心了,“多西珲……” 但是,她也只来得及叫出他的名字,因为下一刻,那个像怕她逃跑一样紧紧抱住她的男人,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帮我……”他的声音轻细到李凤宁几乎听不清,“让阿约夏继承汗位。” 让阿约夏继承汗位。 当这句话乍然入耳的时候,李凤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短句的含义。而下一刻,她内心的感觉似乎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混合着愠怒、不忍,还有叹息、被欺骗那些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的复杂情绪。而另一边,却只有一道冷静而充满嘲笑的声音:他终于说出来了。 “多西珲,一年之前我就说过,”李凤宁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虽然不怎么成功,“我,不会背叛赤月。” 多西珲难道是看中了李凤宁的智谋,才要求她帮他的妹妹继承汗位? 怎么可能。 他看中的,只能是由“仁郡王”所带来的力量。 多西珲放开手臂,抬头直视着李凤宁。“凤宁,你也看到她们是怎么对阿约夏的。她都已经十岁了,甚至没有人来教她怎么骑马。”多西珲一双手放在李凤宁前襟,紧紧抓住,“再这样下去,即使她到了十四岁,大汗把她应得的人马分给她,也不会有人愿意跟她走。”多西珲越说越是激动,“结果她就只能留在王帐,然后只要在行猎里出一次小小的‘意外’,阿约夏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李凤宁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约夏虽然小,但是大王女和二王女你都见过,她们比阿约夏好在哪里?”多西珲一顿,“而且,有我在她身边……” 有他,“在她身边”? 或许是李凤宁表情变得太难看,以至于多西珲说不下去了。 “那我呢?”李凤宁眼睛微眯,声音倒是轻的,却有一股危险的味道,“王子殿下要陪着您的妹妹,又要将我置于何地?” “留在驲落,”多西珲面色有点发白,却到底还是把话说了出口,“陪我……” 一瞬间,李凤宁几乎是气笑了。 她该谢谢他,没想着用过就扔吗? “……和孩子。” 当多西珲用他冰凉中带着轻颤的手抓起她的手,然后贴在他腹部的时候,李凤宁有好长一会功夫只能呆呆地看着被她手掌所覆盖的地方。 下一刻,怒火以一种预料不及的方式陡然火山一样猛烈喷发出来。 “也就是说,那天从茶馆出来,”即使李凤宁再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但是咬牙切齿令她的声音都扭曲了,“你叫我跟你同骑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就是有预谋的。 多西珲难道还能预知自己在一个时辰之后突然“情难自禁”,所以才预先甩脱了所有从人护卫,然后带着她跑到没人的野外? 而既然他至少在踏出茶楼朝她伸手要她同骑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计划,那么他产生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 在锦叶第一次见面,她说自己是“仁郡王”的时候? 一想到他连亲近她都别有目的,一想到自己就像个从没见过男人的愣丫头似的被他耍得团团转,明知道他是什么脾性,自己却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从来没想过去怀疑他,李凤宁就觉得怒火一阵阵上扬。 “好,真是好。”李凤宁用力一抽,甩开多西珲的手,“亏我还在想,怎么能让大姐姐和姐夫接受你。结果从头到尾我原来就是个笑话!”李凤宁后退了一步,看着她每说一句话多西珲的脸色就变白一分,心里却有一种快意,“果然不愧是驲落的监国王子,本王拜服。” 说完她再也不看多西珲的脸,朝王帐的方向大步而去。 第179章 心生一计 李凤宁一路怒气冲冲地快步往回走,一路上连几个刚刚同她熟稔起来的王帐部众也不敢与她搭话。 她冲进分给她的帐篷,拿起铁壶倒了奶茶出来就朝嘴里灌。驲落奶茶味道咸醇浓厚,烧滚了用来暖身是不错却不怎么解渴,李凤宁急匆匆地一口灌下顿时只觉满嘴又烫又是一阵怪味,气恼上来顿时把杯子狠狠扔出去。 大半杯奶茶与其中的炒米、肉干在半空中泼洒开来,随着“哐”一声杯子砸中门框的声音,洒得地上到处都是。一时间,帐篷里那股若有似无的羊皮骚味,似乎也被这奶茶勾引得愈发浓烈起来。 李凤宁呆呆地看了一地狼藉,好一会才苦笑了起来。 或许再也不会有人能够理解,她对于“家”的渴望到了什么地步。外祖母再疼她,她却是姓李不姓殷;先帝再疼她,她只是她妹妹的女儿;姐夫再疼她,她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称他父亲。不是魏王府那种冷冰冰的地方,不是魏王李端那种只会拿嫌恶眼神看着她的人,李凤宁从小就认定了,她这辈子也只有娶到夫君之后才能有个家了。 执念太深,便是魔怔。 也于是,在她重遇多西珲的时候,她选择性地无视了点点滴滴的蛛丝马迹,只因为她找到了相知的人,就以为那人必然愿意与她相许,为她即将圆满从童年就开始渴切的梦想而欣喜若狂。 其结果,就被事实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在脸上。 “小姐。”帐篷里响起一道熟悉中充满着某些诡异错位感的声音。 这种太熟悉的语调,来自于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孩子。因为他从来就天真烂漫,因为他从来就只把她当成他的全世界,所以他也从来不会掩饰他的喜悦。也所以他怎么叫她根本无关紧要,他的存在本身就能抚平她的疲惫和愤懑。 但是,那个她现在想狠狠搂进怀里,然后汲取他身上所有温暖的孩子不在这里。 他还在几千里之外的安阳。 李凤宁垂下眼,再抬起时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帐篷里的人。这个明显比那孩子漂亮很多的少年,正用十分担心的眼神看着她。 这才是那种诡异错位感的来源。 十四他再能模仿,到底本身的嗓音还是不同的。 “我不是叫你在敦叶休息的?”李凤宁轻叹了声,“又跑过来干什么?” 换了一身驲落大红大绿的服饰,却依旧无损于他的美貌,少年只是走过来,然后站在几乎就要碰到她的地方,“小姐……”这一回不仅是声调,甚至连表情都很像随儿。 “别。”李凤宁把手放到他头顶上摸了摸,“这样看着很奇怪。” 即便知道十四是想要用这种方法安慰她,即使他学随儿学得惟妙惟肖,但看在李凤宁眼里却越发诡异了。 十四眼神一阴。 李凤宁微叹了一声,补了一句,“他是他,你是你。” 这回十四的表情又转为困惑。而这时,他与随儿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随儿会希望她解释,而十四却只是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的情绪压抑下去。“他是他,你是你。”十四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但是其中指代的人却彻底不同,“他是为了妹妹,你是为了赤月。” 这句话听得李凤宁,不由苦笑了。 对了,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也就是说,她已经年满二十了。 到哪里都算得是大人的她,居然还没个十四五的少年看得通透。 多西珲是驲落的王子,阿约夏的哥哥,而她,也是为了赤月才来到帕拉草原。 所以她最初的目的…… 李凤宁眉头微蹙。 她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 打听驲落的消息,然后让赤月不至于在战事初起时被打个措手不及? 错了。 她的目的,乃是“赤月的安否”。 与驲落一战如果对赤月有利,那么她就应该挑起战火;而现在,朝中大姐姐只是帝位将稳,所以赤月根本不适合开战。 也所以,她的根本目的是“消弭开战的可能”。 李凤宁看了十四一眼,“你觉得,王帐如何?” 十四脸色一肃,显然是问到他习惯和擅长的事情上,表情都不同了,“不很和睦。”他说:“小部族大多不满李拉库和哈山一直占据最好的草场,我至少听到过王帐外沿有十个人说过想迁走。哈山的帐篷聚集得比较紧密,与其他部族离得比较远,也很少有内部争斗的消息传出来。李拉库的族人比较乱,忠于大汗、想要跟着大王女,还有认为二王女好的,都各有人在。” 十四原本就是刺探消息的高手,眼下又问的并非隐秘私事,所以他说起来头头是道也不奇怪。 “那,关于多西珲呢?”李凤宁眉头一皱,也没打算声音里还没彻底消失的那股子意气,“你们又探听到些什么?” 李凤宁说的你“们”,自然也包括她带来的那群护卫。 “大多数人的态度都很奇怪。”十四皱了下他那双好看的眉毛,“虽然说起来的时候很不屑一顾,但是又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 李凤宁眉头微蹙。 这些倒…… 她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地朝王帐方向看去,虽然她只能看见一面羊毛毡的墙壁。 完全不意外。 就那天她在王帐议事间看到的来说,无论大王女还是二王女都不及其母多矣,于是整个李拉库部族里出现意见分歧,甚至于小部族人心涣散,都是可以预期的。 在李凤宁看来,武勇和智谋如果不能并存,非得二选一的话,那肯定是智谋更适合用来治国一点。毕竟是人都有私心,但是不听话的臣子显然不能一砍了事。而哈山内部的团结,更加证明了二王女治理的手腕。可问题却在,驲落是个全民尚武的地方,这就令大王女有了最直观的优势,又减弱了二王女的影响。 所以评价起来,这两人现在是势均力敌。 而且这两个,显然谁都不可能退步。进一步为汗,退一步可就一辈子俯首称臣了。 而多西珲所说的,让阿约夏继位…… 李凤宁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其实也并非完全不现实。 首先,血统是阿约夏有。其次,治理的手腕是多西珲有。第三,强大的武力则是她有。 如果李凤宁迎娶多西珲,并彻底表明用赤月的武力来支持阿约夏上位的话,相信也能得到一些部众的支持。而就李凤宁看到的来说,阿约夏那个孩子被多西珲保护过度,只要她能压住多西珲的野心,那么赤月与驲落至少能有十年的和平。 从大局来看,花费一个仁郡王就能换到十年高枕无忧,也不算什么太大的代价。这大概就是多西珲敢直接把那些话说出来的原因。 但是,现在眼前还有第三条路。 第一条路,按照原来的计划。但如果只是束手旁观的话,其实也差不多到了该走的时候。毕竟要看的都看到了,接下来的问题,就只剩孛腊什么时候死了。 第二条路,则是答应多西珲。在换来赤月十年的安稳日子之后,她大概就是想回赤月都回不去了。疼爱她的皇姐,她视作父亲的姐夫,与她一同长大的殷六,还有她疼了十几年的孩子,她大概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而第三条么……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得到允许后进来,“仁郡王,二王女请你去品尝刚酿好的马奶酒。”一个似乎在哪里见过的驲落女人,虽然看见一地奶茶的残迹却满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只站在门外通报。 葛鲁米…… 李凤宁朝十四看了眼,十四他在外人拉开门的时候已经后退了一步,低眉敛首一副十分恭敬的样子站在她后面。 李凤宁几乎立时拉出一抹笑,“好,我现在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我还以为你们会朝我砸鸡蛋的来…… 居然那么体谅多西珲哇,真是的,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说,刚刚想到要怎么继续捏他了。 第180章 暗暗怂恿 李凤宁跟着来人一路去了二王女葛鲁米的帐子。 如果把驲落的帐篷画到纸上,再细细阐述其中的便利与好处,大约每个赤月人都能真心诚意地夸一句“匠心独具”。但若真正住到里头,先不说这毛毡不隔音,又有一股去不掉的羊骚味,单只大小就能叫人嫌弃了。而与哈山部众的帐子混杂在一起,既不特别高大,更加分不出主从贵贱的二王女私帐看上去实在是不显眼得很。 “凤宁,你终于来了。”坐在地毯上的葛鲁米见李凤宁踏帐子,站起来笑脸相迎,“我们哈山的马奶酒是帕拉草原上的一绝,今天刚好有新酿出来的,想请你过来尝尝。”她一边说,一边又介绍了帐子里另外两人,“这是乌力罕,这是格根,上次见过的。” 李凤宁只一眼就想了起来,确实是在宴会的时候见过。当时这两人坐得十分靠近葛鲁米,此时又能坐在她的私帐里,想来该是亲信心腹一类。 她与三人见礼之后,四人才各自坐了下来。 谁都不知李凤宁内心对“家”的渴切之深,因此就连李端也不过能叫她心酸气恼一阵,多西珲却用一句话就气得她勃然大怒,失态到了恶语相向的地步。当中虽有十四打断,可一时半会还是有点转不回来,所以面对着二王女为首的三人就显得有点不够自然。 但是二王女却反而笑了笑,她一边提起酒壶,为李凤宁倒上一杯飘着奶香的酒液。“多西珲自小就受母汗溺爱,脾气骄纵得连我们姐妹都要让他几分。”她说,“他有什么话说错了,你也别放在心上。” 李凤宁结结实实地一愣。 第一反应是多西珲居然寻了葛鲁米做说客,虽然这个念头立刻就被她否决了。 他说的那句话要是落到葛鲁米的耳里,只怕她第一反应只会想杀了多西珲。 那么,也就是说…… 她和多西珲吵架被人看见了。 李凤宁只一眨眼,便明白了。 教骑马当然要选在开阔没人的地方,就这样还能被人看见,显见是这位二王女叫人跟着她了。 有大王女那种一不乐意就拿鞭子抽人的“直爽人”在,怪不得都说这位二王女阴沉呢。 李凤宁见葛鲁米满眼试探打量的光,索性脸色一沉,“他这种脾气,叫我怎么娶他!” 葛鲁米还不过面色一僵,一旁坐的乌力罕却是脸色难看起来,好容易叫格根按住手臂。只见这格根说:“仁郡王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您既然已经接受了我们王子的定情信物,就不可以再反悔了。” “你当是我想反悔吗?”李凤宁却跟着面色一沉,只斜睨了格根一眼,甚至把嗓门放得比她还响,“我挑中他,是看中他的身份与我相配。但是你们看看他那个样子,还没嫁过来就开始对我指手画脚,还反反复复叫我许诺要怎么怎么照顾阿约夏,还要怎么怎么对阿约夏好。”李凤宁说到后面,也不由带出了一分真实情绪,“既然要嫁给我就是我家的人,他一时没想到我当他不好意思。可满脑子就只有他妹妹算什么意思?” 显然多西珲疼爱阿约夏在整个王帐都是有名的,因为格根和乌力罕都是一阵尴尬,只能朝二王女葛鲁米看。而葛鲁米闻言却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只笑眯眯地示意李凤宁喝马奶酒。“凤宁你也知道,他虽然是王子,却与我们姐妹不同,所以才对阿约夏特别好。”葛鲁米说,“你也不要生气了,回头我去说他。”她这么说,倒真像是一副想要做好姐姐的和事老模样。 李凤宁做出点惭愧的样子低头喝酒,声音里满是不好意思,“那真是……麻烦您了。” 她这副假模假样要是落到殷六眼里,保管抄起一卷书就要来敲她脑袋。可葛鲁米一来与她不熟,二来也正用心思想与李凤宁套关系,见状反倒觉得李凤宁年轻面嫩正该如此,脸上还掠过点得色。 而她的亲信显然也没看出端倪来,见李凤宁并没有一门心思只梗着脖子说要退亲,便都松了口气,表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二王女,有句话我却不知道该不该问……”喝过几杯酒之后,李凤宁迟迟疑疑地朝葛鲁米看去。 葛鲁米不疑有他,直接便问道:“什么事?你尽管问。” “您也知道,我到帕拉草原没有多久,虽然驲落话是会说一点,其他事情还是不明白得多。” 乌力罕性子急躁很多,听李凤宁绕起圈子便催促道:“您娶了王子就是咱们二王女的弟妹,有什么事直接问吧。” 李凤宁不好意思地一笑,“多西珲说,按规矩,等阿约夏成年之后,部族里该有一批人是要分给她的?” 葛鲁米面色一凝,随即仿佛意识到,立刻又柔和了表情,“多西珲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就是一直催着我,要去跟大汗提这件事。”李凤宁说谎说得面不改色,“二王女您或许不知道,在赤月分家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而且我看您这里似乎也是没有的。”李凤宁摆出一脸十分认真求教的样子,“他说什么阿约夏还小,这些人给了她就是给了多西珲,差不多也就是给我的意思。我只怕是多西珲为了她妹妹编来糊弄我的,所以到底有没有这事?” 李凤宁能拿这个出来说事,自然有她几分道理。 哈山前族长因没有女儿,才叫儿子带着整部人马来嫁给大汗孛腊。而他生下的女儿,就是二王女葛鲁米。现在,无论葛鲁米是举办宴会还是她的私帐都在哈山部族之内,看起来仿佛领有一部十分风光,但在李凤宁看来却有个问题。 葛鲁米是孛腊的女儿,不管哈山部族的人对她如何,她都是李拉库的王女。而如果驲落真有女儿成年,母亲要分一部分财产的规矩,那么孛腊就应该将李拉库的人马分给葛鲁米。这就跟无论李凤宁的外祖殷家给了她多少好东西,无论她父亲的嫁妆有多么值钱,她开建仁郡王府的花费里的一厘一毫都必须是李贤从内库里出,是同样的道理。 葛鲁米面皮一阵抽动,表情好容易才没朝阴沉冷怒那里转过去。李凤宁便知得计,只是假装没发现自己在狠戳她心中痛处,只叹了声:“我就知道多西珲是在哄我。就算是真的,难道我还能带着几千个人回安阳吗?” 这话说得葛鲁米神色一动。她看向李凤宁,“其实若说没有这个规矩倒也不对,不过现在都是合族而居,就算分也就是个名义上分一下。” “是吗,还真有这样的规矩?”李凤宁十分吃惊地看着葛鲁米,“不过,只是名义上的?我还在想……” “你还在想什么?” “多西珲说,想叫阿约夏带着属于她的人去汇合他外祖的部族,两下里并起来得有□□千人,算是个小部了。”李凤宁笑得不以为意,仿佛就是闲聊,“我当时就在想,若有那么简单,您不早就带着属于您的人走了?分来的人虽不算多,与哈山合起来就该是帕拉上最大的部族了吧。”李凤宁笑着摇摇头,喝尽了杯中的马奶酒,再抬头时却是眨了眨眼,“二王女,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二王女葛鲁米瞪圆了眼睛,她与身边两个亲信面面相觑,听李凤宁这么说才回过神来。她干笑一声企图掩饰过去,“其实,我倒也是可以跟母汗说说,或许真能把阿约夏的人提早先分给她。” 李凤宁弯起唇角,完全没有掩饰她的欣喜,“是吗?多谢二王女。” 第181章 王帐变故 二王女在出生之前就注定她这辈子与大王女势成水火,一辈子别想和解。 六十年前驲落大败后,草原各部一片散乱各自为政。若论实力强弱,公认是李拉库最为出众,而哈山则紧跟其后。部众整体实力相去不远,可首领却大相径庭。 三十多年前的孛腊才二十出头,年轻力壮。但是哈山族长却已经快要六十,不止半截入土,还在长年征战里死光了所有的女儿和孙女。当时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战则一定两败俱伤。就算侥幸惨胜,也不过是两部势力同时大降,白叫旁人捡个现成便宜。所以她选了另外一种解决方法:挑了最年轻漂亮的儿子送到孛腊的帐子里。 草原风俗,正夫要娶年长的才会家庭和睦。孛腊的正夫比她大十岁,当时已经年过三十却没生出女儿。哈山族长挑的儿子却是十四五岁花朵一样的年纪,所以她打的什么主意简直连瞎子都能看出来。而事实上,虽然孛腊念着旧情先叫她的正夫生了女儿,可大王女伊拉色布的父亲依旧没能逃脱现实的规律。将近四十的高龄产女彻底毁了他的健康,他甚至都没能活到伊拉色布学会走路的时候。 所以,伊拉色布从懂事起就厌她妹妹入骨。同时,李拉库一族中颇有不少人虽然理智上明白葛鲁米是孛腊的女儿,可每每看见伊拉色布,就想起哈山前族长做事忒阴险,连带着也疏远起葛鲁米来。而葛鲁米好歹出生就是大汗的女儿,总有一股傲气,凭什么要放下身段去贴冷脸?渐渐的她与自家部族的人愈行愈远,反倒与外祖家的哈山一族亲近起来。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十多年之后的现在整个王帐无人以此为怪。直到最近几日也不知怎的,这个二王女葛鲁米居然转了性子,她开始亲近起李拉库的族人来了。 每个与大王女伊拉色布带点血缘关系的李拉库族人,与葛鲁米也同样是亲戚。她要摆出笑脸来亲近,旁人也拒绝不起来。这落到大王女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抢人,一时之间更加暴躁起来。只是她每回一拿鞭子抽人,与二王女亲近的就愈发多起来。葛鲁米尝到甜头自然愈发乐此不疲,一时间简直成了恶性循环。 这日入夜之后,王帐中多西珲的房间。 多西珲自小就住在王帐,虽然一度被病中的孛腊称作“耻辱的见证”而赶出帕拉草原,却因有李凤宁陪着回来,所以依旧没有迁出王帐。而这几日,因着与李凤宁大吵过一回,白日里又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到了夜晚就愈发辗转反侧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细微的,仿佛是吵骂的声响。 等他睁开眼睛再仔细去听的时候,那声响又平息下来。多西珲一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正待闭上眼睛再睡的时候,突然猛地一声重物砸地的大响,惊得他整个人都坐了起来。他仔细又听了一会,不叫醒任何人也没有点灯,蹑手蹑脚地朝发声处走去。 他到底在王帐生活了近二十年,素常侍卫巡视和站位都记得一清二楚,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惊动,就被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大汗孛腊的寝室外间,然后从一条羊毛毡的裂缝朝里面看。 大半夜的,大汗的寝室居然灯火通明。细缝虽然偏了些叫多西珲看不全里头的情形,但是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母汗!”这明显是大王女伊拉色布的声音,“葛鲁米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有整个哈山部族了,还想要来和我抢!” 多西珲只能看到伊拉色布的半边背影,孛腊倒是能看清整张脸。 孛腊的表情里颇有点无奈,“葛鲁米是李拉库的人,她也没有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不知道是过于疲累还是竟然被伊拉色布的气势所压,孛腊的声音听上去竟有几分孱弱。 多西珲也不是聋子,自然知道现下王帐里正在发生点什么事。平心而论,虽然葛鲁米的确就存着抢人的心,可她在做的只不过是对着自己部族的人友善示好,所以就连孛腊都没法阻止她。 “您就是要把汗位传给她了?”伊拉色布显然更气愤了,“为什么!阿布临终的时候,您不是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爱护我,您给我的母爱一定会多到足以弥补我失去的父爱,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纵容葛鲁米来羞辱我——” “伊拉色布,我累了,你先出去……” 孛腊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似乎一下子低弱了很多。多西珲仔细看过去,却见孛腊面色发白唇色泛青,说话时不时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看上去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但是暴躁的伊拉色布显然向来就缺乏观察入微的能力,她在听到孛腊要她离开的时候,陡然暴怒起来。“母汗您居然赶我走!”她甚至失控地抓住孛腊的肩膀使劲摇起来,“我有哪里比不上葛鲁米?我才是李拉库最合适的继承人,她不过是——” 如果换了过去的孛腊,只怕一巴掌就把伊拉色布的手推开了,可少了半条腿又久病卧床的孛腊显然敌不过年轻力壮的女儿,她虽然挥动着手,却没能挣脱伊拉色布的钳制。而没几下,她就开始翻起白眼,喉咙里发出怪声。 在外头看得一清二楚的多西珲大惊,一时不由自主地朝前一贴,直到脸撞上羊毛毡的墙壁才醒悟过来。 而紧抓着孛腊的伊拉色布似乎也意识到不妥,手上不由一松。而失去支持的孛腊居然没能保持坐着的姿势,她倒向地毯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孛腊虽然倒了下去,面孔都发青了,可她的手却依旧颤颤巍巍地伸向伊拉色布,仿佛就是在求救的样子。 那一瞬间,多西珲急迫起来,但是他才喊出“来人——”,下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全部卡在喉咙里,他像是要把眼睛瞪出眼眶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裂缝里的情景。 伊拉色布抓起软垫捂在孛腊的脸上。 多西珲张大嘴,虽然他立刻就用手紧紧捂住,生怕自己无意识喊出来,眼睛却始终只能定在那双牢牢压住软垫的手。 孛腊挣扎起来,抓住在伊拉色布的手,但是她的任何努力显然都是徒劳的。 一直到那双手终于软倒下去的时候,酸涩突然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 无论她是不是他的母亲,一直到很大的时候,孛腊都把他当做亲生儿子那样疼爱。 但是,现在她…… 多西珲脚下一软,他为了保持平衡,伸手扶住墙壁,发出“啪”一声轻响。 伊拉色布猛地回头,表情狰狞仿佛恶鬼似的狠狠朝多西珲的方向看来。 多西珲的心脏猛地一抽,然后立刻狂跳起来。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伊拉色布会杀了他! 快逃。 下一瞬间,他慌慌张张地朝外跑去。他朝王帐大门跑去,却在转角处听到大帐里喧哗起来。他当机立断折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窗子就朝外边跳。 半夜里漆黑一片,王帐又建在矮坡上,可即便跳下去会摔断腿也没能让多西珲再多犹豫一瞬。他纵身一跃,跳进隆冬冰冷的夜里,然后拼命地朝某个方向奔跑。 帕拉草原不是赤月的王都,入夜之后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多西珲虽记得大致方向,他既怕自己撞上哪家的帐子把人吵醒,又怕自己站着被巡逻的守卫看见,于是一路上只敢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他本来就只穿着一层贴身的寝衣,没一会就被隆冬的寒冷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 就在这个时候,王帐的大门外终于喧哗起来,很多人拿着火把从里面冲出来,还有人吹响列队的号角。不用多久功夫,整个帕拉草原似乎都醒了过来。 而多西珲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紧紧贴着帐篷窗子下面,抬起早已冻僵的手指,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击着窗子。 不知过了多久,窗子才终于打开。 多西珲以为自己能够冷静地把事情说清楚,但是在那张先是不耐然后又转为讶然的脸真正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太过剧烈的情绪梗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完全无法说出任何话。 而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有朝她伸出手。 她轻叹一声,把他从窗口拉进了帐子里,然后放到床上。在她用带着余温的被子把他和她包裹在一起后,她把他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他。 “多西珲,我在这里,”她的手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的背,“我在。” 她……“在”。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 无论她怎么生他的气,她总是会用能够溺死他的温柔将他包裹起来。 就好像他明知道李凤宁不会喜欢他想要把阿约夏推上汗位的想法,他却依旧坚信李凤宁不会向这个王帐的任何一个人吐露他的秘密。 也所以,他才会在这种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奔向她。 多西珲想笑的。 真的,为了他的眼光,为了他的正确选择,他觉得自己这时候最应该的就是笑了。 可是当他伸手抱紧她的腰,把脸埋进她胸口之后,却不知为什么会有液体从眼睛里渗出来。一滴又一滴,因为她温柔却一直不曾停歇的声音越来越汹涌,甚至浸透了她的衣衫。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惊 / 变”会变成口口? 第182章 虚张声势 谁都不会喜欢半夜被吵醒,但是当李凤宁打开窗子看见一个满面惊惧,甚至嘴唇都在发抖的多西珲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什么事情,竟然能叫多西珲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当她从窗口把多西珲拉进帐子里,发现他居然只穿着寝衣,浑身上下都冷得像冰一样时,不好的预感就更加浓重了。 多西珲不是个会放任感情凌驾于理智的人。 她把他抱上床,然后搂进怀里,让自己的身体尽量与他贴在一起,希望能借此驱走他身上的寒意。 但是再理智的人,在亲人遭遇重大不测的时候,也总会有情绪波动。 多西珲用力抱住她的腰,死死地把脸埋进她的胸口。 生他的男人从来没听多西珲提起过,而如果是阿约夏出了事,他就算是半夜过来也没必要敲窗。 胸口传来一阵暖热的湿意。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了。 李凤宁眼睛微微一眯,面色发冷。 而且逼得多西珲非得草原冬夜穿着寝衣来爬她帐子的窗。只怕那位驲落大汗,也不太可能会寿终正寝了。 多西珲虽然固执得不肯抬起头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那颤抖的身体还是彻底出卖了他。 李凤宁心下又是一软,虽然明知道现在不是放任他发泄情绪的时候,却仍然不忍心现在就去打断他。 因为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明白过,自己为什么会与多西珲有那么强烈的共鸣和契合感。 只因为,他和她有着几乎相同的遭遇。 他不是驲落大汗的儿子,她也不是赤月先帝的女儿,但是她们却同样从小就生活在国家统治者的身边。她和他付出比常人还要多的努力,然后得到了超过统治者亲生女儿的宠爱。她和他虽然从来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仍然忍不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为此自傲。 然后,在突然的某一天,那个最可倚赖的人用一种措手不及的方式深深伤害了她们。可即使是这样,李凤宁在先帝李昱离世的时候依旧十分伤心。 就像,现在的多西珲一样。 而在这种时候,也只有她才明白任何的安慰都不会起效。因为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地方。 所以她只是轻吻着他的头顶,抚着他的背,然后反反复复地对他说:“我在这里,多西珲,你有我在。” 帐子门外突然响起“乓乓乓”的响声,有人在大力拍门。 从李凤宁这里的窗子朝外看,可以发现四下里有无数的人挥动着火把,好像已经把她的帐子团团围住了一样。 多西珲身体一震,略略放松了下手臂,然后抬头看她。 “是谁?”李凤宁低声问。 多西珲沾着水珠的睫毛一颤,“伊拉色布。” 暴戾的大王女么…… 倒也是。 现下二王女听了她那番话后四处拉拢李拉库族人,正是情势大好之际,完全没必要做什么铤而走险的事。 李凤宁心下才盘起那么个念头,就听“哐”一声大响,帐子的门被人撞开,一群拿着火把的人冲了进来。 多西珲眉头微蹙,抬眼看她。李凤宁却只是一扯他早已松开的寝衣,三下两下揉成一条放在他手上,然后把他的手拉到头顶。而在她刚刚把咬上他脖子的时候,那些破门而入的人冲进了帐子的内室。 “李凤——”打头的正是伊拉色布,她满面都是那种刻意到很假的焦急与愤怒,却在看清楚内室情形之后呆滞了一瞬,甚至连李凤宁的名字都没能叫完。 “这就是你们驲落的待客之道?”李凤宁冷笑着翻身下床。 她毫不在意自己的衣衫不整,只是扬起下巴,一副肆无忌惮地样子冷睨着领头的伊拉色布与她身后同样都是满脸错愕的从人。 伊拉色布略定了定神,重整了气势,“王帐里丢了东西,你最好说清楚,今天晚上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来人,给我搜——” “放肆!”李凤宁在她那群随从才刚刚挪动脚步的时候厉喝一声,“我堂堂赤月仁郡王,就连你娘也要对我客客气气,伊拉色布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搜我的帐子?” “你——”显然从来没有人敢对着伊拉色布如此盛气凌人,竟气得她一口气噎住,“你说什么!” “你是瞎的,还是蠢的?”李凤宁再冷笑一声,回头把床上的被子拉下来一点,“晚上我到底在干什么,你看不出来?” 先前多西珲缩在被子里,倒是能让内室中众人知道床上有人,却看不清脸。此时李凤宁一拉被子,恰好露出多西珲的脸,还有一点光裸的肩膀,顿时引来一阵轻哗,就连伊拉色布也一阵错愕。 “凤,凤宁,别这样……”多西珲努力朝被子里缩了缩,却因为手被绑在床柱上没有成功。 他这一出声,倒叫旁人都看得更加清楚。他的双手看上去好像是被缚在床柱上,手掌上还有斑斑血迹。面上也不知道因尴尬还是什么潮红着,眼睛肿起来满是泪痕,而肩膀以下全缩在被子里,脖子上却有一个再清晰不过的齿痕。 一时间,内室里弥漫起一种尴尬的气氛。除了伊拉色布表情过于直白得表达出“多西珲你也有今天”这种讯息外,大多数从人倒是对李凤宁怒目而视。 “猴戏演完了就给我滚出去。”李凤宁挥挥手,用一种对奴仆的态度,“别落下什么原本该在王帐的东西,倒好像本王喜欢这些鸡零狗碎一样。” 伊拉色布从来就不是城府深的人,闻言勃然大怒,抽出马鞭就朝李凤宁抽过来。 李凤宁早防着她动手,也不顾鞭子抽到她手臂上,反而一手直抓住伊拉色布的马鞭,然后用力一扯,凑近大王女。“伊拉色布,你最好想清楚这一鞭子下去的结果。”李凤宁毫不回避地瞪着她,“你还不是驲落汗呢,就想着要跟赤月全面开战了?” 伊拉色布怒气上头,根本不顾一切,倒是后面有人把李凤宁的话听到耳里。“大王女,不可!”那人一把拉住伊拉色布企图再挥马鞭的手。 伊拉色布虽然一脸暴怒,但拉她那人显然也极得她信任,竟然没再用力而被那人拉住了。 “放手!”伊拉色布怒喊。 而那人却仿佛毫不在意,只是低声凑到伊拉色布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人声音极低,又说的仿佛是驲落哪里的方言,李凤宁只听懂几个词“葛鲁米”、“心机”和“还是王帐那里更重要”之类。她一时说得伊拉色布面色阴晴不定起来,而那人显然知道大王女不会是拉下脸来的人,竟十分客气,浑似没事人似的先朝李凤宁笑了笑,“看来是有什么误会,深夜打扰还请仁郡王见谅。” 李凤宁也跟变戏法似的,瞬间不止表情,连语调都平和起来,“能明白是误会就好。陛下命本王来探望大汗,自也是希望赤月和驲落能世代友好,一直和平下去。” “帕拉草原感谢赤月皇帝与您的好意。咱们驲落的冬天比赤月那里冷太多,倒是辛苦仁郡王了。” 伊拉色布显然也听懂了两人的对话,暴躁烦怒之色渐去,竟露出几分仔细倾听的意思来。 “若是能叫大汗把多西珲的嫁妆早点给我,我也想快点回赤月去。”李凤宁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伊拉色布顿时恍然大悟。 而代替伊拉色布与李凤宁交谈的人,眸中闪过一丝冷芒,面上却笑道:“只不知大汗许了些什么东西?若是不打紧的,请大王女去催催也好。” 伊拉色布面色一紧,盯着李凤宁,似乎想要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李凤宁肚里冷笑,面上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来问我?难道是我跟你们讨东西么?还是请大王女自己去问你们大汗吧。” 那人与伊拉色布交换了个眼神,同时松了口气。而伊拉色布又朝多西珲那里看了看,神色里显出十二分的疑惑来。 那人见话已说完,又客套几句,竟拉着大王女伊拉色布走了。 一群人来了又去,只留下一扇再也合闭不拢的门,还有一地的杂乱脚印。李凤宁瞟了眼窗外,见天际已有了丝鱼肚白,也懒得再费力收拾,只拿了东西略遮挡一下,然后才回到床上。 多西珲双手被缚其实只是假装,见李凤宁回到床上,就要伸手去拉她衣袖,想看她手臂上被伊拉色布的马鞭抽到的地方。 而李凤宁却只是揽住他的腰,拉他下来,“人说妇夫本是一体,今天倒真是见到了。” “凤宁……”多西珲趴到她身上,从上往下俯视着她,“谢谢。” “你谢我,”李凤宁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疲惫,抬眼看他,“我岂不是也该谢你?” 伊拉色布带着人来她的帐子,不是追寻到多西珲的踪迹,而是想嫁祸给李凤宁。 “搜查”的时候顺便把一件两件王帐的东西扔下来,然后就能成为李凤宁去过王帐的证据。帐子里多了少了一两件小东西,任谁都不会记得一清二楚。只要李凤宁说不清,她们就可以把孛腊的死扣到李凤宁头上。 而多西珲在她的床上,不仅避免了伊拉色布嫁祸给李凤宁,也让她不再怀疑多西珲有可能会知道今夜王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睡不着也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李凤宁把多西珲拉下来,“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息。” 多西珲顺势趴伏下来,身体尽最大可能贴着李凤宁,然后才闭上眼睛。 第183章 阶下之囚 大王女伊拉色布虽被李凤宁几句话唬住,到底她只是天生暴戾不是天生痴蠢,所以离去时就留下人团团围住帐子,严防李凤宁逃跑。 而多西珲在这个时候到底显出他不是浪得虚名,明明一样被困住,明明那守帐子的该是大王女的亲信部下,却依旧被他三言两语就拿住,当天就送了他衣物过来,隔天就在一群面生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李凤宁的帐子。 然后,李凤宁就过上了名为上宾,实则囚禁的生活。 虽然看守她的人即使轮换过几回,但显然每个新来的都听过转述,驲落人用一种非常符合她们性格的方式,直白地表达了她将多西珲绑在床上“□□”的观感。而对李凤宁来说,这世上能叫她低头服软的不是没有,但却肯定一个都不在驲落。何况她是赤月使节,“赤月的尊严”这几个字顶在她背后,注定她连头都不能低下来,更不要说退步了。所幸驲落从来都欣赏桀骜甚于软弱,十来天以后守卫的态度逐渐缓和。 但是,这对李凤宁来说,反而是一件坏事。 吵骂推搡之类好歹还能分散些注意力,一旦平息下来,烦躁就愈发鲜明和不可忍耐起来。在每天能够睡着的时间开始越来越短之后,李凤宁发现自己需要花费无数精力才能把疯狂砸烂一切的冲动压下去。而在她企图努力保持清醒,试图用推算王帐情势来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却又因为毫无任何新的信息更加重了她的烦躁。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多西珲自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半点消息,到底是为情势所逼,还是根本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这个想法自出现起就挥之不去。她一时觉得多西珲就算想利用她也不至于连自己的身体都拿出来当筹码,所以他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一时又想起他似乎从没正面回应过她说要迎娶他作正君的事,清楚说出口的从来就只有一个阿约夏而已,因而心里就更添一层烦乱。 直到一天夜里。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有一瞬间,李凤宁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安阳,她躺在自己府邸的床上,但是下一刻,空气中那种令人厌恶却又无孔不入的羊骚味又扑面而来,再度演变成那种她想毁掉身边一切的冲动。 她睁开眼,然后看见一张冷艳的,却无论如何都只能用担忧来形容的脸。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摸那张明明因为黑暗她不该能看清楚,此刻却觉得愈发清晰的脸,“我以为你们都被……” 那一刻,是李凤宁在被关押以来第一次觉得放松。 那天夜里是大王女带着人来她帐子。她既然都企图栽赃给李凤宁了,可想而知也不会对她带来的四十个护卫侍从能有什么仁慈之心。李凤宁一直以为在她看见大王女的时候,那些人就已经全部死了,现在居然看见十四,不由得就掀起一丝希望。 或许,她们只是跟她一样,被囚禁…… “我逃出去了。”十四眉头轻蹙,说得有点艰难,“她们……或许没有全死。” 才泛起的欣喜再度变成一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有好一阵子,李凤宁都没能说出话来,“是吗。” “凤宁,我来救你,你跟我……” 十四话没说话,就被李凤宁打断了,“草原上只凭我们两个人,逃不掉的。” 李凤宁个子不矮,乘着黑夜或许可以在驲落王帐部众的人群里混一会,但是一旦脱离王帐,在毫无遮挡的草原上,孤零零的两骑实在是太显眼的目标。 她还好些,十四却是天生骨架纤细的那种体格,在赤月可以扮成别的样貌,在驲落却是一眼就能叫人看出不妥来。 “但是……” “现在……王帐是什么情形?” “孛腊死后,大王女和二王女之间斗得越来越激烈,外沿的小部族大都离开。十日前由孛腊的妹妹召集各部族长进王帐议事,原先是商议大汗之位传给谁,但是王子突然出现,指认大王女是杀死孛腊的凶手。”十四说,“王子好像是有什么证据,所以廷议的结果是把大王女赶出部族自生自灭。但是大王女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人马,现在整个王帐比你到的时候小了一半。” 从多西珲那天夜里出现在她的帐子窗外到离开后杳无音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什么机会好好说过话,因此李凤宁也不知道多西珲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居然有了扭转乾坤之力。 照十四描述的来看,接下来是二王女葛鲁米继任汗位无疑的了。但是大王女伊拉色布既然能带走大批人马,显然也不会就此甘心以寻常牧人终老。帕拉草原上最强大的李拉库部族现下已经一分为二,且互相敌视。 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凤宁第一次有了点轻松的感觉。 剩下的那些,虽然二王女葛鲁米得到了帕拉草原上第二强的哈山部族,和李拉库部族的一大半人马,虽然她明显比她大姐更善于治理,但是统合两部却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即便统合完成,即便在这个过程中大王女彻底放弃夺回汗位的企图,王帐的总体实力也大为下降。 也就是说,她之前的谋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了。 “那么,我呢?”略一顿后,李凤宁问,“她们打算怎么对我?” “据说,”十四迟疑着,显然不想说,却在李凤宁的目光下不得不说,“是王子说杀了你太浪费,可以用来交换更多的盐和铁。” 李凤宁看着十四,总觉得十四有话没说。 “王帐都在传说,他……”十四好看的眉头皱紧起来,看着她的目光里露出十分的忧心和不忍,“他想嫁给二王女。” 一种凉凉的感觉,像水银一样流进心里,不知不觉间冲走了才刚刚有了那么一点的轻松和喜悦。 原来…… 他是爱她的啊。 只是他虽然爱她,却依旧选择了他的妹妹。 知道自己想迎娶为正君的人并非是为了利益而亲近,这应该不算是坏事。但是在知道的同时又明白自己已经被放弃,李凤宁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了。 多西珲真是错生男儿身。 若他是女人,只怕这驲落大汗的位子只能由他来坐了。 相比之下,她倒是比他还多愁善感。 “凤宁?”十四见她闭上眼睛,担心地叫了她声。 “我想叫你帮我做件事,”李凤宁呼吸了几次,“或许会害死你,你可以选择做……” “我做。”十四声音微沉,眼神坚定如铁。 李凤宁心里微微一叹,仔细交代了几句。十四听后又重复一遍,见李凤宁确认无误了才郑重点头。 李凤宁看他凝重的神色,心里滑过一阵不安,只是这件事到底十分重要,眼下又只有他能去做,因此只能把不安咽下肚去,轻道:“十四,我带你出来就要带你回去。” 十四微怔,看着她。 “所以,不要死。” 十四这回听懂了,他眨眼,对着她嫣然轻笑,“好。” 第184章 逃出王帐 十四带来的讯息虽然简短,却奇迹似的安抚了李凤宁心中的烦躁。茫然烦躁与静候良机到底是天壤之别,就连看守的护卫也发现不妥,一时间不止加重了看守的人数,还连着几日派了人来替她“打扫清理”。除了她身上,帐子里的每一寸都被翻来摸去好几遍,仿佛生怕她藏了点什么利刃□□好自尽一样。 又是大半个月过去,就在冬风里的寒意都开始消退下去的时候,终于有人来“请”她了,“仁郡王,大汗有请。” 李凤宁看着站在她面前这个眉眼陌生的女人。 从相貌来看,像是哈山部族的。她皮制长袍是整块的狼皮,手艺在驲落来说能算是上乘。再看她一副虽然居高临下,眼神中难掩厌恶的样子,却并没能让李凤宁感到任何轻松的气氛。 所以,王帐中的情形也不难管窥一二。 她在帕拉王帐中第一次看到孛腊,也不过只是两个月前的事。而现在…… 对了,赤月历的腊月应该已经过去,现下又是正月了。 能在这么近的地方目睹驲落汗位更替,以赤月人来说,她也算是头一份了。 “有劳带路。”李凤宁好整以暇地站起来,挺直了背脊,然后确保自己唇边带笑语调沉稳。 不要管她面容有多憔悴,眼里有多少红血丝,堂堂赤月仁郡王,在此蛮荒之地要是被人质疑起仪态来,那她也不用想着回赤月去了。 许是没见过如此镇定的阶下囚,来人的眼中露出些微迷惑,然后收敛了几分盛气凌人,语调缓和下来,“仁郡王请跟我来。” 她客居的帐子本来就离王帐不远,驲落人显然并不想给予她每个王帐部众都有的权利以马代步,步行了一阵子之后终于进了王帐。 依旧是那个议事间,不过上首坐的已经换成了葛鲁米,而两旁的万骑不止人数变少了,面孔似乎也不是上回见过那些。 不过她们的表情倒是无甚变化。 依旧用那种轻蔑与恫吓,或者更直白点来说,像是一群野狼瞪着一只刚刚离窝的小兔仔一样。 “恭喜大汗顺利继位。”通常情况下来说,李凤宁只会以更加傲慢来回应这种态度,但是眼下却稍稍有点不同。她仿佛完全没看到四下里各人的表情一样,依然面带微笑,然后抬手见礼。 “仁郡王真是有气度。”原本以阴沉著称的葛鲁米,在继承汗位之后好像意气风发起来,不仅一扫之前的阴郁,说话间居然有了几分伊拉色布的腔调。 “难道,大汗继位不是一件喜事吗?”李凤宁依旧笑眯眯的,然后仿佛不经意地,又朝汗座靠近了几步。不知道为什么,理应心跳如擂鼓的她,此时居然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况且,虽然我被囚禁在帐子里,却还是没有放弃回去赤月的想法,所以还不如开门见山的好。” 即使驲落尚武,大多数部众也并非奸诈狡猾城府太深的那种,可是能站到王帐议事间里的显然都不是什么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李凤宁这番过度直白的话,诡异地令整个议事间沉默了一瞬。 葛鲁米显然也是一愕,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做何表情。但是她到底不是伊拉色布,她居然也跟着笑了下,“那仁郡王为了得回自由,愿意付出什么?” “那要看,大汗想要什么了。”李凤宁摊开手,仿佛是为了让葛鲁米看清自己的表情一样又朝前走了两步,“我虽然得到了仁郡王的封号,但实际上却是先帝过继的女儿。”她说得仿佛十分无奈似的,“如果大汗要求太多的话,我那个大姐姐大概更会情愿用我的尸体来激励一下军队的士气和百姓的民愤。” 李凤宁看着葛鲁米,她虽然有些意外,但显然并没有露出太多的疑惑。 驲落不是赤月,王帐里大汗的座位不过是多垫了层木头,根本不像赤月,起码得跨几个台阶才能到达御座旁边。 李凤宁刻意控制着呼吸,希望以此来控制自己开始渐渐变快的心跳。 她自知脸上的表情已经有点僵了,但是底下一众万骑,显然都被李凤宁之前的话所吸引,开始思考起什么样的“赎金”才更合适了。 就连葛鲁米的眼神都有一瞬的飘远。 就是现在! 李凤宁猛然抽出贴在右臂上那柄短刀,猛一踩地面朝葛鲁米那里扑去。葛鲁米到底不是凶戾成性的伊拉色布,下意识朝后一仰企图避开刀尖,却因为汗座太软而身体一晃,在她下意识手朝后一撑保持平衡的时候,李凤宁已经借势跳上汗座,把短刀的刀刃抵在葛鲁米的脖子上。 下一刻,她慢吞吞地抓住葛鲁米的领子把她拉起来,然后挪到她身后,最后才好整以暇地看着整个议事间里朝她怒目而视,却一个个都空着手的万骑们。 “你这个混账,快把大汗放了!” “这里是王帐,你难道还妄想这种方法逃出去?” “放下刀,饶你不死!” “你们给我一匹马,”李凤宁咧开嘴,吐出一口浊气,扬起下巴,对着一众驲落人笑得一脸邪气,“还是我把大汗的头颅给你们?” 荒谬么? 在一国的王帐劫持驲落大汗,并且还希望以她为人质企图一个人逃出超过十万人聚集的王帐? 李凤宁看着底下一群暴怒的人,从被关押开始第一次觉得压在心上那块巨石开始松动,开始有了点轻松的感觉。 对着任何人说,大概都只会以为这个人疯了。 但是,对李凤宁来说,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自离开锦叶之后,李端送给她的短刀她日夜不曾离身。过于贴合手臂的设计,让杀死了她所有侍卫又搜过她随身物品的驲落人放松警惕。葛鲁米能让她进王帐,能让她一步步靠近汗座,无非都是以为她身无寸铁所以毫无危害罢了。 这是她的第一分生机。 换了伊拉色布登位,只怕立刻就把她乱棍打死。可葛鲁米素来多思多虑,她没有立刻杀死李凤宁,还放她进王帐面谈,就让她有了接近葛鲁米的机会。 这是她的第二分生机。 葛鲁米初登汗位,朝思暮想了一辈子的梦想突然实现,谁都不会有那份平常心。所以孛腊能让两个女儿站在汗座附近,她却不会允许有人过于接近她的汗座。 这是李凤宁的第三分生机。 有了这三分机会,即便她所设想的简直大胆到狂妄,即使那就是赤足在刀刃上跳舞,她却仍然觉得有一试的机会。 更何况万一失败,有驲落大汗陪葬也不算亏了。 底下有人试探地朝旁挪动了一步,而李凤宁也没说话,只是手上轻压。而那柄吹毛断发的利刃,果然不负期望地在葛鲁米的脖子上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于是反倒是葛鲁米面色一变,沉声喝道,“答应她的要求,快!” ********************* 十三个时辰以后。 在四五个时辰之前,李凤宁的神智就开始渐渐飘远,周围似乎一成不变又似乎时时刻刻都想吞噬她的荒漠摇晃起来。不知有多少次,李凤宁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摔下马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总算日头升起来之后,夜间冻到她手脚都没了知觉的寒冷消退下去。 有什么事情…… 李凤宁摇摇头,努力收拢那所剩无几的精力,试图去抓住她浑浑噩噩的思想里划过去的一点灵光。 有件……很重要的…… “轰”一声,再健硕的驲落马也禁不起背着两个人的长途奔袭,在李凤宁终于不再催赶的时候终于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李凤宁清楚地听到“喀”一声脆响,从她身体内部传过来。 但是过于混沌的头脑既然都能淡化疼痛感,当然更不会立刻就告诉她到底是哪里受伤了。以至于李凤宁在地上躺了一会才想起来。 对了…… 她绑架葛鲁米离开王帐后,为了避免时间过长右手抬不起来,所以她把自己拿着刀的手绑到了葛鲁米的脖子上,然后又把葛鲁米绑在了马背上。现在马摔倒了…… 马摔倒…… 李凤宁反手朝自己脸上抽了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痛好歹凝聚起短暂的注意力。 现在不是躺在地上的时候。 不知道是脱臼还是骨折的右手已经完全用不上力,李凤宁只能用左手努力解着绳结。然后看着脑袋着地,一直安静着没动的葛鲁米。 她不是死了吧? 李凤宁辨认了下方向,朝西面看去。 劫持驲落汗,当然不可能就那么轻松地离开王帐。一开始,跟踪的士兵近到几乎她都能数清有几匹马。而在李凤宁割下葛鲁米的手指扔到地上后,好歹她们跟得没那么近了。 但是,她们依旧不会离得太远。 这些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女人,远比她更清楚驲落马的极限在哪里。虽然西边一片荒芜人迹,但是李凤宁却依旧十分紧张,她急匆匆地切割着绳结,不希望自己耽误任何一点时间。 而就在这个时候,背后响起一片马蹄声。 李凤宁几乎是头皮都炸起来。 这个时候,只要一枝箭…… “谨安!” 李凤宁手一颤,刀尖一歪到她自己的手背上,划出一条血痕。 马蹄声越来越响,然后到了她背后。 而这一刻,她居然没有勇气回头去看。 “谨安!”声音的主人跳下马,跑到她身边。 李凤宁强迫自己企图表现得寻常一点,可是当她回头,看见那一片黑压压的铠甲,看见一片飘扬的赤月军旗时,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 “谨安,我接到十四的口信就来了。”来人在看清楚李凤宁的样子后,面色一变,她朝她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仿佛都不敢碰她似的,“你……你觉得怎么样?” “令仪,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居然会有一天那么高兴看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high过头了…… 第185章 回到锦叶 在李凤宁意识还朦胧不清的时候,昏昏然之间那股熟悉的烦躁与无奈又席卷而来。但是下一刻,当掌心传来绵软丝滑的感觉时,当她发现鼻端闻到的是熏香而不是羊皮骚臭时,一股再纯粹不过的喜悦油然而生。 她回来了。 她终于回到赤月境内了。 “殿下,五殿下,您醒了么?”在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道经过刻意压低的声音。 李凤宁睁开眼睛一看。她睡的大床外有一道镂空的木头屏风,透过间隙可以看见屏风外站着个人。虽看不见脸,但是那铠甲看着该是敦叶城都护府的人。 “什么事?进来说话。”李凤宁坐起身后,就出声唤人进来。 那人绕过屏风,先抬手见礼,“敦叶都护镇将申屠良见过仁郡王。”然后她才朝李凤宁的脸上略一打量,笑说:“您可算是醒了。” “申屠镇将。”李凤宁也早把她认了出来,“有事?” “要您决定的事还真是不少。”申屠良笑盈盈的,“只是您睡了三日,想必该饿了。您先用些粥再说?” 她竟睡了……三日? 李凤宁一呆,下意识朝外头看去,门外是一片阳光明媚。 驲落王帐离锦叶草原北关有两千余里,去时因装了满车的盐所以走了十五天,回程时如果按照一日疾驰四个时辰,怎么算也得要七天才能到。 驲落自诩马术了得,任谁说想单人匹马逃去锦叶大约都只会听到几声哈哈大笑。而即便是李凤宁抓了人质,一般人的想法也是反正马上就会力竭,逃也逃不远,所以在最初十分有可能不会追逼太紧。李凤宁正是看准了这点,所以才叫十四冒死送信回锦叶,安排人马深入驲落一千里来接应她。 十四果然做到了。但是因为她当时带的“行李”太过特别,所有人都不敢在驲落境内稍留,又疾驰一千里回到锦叶。 在锦叶北关城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李凤宁心里一松就晕了过去。她倒是隐约知道自己睡得挺久,却没想到居然一睡三天都过去了。 “的确是饿了,叫人送吃的进来。”李凤宁说,“有什么急事,你先说。” 申屠良显然毫不意外她的态度,只道:“头先已经吩咐下去了。乘着厨房端过来的当口,先向您禀报这几日的事情。”她略顿,然后就开始一样样细说:“您去帕拉草原的这两个月里,京里一应的联系都由萧大人担着。军器监那头的细务,请她自己向您禀告,这个末将就不僭越了。” 李凤宁点了点头。 申屠良垂着眼,又说:“多亏了您身边那位送来的消息,敦叶这里才好及时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只是他从王帐突围出来,受了不轻的伤,现下是由萧大人介绍了一位相熟的男医照料着。” 十四受伤了? 李凤宁心里一揪。 在告诉十四那个地方见到带着兵马的萧令仪,李凤宁就知道十四把消息送到了。 但是受伤…… “他的伤,要紧么?”李凤宁到底是放不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而申屠良却眉眼不动,仿佛李凤宁问了一个极之自然的问题,只用像先前那样的镇定平静的表情说:“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这就好。 李凤宁松了口气的同时,朝申屠良看了眼。 这个人倒是有趣。 先拿一句白说似的公务起头,后又拿了她肯定关心的私务来讲。句句挑在重点上不说,从语态到神色都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似的,叫人听着就舒服。 怪不得就连多西珲都觉得她难缠呢…… 李凤宁才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却又因为一个名字而淡了下去。 因着有外人在面前,她连叹气都不能叹,只是到底心里还是有点发涩。 那个,长着一双鸦青色眼睛的人啊…… 申屠良却仿佛完全没发现李凤宁表情有异,又径自往下说:“与您同来的驲落汗伤了肩膀,并无大碍。这两日都是马都护和萧大人在陪着。”她略一顿,抬起眼看向李凤宁,“马都护叫末将来请问您的意思,第一件,这位既然是新继的位,是不是循例叫她上一道称臣的折子?第二件,是不是要照着外姓王的例子,叫她把长女送进京为质?” 李凤宁看着这个申屠良,愈发觉得自己刚才想的不错。 “这些政务上头马都护比我熟悉,一概的事情叫她做主就行了。”李凤宁想了想,又补了句,“如果能叫葛鲁米把女儿送去安阳,叫宗室子下嫁也是可以的。这个我去跟大姐姐说。” 说到这里,申屠良终于露出一丝诧异。她忍不住抬头看了李凤宁一眼,直到李凤宁也朝她看过去,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是,殿下。” “横竖驲落大汗都叫我掳了过来,囚我一个月这口恶气也算是出了。”李凤宁眼眸一冷,嘴角拉出抹冷笑来,“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她一顿,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对了,令仪带兵出关这个,如果有什么为难的,尽管朝我头上推就是。” 申屠良一愕,这回终于是忍不住笑道:“多谢殿下。只是这回的事,怕是那几位将军人人都要抢着认呢。” 李凤宁一挑眉,瞬间明白过来。 也对。 就算萧令仪想带人出关的时候再怎么艰难,回来之后确实彻底不同。 抓到驲落大汗这种功劳,谁会想要朝外推? 李凤宁唇角才一翘,突然外头就有人敲门进来,“禀报殿下,驲落王子多西珲带人到了北关外,说是要迎大汗回去。” 笑意在唇边一凝。 “多西珲”。 这一回,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 很多事情,其实不能怪他。 譬如她被囚禁的那一个月里,自始至终没从他那里得到过一星半点的消息;譬如是他没有告诉她,却拿着伊拉色布弑母的证据与葛鲁米联手也一样;甚至是…… 在葛鲁米被掳的第六天,他就出现在锦叶草原也一样。 现在的李凤宁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为什么当初在王帐提起多西珲时孛腊是那样的表情了。任谁养出了这么一个比所有女儿都要优秀,偏偏还不是自己血脉的儿子都会有相同的感觉,在自豪的同时又特别想杀了他。 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他出色到足以令她击节赞赏,同时却也把那种被他放弃的滋味镂刻到她的骨头里,令她有生之年都无法忘记。 “殿下,末将去请那位进来?”申屠良又回到之前那种看着亲切实则公务专用的表情里。 李凤宁眨了下眼,看向她。 是了。 她那个时候太忘形,根本从来不掩饰与多西珲的亲密,申屠良要是看不出来才是奇怪。 “不,不用了。”李凤宁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将胸腔里的所有情绪呼出去,“他不是来见我的。” “但是……”申屠良显然是以为她在逞强。 “他是驲落王子,我是赤月郡王,我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只是这样而已。更何况……” 李凤宁抬眼看向申屠良,声音虽轻但是却异常认真。 “我已经没有话可以跟他说了。” 间楔:结发复得 第186章 晋升秦王 除了寥寥几个知情者外,其实朝中上下对仁郡王李凤宁出京并没有太多的重视。 毕竟作为一个“皇女”来说,她的根基虚了点,毕竟她到底是先帝看着长大的,比起游手好闲招猫逗狗来说,勤勉些才更正常。 谁想才改了元,居然就会有这么一份“惊喜”五百里加急递送进京? 这个在朝中老臣看来,差不多就是孙女辈的孩子居然跑去驲落。 这也罢了,谁不知道她打小就胆大?对着先帝尚且敢嬉皮笑脸,区区马奴算什么呢。 大朝上宫侍把那份折子读到一半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只在肚里嗤笑,到底“天家贵胄”嘛,胆大到包天了。 可是当宫侍越往后读,越多的人表情呆滞木讷起来。 这个仁郡王,她,她她她…… 她居然把驲落大汗抓到锦叶了! 自孛腊统合诸部,随着驲落的强盛,赤月这个宗主国反倒要小心翼翼起来。这口子怨气也不知道梗得多少人夜不能寐。所以在宫侍读完奏折,短暂的死静之后,整个朝堂为之沸腾了。 而当这个消息由朝堂至衙门,再由衙门传到街头巷尾的时候,普通百姓以一种更加直观的方式表达了她们的欢庆喜悦的心情。她们在仁郡王回城的时候自发相迎,把个能通行八辆马车的安定大街挤到水泄不通。 而皇帝李贤,也丝毫没打算掩饰她的欢喜之情。 她不仅照准了李凤宁那道史无前例的折子,允许她厚抚四十个死于驲落的侍从遗属,又颁下丰厚到令人眼红的赏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破格晋了李凤宁为正一品亲王,并赐秦为封地。 而李凤宁,继她成为赤月史上以宗室之身过继入皇家正支的第一人之后,仅仅过去十七个月,她又越过她之前两个姐姐,晋为赤月史上最年轻的亲王。 盛德元年的三月,她的二十岁生日才刚刚过去半年而已。 第187章 释放心结 其实对仁郡王府的人来说,晋封秦王的最大变化也就只有门口挂的那块匾而已。 虽然按朝廷法制来说,亲王的宅邸能更大些,可毕竟帝京内城寸土寸金,本来就已经很大的府邸要再朝外扩也不是件容易事。而皇帝的赏赐再怎么多,也架不住此间主人本来就身家丰厚。至于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圣宠就更叫人兴奋不起来了。全安阳谁不知道,自打这位出生起,她就算能缺吃少穿的,也绝没有缺过圣宠呢? 相比之下,做人还是低调些的好,因为新任秦王实在是有些反常。 按理说,晋封秦王好歹不是坏事,她又没伤没病的,怎么就总是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她成日间只知道闷在自己屋里,顶了天不过到园子里坐一会。她这副模样,府中众人还有谁敢把喜色露在脸上?一个个的也跟着面色凝重起来,倒好像主人家其实是刚刚贬了官一样。即便落到外人眼里,又给这位添了“谦逊克己、御下有方”的评语,也没能缓解府内一星半点的压抑沉闷。 三月下旬,花园假山的偷懒亭。 因做成了仿佛加顶盖的软榻模样,全府上下包括给凉亭取名作“寻春”的主人在内,都跟着范随把这亭子叫成偷懒亭。而此刻,新晋了秦王的府邸主人半倚半靠在软枕上。她看着好像在眺望假山下盛开的牡丹,其实不止眼神毫无焦点,眉头亦轻轻蹙起,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毫素见过随公子。”与其说是见礼,倒不如说是提醒有人来了,只一句之后复又安静了下去。 过不几息时间,一身豆绿襦衣配了鹅黄色纱裙的范随就出现在偷懒亭边。 现下已经十六岁的范随,比前两年出落得更秀气了。又因正是抽条长个子的时候,他下巴尖尖腰身细细,配着那毫无半点瑕疵的肌肤,再穿了一身鲜亮清爽,走到哪里都能叫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就想多瞧两眼。 “小姐。”随儿兴冲冲地叫了她一声。 可李凤宁却像没听见似的,连脸都没转过来。 随儿眉头一皱,脱了鞋子就爬到榻上,贴着李凤宁的腿跪坐下来,然后又叫她,“小姐。” 李凤宁这回倒是“嗯”了一声,却显然没有看他。 随儿脸一垮,直接冲她叫了声:“殿下!” 李凤宁这回终于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她声音一沉,竟是露出几分恼意。 放在旁人眼里,李凤宁的语气最多只能归到不高兴里,甚至都称不上重,可随儿却是知道她是真生气了。他想起她自回府就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顿时也跟着恼了,不管不顾地又叫了声,“秦王殿下!” 李凤宁眼睛一眯,闪过一丝冷怒。她抿紧唇,坐起身竟是一副要起身离开的样子。 随儿一呆顿时慌了,连忙去拉她的手,一时间声音都起了颤音,“小姐,小姐我错了……” 李凤宁一顿,回头见他眼圈都发红了,心下不由一软,刚才那点怒气就不知道飞去哪里。她复又回到榻上,柔软了声音,“对不起,我语气太重了。” 然后她只是朝他一伸手,随儿便乖巧顺从地靠过来。“叫你两遍都不理我。”他环住她的脖子,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抱怨,“你人是回来了,魂却掉在外头。” 正想要顺势搂住他的李凤宁一怔。 倒还真是没说错。 她苦笑了下。 她的魂是没跟着回来。 李凤宁只是把手搁在少年纤细的腰上,根本不需要用力,少年就自己把身体贴了过来。 暖香温玉抱了个满怀。薄薄的春衫根本挡不住他的体温,而当那股熟悉的熏香钻进鼻子的时候,李凤宁忍不住就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后,她自己反倒一怔。 “小姐?”随儿甜甜软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但是李凤宁却只是闭上眼睛,然后收紧手臂来享受这一刻的温暖。 好舒服。 只是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就觉得充斥在整个身体里的阴冷被驱赶了出来。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绷紧的肌肉,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才离开这个孩子多久?居然就他能有多么令人安心。 而这个从来都最懂她的孩子,又再次读懂了她的心思,他本来环住她脖子的手臂落到她后背上,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让那种温暖与安心扩散得更加迅速。 李凤宁闭上眼睛。 她现在是二十岁。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她姨母的标准来看,还有四十年可以活。而那个人,即使按照最宽松的算法,她与他之间的交集也最多只有两个月。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眼光有问题,她也不觉得那个人对她没有感情。 只是可惜,这世上有个词叫人各有志。 勉强是不会有幸福的。而事实上,为了一个已经放弃自己的人去消沉,也完全不是什么美好的事。 “我本来是想娶多西珲的,但是最后他放弃了。所以,我最近心情很不好。”李凤宁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他,“对不起。” 随儿一抿唇,没说话。 “而且……”李凤宁略停了下,“他可能有我的孩子。” 随儿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孩,孩子?” “是我太忘形了。”李凤宁说得挺不好意思,“无论我当时是什么打算,都不应该让他怀上孩子。” “以后……”随儿压着眉,声音有点干涩,“想办法接回来?” 李凤宁一挑眉,毫不掩饰她的意外,“你不生气?” 随儿肩膀略垮,低垂下眼,“那是你的孩子嘛……” 李凤宁微微瞠目,随后忍不住笑了下。 果然是一心一意只有她的随儿。 她浅浅一叹,对着他笑。“不用了,也不知道他那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是真的……”李凤宁一顿,之前那几乎日日夜夜围绕着她的黯然差点又死灰复燃,“在那里是没有母亲,接回来却是没有父亲。既然在哪里都是少一半,又何必非要千里迢迢离开她出生的地方?” 随儿认同了她这种说法,于是乖乖点了点头。 李凤宁瞧他那副乖顺到叫人心痒的模样,忍不住就出言戏弄了一句,“何况,你将来生的,不也是我的孩子么?” 随儿睫毛一颤,面上飘起一抹淡红,连眼神都开始飘移起来。 ……咦? 因随儿打小身边没有亲近的男性长辈,因此于这些闺房私事上根本半懂不懂。李凤宁就是知道这个,才拿出来调戏一句,只是看他这个反应似乎与过去不同? “随儿?”李凤宁仔细瞧着他,“怎么脸红了?” “姐,姐夫……给了我几本,册子看……”这回不止脸红,还结巴了。 不过,册子? 什么册—— 李凤宁瞠目。 难道…… 低着头的随儿偷偷转眸瞟一眼李凤宁,“那天,那天晚上你来我屋里,后来我跟姐夫说了……他,他就给我看……”随儿脸上更红了,声音低得像蚊呐,“还说,说了好多……后来姐夫还说,没成亲就不许你亲我,更加不许……摸……”随儿脸上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眼神更加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转来转去就是不敢与她对上,“会有,会有孩子的……” “好好好,不亲就不亲。”李凤宁瞧他那副羞到恨不得钻进地里去的样子,连忙搂他入怀,一边轻抚着他的背一边安抚。 随儿乖乖地任她抱着,只是贴着她脖颈处的脸一直发烫。 李凤宁一时觉得有些高兴,这些事到底有人教才好;一时又想起俞氏虽说的是正理,可也是教唆他离她三尺远。 什么叫“不许亲不许摸”? 只是李凤宁眉头才一皱,随儿就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突然抬起头,压低眉毛看着她,“不许讨厌姐夫,他是为我好。” 他脸上还红着,愈发衬得肌肤细白无暇,声音更是软嫩得像小猫一样,却偏偏要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李凤宁费了好大劲才制止自己把他压下去的念头,“你说什么是什么。” “我说什么是什么,那,我给姐姐买宅子也行?”少年眼珠一转,露出点猾黠的光,“我院子旁边的角门出去,对面那户的宅子有三进还带个小园子,才五千多两。”随儿咧开嘴,“我买了送给姐姐好不好?” 买了□□附近的宅子送给范聿妇夫? 说起来范母与范父一直住在殷府旁,那里原是由殷府花园隔出去的,所以地方虽然不小却十分不规整。李凤宁倒是隐约知道俞氏的父亲颇有微词,很是不喜儿媳一家依附着殷府过日子。 区区五千两银子倒真不是个事,只是…… 今后要跟俞氏住对门? 这位表姐夫可从来都不吝于表达对她的不喜。偏随儿亲近他,连她半夜去他屋里都能说给他听。两家真要近到这个份上,李凤宁真心觉得那位能干出天天串门来盯着她不许朝随儿伸手的事来。 “不行?”随儿压低声音,也压低眉。 “你喜欢就买吧。”李凤宁脸抽了一下,笑得跟牙疼似的,“只别太张扬,叫别人说什么聿姐靠弟弟的闲话就不好了。”李凤宁一顿,“你叫人悄悄地去府衙,直接把房契上的名字改成伯父或者伯母,由她们拿出来比较好。” “谢谢……”随儿眼睛一亮,虽然突然凑到她耳边,“凤宁。” 软嫩清甜的声音,在她还来不及防备的时候,突然之间化成暖暖的蜜汁,从她的耳朵一直流到心里。 “姐夫说,成亲之前不许你亲我。” 李凤宁眼眸流转,唇角一勾,“所以?” 随儿看得一呆,随后脸上又是一红,“但是,他没说不许我亲你……” 第188章 “姨母”李端 朝廷是个庞大繁杂的机构,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事情发生。有些寻常事譬如官员任免,是需广告周知所有人的;而有些事,譬如皇帝派了刑部某官去核算燕州河堤建造的耗费,那么除了有直接关系的工部和燕州府衙外,在事情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刑部还必须知会将燕州作为封地的魏王李端。更加有些事,虽然看起来与这人毫无关系,一旦衙门的主官认为需要知会,需要征求意见的时候,也会发一份公文过去。 所以,要看一个人是真的位高权重,还是光是个花架子只外头光鲜,只要看她收到多少公文就知道了。也所以李凤宁在从驲落回来之后,单只需要她过目的文书就比之前暴涨了好几倍。 不要说李凤宁了,□□内就没有几个不手忙脚乱的。而在长史曹琏刻意到十分明显地建议她“何不去向魏王请教”之后,李凤宁带着人站在魏王府的大门口。 她骑在马上,看着离她其实才几丈远的大门。 虽然她闭着眼睛也能从这里轻轻松松地走到东苑,虽然她甚至知道大门前那四个门房,甚至是她们一家子的名字,但是她却仍然只能感觉到一阵阵的陌生。 “松烟。”李凤宁轻唤了声书僮的名字。 耳朵里仿佛传来好几道重叠在一起的吐气声,一时间倒给李凤宁的茫然里添了几分好笑。 她站了那么久? 李凤宁目光一动,看着那四个门房虽然还在努力地挺胸凹肚,其实在她的目光下已经满头大汗脸色发白了。 或许,真的是站太久了。 相形之下,松烟倒不愧是姐夫挑给她的人,十分绷得住。她不急不缓地朝门房走去,先一拱手,“四位好,请为我家秦王殿下通传。” 四个门房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大开中门,恭迎李凤宁进去。 对了,那年…… 殷家五嫂做了广宁县令之后,五哥随她去上任。她怕五哥离家不习惯,就去广宁小住了半个月。交代过回程的日子整个府邸却没人记得,把她撂在广宁渡口一等好几个时辰,最后雇了马车回来,却听这几个门房在背后说她闲话。 两年之后,她们却在她的面前战战兢兢。 李凤宁下马,然后拒绝了引路的人,只听得一句“殿下在后花园”便一路而去朝里而去。而当她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东苑的门口。 虽然明知道这东苑十有八九已经换了主人,但李凤宁还是没忍住那逐渐泛滥起来的情绪,推门而入。 东苑…… 居然没人在用? 因为乏人修剪,于是灌木绿草都疯长起来,台阶的缝隙里都是一层绿油油的青苔。 看着,反倒突然亲切起来。 即便是魏王嫡女,用身份尊贵来形容其实一点都不能算错。但是李凤宁却自小就下意识压抑自己的本性,从来没有恣意放纵的时候,并非因为谁的教育出色,更加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同常人的天性。 李凤宁走下台阶,站在几乎快有她膝盖高的野草里。 是因为这个院子。 这个院子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是一个牢笼。无论她找到什么机会逃出去,她最终还是会回到这个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牢笼里。 “主人。”松烟轻声唤她。 李凤宁从怔愣间回神,抬眼看见李端站在东苑门内。她依旧与她印象中毫无二致,即使在家也穿了一身在过去的她看来既沉重又不舒服的衣裳。 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能够明白李端为什么要这么穿,因为她其实穿得也差不多。 自从驲落回来之后,她就失去了过去那种刻意将自己朝普通百姓打扮的兴趣,反倒是喜欢起更适合她身份的衣衫。 不是因为华丽,不是因为彰显身份,只是喜欢用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来提醒自己,她有必须负担起来的责任,还有,在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后退的资格。 李凤宁张了张嘴,却没能把最合适的称呼叫出来,只好含混掠过。“我今天是来道谢的。”李凤宁道,“没有您送给我的那柄短刀,我不可能逃出驲落王帐,更加不可能掳走驲落大汗。” 这句却是实话。 那柄短刀来自于一个江洋大盗,实在属于下九流的东西。按照常理来想,谁会以为李凤宁居然能跟坑蒙拐骗沾边搭界?而就是因为这种认定,让这柄刀逃过了驲落王帐部众几次的搜查,最终帮她掳走了葛鲁米。 “顾前不顾后,做事还像小孩子一样冲动。”李端眉头皱了一下,好歹压抑一下语气,“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出了事,大战就不可避免。到时候,你就是赤月的罪人。” 又是这种语气。 也于是,李凤宁心里又泛起那股再熟悉不过的愤懑和委屈。 就算是指责也好,李凤宁会希望她在“出了事”那几个字之后就停下来。没有后面那些“大战”、“赤月的罪人”,她还可以告诉自己李端是在用一种变扭的方式表达她的担心。 但是,李端的词句从来就是如此的不容误解。在她的话里,李凤宁从来就感觉不到她理应得到的关心和爱护。 如果换了过去的李凤宁,她大概又会放任自己沉浸到过去的那种情绪里。但是现在却有了一点细微的不同。 与李端同时站在大朝上,同时在御前议事的次数多了,在李凤宁见过更多大臣之后,她知道李端对别人不是这样的态度。外人通常会用拘谨沉闷来形容魏王,但是除却李凤宁自己,她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过李端也会“尖刻地批评”。 那么,李端这种从来都不满意的态度,其实只是针对她的? “所以当时我想的是,”李凤宁拾阶而上,站到李端身边,她故作语气轻松,“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然后,李凤宁就看到李端有一丝再明显不过的愕然,下一瞬她脱口而出,“你这孩子……” 你这…… 孩子? 或许是李凤宁完全忘记掩饰她的惊讶,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李端,叫李端也尴尬起来。她甚至假咳一声,移了开去。 李凤宁眨了眨眼。“其实今天还有别的事要请教。”她说,“送到我那里的公文一下子多了起来,每天都手忙脚乱的。” “一开始是这样的。”李端虽然满脸严肃,却并不藏私,“府里的文书不需要挑有才学的,经过事的老吏才顶用。你到几个要紧衙门去分别挑一两个熟手过来,有了什么事也能分说一下。” 李凤宁诧异地眉毛都要挑上天了。 李端这是在教唆她直接去各衙门把人家的熟手抢过来? 李端见她不说话,朝她看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你这是什么样子?” 李凤宁回过神,“只怕人家不肯。” “你大姑姑不是疼你?她在尚书都省,那里的能吏一个抵旁的十个。”李端看了她一眼,“再说,六部里哪一部是你没法说话的?” 二皇女和四皇女掌着刑部和兵部,户部是殷家天下,吏部尚书时家有她去年认的干弟弟,工部尚书是萧令仪的姨母,就算是礼部,还能透过范聿回去问她夫君的母亲。 她居然…… 都知道。 李凤宁脚下不由一顿。 原来…… 她的母亲一直有在看着她? “凤宁?”走了好几步才发现李凤宁没跟上来的李端停步,回头看她。 “来,来了。” 一时间只觉心里五味杂陈,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李凤宁却下意识地快步跟了上去。 过不多久,宋章来了。她与李凤宁见过礼之后,只笑盈盈地道:“天色不早了,秦王殿下不急着走的话,留下来与我家殿下一起用个晚饭?” 李凤宁下意识地朝李端看去。 李端面色平平,倒仿佛只是宋章自作主张一样。 李凤宁一抿唇。 “好。” 第189章 往事如风 通常情况下,一个寻常的孩子在外边受了挫折就会回家告诉长辈。而当她的挫折又或者困惑不解来自于她的双亲之一,她则会去到另外一个的身边寻求抚慰又或者解释。李凤宁的生父虽然早逝,但是她的生命里仍然有像父亲一样的存在,而在回答仅只是过往与性格的问题上,其实并不一定需要她生母的原配。 所以,李凤宁在离开魏王府的次日,就溜达去了皇宫。 “后宫”不仅指那群侍奉皇帝的庶君和宫侍,也包含着内侍省与殿中省两个所属庞大的衙门。甚至于皇宫内库在外头置的产业也都归凤后打理,于是青梧殿其实并不清闲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李贤要是太忙,就会叫人传话不过来青梧殿用午膳。而连氏午后也只能小憩一阵便要起来处理宫务。所以当李凤宁走近青梧殿书房的时候,连氏正坐在书案后头,皱着眉听底下人回话。 “……已经洗坏了还能怎么办?也只能再做新的了。” 两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女人站在书案前,其中一个一脸愤懑,“简直胡搅蛮缠!” “寻常的帐幔也就罢了,”另一个冷笑了一声,“可那十来挂帐子是之前卫尉寺范署丞的特意画来进献给先帝的。你有本事,你去请那位再画!” 李凤宁制止宫侍通传,悄无声息跨进门口,可是只听了一句就不由冷笑了声。 有她那几个姐姐,成天红着眼死盯着大姐姐身下的御座不放;就有外头一干削尖脑袋想把儿子朝宫里送的人家。可她们谁又想过,宫里糟心事有多少? 范聿能自号柳牍山人在外头卖画,这画工自然超出寻常画匠。先帝喜欢就赞了句,大姐姐李贤也顺口说好。不过随口一句话,之后她们自己能不能记得还要二说呢,底下人却当成头等大事。原不过是修补重画的事,就算范聿现下是军器监右丞也能暗地里拜托一下。可谁叫范聿不仅是秦王的表姐,秦王还现管着军器监呢?内侍省的掖庭那里洗坏了,内府局既不肯得罪人又不想担责,只好跑到凤后面前叫屈了。 “这么点小事也来烦凤后,”李凤宁故意脸色一沉,“还要你们干什么?” 书房中众人这才发现李凤宁站在门口。相对于凤后略微愕然后的浅笑,背对着门口的两个身体一震,忙不迭地回过身来行礼,“见过秦王殿下。” “没听懂我刚才说什么?”李凤宁故意拉长了语调,“要不要我详详细细再解释一遍给你们听?” “下官不敢。” “下官不敢。” 适才还在打擂台的两个对看一眼,异口同声地告罪,又异口同声地告退。 然后李凤宁立刻变脸似的换了笑眯眯的表情,“凤儿给姐夫请安。”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 凤后眉眼间起了一两分笑意,他一边看着李凤宁,一边站起身,“封了秦王果然是威风了。” 李凤宁走到他身边,虚扶他的手臂,陪着他一起走向窗边的坐榻。她扶着凤后坐下了,才隔着炕桌坐到他对面,然后她故意正色道:“在上者纵观全局,在下者善尽细务,权与责从来都是要划分清楚的。帐子坏了这种事也来您面前掰扯,还要求您的示下来推卸责任,那还要她们干什么?我养几只鹦鹉,至少还不会搬弄是非。” 两人说话,不用吩咐就有宫侍上茶递点心。 凤后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就你那张嘴皮子厉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笑容未去,“说吧,今天干什么来了?” “就不能是我想您了吗?”李凤宁咧开嘴。 “你再不说,今儿就别开口了。” 凤后似笑非笑地来一句,瞬间就叫李凤宁的表情僵了。 她干笑一声,“有点事想问您,就是……”李凤宁顿了下,突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昨天去了趟魏王府。” 凤后一怔,还剩的几分笑意立刻就散去了。除了微抿的唇仿佛带出那么几分不高兴之外,乍看过去却像是十分平静,“倒是难得。”他的语声也跟着淡起来。 说起来,除了先帝疼妹妹之外,仿佛就没见过谁与李端好的。 大姐姐李贤与李端一同长大,现在却形容陌路。李凤宁外祖的殷家,与李端更是互相都当成不存在。 李凤宁见凤后表情变冷,立时便乖顺起来,仔细把昨日去魏王府的起因经过都细说了,最后才问道:“我昨天看着,她怎么像是突然转性了?跟我说话居然那么有耐性。” 最重要的是,李端昨天说的话是“很正常的建议”。但是这种正常出现在她身上,本身就已经不正常了。 凤后前头细细听着,等李凤宁说完了之后好一会,他却还是静静地看着她,倒把李凤宁看得一阵发毛,“……姐夫?” “你大了。有些事……”连氏眨了眨眼,唇抿得更紧,“也是时候说给你听了。” 李凤宁看着连氏,莫名地心里一紧。 “我知道外头有些传闻,说李端娶莲哥哥是因为他姓殷。”凤后一脸面无表情,“这一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只是谣言。”他也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有点飘远,“她从来对莲哥哥都是一心一意,反倒是莲哥哥对她只是平常。” 李凤宁眨了眨眼,一时间似乎有点难以理解自己听到的话。 李端她…… 不是被迫娶了她爹爹? 那她为什么…… “成亲之后的头三年,除了莲哥哥一直没能有身孕之外,她们妇夫之间……相处得很好。”连氏自小与殷莲亲近,长大之后又同时嫁给姨甥两,因此也知道不少私密事,只是对着李凤宁不好细说只能含混过去,“但那个时候,出了一件事。” 李凤宁心里起了点不好的预感,然后她就听凤后说:“莲哥哥怀着你的时候,有一次突然昏厥。当时太医来了之后,说是突发的心疾,为了保住大人最好是能放弃你。” 暮春时节,午后的太阳底下,原本动一动就能出汗的,但是李凤宁却只觉得一阵阵发冷,“难道……”她甚至没法说完她心中的猜想。 “她当时犹豫了好长时间,等她终于决定放弃你保住莲哥哥的时候,太医已经把莲哥哥救醒过来。”凤后继续说,“而等莲哥哥生了你之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差,直到……”连氏一时黯然,“你大姐姐就把接进宫里来。” 一阵阵寒意从心底往外冒。 她是…… 她父亲用生命换来的? 所以这才是她母亲为什么一直讨厌她,为什么…… “凤宁。”连氏握住李凤宁的手,“凤宁,看着我!” 李凤宁抬眼看向连氏。 连氏异常严肃,“就算我疼你这么多年,就算你从小殷家就疼你,但是在你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包括殷家和我所有人在内,不会有人为了你而放弃莲哥哥。” 李凤宁眨了眨眼,看着凤后,“真……的?” “从你小时候开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凤宁缓缓吸气,又缓缓吐气,心下稍稍安稳了些。 “其实后来我们才知道,莲哥哥不是突然心疾。”连氏轻叹了口气,“是你嫁到北边去的伯父出了事。他与莲哥哥孪生双胞,不论相隔多远都能感应到。” 李凤宁微怔。 这个她倒是知道。 她父亲有个双胞胎哥哥,名叫殷荷,在李凤宁出生之前三个月坠马身亡。这其中似乎并非单纯的意外,李凤宁也是长大后才偶尔听到只言片语,并不知道详细经过。 也就是说,她的父亲感应到了伯父的死亡所以突然昏厥,但是太医却诊为心疾? 那就是说,爹爹的死真不是她造成的? 那李端为什么…… “李端,她爱着莲哥哥,失去莲哥哥的痛苦让她责怪一切。”这一句话,连氏说得不情不愿,“就算太医说与那次昏厥无关,她却还是一直在自责当时为什么没有直接就放弃你。” “所以……”李凤宁的声音忍不住颤抖了,“她一直讨厌我?” “凤宁,”连氏看着她的脸,只是那眼神却像是在透过她看别人,“你跟莲哥哥实在太像太像了。” “……像爹爹?”李凤宁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么?” “现在大了倒是有点像小荷了,”凤后浅浅一笑,“但是你小时候,看起来简直跟莲哥哥小时候一模一样。” 李凤宁只能看着凤后。 那个在他回忆中的人,那个回想起来能令他浅笑的莲哥哥,对李凤宁来说却从始至终就隐在一团迷雾之中。终她一生,无论她愿意放弃什么,也无法再见一面的人。 凤后目光中隐隐流露出厌恶,“她无法面对你,所以她把你丢在安阳,自己逃去了燕州。” 李凤宁又是一怔。有好一会她甚至下意识屏住呼吸。 原来是这样吗……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她的生母不是因为娶了讨厌的男人而厌弃那个男人生下的女儿,原来她是因为太爱她的夫君以至于在他离世后看到一张相似的脸。 那么,她最大的错就是跟爹爹长得很像? 这两年已经很少出现的愤懑与心酸再度蠢蠢欲动,虽然瞬间就被一股可笑与荒谬混合成了她都不知道如何去描述的古怪。 “凤宁?” 李凤宁抬眼,在看见凤后关切的眼神后她习惯性地拉起嘴角,“姐夫,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李凤宁微顿,“意外而已。” 连氏又仔细看了看李凤宁的神色,见她确实不像堵在心里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又拍了拍她的手。 “没有她,还有大姐姐疼我,爹爹不在了,还有您疼我,不一样母父俱全?”李凤宁怕他不信,“比谁又差什么了。” “这种虚话说给你姐姐听去,她爱听。”凤后却显然不要听哄的,“你给我乖乖地娶个好郎君,比什么都好。” 说到这个,李凤宁就心里一虚,连忙说道:“姐夫您说娶谁,我就娶谁。” 凤后眉头微蹙,“当真?” 李凤宁心里一跳,这时候却只能嘴硬,“娶回来也是孝顺您的嘛,当然是您挑谁就是谁了。” “就知道嘴上说得好听。”凤后横了她一眼,“也罢,横竖你还有一阵才出孝。婚事再说,秦王殿下先给我跑个腿。” “跑腿?”李凤宁眨了眨眼。 “前两天缴了新茶上来,你拿点回去,再帮我送一点到我娘家去。” 连家? “好。”李凤宁当即点头,然后她眼珠一转,“那……叫无疾陪我一道?” 凤后眉头一皱,看了她一眼,“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本卷比较寡淡,也比较短,基本上就是些家长里短交代一下,算是给上卷到处乱跑和下卷狂风骤雨之间喘口气。 还有,为什么我这么话痨!计划写2k,写完都3k5了!!! 第190章 在马车上 虽然世上可能没有人会相信…… 但她确实从能记事起,就一直在嫉妒李鸾仪。 李安挪动了下身体,让自己正坐的姿势更端正些。 “这么拘谨干什么,我又不是你母皇。” 然后坐在对面那人就乘她不备抬手一推,李安就向后倒进一堆软垫里。 亲王车驾果然不会偷工减料,又或许仅仅是这位新晋秦王不喜欢委屈自己。软垫加上褥子,任谁陷进去之后,都没法立刻爬出来,更何况行进中的马车本身一直在摇晃,于是李安扑腾好一会才终于稳住身体。 “哈哈。”然后她对面那个始作俑者的坏人显然完全没打算顾她的颜面,对着她直接笑出了声。 李安脸上微红,但是在那个坏人微挑了眉的一眼之下,只能乖乖躺回去继续保持斜卧的姿势。 因为…… 她十分肯定就算她能在这段软垫上保持正坐的姿势,这个坏人也一定会再把她推下去的。 李安索性仰起脖子,打量起这副亲王车驾的内饰来。 因是暮春时节,车厢内的图案都与花草有关。绘着竹子的黎色窗纱滤走了暮春过于明亮的日光,虽然略微暗沉倒也清爽了几分。 坐在她对面那个人虽然是这副车驾的正主,却将主位让了给她,自己坐在更靠近门口的地方。她的黑纱冠上饰着七串彩色玉珠,一身胭脂色的大袖深衣上吊着或金或玉的坠饰。 虽然她穿得如此隆重,人却背靠着车厢壁,左腿屈膝右腿伸直,坐得全然没个正形。可即便是这样,李安还是坚定地以为,任何一个进入车厢的人,都会首先将目光投到她身上。 而这种看法,绝不是她的自卑感在作祟。 因为在她到现在为止十六年的生命里,无论是她的祖母,她的母父,朝中大臣,还是宫中的宫侍,已经有无数个人用无数次经历向她证明了这一点。 “无疾,考考你。”李凤宁懒洋洋地开口,“姐夫叫我去连家,是为什么?” 李安略怔,仰脖子看向李凤宁。 她唇角虽然是向上弯起的,可那双眼睛却流转着一抹冷光。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李安却知道她在不高兴。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安陡然呼吸一滞,随后心跳微微地加快起来。 “我又不会吃了你,”她似乎也发觉李安的不安,语声里带出十分的无奈,“你紧张什么?” 李安一阵赧然。 离她大约两尺多远的这个人,是一个比她的母亲还要耐心呵护她的人。她当然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害她,只是有一点下意识的心悸而已。 自从前年去过燕州之后,这个人的气质就开始悄悄地转变,而今年自驲落回来之后,她的那种转变就愈发明显。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有这种感觉,李安总觉得,她在特别不高兴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叫人连汗毛都竖起来压力。 虽然李安只在书上见过那个词,却莫名地以为可以称为“杀气”。 坐在她对面那人见她好久不说话,又淡淡扫过来一眼。 “因为,因为父后与你亲近?”李安努力收摄心绪,集中到她的问题上来。她迟疑了一下,又补了半句,“你晋封秦王之后,父后依旧与你亲近。” 说这话的时候,李安心里掠过小小的不安。 她再孱弱,到底也是长于宫中,这种最寻常的利害关系还不至于看不出来。只是她也知道李凤宁是真心孺慕着凤后,比她这个庶女更像凤后的亲生孩子,所以李安十分不确定李凤宁到底会怎么看待她的答案。 “很好。”但是李凤宁的反应却出乎李安的意外,她十分平静地说,“然后?” “连家也能更……”李安张了张嘴,声音轻到几乎无法听清楚,“安稳些。”她低垂下眼,几乎都不敢看李凤宁。 “嗯,还有呢?” 李安一呆。 还有? 她抬起头看着李凤宁。 还有吗? “无疾,你太小看连家了。”李凤宁微一顿,“连氏只别跟安阳最盛的那几家比,放到哪里都是头一等的人家。连翰年轻时在凤氏学堂求学,得凤氏前任山长亲口赞过一个‘仁达’。她受封凤阁大学士还是在姐夫嫁给大姐姐之前,她那两个女儿能出仕也不是靠举荐,而是自己实实在在考出来的。” 李安又呆了一下。 凤后连氏的母亲叫连翰,是凤阁大学士她知道。凤后的两个姐姐,她就只知道官做得挺大。原来…… 连家这么厉害的吗? “我先前也有点想不明白,因为连家年长的几个嫡子都已经成亲了啊。”李安挣扎着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才以为父后是……” 她完全不怀疑凤后的一举一动都是为李凤宁好,所以一听凤后叫李凤宁去连家,立时三刻就联想到李凤宁的正君还没着落。可眼下只剩一个适龄的庶子又显然不可能,所以刚才她想了半天,才挤出那么个理由来。 “是啊,嫡子都已经成亲了。”李凤宁显然也知道连家庶子要进宫成为李安侧室,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安,“庶子倒还剩了一个。” 看着李凤宁戏谑的表情,李安慢慢涨红了脸,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来,“我,我今天是去看望外祖母的……” “你明白就好。”李凤宁抿唇一笑,“然后,最多也就是再见一见自家表哥是吧?” 那个定给李安的庶子,比她大一岁,也算是她的表哥了。 “好了,不说这个。”李凤宁笑够了便转开话题,“对我来说,就算是没有好处,只要是姐夫开的口我就一定会去做。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上你吗?” 李安抬起头,看着李凤宁,茫然地摇摇头。 “去驲落之前,我答应过陪你出宫的。”李凤宁说,刚才目光里一闪而逝的冷芒再度出现,“而我从驲落回来已经快要一个月了,你为什么不要求我履行我们的约定?” 李安微怔,前半句让她忍不住一笑的,听到后半句却是一僵。 她…… 不是不想出宫,而是根本张不了口。 母皇不应该被这种小事打扰,对着父后她也不敢说。而无论是父君还是她身边的宫侍,一旦听她说想出宫便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所以她希望了好久的事只敢跟李凤宁说,但是李凤宁在答应她后不久就远赴驲落。等她回来都是半年以后了,李安都不以为她还记得。 “无疾,从我们出生开始,就被迫要接受许多东西跟着我们一辈子。”李凤宁轻叹了一声,认真地看着李安,“而另外有一些,却是无论如何努力都得不到。”她略顿,“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根本无法改变那些事实。” 李安眨了眨眼,看着一脸认真的李凤宁。 说出去只怕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知足,但是李安并不喜欢自己的身份。非要是庶女的话,她希望自己的母亲只是个普通人。如果还是一定得姓李的话,她更希望自己与李鸾仪换一换身份。 但是,包括她在内的这世上所有的人,没有人能挑选自己的母亲与生父。 “我已经走到了我可以到达的最高点。”李凤宁眉头微蹙,“但是你还没有。你面前的路会越走越窄,总有一天所有人都只能跟在你的身后,没人可以为你领路,更加没有人可以与你并肩。” 李安不安地咬住嘴唇。 她当然知道李凤宁在说什么。 二十年后的现实,随着李凤宁的话语突然清晰起来,于是那种刻意被她忽视和埋藏的紧张和不安也鲜活起来。 她连书都读不好,将来要怎么…… “你很聪明。下棋看的是谋略和布局,所以你在这方面至少很有潜质。而且你很细心,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只是缺乏判断的要素,而不是看清问题的能力。”李凤宁略顿,然后加重了语气,“无疾,你是个好孩子。” 鲜少有人这么当面称赞她,于是李安不出意外地开始不好意思了 “就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当你压抑自己的想法时,我就会觉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才不想提醒我去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 李安心里一急,“姨,我没有,我不是……” 李凤宁竖起一根手指,制止她继续往下说,“然后,当我想来想去都没找到自己错在哪里的时候,我就会认为,不是你开始讨厌我了,就是你认为我是一个会背弃承诺的人。”李凤宁一顿,“通常情况下,我会生气,然后觉得今后没必要再与你往来。” 李安眨了眨眼,她看着李凤宁,或多或少地开始有点明白她想说什么了,然后立刻就问了出来,“那,我该怎么做?” “我如果生气,我可以来问你,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跟我一样。”李凤宁抬起手,像是在抚摸某种看不见的壁障一样,在离李安大约一尺的地方上下移动着手掌,“无疾,别躲在你自己的壳子里,出来,然后去要求别人,去给人家一个了解你和接近你的机会。” 李凤宁是为她好。 关于这一点,李安自始至终就没有怀疑过。 虽然她要求的事听上去好像很困难,但李安仍然深呼吸了一次,仿佛许诺下什么天大的承诺一样,十分郑重地用力点头,“好。” 她这副模样看得李凤宁突然笑了一下,“真是的,你要不是大姐姐唯一的女儿,我就把你拐回家去算了。” 什么拐回家…… 她以前也说过她像小郎君的。 李安压低眉头,却只敢用眼神表达她的不满。 她哪里像男人了?她身体再差,也是个女人好不好? “小丫头,你成天想些什么呢?”李凤宁笑意更深,“我把你当妹妹看啊。” 这,这样啊…… 李安一怔之后,也跟着浅浅笑了起来。 其实她也是啊,一直都把李凤宁当姐姐看。 否则,李鸾仪那个人还有哪里是值得嫉妒的? 第191章 再遇凤七 连家后花园的石桌边,凤未竟与一个年级相仿的男人对坐着。 凤未竟因身体不好,素来就不喜欢热闹的打扮。所以即使暮春时节满园芬芳,他却依旧是一身浅青月白。他虽然气色很差意态却十分悠闲,配上那双通透明了的清澈眼眸,只坐在那里就有了点超然物外,并非凡尘之人的意思。 而坐凤未竟对面那人,单论容貌却是要比凤未竟艳上好些,偏眉眼间又别有一股沉静的味道,看着就叫人心生亲近,居然也没有被凤未竟遮掩过去。 凤未竟拿起白瓷茶轻抿了口,浅浅一笑意有所指,“凉月表弟好生悠闲。” 其实在离家之前,凤未竟跟家里说的就是“去安阳看看太医能不能医好他的宿疾”。虽然途中他“稍稍”绕了点路,估摸着小半年过去后,邵边那里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横竖他草原也看够了,便雇了马车再换船来到安阳。 凤阁大学士连翰年幼时在凤氏读书,与凤未竟的祖母是同门的师姐妹。而连翰的女婿又与凤未竟的父亲是表兄弟。因为有这两重关系,所以连凤两家一直都十分亲近,于是凤未竟到安阳之后便住到了连家。 坐在他对面那人名叫连凉月,其实是他表婶的庶子。虽然血缘上没有关系,不过凤未竟喜欢他的性子,因此没多久就熟络起来。 今日也是连凉月特意请了他过来园子里赏花。 “不过是出来喘口气罢了,一直闷在屋里没意思。”连凉月嗓音轻软语调平和,听着倒像是真心实话,只是他眼神似乎总是朝花园门口飘。 凤未竟不由得抿唇一笑。 他往敦叶城的时候被船家欺骗,险些困死荒山的时候为人所救。那位救命恩人总是喜欢逗弄她同行的弟媳,一路旁观着的凤未竟也算是品出几分趣味来。 “听说今天府里有外客要来?”凤未竟抿着唇,毫不掩饰他的戏谑,“咱们坐在这里撞见外人就不好了。不如先回去?” 眼神尽顾着花园入口那边的连凉月,听了凤未竟的话先是一呆,目光里露出几分失望几分不好说出口的急切。只是当他转眸过来之后就立刻发现凤未竟的故意,顿时羞恼起来,可偏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脸上泛起一点淡红。 凤未竟更乐了,“或者我先回房去?来的那位是你表妹,不算是外人了。” 表妹倒是表妹,只不过是订了亲的表妹。 如今谁不知道,凤后将他姐姐的庶子定给当今陛下唯一的皇女了? 虽说连凉月只是侧室,可是宫里传来的明确消息是,那位皇女可是连个通房都没有的。据说她性子谦和,模样也不错,又有凤后这个亲舅舅看着,对连家庶子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来说,真是一门好婚事了。 而昨日秦王递了帖子过来,说是今天陪皇女过来“探望外祖父”,今天连凉月就邀他“赏花”,直叫凤未竟肚里暗笑,这两个果然是该凑在一起过日子的人,想法居然一模一样。 连凉月哪里还能看不出来凤未竟的意思,他面上更红偏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瞪了他一眼。只是他青春美貌,双眸水润面上羞粉,这一瞪哪有丝毫威力,倒更像是抛媚眼,只看得凤未竟浅笑出声。 两人正说着话,花园那头居然真有人声过来。 凤未竟虽体谅连凉月一点小心思,到底他也是大家公子,如今又住在亲戚家更要格外注意规矩。因想着如今两人也没带小厮,大喇喇地坐在花园里摆明一副等人的样子不太好,便有意想拉连凉月起身走两步,装作偶遇然后还能说两句话。 只是他才一起身,就觉脑后一勾,头皮被扯得一痛。他顺手摸过去就摸到树枝。 好像是旁边一株绣球的枝条? 因发髻被死死勾住,转一点就觉得头皮扯得生疼,凤未竟根本没法自己弄下来。 “表哥……”想要帮他的连凉月奈何比他矮了两寸,根本看不到他头顶的情形,他踮起脚尖试了试之后就说,“你等等,我去叫人来。” 连家虽然清贵,却并不豪富,园子能有多大?两人说这一两句话的功夫,那头的人声就已经靠拢过来。 前头引路的那个正是连凉月的嫡姐连睿,后头跟着两个年轻女人。略瘦弱点那个穿青,高一点的那个着红。 “咱们园子里那棵……绣球……”不管原本连睿为什么要引人朝这里过来,在看见石桌边的情形不由呆滞了下。 凤未竟被枝条勾住发髻,动弹不得。而连凉月正提起裙子想要跑去叫人,他一抬眼见面前来了好多人,惊讶得连手都忘了放下来,居然就保持着手提起裙子露出绣鞋的样子呆愣在那里。 整个园子,突然静到一丝声音都没有。 最后还是那个穿红的轻笑出声,“无疾,你未来的小郎君挺活泼的嘛,我放心了。” 顿时就有两个人面红过耳。 而凤未竟却也是一呆,他下意识朝那道熟悉的声音看去,然后因为忘记自己的处境而再次被狠狠一扯头皮,疼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 不过到底,还是看到了他想看的人。 真的是…… 她。 凤未竟一时之间有点挪不开眼。 红色…… 果然适合她。 艳丽到像漫天大火一样的颜色,天然地与她合适。在凉州的时候就没见她如此正经装束过,他第一次见她穿红色深衣,凤未竟却只是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只是…… 七条玉珠。 凤未竟心下略略有些发闷,就像他每回心疾发作时一样。 这赤月的天下,能在发冠上配饰七条玉珠的本就屈指可数,而在二十岁上下的却仅只一人。 原来她不姓凤,凤只是她双名中的第一个字。 那边,那个从初次见面起就隐了姓氏的人终于转了头看向他,然后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讶然和意外,“清容?你怎么在连家?”她自自然然越过人群,越过李安和连睿,甚至刻意走了条弧线来绕过连凉月,然后停在他面前。 凤未竟看着她。 她的表情已经转变为一种纯然的喜悦。 没有高傲和矜持,他只能看到她毫不吝惜地向所有人展现她对于旧友重逢的喜悦。 他心下不由一定。 她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谨安。” 即使他猜到她姓李,她就是让整个安阳都为之沸腾的秦王,但是凤未竟却下意识地用表字来称呼她。 是因为她应该不喜欢别人称她作殿下,也是因为…… 他不想这么唤她。 然后,他就看见她抬起手,开始解决他的困境。 以一种…… 虽然没有碰到他,却几乎将他环在怀里的姿势,传来一股淡淡的清雅香味。那带着体温的味道仿佛将凤未竟整个包裹起来,薰得他面上都微微发热起来。 “好了。” 直到他的发髻终于刑满释放,她后退了一步之后那股气息才慢慢淡去。 “总觉得每次见面,我都在麻烦你。”凤未竟抬眸,“有劳谨安了。” 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只是浅浅一笑,那眸子仿佛吸纳了太阳的光辉,“能为清容效劳,是我的荣幸。” 第192章 夜归书房 离开连家送李安回去,再蹭过晚饭之后,李凤宁在宫门守卫见怪不怪的眼神里,掐着点赶在戌正时分宫门下钥之前出了宫。 等她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天早就黑了。 去年冬天乘着她离京的半年时间,好歹是把府里剩下那些侧院都修了,再将正房也一并仔细收拾了一遍,恰好赶在她回京的时候全部弄完。李凤宁住进正房了,范随与梓言自然也跟她一起朝后挪。长史也好幕僚也罢都不在府内住的,因此这个时候前面的大书房里应该已经没有人了。 可窗口里映出的烛光,却告诉她相反的答案。 专门跟李凤宁出去的松烟,要一直陪李凤宁走到二门才会退出去,此刻见李凤宁停下脚步,手里拿着灯笼在前引路的她回身轻问:“主人,我去看看?” “不用。”李凤宁转身向书房走去,一边说,“今天你也辛苦了,回去早些休息吧。” 松烟又替李凤宁打着灯笼,直到她跨进书房之后才欠身行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新造的府邸自然样样都是新的,门扇打开时没有半点声响,也于是李凤宁推开书房门的时候,里面那个坐在灯下的人还是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书房实在太大,即使书案上的灯有六个灯头,照样也没能驱散所有的黑暗。于是那个正认真写着什么的人,仿佛就坐在一片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暗淡里。 李凤宁眉头微蹙。 灯光照亮了那个人粉嫩纤细的脖颈,也照亮了那个人身上毫无任何纹饰的褐色半臂。乌云似的头发只盘了个最简单的髻,然后插了一支云头的木簪。更重要的是,他脂粉未施。 看上去实在是…… 寂寥。 李凤宁并不觉得自己喜欢这样的场景,于是她突然快步走到那人身后,伸手贴上他光裸的脖子,“这么晚还不休息?” 那人显然太过专注于自己正在做的事,因为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惊得身体一震。但是当他按住她的手,抬头朝她看的时候,已经换上了笑容,“凤宁你回来了。” “抱歉。吓到你了?”李凤宁没打算吓他的。 梓言摇摇头,然后仰起脖子看她。 连枝灯都是三面遮挡一面漏光的,因此他只错开一点,整张脸便从明亮里退出来。而那双只是在打量她的眸子似乎被周围的黑暗影响,散发着一股异常沉静…… 也陌生的味道。 李凤宁心里一突,然后想也不想地就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感觉他眨了好几下眼,因为他长长的睫毛刷过她的掌心,然后他才放下笔,把她的手拉下来,“凤宁?” “……你在干什么?”李凤宁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才的举动,只能企图岔开话题。但是她只看了书案上层层叠叠的书簿一眼,就皱起了眉,“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在做?” 宽大到能让一个人平躺上去的书案上,自然堆满了最近叫李凤宁头大无比的各种朝报与衙门行文。现下大部分的簿册里都夹了各式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纸条,而理所当然的,每张纸条上都有同一个人的字迹。 “我闲着没事做,就拿来看看。”梓言起身,把李凤宁拉下来坐着,然后坐到她腿上,“不好吗?” “闲着没事干什么不好,”李凤宁把额头压在梓言的肩上,声音听上去有点郁闷,“挥金如土也好,争风吃醋也罢,搬弄是非都行,干什么花时间在这个上头。” 梓言忍不住笑了,“又来哄人。”他说:“你是看我这身觉得不好?我以为今天见不着你,就懒得费那个心思打扮而已。”他头一低,竟露出几分猾黠的表情,“再说争风吃醋,跟谁?随儿么?那孩子心比谁都宽。谁要跟他争你的宠,一来是争不过,二来自己气个半死他倒还没发觉,所以这个醋……”梓言拖长了语调,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还是让王子去吃好了。” 前头李凤宁听着倒还想苦笑的,最后半句突然收紧圈住梓言腰的手臂。 而梓言却只是顺势更加贴紧她的身体,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把胳膊放到她的肩上,手指伸进她衣领里面触来点去。 “你怎么知道的?”李凤宁抬起脸,看他。 梓言低头,在她唇上舔了一下,然后觉得不够似的又亲了一下,随后才抬头看着她,“你回来快一个月了,都没碰过我。” 李凤宁一呆,最终还是把脸贴到他的脖子上,“他宁愿留在驲落。” 这回换到梓言呆了,他瞪圆了眼睛,“我还以为……”他眨了眨眼,“不过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你总要娶正君的。”梓言语调里的轻松充满着一股“想通了”的味道,“而且我一直都知道,那件事你从来都没有原谅我。” 那件事,指的是两年前梓言拿了东宫的银子,主动离开李凤宁的过往。 李凤宁眉头一皱。她不喜欢他提起这件事,更加不喜欢他用如此平淡自然的语气提起那件事。那只会令她心里泛起淡淡的不安,所以她扣紧了他的腰,“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让你能离开我的。” 这一回梓言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他眸中的光彩愈发温柔,语声也轻软得发甜,“等着你这句话呢。” “之前我一直都很怕自己突然哪一天又做错点什么事,然后你就不要我了。”梓言浅浅地笑着,说一句就在李凤宁的脸上亲一下,一会是额头,一会又是鼻子,“你在驲落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其实你记得有什么不好?只要我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想尽一切办法帮到你,你就不会舍得赶我走。”梓言抬手,抽出玉簪,替李凤宁解下发冠,“然后到我们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我就可以跟你说,其实当年我离开过你呢,但是现在孙女都那么大了。”梓言将手指伸进她的头发里,“你说好不好?” “孙女?”李凤宁唇角一勾,“你先想想女儿在哪里吧。” 梓言示意她松开手。然后他站起来,仿佛为了让李凤宁能看清楚一样,非常缓慢地拉开半臂的系带,然后任衣裳落下去。 再接下去是襦衣,然后是裙子。 最后他把鞋子也脱了。 然后他分开腿,跨坐在李凤宁的腿上。他低头衔住李凤宁的唇,然后有点含混不清地说:“女儿么,多生几次总会有的。” 第193章 改名枕月 平常说话时会把“开府”和“建衙”连在一起说,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有了封地的关系,与只是“郡王居住的府邸”不同,亲王府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衙门。王府内不仅有各级属员、大小官吏衙役,甚至还配有一百金甲护卫。 虽然□□目前大部分都缺员,但是却并不妨碍外间把□□视为李凤宁的官衙。与军器监无关的公文都会朝□□送,秦王封地的各种文书也不会送去军器监那里。初初上手又特别忙乱,于是李凤宁不仅自己忙到出不了□□的大门,还抓了萧令仪过来帮手,反倒是有点把军器监撂给范聿的意思了。 转眼间三月过去了。 暮春四月的白天,太阳已经有了开始预演夏天的炽热,天黑以后夜风却突然温柔起来。混着几种花草的香气的风软软地拂过面颊,舒服得叫人只想再多待一会。所以李凤宁叫人沏了新得来的贡茶,拿着杯子走到她卧房的窗边,推开了窗子。 新月如钩,高挂天际。 略远些的花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虚虚淡淡叫人看不清楚。而贴近窗子的地方…… 站着一个人。 李凤宁拿起杯子小抿一口暖热的茶水,任茶香在口中弥漫,复又转眸像是赏景一样去看那个人。 若是单论容色,整间府邸里…… 不止。 应该是“在李凤宁见过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他。 李凤宁缓缓地眨了眨眼,两次之后,那个人就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越过她和他之间一丈远的距离,出现在与她仅只一墙之隔的地方。 他伸手,却不像旁人那样轻抚她的脸颊,而是五指分开。拇指贴在她脸颊上,食指伸到她耳后,而小指曲起,指尖点在她脖子的动脉上。 这是一个可以像鬼魅一样杀人于无形的杀手,一个可以独力逃出驲落王帐,然后奔袭几千里报信的刺客。更何况他现在眉头紧蹙,他的眼神里充满浓烈的焦灼和渴切,仿佛正在天人交战,但是李凤宁却始终没能找到任何一丝紧张。 或许…… 即使有人从背后刺她一刀,即使她回头看到他手里拿着滴血的匕首,她都仍然会下意识排除他的嫌疑。 “我要睡了。”李凤宁说。 然后对面那个少年却像没听到一样,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要一起么?”于是李凤宁只能再补了一句。 少年瞪大了眼睛,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李凤宁却只是转身到了床边,她脱衣上床后,只一抬头果然看见少年不知怎么居然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地翻过窗子,站在她的床边。她躺在外侧,然后掀开里侧的被角,再回头看他。 容色绝艳的少年吹熄了灯,轻盈地像只猫一样跳上床,然后钻进被窝里躺在她的身边。 规规矩矩地离她好远,即使在同一个被窝里居然可以哪里都没有碰到她。 反倒是李凤宁伸手过去将他拉过来,手臂放在他的腰上,身体与他胸腹贴在一起,腿压在他的腿上,然后李凤宁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想这么做好久了。 一年多以前她背着这个少年渡海,在冰冷的海水里生死与共,变成一种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可以理解的牵绊烙进她和他的心底。那之后,少年异常直白地说喜欢,而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她却一退再退。发觉他偷偷摸摸睡在她身边以后,她几乎夜夜与梓言同眠,只为避开这个少年。 他在一个扭曲的环境里长大,从来接触过任何正常的感情。即便李凤宁明知道他心防太重,除了自己以外或许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以陪伴一生,李凤宁依旧不想利用他那种不正常的信赖。 但是她这种做法,显然深深刺伤了这个少年。然后她对他的刺伤在累积了整年了之后,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狠狠反击回来。在凉州江夏,他居然自愿被捆绑然后躺在她的床上。是她的推拒才让他如此自伤,但当时看着他不解的眼睛时,李凤宁能说出口的却只有“为什么不爱惜自己”。 然后就是驲落王帐。 阶下囚的日子实在难熬,而李凤宁知道,她能够冷静到谋划劫持驲落大汗的计划,不是因为他出现在帐子里。而是因为…… 出现在帐子里的人是他。 换了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将她的理智拉回来,更不要说谋划这种大事。 但是当她终于回到锦叶草原的时候,理应在凤未竟那里养伤的他却失踪了。这三个月以来李凤宁一直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但是这个少年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认为她回到安阳之后就会赶他走,所以一直不肯出现在她面前。 直到今天。 “凤宁?”或许是她抱得他不舒服,所以他迟疑着,轻轻叫了她一声。 “我希望你爱护自己的身体,我希望你能为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要为了我去挨冻受伤。”因为太明白这个少年的忍耐力有多强,所以李凤宁只想一次把话全部说完,因为她不想这一次变成她最后一次见他,“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会死在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答应你,你就不赶我走?”少年轻问,语调异常地平稳,平稳得简直像在确认交易的条件,“我可以留在你身边,进你的屋子,睡在你的床上?” 换到任何人耳里都只会觉得诡异的对话,李凤宁却只勾了下唇角,“嗯。” “那好。”少年的语气郑重到只能用破釜沉舟来形容,“我答应你。” 李凤宁忍不住笑了下,“我把你的名牌和一万两银子送给谢云流了。” 少年身体陡然一震,呼吸粗重起来,而当最初的肌肉僵硬过去后,李凤宁发现少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只能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少年的背,试图安稳他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然后,是少年下意识压到耳语般轻的声音。 她怎么知道谢云流是解百忧的主人? 很简单。 因为她知道这个少年探查消息的本事。 收到往燕州府衙书房偷盗证据的任务之后,解百忧之主令少年去试探真假。第一次查探之后没有可疑之处,而当真正去偷的时候,他几乎被开膛破肚,不是遇上李凤宁就死定了。 能在最关键的时间点上“恰巧”派士兵在书房守候,第一,必然与解百忧相通,第二,也必然在府衙内身居可以调动士兵的高位。 再者,李凤宁从隐岛上起出来的财货,后来证明是谢家的。 可谢家有谋反的过往,朝廷不可能不多加注意。既然朝廷从来都不知道谢家富可敌国,那么钱财的来源就十分有可能并非正道。而相比起从官仓里偷粮自肥,解百忧不仅来钱更快,而且还能在谋朝篡位时发挥巨大作用。 最后,则是燕州宁城里那些太过明显的新政。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家族不止开设杀手组织以敛财,还监守自盗侵吞公物的时候,只要她不想谋反,或者单纯只是认为没有胜算的时候,李凤宁只要把自己代入就能知道对方的打算。 第一,架空身为燕州太守的母亲,填补和挽回过去的错失。 第二,杀光解百忧所有成员,让这个组织彻底消失。 “猜的。”李凤宁早在去年从燕州回来以后就猜到,后来又花了不少功夫去细细论证,不过这些就不用跟他说了,“谢云流是聪明人,她不会选择跟我对立,所以你安全了。” 被她搂在怀里的少年,只是用长长地吐了口气来作为回答。 “凤宁……” “嗯?” “我可以不叫‘十四’么?” “也对,是该改个名字……叫‘枕月’如何?” “好。” 作者有话要说: 2016.3.18 想来想去,安宁跟李凤宁重一个字,是挺奇怪。而且太普通。 so,还是改叫枕月吧。 第194章 自家兄姐 盛德元年,八月十五仲秋佳节。 自那位叱咤风云的殷大人过世后,殷府一下子沉寂下来。虽然姐妹俩与她们四女二媳单独哪个都能独当一面,可在外人眼里到底有些不放在眼里。所幸这家人也不是喜欢死扒着高位,情愿冻死也不愿下来,正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一年恰是殷雪楚携了夫郎回京述职,碰巧在御史台的二房长女殷悦安也得了闲,殷雪秦便命府下好好预备,打算一起过个团圆节。随妻主赴任去了广宁县的老五殷悦潇听说后也赶了回来。 他只上下嘴皮子一碰,“去跟凤宁说一声”之后,新晋的秦王就辞了宫中赐宴,大清早地就来了。 因没有外客,所以殷家各人也没有聚在一处。李凤宁去给两位姑母请安之后,照例便是直扑殷六的院子。殷家下人也是见惯了李凤宁的,一路过去只听到不断的见礼,甚至殷六院子里做粗活的几个老仆也只笑眯眯地问好。也所以李凤宁又照往常那样连门都不敲直接走向殷六的书房,然后就听到一声刻意压低了的怒吼。 “跟你说了又不信……你要去哪里诉苦都随便,但是你给我听清楚,你踏出殷家这个门口就不要想再回来了!” 李凤宁脚下猛一顿。 声音自然是殷六的声音,至于正在与她说话的那个人…… 对了,殷六已经成亲了。 李凤宁还是愣了愣才想起来。 殷六原本定好了前年就要成亲的,因国丧推迟了一年。李凤宁因驲落的消息走得挺急,错过殷六喜筵的她老是会忘记她都已经有夫君了。 这位新姐夫的母亲姓蒋,是光禄寺的少卿。因管的是朝会、祭祀那一茬的事,所以李凤宁虽能认得那张脸话却没说过几句。她对蒋氏自然更陌生了,还是到殷六谈婚论嫁的时候,李凤宁才知道那位蒋少卿原来还有个儿子。 听殷六口气,也知道那书房里现在的气氛不会太美妙,于是李凤宁只好在书房外面扬起声,“小六,你在吗?” 不一会,里头走出个年轻的男人来。十□□正是好颜色的时候,这蒋氏又穿了一身桃红,愈发显得鲜亮起来。只是他眼睛周围一圈有点发红,下巴却扬着。 李凤宁只扫过一眼便垂下眼避过去,低了头缓声道:“六姐夫。” “想必不用我说,秦王殿下也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恕我少陪,请殿下自便。”蒋氏说罢,便一扭头朝院子外头走了。 这生硬的态度…… 李凤宁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妇夫口角,她被殃及池鱼了? “小六,我进来了啊。”李凤宁终于反应过来不能再像小时候那么随性,虽然她也只是出了个声,没等殷六答应就走了进去。 书房…… 整齐多了。 殷六要管整个殷家门下的生意,再加上衙门里的公务,所以她的书房常年都堆满了各种书册账簿。最多的时候简直能叫人没法下脚,而现在却是贴着殷六的椅子添了扇形的架子,又扩大了她的书桌,至少榻上和地上都挺干净的。 连姑父都没法叫殷六把书房收拾了,新姐夫嫁进来才一年功夫就做到了。 挺能干的。 许是李凤宁感叹得太露骨,招来殷六一个白眼。她像是怒火未熄的样子,满脸山雨欲来的阴沉冷怒,于是就连白眼也跟怒瞪似的。 换了旁的谁都要退避三舍,偏李凤宁就当没看到似的。她眼睛再一扫,看见卧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立刻便眉开眼笑。她走过去将那个如今才十三个月大,却在两个月前就办了周岁宴的孩子抱起来,在他嫩嫩的小脸上亲一口,“儿子,小染露,一个多月不见,想不想我啊?” 去年离京之前,李凤宁仗着孩子在她府里养着,抢先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染露。等后来殷六再想改,已经来不及了。这孩子只听到“染露”才会有反应,叫别的根本不理。 “你又胡说。”一旁的殷六开口,仿佛听着李凤宁的话又勾起什么回忆,语气更不好了,“喜欢就自己生一个去。” 李凤宁瞟了她一眼。 去年殷六把怀了身孕的拾筱送到她那里,拾筱在七月初一生下殷六的庶长子。李凤宁因与殷六亲近,又实在喜欢这个孩子,从来都管他叫“儿子”。先前孩子还小怕不好挪动,直到半岁之后,才把这孩子送回了殷家。 “如果多西珲没骗我的话,”李凤宁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怀里的孩子,一边把他小手所指的任何东西递到他手里,语调是十分的轻松,“我的孩子差不多也该满月了。” 身后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凤宁你……” 李凤宁抬眼瞄了殷六一眼,没说话。 “胡闹!”殷六低斥一声。她虽然皱紧眉头,却不见了先前的怒火。 “先帝是我的姨母,在我心里,我守丧只需要一年。”李凤宁虽然脸上表情未变,声音却一冷,“而多西珲,那个时候我是真心想娶他作正君的。而且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别的方法能说服大姐姐和姐夫。”李凤宁看了殷六一眼,“不过我没想到他会怀孕。” 孩子即使听不懂李凤宁在说什么,也仿佛能感觉到气氛的沉重,不安地咿呀了几声,李凤宁连忙低头哄他,直把他哄笑了才再度抬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又不是少了他就不活了。”李凤宁勾起嘴角,拉起一抹嘲讽的笑。 殷六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只是继续肃着脸紧盯着她。 “小六,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打算自暴自弃。”就算李凤宁也没法无视那灼灼的视线,于是只能叹口气,“我刚回来那阵子的确消沉过,但后来是随儿劝醒了我。或者这样?”李凤宁眼睛微眯了下,声音略略有点发狠,“我要娶一个比他更好的夫君,我要好好地过日子,我要他有一天为他的选择后悔。”然后她的表情跟着语气一松,又变回之前那副笑眯眯逗孩子的模样,用哄孩子的语气对殷六说:“这样你放心点没?” 殷六到底是没绷住,眼中漏出一丝笑意,“所以,你就看上凤家那位公子了?” 这回换了李凤宁结结实实地一呆,“……你说谁?清容?” “‘清容’啊……”殷六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凤未竟的表字,然后说,“最近京里到处都在说这个呢。” “说我和清容?”李凤宁眉头一皱,“为什么?” 殷六一挑眉,“你自己算算,今年你二月底回到安阳之后,见过他几回了?” “哪有几回?”李凤宁也跟着她挑眉,“三月我就没怎么出门,也就是姐夫叫我去连家送点东西才遇见他。后来他托我去请太医,陪他去过太医院几回。之后他为这个事请我一回,我又还过一席。统共也就……”李凤宁一边说一边算,等算清楚了自己也心虚了起来,“呃,七回……” “如今八月才过去一半,统共一百四十多天里得见过七回。”殷六似笑非笑,“算下来二十天就能见上一回。你自己说说,人家知道之后会怎么想。” “我还约了他后天赏菊呢……”李凤宁干笑,“要不我寻个借口说不去了?” “你讨厌他?”殷六显然十分意外。 “讨厌倒是没有……”李凤宁眉头压低,似乎有点理不清的样子,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神飘远,“而且他平时看着挺明白的一个人,就是会时不时地冒点傻气。” 譬如,被船妇骗下去去看枫叶。 譬如,他在枫林里看见她之后,拿着帷帽的手就举在半空,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戴上。 又譬如,好好地坐在园子里说话,头发都被树枝勾到。 殷六挑起一边眉,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自觉这话题走向不对,立时就白眼一翻,“我有什么好说的,你呢?”她说,“大过节的,什么事大不了的,还跟你夫郎撒气?” 前头表情里还带着点谑笑的,一听李凤宁提刚才,殷六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觉得染露是你的儿子。我怎么说,他都不信。” 怪不得刚才那副话里带刺的样子呢。原来是以为殷六替她背黑锅? 李凤宁眨了眨眼。 不过,平心而论也很难怪人家会误会。 李凤宁向来就与殷六好,也因为她自己就喜欢孩子,所以格外喜欢染露。再说这么个周岁的小孩,能吃多少用多少?李凤宁养范随都不惜银子了,何况现在宽裕了十倍不止。 再加上她又是抢着取名,又是人前人后地叫儿子,蒋氏不误会才是怪事。 自己一时轻狂倒闹得殷六妇夫不合,李凤宁一时有点讪讪,只是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干笑了声,“要不你真把染露送给我当儿子?” 殷六先是一怔,然后被她气笑了,“你嫌事情不够多就跟你大姐姐去多要点活来干,这种话也说?闲得你。” 李凤宁眉头一抬,正要说话的时候,书房门口进来一个男人。 他看着比殷六和李凤宁都大些,眉眼间却与两人十分地神似,叫旁人一看就能猜出是兄妹。他一进屋,看了两个人一眼,“你们俩吵什么呢?外头都听见了。” “哥,小六她欺负我。”李凤宁怀抱着染露朝男人身边凑。 能叫李凤宁叫哥的,在殷家一共两个。 大房的殷悦鸿远嫁和州泉城,是这回仲秋节唯一没回来的殷家人。而现下这个则是二房的殷悦潇,特意从广宁县赶回来过节的。 殷悦潇在堂姐弟几个里排行第五,只比殷悦平大一岁,所以从小就与一个堂妹一个表妹十分亲近,否则李凤宁也不会在两年前就因为他随妻主上任而眼巴巴地跟去广宁小住一阵了。 “小六,你倒是坐得住。你那夫郎红着眼睛朝姨父跟前凑,又不肯说是什么事,那小模样看着我都不忍心呢。”殷五语声爽脆,可怎么听都有股子不怎么高兴的意味。 殷六眉头一皱,复又沉下脸去。 殷五说完这个,又说挽着他胳膊的那个,“凤宁,你那些闲话连广宁都听到了。”他说:“你有没有那个心都给我装得像一点,还有三个多月你就出孝了,你急的什么?什么龙公子凤公子,你真想见他也给我遮掩一下。” 李凤宁倒是想反驳的,却在看见殷五眉头一皱,她立刻便答应。 “我知道了……” 第195章 崇文赏菊 虽然明知道连殷六都会提起这事,显然是外头闲话传得挺厉害了,虽然明知道殷五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件事才特地从广宁赶回安阳,李凤宁却仍然没有拒绝。。 城南的崇文馆,是个赏菊胜地。 崇文馆是国子监下所属的外监舍,平常给监生们读书论道,春闱则让赶考学子落脚。这地方本来是只给国子监生用的,但是因为领着崇文馆莒舍监喜欢莳花弄草,种的菊花整个安阳都有名。凤未竟听说之后就想进去看看,于是便央到了李凤宁这里。 那又不是什么专供人游玩的庭园,没个监生陪着是进不去的。偏巧李凤宁在国子监待过,也能算是个监生,所以便说好由她陪着着去了。 八月十七日,城南崇文馆内。 栏杆之外围墙之间,方寸之地内有一株菊花静悄悄地绽放着。菊花色作鲜黄,中间的花瓣密密地集拱着,外沿却仿佛有谁拿了画笔随意挥洒一样,肆意地向四周喷洒出去嫩黄的细长花瓣。 李凤宁本来就只是个引路的,因此倒是把目光放在身边娇客身上多些。 凤未竟似是十分喜欢菊花的样子,完全没有掩饰他神情里的喜悦,偶然见到墙角这株,他竟好像忘了身边还有旁人似的,加快步子几乎像是小跑了过去。 “谨安……”他回头脸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但是话到唇边却又改了,“你不喜欢菊花?” “一般。”李凤宁也朝那花瞟了一眼,“秋天的话,我还是喜欢……” 话到嘴边,李凤宁险险压住了。 她刚才差点就把“枫叶”说出口了。 那漫山遍野的鲜红,是如此的热烈如此的奔放。而那仿佛将世界都能染成同一种颜色的红,却被被一抹纤细的白影生生压了下去。 那样的场景,实在是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谨安?” 直到凤未竟唤她,李凤宁才发现自己居然发起呆来,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她力图平静地回视凤未竟的时候,在对上他那双清澈到仿佛泉水一样的眼睛时,竟没来由地心里一跳,仿佛被看穿想法似的,倒叫李凤宁有点恼起自己来了。 “烤肉。”李凤宁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眉眼间笑意更显的凤未竟,“冬天吃得太腻又没法动弹,秋天最适合香喷喷的烤肉再加上烫好的酒。吃完之后出去跑几圈马,出一身汗是最舒服的了。” 凤未竟挑起眉,一开始是有点意外的,后来便转为十分的艳羡。 而直到李凤宁看见他的艳羡,才反应过来以凤未竟的身体来说,只怕不要说是跑马了,就算是恣意吃肉都是极少见的事。 话虽已出口,但道歉却是不可以的。 能独自踏上旅途前往敦叶的凤未竟,如果她真的为说了骑马就要道歉,那才是真正在伤害他。 “谨安,你今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有事情?”凤未竟认真地说,“反正我都进来了,舍监也不能赶我出去,你要有事你去忙好了。” “不是。”李凤宁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前天听见两句闲话。” 没错。 正是因为殷五和殷六两个都说起同一件事,叫她不得不一直牵念着,而今天见到本人之后更加七上八下没个是处了。 照平常来说,她会直接就答枫叶的,可今天看着凤未竟的脸,竟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闲话?”凤未竟眼珠一转,眸中难掩好奇,“什么闲话还能叫你记到现在?” “你这话听着,”李凤宁压低眉,“怎么像是在说我缺心眼?” 凤未竟克制不住地弯起唇,“秦王殿下多心了。” 平常谁唤她作“殿下”她都要生气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个眼眸中漾着一丝慧黠,唇角高高翘起的男人,李凤宁却只觉得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在心底泛开来。 她差点就要“嗯哼”一声作答了。 李凤宁眨了眨眼。 她这是…… 怎么了? 三番四次在这个人面前如此失态。向例都是她哄人的,就算对着先帝她也敢耍娇弄痴,但是今天已经有好几回被这人牵着鼻子走。 远远有人疾步过来跟松烟轻说了几句话,松烟转身便道:“主人,厨下说是席面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该用午膳了?”李凤宁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日正中天,看着像是午正了。 她自言自语一句,松烟答道:“是,已经午正一刻,您与凤公子逛了有一个时辰了。” “清容赏个脸,与本王一同用个午膳?”李凤宁朝凤未竟看去。 凤未竟点了点头,他正顺着李凤宁的话要敛衽行礼的时候,突然整个人一晃就朝前扑。 李凤宁心里一跳,竟然想也没想就朝前一接,堪堪把人接到怀里,急道:“清容,你怎么了?” 有好一会,凤未竟只靠在她身上,正当李凤宁急到想叫人的时候,他才低低地说了声,“没事,只是脚有点僵了。” 只是站那么一会功夫,他脚僵到连步子都没法跨。 这个人的身体…… 差到如斯田地。 在凉州的时候就是这样。之前行船的时候他睡得比所有人都早,起得却也比所有人都迟。当时李凤宁只道他大家公子,不好意思与一般女人厮混。但是等上岸之后才发现不是。当时其他人都骑马,唯独凤未竟坐车,但是在第一天仅仅赶了四个时辰的路之后,第二天他就发烧,在驿站卧床不起。没奈何,李凤宁只好留下人和银子,自己先行上路。 “谨安,我……”凤未竟使劲想自己站立失败之后抬头看李凤宁,或许是她表情过于凝重,竟使得他声音局促不安起来,“我没事的。” “能走么?”李凤宁只轻声问。 “再……再一会。”依旧靠在李凤宁身上的凤未竟露出一丝赧色。 大朝会如果时间太长,先帝和陛下都会赐那些老大人坐。而李凤宁也不止一次看见过,那几位年长的大人从太医署叫了司医过来按摩腿脚。 那可不是站一会就能好的。 李凤宁俯身一抄,打横把凤未竟抱了起来。凤未竟低呼一声,下意识抓住她的衣襟。他抬起头似乎想要反对的,却在发现李凤宁挑着眉正看他时,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低下头去,叫李凤宁只能看见他渐渐发红的耳朵。 李凤宁叫松烟前面带路,快步把凤未竟送到铺设好午膳的地方,然后扶着他坐到椅子上。 而等到李凤宁在他对面坐下的时候,他脸上的红霞还没退下去。 说实话,其实仔细看的话,凤未竟长得相当不错。只可惜病弱夺走了他皮肤本该有的莹润光泽,再加上嘴唇都毫无血色,以至于…… 李凤宁眨了眨眼。 他的唇色不均匀。 像是…… 抹过胭脂了? 李凤宁下意识低头,果然看见衣襟上一道红色。 李凤宁再度抬头,这回倒叫她看出些不同来。 他何止用过唇脂? 他还敷过粉,画过眉。他那身藕色比甲和嫣红裙子都像是这一季新出的料子。 凤未竟为了今天…… 仔细打扮过。 咦? 突然之间,有点压抑不住一种名为“窃喜”的情绪。虽然未免她突然笑起来显得太诡异,于是用假咳遮掩过去。 “谨安,这个豆腐……”凤未竟抬眸,难掩讶然。 豆腐? 李凤宁朝桌上一看。 深色砂锅里,一块细白嫩滑、棱角分明的豆腐躺在澄清透明的汤汁里,豆腐上盛着黑色的酱。泉水豆腐是邵边名菜,李凤宁只是想着他离家日久,所以吩咐了仿做一份而已。 “那个厨子可是自称从邵边来的,清容你尝尝?” “谢谢。”在还没有起筷之前,凤未竟朝她笑了一笑。 一瞬间,仿佛有阳光照入清澈的小溪,叫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其实吧…… 于是这个念头突然之间就毫无征兆地出现,然后在李凤宁的脑海里安营扎寨再也不肯离去。 如果先帝给她定的是眼前这个人的话,她是不会有一丝一毫不情愿的。 第196章 清容辞行 如果先帝给她定的人是凤未竟,那么她一定不会不情愿。自这个念头出现在李凤宁的脑海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凤未竟这人温雅有礼,初初见面就挺能给人好感。而坐船那阵,李凤宁又发现他居然十分灵慧通透。这世上多少人读书读傻了,他却能从几本游方杂记里推断出千里之外的地理形态。虽然到最后仍有偏颇,到底叫她叹为观止。 而最叫李凤宁感佩的,却是他强韧的内在。 从小就缠绵病榻,出生起就没断过汤药的人,就算养出一副愤世嫉俗尖酸刻薄的性子也是正常的,但是这些阴暗消沉的字眼哪里能与凤未竟扯上关系。 这人就像是最上等的茶饼,沏成茶汤后看着与别的也没什么两样,只一旦入了口就是满口余香,越喝就越叫人沉醉,越想…… 一辈子都拢在身边。 只是打定主意归打定主意,殷家兄姐说的也没错。她毕竟还在孝期,就算真要去提亲也得等到她出孝再说。 横竖,到年底她就出孝了。 就在李凤宁想着行百里而半九十,完全没必要赶着孝期最后三个月频繁见他,万一节外生枝就不好了,所以十分克制忍耐着不朝连家跑,却不想反倒是凤未竟递了一张帖子到□□邀她曲江池畔亭相见。 九月十一日。 李凤宁的车驾停在池畔亭前的时候,只一下车就看见亭子里一道细瘦的身影。 “清容。”李凤宁快步走进亭子里,扬声招呼的声音里是一片根本没想掩饰的喜悦。 亭中的人闻声回头,他也像李凤宁那样,下意识地就弯起唇角,却在看清李凤宁模样的时候笑容淡去,眉头轻蹙,“谨安。” 李凤宁的笑容也跟着一凝。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李凤宁瞟了一眼凤未竟身后的两个小厮。他们脸生得很,看衣着也不像是连府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用一种防贼似的眼神看着李凤宁。 “清容?”小厮的眼神还没怎么,倒是凤未竟的态度叫李凤宁在相当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我大姐来了,说家里定了门亲事,叫我早点回去。” 李凤宁心里咯噔了一下。 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李凤宁以为她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只是一来她还没出孝,二来婚姻大事向来都是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她再怎么看中人家,也没个自己跟凤未竟说的道理。 所以她就想乘着还有三个月,先把李贤和连氏说服了,等到明年开春,再请仲人上门提亲。为了怕连氏嫌弃凤未竟身体不好,她都已经寻好说客打算先哄得李贤点头,却没想到凤未竟居然对她说,他要回邵边成亲。 “是……谁?”李凤宁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却令短短两个音的句子破碎成两段。 凤未竟像是不忍心看着李凤宁似的,垂下眼睛,然后连声音也跟着冷寂下来,“母亲门下的一位师姐。” 这语调,听着就不对。 去往江夏城的路上,李凤宁整日在船舱里差点闷出病来,便时常故意去逗萧令仪。那时候在旁边看着的凤未竟,虽然从头到尾也没跟她同流合污,却掩饰不了他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一种“看得十分有趣”的味道。 相比之下,眼前的凤未竟却怎么看怎么没精神。他根本不像是回去成亲的,倒像是…… 去等死的。 李凤宁压低眉头,“她不好?” 凤未竟微怔,猛然抬起头又看了李凤宁一眼,随后又垂下眼,“人品和样貌都过得去,至少配我是有余了。” 李凤宁眉头皱得更紧,“但是?” “只是她……”凤未竟拉起唇角,他试图笑的,却只是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无奈,“她是看着我出生的。” 看……看着凤未竟出生? 李凤宁瞠目。 她记得凤氏家学并不是教认字的蒙学,那里应该是只收过了县考的学生。所以那人最少也得三十五六了吧? 凤未竟才多大? 十八而已吧? 他需要嫁一个年纪大到能做他娘的鳏妇? “她,她到现在都一直没娶亲?”李凤宁的声音里透出难以置信。 “原配的那位过世了。”凤未竟眉头一蹙,虽然立刻就松开了,但这回怎么听有种长痛不如短痛,有得被李凤宁一个个问出来,还不如他自己一起说全了,“她有两个女儿,平时家务也有侧室料理着,又想留在凤氏做个塾师,所以才答应为母亲分忧。” 年纪老大,先头夫郎又有女儿,平时家务还有侧室把持着,既做了塾师想必清贫,而眼下凤氏家学里除了姓凤的那几个,也没听说有什么大儒。 堂堂凤氏嫡子,满腹诗书、宽容平和,除了身子差一点之外哪里都能说是一等一的凤未竟,他居然沦落到需要被这么个人用“分忧”的理由才肯娶? “你甘心?”是不甘心是不忍心,更加是愤怒让李凤宁呼吸急促起来,“这么个人,你甘心嫁给她?” 显然并没想到李凤宁会情绪如此外露的凤未竟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他猛抬起头,仔仔细细看了李凤宁好一会突然表情一松。“不甘心,”他的声音又恢复成平常的平和柔软,“又能如何?” “不甘心就不要嫁给那个人。”李凤宁深呼吸一次,在两个小厮冷到像冰一样的视线里靠近凤未竟,“选一个在家世上,在年纪上都与你般配的人,选一个你喜欢的人嫁过去。” 凤未竟显然完全没想到李凤宁居然会说这个,他愣愣地对着她眨眼,好一会才低低问了句。“与我都般配的是谁?”他张了一下嘴,直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粉色,才用几乎耳语一般的声音吐出最后两个字,“你么?” “嗯,就比如我。”李凤宁说,“我虽然读书上头一般,好歹科考是过的了,总归不算是目不识丁。之前那郡王是先帝给的,但能晋封秦王却是我自己挣回来的。论年纪我也跟你差不多,论家世么,我家也传了十多代,族里人口非常不少的。而且我还有钱,夏天用冰冬天用炭都不是事,你就算天天拿人参燕窝泡澡我都供得起你。”李凤宁说了好长一通话,眉头微蹙,“唯一的缺点么,我身边有人的。而且还不止一个,是……三个。” 凤未竟越听笑意越深。 “所以,是我衬不上你了。”李凤宁眉头才一皱,就被凤未竟制止,“谨安你听我说。我出生的时候大夫说我活不过十岁,十岁的时候又说我活不过二十。”他微仰起头,看着李凤宁,压低着眉头,就好像他不舍得拒绝,却又不得不拒绝一样,“就连太医也不敢说我能活多久,只是千叮万嘱不能大喜大悲,不能热不能冷,不能劳累不能辛苦。”他只是句子稍微长了点,就开始喘息,“谨安,也许你前一刻还与我坐在一起说话,只是转身去拿个东西,回过头我却已经死了。” “清容——” 凤未竟语声虽然轻柔,但那双眼睛却很平稳。“好多年前我就在想,我将来的妻主会怎么看待与我死别。她如果不难过,我会不甘心;但是如果她很伤心的话,我又会不舍得。”他抬眸看着李凤宁,目光温柔如水,“谨安,与其让你伤心,还不如我自己不甘心算了。” “那么,你是打算回到邵边之后就不再跟我联络了?”李凤宁沉声,“连书信都没有?” 就算李凤宁最终还是娶不到凤未竟,他的离世依旧会令她伤心难过。而凤未竟显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虽然浅浅的却也是克制不住地叫他弯起唇角。 “清容,我去想办法叫你那个师姐自己开口退婚……” “不好。”凤未竟答得十分干脆。他人虽然瘦弱,意志的坚韧却只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也于是那柔和的嗓音里竟然坚定地半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我……” “她是个好人,如果她受了我的牵累,我会很难过。”凤未竟十分明白李凤宁的要害在哪里,“你也听到太医说过的,我不能激动也不能伤心。” 李凤宁眉头一皱,而凤未竟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她。 “那至少,不要这么急着走。”李凤宁只能叹口气。 “天冷了,就不好上路了。” “救命之恩,人家都是以身相许。”李凤宁说,“你却在我生辰当天跟我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 这回换到凤未竟一呆,“今天是你生辰?” 李凤宁点头,“我不喜欢庆生,但是今天的确是。” “那……好吧。”凤未竟迟疑了好一会,毕竟还是点头了,“我跟大姐说再留一阵。” “那就这么说定了。”李凤宁弯起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197章 噩耗突临 一个不被母父关爱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李凤宁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个。 所以或许就是因为凤未竟的母亲和父亲都实在太疼爱这个儿子,才忧心到不敢放他远嫁。毕竟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凤氏再怎么蛮横,也没有指点儿媳怎么待儿子的说法。而相较之下,凤未竟的师姐既然想留在凤氏教书,就必然要仰凤氏的鼻息。而在凤氏族人的环绕下,就算母父总有过世的一天,也不怕那位敢亏待凤未竟。 所以凤氏妇夫并非不想儿子嫁得好,只是在她们的能力之内,只能做到如此而已。 也所以,李凤宁才拿了自己的生辰说事,非要哄得凤未竟多留一阵不可。只要凤未竟还没嫁给别人就万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凤宁就不信了,她还能比不上那个师姐。 也所以她坐在马车里在从曲江池边一路回家的途中,已经想了好多计划。包括如何以一种更自然的方式“结识”凤未竟的大姐,包括她能请哪位做仲人更易成功,甚至估算着凤未竟最多能拖延的日子,回邵边需要的时日等等都排演起来。 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在踏进府门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门房诡异的目光。 “……主人!”她的书僮毫素等在书房门外,一脸焦急。见她终于回来了,连忙快步迎上来。 而李凤宁却仍然没有打算把注意力分给她的打算。毫素焦急的声音过耳却没入心,只换来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凉州锦叶都护府的申屠镇将有事求见。”因李凤宁走得不慢,所以毫素说得也极快。 李凤宁倒是这回听进去了,虽然脚下只是略顿了一下。 申屠良回京了? 没有户部和兵部的调令,任何官员都不得擅离职守。若擅离了,对文官是罚俸革职,但是像申屠良这种把守边关要务的武将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抹过去的事。 李凤宁又略回想了一下,至少最近的朝报里的确是没提到申屠良回京师。 难道是…… 边关有变? “门房验看过她的身牒之后,就放了她进来,然后我去请了令仪大人过来相陪。”毫素一边跟着李凤宁走,一边又继续禀道。 李凤宁应了声,“不错。” 请萧令仪过来相陪,的确比叫府内的长史过来合适多了。 “主人,申屠镇将不是一个人来的……”毫素陡然压低声音然后加快语速,像是要赶着把话说完一样。 毫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凤宁与毫素两人已经把手指放到了书房的门上。她略诧异地看了毫素一眼,因为她如此急切不安而心里隐隐滑过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门轻轻地打开,然后…… 李凤宁猛然瞪大了眼睛。 书房里还有其他人,但是李凤宁的目光却只能牢牢地粘在书案边那个身影上。 那人背对着她。 即使背对着她,她也轻易就认出他来。 多西珲! 在他背弃她之后,李凤宁从来没想过他居然有一天还会出现在她的面前。一阵阵阴冷的火焰在身体里到处流窜,让她克制不住自己呼吸粗重起来。 不,不可以。 不可以再次为了这个人放任自己陷入那种伤心和痛苦里。 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才爬出来的。 不能再让他影响…… 屋里有人注意到了打开的门,然后一个个地或抬头或转身,然后有人起身行礼,“秦王殿下。” 多西珲最后一个转身,他像是打算扭断自己的脖子一样猛地转头,然后急扑过来,“凤宁,凤宁,救救我们的孩子!”他踉踉跄跄地过来,死死抓住李凤宁的手臂,然后把她朝书案边使劲拉。 满腔的怒火在听到“孩子”刹那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纯然的空白,甚至连房间内那诡异的静默也没有注意到。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她的书案上摆放着一个藤筐。 那种…… 在四只把手里系了绳子挂上房梁,就能当摇篮的藤筐。 多西珲把她拉得一个趔趄。 然后他急不可耐地把手伸向藤筐,拉开了上面一层厚厚的被子。 一个小小的婴儿躺在篮筐的棉褥上。 那个孩子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 既没有哭闹,胸口也没有一点起伏。 “凤宁,这是我们的女儿。”多西珲虽然语调里有着一种异常的兴奋,但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看向藤筐。 女儿…… 李凤宁的手在发抖,到无论她的动作有多缓慢,她的指尖最终还是轻触到婴儿的脸颊。 一丝冰冷从指尖流窜进她的身体,一瞬间就将所有的生气就全部带走,甚至叫她连挪动手指都做不到。 “谨安,”身后响起萧令仪小心翼翼的声音,“到府里的时候,孩子已经……已经没了,所以才没有请太医。” “胡说!”李凤宁从来不知道,多西珲居然也有嗓音这么尖利的时候,“她只是病了。凤宁,你救她。你是赤月的秦王,你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你一定能救她的是不是?” 救……她? 等李凤宁终于能将视线从那个孩子身上挪开的时候,她的身体似乎也稍稍有了点力气。 而那仅有的一丝,在她转向多西珲的时候,也瞬间转化成了怒火。 “多西珲你发什么疯!”李凤宁怒喝,“她死了,她已经死了!” “不是的,凤宁你听我说……”多西珲死死抓住李凤宁的手臂,指甲几乎刺透秋衣,深深扎进她的皮肉里。 “来人!”李凤宁却显然没打算继续听多西珲说下去,而随着她的声音,外头守门的仆役立时走了进来。“这里是我的王府,不是招待驲落王子的官舍,把多西珲给我送出去!” “谨安!” “秦王殿下!” 身后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那一句话说完之后,似乎抽干了李凤宁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她的声音陡然跌到旁人几乎听不清的地步,“所有人都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其中似乎夹杂着多西珲不愿离去的呼喊,但是那些对李凤宁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在房中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李凤宁小心翼翼地伸手,仿佛碰触什么稀世无双的珍宝一样,把那个小小的却也冰冷的尸体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顶好锅盖了。 第198章 周围的人 - 上 待在李凤宁书房里的时间越长,梓言就越能看清楚那一条似乎每日都在变宽的鸿沟。 其实从遣词用字来说,朝报毕竟是叙事的,基本认字的都能读出来。可惜梓言对文章典故都知之甚少,更不要说朝廷里那一大堆的七弯八绕了。而送到门房那里的拜帖意思倒是简单了,但是一个个的显然都绞尽脑汁来展示才华,辞藻华丽的屡见不鲜,用词晦涩的更是大有人在。 而李凤宁的家里,现在还有另外两个男人。 一个范随,在李凤宁心里的地位大约也就是当今凤后才比得上。他手里还捏着李凤宁的钱袋子。而另一个漂亮到不像话的少年,他却能带来旁人谁都不知道的隐秘和消息。即便李凤宁真会对他们有色衰爱弛的一天,虽然梓言自己都觉得完全不可能,他们就算只凭着自己手里的本事也能继续在她身边待下去。 唯独他,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梓言听说“一个驲落男人带着孩子的尸体进了王府”之后,他根本没法继续在自己的屋子里安坐下去。 “前堂后院”是个笼统说法,只是表达宅邸的前半与后半用法不同而已。其实在之前还是仁郡王府的时候,就已经预备着李凤宁将来会有侧室会有孩子,所以除了最宽敞的正房之外,后院内还有好几个独立的小院。 范随的院子,自然是除了正房之外最宽敞的,听说是连小厨房都有。只是梓言从来没有去过而已。所以当梓言走进范随的院子里,即使平时里看上去比较好脾气的桃埙也没想过要掩饰他的诧异,“梓言?来寻我家公子吗?”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喜欢待在后院的理由。 在前头,李凤宁的两个书僮也要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一声“公子”,但是到了后院来,他却只是主人的通房小厮,不要说比不上总管和碧叶了,甚至比这个拿一等份例的桃埙也高不到哪里去。 “随儿……在吗?” “你略等等。”桃埙进去之后一会又出来,然后站在门边为梓言挑起门帘,“公子说请你进去。” 梓言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只低声道了“有劳”之后,匆匆走了进去。 堂屋最明亮的窗下,方榻上坐着一个穿着水色褙子的少年。在魏王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脸还是圆圆胖胖的,笑起来憨然稚气,十足十就是个孩子。而现在,他挺直的脊背让松软的衣服勾勒出纤细的腰,他握着墨色笔杆的手指细长白嫩,他下巴尖尖他眸清若水。就连梓言都不得不说一句果真二八佳人,比起两年前那一团孩气的模样简直脱胎换骨了一样。 “梓言哥哥,”少年盘腿而坐,抬头看见梓言放下笔,指了指他对面,“坐。找我什么事?” 李凤宁在的时候,梓言在书房侍候笔墨挺正常。但她若不在,梓言要敢留在那里陪外客,那就简直是丢整个□□的人。他又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面子,可以叫李凤宁那两个书僮漏话给他听。旁的事倒也罢了,可“带着孩子的男人”又叫他百爪挠心坐立不安,于是便想到随儿这里来探探消息。 只是人虽坐在了他对面,梓言却有点不知道怎么张口。 正在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开口把话头朝前面书房那里引的时候,外头又来了人。 居然是碧叶? “随公子,”碧叶先朝随儿行了礼后,直接开口就说,“前头传话过来,说那位是驲落王子。主人恼起来要赶他出去,令仪小姐觉得不妥,所以叫毫素递个话进来,问您是不是去劝一劝主人?” ……驲落王子? 梓言心里咯噔了一下。 两年前那位王子来安阳的时候,就把贴身的短刀送到李凤宁手里。而她自驲落回来之后,与他亲近的时候有些改变…… 只可能是,抱过别的男人的那种改变。 所以梓言才对“孩子”特别敏感。他不知道多西珲怎么惹恼了李凤宁,也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会死了,但他的确是衷心希望多西珲不会留在府里。 但是显然,这个并不由他做主。所以他只能看向唯一有决定权的随儿。 “为什么叫我去说?”随儿眉头微蹙,“小姐说了赶他走,就赶他走好了。” 碧叶急道:“那是驲落的王子!如果被外人知道了……” “被外人知道了?”随儿的声音毫无丝毫的起伏,还是平时那种柔软,“知道又怎么样?” 然后,不止是碧叶,就连梓言都都愣了一下。 因为随儿的表情,完全不是那种天真懵懂不知世事的样子。他眸光清亮却又十分镇定,且隐隐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味道。 是啊。 梓言这才反应了过来。 真的被外人知道了,又怎么样? 能搪塞过去的理由随随便便就能编十个八个出来,更何况在这件事上李凤宁的确是毫不知情。换到旁人还能忧虑一下会不会沾上“私通外邦”的罪名,李凤宁可是刚刚大败了驲落才回来的。 他要想一想才能明白的事,随儿却是顺口就说出来了。 梓言一时之间心里觉得有些复杂。 这个孩子…… 不,他早就不是孩子了。 或许梓言从一开始就小看了他。 即使他天真烂漫,也并不代表他会无知。 “就算不怕他在外面生事,也要……”碧叶似乎有点难以开口,“也要看在孩子的份上。” “好吧……”随儿妥协似的肩膀微微一垮,他完全不掩饰他的一脸的嫌恶,“但我还是讨厌他,他让小姐那么难过。”前头好像是诉苦一样的语调,话锋突然一转,“叫他住到园子里那栋小楼里去。”他略一顿,“小姐心情没好之前,不要告诉她。” 有个能拿主意的,叫碧叶松了口气,“是。毫素还等在二门那里,我这就去跟她说。” “小姐赶他走,那她自己呢?”随儿眼睛一眨,“她是不是把其他人都赶走,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 碧叶沉默了一瞬,“……是。” “碧叶,帮我备车,我要立刻出门。” “公子去哪里?” “六姐那儿。”随儿跳下方榻,“我去把染露接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废半章,故此透个懒。 又及,多西珲是真的生了凤宁的女儿。但是他孕早期经过那么大惊吓,西北的冬天穿单衣先跳窗再手脚并用在地上爬到李凤宁那里。后来骑马去敦叶城接回他姐姐,马背上从驲落王帐一路颠到锦叶草原,胎儿会没事才奇怪啊。 第199章 周围的人 - 中 他本来是想从窗子那里跳进去的。可转念一想,对“枕月”来说显然走房门更合适些。 既然,他都已经不是“十四”了。 枕月敲了敲门,然后不待里面答应就推门而入。 再有个一旬便是霜降节气了,白天日头底下还好些,太阳一旦落山便立刻就冷了。书房里不止没点灯,还有着一具婴儿的尸体,所以即便是枕月这样的人,也依旧在踏进门里的第一个瞬间,就觉得有股阴森森的寒气扑面而来。 而他想要劝说的那个人,还站在书案的前面。她虽然背对着门口,但是枕月依旧能看清楚她那个仿佛怀抱着什么的姿势。 从她把所有人赶出去到现在,都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吧? 她就一直站在那里…… 抱着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吗? 枕月觉得他无法理解。 虽然无法理解,但她这样继续下去是不行的。 所以枕月悄无声息地靠近她,从背后抱住她。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身体尽量与她贴在一起,希望能稍稍温暖一点她的身体。 “新生的孩子很脆弱。有些生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很健康,也没有冷着饿着,也会突然之间就死了。”枕月想了想,试图用事实来开解她,“穷苦的村子里,特别是那种没有大夫,去镇上还要翻山越岭的地方,每个人都经历过孩子的死亡。” 枕月摩擦着她的手臂。 “就算在安阳,外城里也是每天都会有孩子夭折。”枕月说,“就连皇家,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保住的。” 在一个刚刚得知女儿死讯的母亲面前,说一些诸如谁家都会遇见这种事的话,就连枕月自己都觉得已经不是冷静,而是冷酷了。只是他实在说不来那些“一切都会好的”,“凤宁你还会再有孩子”之类的话。 就算知道听着实在刺耳,枕月也更希望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然后听到她耳里的话,全部都是真实的,而不是那些听上去温暖、鼓舞人心,其实细想下来却未必能实现的空话。 只是枕月也知道,李凤宁现在需要的完全不是这个。因为虽然他难得说了那么长一段话,李凤宁却依然毫无反应。 虽然她也没有赶他出去就是了。 “多西珲……”这个名字显然威力巨大,只是说出口的瞬间,枕月就感觉到李凤宁全身一僵,“他就算有再多的缺点,也绝不是个会伤害自己血亲的人。” 李凤宁挣动了一下,她转过身来看着他。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即使枕月与她站得极近,却依旧觉得她表情被黑暗模糊成一片。唯独那双眸子却已经清楚,虽然平时的清爽温暖已经变成了幽深和阴沉。 不过至少,她对他的话有反应了。 “他和我一样,我们……”枕月眉头微微一蹙,他并不喜欢说自己的事,迟疑了阵还是换了个说法,“我们就好像生活在腐坏的吊桥上。吊桥的绳索一直在不停地断裂着,而我们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只有不停地朝前跑。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停下来,就一定会死,又或者发生一些比死更可怕的事。” 尽管不愿意回想过去,尽管只是用了类比的说法,但是过去的一幕幕又开始在枕月脑海中闪现。 黑夜里突然伸过来,在他身上摸索的手。 前一刻还在对他笑,下一瞬被人切开喉咙,浓稠的血液淋了他一身。 第一次将刀子扎进人的身体,却因为过度惊慌偏了两分,那人死死扼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昏厥过去。 十岁的他,拖着一条骨折的腿,带着满身的青紫,把那个试图□□他却反而被他咬烂喉咙致死的女人扔在他房门外之后,解百忧再也没有人敢用“看漂亮男孩”的眼神看他。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连停下来休息的资格都没有。 只需要一瞬间的松懈,永远都不会退散的黑暗就会把他拖进无底的深渊里去。 而多西珲,能有多不同? 作为一个并非驲落大汗亲生却有莫大影响力的皇子,有多少人会期望通过把他占为己有这种方式一步登天? 看不惯他只是一个男人却得到监国王子称号的人,会轻声细语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叫他把权利让出来? 而驲落大汗孛腊,就真的只是单纯把他当儿子看,所以特别疼爱他,疼爱到了她所有的亲生女儿和儿子都要靠后站,就只有多西珲的“美名”传遍驲落,就连赤月都听到了? 李凤宁目光一动,仿佛是有些歉意的样子。 枕月对着她浅浅一笑,笑容很快就隐去。“没十分特殊的情况,我们这样的人不会相信任何人。”他抬眸,“你背着我游回岸上,而他……”枕月在踏进屋子之后,第一次低下头看向李凤宁怀里抱的那个孩子。 对多西珲来说,曾经最看重的是他妹妹。与他血脉相连的阿约夏,才是能让他倾尽心力来保护的人。 但是,那只到他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之前。 “你是在说,”李凤宁终于开口,声音涩哑,“我在他眼里,连阿约夏都不如?” 她话里的讥讽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枕月都犹豫了一阵,但是最后他还是肯定地吐出一个字,“是。” 跟着一个敌国的皇室宗亲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靠什么? “爱情”么? 或许对习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的男人可以接受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多西珲从来就不是个寄希望于不确定的人。 退一步就是无敌深渊的话,他只会不断地去争,去抢,去把所有的一切抓在自己的手心里。 李凤宁自嘲地一笑,“原来今天这样的局面,还是我自己造成的。” 枕月默然。 他不通医术,所以也看不出这孩子倒是是生了什么病。 就算李凤宁明媒正娶了多西珲,她倒是能看着女儿出生,但是哪里也没有她的女儿如果出生在安阳就必然能平安长大的保证。 枕月无法说出毫无把握的假设,但是还有一件他能为她做的,或者说只有他能做的事,“我去做个冰棺。”然后他把手放在李凤宁抱着的孩子身上,试图接过来。 无论这种说法有多离经叛道,有多惊世骇俗,对枕月来说,如果李凤宁不希望安葬了这个孩子,如果她希望能一直看到这个孩子,那么他就要为她做到。 李凤宁似乎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孩子一眼,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枕月终于能把那具小小的,也冰凉的尸体抱进怀里。 “小姐,小姐,”书房外传来范随的声音,“我把染露带回来了。我进来了哦?” 枕月从打开的窗子跳了出去。 他落地的时候,书房里就人声嘈杂起来。后来又是孩子的哭声,有人点亮了灯,再后来是李凤宁与范随的说话声和哄孩子的声音。 听上去,像是没事了。 枕月略听了会,才快步离去。 第200章 周围的人 - 下 每个男孩都会想象自己的将来。 凤未竟自然也想过。 他将来会嫁一个学富五车的人过着清贫简单的生活,还是会嫁一个富有的高官,整天都有人跟进跟出? 到再大一点的时候,到他懵懵懂懂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的时候,有一次他去了姐姐的书房。那时姐姐坐着,姐夫站在书架前。凤未竟没听见姐姐说了什么,却看见他姐夫对着姐姐浅浅地笑着。他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清甜,居然叫凤未竟看愣了眼。 如果嫁人的话…… 那一刻凤未竟想,他也能嫁一个可以让自己这么笑的人就好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凤未竟开始明白那只是一种奢望。或者更加直白地说,他就连嫁一个普通的女人都做不到。 因为,他宿疾缠身。 这公平吗? 但就算整个凤家的人都说上天不公,他的屋子里还是经年飘着药味。六哥嫁出去之后,媒人就不来他家了。 所以,虽然嘴上说着只是去草原看看,其实凤未竟多多少少也有些就算死在锦叶也挺好的想法。 而在去锦叶的路上,他遇见了一个让他想起来他跟家里说的是“他要去安阳求医”的人。虽然他跟自己说,他只要去了安阳就不算欺骗母亲和父亲,他就只是途中“顺路”去了别的地方,虽然他清清楚楚地明白,只凭个一个名字他根本找不到她,但他还是去了。 遇见她,虽然她不姓凤,但人却还是那个人,然后他就开始贪心了。 虽然他母亲就精擅医术,虽然凤氏族中很多岐黄圣手,否则他也没处学一身治病的本事,但是他仍然借口请她代为引见太医。 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天他腿僵木得连站都站不稳,然后她抱起了他。 他忘了啊,他真的只是因为自来安阳就没有发作过,所以一时忘了。 虽然他找到了那个可以令他微笑的人,但是他却显然没有姐夫那样的就这样接受的资格。所以他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他不舍得李凤宁伤心。 只是…… 她把话说出来了。 她想要娶他的。 但是,他却不得不拒绝她…… 窗上传来两声轻叩。 凤未竟一呆。 他如今身在连府,住的是连凉月对面的屋子。窗外应该是个小园子的…… “笃、笃”。 又是两声轻叩。 这回他听得很清楚。 凤未竟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打开了窗子,然后看见窗外站了个黑影,心里一阵发紧,“谁在那里?” “七公子。”那黑影道了声,然后靠近窗口,“是我。” 早到就寝的时候,因此屋内灯火并不算亮,却好歹看得清那人是谁。 “十四?”凤未竟难掩讶然,“你怎么……进来说话。” 然后那人就在凤未竟艳羡的目光,单手一撑窗框,整个人就轻盈地跳了进来,落地时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给我起名叫枕月。”落地后,面容依旧如他记忆中那么艳丽的少年突然说。 枕月? 卧云枕月的……脱俗之人么? 但卧云不是也有抽身退隐的意思在里头?她为什么给他起这个名字? “□□发生了点事情,凤宁她一时抽不出身来,所以我想跟你说些事。” “谨安……”凤未竟一急,“她没事吧?” 在锦叶还叫十四,现在改名枕月的少年抬起那双漂亮到勾魂摄魄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叫凤未竟脸上一阵发烧。 人家明明说的是“□□”,他却想也不想就忽略了那个“府”字。 “凤宁曾经定过一门亲事,是工部尚书之子萧端宜。”枕月说,“他自小在燕州宁城的萧刺史府中长大,喜欢上了燕州太守之女谢云流。后来因不满与凤宁的婚事,独自返京却没有回萧家,而是假扮成女人与城门口偶遇的陌生人孟溪赁屋同居。” 前头听着还不觉什么,毕竟先帝指了萧家子给李凤宁,在安阳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凤未竟越听到后头越是瞠目。 这位…… 还真是独立特行。 凤未竟虽也是孤身上路,可不敢与陌生人随便搭话,虽然船行里雇的那个船妇到最后用事实证明她品行不端,但他当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凤宁不喜欢他。”枕月说,“所以她先寻了借口把孟溪送到萧府,让萧家发现萧端宜做过的事。然后她进宫与凤后诉苦,凤后传萧端宜之父进宫训斥。最后,她先是给萧令仪授官,又替她说了时家的亲事。”枕月一顿,“去年她去驲落之前,萧端宜已经被嫁到他表姐那里去了。” 凤未竟呆了好一会。 既然打听过李凤宁,自然也把那些谣传听了满耳朵。关于萧家子有人说病弱没福气的,也有人猜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李凤宁的事。而李凤宁却只有说她仁至义尽,没有说她不好的。 没想到,这背后居然是她的手笔。 凤未竟一时之间只觉思绪纷乱,虽然理智上明白,能搅乱驲落的秦王定然不会只是个磊落单纯的人,但是听枕月这么把事情按着先后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反应不过来。 “第二件事,”枕月眉头微乎其微地蹙了下,“驲落王子多西珲与她生了个女儿。他本来不肯跟凤宁回赤月,但是因为那孩子生了病,所以他偷偷潜入安阳,希望凤宁能救那孩子。只是那孩子没能坚持到最后,在广宁码头下船的时候死了。” 咯噔一下。 一阵胸口发闷的感觉过去之后,久无复发的心疾似乎又有席卷而来的征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凤宁她很伤心。之前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孩子,但是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枕月说,“我到你这里来之前,她抱着孩子的尸体在屋里站了有大半个时辰。” 第一次看见的,是孩子的尸体。 几乎能够想见的悲伤,似乎能减轻一点在心口弥漫开来的酸涩。 “她不……娶他么?”凤未竟发现自己问得十分艰涩。 “多西珲拒绝了。” 拒绝了。 所以…… “驲落王子拒绝了她,所以她……”凤未竟停了好一会,“才想到我?” 虽然并不意外,但是声音却无法克制地低落下去。 “她没有告诉过你这两个人,因为她认为这两个人都已经变成‘过去’,而与她的将来毫无关系。”枕月的声音,从始至终都十分平静,“我今天对你说起这两个人,只是想告诉你凤宁不会娶她不想娶的人,她也不会放走她想娶的人,让你嫁给别人。” ……诶? 凤未竟一呆。 话题转得有点快,他愣了会才从那股酸涩的情绪里挣脱出来。而在他刚刚挣脱的瞬间,面上就有点微微发热。 枕月的话,直白到让人无法误解。 枕月说李凤宁她…… “凤宁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多西珲的阴影,现在多西珲又把女儿的尸体送到她面前。”枕月说,“或许她又会消沉一段时间,但是这不代表她会看着你嫁给别人。”枕月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她如果不能说服凤家把你嫁给她,我觉得她会抢亲。” 抢,抢亲? 又不是戏文话本。 但是,看着枕月的眼神,凤未竟完全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在他出嫁的时候,她骑在马上带着一群士卒突然出现…… 这样的画面,似乎并没有多少违和的地方。他甚至能想象她会说些什么。 “七公子,好好想一想。”枕月说,“不论你想不想嫁,都跟她说清楚。” 说完,也不待凤未竟反应,枕月就像来时一样,翻窗跳了出去,不一时就消失在夜色中。 留下一个呆立的凤未竟,好半晌才想起来应该就寝。只是吹熄了灯之后,他虽然躺到床上,却到底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201章 姐姐殷六 当殷悦平一路气势汹汹“嘭”一下踢开书房门的时候,李凤宁刚刚从小碗里舀起一勺才炖好的蛋羹。 “好你个李凤宁……”殷六大喝一声,“什么好事不干,还抢起孩子来了!” “染露,你娘真粗鲁。”李凤宁揽着婴儿身体的手拍了拍他的腿,然后把吹凉了的蛋羹递到他唇边,“咱们不学她啊。” “呸。”殷悦平被她气笑了,她在她对面坐了,“好意思说我粗鲁?随儿那么软和的好孩子都被你带坏了。什么好事不做,跟个强盗似的上门抢孩子。” “随儿有哪里不好,敢当着我的面说他不好,”李凤宁立刻白她一眼,“你吵架不挑日子是吧。” 李凤宁又舀了一勺蛋羹,却因跟殷悦平说话迟迟没递过去,急得染露来扯她衣袖。 “昨天,多西珲带着你甥女的尸体来了。”李凤宁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来表达,可到底还是露出几分难过,“可能是我反应太大,所以随儿才慌了手脚。”她一边说,一边喂着染露。 小碗蛋羹很快就喂完,染露眼巴巴地盯着那碗,一副还想吃的样子。李凤宁只得拿了空碗给他看,“吃光了,没有了。”她一边拿了帕子替他擦嘴,然后拍了拍他的小肚子,“再吃晚饭该吃不下了。”才一岁大的染露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皱着眉看了空碗好一会,就一边拉着李凤宁的衣襟摇摇晃晃地站在李凤宁的腿上,然后朝她手臂上一坐,小手朝百宝架那里一指。 李凤宁只好抱着他站起来,一边瞥了眼殷悦平。她大约错过了她最初的震惊,而当李凤宁终于能抬头看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只剩下了惯常的阴沉。 “你想怎么样?”而在发现李凤宁的目光之后,殷悦平却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李凤宁微微松了口气。 她与多西珲之间有了个女儿,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至于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大概也就是如果她还在魏王府,李端会直接打死她而已。 而李凤宁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她是不是能拒绝多西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后悔,她心里还是一片混乱和纠结。 但是无疑的,殷悦平没有指责还是让她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李凤宁毫不掩饰自己的茫然与消沉。 枕月带走了那个孩子,然后随儿带着从睡梦中被吵醒而哭闹不休的染露出现。只是分散了注意力也好,或许染露真有这种神奇的力量也罢,好不容易才回复正常一点的李凤宁,是真的不想再跌回那种黑暗到看不见一切希望的情绪里去。 所以,她何止是不知道。 她甚至不愿意去想。 “孩子都已经没了,你也不要再想太多。”殷悦平从来就不是个善于安慰的人,说这句话时明显开始磕磕巴巴,“然后,她要葬到哪里?皇陵不行的话,不如葬到祖母身边去?” 她的孩子,居然连皇陵都不能进。 李凤宁心里又泛起一股酸涩,可再难过,她也知道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好。” “一应的事情我去准备,等到了日子你去就行了。”殷六只略一想,“名字呢?”她显然拿出在衙门里办公的雷厉风行,越说越是简洁利落。 “单名……一个玉璧的‘璧’字吧。”李凤宁越说越是无法控制地开始情绪低落。 于是连被她抱着的孩子也不安起来,在她怀里扭动了几下。李凤宁对他笑了笑,然后拿了百宝架上一个红珊瑚的摆件给他玩。 “好。那……”李凤宁干脆,殷悦平更干脆。然后她稍稍一顿,眼里闪过明显的担忧,声音莫名地一轻,“多西珲呢?” 李凤宁起先并没发现,“他好歹也是孩子的父亲,等下葬之后……送他回去。” 殷悦平长长地吐了口气,毫不掩饰她松了口气的样子。 李凤宁听见她吐气才反应过来,她转头看了她好一会,苦笑道:“你以为我会留他下来?” “谁知道你会不会再发疯。”殷悦平恶狠狠瞪她一眼,“你自己算算,这都第几回了?你哪回沾上这个人能有点好事?” 李凤宁微怔,随后浅浅一笑,虽然笑得十分无奈和勉强,“前两回也不算那么差,我不是还混上个秦王?” “秦王?”殷悦平哼了一声,“很稀罕么?” 这回李凤宁是真笑了一声。 “染露你看你娘,”李凤宁转头去对个才一岁的小娃娃抱怨,“居然对着姓李的说不稀罕皇家封的爵位。” 而这个肯定听不懂李凤宁在说什么的孩子,居然也一本正经地咿咿啊啊了几句,倒引得李凤宁好笑起来。 “对了,你也快出孝了。”殷悦平眉头一皱,显然既不想讨论秦王是否稀罕,也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从头到尾跟没看见她一样,“正君的人选呢?你再没个说法,宫里就直接指个人过来了。” 虽然前头才说到夭折的女儿,后头又说要娶亲,李凤宁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可到底明白殷悦平是在关心她。眼看着离出孝只有两个多月,她要是消沉上一两个月,等凤后开了金口就万事底定,再也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我……想娶凤未竟。”只是虽然是对着殷六,李凤宁真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惴惴。 殷悦平却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她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用一种十分认真地语调问:“你什么时候能少惹点事?” 李凤宁没说话,只看着她。 “我只问一句。”她显然也知道劝不动她,“他要是生不出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殷六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正君不是“其他男人”,正君所出也不是任何庶女庶子能比的。从朝廷律法来说,秦王这个爵位只能传给李凤宁正君所出的女儿。她的正君若是无所出的话,那么在她死后,所有的爵位、府邸和封地都会被朝廷收回,只余下银钱一类能分给庶女。 “他生不出来,就是我命中注定没有。”李凤宁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平静。 在她喜欢上凤未竟之前,她就知道他身体不好了。所以她不仅知道他可能无所出,她还知道他或许也活不长。 她知道,却还是想娶他。 只是如此而已。 “罢了罢了,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殷悦平一脸烦躁,“凤家以前就欠我们家一个儿子。” “欠我们家一个儿子?”李凤宁的印象里,完全没听说过这个。 “殷家出身邵边你知道的,曾祖母当时开了书肆,与凤家是邻居。凤清竹虽然有真材实料,但她的名声其实是曾祖母捧出来的。”殷悦平说,“祖母当年是与凤清竹的儿子订了亲才会跟着她读书,其实不算是学生。后来凤清竹的儿子十六岁病逝,祖母因为伤心过度才托人在安阳的皇子府谋一份差事。” 照这么说,其实不是凤清竹对她外祖母有授业之恩,反倒是欠着殷家好大一份人情和一个儿子了? “六姐……” 李凤宁这一声才出口,正话还没说,殷悦平整个人带着椅子一抖,擦着地面发出老大的声音。她抬头,一脸惊悚地看着李凤宁,“你叫我什么?” 李凤宁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一点谄媚立时便烟消云散,“我还能叫你什么,不就‘小六’么?你帮我去跟凤家说?” “从小到大,从来没点好事。”殷悦平显然并不喜欢李凤宁叫她做的事,可到底也没有拒绝。 “外祖母说我最小,叫你多疼我一点的。”李凤宁辩了一句。 “祖母还说我担子重,叫你多劝着我点的呢。”殷悦平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到底去不去?”李凤宁眉头一皱。 “去去去。”殷悦平气呼呼地门口走,临出门口的时候一回头,“过两天我再来接染露,他要是住得不舒服,你别想太太平平娶那个凤七过门。”说罢,也不待李凤宁答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02章 亡女下葬 孩子夭折之后丧礼不会大办并非不重视,而是期望她能早入轮回,不要被亲人的悲伤拖住脚步。所以在殷悦平禀报过母亲之后,便决定由她带着几个家仆,陪着李凤宁与多西珲一起去。 黄历上“宜破土”的十月初五。仿佛是知道出现在殷氏墓地的一行人是什么心情,天空一直阴沉沉的,要雨不雨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棺椁已经封了,看不见那个小小的婴孩到底少了几分直接的冲击,一路上李凤宁虽然也没法像平常一样,但还不至于太过失态。可十月怀胎又照顾女儿到心力交瘁的多西珲显然有点承受不住。他一路上始终默默无语地抚摸着孩子的棺椁不说,等到了地方该把棺椁移下车的时候,他却依旧还是那副模样,只叫殷家几个家仆都不敢轻动,只好看着李凤宁。 “你这样,叫女儿怎么安心?”李凤宁无奈,只得一边低声劝他,一边去拉他放在棺椁上的手。 所幸多西珲对旁人能不理不睬,李凤宁的话却还听得进去。他顺从地被李凤宁带到一边,然后远远看着殷六指挥家仆把棺椁送进已经建好的墓室里。当家仆轰然合上墓室门的时候,多西珲蓄积多时的眼泪终于滴落下来。 然后家仆们开始挥铲,用泥土填平出入墓室的坑道。 而李凤宁看着那渐渐就要被泥土彻底淹没的墓室门,心里也一直都不好受。 □□里就养着个大夫。照那位的说法,这孩子看着像是胎里就弱,就算在皇宫里天天拿最好的药灌着也未必能活得下去,何况是出生在驲落那种要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所以,去了也好。 李凤宁望着棺椁发怔。 无论她受着多大的痛苦,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她就算想表达也只能靠哭。 至少,她现在不会痛了…… 身旁的多西珲脚一软,李凤宁想也没想就伸手扶他。 伸手是下意识的反应,根本没时间去思前想后,但是当多西珲极之自然地顺势靠在她身上的时候,李凤宁这才反应过来。 只是看着多西珲那满面泪痕的脸,看着他那发颤的嘴唇,她一时间又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多西珲慢慢抬起头,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跟她说:“凤宁,我们回去吧。” “我们”…… 一个词就将所有的不忍和难过,全部都清除了出去。 再熟悉不过的阴霾席卷呼啸而来,在李凤宁耳边叫嚣着,要把她重新拉回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所以她能做的,只是在多西珲莫名的目光中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稳,然后她松开手退后一步,“我安排了人送你回去。” 有一瞬间,多西珲的目光里满是迷惑不解,但是下一刻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你要……赶我走?” 显然时日不短的操劳令多西珲比李凤宁印象中瘦了整整一圈,他的眼神不若在驲落敦叶时明亮,他还面色发灰唇色惨淡,甚至李凤宁看着他的同时就能看到他背后女儿的墓碑。或许她应该等他休息几天再说的,但是那种过于可怕的感觉让她总觉得现在只要再心软一点点,她就又会跌回黑暗的地底,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 况且,这世界上在他放弃她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我们”了。不用短暂又虚假的怜悯去欺骗他,也算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小六帮我找了个商队可以送你到锦叶,之后想必你自己有办法回去。”李凤宁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以尽量平稳的声音道,“如果你觉得明天太仓促,可以后天再走。” “你说过,要娶我的。”多西珲只是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声音愈发地轻了,甚至还带着一丝轻颤。 ……“娶”? 李凤宁从来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能有人用一个字就能彻底切断她的理智。一个“娶”字,能像烧红的铁剑一样刺进她的心里,令她所有的理智瞬间烟消云散。 “多西珲,你以为你是谁?在一次又一次地放弃我之后,还有脸来跟我提这个字?”李凤宁甚至无法压低她的嗓门,“两年前,我在先帝面前进言把盐矿送给你是为了谁?为了赤月吗?我求姐夫带你游园又是为了谁?赤月吗?”李凤宁手朝地下用力一戳,“你知不知道先帝有意叫你陪葬,如果当时你入了宫,两年前的今天你就已经躺在下面了。”李凤宁冷笑了一声,“而我瞒骗先帝,让凤后担忧,换来的结果就只有你的一句‘为什么生气’。”李凤宁说:“是啊,我心甘情愿我生的什么气啊?” “凤宁,我……”多西珲眉头微蹙,张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去驲落不是为了你,但是你倒说说,那天约我去茶楼你到底是真想见我,还是计划好了怎么开始利用我?”李凤宁“哈”了一声,“我居然还蠢到说要娶你,你知不知道我娶你意味着什么?孝期行淫、私通敌国、渎职自利,随便哪一条压下来我这辈子就毁了,但是为了你我心甘情愿。但是我的心甘情愿换来了什么?”李凤宁一顿,声音陡然跌了下来,“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突然轻轻地笑了下,虽然笑得叫人心凉,“你知不知道我逃回来之后,在锦叶城那一个月是怎么过的?最初的几天我没有睡,而之后,直到你离开敦叶城后面好几天,每个晚上我都没法睡踏实,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醒过来朝外面看。你知道是为什么?” 多西珲先是想要皱眉的,但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凤宁,随后嘴唇明显地颤抖起来,“我,凤宁,我是……” “我在等你。”李凤宁语调轻柔得叫人心里发寒,“那时候我想,只要一次,一次就够了。只要你肯为我退步一次,我就算抛弃了仁郡王的头衔,从此做一个驲落人又怎么样?只要你来见我,我就跟你回驲落草原。”亢奋的热度一旦消退之后,只剩下充满寒意的冰凉,“但是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来见过我。” “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多西珲的脸色愈发朝死灰那里靠了过去。 “再然后,我只是无法停止恨我自己。”李凤宁的声音里一片萧索,“身为当今陛下的皇妹,我一旦叛逃,会给陛下多大打击,会引起朝局多大的震荡,是我万死都不足以抵偿的罪过。但是在敦叶城的那一个人,我却像疯了一样,脑子里只有那么一个念头。” “凤宁,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李凤宁自嘲地轻笑了声,“你哪里有对不起我的地方,那些都是我的心甘情愿,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顿了下,“我好不容易才重新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好不容易才听他说了一句‘不舍得’,在今年第一次觉得我的日子也能过得轻松一点的时候,你带着孩子的尸体出现了。” 多西珲没说话,身体却轻轻地晃了一晃。 “那孩子身体不好,未必是你的错;那孩子最后没能熬过去,也不是你的错。”李凤宁说得连她自己的声音都发起颤来,“但是你抢走了我看着她出生的机会,你抢走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抱着她陪着她的机会,你抢走了我为她着急为她的病努力的机会。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而现在,你跟我说‘我们’?” “不是的,凤宁,我……”多西珲眼睛一闭,人就软倒了下去。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多西珲居然会倒下去的李凤宁慢了一拍,跟着蹲下去才接到他。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然后松了口气。 “出息得你!” 直到发冠上重重挨了一下,李凤宁才从愕然间回过神来。“小六,”她低头看看怀中的多西珲,有点无措,“我……他……” “我倒还不知道,秦王殿下还有叛逃的想法。”殷悦平显然都听到了,语声里怒气冲冲,“你刚才滔滔不绝的劲头哪去了?蹲在地下犯什么傻,你要么干脆弄死他,要么快点把他搬车上去。” 李凤宁到底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多少有点灰溜溜地低着头把多西珲抱起来,送去了车上。 封了墓门之后还有好几日的功夫要做,这却不需要主人家在那里看着了。殷悦平再吩咐了几句之后,也钻进了马车。 “现在怎么样,那商队还走不走?”殷六一脸十分不想跟李凤宁说话的样子。 “总得……”脾气过去之后,期期艾艾地,“总得,等他醒了……” “我可告诉你,”殷悦平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刚才那点话我都听见了。你要再敢犯蠢,我抽你下去见祖母。” 就连听李凤宁说跟多西珲生了个女儿也没这么生气的殷六,显见这回是真气到了。 “我知道。”一瞬间李凤宁表情又朝阴郁那里滑了过去,她低头看了眼闭着眼睛的多西珲,“走过夜路还不知道怕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是有随儿拉她出来,她估计就把自己消沉死了。 第203章 似姐实母 三岁以前的事她记不得了。 但是到她七岁的时候,皇宫对她而言是一个世上最特别也最平常的地方。 “家”。 这或许才是她始终无法把魏王府当成自己家,始终无法冷静下来去理解李端的原因,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家”是一个能找到母亲和父亲的地方。无论是读书认字也好,说两句闲话也罢,再忙碌的母亲也该在一天之中拨出一点时间给她的女儿。而在母亲过分严厉的时候,通常就该到父亲出现。他会用另外一种方式解释母亲的话,又或者仅仅是把她揽在怀里,然后对她笑一笑。 家就是如此地温暖与包容,足以令任何遭受挫折和心情沮丧的人眷恋起来。 所以刚从墓地回来的李凤宁,就特别想回家。 离宫门下钥还有一个半时辰,倒正该是晚膳的时辰。“秦王殿下今天来得真迟。”即便宫门守卫从来都是一茬一茬换的,可随便哪个见到李凤宁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今天的便朝是什么钟点结束的?”李凤宁问守卫。 守卫见她开了口,立时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几位大人都午初前后出的宫,只有大理寺的韩少卿是在未正三刻才走的。”守卫略一顿,试图与李凤宁多搭两句话,“殿下到勤诲斋去问问?那里该知道陛下现在哪里。” “不用。” 李凤宁扔下两个字之后就匆匆而去,之后果然在青梧宫的暖阁门前看到李贤的两个宫侍。 “见过凤宁殿下。”凡跟在李贤和连氏妇夫身边的宫侍,就没有不熟识李凤宁的。两人也不拦她,只福身见礼后低声道:“陛下吩咐说要休息一会,除了凤后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只是话虽这么说,显见在这个叫青萝的宫侍眼里,李凤宁虽然不是凤后,但也显然不是随随便便的“任何人”。所以他还是打起帘子,无声地请李凤宁进去。 十月初,又是太阳已经下山的时辰,屋里却依旧温暖如春。换过一身轻便打扮的李贤正半倚半靠在暖阁宽大的坐榻上。她面前倒是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手边有一本摊开的书,只是她却闭着眼睛,好像在闭目养神。 屋子里飘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清淡中带着微微的甜,深呼吸一口气之后,仿佛五脏六腑之间都能感觉到一种暖意。 是姐夫亲手调的香。 李凤宁默默地在脚凳上坐了,然后抬头。 李贤…… 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李凤宁愣愣地眨了眨眼,再仔细看了看,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对了…… 其实先帝在她驾崩前的两三年,对李贤特别苛刻。仿佛是怕自己一旦离世,李贤就会对她几个妹妹下狠手似的,不仅在政事上处处辖制当时还是太女的李贤,更是着意地栽培李贤的妹妹们。其后果,虽然现下那三位地位都稳当得很,却也令得李贤在继位之后就疲于奔命。 所以,李贤才看上去那么疲惫。 只是…… 最近的半年应该好些了吧?为什么李贤看上去还是那么累? 李凤宁从锦叶草原回来之后,旁的虽不知道,但朝会上那种无益的争辩的确是少多了。 朝中任谁都知道,李凤宁一直是李贤的人。这一点在李昱还在位的时候不重要,因为当时她能做的只是缓和先帝和太女的关系。但是在李凤宁立下足以封王的功劳后,或者再直白点来说,在她展现出过人的胆色和强硬的手段之后,仅仅是她的存在本身便是对李贤最大的支持。所以即便李凤宁天天窝在□□,大小朝会上只为争辩而争辩的情况就急剧减少。 但是李凤宁,现在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如果…… 如果她真的跟着多西珲去了草原,李贤会怎么样? 首先,伤心是一定的。其次,朝中大臣也会一涌而上。 因为…… 李凤宁是李贤教出来的孩子。 只要想到李贤会因为她的背叛而有多么伤心,会在朝上遭到多大的责难,李凤宁心里就一阵阵恐慌和不安。 如果她令得李贤落入那种境地…… “……凤宁?”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贤醒了。 “朝廷那么多人,一个个都白拿俸禄的吗?有什么事叫她们去干不行,非得什么都递到您这里。”李凤宁只皱眉,“您午后也不歇一歇?累坏了怎么办?” “你姐夫都没你那么啰嗦。”李凤宁这一堆话,倒说得李贤好笑起来,她顺手在李凤宁脑门上一拍才坐直了身子,“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李贤手上根本没用力,所以李凤宁连晃都没晃一下,只是听到后半句却是结结实实一愣,“姐,您怎么知道我遇上事了?” “你这表情,就跟你十岁那年砸了我书房那个白玉笔洗一样。”李贤瞟她一眼,“说吧,你又做什么坏事了?” 她十岁的时候…… 李凤宁看着李贤,有点发怔。 其实说起来,对于李凤宁来说真正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是李贤吧? 李端就不用说了,即便她现在能够感觉到她的生母或许并不像她过去想的那样讨厌她,但是那仍然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就是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李凤宁有多需要她,李端永远都不在。而李昱,虽然说李凤宁一直是把她当成母亲来看的,但事实上,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花在照顾孩子上。 教她认字,教她读书,教她道理的,从来都是李贤。也所以也只有李贤才能说起,“你十岁那年”这种句子。 “多西珲……到安阳来了。”李凤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起了她打一开头就没想告诉李贤的事,“带着女儿。”李凤宁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也会词不达意,“那个孩子死了……我就觉得心里难过……”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说了。”略停顿了一瞬之后,李贤平静的声音传过来。 李凤宁一怔,猛抬头,却见李贤的表情既没有半点困惑不解,甚至也完全不惊讶。她眨了眨眼,“是……马民递了折子过来?” 申屠良是个谨慎的人,这一点李凤宁在敦叶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是她再谨慎,她上官马民都不可能没有察觉她离开锦叶。既然到现在为止还没听到任何“锦叶都护府镇将弃职潜逃”的消息,显然马民也是知道申屠良做了什么的。 “还算没蠢到家。”李贤冷笑了一下。 她虽然没有疾言厉色,李凤宁却依旧羞愧起来。 “你还知道不好意思?”李贤恼起来,抓起坐榻上的书就朝李凤宁脑袋上猛敲一下,“啪”一声重响,“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教你孝期行淫的?” 她倒是还顾着李凤宁的面子,嗓音都是压低了的。 “姐,对不起……” “居然还想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李贤不解恨,又拿书敲了一下。 李凤宁蔫头耷脑地,头都不敢抬起来。 倒是李贤打过这两下之后,像是心里舒服了些,“把头抬起来,像什么样子。” 李凤宁慢慢抬头看向李贤。 “那真是你的?”李贤眉头微蹙,一副十分不愿意提起这事的样子。 “……是吧。”李凤宁期期艾艾的,“月份没错。” 李贤狠狠剜她一眼,才道:“先葬在殷家那里也行,看以后什么时候合适再移吧。” “哦。”现下李贤说什么,李凤宁都会点头。 “然后那个申屠良呢?”李贤道,“人家眼巴巴地为了你,别叫人没了下场。” 在赤月,任何官员弃职不顾都是大罪。文官还好些,像镇将这种武职,抓到了都能直接砍头。 “我知道,我没忘。前两天不是……没腾出手来。”李凤宁吭哧吭哧地,挤出一句话。 李贤显然对李凤宁这种春秋笔法十分不满,却也不说破只哼了一声,“你自己搞出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 “好。” “那个多西珲呢?”李贤丝毫不掩饰她的不喜。 “今天我说了点气话,他晕了……”李凤宁连忙说,“等他醒了,我就送他回驲落去。” “你要真喜欢,留着也行。”李贤的语气更像是提到一只茶杯。 “他要有那个心年头就跟我回来了,哪里会……” 话到一半李凤宁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李贤的脸色变得非常的不美妙。她才脖子一缩,就听李贤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跟你说,这件事别告诉你姐夫……” “什么事别告诉我?”说人人到,李贤一句话没说完,连氏就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看看李贤,又看看李凤宁,“你们姐俩背着我在说什么?” 李贤使了个眼色给李凤宁,李凤宁连忙跳起来去扶连氏的手臂,“大姐姐忙了一天,她不让我告诉您她午后都没休息过。” “是吗?”连氏却不大相信,只狐疑着看看两人,到最后也没再问。他朝李凤宁道:“我正好要问你呢,你看上凤家那小子了?” “呃?”李凤宁没想到凤后突然问起这个,一时间没转过来,愣了下才想起点头,“是……” “你成天都想些什么?”凤后叹口气,“你不知道他身体不好?” “知道,早就知道了。我去年认识他的,当时他……” 作者有话要说: 都揍她的,也只有李贤了 第204章 非常抱歉,本章节因出版、修改或者存在色情、反动、抄袭等原因而被作者或网站管理员锁定 第205章 十一月初 十月悄无声息地溜走,转眼间到了十一月。 京师里躁动的暗流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喷涌出了地面。 是啊,都到十一月了,十二月还会远么? 或者更直白地说,离皇家出孝的日子还会远么? 虽说当今陛下有过明白旨意,甚至还黑纸白字地贴了皇榜出来,道是京畿人家并百官只需为先帝守丧一年。可谁家敢乘着整个皇宫并几家王府都穿着孝的时候,在自家热热闹闹地吃酒看戏?好有两年了,京里连嫁娶都不敢大肆铺张。 如今眼见着三年丧期将过,又临近新年,想着总算是能过个松快年了。因而就连一班子老大人们也显得精神爽利起来。 不过,这显然只是个能在明面上说的理由。 另一个虽不能说,倒也不难理解。瞧那些有儿子的人家,谁不用看见饿狼一样的眼神瞅着那几位天家贵胄? 打头的第一位,便是当今陛下唯一的皇女李安。人人都说她不招凤后待见,人人都说她体弱怕难养活,可人家不也好好地长到了十六岁?春天的时候还迎娶了连家庶子当侧君,如今虽没见那位连安人的肚皮有什么动静,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却是长了眼睛都能瞧见的。 第二位之所以排在第二位,比李安殿下差的也只是一个“将来”罢了。可一旦撇开身份只论旁的,当今的皇帝只怕也是追不上她。 话说到这份上,只怕也没人猜不到是哪位了。 对,正是那位秦王殿下。 她的功绩、勋位都已经被嚼烂了,也无甚好多说的。只看那品貌,虽说女人家不用长得太好看,可人家愣是长得清爽大气,随便摆到哪里也不至于就被人轻易比了下去。 再说家宅,先头多少人背地里嘲笑她那个“皇女”的来由,可转念一想,管她是谁生的呢?死了的岳父才是最好的岳父。她夫君嫁过去头一天就是当家理事的,再没人能立在他头上,指东点西的。 就算屋里人,虽说做母亲的也总少不了左一个侧室又一个通房,可换到儿子身上,却总是希望儿媳规规矩矩。要遇上儿媳家地位高些,虽然嘴上不能说,但心里总是替儿子觉得委屈。但是换到李凤宁这边又是不同。一样是说不得的富贵人家,可人家养在身边的那个实在忒会挣钱。儿子若能嫁过去,至少吃穿住用上头会优渥得很。只想着这一条,再大的怨气也平了。 再有最后的一条,过去还真没看出来,这位居然对身边人好成那样呢。 京里可有不少人家都知道,先帝给这位秦王殿下定了工部尚书的小儿子。接下来就看着她眼巴巴地把个远在燕州的萧令仪带回来,先是从白丁提携成军器监丞,又给牵了线让她娶上时家的孙子。她图的什么,难道图萧令仪长得好看么? 长眼睛的都知道,她这是对未来夫君好呢。 可接下来,悄无声息的,萧家就把那个儿子远远地嫁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什么?他“身子弱”?这笑话说得太假了。 皇家还能养不起一个身子弱的秦王君?何况这个人选是先帝亲口定下来的。 所以,必然是那位萧公子德行有亏。 而且,那位萧公子犯的错,还严重到了叫他缩头几十年的娘,情愿拼着得罪皇家也要退婚的地步。 所以虽然萧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可京师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主夫郎君,可是非常明白最近一年里媒人几乎绝迹萧府到底为了什么缘故。 不过这不重要,谁耐烦在萧家那里浪费时间? 最重要的是,今上到现在可还没有为她最疼爱的妹妹指人啊。 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说一下,明儿有事很晚才回家,应该不更了啊~ 第206章 凤氏怀庸 凤怀庸打小就觉得,她家除了个个读书,而且都还都读得不错以外,其实也就是个平常人家。 曾祖母凤清竹虽然文名赫赫,可她自己却命犯孤星。母父与夫君都是三十来岁就没了,就连一双儿女里的儿子也在十六岁上没了。她去世之后,凤家才渐渐繁盛起来。凤怀庸的祖母生了三个女儿,到了凤怀庸这一代有六女七男,也算是相当繁盛的大户人家了。 凤怀庸因是长房长女,在懵懵懂懂的时候便把照顾弟妹当成了自己必须履行的责任。但是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她将会有一群千奇百怪到什么地步的弟妹。 三妹懒到连话也不爱说,两个字能表意的绝不说第三个,好像嘴皮子多动两下能要她的命一样。五妹是个馋鬼投胎,花花草草的捋下来就朝嘴塞也算了,她连墨汁都敢去舔一舔。二弟在六岁的时候张嘴就说人家“赠绨袍”,当着面讥讽人家有眼无珠自高自大。而四弟自小喜欢带刃的东西,给把大砍刀,他能乐得觉都睡不着。 只有七弟未竟从来都是不同的。 平静宁和,宽容体谅,文雅端方,似乎世人臆想名门公子时能用到的词汇都适用在他身上。 凤家上下其实都情愿他奇怪一点,再奇怪也比他天生心疾来得好。 每每看着他嘴唇青紫地倒下去,都叫人心惊胆战;每每看他一脸苍白地从昏迷中醒过来,又异常叫人心疼。于是整个凤家,从祖母开始,到母亲和两位姨母,甚至他的六个姐姐和六个哥哥,整个凤家就没有不宠他的。 平心而论,凤怀庸觉得她这个弟弟,在凤氏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因此绝不肯叫他低嫁了。可谁成想在凤家人眼里再没有不好的孩子,居然只因为身子不好这一桩,就拖累了他的婚事? 从马车里出来的凤怀庸,双脚才一落地就抬头,看向门楣上写着“崇文馆”三个大字的匾额。怔忡了一瞬之后,她又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里被她捏皱了的胭脂色的帖子。 “欣闻怀庸先生至京。若得初十日未正时分崇文馆一见,宁之幸矣。” 她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措辞很平常,但是那笔字却有几分说道。 乍看着隽秀飘逸,仔细看却能发现无论笔力、结构都扎实得很,显见是下过苦功的。笔力从头到尾始终如一,则是能说明此人心性沉稳。 帖子用的纸平滑厚实,所费不菲。写那些字用的墨,颜色浓淡相宜还有淡淡馨香,显见也不是寻常货色。 单看这份帖子,倒是足以令人心生好感。只是当她目光一挪到落款的地方,却不由莫名地叹了口气,才三个字那么长的名字倒被她念得像一声幽幽轻叹。 “李凤宁……” 凤怀庸这边还在怔忡之间,那头已经有人从门口走出来,是个十四五岁书僮打扮的少女。她衣着合身,面容略圆,走到凤怀庸面前先施一礼,道:“请问,可是凤氏怀庸先生?” 因凤家乃是以文出名,又有个凤氏家学,所以外头碰着她们倒是多以“先生”相称。凤怀庸便点了点头,道:“凤某应秦王殿下之约而来。殿下可是已经到了?” “是。”那书僮恭谨地应了声,完全没有半点骄矜之色,“我是跟着主人出门的松烟,请先生跟我来。”说罢,便又一躬身,然后当先引路而去。 这副有规有矩的模样,却反而看得凤怀庸更添一层沉重。 前些日子邵边送信过来,居然说那个答应娶未竟的金师妹悔婚了。凤怀庸打开头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后来还是父亲劝她说因为这个金师妹有求于凤家,便不敢待凤未竟不好。凤未竟也知道这金师妹虽说为人势力了点,可既要做凤氏塾师就必得留在凤氏,未竟嫁过去也不用远行,也方便家里照拂,最终凤怀庸还是勉强同意了。 可那个金师妹居然悔婚? 就在她满肚子怒气却又不敢跟未竟说的时候,邵边居然又送来了第二封信,说是…… □□遣人来提亲了! 太过巧合的时间,令人不用推想也能知道能令金师妹退婚的到底是谁。而凤未竟在看完信的刹那心就沉了下去。在安阳的她,比邵边更能感觉到李凤宁的如日中天。而旁人眼里啧啧称奇的大功臣,凤怀庸却只看到她的位高权重和野心勃勃。 她不相信李凤宁是真心喜欢上她的弟弟,只是觉得她是想要借着这个由头,把整个凤家吞吃下肚而已。只是凤家对旁人或许还有点威慑力,但是在秦王的名号前却特别苍白无力。 但不管再怎么沉重,来都来了,她必须去见一见。 崇文馆原来是学堂,后来又归到国子监之下,因规制与一般学堂也无甚两样,所以对凤怀庸来说十分有亲切感。再加上此地舍监喜好莳花弄草,只是漫步其间倒也略略安抚了下凤怀庸烦闷的心情。 只是,为什么那么安静? 走了一长段路之后,凤怀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问题。好歹也是朝廷衙门,怎的连个人影也不见? 凤怀庸正疑惑着,就见前面屋子拐角处有个人立在那里。这人长身玉立站在栏边,许是听见脚步声而回头,然后就对着她浅浅一笑。 这人长得十分隽秀,尤其那双乌润润的眸子眼角微挑,那浅浅一笑之下,大概任谁都生不出恶感来。凤怀庸也没多想,便朝此人颔首为礼。 谁想她正要越过去的时候,那人开口说话了,“怀庸先生。” 她知道自己是谁? 凤怀庸满心想着那请她来的正主一定是等她去拜见的,所以一时没朝那里想。待见到适才过来引路的书僮侍立到那人身后去,凤怀庸也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然后她丝毫没能在对方面前掩饰自己的讶然。 这人…… 就是秦王李凤宁? “今天请怀庸先生过来,只是想问一声,”站对面那人说,“我打算将这个地方交由凤氏打理,怀庸先生以为如何?” 交给凤氏打理? 饶是凤怀庸自诩有些见识,也一时闹不明白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 “怀庸先生是当世大家,在您面前摆那些架子忒没意思,不若就以表字相称如何?”那人却只咧嘴一笑,“清容也叫我谨安的。” 清容…… 也叫她谨安。 这是什么意思? 仿佛隐隐暗示着,自家小弟与她有什么关系似的,令凤怀庸心生恼意。只是她到底识得轻重,不肯做那凭着性子拂袖而去的事,虽然脸上还是一沉。 “凤氏闻名天下,能入学的无不一时之选。”那李凤宁却仿佛并未察觉她的表情,只依旧那副亲切到几乎叫人如沐春风的语调说,“照我想无非分为三类人。有心入仕的可以走一走科考之路,一心向学的只管把自己埋在书堆里。而我却想造一条可以上达天听的明路,给那些既想兼济天下又怕官场束缚的。” 凤怀庸一时有些听住了。 “殿下……”她犹豫了下,还是换了个称呼,“谨安是想令我凤氏入凤阁?” “非也。”李凤宁笑着摇头,“凤氏清名,一半来自学问,一半则因无官。真要令凤氏入了仕途,也不过是另外一个连氏和萧氏罢了。丧了文士学子的信服,那才叫得不偿失。” 这道理,凤氏又何尝不知? 她家那么多人,也不是个个都对做官毫无兴趣的,不过就是因为赫赫凤氏的名声与传统压在那里,一家子人里只要出了一个做官的便要溃于蚁穴,所以谁都不敢罢了。 只是她这个活了三十多岁的人能明白也就罢了,这个李凤宁现下才二十一吧? 想起那个去邵边求亲的,那股侵扰了她好些时日的沉重感又复侵袭回来,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一入官场身不由己,虽然是句老话,却也是句真话。我想给天下有识之士另辟一条畅言之路。有识有能之人不会都在官场,而当这些人有意为天下尽一份心力的时候,我不想她们望洋兴叹而已。” “这件事……”凤怀庸想来想去,只能叹道,“果然只有凤氏才能做。” 这不是自吹自擂,即便凤怀庸换了别的姓,也一样如此说法。 这世上能安贫乐道的本来就不多,还得出了名的,还得在读书人里有好声望的,还得人数不能少到几十年就死光了的。所以算下来,果然是只有凤家才合适。 “若真有那么个地方,必然得在安阳城内。消息走过百里就能变味,不要说进言和劝解了。”李凤宁说,“何况,还得有人滤一下那些递上去的东西,必得有些真材实料的才行。阿谀奉承的华丽文章,宫里已经堆得汗牛充栋了,实在用不着旁人再来锦上添花。” 李凤宁这骂人不带脏字的讽刺,直听得凤怀庸眉头一松。 然后毫无征兆地,李凤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更何况,不给你们一个就近瞪着我的地方,我怕你们不肯让清容嫁给我。” 才出现的轻松一凝。 凤怀庸觉得自己完全分辨不出来。李凤宁到底是为了她这个计划才想求娶凤未竟,还是为了能让凤未竟能嫁给她,才想到这种会令整个朝野都为之震动的法子? 理智告诉她是前一种,但是在看着她眼角眉梢那股柔软时,凤怀庸又忍不住觉得是后一种。虽然才这么想的瞬间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真的开始觉得李凤宁不是为了凤氏才想娶她家小弟的。 所以,凤怀庸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犯了一回傻,叫我撞上了。”李凤宁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浅浅地弯起唇角。 这个表情,看得凤怀庸又是一愣。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笑,因为她在看到自己夫君的时候,也会有相同的感觉而已。 “不过,怀庸姐,”李凤宁毫无征兆地突然换了称呼,然后也突然咧开嘴,把那种仿佛春光一样温暖明亮的笑变成了一种充满野性的表情。 凤怀庸一愕。 “我虽然有点配不上清容,但是我不会让他嫁给别人的。” 第207章 梓言之离 天又亮了。 梓言躺在他的床上,睁着眼睛看床帐顶上鸳鸯戏水的花纹。因为他看着床帐的时间太长,所以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轻易在脑海里描绘出那花纹的模样。 梓言缓缓地眨了眨眼,又慢慢闭上。 他该起了。 每天都会有无数的公文送到书房去。每一件都要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特别重要的那些还得写了纸条夹进去。这项活计自从十个月前梓言接手以来,已经从彻夜不眠缩短到了三个时辰。 今天的做不完,就得堆到明天,接下来还有后天。越堆越多到最后苦的还是他,所以他是偷懒不得的。 只是想虽这样想,梓言却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他只是恹恹地起了床,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到他的梳妆台前坐下。他左手抓起梳子,右手翻开妆奁的盖子,支起装在妆奁盖子下面的镜子。 然后,一愣。 这是…… 他? 梓言手上一松,梳子砸落到地面上,他却愣愣然仿佛无知无觉,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脸还是那张他看了近二十年的脸,但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地…… 呆木。 那是一张了无生趣的脸。呆滞的眼神,疲惫麻木的表情,给这张应该不算难看的脸添上一股厌烦的气息。 梓言慢慢抬起手,指尖朝自己的脸伸过去,然后镜子里那个虽然头发还是黑色,眼神里却再没半分活力的人也跟着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梓言一时心慌起来,他猛地拉开妆奁下层的小抽屉,使劲翻找起来。 但是那唯二的两盒胭脂,一盒是浅赭,一盒是淡粉。除此之外,没有额钿、没有妆靥,甚至连炭笔都只有一支黑色的。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梓言愣愣地看着镜子里那张素淡过头的脸,呆怔了好一会之后,他猛地站起来扑向衣柜。 褐色、灰色、月白…… 全都素色。 一件鲜亮粉嫩的颜色都没有,那衣服上甚至都很少带着花样。 梓言还记得,他刚刚到青楼的时候鸨父说他是个“叫人眼前一亮的孩子”。而梓言在那个污泥潭里挣扎出头的事实,不仅可以证明他长得好看,也可以证明他善于打扮自己。他知道自己生得明艳,所以他从来不适合那些素淡文雅的颜色和装束。 但是,现在的他居然连一盒鲜艳点的胭脂都没有。 梓言慢吞吞地复又回到梳妆台前。那两盒被他用到见底的胭脂突然令人厌恶起来,于是他单用了炭笔来给自己上妆。 左半边脸素着。而右半边脸全用了黑色,眉色用黑,腮红用黑,唇脂也用黑,而当他终于停下手的时候,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阴阳脸的人。 梓言抬起手,遮去右半边脸的时候,刚刚才见过的那个人复又出现在他的眼前。那茫然无措,那了无生趣,看得梓言好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慌不迭地换了手。 而当他遮住左半边脸的时候,镜子里出现了一张仿佛盘卷着浓厚阴气,却也无比妖艳的脸。 他在做什么…… 梓言愣愣地看着那只右眼。描画眼角的黑线延伸出去变成藤蔓,与他雪白的皮肤交相辉映,居然带出了几分妖异惑人的感觉。乌黑的嘴唇仿佛浸透了最浓厚的毒汁,却奇异地能勾住任何人的视线,叫人流连不已。 所以这两年里,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酸涩猛然间在心底爆发出来,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势头,几乎在瞬间席卷全身。但是下意识地,他却弯起了唇角,仿佛发生了什么最叫他开心的事。 他爱上了李凤宁。 然后,为了得到留在她身边的资格,他开始一层层地剥去自己身上的硬皮。 她是天家贵胄,所以他时时刻刻都不敢忘记要隐藏自己身上任何能让旁人想起他过去的特质。 他不敢浓妆,他不敢华服,他不敢烟视媚行,甚至他连说话都小心翼翼。 她学识丰富,她晋封秦王,如今在朝廷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他只能拼了命地逼自己去追她。 他彻夜去翻读那些晦涩难懂的书,他守在她的书房里翻看所有文书。 然后,他还藏起了那些机心。 他怕她讨厌他,把那些从来都很好用的“小伎俩”、“小手段”全部都藏了起来。不要说去想一想了,他甚至连讨厌她身边那些男人都不敢。 然后,看他现在得到了什么? 梓言对着镜子“哈哈”了一声。 什么都没有! 一滴泪水从右眼里滑落,虽然左半边的脸看上去依旧麻木呆滞。这样的表情或许能吓到任何人,但是却令梓言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 为什么不笑呢? 他从来没发现世上居然还有那么可笑的人。 明明在一个不存在天真的地方长大,却对世间抱着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自以为是地牺牲着,结果却只是把自己越来越卑微,甚至卑微到…… 她已经看不见他的地步。 论起容貌,枕月比他好看;论起时间,随儿认识她更久,论起刻骨铭心,多西珲才是伤她够深的那个。 对了。 前些日子,李凤宁遣人送了一对求亲用的和悦圆满玉去凤家。照理若是拒婚便是两块一起送回,而若是允婚,则只留下阴玉送回阳玉。而昨天,凤家只把那块阳玉送了回来。 所以就算论起知己,这府里也将有个他肯定不如的人。 他居然沦落至此。 明明他才是最懂女人的那个。 明明在他引得李凤宁三天两头朝青楼跑的时候,她都还只把随儿当成弟弟,更不要说其他的之二之三之四。 为什么现在,反而是他一败涂地? 梓言看着镜子。 右眼中的冷芒,渐渐驱散了左眼中的麻木。 不。 李凤宁是他先找到的。 他盯着镜子发怔半晌,突然之间眼睛微眯了一下,用力一下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之后猛地站起来,甚至踢倒了凳子也不理。他翻了几套换洗衣裳出来打成包袱,又套上外出的厚衣裳,推开门走进冬日凛冽的寒风里。 然后他沿着游廊穿行,不用一刻钟的功夫就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4章6条,205章20条,一共26条留言说的都是梓言。 说实话,挺感动的。其实直到去年末,还基本上处于留言裸奔状态的,一下子居然有那么多。 我自己去看文都讨厌那种话说不清楚还加个括号备注的情况。 所以,本章就当做以上26条留言的统一回复好了。 第208章 重回旧居 梓言能够强迫自己不朝小院的门口去看,但是却无法克制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任何风吹草动上。 青楼是一个…… 没有希望就没法活下去的地方。 在青楼,谁不渴望平凡的幸福? 嫁了一个寻常妻主,每天都要为琐碎家务操劳的男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一个伎子会对诸如绳索、牛角、皮鞭和蜡烛之类的东西有多恐惧。虽然在他们害怕到想要夺门而出的时候,却依旧要摆出最柔媚的笑脸,仿佛自己对接下来的事有多期待一样。 所以梓言觉得他不能责怪自己,他曾经试图把自己身上所有与青楼有关的东西全部都割下来,然后锁到心底的最深处一样。 他是个普通人了,他不需要为了自己的名牌能挂在最上面,而去抢夺其他人的恩客。他也不需要为了青楼能持续下去,逼迫别人去做一些在很多年前别人逼他做的事。 他为之庆幸不已,然后就被现实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明明他用了几年的时间来证明,他在吸引女人的目光这一点上的优秀,但是他却在回复成普通人的时候就刻意忘了这一切。他居然愚蠢到想用“她曾经最喜欢他”来对抗随儿的常年相伴,枕月的有用和美貌,多西珲的惊心动魄,还有凤七的家世出身。 是他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而到了如今,他只余下一线生机。 他只能赌一次。 胜则死灰复燃,但若败…… 他花掉东宫的赏银买下的小院,虽然还是属于他的,却因为两年没人会来打扫而有些破败。本来还算能用的木门,现在只要有点风,就在那里吱吱嘎嘎地响。 理智上他明白自己该去寻木匠回来把门给修好了,但实际上他却像是一棵扎根在小院里的朽木一样牢牢地把自己钉在屋子里,生怕…… 他会错过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吱——”外头的门,又被风吹得发出一阵老长的怪响。 但是之后,又安静了下来。 梓言忍不住又一阵黯然。 又天黑了,所以,她今天也不会来了。 “梓言。” 当这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梓言有一瞬间觉得是自己期盼过度而出现的幻听。但是下一刻,当他回过头时,当他看见那人真的站在他身后时,梓言却发觉自己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他准备了一大堆说辞的。 主要是哀怨和自伤,然后加上一点委屈和难过。他应该在她面前表现出这些情绪。 但是当这个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梓言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他像是个迟暮的老人一样只能慢吞吞地站起来,看着她,然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本来面色阴郁,隐隐地似乎即将暴怒的她,在看见他的表情之后吐了口气。她依旧皱着眉,但是语调总算是平和下来了,“是你离家出走,为什么看上去像是我赶你走的?” “我怕你……不要我了。”梓言好歹抑制住了整个人的颤抖,却无法压抑声音里那股不安和恐惧。 置诸死地而后生乃是兵行险着。 但是万一没有复生呢? 万一,就真死了呢? 自昨天早晨他离开□□之后,他一直就不敢朝这里想。因为前一次如果不是魏王一时误会,李凤宁早就从他生命里消失了。所以他对于这次主动离开的后果,一直都不敢去想。 “我哪有不要你。”李凤宁表情更柔软了一点,她朝他伸手,“来。” 大概,李凤宁就是有这种魔力。 明明离府的时候他还想着“若即若离才是最好的”,但是在她出现之后,只用了一个字就让他的腿违抗了他的意志。 这个念头只是模模糊糊地掠过脑海,下一刻梓言就发现自己握住她的手,然后被她地揽进怀里。 “我以为你只是出门逛逛。” 在她的体温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之后,她柔软的声音从他的耳朵流进来,一直流到他的心里。 “是毫素说的?”梓言环抱住她的肩,然后把下巴搁到她的肩上。 他虽然用了问句,却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凤宁突然推开他一点,然后双手捧着他的脸,令他不得不与她对视。她眉头压低,声音偏冷,显然是听出他话中有话。 “如果我没有天天去书房,毫素就不会发现我离开。”梓言看着李凤宁,不想错过她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如果毫素不说,你需要花多少时间才知道我不在了?” 李凤宁眉头皱紧。 “我以前在挹翠楼的时候,你每隔十天,最多十五天,一定会来见我。”梓言轻轻说,“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等下去,总会有你带我走的一天。只是我没想到,只不过两年而已,你就看不见我了。” 是啊,她看不见他了。 他就在她身边,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但是在两年里他却觉得自己在渐渐变得透明,他在从她的世界里一点一点地消失。 “我没……”李凤宁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在他的目光里沉默下来。“抱歉。”她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是我忽略你了。所以,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梓言拉下她的手,对着她软软地笑,连声音都是充满一股柔腻甜软,“我只是想让你再看见我。” 他的身体与她的紧紧贴在一起。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渐渐地就将他心里的恐慌与不安抚平了下去。 “对不起,是我不好。”李凤宁的声音也柔缓了下来,她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的背,试图安抚他的情绪却只能将一阵困倦带给他,“就算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你可以直接对我说,就是别再离家出走了好不好?” 从昨天早晨紧绷到现在,整整两天一夜的紧张在李凤宁出现之后被缓解,随着安心感涌现出来的是疲倦。 疲倦能溶解任何人的忍耐力,更何况他早就想清楚了,再不能延续之前的错误。 “我又不是随儿。”梓言眉头一压,然后抱怨,“他就算砸了书房你都不会生气,别人哪敢。” 抚着他背的手一顿,李凤宁微微瞠目地看着他。 “凤宁,我不喜欢多西珲。”梓言又说,“他要把你全部都抢走,一点点都不肯分给别人,他太霸道了。” “……嗯。” “还有,我还讨厌看那些永远都看不完的文书朝报。不管我记住多少,总会有更多的地方我看不懂。” 李凤宁轻笑了一声,“我也讨厌。” “凤宁你知道么?”梓言蹭了蹭她,“我一直想告诉你,如果你留在驲落不回来,我会去找你的。但其实我没有那么多银子,也没有办法拿到路引。”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到最后,大概会重操旧业。” 李凤宁身体一震,“别胡说。” 疲倦,令所有的感官模糊起来。或许也只是因为李凤宁离他实在太近,既然那些只是空想,也就没有害怕的必要。 “听说凉州那里商队都喜欢在出关前买一两个伎子在路上用。”因为困倦,梓言笑得朦胧,“不过那些伎子从来就没有回来的,也不知道是死在半路上,还是送给马奴了。” “梓言!”李凤宁突然低喝一声。 困倦令梓言的反应越来越迟钝,他对着她眨了好几下眼,才明白她一脸又惊又怕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反而嫣然轻笑,“所以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亲了一下她的唇,咧开嘴,“很高兴很高兴。” “嗯。”李凤宁轻轻的,几乎连他都听不清地那么低应了声,“你要是觉得累了,我们回家去休息好不好?” “不好。”越发困倦起来的梓言拿脸去蹭她的脖子,“回去你又要看不见我了,我要住在外面,我要勾引得你心里放不下……” “你啊……”耳边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 这种无奈却又透着一点点的宠溺的语气,他有多久没听到了? “凤宁我不回去……” “好好好,你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你想住哪里就哪里。现在闭上眼睛,我会陪着你。” 梓言弯起唇角。 赢了。 置诸死地而后生的豪赌,他赢了。 梓言把她当成竖立的床铺贴上去,下一瞬就沉入一片黑暗。 第209章 平常小事 梓言身份特别,满府人等大约也没几个能说明白他到底该算是“秦王侍宠”还是“幕僚清客”。至于他的出走,也不知是不是□□里别样不同,居然没引来多少惊诧和不解。除却服侍梓言的那个,被贬去与夜香秽物为伴之外,满府竟浑然好似从没有过这个人似的。 至于私底下还要感叹和嘀咕多久,却是主人家管不了了的。 转眼间到了腊月,府里渐渐紧张起来,谁都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 前两年一是因为孝期,二也是因为王府主人自己都不在安阳,是以每逢过年反倒冷清下来。而即将来临的盛德二年,不仅是府主人第一回顶着正一品秦王的名衔过年,更重要的是,她之后还要迎娶新君入门。秦王君可不比对内务连看一眼都嫌麻烦的秦王,作为王府唯二的主人之一,今后阖府上下都要仰他鼻息过日子的。这个年要是过得不好,就是打头里就给留下坏印象,只怕今后几十年里都别想有什么希望了。 偏生□□真正出孝得到腊月初七。譬如年节用的红色灯笼、屋内用的红色帐幔等物就不能提前制备,得从腊月初八才开始弄。只余下二十来日要干那么多事,只把个王府总管程颛急得天天跺脚骂人。 府下乱,府主人也乱。 李凤宁虽是偷闲,也不敢懒得太过,至少送到她案头的朝报和文书还是要过一过眼的。只这“过眼”说起来不过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功夫,真做起来只叫人一脑门官司。李凤宁一边品着梓言的辛苦,一边扎进文书堆里使劲折腾,三四日过去后总算才摸着一点门道。 这日,因才下过雪,李凤宁便叫人把东西全搬到大书房隔壁的小书房里。把那本该给四五个人围坐的大榻铺上褥子和薄被,再摆上一溜的榻几,放了各色吃食茶水,然后就舒舒服服地窝在那里看起前日的朝报来。 榻下的地面是炕,但是因对着园子那面的窗子开着,倒也不觉得怎么热。李凤宁正十分悠闲地看一眼朝报,再拿起杯子抿口热茶,小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门还没有开到最大,随儿就已经窜了进来。他一进屋子就赶忙把门关严实了,然后扑到炕边不停地搓手跺脚,他也不说话,只拿他那双越大就越清透的眼睛瞧她。 李凤宁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朝他伸了一下手。 随儿立时咧嘴一笑,蹬了鞋子就朝榻上扑。他自是不肯再去取一条薄被,只一掀李凤宁的被子钻进去,拱来拱去直趴到她身上才消停。 李凤宁十分顺手地拉一拉本来只盖到她腰腹间的被子,把他全身都裹了进去。 “小姐你在看什么?”把脑袋枕在李凤宁胸腹间,双手硬塞到她身下的随儿伸长脖子,只是他一看李凤宁手里的朝报,随即嫌恶地别转脑袋。他又朝旁边榻几瞄过去,目光在所有的吃食上扫来扫去,最终还是落在了核桃酥上。接下来也不见他自己伸手,只拿指甲去刮她后腰。 李凤宁低头看他。 随儿朝核桃酥那里瞟了一眼。 “懒得你。”李凤宁嘴上虽说他,却没多少嗔意,顺手就把整个盘子都拿过来,取了一块递过去,然后继续看她的朝报。 随儿得意一笑,他也不接过来,却反而握住李凤宁的手腕,然后就着她的手把那块核桃酥咬了一口。 李凤宁起先也没注意,直到手指碰上他的嘴唇才反应过来。她眨了下眼,低头就看见随儿就着她的手已经啃了半块。他看上去倒是干净,但是她的手上、衣襟上还有薄被上,到处都是核桃酥的碎屑。 李凤宁眉头一抽,想也不想就拿手里的朝报往他臀上一拍,“小坏蛋。” 这一下打得不重,但是随儿却仍然讪笑了一下,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小姐,梓言哥哥他不回来了?” 梓言…… 这个名字一出口,便叫李凤宁心里翻腾起别样的情绪,一时间连朝报也看不下去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低头看着随儿,“他说他在我身边,但是我看不见他。” 说这话时,李凤宁到底是有点恼意的。 有什么事情不点说不行么? 如果不想去书房,打一开始就对她说,她也不会硬逼着他去。看他每每在书房里坐到掌灯,李凤宁还以为他至少是不讨厌的。 如果觉得她冷落他了,为什么不早点做些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非要苦熬个两年,突然间就离家出走。 她现在是缓过那口气,才能察觉出不对才会追过去。要是换了年头刚从驲落回来那阵,她一时想左了怎么办?真要就为这么点事就此别离? “小姐你这样对他是不行的。”随儿却仿佛十分明白梓言的心情一样,认真地对她说。 李凤宁只是抱怨,却不曾想随儿居然会说出如此正经的话。愕然之后,她朝他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要是想跟你说话,想……”随儿声音一轻,“想抱抱你,只要来就行了。”他一时间有点不敢看她,半垂下长长的睫毛,好像一只受惊的蝴蝶一样,“但是梓言哥哥却一直想太多,他会不敢。” “不敢”? 到的确是太“不敢”了。 “小姐?”总算把一双手捂暖了的随儿,突然捧起她的脸,“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你说你自己脸皮有多厚吗?”李凤宁斜他一眼,“那你今天来是想干什么?跟我说话,还是想抱我?” “诶……”随儿瞪圆了眼睛看着她,然后反应不过来似的努力对着她眨眼。 “还是说……”李凤宁勾起一点唇角,刻意柔软了声音,伸手勾起他的下巴,“你还想再干点别的?” 然后,随儿的脸就在李凤宁的注视下,几乎一下子涨红了。 那双水润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虽然嘴上不说,可那视线却慢慢往下沉,落到她唇上却仿佛像是被蛰了一样,又抬起来看她,然后脸更红了。 “你不说,”李凤宁凑过去,舔了一下他核桃酥味的嘴唇,“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我就是想来问你,新郎君来了以后我要叫他什么?”随儿软软地说,“你开春二月就要成亲了。” 新郎君? 凤七吗? 李凤宁眨了眨眼,满心的旖旎瞬间一淡。她瞧着随儿这鼓起勇气才敢问的样子,一时间倒是泛起些小时候两个人相依相伴那种简单温暖的感觉。 不过,随儿怎么称呼凤七的确是有点麻烦。 “君上”这个称呼是下人用的,所以随儿肯定不能这么叫。而考虑到将来,特别是随儿叫人不喜欢改口这一点,称呼表姐夫似乎也有点奇怪。但是称呼“哥哥”,现在又着实太早。 “不如你跟着我一起叫他清容?”李凤宁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向来就是李凤宁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随儿,应得极快。 “随儿……”李凤宁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我喜欢凤未竟才娶他,你也试试看能不能喜欢他好不好?”她略一顿,“试过之后要是觉得不喜欢他也没关系。无论怎么样,我和你之间是一直都不会变的。” “不会的。”随儿摇摇头,然后对着她笑。 “对你好的人,我都喜欢。” 第210章 秦王大婚 盛德元年九月十一日,对凤未竟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 因为在这一天以前,他一直以为能遇见一个把他当成普通男人来看的女人,就已经是上天对他的补偿。他一直以为他临终时还能有那么个人可以供他怀念,就已经足够幸福。他太习惯何谓求而不得,何谓期待之后的失望,所以他一直以为,在他对她说出那段话之后就是永别了。 所以在他听他大姐说,邵边来信,那位与他订了亲的师姐情愿去官府打板子也要退婚的时候,凤未竟愣在了原地。 是她! 从小到大,因为心疾而被时时告诫不可大喜大悲的他,居然无法自己到连表情都无法控制,只能用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要求回到房间,然后在屋子里转了整个时辰。 她是为了他,她是为了他,她是…… 为了他! 等到那一阵阵的心悸消退,他终于可以平静下来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而在他头昏脑涨地起身时,一个念头突然跃入脑海。 为什么不呢? 他在出发前往凉州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在路上的准备。他写好遗书交托给天玑药铺邵边分号的主事,如果他没能按照预期的时间抵达锦叶,就把遗书交给他的母亲。 他没有对家里安排的婚事表达出任何不满,也从来不是因为他想要嫁给那个大他十几岁的师姐。 所以,只要一次就好。 他不想顾虑别人的心情,他想把心底真正想要的说出来,他想要为自己真正想要的去努力争取。 只要,一次就好。 所以他去跟他的大姐坦白,从他去往锦叶到如何遇见那个人。从他到了安阳再遇见她,又到其实是他主动寻了借口去见她。 从小就疼他的大姐很是惊讶,她像是无法接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居然如此离经叛道一样沉默了好几日,沉默到他都要放弃的时候,大姐又来到他面前对他说了另一番话。 大姐说她其实已经遣了人去邵边向母亲提亲,大姐还说见过她,她还说要把崇文馆送给凤家。 不。 崇文馆不是送给凤家的。 凤未竟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就明白。 不要理她编了多么合理的说法,其他地方可能是她为了朝廷为了大局为了天下而送给凤家,唯有崇文馆这个地方,只能是送给他的。 这世上愿意娶他的或许有很多个,但是做到如此地步的只有她一个。 所以他对他的大姐说,“非她不嫁”。 再然后,所有的事情飞快地流转起来。他的母父来到安阳,她送来求亲玉,御前又遣了致仕的国子监祭酒为媒,陛下又招了他母亲进宫。紧接着就是备嫁妆,而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都已经拜过堂了。 四下里一片安静。虽然前院那里如今正开着席,应该相当热闹,但是□□显然占地非常大,大到他在正房里居然一点声响都听不见。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雅的香味,闻着十分像上回在栖梧宫里闻到过的,只略清甜一点。而垂到他鼻尖那里的红盖头,不仅遮去了他视野的一大半,其实也把他的发冠也全部遮住。 顶着几乎有十来斤重的东西一整天后,凤未竟只觉得自己有点发懵。他甚至有空在那里想,横竖被盖头遮掉也是看不见的,何苦弄得那么沉?尚衣监难道是觉得,嫁进皇家是一件脖子受累的事,所以要在成亲当天给秦王君先预演一下将来的沉重生活? “君上。”身边传来低低的,又十分软和的声音。 凤未竟起先没回答,直到那声音兀自往下说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君上”。 “君上您饿不饿?”那个显然该是府内小厮的人说,“看这时辰,主人许要再等会才能过来。青檀侍候您先进一点白糖米糕好吗?” “不用了。” 凤未竟素来肠胃弱,尤其一累更加不觉得饿了。 只是这名叫青檀的小厮一跟他说话,倒是提醒起他来,等一会他的妻主就要回来的。他不由又想起父亲昨日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偷偷拿给他看的图册。 从小虽然心疾,但是记性却相当不错的凤未竟又想起父亲说的话来。 什么“妇夫敦伦是常理”,什么“莫要紧张”,什么“多顺着点她的意思”…… 他在锦叶坐诊看病那阵,还有夫郎偷偷摸摸来问如何才能有孕的呢,当时他答得一脸平常。可现在要轮到他自己了…… 而且,他现在就坐在新房里的大床上。 就是今天晚上用来“洞房”的…… 那张床。 想到这里,凤未竟只觉脸上一阵阵发热。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一片嘈杂。凤未竟只一愣神的功夫,就见一双黑底红边的鞋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后头仿佛还有好多人的样子,但是他的目光却只能定定地看着那双鞋子。 那是……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期待的凤未竟,还没理清自己的情绪,只觉得四周围突然一亮。直到他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时,他才反应过来是盖头被掀起来了。 屋子里有好多人,但是他却只能看见一个人。 那个人先是一阵淡淡的讶异,而当讶异散去后,就仿佛有一种温柔到让人迷醉的东西从她的眼角眉梢透出来,然后慢慢地甚至侵染到她的表情里。 屋子里先是静了一瞬,随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那里说:“恭喜秦王殿下心想事成,终于把美人给娶回来了。” 凤未竟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满屋子都是人的时候,与李凤宁对视了许久,顿时羞臊起来。 而李凤宁却显然比他脸皮厚上许多,只拿眼一斜,慢吞吞地说了句,“萧令仪,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祝您与君上百年好合,相敬如宾!”被李凤宁点名的那人转口得毫不犹豫,直引得满屋子人都哄笑起来。 “我盖头也挑了,人你们也看见了,”李凤宁转身对着人群,“还不走?” “不是还有闹洞房……”萧令仪起先乍着胆子说了句,李凤宁一个眼刀飞过去,立时便嗓门低了下去。 接着凤未竟又见李凤宁使了个眼色给一个人。那人面容与李凤宁有六七分相似,只似笑非笑地朝李凤宁咧了下嘴,然后便主动帮着赶起人来。 萧令仪虽然面有不甘,到底也不敢逆着李凤宁的意思。有这两人打头,满屋子的人居然没用多久就退了出去。 凤未竟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自幼身体不好,小时候一直都是静养,所以不太习惯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终于走了。”他低声说了一句。 “夫君这是……”李凤宁闻言却是眉头一挑,“在心急么?” 诶…… 心急? 凤未竟怔愣间抬头,却看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反应过来。 “哪,哪有……”凤未竟心里漏跳一拍,“我不急的。” 李凤宁只呆了一呆就弯起了唇角,而后头两个小厮也跟着低声笑起来。一时之间,凤未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端溪、青檀,笑够了没有。”到后来还是李凤宁不忍心看凤未竟面上发红的羞窘模样,只站在他身前挡住两个小厮的视线,“拿酒来。” 两个小厮立时一敛笑声,急急忙忙去把已经预备好的酒与杯子递过来。 凤未竟力图镇静些,努力把注意力放在杯子上。 所谓合卺酒,原是以苦涩的瓠瓜一分为二作杯,盛了新酿的甜米酒,寓意喜结连理甘苦与共。秦王成亲自是不用那等贱物,用的却是一对金杯。 李凤宁将由红绳系在一起的其中一只杯子递到他手里,“清容,秦王君不是个轻省的名号,或许有无数的风风雨雨在前头等着你和我。” 李凤宁突然说得认真,凤未竟只能抬眼看她。 “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但是我肯定会有依赖你的时候。” 大约没人会在成亲当夜说这些,但是看着眼神异常认真的李凤宁,凤未竟却只觉得很高兴。 就算他天生心疾,就算哪个大夫都说他活不长,在遇见李凤宁之前,他从来只是“不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废人。而在今天之后,凤未竟在这世上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李凤宁把他当做无法做到任何事的病人。 所以即便没有多少人会选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凤未竟却依然止不住地高兴。 “好。”于是他以一种与她相同的郑重,缓缓点了点头。 李凤宁略抬了抬手示意,凤未竟赶忙举起杯子,与她同时饮尽杯中酒。 两个小厮待她们饮尽,青檀便伸了手接过,而另一个端溪便问:“主人与君上是用些点心,还是就寝了?” 他虽语气平常,奈何一双眼睛却在李凤宁和凤未竟之间转来转去瞧着,竟毫不掩饰他眼中三分好奇七分狡黠的样子。 凤未竟哪里会看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于是先前还镇定自若,一见他这眼神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 “死小子,促狭到这里来了。”李凤宁眉头一挑,“我叫你备的热水呢?” “禀主人,早就准备好了。”端溪嘿嘿一笑,便又低眉顺目回复成一副乖顺模样。 ……热水? 凤未竟呆了一下,觉得自己听不明白了。 热水是干什么用的? 他正晃神间,青檀和端溪已经转到他身后,踮起脚尖给他卸下发冠,然后又把他的头发绾成松散的发髻。而当那仿佛有十来斤重的发冠脱离他头顶之后,脑袋一下子轻松下来,再也没有转转头就会扭断脖子的感觉叫凤未竟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只是当他抬眼看见李凤宁挑起一边眉时,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小声解释了一句,“好重。” “嗯,看着是挺重的。”李凤宁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拉高了嘴角。 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他的发冠,而李凤宁乘这个时候伸手去扯他腰带。凤未竟伸手一拦,面上涨红了,瞟了那两个小厮一眼,以没比蚊呐响多少的声音低道:“他们,还没出去……” 李凤宁却轻笑出声,她手上一拉,就扯下凤未竟的腰带,然后三下两下剥掉他的外衣。“君上,要出去的是我们呢。”然后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件全毛的大氅来,一抖开就把他裹了进去。 出,出去? 凤未竟才瞪圆了眼睛,就被李凤宁打横抱了起来。他低呼一声,只好紧紧抱住她的脖子,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新婚妻主把他朝屋子外头抱。 片刻后,凤未竟对着一池子冒着热气的池水发呆。 新婚之夜,是要先沐浴的吗? 哪里都没有这种风俗吧? 他不过走神一会的功夫,李凤宁居然已经把衣服都脱掉进了池子。 四壁上挂着八盏宫灯,汉白玉的池子底面还嵌着好多的夜明珠。在一池子清透见底的热水里,除却一点袅袅水汽,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视线。 所以,李凤宁的身体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以医者的目光来看,李凤宁一身骨肉匀停,肌肉虽不粗壮却也不瘦弱。她的肌肤饱满而有光泽,在夜明珠幽幽的光华里,显得异常柔润而充满生命力。 “还喜欢你看到的吗?” 李凤宁低低的一声,唤回凤未竟的神智。在他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李凤宁的身体看了半天,虽然全天下人都不能说他不可以看,但是凤未竟却仍然在瞬间涨红了脸。 “再不下来,你要着凉了。”李凤宁伸出沾着水滴的手,“来。” 凤未竟乖乖地脱下大氅,但是他试了几次都没法脱下亵衣,只把自己的脸弄得越来越红。到最后他索性一咬牙,穿着亵衣就直接下了水。 热水包裹身体的瞬间没叫他觉得有多舒服,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都在她涉水过来的声响上。 李凤宁显然是看出他挓挲着手脚,根本没胆子靠近的模样,因此主动拉起他的手,叫他环住她的腰,“今天累不累?” 然后在他虽然手已经贴到她身上,但是眼神却到处乱飘的时候,她把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轻轻地按揉起来。 “早知道你头上要戴那么重的东西,我叫尚衣监改式样了。” 李凤宁柔柔软软的声音,与她指尖的触感,在慢慢消解他的紧张。 “一辈子就一回嘛。”不知不觉间,他放松了下来。 “我跟大姐姐和姐夫说过,明儿你休息一天,后天再与我一同进宫。” 进宫…… 新嫁的夫郎要去给长辈请安问好,他嫁给李凤宁,请安是要去宫里的。 那本来就是,应该的…… “好……” 李凤宁的手移到了他的后颈上,轻重合宜地按揉着。池水的热力开始显现出来,凤未竟愈发地不想动了。 “清容,你知道吗?”李凤宁把手伸进他的亵衣里,在他后背的穴道上继续按揉着,“我为了赶走你那个讨厌的师姐,许了她一个九品的官位,还有一栋三进的宅子。然后又出了五千两银子,在外城买了大宅送给国子监,又好说歹说求了大姐姐好久,才把崇文馆给淘换出来送给你们家。我歪缠到单祭酒答应去帮我做媒,为叫小六帮我说情喊她六姐,最后还把平州太守芮家的一块玉给抢了。清容,我做那么多的事情,不是只让你陪我几年。”她停下手,抱住他,“清容,你至少要陪我四十年。等我们都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我可以允许你比我早走几天。” 白头偕老么…… 困倦渐渐弥漫了上来,朦胧了他的笑意。 好啊。 当然,好啊…… 他的新婚妻主说要与他白头偕老呢。 哪里会有不好的…… ******* 有风…… 吹在他脖子上? 凤未竟慢慢睁开眼睛,然后瞬间瞪圆。 因为离他只有几寸远的地方,有一张脸。他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心脏一阵扑通扑通乱跳。 他…… 对了,他昨天成亲了。 拜堂,入洞房。前头喜宴结束后,李凤宁带着人回来掀他喜帕。她三言两语赶走企图闹洞房的客人之后,她带着他去了沐浴,然后说了些无论怎么听都很甜的事。 但是再之后…… 他好像是睡着了? 凤未竟顿时一阵讪然。 她没有生气吧…… 一番好意想要先沐浴解乏的,结果他居然在新婚之夜就这么睡过去了。 他这样的夫君,只怕也是破天荒了。 只是…… 他现在可以在这么近的地方看她了。 大度也好,风趣也罢,她在他面前总是很鲜活,总是很充满阳光和朝气,像是如今这副安静的模样却是第一回见到。 近看依旧充满光泽的皮肤,生命力浓郁得仿佛都能朝外流散了,真是看着就觉得…… 凤未竟舔了舔嘴唇。 她是他的妻主了不是么。 他慢吞吞地,一点一点地挪近她。 而就在他即将碰到她的时候,她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谨,谨安?”凤未竟下意识想要后退,“早……” 李凤宁像是没醒过来似的,连眨了好几下眼,然后下一瞬间,她突然伸手扶住他的后颈,在凤未竟怔愣的瞬间,她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仿佛在品尝什么从没吃过的食物一样,她先是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后慢吞吞把舌伸进他的口里。她舔过他的齿龈,然后好像搜寻什么秘宝一样轻轻探进去,寻找到他的舌勾画□□起来。 柔腻湿滑的感觉是如此的新奇,于是他学着她的样子,反卷过去。紧接着她好像得到什么鼓励一样,一下子就激烈起来。她吸吮推摇与他纠缠在一起,而等她终于愿意放开他的时候,他不由大口大口喘气。 “你昨天居然睡着了。”李凤宁在他耳边抱怨,然后一口咬住他的耳朵。 好容易才没那么喘的凤未竟只觉耳朵又跌进一片温热湿滑里,才出口的句子断成几截,“谨……安,天亮了……该,该起了……” “你不觉得在起床之前,我们应该先把该做的事给做了么?” 李凤宁一翻身,压在他身上。手轻易地就寻到衣裳的缝隙,伸进去摸到系带,一拉一扯之间,就叫他上衣全敞了开来。 “但,但是……谨安,谨安!唔……”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了个群:550520226,凤宁天下,想要来唠嗑的拿本文任意人物名来敲门吧。 还有,我觉得一章码5k实在码伤掉了,明天我要休息一天,就酱。 还有的还有,这章本来计划是有后面一截的,but因为5k真的码伤掉了,所以今天不想写了,所以也就变成没有了。 卷七:半步御陛 第211章 新婚返家来 二月十一,大朝日。 凡五品以上官员都要站班的大朝会反而说不了什么正事,时间一久倒成了上至皇帝下至各部司仅次于休沐的轻省日子。这一日的大朝会又早早地结束。巳初一刻的时候,腿脚快的一班绯袍官员已经走到宫门口,只等守卫验看各人腰牌就能出宫了。 正在这时,一辆通身黑色又异常宽大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前。自那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响起之后,但凡瞥过一眼的人都下意识地慢下了正在做的事情,仿佛谁都想借机多看两眼那马车似的。一时间宫门口的人竟好像被那话本子里才有的武林高手点了穴一样,几乎都没人走动了。 不过这也难怪,再没眼力劲的人,只要看一看车身上闪闪发亮的七尾凤凰,也就该知道这是亲王车驾。就算不知道秦地尚黑,光看这马车通身上下的新模新样,也能猜到里头坐的是谁了。 举朝上下都知道她二月初九日大婚,如今可是正正经经的燕尔新婚,连皇帝都不会赶着叫她过来处理政事。现下这个大朝都结束了的时辰,她来皇宫显然不可能是为了朝政。 虽说她来皇宫就跟回家似的,可宫门前伸长了脖子的这些可都清楚,这位平时爱的可是骑马。到驲落转一圈都能把人家大汗掳回来的主儿,还能喜欢慢慢吞吞一摇三晃的马车? 所以再明显不过的,这位的马车里还坐着别人。 至于是谁么,她不是才大婚么? 所以那车里的应该是…… 马车停稳之后,赤月最年轻的亲王从马车里走了下来,而她刚刚站稳,便十分不负众望地回身伸出手。 然后,一只纤细的,在阳光下显得过于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一个男人走下了马车。 他一副身纤体弱的模样。肤色苍白,面色不华,客气一点能说是清淡文雅,刻薄一点就该说他像个短命鬼了。 可秦王殿下对于她新婚夫君的观感,却显然与寻常人大相径庭。 初春二月,午前温暖明亮的阳光照亮了她隽秀的脸,也照亮了她目光中的温柔缱绻。那种从眼角眉梢透出来的愉悦,轻易地就浸染到了旁观的人身上。 “恭喜殿下。” “恭祝殿下与君上百年好合——” “……白头偕老!” 自有人开口说了第一句,宫门前便响起一片参差错落的声音。 “多谢各位。”她慢慢扫过每个人的脸,仿佛仅凭着这一眼就能记住所有人似的,“我与夫君去见大姐姐和姐夫,各位也早些回衙门去吧。”她看了眼身边人,浅浅一笑,“早些办好今日的差事,也好早些回家与夫君相伴。” 显然没人想到她居然会答话,在场的都有些怔愣,过了一会有人跟着笑起来,也有人大声答“遵命”。 就连过来奉迎的宫门守卫也面上带着笑意。“见过君上。”她也不敢朝秦王君的脸看,躬身后直接对着李凤宁,“殿下,可要传肩舆?” “传两副四人的,”李凤宁看了眼身边人,“稳当些。” 作者有话要说: 群号三回连发之第二回:550520226,凤宁天下 第212章 姐夫若亲父 对李凤宁来说,皇宫永远也不是个需要紧张的地方。 她知道如何在宫殿之间穿行,她也知道要求哪个人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即便理智上她能明白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她的感受,她在发现凤未竟的紧张时,仍然要想一想才能明白过来。 “清容。”李凤宁凑近过去,牵起他的手。 凤未竟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却反而被李凤宁紧紧握住了手。 “来。”李凤宁索性停下脚步,在栖梧宫的台阶前,在宫门前两个等候迎接的宫侍还有一群站班守卫的禁卫面前,拉着凤未竟停了下来。 凤未竟转身的动作僵硬得好像一截木头一样,本来应该和煦温柔的表情甚至已经变成了嘴角抽搐的干笑。 李凤宁把他拉近,与他额头抵着额头,然后双手虚握,轻轻覆在他耳后。 “清容,”她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想要挣扎却又顾忌着场合而不敢,身体都已经开始朝后倾,仿佛随时都会后退的凤未竟听了她的话,身体微微一震。 “这里跟你长大的地方没有任何不同,不过就是更大一些而已。”她说,“我现在要带你去见的,是我的父亲。他跟天下哪一个父亲都没有什么,也就像二十年后的你一样。想一想,你和我的女儿娶了夫君之后来拜见,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心里发酸,然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凤未竟回了她一句,嗓音虽然还是发涩,却透出一股戏谑来。 这听着就像平时的凤未竟了。 李凤宁放开手,稍微后退了一点,仔细看着他,确定他真的是轻松了几分,才复又牵起他的手拾阶而上。 “更何况,”暖色从她声音里溜走,她略微弯起一点唇,用那种似笑非笑又带着点懒洋洋的语调说,“现下可是你比我金贵呢。你且看着,就算你一开口就得罪姐夫,这宫里多的是人会替你圆回来。”她说:“能近得姐夫身的宫侍,离放出宫的年纪也不远了。” 凤未竟居然立刻就明白过来。他听了这李凤宁的话,反而十分认真地问道:“是因为想在出宫之后求……”他声音略低婉了几分,仿佛有什么他不好意思说的话一样,“求咱们给谋个出路?那真要有人挑起这个话头,我是该应还是不该应?” 李凤宁听他中间那一顿几乎都要眉飞色舞了,再听后半句如此认真,却是不由一叹。她侧过脸去看她夫君,果真一副好似办什么重要差事似的神情,顿时脸一垮,“清容,我娶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思量这些事的。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答应下来又何妨,拒绝了又能如何?我还不至于为着这些人还要费心思。”她一顿,“你更加不许。” 怎么听怎么有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才做了三天秦王君的凤未竟。他轻轻应了句,“遵命,我的殿下。” 倒令得李凤宁拉高嘴角,竟带着一副无法克制的笑意跨进了栖梧宫的正殿。 “姐夫,我带清容来给您请安。”远远的,李凤宁就扬起了嗓门。 她甚至没想掩饰自己的兴奋,也着实令凤后讶然了起来。他甚至没像平时那样立时应声,倒是先朝凤未竟多看了一眼。 只余下凤未竟才是最正常的一个。他规规矩矩地跪拜下去,“□□正君凤氏,参见凤后。” 论理除了新年朝贺之外,平时谁见凤后都不用行这么大礼。不过凤未竟是因为成亲后头一回以秦王君的身份拜见,所以才跪拜了下去。 凤后到底主持宫务多年,有凤未竟这么一声,也立刻回过神来。只是当他才开了口说了半句“妹婿请起……”的时候,李凤宁突然眼珠一转,她也扑通一下跪到了凤未竟身边,然后成功地同时招来两个男人的侧目。 而李凤宁却只是咧开嘴对着凤后笑,然后柔软了声音道:“姐夫,我带夫君来给您请安了。” 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句子,但是这回却引得凤后一阵呆愣,突然间眼圈一红。他看看李凤宁,又看看凤未竟,开口时连声音都是发颤的,“好,好好,我总算,总算是对得起莲哥哥了……” 李凤宁先伸手朝凤未竟胳膊底下一托,示意他起身,然后自己却窜到了凤后身边,习惯性地伏低做小、嬉皮笑脸,“爹爹在我心里再重要,在您这里也只能靠后了。我娶了这么好的夫君,您不高兴吗?” 凤后才起的一点感伤瞬间就被她搅没了。他抬眼就是一瞪,“都娶了夫君的人了,还没个正形。”他朝凤未竟一招手,竟撇下李凤宁只跟凤未竟说话,“好孩子,今后就要辛苦你了。这丫头打小心眼多也就罢了,错眼不见就要生事。今后她但凡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进宫来告诉我,我替你收拾她。” 凤未竟到底是第一回见凤后如何与李凤宁相处,先是十足一愣。后来听凤后叫他才回过神来,连忙敛衽应道:“是。” 其实李凤宁到底出身皇家的人,打小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风仪姿态再无可挑剔之处,所以即使她嬉皮笑脸,却不会粗鄙惹厌。而凤未竟虽然规规矩矩,毕竟凤氏到底只是百姓,言行举止在宫里人看来不免多了点乡野之气。而他虽然在定下与李凤宁的亲事时开始学习宫中礼仪,他再怎么用心努力,到底时日还短,只得个大模样而已。 但是凤后却与常人不同,他多看了凤未竟一回,竟然十分欣慰的样子。他招了凤未竟过来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凤宁以前做过些荒唐事,你也别放在心上,重要的是,从今以后别让她再荒唐就是。”凤后略顿,“外头都说嫁了人就要安静顺从,我却是不信的。这个家有女人的一半,就有男人的一半。相互体谅相互扶持是一回事,但若是咱们自己立不起来,这家也一样要散。” 这话,倒像是父亲说给儿子听的了。凤未竟感动起来,连连应是,然后不由又看了眼李凤宁。 李凤宁之前揣摩着凤后的意思,知他有点嫌他身体不好,如今见凤后像是十分喜欢凤未竟的样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十分高兴。 “姐夫,那……”李凤宁说,“我去看大姐姐了。” “去吧,你夫君就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 第213章 驲落狼烟起 就算去普通人家串个门,也是要先跟那家女主人寒暄一下,更何况这里是赤月至尊所在的皇宫,就算与凤后再亲近也没有李凤宁进了宫门就直扑栖梧宫的道理。她当然是为了凤未竟,而在看着她夫君与凤后似乎相处十分融洽的时候,李凤宁再待下去就该叫人置疑她的规矩教养了。 也于是,李凤宁匆匆离了栖梧宫,就朝勤诲斋而去。 勤诲斋以及附近所属的小宫室,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为了满足李昱的需要而不间断地修整着。所以即便在李贤刚刚登基的时候,颇有些不乐意继续留在母亲的阴影下,但是在她真正站稳脚跟,能够以更平和的心态来面对朝臣的时候,她反而还是选择继续待在勤诲斋。 而对李凤宁来说,勤诲斋甚至比东宫书房更熟悉,所以当她从倒坐房那里穿行过去,只朝几个守卫抬了抬手示意她们噤声,便轻而易举地到达了书房的门口。 为了让朝臣等候传唤的时候不至于吹风淋雨,勤诲斋的门外的回廊宽敞得几乎像个屋子。而此刻正有两个凤阁学士候在门外。 李凤宁眉头一皱,停了下来。 凤阁的职司是“辅佐备问”,是要在皇帝身边记录和传达她的旨意,或者在皇帝问起时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凤阁学士虽然没有具体的职司却一直都非常重要,也所以无论是李昱还是李贤,都喜欢在议事的时候带着一个或几个凤阁学士。李昱生前更喜欢用连翰,而李贤则显然不怎么想对她的婆母指手画脚,所以她喜欢用更年轻的学士。 而现在,这两个人却正从里面走出来。如果不是李贤想在这个离午膳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睡觉并叫两个凤阁学士替她看门,就是她在说一些重要到不是这两个年轻学士能够辅佐的事情。 “秦王殿下。”两个学士之一注意到她的出现,拉着另外一个,忙不迭地朝她行礼。 李凤宁再度迈开步子,花了她走两步的时间想起这两个人的名字。“雷学士,杨学士。”她看了眼门口,然后猜测,“连大学士在里头?” “是。”姓雷的那个显然有了某种误会,“诚、安两位郡王,与殷右丞、萧尚书也都到了,您快着些吧。” 李凤宁心里咯噔一下。 最近一两年愈发像是要开始“荣养”的连翰,不出什么大事不会轻易出现。再听听这个雷学士报的一串名字,鸿胪寺卿、兵部尚书、管着户部的尚书右丞,还有一个督造器物宫城的工部尚书。再加上她这个兼着军器监的秦王,能指向什么一个什么答案? 驲落出事了! 入宫时,带着新婚夫郎那种志得意满的喜悦顿时消失无踪,李凤宁脸色一沉,大步朝书房大门走去,而守门的侍卫甚至在通传“秦王晋见”的同时,就替她推开了门。 大门里头是门廊,再推开门就是李贤御案所在的屋子。 李凤宁大步走进去,环视一周,却见果然正如那雷学士所说的人数,再一看房中众人或面无表情或有不喜的,却没一个人对她的到来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李凤宁深吸口气,定了神,先低头下去行礼,“凤宁见过陛下。”然后在皇帝“嗯”了一声之后,她立时就挺起背,“驲落发生了什么?” 满屋子里,只有李贤眼中闪过一点惊异。而其他人却大多只是互相注视一眼,不啻用表情和眼神来表达心情的沉重。只有诚郡王酸了一句,“原来咱们秦王殿下还不知道?” 李贤眉头一皱,瞥了,或者说瞪了她的三妹一眼,“安郡王。” “锦叶都护马民送来急报,伊拉色布领着李拉库残部与驲落汗大战。”封了安郡王的四皇女,同时也是兵部尚书的李鲲既然被点了名,当然不能继续保持沉默。 李凤宁只一顿,瞬间便想了个明白,“葛鲁米死了没?” 这回,连安郡王也不由得讶异了,“只得到她坠马的消息,目前还是生死不知。” “的确,是我的问题太蠢了。”李凤宁眼睛一眯,仿佛她能看见此时此刻草原上发生什么事一样,“她是不是还活着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在静默了一会之后,与一直沉默着的工部尚书萧明堂对视了一眼后,凤阁大学士连翰主动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这是我的错……完全的。但是当时也没有其他的法子……”李凤宁皱紧眉头,眼珠子转来转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凤宁。” 直到李贤出声喊她,李凤宁才回过神来,发现整间屋子的人都盯着她。 “我们都知道驲落崇拜强者,”李凤宁无法克制自己的沉重,“但是各位只怕不知道,驲落会怎么对待失败和孱弱。伊拉色布被葛鲁米赶出部族的罪名是弑母,这对我们赤月来说是不可原谅的重罪。但是对驲落来说却不是,因为孛腊当时已经在等死了。”李凤宁一顿,“她的行为更像是牧人在迁徙的途中,杀死拖慢队伍的老弱牛羊一样。” 屋子里一片安静。 李凤宁继续说:“我俘虏葛鲁米虽然是我们是出了口恶气,但是对驲落来说,葛鲁米已经成为驲落的奇耻大辱。她被我掳走,比伊拉色布弑母要严重得多。” 李凤宁的姑母,尚书都省的殷右丞看了眼周围的同僚,见没人想要开口,便问道:“所以凤宁你才说驲落汗是否活着已经不重要,因为伊拉色布会取代她成为新的驲落汗?” “我不知道。”李凤宁仔细想了想后,还是皱起眉,“孛腊死前对驲落的掌握也只到六七分。她把所有的好处都紧着李拉库部族,早就引起各种不满,那些依附的小部族未必就肯继续跟着李拉库。但是伊拉色布只凭着她出逃时带走的族人,兵力上跟葛鲁米相差太大。她既然都战胜了,显然是找到了一些同盟。但是找的哪些,具体有多强的兵力……” 李凤宁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了下来。她下意识抬头看向李贤,而李贤也正看着她。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然后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李凤宁即使在驲落王帐住过好几个月,但是到底比不上一个驲落人那么清楚内情。在眼下这种即使派出细作,也不知能传回多少消息的时候,能够有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就再好不过了。而这人不仅必须熟知草原上各个部族的人数和兵力,还必须清楚哪些能够被伊拉色布拉拢。 碰巧,李凤宁家里现在就有这么个人。 换了李凤宁是李贤,或者只要不是她自己,她都会要求秦王履行她赤月亲王的职责,但是李凤宁不想。 每次只要一看见那个人,她就会被砍刀切成无数碎块。在她好不容易从那种愤怒和无力的深渊里爬出来,把自己一块又一块重新拼接起来之后,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再主动跳进那个深坑。 因为,她觉得下一次她或许就会死在里面了。 虽然谁都看见皇帝和李凤宁之间那意味深长的对视,但是她们最多也只能明白“有些事情她们不知道”。在李凤宁无以为继的时候,工部尚书萧明堂再度开口,“那秦王殿下有何良策?”她略一顿,甚至带着一点期待,“殿下可愿再往锦叶?” 萧明堂说这话倒不纯粹是阿谀讨好。李凤宁俘虏驲落汗,至少其智计胆色确实足够胜任,再加上她对驲落了解得如此清楚,再往锦叶也的确是个合适人选。 李凤宁看了萧明堂一眼,虽然知道她是在示好,却仍然苦笑了一下,“我把葛鲁米抓进敦叶城,大概已经令我成了驲落的头号大敌。我去那里的消息一旦走漏,锦叶大概会面对潮水一样来的驲落骑兵。” 不止是萧明堂,屋内所有人听得都是一呆。 “陛下,”李凤宁转向李贤,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沉声道,“备战吧。” 第214章 同车回家去 即使在六十年前赤月曾经大胜,即使前任尚书令费尽心思将一部分驲落牧民留在锦叶生活,能够掌控整个朝局的人或者是精于细务的人,依旧不比在驲落王帐仅仅待过几个的李凤宁更了解草原。在勤诲斋里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之后,又轮到李凤宁开始不了解本朝有哪些能被称为“将军”的人其实还是乖乖留在安阳更好。 因此等李凤宁回家的时候,是凤未竟在马车上等她,而不是像她之前计划好的那样,由她去栖梧宫接他。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却还没到非要点灯的时候。所以马车之内暗暗的,从被宫侍提着照明的几盏大灯笼边一下子跨进车厢内的时候,只觉得昏沉沉的一片,李凤宁需要花上一会功夫才能逐渐看清楚凤未竟的身影。 他甚至没有在笑,只是听到声响后下意识地抬头看她。但是那种那种端正的坐姿,却没来由地叫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再然后,淤积在心底的沉重和郁闷,化成一点又一点轻烟,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去。 “午膳怎么样?”尽管李凤宁不想让凤未竟看出自己的疲倦,却依旧无法克制地拖长了语调,“宫里的膳食就是那样,不咸不淡的。” “嗯。”凤未竟的嗓音,虽然明明是一种“声音”,却只让人有十分宁静的感觉,“味道倒是还好,就是不够热。” “现在天气不算冷还好些,冬天才叫可怕。就算拿再厚的棉套子包着,端到面前的时候也半凉了。”李凤宁愈发懒洋洋地,“而且从御厨那里一路捂过来,什么东西都酥酥烂烂的。” 凤未竟伸手到她胳膊内侧,好半晌就那么贴着。李凤宁不解地抬眼看他,然后他眼神略有些躲闪,好一会才轻轻说了一句,“累了就躺一躺?” 那声音里透出的柔软,仿佛羽毛轻轻刷过李凤宁的心底。她瞟一眼被他堆起来的两个靠垫,最终决定还是他的腿看上去更舒服一点。 下一瞬她便开始庆幸自己已经娶了这个男人。毕竟她不能对着别人家的儿子动手动脚,但是对自己明媒正娶的夫君却显然没有客气的必要不是吗? 而对于她在躺下去的时候,脑袋一歪直接枕到他腿上的行为,凤未竟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没有拒绝,但是在他感觉到李凤宁试图把他也拉下去的时候就没那么顺从了。他按住她的手,然后一声低喝,“谨安!” 李凤宁眨了眨眼,抬眸见他耳朵虽然都发红了,眼神却异常坚定。于是她也只能作罢,退而求其次把他的手拉下来放在自己的脸上,遮住眼睛。 “驲落又开始闹腾了。” 身体放松下来之后,李凤宁下意识就把话说了出来,虽然说完之后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并不觉得凤未竟没有与她商议政事的见识,但是从她开始有娶他这个想法开始,李凤宁的确是从没有过“她应说给他听”这种想法。 而凤未竟给她的反应,先是身体一震。然后隔了好长的一会之后,他才轻轻地问:“你要去?” 或许正因为蒙着眼睛,所以才更能听出其中的不愿意。而这一点淡到一个晃神就能错过去的关心,却再次将轻软的情绪引进她的心里。她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然后仰视她的夫君,“你不舍得我去?” 她毫不掩饰她声音里的得意,于是反而催红了凤未竟的脸。在他微微瞠目呆愣了一小会之后,凤未竟眼神飘远,然后只留给她一个下巴,“嗯……” “我就算想去,也不能去。”李凤宁弯着唇角,然后表情一凝,轻叹了一声,“除非赤月能扶植一个傀儡汗上位,否则我这辈子大概都不能去草原了。” 凤未竟,只是眨了下眼便明白过来,“对啊,你给了她们一个清晰的目标。” 驲落崇尚武勇虽然是肯定的,但什么才是武勇,在李凤宁掳走驲落汗之前,每个部落甚至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在之后,“战胜赤月秦王”显然可以变成一种共识。 “然后……”李凤宁并不想说这些,她缓缓地吸气,又缓缓地呼出来,却也只能把那些话推迟一小会,“我想跟你说一个人。” 李凤宁虽然并没有太沉重的语气,但是凤未竟却显然感受到了,或者说,他本来就知道些什么。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十分认真地俯视着李凤宁。 “三年前,驲落王子多西珲来到安阳,说是求嫁其实应该是避祸。清容你也知道驲落和赤月关系紧张,先帝就点了我去接待王子。”李凤宁目光飘远,一时间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怀念还是感叹,“我不想他在宫中囚困到死,就说服先帝给了他锦叶盐矿的三成,然后送他回去驲落。” “那个时候……”凤未竟说,“你已经喜欢他了?” 这显然是知道些内情才会有的说法,李凤宁虽然并不想对着新婚夫君说这些,但既开了口便没有隐瞒的必要。 “他是一个……”李凤宁想了想,选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不容易忘记的人。” 亲耳听自己的妻主说起过去的情史,显然对谁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即使凤未竟嫁给她才不过第三日。只是他到底没有表现得太激动,虽然眼眸里浮现起星星点点的黯然,然后反过手掌,与李凤宁十指相扣。 李凤宁握紧了他的手,让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心口,才继续说:“前年秋天,我在敦叶城药馆里见到你的第二天,才听说他当时也在锦叶。我去见他的时候,一半是为了赤月,一半也是为了见见故人,但是见面之后……”李凤宁坐了起来,她正视着凤未竟,“清容,我曾经许过他正君之位。” 凤未竟身体一震。他猛地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完全无法掩饰他的震惊,“那你……我……” 再度开口时,李凤宁的声音有点涩哑,“……在驲落王帐,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李凤宁看着眼神都开始动摇的凤未竟,心下大为不忍,可都已经开了口的事如果不继续说完,只会在彼此心里留下疙瘩,“他曾经希望用孩子把我留在草原,我拒绝了。但是在我逃回敦叶城之后,即使他带着人来迎回驲落汗,却始终没有想要来见我。” “所以……”凤未竟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耳语。 “而去年九月十一,曲江池畔跟你见面之后,他把女儿的尸体送到我面前。”悲伤,终于还是满溢了出来,“在那之后,他一直住在我们家里。” 凤未竟一愣之后,瞪大了眼睛,“他,他现在还在□□里?” “他不愿意走,我也不愿意再见他,所以就一直拖到现在了。”李凤宁对着她的夫君苦笑。 李凤宁的一句“不愿见他”显然对抚平凤未竟的情绪颇有助益,好歹是叫他的语调回复到平常的样子,“但是,现在驲落又出了问题,所以你必须再去见他。” “我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坚韧的人。”李凤宁显然知他甚深,“而他能在府里一待就是整个冬天,显然是驲落那里出了什么事,所以他根本回不去。” “若他知道赤月有求于他……”这一回,连凤未竟的脸色也沉下去了。 “他的拒绝的确让我颓废了很久,但我是在决定忘记他,决定重新站起来之后才在连府遇见你。”李凤宁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认真,“清容,我娶你不是为了逃避,不是为了拿你来疗伤,我娶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凤未竟显然没想到李凤宁会突然说这个,连眨了好几下眼,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始只是觉得很轻松,不知不觉间就开始想再次见到你,最后就变成想天天都见到你。”李凤宁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所以你要答应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嫁都已经嫁了。”被李凤宁手掌所覆盖的皮肤开始发热,凤未竟眼神也开始躲闪起来,“我还能去哪里。” 素来都嫌清淡苍白的脸只略染上几分羞意,竟泛起一点淡淡的妩媚之色。 “就算我不是秦王,就算所有人都说你应该给别人让位,就算赤月会因此亡国,你也要牢牢地占着我夫君的位置,绝对不会把我让给别人?” 李凤宁如此夸张的说法到底逗笑了凤未竟,他点头,“就算赤月因此亡国,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我要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你尽可以生气,但是不可以默默离开我。我要是哪天不知发什么疯,你也要努力把我抢回来。” “好。”凤未竟无法克制地弯起唇角,“我答应你。” 第215章 王女与王子 即使李贤没在勤诲斋的书房说出多西珲就在□□的消息,也不代表李凤宁可以继续漠视驲落王子与她近在咫尺的事实。 李凤宁自忖不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却真是怵了与多西珲见面这回事。他从来不像凤未竟那样不知不觉就能抚平所有的焦躁和烦恼,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团火焰一样。远看着热烈明亮,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吸引任何人的视线,但若是一时忘情而轻易靠近了,等待着的就只有烧焦全身的下场。 所以她不想见他。 但是作为赤月的秦王,作为李贤的妹妹,她又必须去见他。然后必须是尽快地,不能有拖延地从他那里获取尽量多的驲落情报。 也所以她即使可以借口“太晚”而没有在从宫里回府的当天晚上去见他,第二天也必须见他了。 李凤宁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缓缓地吸气又吐气,借机平息自己身体里一股烦躁。 多西珲还不至于能牵着她的鼻子走,但是李凤宁却实在没有能在他面前保持理智的信心,所以她最好是能先预想一下将会出现的情景,然后再遣人去把他请过来。 首先是婚姻。 但是因为她已经娶了凤未竟为夫,就算他愿意屈就侧君之位,反倒是李凤宁不想与他再续前缘。 接下来就是权势和地位。 多西珲是驲落人,他想要在赤月呼风唤雨就只有一条路,嫁给一个位高权重的赤月女人。而这一条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那最后,就只有亲情了。 与多西珲血脉相连又还活在世上的,就只有阿约夏…… 想到这里,李凤宁突然一皱眉。 多西珲是在去年,也就是盛德元年的九月十一到达安阳,现下是盛德二年的二月,也就是说加上他在路上花的时间,他至少已经有半年没见过阿约夏了。 他之前也不是没有离家半年过,但那时孛腊还在。孛腊就算再怎么忽视小女儿,也不会容忍别人作践阿约夏。而葛鲁米看着却实在不是个能疼爱妹妹的好姐姐。 所以,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多西珲放弃阿约夏了,就是…… 李凤宁“霍”地一下猛站起来,动作大得整把椅子都在那里摇晃。 “来人,”她扬声道,“去把驲落汗世女给我请过来!” 两个时辰后。 一位特别的客人走进了李凤宁的书房。 她约莫十五岁上下,额高鼻深穿着颜色鲜艳的骑服,完全一副驲落人的样子。只是她眼神莫名地有点阴郁,完全不复草原上初次见面的明朗和单纯。 果然是阿约夏。 李凤宁眼睛一眯。 怪不得多西珲会千里迢迢来到赤月首都。 他显然又巧舌如簧地说服了葛鲁米,让阿约夏代替葛鲁米的女儿来到安阳为质。对葛鲁米来说,送走无关紧要的妹妹当然比送走自己的亲生女儿好。而锦叶接收阿约夏的人,只看她与葛鲁米三四分相似的面容,再加上年龄也对得上,便不会多加怀疑。 而对多西珲来说,赤月只会善待阿约夏,说不定还会企图用赤月的诗书礼仪去侵染一个未来的“大汗”。 还真是…… 一石二鸟。 不过,多西珲显然高估了他妹妹的承受能力。她说不上对之前的阿约夏有多熟悉,却可以感觉到她应该是个充满活力的孩子,而现在的阿约夏却只是沉默着。 时间在阿约夏与李凤宁无声的对视里默默地流走,直到书房的门再度被人打开。 “……阿约夏?”而跨进来的那个人,他的声音轻易刺破了满屋子令人讨厌的沉默,成功地把李凤宁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多西珲…… 瘦了。 在她没有见他的半年里,这个驲落王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李凤宁依稀记得,仿佛有谁在她耳边说过多西珲曾经大病一场。现在他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痊愈了,不过显得有些旧的衣衫穿着他身上有点松松垮垮而已。 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起初阿约夏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愣在那里,好一会才僵硬地转过身去。虽然她企图用凶狠一点的眼神去瞪多西珲,但是在她完全面对他的时候,眼睛里却闪起了水光。 “阿约夏,终于又见到你了。这一年你过得好吗?”多西珲轻抚着她的头,语声中是连李凤宁都从没有听到过的温柔。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阿约夏低声吼出来,一边说一边擦着汹涌而出的眼泪,“你不是把我从草原赶出来了吗?现在还装什么好哥哥的样子!” 多西珲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地看着他妹妹,只是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我说过我会找你的不是吗?现在我来了。” 多西珲对阿约夏说过…… 他会来安阳? 既然阿约夏才是驲落汗被李凤宁掳回锦叶草原后的“赎金”,那么她就应该是在去年春天抵达安阳。而多西珲对阿约夏说的话,只能是在那之前。 就是说,至少在李凤宁刚刚回到锦叶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先送走阿约夏,然后自己也跟着一起来赤月的想法。 李凤宁闭上眼睛。 再度缓缓地吸气,又缓缓地吐气,试图稀释那种熟悉的感觉,虽然浸透了哀痛的无力感再次在她身体里蔓延发散。 是啊,他智计过人。 至少现在的结果,就没有太过偏离他的预想。他们兄妹的确是完完整整地在赤月境内重逢了,至少也都过上了不用尔虞我诈不用担心谁会想杀了自己的生活。 但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被他晾在一边的人到底会有什么心情。 盲信对谁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无望的等待会渐渐侵蚀人心,把人彻底推下绝望的深渊。 “我的侄女呢?” 在李凤宁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人显然已经说了好些近况,所以她用驲落话答道:“死了。” 李凤宁缓缓地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一双惊愕的眼睛和一双…… 情绪复杂的眼睛,像是有点厌恨,又有点……思恋。 “葛鲁米败于伊拉色布之手,堕马后失踪。”她缓缓地说。 阿约夏惊呼一声。但是多西珲却只是沉默着,至少李凤宁完全看不出来他的脸上能有任何可以被称为“意外”的情绪。 “阿约夏要有符合她身份的老师。” 接下来,多西珲突然就开始提要求。 而他的这一句话,只是给李凤宁带来一种几乎想要叹气的熟悉感。 他从来都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她在不涉及情爱的时候也最能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她和他之间的对话,大概会简略到再没有第三个人可以听懂的地步。 这是他对于“帮助赤月”所提出的条件。 “可以。”李凤宁垂下眼眸。 “……和随从。”多西珲补了三个字。 “可以。” “最后一件事。”他略顿,然后引得李凤宁朝他看过去。 视线在半空中胶着,有一瞬似乎所有那种不快都烟消云散,李凤宁甚至又想起离开锦叶之后到达王帐之前的那段日子。 那段,她与他最幸福的日子。 然后她就听见多西珲说:“原谅我。” 第216章 书房众人议 在遇见李凤宁之前,多西珲一直觉得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 草原上有安静文雅的人,也有笑起来很阳光的人,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动心的感觉。他知道在他的母汗得到足够的嫁妆后,他应该就会嫁给一个“合适”的人,但是多西珲从来不觉得他会发自内心地爱上那个与他同床共枕和生养孩子的人。 直到那一天,安阳城外的太液池上,他看见她宛如春风一般柔软的微笑时。 大概,喜欢上李凤宁真的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是一直到他离开安阳那日,在君归亭里等了好久她才终于现身的时候,多西珲才终于品味出一丝不舍来。但是那一丝不舍随即就被他深深埋入心底,因为依赖会让他软弱,而驲落王帐若是个能够适合软弱的地方,也不会把他养成这种性子。 至于临走时那个十年之约,不止是他自己,多西珲觉得就连李凤宁都不会当真。 过个三年李凤宁就能把他当陌生人,五年后或许还得想一想才能记起来,至于十年,多西珲觉得那时候她还能认出他来应该称为“实属不易”。 所以他说出十年之约只是离开安阳之前他对自己最后的纵容,而在李凤宁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要变回过去那个不近情理的监国王子。他觉得他自己抛弃了那一丝软弱,却没想到那一丝软弱却在他心底发酵,最后变成了锦叶草原上的“我很想你”。 李凤宁曾经愤怒于他为了利用孩子逼她留在草原才刻意勾引她。 但事实上,不是的。 这个“不是”,并非指他在茶馆里说要走的时候没有亲近她的念头,否则他没必要刻意快马加鞭甩脱其他人。他只是在李凤宁说起盐矿的时候,突然之间非常非常想得到她。 他想要与她亲密无间,他想要与她亲密到任何人都不能比他离她更近的地步。 但是结果…… 多西珲抬眸。 他不喜欢李凤宁的书房,更不喜欢李凤宁那张书案,但此时此刻,他却非得坐在她的书房里,甚至离那张书案近到膝盖都碰得着的地步。 “每个人都背着自己的粮食?”清秀的少年表现出十足的惊讶,“长途行军骑兵比步兵走得慢,一千里地得走上二十天。就算水源随处都有,面饼也得背上二十斤才行吧?又要铠甲又要背二十斤粮食,马还能跑得起来?” 多西珲不由得朝那说话的少年多看了眼。 现下屋子里大多是女人。秦王李凤宁自然坐在主位上,接着是管着户部的尚书右丞殷雪秦,不用旁人介绍,多西珲只看她与李凤宁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就能猜出她是谁来。接下来一个申屠良是熟悉的,另一个萧令仪也在敦叶城见过。 而屋子里的男人,除了多西珲之外就只有刚才说话的那个。这个据说是李凤宁表弟的少年,他先前还只默默地坐在李凤宁身边,待多西珲把草原上各部的情形大略说了一边后,甫一张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所以,骑兵是不能长途奔袭的。”明明是在商量国家大事,李凤宁却一副十分有耐心的样子细细地跟他解释着。 “我们不会……”多西珲在李凤宁突然抬眼看过来的视线下反应过来,艰难地开了口,“驲落的人不会在超过二百里的地方开始奔袭。” “小姐小姐,”少年眼睛一亮,用一种突然想起点什么的语调说,“聿姐新做出来的撼地雷,我们可以用那个!” “撼地雷?”李凤宁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个东西现在只得个名字,时灵时不灵的,能有什么用?再说,一路千里迢迢地运到锦叶去,得花多少?” 多西珲朝范随看了眼。 撼地雷,听这名字倒仿佛是一种响动很大的东西。 陷阱么? 那少年却显然不以为意,“铁球可以在锦叶做,□□里的木炭也哪里都有。就只硝石难说,但是这东西根本不值钱,一斤最多花个五文钱。就算连木炭一起买了,各五千斤运到锦叶也花不了五十两银子。在锦叶套上个铁壳子,拢共也花不了二百两。”少年说得极快,“离锦叶一百里的地方,拿五千个铺成一条十里长的直线,只要有马蹄踏过就能炸响,北关那里的人能听到就是了。” 马蹄踏过…… 炸响? 多西珲悚然一惊。 但是再看范随,只见他一副跟人算账计数的架势,仿佛根本不知道这有多可怕似的。驲落人骑术再好,马受惊之后依旧会把骑在马上的人颠下来,乱踩乱踏。若是他所说的撼地雷只是炸伤马腿倒也罢了,伤的不过一小撮人。最怕几匹马惊了之后到处疯跑,整个队伍都得乱。到时候不要说攻打锦叶了,能活下多少来还是个问题。 就算有人可以及时弃马逃走,在旷野上面对着赤月坚实的城墙,全靠马的骑兵能干什么? 等着被箭射成刺猬吗? “你又开始乱想了。”但是李凤宁却一副这孩子不懂事的语气,“造那个不需要时间?咱们说的是现在的事,也不是将来。” 范随一呆,“诶……”随后憨然笑了笑,又闭上嘴不说了。 “谨安,这个主意好!”一旁的萧令仪激动得脸都红了,“就算一下子造不了那么多,直接从城墙上砸下去也行啊。先扔几百个下去,或者拿投石机从远处砸,然后再开城门……” 萧令仪的滔滔不绝,令多西珲心里一沉,只觉嘴里发苦。 她们这是在试探他吗? 刚刚试出来的新武器,或许根本不能立刻开始使用。但是她们却如此热烈兴奋地在他面前讨论如何杀伤他的故土臣民,这不仅让多西珲觉得一股难言的悲哀,更加是愤怒。 驲落是他出生的地方,草原是他长大的地方,那群他平时看不顺眼只觉得粗鲁的女人是他的族人。在可以留在驲落的时候,他想把他喜欢的女人一起留在驲落有什么不对? 在能站稳脚跟的时候,他选择回到更熟悉的故乡而不是被爱情冲昏头脑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他哪里做错了? 在驲落王帐,葛鲁米几次动过杀心,不是他从中斡旋在一旁拼命诱之以利,李凤宁能活到现在? 女儿死了,他不伤心吗?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在冷落他半年之后再演这样的戏给他看。就好像他从来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活人的感觉一样。 李凤宁她…… 多西珲看向她,然后一呆。 虽然她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发现他看她的时候立刻挪开了目光。但是多西珲可以向长生天发誓,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担心。 所有的情绪清扫一空。 因为,她在担心他呢。 第217章 小院见梓言 桌角油灯上的火焰,在窗口吹进来的凉风里闪了闪。跳动的阴影,叫本来就有些裂缝的桌面看上去更加破旧。 梓言显然是饿了,所以他根本顾不上摇摇欲灭的灯火,正端着一碗栗米饭大口吃着。 而等他终于抬起头,并且因为饱足而长长地舒了口气的时候,却发现他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她穿着一身或许是浅蓝或许是深蓝的绸衣,虽然屋子昏暗得光影幢幢,却依旧不能这样她衣料的光泽,还有…… 她表情里莫名的烦躁和压抑。 “你就吃这个?”闯入者完全不觉得自己无声地闯入有什么不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满满的指责。 梓言顺着她的视线朝桌上看了眼。 除了饭碗之外,他面前只有一只小砂锅。 虽然即使在不够明亮的灯火下,仍然能够看清楚砂锅里有肉有菜,但是却依然不能使闯入者看上去更加高兴些。 如果他没有离开□□,只因为这种语气就能让他满心惶然。但是现在的他,却一点都不紧张。 “我以为你能照顾好自己。”闯入者虽然压低了语气,却显然怒气未散。 梓言抓住闯入者的手,“跟我来。”出房门时,还不忘一把抄起他的碗筷放到木盘上拿着,然后又示意那闯入者把油灯带上。 梓言当初买下这小院是打算住一辈子的,所以地方虽然小些却很整齐。厨房因为烟熏火燎的离正屋都远,也于是梓言牵着那人的手,直穿过小院才推门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点凌乱。 而梓言决定对闯入者愈加浓烈的不悦视而不见,他先斜了木盘,让碗筷和锅子直接滑进灶边的水里,然后才顾得上她。他把她拉到灶头边,一掀灶上砂锅的锅盖,“看。” 空气里多了股肉香,因为锅子里正煲着的肉汤,而灶头边的箩筐里放着半截萝卜和有点蔫的蕨菜。 “有肉有菜有米饭,顿顿能吃饱不就行了?”梓言回头看着她,伸手去点她眉间因为皱眉而有的纹路,“把菜做得花里胡哨不一样要吃进肚子?我一个人住,费那功夫干嘛。” “但是你爱吃椒麻鸡,爱吃脍鲤,爱吃撒了孜然的烤羊肉,”那人说一个菜名就走进一点,直到与他呼吸可闻才停下来,然后仿佛对着他耳朵吹气一样地说,“还有夏天的银耳羹,冬天的核桃酪,家里有好多好多,你爱吃什么只要吩咐一句就行了。” 也许左边的耳朵实在与心离得太近,于是那轻轻软软的声音,仿佛一根羽毛似的从他的耳朵那里一直拂到他心里。 他转过脸对着她挑眉,努力让自己的不要笑得高兴,“所以你这回是想拿吃的来哄我回去?” “或者直接把你塞进车里带回去也是可以的,然后绑在床上,让你一辈子都……” “哐”! 厨房墙壁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大响,好像是有人用力砸了什么陶锅瓦罐。 突如其来的变化,显然让企图一亲芳泽的李凤宁呆愣了一下,然后下一瞬间,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地方爆发出了两个人的吵闹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一个女人大吼,“什么时候不能去,非得赶着他女人回来的时候去?看见漂亮的就骨头轻了,你当我死的?” 矮墙实在是对遮挡声音没有多大的用处,所以邻居家说的话一字不差地传了过来。 “呸!你还有脸说我,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整天在外面游荡不着家,能捞到几个钱?隔壁那个是真要开出茶馆来,给他干活不比你现在的活计轻松?” “诶,诶,是,是这样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女人的气势陡然弱了下去。 梓言因在这里住了有一阵,也知隔壁那对妇夫虽柴米油盐,却到底没什么坏心。何况那家夫郎的小心思,在梓言面前真跟直接说出来没什么两样,所以在厨房里听到这一段的他只觉好笑。 但是站在他对面那个,却十分不高兴。 “茶馆?”她只用了两个字,就将不悦表达得淋漓尽致。 “看见漂亮的就骨头轻了,”梓言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抬高一点下巴,却不由得咧开嘴,“还要我成天看着你对着人家好,你当我死的?”他模仿了隔壁女人的口吻,也算是对她之前叫她回家的回答。 “那你呢?”对面那个颇有点无奈,却也十分纵容,“你整天在外面游荡不着家,就算真把茶馆开出来了,能捞到几个钱?” 站在他对面的人,即使穿着她最差的衣裳出来,也依旧光鲜得与这里格格不入。但是她却依然愿意站在杂乱的厨房里,模仿着隔壁男人对他妻主说的话。 喷薄而出的喜悦让他扑过去,猛亲上她的嘴唇。而下一刻,她就把他抱起来回了屋子。 ……………… 床上,喘息声慢慢平复下去。 “凤宁,你有心事?”梓言懒洋洋地挪过去,侧躺着让自己半压在她身上,下巴搁在她肩上,然后拿鼻子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 “我们或许要跟驲落开战了。”李凤宁的声音里也透着一股慵懒。 梓言听了却“噌”一下猛支起手臂,从上而下瞪圆了眼睛俯视她,“你又要去凉州?”话出口时,声音居然是尖利的。 “我去能干什么,而且,”李凤宁伸手想要把他拉下来,“我也不想去。” 梓言顿时就松了口气,他顺势依着她手上使力的方向,趴伏在她身上。“本来就是嘛,你去干什么。”一旦确定她不会远赴险地,懒洋洋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他的声音里,“反正驲落从来没到打到过安阳。” 或许,在她书房里待过的那段日子并没有白费。至少他的确是明白,除非她特地去求皇帝下旨,否则她并不适合成为领军打仗的将军。 他用脸蹭了蹭她的肩,还是觉得不舒服,于是又把脸枕到她胸前。 李凤宁这一声说得十分无奈,她摸着他的背,“你这话叫别人听了怎么想?” “那些嘴上说着什么‘不可伤民’、‘生灵涂炭’的,有几个是真的心怀天下?”梓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反正你大姐和姐夫又不在这屋里。”梓言说:“对我来说,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李凤宁先是沉默了一阵,随后才轻叹了一句,“你啊……”随后她双手将他环在怀里,两只手尽可能地与他的皮肤贴在一起。 “然后呢?”他又问了一句。 梓言颇有自知之明。他虽然在李凤宁的书房待了有大半年那么久,但底子也实在太差,现在不过是“能明白她在说什么”而已。说白了,出谋划策还轮不到他。 能让李凤宁露出如此压抑表情的,在那府里最不可能是的随儿和枕月。她新娶了还不满一旬的夫君想来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了。 梓言心里闪过一片冷怒。 又是他。 这回,那个男人又做了什么? 他上回…… “然后,就是我想你了。”她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梓言,跟我回去。” 她低沉的声音里仿佛盛着浓厚到化不开的情意,她的眼神是如此专注,仿佛她正看着世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以至于梓言的思绪都中断了一瞬。 “但是,我怕我只要一回去,又会重复以前的错误。”梓言奋力抵抗着心里想要答应她的想法,“就算一个月里只有一个晚上能见到你,至少那一个晚上你是特地为了我而来,不是因为路过书房,不是因为顺便。” “我哪有顺便……”李凤宁压低眉。 梓言伸手把她拉下来,在最近的地方对她笑,“凤宁,我要是有了,一定回去的。” “看起来……我要多努力了。” 第218章 锦叶的形势 二月末的一天,殷府,殷六的书房。 殷家老六殷悦平是从八品下的户部金司主事。她平时管的是安阳的东西两市,也就是“仕农工商”里排最后的那个。论起官阶她是殷家最低,论起年纪她今年才二十二,论起夫家来,更是个叫人只能置之一笑的光禄寺少卿蒋家。这样的人但凡换到旁人身上去,大约就是一句“谁叫人家会投胎”的酸话,只是殷悦平却显然有点不同。 “四姐夫都快要急疯了。”坐在自己书案后的殷悦平带着点无奈的表情,“你姐夫说,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 正拿起杯子想要抿口茶的李凤宁,闻言手一顿。“四姐夫……”她抬头看向殷六,没等把话说完就有了某种了悟,她一瞪眼睛,甚至连嗓门都大了起来,“四姐想去锦叶?” “所以我打小就觉得四姐是小姨从哪里抱回来的。”殷六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也就是那个意思了,“怎么就那么……”她眉头皱紧,最后好歹是嘴下留了情,“憨直呢?” 李凤宁斜睨她一眼,显然是明白她原本想要用的什么词,只是转念一想,也跟着愁了起来。“要是有把握打胜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李凤宁说,“只是这回,我还真觉得没那么简单。” “情势有那么差?”殷六却是一怔,“不是说驲落的李拉库部族已经分裂成好几块吗?” “你也知道那个驲落汗败在她姐姐手里了?”李凤宁略提了一句前事,“据说在李拉库那里,本来就是伊拉色布更得人心。大多数人都觉得葛鲁米跟哈山部族更亲近,所以觉得她很不可靠。葛鲁米虽然把弑母的罪名扣在伊拉色布身上把她赶走,但是伊拉色布手里也不是没有葛鲁米的罪证。据说,让孛腊少了一条腿的应该是葛鲁米。” “哈,”殷六冷嗤一声,“孛腊还真是会养孩子。二女儿能搞断她一条腿,大女儿就能直接动手弄死她。儿子倒是心明眼亮,可就是个锯嘴葫芦,到她死了也没说一个字。” 李凤宁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一连两个“据说”,猜也能叫殷六猜出是谁说的这话了。 嗤笑过后,殷六只一顿又朝李凤宁看过来,她皱紧眉头,脸色发沉,“那也就是说,伊拉色布能整合所有李拉库族人?” 虽然直到现在“驲落”都没能统一草原全境,但是孛腊能自立为汗,至少能说明李拉库部族已经强大到面对任何一个部族都不会处于绝对弱势的地步。而在经过三十多年的滋养壮大,不用任何人把那一个个数字报出来,殷六也能知道李拉库的强大。 “谁都不希望,但是的确是非常可能。”李凤宁苦笑了下,“相比之下,咱们真是安逸太久了。” 驲落与赤月,两国士兵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是“有没有见过血”。 遇见狼群的时候,打猎的时候,在暴风雪里必须要抛弃老弱牛羊的时候,驲落严苛的生存环境不仅不需要士兵刻意花时间去训练,甚至可以保证每个士兵都有过足够的杀戮。为了活下去能砍死野狼的人,对杀死人类时鲜血飞溅的场面能有多害怕? 而另一面,赤月士兵训练的对象如果不是她们的同袍,就是扎在木杆上的稻草人。即使能训出服从命令身体强健的士兵,但是在真正踏入尸横遍野的战场,在看到眼熟的人一个个开膛破肚倒在地上,能保持平常心发挥出训练成果的只怕真没几个。 “你还没说那群削尖了脑袋想要捞点军功的呢。”殷六再度冷笑了一下,“一个个都把锦叶备战看得跟郊游赏花似的,上赶着把家里的女儿甥女塞过去抢功。那群废物真到了地头,害死自己不要紧,只怕她们蹭破点油皮,不等回来,她们的娘亲就要在朝上戳断功臣的脊梁骨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李凤宁咧开嘴的笑容里满是恶意,“想塞人的,叫她们先到我面前练两手看看。敢把那些上不得马拉不开弓的荐过来,我剥掉她们一家子的官袍。” 殷六瞟她一眼,好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秦王殿下真是一心为公,好威风好煞气。怪不得韩敬德最近骨头轻得快飘起来了,原来是有你帮她镇场子。” 韩谦,字敬德,乃是大理寺少卿,管的是各种过堂断案。自从李凤宁封了秦王之后,她就经常请李凤宁过去会审。李凤宁因韩敬德断案公正,只需她坐着便行,所以几乎不会拒绝。而韩敬德也喜欢李凤宁不随便插嘴,兼之扮黑脸效果极好,所以常来请她。 “我这张脸也看对着谁。真去东西两市,谁认识我?”李凤宁并不觉得有甚不对,辩了一句后又把话题拉回来,“所以四姐到底怎么办?” “照你这么说法,锦叶是不能让她去了。”殷六说,“她就是小时候话本子看多了,满脑子就要报效赤月。也不想想她那武艺连时家丫头都打不过,平时兵书也没见她读多少,真去了锦叶也不过就是个累人累己的下场。” “你又在背后编排她,被她知道又要生气了。”李凤宁翻了个白眼,却没说殷六说得不对,“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翊卫轮班就是她来排的。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人的活计硬塞给她,她能老老实实地做到现在还没出过岔子,这就不是本事了?” “就你喜欢装好人。”李凤宁的话显然勾起旧恨,叫殷六哼了一声,只是她眼珠一转突然说道,“你说,叫她去管粮草如何?” 李凤宁略一怔,想了一想,顿时眼睛一亮,“这个好!”她略一顿,一边想一边说,“眼下虽然备战是定了,但是谁做这个领头只怕还得掰扯一阵。我催着大姐姐赶一赶,希望能在三月末定下来。接下来调集人马和粮草集结到锦叶,只怕没有两三个月是不成的,能赶着在夏末的时候布置完全就好了。”李凤宁咧开嘴,“正好乘这个时机先把四姐哄去管粮草,真上手了她就别想在开战的时候还能脱身出来去锦叶。” 殷六却是一怔,“要那么久?不怕伊拉色布现在就打过来?” “多西珲有八成把握不会的。”李凤宁说到兴头上,顺口就漏出某个人的名字,以及她对于那个人的话全盘接受的信赖,“才刚过冬天,伊拉色布赶着这时候对葛鲁米开战是背水一战,但是面对赤月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轻易挑衅了。多西珲说,她就算胜利只怕自己折损也很大,驲落那里又缺医少药,休养三个月一点都不算长。” “是……吗。”略微怔愣的殷六有点担心地瞥了李凤宁一眼,却到底没有说出来,“我去叫你姐夫跟四姐夫说去。” “那,我给小姑姑送个信,请她跟四姐好好说说。”李凤宁道,“我的王府公文可以走官驿,最多三天就能到了。” 第219章 原谅我好吗 □□没有苛待他。 一日三餐再加一道点心,虽然清淡到他觉得没滋味,但是冬天里素菜的确比肉菜更难得些。府医虽从不叮嘱他按时吃药,每旬首日却必来切脉问诊。他所住的花园小楼,虽在府里荒僻得生人不近,但是炭火、棉被,还有厚实冬装整个冬日里从来不曾短过他什么。 异国他乡的冷遇竟比他在王帐里过得还好,每当想起来的时候,多西珲都觉得一阵唏嘘。 人都是利己的,无论赤月还是驲落。而他这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恶客,却依旧能在府主人刻意忘记的前提下依旧过得舒舒服服,无非就是两条原因。要么,就是李凤宁在暗地里嘱咐过,要么…… 就是财大气粗规矩严,所以根本没人朝这里想。 多西珲从来没觉得自己比谁差过。他的姐姐没能让他低头,他的母亲也没有强大到令他折服的地步,就算是李凤宁,他也只是觉得她可以依赖。但是在她家里安安静静地生活了半年之后,多西珲却开始忍不住想。 或许…… 只是“或许”,李凤宁能做到的不仅仅是与他互相依偎并肩同行。 即使他所住的屋子是在园子的最深处,府里却从没人禁他到处走动。也所以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多西珲踏出了小楼。 二月末而已,春天的气息却渐渐浓郁起来。枝头一片绿茸茸的青嫩,还有些并不比人高多少的细长枝条上开着草原没有的嫩黄色花朵。 信步绕过小湖的多西珲不是没有看到假山阴影下站的书僮,但是他却连想都没想她会阻拦自己,走上了仅仅只有几阶的…… 他仿佛听□□的下人管这里叫“偷懒亭”? 亭子里,当然有个人。 那人原本该是在看书的,此时却闭着眼睛。她宽大的衣袖与锦缎的被子堆叠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领子却松松散散得露出脖颈的全部和一半的锁骨。她侧枕着自己的胳膊,一缕碎发遮住她半张脸颊,只把那肌肤衬得如玉石般细腻。 多西珲在这一刻,突然发现她与草原有多么的格格不入。 当野性和桀骜遇上东国人特有的温润,就会异变成一股带着清新气味的雍容。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从容不迫替她在驲落王帐挣来了多少好感。她也不会知道,虽然他的确劝说葛鲁米很多次,最终葛鲁米没有杀她还是因为她的风仪。 而这样的人,曾经迷恋他到了几乎抛弃赤月的地步。 在熬过长达半年形同囚徒一样的生活之后,在他都几乎忍不住要倾泻心里的孤苦怨愤时,在他都决定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她心软了。 所以…… 他伸手,挑开那一缕碍事的头发,然后低头,吻上他已经暌违了一年的嘴唇。 被亲吻的人起初似乎没有清醒,所以懒洋洋地回应着他,而下一瞬她猛然醒过来,“噌”一下坐起身,动作大得多西珲脑门被撞了一下。 “多西珲,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她果然已经不再生气了。 多西珲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然后把鼻子贴到她松开的领口里,嗅嗅闻闻。 东国人都爱浓厚的熏香,但她身上却总是有一股仿佛冬天阳光一样温暖的味道。 “多西珲!”李凤宁双手放在他肩上,把他朝外推。 “你都不生我的气了。”多西珲极其不满她推开他的动作,抬眼看她的时候皱着眉头。 而李凤宁却在结结实实地一愣之后,表情突然淡了下去。 她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到他心都慌了。 他从来都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他知道她会纵容着他,他甚至能预判在某些情形下她大概会做些什么。否则他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她唱情歌,他也不会在逃出王帐之后,脑海里只剩下逃到她身边去的想法。 但是这一刻,他从来都清晰无比的感觉变淡了。 就好像,李凤宁不再是那个李凤宁,仅仅用这一瞬的时间,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凤宁……”多西珲也没打算在她面前掩饰自己,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地不安。 “驲落如果战败,伊拉色布如果死了,你会想要带着阿约夏回驲落,帮她登上大汗之位。”李凤宁平静无波地陈述着,用的甚至不是问句,“你只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抛弃我。” 事实上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处在这个情景里,都会迫不及待地开始辩解。他或许能,又或许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是内心最强烈的情绪却只能是惶恐。 但是多西珲不。 他在微微一怔之后,突然克制不住地弯起唇。他放纵自己内心的甜蜜流泻出来,一时间表情都妩媚起来。 李凤宁只用了一句话,就证明了她对他的了解,不比他对她的少。任何一个旁人听了都只能心情沉重的句子,他却觉得好像得到了这一生最棒的称赞。 “不会的。”在这个人面前,隐瞒和遮掩毫无意义,所以他把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会制造你背叛赤月的证据,让你只能跟我回驲落。” 李凤宁有点讶然,然后嘴唇微微一抿,显然是对听到有人企图陷害她的话不怎么高兴。 “你的那些男人,与我用不着互相喜欢。”多西珲想了想,“只要他们别想抢走属于我的东西,我保证不会去动他们。” 李凤宁看着他,目光复杂,“多西珲……” “凤宁,”多西珲只说,“原谅我好吗?” 第220章 御驾亲征去 就算驲落的使臣年年来朝,每个安阳人都见过高额深目的驲落人,但战争依旧是一件离每个人都十分遥远的事。即便是那些在与驲落相关衙门里干活的稗臣小吏,驲落更多地是作为文字,而不是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出现。 这种无法给人真切感受的遥远,在三月初一被一个男人打破。 驲落王子多西珲浑身缟素,在大殿上哭陈诉奏,道其姐伊拉色布狼子野心,先在驲落王帐亲手扼死先驲落汗孛腊,后又谋害继位的葛鲁米。他为求生路,带幼妹阿约夏远逃赤月。 多西珲称伊拉色布狭隘狠毒,蛮横无礼,素对赤月有不臣之心。他在殿上恳求当今皇帝“为孤女做主,为苦主张目”。 别的且不去说他,这“做主”却是个极妙的词。 六十年前驲落虽然大败,可不论当年让赤月打胜仗的,还是败于赤月之手的都已经入了土。一个甲子的休养生息下来,渐渐缓过劲来的驲落不想屈居人下,赤月也觉驲落的蛮横十分惹厌。 而如果大战在所难免,赤月就需要一个理由。正义之师与不义之师的区别,就在于之前即便知道驲落即将来袭也只能“备战”,而眼下却可以主动出击。 所以多西珲这回出现的时机,简直好到谁都能看出皇帝要在心里暗喜一声“天助赤月”了。 出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能站在大殿上参加朝议的人,大约谁也没想到李贤居然会说“朕亲自去!”。众臣苦劝无果之后,也只能从了她。 御驾亲征到底不同,朝中一改迟缓粘滞的风格,各个衙门都飞速地运转起来。推诿的少了,借机生事的没了,揩油占便宜的不见了,居然样样事情都顺畅起来。原本要两三个月才能干完的事,居然把时间掐进了一个月。四月初的时候,李贤居然已经检阅了大军,坐上凤船向西而去了。 临走前她还留下一道晴天霹雳,把每个人都炸到发懵,好几天缓不过神来。 “着秦王李凤宁理政监国!” 第221章 书房议政事 她有…… 三天没到他房间里来了。 刚刚成亲的那段日子,每月除了三四天的外宿之外,李凤宁几乎一直陪在他身边。不是没有人过来后院向她禀报各种事情,但她却总是三言两语打发了她们。无论是她封地的纷争,是大理寺请她去会审的公文,还是军器监的大事小事,她若不是拒绝,就是报个人名叫那人去应对。 她是在陪伴他,理所当然的。无论是觉得他会对新家陌生也好,单纯地只想跟他待在一起也罢,他喜欢她的用心,甚至几乎带着点得意地享受着她的温柔。 但就算是沉浸名为“新婚”的蜜罐里,凤未竟到底是明白这样的日子总会有结束的一天。哪家妻主没有正经事要干,成天就陪着夫郎?哪家夫郎不要为家里头的衣食住行耗心费神? 只是他没想到,等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居然会觉得那么难以接受。 秦王监国。 理智上,凤未竟知道李凤宁没有一头扎进皇宫就不再回家,她能待在自己家里的书房就很不容易了。但事实上,他在她没有回到他房间休息的第四天就按捺不住,去了前院的书房。 “老二在胡闹什么!” 还没进门,就听到李凤宁怒喝的声音与“乓”一声拍桌子的大响。凤未竟心里一跳,都几乎要碰到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大姐姐在外头打仗,她不出力我懒得理她,好意思来扯后腿。”李凤宁显然怒气未歇,“弹劾户部尚书偏枉骄纵?她还不如当面对我说,她看殷家不顺眼!” 大抵在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能听明白李凤宁说的是什么。 李凤宁的外祖虽然晚年官至尚书令权倾天下,早年却是户部出身。她的长女殷雪秦人虽在尚书都省,主理的却是户部,说话比户部尚书还管用。而与李凤宁同辈的殷家长女殷悦德是户部巡官,协理户部下辖四司所有日常事务。六女殷悦平是户部金司主事,管着整个赤月交商税最多的安阳东西两市。 所以暗地里说句户部是殷家天下也不为过。 而嫁进□□的凤未竟自然要比寻常人懂得更多些。他不仅知道当今皇帝的二妹李麟不仅仅封了楚王,她还管着能“察不法事”的刑部。相比起只有开堂审案才用得上的大理寺,刑部下能捉拿江洋大盗,上能管着户部和军器监如何调配钱粮军械。 只听了一会功夫,就叫凤未竟既担心李凤宁政事不谐,又担心她姐妹不睦。他定定神,深呼吸一回,希望自己不要在他的妻主面前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后敲了敲门,“谨安,我能进来吗?” 里头只静了一瞬之后便有脚步声过来,从里头打开了门。然后开门那人在门边恭谨地弯腰朝他行礼,“君上。” 是王府长史曹琏。 而在她身后,另有三个人也跟着起身示意。一个萧令仪,一个申屠良,还有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陌生人。那人虽然低着没与凤未竟对视,却像是知道他的不解一样,自报家门,“凤阁学士宋康,见过秦王君。” 就算曹琏其实也是朝廷命官,所以凤未竟一时踌躇起来。李凤宁议正事的地方,他这么贸贸然闯进来,不太好吧? “清容,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李凤宁似乎余怒未消,声音依旧十分冷硬,“进来。” 李凤宁要是问他什么事,他就会说个一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然后离开。但既然她都发了话说要他“进来”,凤未竟显然就不能走。而在他跨进门口之后,侍立在李凤宁身边的书童毫素手脚麻利地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比李凤宁的椅子略靠后一点的侧边。凤未竟只能去那里坐了。 “要不请姐夫去一趟楚王府,跟楚王君说说?”凤未竟才坐定,萧令仪突然就开了口。 凤未竟也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萧令仪的“姐夫”指的是他。 去年她把时家小公子迎娶回家之后,便成了李凤宁的弟媳。她虽未曾改口称李凤宁作姐姐,对凤未竟倒是一直叫着姐夫的。 “你倒是本事,支使起我的夫君来了。”李凤宁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再说二姐夫出了名的绵软,就算清容把他说动了有什么用?他能把李麟的毛给捋顺了?” 萧令仪一时讪讪,“总比你跟她当面杠上好吧。” 这是把楚王当野猫来说么? 虽然明知道这是朝廷大事,凤未竟忍不住莞尔,只是屋内气氛到底沉重,他只能以一声假咳掩了过去。 “清容?”李凤宁只听他轻咳一声,便立刻回过头来看着他。 “没事。”所以凤未竟不由得语声柔软。 李凤宁朝他眉头一挑。凤未竟则回以浅浅一笑,坚定地看着她。最后,是李凤宁轻叹一口气,放弃了。 “我们刚才说的事,”李凤宁说,“主要是凉州官仓里的粮食撑不了多久,所以要从其他几州的官仓调拨过去。”她略顿,“户部那里说,同时从燕州、青州、舒州和豫州开始调。离凉州最近豫州官仓先提出来送给大军,其他几州则先送到豫州。” 凤未竟只略回想了一下便明白过来。豫州官仓不仅是凉州之外离边境最近的官仓,还建在水边,运送十分方便。因此先把其他地方的粮草存在豫州,真要不够了补运过去也快。 “但楚王昨日却说,之前燕州官仓有弊,为防有人乘着这回调粮损公肥私,要户部先把所有官仓清点一遍再朝外送。”李凤宁皱紧眉头,“她还说这个法子看着送粮草是够快了,但是耗费人力物力太巨,要户部拿出个更可行的法子。” 这…… 也不能说楚王说的就没道理。 与驲落一战是大事。打胜仗是好事,但战后就不要过日子了吗?如今还是春天,把各地官仓都抽空了,万一有个天灾开仓赈济的时候发现粮仓是空的,岂不是要遍地饿殍尸横遍野? “所以,清容你说该怎么办?” 凤未竟一开始并不意外李凤宁会征求他的意见,可是在看到与李凤宁对坐那几个满脸的诧异之后,才品出几分味道来。 夫者,扶持也。 他若不想让这个人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失望,就不能在她寻求意见的时候,只因为外人在场就故意扮演出个驯良样子出来。 “我觉得,”他轻轻地说,“楚王说得也有道理。” 李凤宁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而与她对面而坐的人里,有讶异的,也有松了口气的。 显然,在李凤宁刚才那么生气的时候,即使有人意见相反也不敢提出来。 凤未竟对着李凤宁以目示意。 李凤宁因要转过身面对着坐在右后侧的凤未竟,所以变成了背对着之前与她面对面说话的人。她见凤未竟的眼神示意,略怔之后猛地回身再度看向坐在她书案前头那四个人。 好半晌,才听她用那种十分不情愿的声音说:“……我去楚王府,跟她把这件事说清楚。” 凤未竟虽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坐她对面那些人的表情。 李凤宁,其实不是个听不进话的人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加班。周四白天有个会,忙到人都趴了。周五有个旧同事被炒鱿鱼,去吃饭然后躺平已经是周六00:17。我不是故意三天不更的…… 第222章 随儿的劝解 “着秦王李凤宁监国。” 当李贤的宫侍面无表情地大声念出这条圣旨的时候,李凤宁并不像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冷静和镇定。 如果不是诚郡王突然之间在朝上大声驳斥,所有的人都会发现她像块木头一样呆立当场。因为当时她唯一的感觉,只是重压。 重到,她无法呼吸的压力。 很小的时候,在她能明白何谓安邦定国何谓肱骨之臣以前,她就希望自己能帮上李昱和李贤。等到她大了些,她努力读书通过科考是为了先帝李昱,她学会说驲落话则是为了今上李贤。甚至包括李凤宁晋封秦王。她明知李贤封她其实更多地是为了稳固统治,李凤宁却依旧为自己能帮上她大姐姐的忙而高兴。 但监国,却是完全不同的。 李贤越过她三个皇妹令最年幼的“五皇女”监国,表达的不是对李凤宁的信任和肯定,而是对她另外三个妹妹的防备和否定。在皇帝离开安阳的现在,这三位每个年级都不比她亲娘小几岁的皇女,她们的愤怒显然需要李凤宁去面对。 政事上就更难了。 她虽然跟着李贤长大,可不论李昱还是李贤都没跟她详细讲过如何以皇帝的身份来处理政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句谁都知道的话,即便李贤御驾亲征不会耗时多久,李凤宁依旧害怕自己会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所以她在惶恐,在不安。而偏偏,这种惶恐和不安她却不能向任何人表达。 因为任何人都不能帮她摆脱这种处境,因为无论她有多不愿意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监国,她都必须依靠自己坚持下去。 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小姐?”然后,有人把脑袋探进来,“你在吗?”那人显然手里拿着灯笼,因为有光从打开的门缝里漏进来。 李凤宁眨了眨眼,终于从她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然后她才发现不仅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而且时间也已经相当晚了。“这么晚还不睡?”说这话的时候,李凤宁只觉得身体僵硬得发木。 而范随,显然并不需要李凤宁的允许才能进书房。他倒退着用背顶开了门,然后左手拿着灯笼,右手拿着一只食盒走了进来。 李凤宁看着他由远而近,然后猛一抬胳膊,把那只食盒压到她的书案上的奏折上面。 随儿不可能不知道这叠东西是什么,但是他显然不像任何一个朝臣那样重视它们。他把食盒放下之后就去点亮了灯,再转到她身边之后,又探身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了。 两碗…… 醪糟汤圆? 李凤宁抬头看了眼随儿。 因为随儿酒量差到连吃醪糟也会醉,所以李凤宁一直不许他吃任何跟酒沾边的东西。其他的不吃也就不吃了,偏偏随儿嗜好甜食,所以他打小为了吃个醪糟简直称得上使尽浑身解数。他会要求,会交换,会耍赖,会想尽一切办法叫她点头同意。 每次他为了碗醪糟跟她胡搅蛮缠好几天,搞得李凤宁头大无比不胜其烦,积年下来的习惯让她简直听见“醪糟”这个词就头皮发麻,更加不要说吃了。 但是现在,当她看着碗里的汤圆和米粒,想起过去在魏王府生活的点点滴滴时,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有种很轻松的感觉。 轻松到,甚至连那一堆被食盒压在底下的奏折似乎也不那么面目可憎的地步。 “小姐,你以前教我说,”随儿故意拉着脸,“三餐不定时会很伤身的。” “所以你就拿醪糟来浑水摸鱼?”李凤宁对着他一挑眉。 随儿小心翼翼地说:“好歹吃一点嘛。” 也罢。 李凤宁看了眼醪糟。 她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现下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再折腾也没什么意思。既然随儿都准备好了,也是他的一番心意,好歹塞两口,别空着肚子难受就行。 “也好。”李凤宁伸手拿了一碗醪糟汤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抬头,看着一脸呆滞,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的随儿说:“你不吃?” “啊?哦……”随儿似乎有点困惑不解似的,听她说话才反应过来,也拿了碗过来。 李凤宁吃了几个汤圆之后就停下来,然后去看她身边那个默默吃着东西的人。 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稚气的地方。自小的优渥生活不仅养出了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柔嫩雪白的肌肤,还让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清亮起来。任谁看着现在的范随,也都只能看到一个清秀的年轻男人。 随儿…… 都已经十七岁了呢。 随儿一口又一口慢慢吃着醪糟。虽然他那副模样应该叫数米粒而不是吃东西,但是李凤宁居然也不觉得厌烦,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随儿终于是吃完了。但是等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晕,那双清亮的大眼睛迷迷蒙蒙地四下搜寻着,然后在看到她的瞬间漾出一抹浅笑,“小姐,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绵软到仿佛一束羽毛轻轻刷过她的心底。但是李凤宁却依旧只能轻叹一声,“又醉了不是?我送你回屋去休息……” “我不回去。”随儿眉头一皱,极不满意地看着她,然后毫无征兆地整个人都转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李凤宁看着他。 随儿摇摇晃晃地从他的椅子上站起来,整个人像摔倒一样朝李凤宁身上扑。 李凤宁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他却乘势坐到李凤宁的腿上,双手环住她的脖子。他那双迷迷蒙蒙的大眼睛看着李凤宁,大着舌头,“小姐,我有话要跟你说……很重要的话!” 随儿显然是已经醉了,但李凤宁瞧他一副不说完就不打算放她走的样子,只能顺着他,“你说,我听着。” “听……什么?”然后,吃碗醪糟也能醉的随儿,呆呆地看着李凤宁,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 李凤宁一时好笑起来,“不是你要跟你说的吗?” “说,说……”随儿脸上泛起困惑的表情,他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目光慢慢定在李凤宁的唇上。 他咧开嘴笑了笑,然后低头一口亲在了李凤宁的唇上。 这回,换到李凤宁发怔了。 随儿起先像是忘了该怎么做似的,但是只一会他就分开她的唇,把自己送到她的口中。 醪糟,应该是不醉人的。 只是在添上他的柔软滑腻之后,醪糟那一点淡到几乎察觉不出来的酒味却被暖成了一股足以令人迷醉的味道。 不是凤未竟清瘦到硌人的身体,不是多西珲不够光滑的皮肤,现在这个被她搂在怀里的人,尝起觉得甜,摸起来丰盈柔滑,鲜嫩得简直叫人想…… 不行! 李凤宁突然把手握成拳,强迫自己把手从他的衣服里抽出来,然后抵在他的胸口,把他推远一点。“随儿,”虽然开口时,她声音涩哑,几乎难以为继,“停下来,我们不可以继续下去。” 寻常情况下,随儿该是羞到脸上都能烧起来,可在喝醉了之后,羞涩显然就变成了一种与他无关的情绪。他对李凤宁的话听若未闻,只是急切地拉着她的手重又塞回他的裙子里,放在刚才她抚摸他的地方,然后又像饿了几天的人终于看到食物一样,再度低头含住她的嘴唇。 而这回,得益于她刚刚亲自的示范,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青涩得不知所措。他模仿着她的动作,直接钻进她的牙关直奔主题,再度与她纠缠在一起。 李凤宁犹豫了一下,虽然这最后一点犹豫也已经摇摇欲坠。 不仅是她想要做个守礼的好人,更加因为这个孩子是她珍视的人。她应该先把他娶进门,把秦王侧君的礼册放到他手里,把他的名字写进那本放在宗庙里的族谱。在这些事情都做完之后,她才可以放任自己肆意攫取他的甘甜。 但是,他的甜美鲜嫩得太过诱人。 不仅如此,他还时时刻刻地在她身边打转。天知道她心痒难耐了多久,天知道,她得花多少力气才能把那种渴望压抑下去。而现在这个孩子醉了,她明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做点什么,但是当他坐在她的怀里,肆意亲吻着她的时候,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她的意志在土崩瓦解。 “小姐,我喜欢你……” 混在他亲吻舔咬里的轻语,却好像温暖的蜜汁一样从她的耳朵一直流到她心里,彻底融化了她本来就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坚持。 她抱起他,踢开书房内室的门,然后把他放在床上。 ……中略1008字…… 李凤宁失笑,又不想真闹醒了他,只能拉过一旁的薄被,盖上两人汗津津的身体。 她本来以为一身黏黏腻腻的会难受到睡不着,却不知为什么,居然一闭上眼睛就立刻睡了过去。 第223章 宫中陪凤后 凤后连氏,其实相当清灵文雅。他嗓音软嫩清脆,笑起来简直能叫任何心情沉郁的人眼前一亮。 若他只嫁到寻常人家,大抵是能得一家子上下喜欢的,可偏偏皇宫却是个更讲究威仪的地方。厚重的妆饰,艳丽的衣裳,对他而言只与士兵上阵的铠甲也相去不远,长年累月下来却是养出了一副十分端庄大气的模样。 只是现在,当李凤宁站在栖梧宫暖阁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却显然不是寻常的凤后。 凤后居然没有妆饰,只松松地绾了发髻,神色淡淡地看着窗外暮春四月的郁郁葱葱。他的脸抹得不像平时那样白,淡眉素脸的,连唇色也十分浅淡,看起来不仅比他重妆时年轻,甚至还脱去了平时能把任何人都压到低下头的威仪,倒像是一副水墨画里的寻常男人一样。 “父亲。”李凤宁心里一热,幼年的称呼脱口而出。 凤后收回视线,淡淡地瞟了李凤宁一眼,又低下头去看白瓷茶杯,一副十分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不是父亲,该是父后才对。”李凤宁涎着脸凑上去,一边故意说道,“父后可是想念大姐姐了?” 她这句不正经的话,立时便招来凤后一个白眼。只是李凤宁到底是他当成女儿亲手养大的孩子,虽然恼她没个正形,却到底还是把话说了,“她又不是你这只野猴子,成天东跑西窜。她从小到现在,还是第一回离开京畿……”凤后说着说着,到底是掩饰不住那股担忧,“她有信回来没?” “大姐姐离京到现在是七天,凤船驶得比小船慢些,如今该是在伯阳镇前后。”李凤宁本就对李贤的行止十分上心,又因自己走过一遍,所以十分清楚,“伯阳算远近虽然离安阳才六百多里地,可离驿道却不近。大姐姐如果到陇西再遣人送信回来,还得再有……”李凤宁话到嘴边,刻意多了点时日,“六七日的功夫。” “你上回就说过,我也不过白问一回罢了。”凤后显然也没在李凤宁面前掩饰情绪的心情,顿时就露出点失望来。 “大姐姐这回出去是亲征,一路上可忙呢。”李凤宁拿了茶壶替凤后换掉已经凉透的茶水,“要是不得闲跟您写信,您也别生大姐姐的气。” 李凤宁这一声劝解,倒是勾回了凤后几分寻常心思。他说:“前头的事情难不难?她们要是难为你,你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便推到你大姐姐身上去。”他一顿,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大姐姐也是的。你才多大人?” 李凤宁自小孺慕知凤后,前些年因她大了两下里都会避忌些,如今听他仿佛她小时候那样关心她,李凤宁忍不住就咧开嘴,“大姐姐能叫我监国,还不是因为我能宽慰您,还能照顾无疾?”她说:“朝政上自有一班大臣在做着,并不很忙的。” “就知道说这些话来哄我。”凤后顺手拿起挑木炭的金匙,朝她乌纱冠上一敲,“当我老糊涂了,连监国忙不忙都不明白了?” “您哪里老了。”李凤宁死皮赖脸,“我父后从来都是年轻漂亮的。” “你大姐姐常说,她的三个妹妹里,楚王虽然较真刻板,却是唯一一个可信的。”凤后只道,“诚郡王眼高手低,好大喜功,做些花团锦簇的表面功夫是可以的,真要干些什么实事只怕会砸。只有老四……”他声音略沉,眼神透出几分压抑,“你大姐姐说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她倒不奇怪凤后会跟她说这些,只是李贤对于三个妹妹的评价却让她十分意外。 老二楚王,打小跟李贤不对付。只要一看见李贤,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虽然她做起事来的确规矩认真,却没想到李贤居然评之以“唯一可信”。她一直以为这两位是相看两厌的。 诚郡王就不说了,朝中长眼睛的都知道她。 但是,安郡王…… 李凤宁眉头微蹙。 她平时也不像是会生事的人。在李贤登基之初,如果楚王和诚郡王一起反对李贤,那她必然站在她们那边,若是势均力敌,她大约就是默不作声。照李凤宁来看,与其用随波逐流还不如用“无心于此”来形容的安郡王,居然被看做是“看不透”? “凤宁,”凤后也跟着面色微沉,“是有事发生了?” “啊?”李凤宁说,“不是,就是楚王最近有点磨牙,我在想是不是该去她家里走一回。” 凤后显然也习惯了这种省略式的说法,只又多嘱咐了句“对她规矩些”便就罢了。 “父后,您说……”李凤宁转念道,“我去朝议的时候,把无疾带上好吗?” 凤后眉头微蹙,似是极为不喜的样子,可到他抬眸朝李凤宁看来的时候,到底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随你。” “您觉得不好?”李凤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凤后看着她好一会,到底是长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对那孩子如何?” 李凤宁抿了下唇,没立刻说话。 嫡父对庶女,尤其是这嫡父的亲生女儿还死了,只怕任谁都会觉得这两人之间不可能亲近得起来。而事实上,有个李凤宁在一旁做对比,凤后与李安的关系也的确只能用“也就那样吧”来形容。 “她小时候我但凡对她好些,她爹就一副我要怎么作践她的模样。我那时候也是气性大,居然就撂开了手。”凤后的声音里透出些后悔,“等到到她大些,才发现她被她亲爹养出一副小家子气,改都改不过来了。”凤后轻叹了口气,转眸看她,“她生就那么个尴尬的身份,无论你对她好还是不好,将来只怕都会叫人说嘴。”凤后显然是知道李凤宁会反驳,手一抬制止了她,“我知道你跟她好,但是你也想想,她不会一辈子是皇女。你现在万事护着她能叫她感激,但是在你大姐姐之后呢?她的身份若是变了,今后哄着她的人多了,你觉得她还会感激你凡事都压她一头吗?” 李凤宁张了张嘴,到底没能立刻反驳出来。 “你大姐姐说过,若是无疾能有孩子,咱们就好好教养孙女。若不能……”他眼眸一抬,声音却轻到只有李凤宁才能听到,“就过继你的孩子。” 咔叽一下。 整个世界似乎都停滞下来。 他刚才说什么? 过继…… 她的孩子? 过继她的孩子做……做太女? 虽然眼下“她的孩子”有一个埋在土里,其他的是影子都没见一点,李凤宁却依旧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没点真实感。 “若真有那一天,我会把她也出继了。”凤后转开眼眸看向窗外,从眼神到语调都仿佛淡到这是件极其无谓的小事,“无缘皇位的皇女,留在宫里只会酿成祸事。” 第224章 花园遇随儿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一句话就说清了如今赤月的朝堂格局。 前朝原是按三太九卿分理政务。本朝因人多地广事务繁杂,便将原来的九卿改为九寺,又另立六部主管细务。原来的九寺因分管的事渐渐被六部拿走,如今还裁撤不得的,大概也只剩下国子监和大理寺两个地方了。 李凤宁缓下脚步,虽站在一片或深或浅的绿里,景色却是入眼不入心。 李凤宁一直以为,李贤临出发前将监国大任交给她,无非是因为明白李凤宁向着她而已。包括楚王在内的人,满朝上下只要有人敢作耗,李凤宁就敢剁了她伸出来的爪子。 但是今天在宫里听到的那句话,却叫李凤宁开始茫然了。 无论李凤宁与李安有多亲近,她身体弱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李贤看着比李安要健康许多,还只站住了一个病弱的女儿,换到自小就连阵凉风都不敢吹的李安又将如何? 所以李贤有过继的想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李贤并没有安排她出京的做法。 如果李贤不能比李昱更长寿的话,那么在十九年后赤月又将迎来新帝。那时候,李凤宁正是四十岁的壮年,而她的女儿最多也才十八岁,尚未及冠的年纪。 一个权倾朝野的生母能对新帝产生多大影响…… 所以李贤现在让她监国,就不只是因为单纯地信赖她能够安家定宅。 她在未雨绸缪。 想明白了这点的李凤宁,突然觉得四下里空得慌。 明明触目所及的地方有假山有小湖,明明只要她张口一唤就会有很多人出现,明明她有夫君有家,上百号人指着她吃饭过日子…… 但她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没个是处。 “小姐?”假山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依然与幼年时一样憨然的浅笑,放在如今清秀粉嫩的脸上,倒是别有一番毫无心机的纯然清澈。 换到旁人大约都是要看呆一瞬的,李凤宁却因为实在太过熟悉反倒瞟了他一眼。 男人笔直地走到她身边,在与她鞋尖碰鞋尖的地方才停下来,微仰起下巴,将他只因为看见她就高兴的情绪毫无掩饰地铺陈在她面前,“你回来了。” 心情完全算不上好的李凤宁眨了眨眼。 这世上谁没有烦恼? 随儿既不丑怪也不蠢笨,外头还有几百号人看他脸色吃饭。为什么偏他就能是无忧无虑? 不爽的情绪浓厚起来,下一瞬,她想也没想抬手就揉他的脸。 “小姐你干什么……”随儿瞬间晴转多云,他皱起眉头,却只是露出个勉强能算是幽怨,完全不是生气的表情。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吗?”李凤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诶?做,做了什么?”水润的大眼睛在呆滞了一瞬之后,紧接着睫毛就颤了颤,垂下去的时候脸上漫起一阵羞色,声音越说越轻,“不就吃了点,吃了点醪糟么……” “不就吃了点醪糟?”李凤宁压低一边眉,“不就吃点醪糟你能扑过来亲我,拉着我的手塞进你衣服里,要是哪天喝了酒你还不上房揭瓦?” 李凤宁越说,随儿脸就越红。只是如今他到底有些不同,这回没呆站着手足无措,他朝前一扑,环保住李凤宁的脖子把脸贴到她的脖子上,也叫她呆了一呆。 温香暖玉抱满怀之后,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就消失了。 李凤宁试探地抬手抱住他的腰,收紧手臂,让他与她紧紧地贴在一起。 而当胸腹间那种暖烘烘的感觉,透过薄薄的春衫透过来时,李凤宁只是下意识地舒了口气。 “刚才在想什么?”随儿在她耳边轻轻地问,“陛下不在,君上想她了?” 因李凤宁的关系,随儿打小也是常常出入宫禁。尤其对凤后,简直比对自己亲爹还熟悉。 “姐夫说,如果无疾生不出来,大姐姐想要过继我的孩子。”李凤宁把令她无比惶惑的话说了出来。 她身边几个男人里,大约就没有听不明白这话里含义的。 只是凤未竟身体孱弱,在孩子还没影的时候就跟他说养不多久就要抱走,李凤宁怕他忧思过重反而不好,何况他这辈子能不能有孕还得二说。 而多西珲,所幸他现在是跟着李贤御驾亲征去了,若他在府里,李凤宁都不敢这么外露情绪。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他不可能会对这条消息无动于衷。 至于梓言,凤后肯定不会过继他生的孩子。这句话说给他听,无非是徒惹伤怀罢了。 “哦。” 李凤宁一时没反应过来。 ……“哦”? 这么大的事,他“哦”一声就完了? 李凤宁松开手,把随儿略推远一点看着他。 “小姐,你把染露宠得已经分不出谁是他亲娘了。”随儿抬眼看她,表情里甚至带着一点不解,“无疾将来的女儿,你会不疼她?” 答案,当然是“不会”。 但是…… “无疾要是有女儿,你会把她的女儿当成自己生的来教养。”随儿说得一脸自然,“无疾要是生不出女儿来,陛下过继你的女儿,你肯定也不会把她当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刻意笼络皇储的姨母”与“其实是皇储的生母”…… 而两者最大的区别,不过在于后者还能以血缘天性辩解一句罢了。而实质上,都不过是权臣而已。 ……所以,刚刚是她庸人自扰? 好吧。 他的三言两语,的确是比任何旁的劝解都管用。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凤宁看他那一副平常自然的表情,手又开始痒了。 随儿猛地一梗脖子,闪电般抬起手护住自己的脸颊,压低眉一脸防备,“小,小姐,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姐姐拿军器监的边角料新做了好多玩器出来,”随儿为了保护自己的脸不受摧残,话说得极快,“我拿去放铺子里卖了。” “玩器?”李凤宁一听军器监,倒是上了心,“什么玩器?” “就是蹴鞠球、陶土做的小猫小狗,还有九连环和风筝什么的。”随儿说,“姐姐会画嘛,做出来的比别家可爱,就很好卖。” 这个李凤宁倒不意外。 范聿可是赫赫有名的柳牍山人,连先帝都赞过她的画。而军器监里又齐集着朝廷甄选出来的能工巧匠。她们做出来的玩器,要是还比不过民间粗制滥造的东西,李凤宁干脆找块豆腐撞死自己算了。 只是,随儿特意拿这个来说,显然并非只是想让她知道一下。 “很好赚吗?”李凤宁便问。 “头一个月里,放杂货铺里搭着卖,就赚了一千多两。”随儿干笑了一下,“所以我就……多开了几间铺子,专卖这个……” 李凤宁挑眉。 “现在外头都说小姐你在借机敛财。”随儿做出一副十分乖顺,低头认错的样子。 “这就是你昨天晚上想跟我说的话?” “小姐,会不会对你不好?”随儿说,“这门生意我不做了。” 敛财,真不是什么好听名声。更何况,李凤宁现在完全不缺银子。 “其实……” 其实,有什么不好呢? 一点模糊的想法突然闪过。 “京里,真的到处都在说?” 随儿点了点头。“姐姐把她就是柳牍山人说了出来,那些秘……”他眼神里闪过一点扭捏,“有些东西就更好卖了。” 李凤宁心里念着事情,就没留意到随儿的表情。她眼珠一转,突然咧开唇,“做得好。” “做得好?”随儿不解地看着她,“不要把铺子关了吗?” “不用。”李凤宁对着他弯起唇,“跟聿姐说,放心卖,有事我担着。” 第225章 政事堂之争 所有朝臣,都对皇家宗室抱持着一种很微妙的情绪。 朝臣无论穿着什么颜色的官袍,在面对一个可能连个散官闲职都捞不上的宗室,也必须拿出客气有礼的态度。“藐视皇族”可不是任何人都敢去沾一沾的罪名。 而另一方面,皇族宗室只表明了血缘关系,而非本人的资质能力。姓李的人里,蠢笨顽愚、庸庸碌碌的大有人在。叫一路过关斩将才官居高位的朝臣打心眼里崇敬这种货色,也的确是太难为人了一点。 但是,这并不代表朝臣对所有的宗室都是同样的态度。至少在今上刚刚领军离京的现在,有一个名字会在安阳所有朝臣的脑海中回旋盘绕,怎么都不肯轻易离去,甚至侵蚀她们夜晚的安眠,就连在睡梦中也频频出现。 “李凤宁”。 今上沿用了先帝的书房勤诲斋,自然把其他的习惯也一并承袭了下来。所以小朝会依旧在离勤诲斋不远的正明殿举行,正明殿的偏殿政事堂也依旧被一干朝臣用作宫中议事和小憩之所。 政事堂前头是个能坐下十来个人的堂屋,两旁不加门的侧间里备了书案笔墨。而后头一溜五间的值房里则放着软榻并脸盆屏风等物,乃是供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小憩所用。 皇帝走了没几日,尚书都省左仆射廉定因怕朝政一时不顺,连着几日都要到宫门下钥的时辰才回去。如今白天日头渐长,她又上了年纪,便会在午膳之后到值房里小睡两刻钟。这日才过未正,她整了整衣冠正要跨出值房朝前头去的时候,就见吏部尚书时蕴迎面走来。时蕴性子如何可以二说,至少平素面上是挺和善的,但此刻她几乎遮不住满面忧虑,额头居然还出了一层薄汗。 “藉礼,”廉定开口便唤她了时蕴的表字,“出了什么事?” “廉大人,您起身了就好。”时蕴倒正是来找她的,“快跟我来。”她一边说,一边居然抬手在廉定的手肘上轻推了一下。 这点力气,都没能拨动廉定的胳膊。可为官那么多年的时蕴能急到甚至下意识抬头碰她,显见不是什么寻常小事。廉定心里一跳,连忙朝前头走,“我们边走边说。” “乔中书也不知听了谁的蛊惑,要弹劾秦王殿下监守自盗!”时蕴苦着脸,“您好歹去劝着些吧。” 廉定前头满心焦急,此刻倒是脚下一缓,然后瞄了时蕴一眼。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时家因祸得福?虽然因为为官年头长比旁人多知道些内情,时蕴其实也算是看着那位秦王殿下长大,不能算是攀附,但自从时蕴的嫡孙嫁了萧家丫头,整个时家都风生水起也是不争的事实。她这会子说这个,只怕其中私心不小。 廉定是想息事宁人,可不是想白白被人当刀使了。 时蕴好歹做了那么多年的吏部尚书,管的就是官吏这一茬事,见廉定脚下放缓,只略一思量便明白她在想什么。时蕴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我若说这事与我无关,只怕您也是不信的。”她道:“只是您想想,那位到底更像谁些?是先帝还是陛下?” 秦王像先帝,还是像陛下? 这倒是个好问题。 廉定其实年纪还比先帝大上几岁,她入仕的时候,先帝还没娶正君。今上出生的时候她官位还低,但秦王的的确确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 所以像谁的问题么…… 廉定只一沉吟,“你是说……” “先帝晚年是温和了许多,但您还记得先凤后过世那阵子,她有多护着陛下?”时蕴说,“如今咱们这位秦王殿下,护着陛下的心只怕不比先帝当年差。换了旁的时候,你当面骂她都懒得理你,可陛下才指了她监国。廉大人您想想,她要是什么事都朝堕了陛下的威名那里想,她能干出点什么来?” 廉定面色一变。 这才是时蕴前头问她,李凤宁像谁的本意。 先帝晚年虽缓和些,到底是一条血路杀上御座的人。小错她能宽宥就宽宥,若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她的记性能好到叫人吓出一身白毛汗来。今上却是骨子里都宽容的人,说既往不咎就真能不咎。 但秦王不同。 她不仅内里更像先帝,还跟她的外祖学了一肚子的弯弯绕绕。所以平时看着谦恭守礼,一旦真要动手,大约比谁都能狠辣。 “我们快些走!”终于想明白的廉定不敢耽搁,这回反倒是她拉了时蕴朝前面走去。 同一间偏殿,自然几步就到。 而宽敞的堂屋里,此时却是一片安静。 没人坐着。以中书令乔海为首的一群七八个人,呈扇形散开占据堂屋里一半的地方。里头有凤阁的学士,有兵部侍郎,还有门下省给事中等等,加上刚刚到的廉定和时蕴,省部寺监都有人在了。 而李凤宁却独个站在上首。她背负着手,嘴角虽然勾着,眼睛里却毫无任何一点跟“愉悦”有关的情绪。 明明孤身一人,明明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比乔海的长孙女还小点,却丝毫没有露出任何一点胆怯气弱。 整间屋子里,响起几下倒吸冷气的声响。 要知乔海素来刚烈,连先帝都当面顶撞过,不要说李凤宁了。 李凤宁的目光在刚刚跨进门口的廉定和时蕴脸上多停了会,然后才转回乔海,“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书省居然抢了御史台的饭碗,能管得了我的军器监了?” 乔海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殿下行不法事,自然任何人都说得!” “行不法事?”李凤宁缓缓转动视线,扫了一遍所有人,“在场的各位,还有谁这么想?” 能在政事堂里出入的,都不是什么小官小吏。只是在场的到底都老于世故,虽然没人应声答是,可看她们一个个的表情,只怕也差不多了。 “乔大人可知,军器监被称为病退监,常年拖欠薪俸,不要说衙门里干活的小吏,就是坊署里打铁的匠人也常年缺数?” 乔海一愕。 身为中书令的她,要做的事就是根据皇帝的意思下发旨意。越是大面上的东西她越清楚,但是像军器监下的锻冶坊里缺匠人这种小事她要是也知道,就成神仙了。 “朝廷自有制度,”乔海十分不以为意地辩了一句,“哪里容得那些匠户想不来就不来。” 李凤宁嗤笑一声,“可实情就是,打板子人家不来,罚钱代工人家不来,就算流放,人家依旧不肯来。接下来乔大人打算如何,砍了匠户全家?” 底下这种事情,乔海显然也是略有听闻,此时再听李凤宁说起,倒也不会摆出一副嘴硬不肯低头的样子,只道:“那殿下也不能……” “也不能如何?”李凤宁抢白,“不能给那些无所事事的匠人一点盼头,不能拿她们做的东西卖钱贴补她们不知道被拖了多久的工钱?就只能凭着不是伤就是死的刑罚去压制她们,叫她们白白荒废了手艺,真到用时只能拉出一群废物,然后眼睁睁看着赤月士兵在战场上惨败就可以?” 乔海一噎,“你这巧言令色……” 廉定见李凤宁只是措辞锋锐,再看乔海眼神也像是已经信了,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便连忙出来打圆场,“既然是误会,说清楚也就罢了。”她朝乔海看去,“知舟你再不改改你的爆脾气,迟早要闹出事来。如今殿下说的,你要是都明白了,就别傻站在这里了。那么多事情,还不够你忙吗?” “廉大人来得还真是时候。”李凤宁突然说道。 这李凤宁自小出入御前,与她与乔海见过的次数早就数不清了。廉定因李凤宁素来便对她们几个老臣十分有礼,就下意识觉得李凤宁这回不会对乔海怎么样。可没想到她才说完打圆场的话,李凤宁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廉定朝李凤宁看去。 超过二十岁的她自然早已不复幼年时的稚气可掬。此刻的她虽然语调平稳,但是那双眸子却闪着冰冷坚硬的光芒。 廉定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由地看向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时蕴。然后见看见时蕴居然对着她微微摇头,心下更发涩。 “乔海,区区一介中书令,你凭什么来质问本王?”李凤宁难得地用“本王”开始自称。 李凤宁声音轻了点,但是其中却有无形的分量重重压下来。 是啊。 论身份,李凤宁是宗室,乔海只是朝臣;论官阶,李凤宁是正一品的秦王,乔海只是正三品的中书令;论职责,军器监中书省不相统属,完全就是两个无关的衙门。 “我去驲落之前就曾拿着军器监府库里的刀剑去东市卖,但当时朝中没有任何人提出过不妥。那还是正经的兵器,而现下不过是拿些没用的边角料做些玩器,你就如此大张旗鼓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气势汹汹地来质问本王。”李凤宁眼睛微眯,声音越发轻了,但其中的冷意也越发浓厚起来,“乔海你又为什么非要挑在现在说这些?” 她略一顿,“因为大姐姐令我监国?” 这话一说,不只是屋内其他人,就算是廉定的眼神也变了。 廉定到底是不相信,下意识地朝乔海看过去。 但是此刻的乔海,张口结舌面色发灰,居然是一副被说中的样子。 廉定心里一沉。 她到底年长,所以还记得乔海曾经梗着脖子拒不接受先帝诏令的往事。她还记得乔海正是因着此事才得了“不畏强权”的善名,对她一路官升到中书令助益颇大。 而现在…… 难道乔海的耿直,一直都是假扮出来的? 虽然说官场诡谲人心难测,可朝夕相处的人居然如此处心积虑,叫老于世故的廉定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乔大人若无话可说,”李凤宁冷笑一声,“那就按赤月律……” “殿下!”廉定到底还是出声了。 可开口叫了李凤宁之后,她自己却反而无以为继。 事到如今,都已经无法开脱了。 乔海到如今这个地位,已是无法再有寸进,可她毕竟还有女儿。她再“刚直”一回,叫人多记她两年,对她后人的仕途就大有益处。 只可惜,她挑错了对象。 若是对着今上,或许还真能叫她成事。但是对着这位秦王…… 就像时蕴刚才说的,这位秦王殿下维护今上的心能与先帝当年相比。乔海若在她监国之前质疑她,质疑的就只是秦王。而现下,李凤宁代表的是皇帝。 质疑和污蔑李凤宁,就是在质疑和污蔑陛下。而《赤月律》中写明了:大不敬者…… 当斩! “今日看在廉大人的面子上,我不为己甚。”李凤宁虽然面色不豫,到底没有还是缓了下来。 “乔海,你上折致仕吧。” 第226章 深夜回家来 凤未竟自打出生起就身体不好,就算只是错过了平时习惯入睡的钟点,他也会一夜辗转难眠。自嫁进□□以来,或许是因为人逢喜事,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妻主在吃穿住用上头砸下足以令人舌挢不下的银子,只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居然就叫他脸上透出点血色来。 显然上天也觉得他最近平顺得过了头,于是砸下一条叫他头晕眼花的消息。 他的新婚妻主,赤月堂堂的秦王殿下她,她…… 她把中书令乔海给逼走了! 每当想起这个,凤未竟只觉得一阵气血汹涌,即便此刻夜深人静他平躺着,也依旧一阵阵发晕。 中书令是什么人?只是个写圣旨的? 错了。 用一句大白话来说,中书令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重臣,前朝称为宰相的高官。不同于尚书都省仆射掌着更多的实务,中书令是实打实的中流砥柱和文臣之首。 而他的妻主,居然把这样的人逼到致仕了。 凤未竟一直觉得旁人雾里看花,只靠着臆想给李凤宁白添了许多她根本不曾有的东西。而现在看来,或许不够了解李凤宁的人是他才对。他一头扎进她编制的情网里,变成了睁眼的瞎子…… 一阵轻轻的响动,像是有人十分缓慢地推开了门。 如果不是周围太过安静,凤未竟大约也只会忽略了过去。 是谁? 他向来觉浅,为防小厮吵醒他,素来卧房里是不留人的。 那么,是谁半夜三更地摸进来? 毛贼还不至于能摸进□□正房里,凤未竟也不是太胆小的人,只略迟疑了会便支起上身,打算起床去看看。只是他才撩开床帐,赫然就看见床外站着个黑影,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抱歉,吓到你了?”那黑影开口说话,却是极熟悉的声音。 凤未竟拍着胸口,好歹等噗噗乱跳的心平复一点之后再定睛看去,不由奇道:“谨安?” “我本来就想过来看看你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开始脱衣服。 “本来”? 夜明珠昏黄的光里,凤未竟好歹能看清楚她身上穿的是出门的衣裳。也就是说,她这个时辰才回府,却不先顾着自己去休息,反而眼巴巴纵穿过偌大王府来看他一眼? 于是明明不久之前还在担忧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人的凤未竟,下意识地咧开嘴浅笑了下。他朝里头挪了挪,让出半张床给自己的妻主。 李凤宁只抽出固定乌纱冠的玉簪,再脱了外袍,就掀开被子上了床。她也不规规矩矩睡在她那半边,先伸手抱住他的腰,然后把脸贴到他胸口上,蹭了蹭居然就不动了。 仅凭着乌纱冠肯定扣不住所有头发,下面还得用头绳发带一类先把头发束成发髻才行。凤未竟见李凤宁竟一副困得连发髻都不想解开的模样,一时间又心软起来。他先搂着李凤宁仰面躺平了,叫她继续枕在他胸前,然后把手伸过去,替她解起发髻来。 “谨安,我听说……”他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乔大人致仕了?” 有好一阵子,李凤宁安安静静的方法已经睡着了。就在凤未竟自己都放弃的时候,她才极轻的“嗯”了一声。 “她现在这个时候致仕,会不会不太好?”凤未竟见她应他,好像被鼓励了一样继续问。 “谁叫她倚老卖老……”李凤宁回答的声音更像咕哝,“以为她谁啊……” 凤未竟心下微沉。 这么说来,果然是李凤宁的手笔。 “谨安,”凤未竟一时心急,不由得语调急促了些,“她毕竟是堂堂中书令,你这么做……” 李凤宁先是一动不动,随后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居然十分幽怨,“现在离天亮只剩两个多时辰,你让我睡一会好不好?” 在这极近的地方,凤未竟能看清楚她的一脸倦容。素来清亮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眼下乌青一片虽然叫他看得心疼起来,只是她话里的无奈与哀怨却无端端地令他弯起唇角,一时间居然都忘了自己该贤良些的,“那你把我想知道的先说了。” 李凤宁压低眉头看着他,凤未竟却抿紧了唇不肯让步,于是李凤宁只能叹口气。 “按制,军器监的匠人干活是徭役,不用给工钱的。这个你知道?” 凤未竟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个的人只怕是没有,“我还知道哪里的徭役其实人数不足,逃跑和罚钱的比比皆是。”他看着李凤宁,“军器监应该也是这样。” “安阳这里的军器监更麻烦,因为总领着整个赤月的军器制造,所以不能随随便便拉个人来就能干活。另雇就要付工钱,但不打仗的时候,整个朝廷看军器监都不顺眼。” 凤未竟也是一点就透,“试做新东西也很费钱。所以范右丞便另辟蹊径。” “这事本在两可之间。”李凤宁十分困倦,一边说话一边上下眼皮子在打架,起初几句还口齿清楚的,语调渐渐就绵软起来,“大姐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得被人暗地里捅刀子,还不如我挖个坑让她们自己先跳进来。所以我就把这事散播了出去,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首先跳出来发难的,居然会是中书令乔海。 凤未竟默默替她说完了这句话。 “人谁没私心?”李凤宁拿脸使劲蹭了蹭他的胸口,才勉强把愈发含混的声音拉回一个至少能听懂的范围,“谁叫她老眼昏花,把这个当机会……她要悄悄跟我说,我承她情。敢拿我来做她的脸,看我抽不死她……” 他这是嫁了当朝的秦王,还是哪里的流氓? 凤未竟瞠目。 说起话来,居然,居然这么地…… “直白”。 只是…… 凤未竟听到的只是“秦王逼走乔中书”,外头的传言可没人说起前面那段起因。原本明明是乔海做错的事情,掐掉前头一段听上去反倒成了李凤宁跋扈酷烈。 凤未竟一想到那位中书令居然想拿李凤宁做垫脚石,成就自己的私心和名声,之前那一点惶惑和不安瞬间一扫而空。 “谨安,对不起。”他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我不该听了点闲话,就不相信你。” 说起来,她变得如此忙碌疲累,也是自她去宫里那日开始。想来,跟那位已经致仕的乔中书应该不无关系。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解释过。 无论是那些谣言,还是她为什么这么忙碌。 凤未竟一时愧疚,一时又心疼起来。 “我明天去找你姐姐……崇文馆要,加快……”她话没说完,居然就呼呼大睡起来。 凤未竟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他凑过去在她唇角轻触一下,然后拉起薄被盖住两人的身体。 而李凤宁只是含混地唔了一声,收紧了搂住他的手臂,睡得人事不知。 第227章 大朝语轻狂 身为正一品秦王的好处,就是她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这地方因为没几个人能站,不仅没几个人能乘着大朝还没开始的时候找她闲聊几句,甚至李凤宁闭着眼睛也不会有人能发现。 虽然她闭上眼睛的结果,反倒是让耳朵更灵敏了些。 “……还真是看不出来呢。” “啧啧,你看她居然站在……” “陛下不知……” “魏王还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啪”、“啪”、“啪”,殿外传来宫侍抽响静鞭的声音。那是在提醒所有在这间大殿里的人,朝议即将开始。所以李凤宁又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衣袂摩擦的声响。 “咚、咚、咚”三声鼓响之后,整间大殿都安静了下来,不只是说话声彻底消失,就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到最低。就好像,所有本该在李凤宁身后的人突然全体消失了一样。她才会自己冒出来的怪念头觉得好笑时,便有宫侍扯开嗓门大喊,“辰正二刻,肃——静——” 李凤宁睁开眼睛。 “陛下有旨——”宫侍继续声嘶力竭,“御驾未归前,大朝免跪。” 大殿中众臣轰然应喏,“遵旨。” 然后,就又安静了下来。 虽然大殿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站在李凤宁的背后,所以她即便睁着眼睛也看不到几个人,但是她却仍然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利箭一样扎在她背上。 而这种感觉不仅令她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甚至连腿都沉重了起来。 李凤宁看向前方,离她紧紧几步远的地方。 明极殿在每旬首日举行大朝会,能站下全安阳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自然不会是小地方。整个大殿一色的水磨青砖,只最里面是一座占去整个大殿几乎一小半地面的朱红色台座。台座以每三级台阶为一层,一共造了三层,最高的地方摆着一张通体嵌满黑红二色宝石的大椅子。 这个几乎能容纳二十个人同时站立的台座,就是通常所说的“御座”。也所以,除了皇帝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走上台座。 而李凤宁,曾经在很小时候就去过御座之上。 李凤宁踏出一步。 两步。 第三步的时候,脚尖就触到了御座台阶的边沿。 虽然在她视线范围内一个人都没有,但李凤宁知道整个大殿的人都看着她。也所以,空气里的压力似乎一下子就明显起来。 但是,她不可以退缩。 事实上,就算她胆小懦弱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腿狂奔逃出大殿,她依旧还是秦王。她依旧可以下手整死任何敢于当面或背地里嘲笑她的人,而现下站在她背后的这一大群人,依旧是一辈子奋斗到死也得不到与她比肩的资格。 但这种最虚浮最无谓的东西,却最为世人所看重。将来或许没有多少人能记得她入仕是哪天,但是在她让中书令告老致仕以后第一次朝议,却会令所有人都记得。 踏上三级台阶,不过转瞬。 李凤宁微微吸了口气,然后利落地转身。 其实御座只是个象征意义,所以虽然有台阶,每级不过就是两三寸高而已。李凤宁跨上三级台阶站在台座第一层上,也不过就比刚才高了一尺而已。 但是这一尺,却有点微妙的不同。 因为她不是皇帝,所以众臣没必要低着脑袋,也所以,只要不是离得太远的人,她都能看见她们的表情。 靠得最近的楚王,面色阴沉不豫;站在她身后的诚郡王目光闪动一脸嫉恨。另一边安郡王不像平常那样毫不在意,灼灼的目光里似乎有着无穷的兴趣。 在她那几个“皇姐”之后,自然是一班朝廷重臣。有的人面沉如水,有的人殷切渴盼,甚至还有…… 不屑一顾的? 李凤宁多看了一眼。 那人应该是太仆寺卿。李凤宁想了想,却只约略记得她应该是楚王君的母亲,姓徐。至于其他的,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太仆原是前朝管理马政的衙门。本朝因军马归兵部所管,太仆寺已经濒临裁撤。这位徐太仆都不怎么出现在宫里,所以李凤宁能想得起来她是谁,已经算是记性不错的了。 偏这样的人却摆出一副十分不屑的样子。一副李凤宁小人得志,猖狂不了多久的模样。 李凤宁突然之间觉得有点好笑。 人说官场百态,以前只是听过就算。没想到如今只站高了一尺再转个身,居然就能看到如此有趣的“风景”。 底下有人扬了扬手里的玉笏。是她的大姑姑殷雪秦,正站在朝臣的行列里,无声地用这种方式提醒她,她发呆的时间太长了。 李凤宁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微笑出来,但是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轻快。 “诸位,”她扬声,自然而然地用起了更迟缓和响亮的语调,以便能让更多人听清楚,“在朝议开始之前,我有一点旧事想说予各位听。” 底下一片安静。 显然李凤宁这句话,实在太叫她们出乎意料了。 “驲落把我囚禁在帐篷里整月。”李凤宁看着底下,“等她们放我出去的时候,王帐方圆千里之内,只有我是赤月人。”那是一段再过多久也无法让她平静的过往,也于是即便开口时她的声音足够轻松,此时也染上一片冰冷的金属之色,“当时整个王帐有超过十个以上的人,每个人都带着她们最称手的武器。” “殿下的‘丰功伟绩’我等耳熟能详,所以还请殿下入正题吧。”底下有人说了一句。 虽然站在前头的还绷得住,后面的却响起不少嗤笑声。 “门下省谏议大夫黄词。”李凤宁瞟了一眼,便报出那人的名字,“有话不妨出来当着本王的面说。” 嗤笑声嘎然而止,好像仿佛一张无形的大手,掐住所有人的脖子。被点名的人磨磨蹭蹭地,到底还是出列,只是她到底眼神还是有些动摇,因此说起话来有些咬牙切齿,“遵殿下命。”说完之后却扬着脖子,一副仿佛不屈忠臣的模样。 “我只是提醒一下诸位,所谓的‘秦王李凤宁’到底能干什么而已。”李凤宁只朝这个出列的黄词看了眼,然后又先抬起头,“先帝把陛下养成了个温和仁厚的好人。”虽然李凤宁打小就一心维护李贤,但这句话说出来,底下居然无人反驳。李凤宁只道:“但治世,却是需要些雷霆手段的。” 黄词既然都被李凤宁揪了出来,索性破罐子破摔,立时高声反驳,“殿下这是在威胁所有朝廷大臣吗?” “陛下命我监国,不过是因为诸皇妹里我最年幼。且平日出入宫禁,朝中不少大人是看着我长大的。若有不到之处,诸位总归会回护一二。”李凤宁冷笑一声,“只是若谁打量我年轻识浅,想乘着陛下不在安阳的时候捞点什么好处,就得看我什么时候醒过味来了。”她说,“至于我‘想明白’的结果,前有驲落葛鲁米,后有中书令乔海,想来朝上诸位都不是寡闻之辈。” 李凤宁停了一会,底下居然一片鸦雀无声。 “闲话到此为止。诸大臣有事便奏,无事退朝。” 第228章 再给个甜枣 其实吧…… 不是谁都觉得中书令乔海可惜的。 门下省谏议大夫站在花园里,虽然面上严肃到了十分,看着倒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实际上她却只是看着花草在走神。 至少在门下省谏议大夫黄词的眼里,乔海就总有种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膈应。 中书省是定旨出命,门下省就是封驳谏议。换言之,一个是跟皇帝说这事可以如何做的,另一个就是对皇帝说这样做会有什么坏处的。正所谓左辅右弼就好像皇帝的左膀右臂,缺了哪边都是不成的。 偏乔海对着她们家宋大人,总喜欢摆出一副提携后辈的模样来。虽然宋侍中的确要比乔中书要年轻近十岁,可两人为官的资历却差不很多,官阶也是相同的。更何况,乔海可是出了名的“刚烈直谏”。这样的人先帝却偏偏放在了中书省而非专门找茬挑刺的门下省,细品起来已经足够微妙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黄词会赞同只寥寥几句话便让乔海致仕的秦王。 乔海想踩着皇家来滋养自己的名声固然龌龊了点,可李凤宁一言不合就剥人官袍的也未免太过跋扈。 黄词本就不喜这些宗室贵介,大朝上也从来不是个不能说话的地方,所以她才出声抗辩。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秦王居然不止当场叫出了她的名字,还向宋侍中把她给“借”了过来。 “黄谏议,请用茶。”长相清秀的小厮却死木着个脸,好像笑一笑能出什么事一样。黄词颇有些遗憾地瞟一眼小厮,然后才拿起茶杯。 抿一点。 然后,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黄谏议若还要些什么,请尽管吩咐。”小厮不急不缓地低声询问。 黄词回头瞟了一眼那怪模怪样的榻亭,又看了看那一堆堆朝廷文书,还有笔墨纸砚具备,茶水点心丰富的案几,只觉得更想叹气了。 “不用了。”她有气无力地扬扬手,“秦王殿下真是好客,我再敢多要些什么,只怕回头更不想回我那小破院子了。” 到她说了这话时,总该笑一笑了吧? 可那小厮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淡淡应声“是”之后,便退到一边站在亭柱后头。大半身形都被亭柱遮住,又露出点肩膀和衣角,叫她在想使唤人的时候不至于找不着人。 这样的场景,只叫黄词愈发地无力。 什么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叫“一屋不扫何以扫清天下”? 一个人若连自己家都收拾不干净,那也别想能干出什么大事来了。而一个人的家里若是规规矩矩的,这人也就差不到哪里去。 秦王养父早丧,先头魏王府里就没个正经男主人。而眼下秦王君倒是有的,可入门却还没几个月。于是显而易见,能把家里收拾成这样的就只能是那位威名赫赫的秦王殿下。 “黄谏议,主人来了。” 正在黄词胡思乱想的时候,那静默得跟棵树似的小厮突然出声提醒。 黄词悚然一惊,一边诧异着自己居然放松若此,一边抬眼朝前看去。那位刚刚及冠的秦王殿下,正抱着一个年幼的男孩,缓缓拾阶而上朝她这边走来。 平心而论,这位秦王殿下长得真是好。 黄词微微眯眼,看着逐渐靠近的李凤宁。 李氏一族里,她见过的人也不少了。说实话,就没有长得丑的。可一个个的跟眼前这位比起来,不是容色欠了几分就是气质差了一点。 “见过殿下。”黄词还不至于在她面前托大,立时低头见礼。 “黄谏议。”秦王殿下站到了黄词的面前,她唇角微弯,神态轻松,以至于一双眼角微挑的眸子竟透出点水天一色天朗气清的意象,“染露,来,叫人。” 那看上去才两岁的男孩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着十分的好奇。他看看黄词,又看看李凤宁,不太确定地说:“黄谏……姨?” “染露真聪明。”李凤宁笑道,“就是黄谏姨。” 黄词脸皮子一抽,想要抗议又怕吓着小孩子,只得默不作声。 “黄谏议若还有什么需要,不必与我客气。”李凤宁一边逗着孩子,指着花花草草叫他认,抽空才与她说上几句话。 “那臣就不客气了。敢问殿下,”黄词早就憋着一股气,“把臣借调到此,究竟意欲为何?” 李凤宁仿佛有点愕然似的回头看她一眼,轻笑一声,“我本来是想问你,乔海下去之后谁来补这个空才好。你说是宋侍中好些,还是连仆射好点?” ……啊? 黄词呆滞了好一会。 她问她什么? 她抱着一个不知道谁家的男孩,站在自家花园假山的亭子前,问一个官位只有正五品的门下省谏议大夫,谁去做正三品的中书令比较合适? “殿,殿下,您是认真的?”饶是黄词,也不由得舌头打结了一下。 “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李凤宁说这话时其实表情没变,语调也没变。但是微微抬起的下巴,叫她眼眸中的光变成了银色的冷芒。 一瞬间,就叫黄词想起眼前这位,可是悍勇到能单身匹马把驲落大汗绑回赤月的主。 “乔海虽然人品有瑕,但为官却是可以的。”李凤宁沉吟了一阵,“她的私心在年轻时用在了晋升上,一旦到了如今这地位,她的私心应开始朝私利转变。”她顿了下,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要继续说,“大姐姐体恤她是老臣,总想给她个体面。我这回……也是被她逼的。” 黄词又想叹气了。 虽然隔着衙门,门下省到底隐约有些感觉,中书省的确是有点尾大不掉了。今上在继位后一直政令不畅,虽然她两位皇妹居功至伟,但是中书省也的确没有起到作用。乔海久居高位,她若肯用自己的人望替今上效力,只怕也不至于让今上用起“体恤”这种词。 只是…… “被逼”? 黄词看了眼李凤宁。 她倒是表情平静。 只是这一个词,隐隐透出的讯息却叫黄词不安了起来。 她到底才只有二十一岁不是吗? 今上在先帝的教养下,做了二十年的太女,初登基时还磕磕绊绊。她现在能用的东西比起今上简直少到可怜。外头都说什么六部里有一大半尽在她掌握中,可黄词却知道不是。要她相信那些位高年长的大人,心甘情愿地支持这么个年轻几乎是稚嫩的人,倒不如叫她相信眼前这位能继位做皇帝的好。 一个空落落的王府,一点淡薄到或许会随风而逝的关系。最疼她的人里一个驾崩,另一个却连护着她也不能护得太明显。这样的人在面对整个朝堂时能进退自如已经殊不容易了,你还让她在面对企图踩着她脸面上位的人宽容以待大肚能容? 未免也太过分了。 被李凤宁抱着的男孩似乎十分不乐意被忽略,突然伸手抱住李凤宁的脖子,然后大声叫了:“娘!”然后他压低眉,一副十分不乐意的样子在那里抱怨,“你不理我……” ……娘? 黄词瞠目。 秦王成亲才几个月而已吧,能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她如此显而易见的表情叫李凤宁笑了出来,“小六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然后她笑眯眯地转过去在男孩脸上亲了下,“染露,你说是吧?” 那孩子或许根本就听不懂,却仍然在李凤宁问他的时候第一时间用力点头,“是!” 黄词看着一大一小的笑脸,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弯了下唇角。 她总算是明白…… 为什么她们家宋侍中会这么喜欢这位秦王殿下了。 第229章 噩耗突来临 六月,暮夏。 偷懒亭建在王府花园的假山上,再加上软榻离地二尺,因此坐在那上头能将整个王府,甚至连外头一片都尽收眼底。 日落之后,空气的燥热散去,已经有了一股初秋温宁安懈的味道。光可鉴人的黑漆托盘上,秘色瓷的酒壶与青玉的酒爵通体都是各种凤纹,连壶柄也雕成了凤尾的形状。 当成赃物卖了怕不要四五百两银子的两件物什,在此间主人眼里却不过寻常酒具。李凤宁拿起酒杯自斟了一杯后将酒杯送到唇边,然后放眼望了出去。 安阳城里寸土寸金,萧氏一族的人口又多,在萧明楼携了夫郎去燕州上任后,自然不可能空留着一大片屋子十来年不给住人。也于是萧令仪自从来到安阳之后,就住得十分逼仄。所以李凤宁乘她娶时家小弟的时候,在自己府邸东面买了一栋三进的宅子当成贺礼送给她。也所以现下坐在偷懒亭里的李凤宁,只要偏偏脑袋朝东面看过去,就能看见萧令仪家的墙根。 李凤宁啜饮了一口清澈的酒液。 西北面的大宅子送给了范聿。而西南面那一片七八间小宅子,则分给总管程颛、长史曹琏并一班清客来住。府邸正北那一片住着府下所有成了家的管事和仆妇,而正门前整整两排屋子则空置着。 把整个坊区都改名叫秦王坊,也并无不可了。 李凤宁闭上眼睛,享受着夜风轻抚肌肤时的柔软和微凉。再睁眼去拿酒壶的时候,手指不经意间拂过自己腰带上的玉佩。 她低头一看,然后忍不住咧开嘴浅浅笑了起来。 这络子是她夫君给她打的呢。 平心而论,凤未竟打的络子配色倒是雅致,式样却是寻常了些。可她收到的时候仍然十分高兴,成天进进出出的就算肯用别的玉佩,也必然得把他打的络子换上才行。 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不是吗? 如今唯一的缺憾不过是她还没有孩子。不过一来这个得顺其自然,二来,她也还没老到要为无嗣着急上火的年纪。 李凤宁再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 至于朝中,也不知道是她赶走中书令,还是她在大朝上的虚言恫吓起了作用,又或许朝臣们只是在暗地里攒着力气打算等大姐姐回来一举扳倒她,总之现在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既没有人刻意刁难,又没有人糊弄了事。而李凤宁好歹也在御前打转十几年,在最初的手忙脚乱之后,现下居然也不用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埋在文书堆里不见天日。 所以,如果真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大概只能是“再好也没有了”。 眼下她要想的,无非是等大姐姐回来之后,要怎么避风头而已。 李凤宁把空了的金酒爵随手一丢,朝后倒进榻里。 要不,请大姐姐下旨申饬她“狂妄跋扈”? 差不多该秋天了,在家“闭门思过”正好可以陪陪夫君。不过眼见着要入秋,闭门就不太方便陪着清容出门赏菊。 要不她索性“放浪形骸”一下,全家人一起离开安阳出去玩玩?清容应该不会讨厌的,然后正好兑现一下她对梓言说过带他出去的许诺。 其实她还想陪凤后一起出去逛逛的。 不过,大姐姐回来之后,姐夫只怕都顾不上她了吧? 李凤宁咧开嘴,顺手去拿酒壶。 所以,还是她们一家子自己去玩好了。殷家五哥那里太近了,不如先去和州。听说和州那里有种果子…… 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李凤宁坐起身,抬头朝那里看过去。 李凤宁不过喝了会酒的功夫,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躲在暗处的仆从甚至把石灯笼都点上了。而那人,就站在偷懒亭与台阶之间的石灯笼前。 夜风里的火光让他那张漂亮的脸陷入一片恍惚不定的暗影里。虽然模糊了五官,却不知道为什么凸显出那双寒星似的眸子,正紧紧盯着李凤宁。 没来由的,李凤宁心里咯噔了一下。 李贤出征必然要有个引路人。而整个安阳,任何一个赤月人都不可能比多西珲更了解驲落。而作为整个赤月最了解这位驲落王子的人,李凤宁没法对他的忠诚放心。或者更直白些来说,在某些她不可能提前预见的情况下,李凤宁不觉得多西珲会为了保全李贤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 所以李凤宁不止告诫了李贤,她还让枕月去暗中保护李贤。 而枕月,不是个擅离职守的人。 那么…… 适才还清凉柔软的夜风,不知不觉间就沉重了起来。 “凤宁。”枕月从来都是冷静淡然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异样的急切。 “大姐姐怎么了?”李凤宁也不由急了,人猛地站了起来。 “陛下,染上了寒热病。” 只是寒热病? 李凤宁心下微松。 还好,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凤宁!”但是枕月,却朝前踏了一步。 他眉头皱紧,目光里是明显的担忧。 难道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看着枕月的表情,李凤宁的心再次揪了起来。 “大姐姐现在哪里?”李凤宁想平稳自己的语调,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声音却还是在发颤,“她身边的大夫用的谁?” “陛下……”枕月犹豫了下,最终似乎没忍心说,“在京郊。” 在京郊? 那就是已经回来了。 那就好,回来了就好。 略放下几分心的李凤宁又问:“为什么不快点进宫?” 宫里有赤月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为什么…… “凤宁,”枕月皱着眉,“去见陛下最后一面吧。” “你说……”李凤宁一呆,“什么?” “陛下不愿进宫,也不准告诉你或者凤后。”枕月说,“但是我听太医说,陛下……或许就在这一两天了。” 李凤宁只觉浑身一软,坐倒在榻上。 “哐”一声,凤凰纹样的瓷酒壶砸得粉身碎骨,暗沉的酒液像血一样洒了一地。 第230章 帝崩城外营 听枕月说李贤病危,李凤宁哪里还坐得住。 她甚至没吩咐下人,自己一路飞奔去马厩。牵了马就从侧门一路疾冲出去,留下身后一群目瞪口呆的马妇,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所幸安阳不闭城门,再者巡城兵马司属下衙役也个个都认得秦王那匹五花马,否则仅凭着她夜禁时上街,便又是好一场扰攘官司。但即便李凤宁发了疯一样把那匹全赤月都有数的名马抽出条条血痕,等她一路疾驰到了城西涂山大营的时候也已是深夜。 “来者止步!”“哐”一声,大营门口守卫的兵士举起长矛对击,拦住李凤宁的去路,“大营重地,擅闯者死!” 一路狂奔过来的李凤宁急忙一拉缰绳,马一阵嘶鸣,差点就没能避开刺击过来的长矛。李凤宁虽然心里急到不行,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几个兵士并非虚言恫吓。当下也只能按捺下满心焦急,“速去通报,就说秦王李凤宁要入营!” 几个穿着铠甲只露出眼睛的兵士面面相觑,余下的人里便有一个说:“我等并未接到命令说殿下会来,殿下可有手谕?”她的语调较之前平和许多,只是话中的意思却显然不信骑在马上这个就是秦王。 李凤宁一阵焦躁。换了平时这个叫尽忠职守,但李凤宁只要一想到,或许耽搁那么一会也会变成她的终身憾事,或许就错过最后一面,心里愈发急得跟架在火上烤似的。她甚至不耐烦再与兵士说话,一抽马鞭就要硬闯。 守门的四个兵士见本就心存怀疑,见李凤宁一言不合就要闯,简直坐实了她图谋不轨的猜想,落在最后那人跑去敲响警钟,其他的人都大喝着用长矛刺击过来。 李凤宁不管不顾地朝里冲。 马身上被扎出几条深可见骨,有好几下几乎就扎到李凤宁的腿上,可御赐的五花马到底不同,它不仅突破了兵士的防卫,甚至带着李凤宁冲到了大营门里好几步。 虽然最多,也只有几步了。 警钟响起后,兵士潮水一般涌出来,团团围住李凤宁。五花马虽比寻常马匹更勇健些,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哀鸣着轰然倒下,把李凤宁也掀翻在地。 就在兵士们把被马压住腿的李凤宁拖拽出来,反绑住手抓起来的时候,有人大喝一声,“停手,放开她!” 李凤宁同钳制住她的兵士们一同抬头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门下省谏议大夫黄词。 枕月虽然不会骗她,但是在没有亲眼看见的时候,李凤宁总还抱着一丝幻想。 或许是枕月看走眼了呢? 可是,当门下省的官员在深夜中出现在涂山大营的时候,真的就只有一种解释了。 “殿下。”越众而出的黄词表情很不好看,“您太轻率了。” 虽然不知道李凤宁是谁,但显然都知道黄词是谁的兵士们,在一听到她称呼李凤宁为殿下,顿时便规规矩矩地缩了回去。之前抓着李凤宁的几个,还露出惊惶不安的表情。 但这一切,却完全无法影响李凤宁。因为她现在能做的事,只是问宋沃,“大姐姐……在哪里?” 她努力想要镇定的,却完全无法掩饰她语声里的慌乱。 而原本一脸责难的黄词,忍不住叹了口气,“殿下随我来吧。” 一路穿行,到了涂山大营的主帐。里面灯火通明,都透到帐子外头来了。而帐外密密麻麻站着好多人,有各部省的官员,还有太医院的太医。她们见李凤宁来了,纷纷低头见礼。 而李凤宁却视若未见,大步走进了主帐。 帐子里一股浓浓的药味。然后尚书都省仆射廉定,门下省侍中宋沃,还有凤阁大学士连翰三人静静地站在屏风外头,三人正小声议论着什么,听见声响回头见是李凤宁,都露出讶然神色。“殿下,您怎么来了?”宋沃踏出一步,似是想阻拦的,但是一旁的廉定拉了拉她的衣袖,朝她摇摇头,宋沃一怔之后只得朝屏风后一指,“陛下……在里面。” 而李凤宁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与她说话,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是扑到了屏风后面。 李贤躺在榻上。 不过近三月未见,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上不正常地绯红着,呼吸的声音好像破烂的风箱一样,迟缓不成节奏,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大姐姐……”李凤宁跪坐在她榻边的地上,“凤儿来了。” 李贤却毫无反应,就好像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一样。 李凤宁心里一颤。 真要算起来的话,李凤宁有三个母亲。 李端给了她血肉之躯,李昱给她皇女之名。只有李贤才是那个从任何意义上都更接近“母亲”的人。李贤护着她长大成人,李贤教她读书明理,李贤把自己的一腔母爱都倾注在她身上,甚至连亲生女儿无疾都不及李凤宁在她面前来得重要。 而对李凤宁来说,无论李贤更像母亲还是更像姐姐,她无疑都是她最重要的亲人。能叫李凤宁甘愿朝自己身上泼脏水也要保全的人屈指可数,而李贤绝对是其中分量最重的那个。 看着李贤人事不知地躺在那里,甚至比几年前看见李昱的重病还要让李凤宁不能接受。 “大姐姐,您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教凤儿,您还没有看到凤儿的孩子。”李凤宁嘴唇一颤,“您还年轻,您不能就这样离开凤儿。” 李贤仿佛是听到了李凤宁的声音,动了下手指。 李凤宁连忙伸手握住李贤的手,“大姐姐,大姐姐?” 站在屏风外的几位重臣,听着李凤宁声音不对,也走了进来。 李贤眼皮子只睁开浅浅一条线,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下脖子。 李凤宁几乎跳起来,“太医,快宣太医进来!” 李贤艰难地动了动嘴皮子,却没发出声音来。 李凤宁附身凑近过去,“大姐姐,您要什么?” 李贤努力了好几次,却终于把一个词说了出来,“父……父后……” 父后? 李凤宁一怔之后,便明白过来。 李贤所指的当然不是她的生父殷氏。凤后连氏因丧女而神智不清,周围人便哄李凤宁唤他父亲。现在李凤宁偶尔也会私下唤他一声“父后”。 李贤当然是知道这个,所以才会对她说“父后”。只是她与凤后向来鹣鲽情深,眼下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当口还提她夫君,显见就是交代后事了。 李凤宁反应过来的时候,顿时掀起漫天酸楚。“您知道我一直孝顺父后的,”眼泪滴落下来,“我也一直把无疾当成妹妹。但是他们不能没有您……” “凤……”李贤像是急了,努力抬着脖子,猛然一个字吐出来。 “我答应您,我答应您。”李凤宁不由连声应道,“我会照顾好父后,我会照顾好无疾的。” 李贤微微勾起一点唇角,露出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然后力气一松,脑袋落进枕头里,闭上眼睛。 李凤宁慌了,“太医,太医在哪里!” “殿下请让让。”候在一边的太医连忙上来,推开李凤宁开始忙碌起来。 良久,她们才战战兢兢地直起身,互相以目示意,到最后还是太医院的医正艰难地对李凤宁一低头。 “陛下驾崩了。” 第231章 多西珲相劝 多西珲曾经不止一次听驲落大汗孛腊说,赤月皇帝李昱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作为驲落王帐里最了解赤月的人,多西珲也经常从各种典籍和法令中找到李昱留下的痕迹。 他佩服李昱,于是相对地来说,作为李昱嫡长女的李贤,就显得不那么出色。或者更直白一点来说,他不能明白为什么李贤还能成为皇帝,而不是被她那几个妹妹拖到地上踩在脚下。 多西珲曾经以为那得归功于东国人骨子里的那种“平和”,但是在跟着李贤踏上征伐驲落之路的时候,多西珲才慢慢品出味道来。 原来,不是的。 □□的书房像一头野兽一样,蜷伏在深夜的黑暗里。多西珲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后,又悄无声息地踏了进去。 多西珲停下脚步。 再深的夜里,只要有星星,草原就不会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东国的房间里,却可以黑得好像他瞎了一样。 多西珲缓缓地眨着眼睛,好一会才渐渐适应过来。 作为御驾的向导,随着李贤踏上征途时,多西珲并不以为自己的日子会很好过。李凤宁都遣了那个本来叫十四的杀手护在李贤身边了不是吗? 但原来,居然可以不是的。 一路向西的凤船上,李贤常常召见他。偶尔是问些风俗,偶尔是聊些家常,偶尔又是说些李凤宁幼时的琐事。虽然多西珲并不以为一国的皇帝会想要冷嘲热讽,又或者故意在生活小事上故意刁难他,但也不至于会像是个在关心儿婿的母亲一样不是吗? 满腹疑惑的多西珲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时,得到的回答却只有这样一句。 “凤儿说,她想娶你。” 在说那一句话的时候,李贤唇角轻抿,眼角眉梢之间都带着一股仿佛春风般的暖意。 那表情,简直与李凤宁在心情轻松的时候一模一样。 于是在那一瞬间,多西珲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凤宁从来不会奢靡放荡,为什么能那么温柔入骨与体贴入微。 “凤宁,你把自己关起来已经有十天了。”即使那张大书案后,只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多西珲却仍然知道那是谁。 那团黑影听若罔闻,甚至连呼吸声都低到仿佛没有。 黑暗中,多西珲磕到书案边角,却也让他找到了方向。他顺着书案摸过去,最后碰到了那个坐在椅子里不言不动的人。 他抬起双手,摸上那个人的脸。 脸颊上倒是干的。 “出去。”那人转开脸,脸从他的手里脱出去,然后开了口,声音低涩干哑。 “凤宁,我不明白你的感受,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能体会你现在的感受。”多西珲只是跨坐在李凤宁的腿上,“但是跟大姐姐相处过之后,我能明白你曾经是多么幸福。” 应该是想要推开他的手,虽然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却因为他的话而没有用力。 “她是一个好人,一个很细心很渊博,也很温柔的人。”多西珲将她的头搂进怀里,“你能做她的女儿,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李凤宁没有动。好久,才“唔”了一声。 “所以,你难过是应该的。” 多西珲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添上一丝晃动。 多西珲一直以为,当孛腊死的时候,他大概是哭不出来的。但是当他从驲落王帐里逃出来,当他终于安全的时候,他却靠在这个人身上无法克制地嚎啕大哭。 那是孛腊,是一个别有居心才把他养在身边,是一个为了草原的利益能把他当成礼物送给东国皇帝的母亲。他会为了这样的母亲而伤心,可想而知现在的李凤宁会有多么难过。 “但是凤宁,”多西珲抚摸着她的背,“你难过得太久了。” 李凤宁身体一僵。 “从阿约夏能喊我哥哥的那一天起,我就常常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多西珲说,“我的身后是阿约夏,而阿约夏的身后是万丈深渊。”他声音有点发冷,“我的面前有伊拉色布,有葛鲁米,有豺狼虎豹,就是没有一个可以帮我的同盟。” 李凤宁没有反应。 “所以我不能退。”多西珲的声音里,仿佛有冰渣子在滚动,“因为我只要退后半步,就会把阿约夏推下悬崖。”多西珲摸索着捧起李凤宁的脸,即使黑暗里只能看见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却依旧让她抬着脸,“凤宁,现在到你了。” 李凤宁本来是想拉开他的手,却在听到他的话之后一顿。 “站在你身后的,是凤后与小殿下。”多西珲觉得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冷酷的。 他也不想说这个。 如果不想她振作得太晚,如果不想一发不可收拾,就必须有个坏人来把她拉出来。而既然她的夫君孱弱,她的心尖子顺着她,她的侍宠还在府外,所以坏人也只能由他来做了。 “你躲在书房里不出去,”他几乎想要叹气的,却不得不把自己应当说的话说完,“就只能任由他们被人生吞活剥。凤宁,你……” “我想让……”李凤宁终于开了口。“大姐姐回来。” 多西珲一怔,随即松了口气。 能应他就好。 他轻抚着她的后颈,“嗯。”然后声音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些遗憾和惋惜。 不仅因为李贤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人,也因为多西珲选择了李凤宁。所以如果李贤还在世的话,他本来也有机会能以儿婿的身份与李贤相处的。 “但是,大姐姐她……永远,都回不来了……” 声音虽然越说越是轻细,其中的酸楚伤心倒是愈发浓厚起来。 而多西珲能做的,也只是环抱着李凤宁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第232章 山雨起微风 门下省侍中宋沃最近很暴躁。 其实先帝…… 不对。 现在“先帝”指的是李贤了。 一想到这个,宋沃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脚底下一直窜到头顶。要不是常年养成的习惯,她几乎想要对着政事堂后院的老树踢上几脚才解恨。 与一路从底下爬上来的前任中书令乔海不同,宋沃乃是出自名门宋氏。她生于膏粱之家,人又不算蠢笨,十五岁便入了国子监拜在单平海门下。后来单平海被招进宫去教授太女,她也因而与太女有了同门之谊。这一点子虚无缥缈的情分有没有让她的仕途更平顺倒是不得而知,但是相比较起来,李贤更亲近她而不是乔海倒是肯定的。 名门与寒士最大的不同,还在于她们更明白“圣眷”到底是有多重要。所以虽然宋沃并不觉得李贤比得上她娘,但是她还不至于“清高”到连太女的亲近都能推拒。如是几十年下来,总算熬到李贤登基,熬到李贤扬眉吐气,熬到她看起来像个皇帝而不是受气包的时候,她居然死了。 四十岁正当壮年,李贤却早早撒手人寰。虽说人生不幸事到处都有,可却显得她之前几十年与李贤的一次次谋划,一次次畅谈未来都成了一纸空谈。 李贤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只把她卡死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碰地。 宋沃的面色,阴沉到几乎能滴下水来。 政事堂后院夹道那里,有个宫侍正探头探脑地看她。 宋沃正不耐烦,见那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更觉心烦,便扬声道:“谁在那里?出来。” 宫侍仿佛被吓了一跳,正当宋沃以为他会逃走的时候,那人居然走了过来。他低头朝宋沃行了一礼,“小人是勤诲斋的侍帐,想求问宋大人一件事。” 宋沃听他这么一说,再仔细看去,果然仿佛有些印象。 这“侍帐”是宫中称呼,其实就是替皇帝铺床值夜的。宋沃到底跟了李贤多年,此时一听这人曾经侍奉侧近,便生出几分亲近感,连表情也缓和起来,“你不妨先说说看。” “小人也知自己僭越,可宫中实在没地方打探消息。”看来有些年岁的宫侍道,“宋大人可知秦王殿下现在如何了?” 秦王…… 李凤宁? 宋沃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宫侍说的是谁。 “我怎么知道。”只一想起秦王,宋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不肯进宫。我也不姓殷,哪有那么大面子能得她信呢?” 宫侍难掩失望,“殿下自小与先帝亲近,如今还不知道怎么伤心。”他语气里的担忧清晰可闻,“只希望她早早地振作起来才好,宫中还指着她。” 宫中…… 还指着她? 这话说得宋沃又是一愣。 虽说她明白这宫侍只是在说凤后与小皇女,可那一句话却仿若在她躁动不安的心上划开了一条口子。 宋沃从来就觉得,李贤不适合为帝。 学识、素养、见识、能力,这些东西她都有。可唯独,她缺了一点治天下的霸气。 她是被立为太女,所以也就顺势成了皇帝。这本来不是她的夙愿,她也从来没有去争去拼去抢过,所以在登基之后,她可以看着她的妹妹挑衅她,她会生气会恼怒,却从来没有想过用任何雷霆手段去镇压,去确保自己的威严和统治。 所以宋沃很久以前就曾经怀疑过,她们在东宫书房畅谈的国政是不是真有变成现实的一天。那些想法的确利国利民,但现实中的阻力,从来都是不可小觑的。登基之后的李贤都没能主动去捍卫她的统治,叫宋沃如何相信,在她推行的改革遇到困难时,李贤能突然就乾纲独断了? 相比之下,李凤宁却完全不同。 那宫侍许是见宋沃面色不善,告声罪之后悄悄离去。 而宋沃经过这回打岔,居然不像前头那么生气了。她本是出来散散心中郁气,此时也到了必须回去继续完成公务的时候了。 宋沃缓步朝回走,路过政事堂的前堂。 也就是…… 李凤宁一句话褫夺了中书令乔海官职的地方。 说实话,不在场的她在听到李凤宁干出这么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只是觉得有些头疼。 “这丫头又开始胡闹了”。 仅此而已。 居然完全不觉得震惊或是难以相信。 而在大朝上,当她面色发冷说些什么“雷霆”手段的时候,宋沃完全没觉得意外过。 因为,李凤宁从来就不是温吞的李贤。 “平江,你可回来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宋沃抬头一看,却是尚书都省左仆射廉定。 “又是哪里出事了?”宋沃道,“又是刑部,还是户部?” 那丫头扒了乔海的官袍是爽快了,可苦了廉定和她。宋沃颇有些无奈,看着廉定脸上那同样也熟悉无比的焦急,心里为即将到来的繁杂事等暗叹了口气。 “都不是。”廉定苦笑了下,“是诚郡王上折,请宗正临朝定议新帝。” “什么?”宋沃只觉才压下去的怒火又开始蠢蠢欲动,“她失心疯了?先帝还有个女儿没死呢,她提什么宗正?” 廉定素来是个厚道人,听她讥刺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尴尬。她又不能直接说宋沃“太直白”,就只好混了过去,当没听到,“现下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宋沃眨眼便想起个人来。“叫个人,去□□送信。”她道,“那个丫头,给她十几天也该哭够了。” 廉定还有点犹豫,“只怕……不妥吧?” “她要迟个几天出来,凤后和小殿下就会被人给生吞活剥了。”宋沃只冷笑了下,“廉大人觉得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会乖乖地接受现实,老老实实低头做人?” 饶是廉定,也不由得面皮一抽,转头就叫来个文书:“快,去□□送个信去。” 廉定这么信她,反倒是先提出来的宋沃十分意外。 只是她看了看廉定,心里不由得又转起别的念头。 廉定这般做法,想是也信那位秦王殿下能护得住宫里的两位。 其实吧…… 突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跃入脑海。 这位秦王殿下的干脆利落倒是比温吞柔软,看着更顺眼点。 要是她能…… 也不错不是吗? 第233章 楚王私房话 楚王李麟从她的亲王车驾上出来后,一路从前堂回到后院正房。虽然一路上都是熟悉的面孔,虽然那一个个地都恭谨有礼,却显然没能让她心情好上几分。也只有在踏进自己卧房门口,看见她正君徐氏之后眉头才松了松。 可当她视线微沉,看见徐氏身上的衣服之后,表情却阴晴不定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发怒一样。 楚王君徐氏正闭着眼睛倚在榻上小憩。他发髻略有些散乱,身上还穿着粗麻布的丧服。这徐氏平日也是端肃齐整的人,如今因为实在是累得狠了,才会连衣裳也不换,才会倒头就睡。 李麟坐到榻边,看了看满面倦容的夫君,不由轻叹口气,随手拉了一旁的薄被,想要盖在徐氏腿上。 她这一动,倒把徐氏给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见是李麟,便挣扎着要坐起来,一边声音里带出几分懊恼,“我怎么就睡过去了。” “你也太实诚了。”楚王虽是心疼夫君,可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一股子责备的味道,“为了别人弄垮自己的身子。” 这话或许也就嫁了李麟二十来年的徐氏才能听明白,他便解释道:“哪里是我想。先是凤后昏过去了,宫里好一通忙乱,后来前头又传话说阿容有点不好。” 李麟与正君徐氏之间虽有三个孩子,头两个却是男孩,自然十分着紧这个如今年方九岁的嫡长女李容。所以李麟一听面色就变,“她怎么样,可传了太医?” “太医只说人多,许是惊着了。”徐氏说,“服了帖安神汤,叫她睡下了。” 李麟这才安心下来几分。 只是她表情才松了,徐氏却露出点忧色,“凤后倒也罢了,只是无疾……” 李麟听夫君提起甥女,眉头一皱,“无疾怎么了?” “凤后哭灵的时候昏厥过去,我就遣人去前头把无疾叫来。”徐氏顿了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她也十七八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徐氏虽然说得隐晦,却是任谁都听得明白。 “老大自造的恶果。”李麟冷笑一声,“成天抱着别人家的孩子不撒手,倒把亲生女儿扔在一边。” “别人家的孩子”指的是谁,整个安阳大概就没人不知道的。 徐氏虽然不觉得李麟说错了,可到底不能跟着一起编派先帝的不是,只好转了话题,“我倒是叫宫侍也跟凤宁说一声,免得她事后怨我。怎么宫侍居然说,凤宁她居然没来?” 一说起前朝的事,李麟也不知想起什么,表情瞬间便阴沉下来。 “殿下?”徐氏到底嫁了她多年,立时便察觉到了。 “□□的人来报了个哀伤过度、卧床不起。”李麟对于李凤宁的事只淡淡一句就算略过,“倒是老三,成天就知道生事!” 徐氏连忙问:“诚郡王又怎么了?” 李麟对自己的夫君自没什么不可说的,到底也知此事重大,好歹还压低了喉咙,“她要叫宗正过来定新帝!” 徐氏唬了一跳。他瞪大眼睛,身子猛地朝前一倾,连嗓门也放大了,“这是怎么说的?” 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过皇帝驾崩时没留下遗诏的先例。 这时候便要请后宫中的凤太后,亦或是凤后出来主持大局。即便有朝臣只手遮天,只要凤后不同意,照样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中意的人推上御座。 现下诚郡王来这么一出,她当凤后是死的? “她小时候就喜欢争抢东西,那时怜惜她年纪小小就没了父君,一家子都纵着她,她却觉得理所应当,更加贪得无厌。”李麟也是面沉如水,“如今大了,居然都敢把爪子朝御座伸了。” 徐氏才不关心诚郡王小时候如何。他到底管着一座王府好多年,承继上头的事清清楚楚。“那她也不能这样。”他突然想到什么,身子一僵,随即急切起来抓住李麟的衣袖,“那咱们该怎么办?” 这或许不是诚郡王的本意,却顺手就把楚王给坑了。 因李端不在京中,李贤死了之后,论年纪论爵位都是李麟最大。她站出来说一句“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也算在情理之中。眼下诚郡王这么一蹦出来嚷嚷,叫李麟怎么反应才好? 跟诚郡王拼个你死我活把李安捧上位? 且不说李麟跟李贤打小关系不好,李安也不像个明主的料子,楚王自己还有一大家子呢。叫她粉身碎骨为她人做嫁衣裳,实在是没这个可能。 顺了诚郡王的意,叫她做皇帝? 除开李贤,她们姐妹仨谁也没比谁贤良到哪里去。有得叫诚郡王登基,还不如…… 李麟却没有立时答话。 徐氏面色一变,“殿下,难道你……” 李麟目光闪烁,她看着徐氏好一会,才突然悠悠叹口气。“说我心里从来没这个想头是骗人的。但是转头想想,何苦呢?”她握住他的手,“眼下要是容儿已经长大成人,我倒是能放心去博那泼天富贵,无论成败都不枉活这一遭。可容儿才只有九岁。”她叹道:“我要是败了,只怕她连长大成人的机会都没有。就算胜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母皇的寿数,难道眼看着现在要发生在无疾身上的事情,他日再于容儿那里重演一遍?况且……”李麟露出有些忧虑的表情,“还有凤宁那丫头。” “凤宁?”徐氏这回却是听不懂了,“凤宁怎么了?” “现下朝中谁都觉得她心狠手辣,表面上连着朝中那群老臣都不敢轻攫其锋,暗地里却都觉得她年轻莽撞,其实不足为虑。” “难道她不是?”徐氏眉头微蹙,“她以前当街打过鸾仪,后来又令乔中书致仕……” “你可还记得母皇丧期时,老三把家里有了身子的侍宠活活打死的事?” 这事徐氏当然记得。 当时诚郡王想把边关通行的权力从刑部抢过去。李麟就是凭着孝期行淫一条罪名,把她打了回去,着实叫她太平了许久。 “记得。”徐氏先有些疑惑不解,后来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微变,“难道……” 李麟点头,“当时我只觉时机太过巧合,天下哪有这种才瞌睡就掉枕头的事。” 徐氏骇然,“她……她居然……” “其实她倒从没藏着掖着。”李麟说,“鸾仪要娶时家小子那回,你想想她都干了些什么?” 徐氏面色大变,“你是说,她会对容儿……” 李麟面色阴沉,“说是说的过继,但咱们家与她,或者老三与她,能亲得过她与鸾仪?你再看看鸾仪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徐氏默然。 李凤宁叫她去国子监读书,结果李鸾仪摊上了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名声;当街抽她一回,叫整个安阳没有哪家敢叫女儿跟她来往;再认个干弟弟,这回连想要攀附魏王嫁给鸾仪的也绝迹了。 那还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但凡惹到她,居然一分情面都不留,也就给留了一条命。若有朝一日她要与楚王斗,先朝楚王嫡女李容下手的机会有多高? 都不必伤筋动骨的,她但凡来一句“容儿进宫读书”,就能叫李麟彻底消停了。 想到这里,徐氏只能轻叹一句,“那这回诚郡王……” “宋沃叫人送信给凤宁的时候,我没拦。”李麟停了好一会,“只要她别过分,咱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好。” 第234章 勤诲斋议事 最近一阵,确切点来说,从她听到李贤驾崩的那一刻起,宗正寺卿李正芳就开始悔不当初。 她虽比李昱还大几岁,却因为身子骨还算康健,一个不留神便在宗正的位子上做到了李昱驾崩。那时她就萌生退意,可到底顾念着李昱一直都很宽待她,便没好意思在李贤她娘刚死那阵说自己不想干了。十几年下来,她也是明白宗室这一摊子事说大不大,但要真没个能理顺的人也挺糟心的。所以李正芳便想再等两年,等李贤坐稳了位置能腾出手做这些的时候她再悄悄上道折子就是了。 虽然她私心里也觉得李贤膝下单薄恐非吉事,可她到底已经七十了,总觉得下一回帝位承继就算闹得再厉害,也影响不到她这个已经埋进土里的人。 可李贤今年才四十出头而已,又不是七老八十,怎么就死了呢? 李正芳苦着脸,看着勤诲斋里那几张或阴沉或野心勃勃的脸,只觉得自己好像吞了十几斤黄连一样。 “诚郡王叫老臣来,不知何事?” 有什么事,连傻子都知道。 可李正芳现下能做的,也不过就是装傻充愣尽量拖延。虽然就算她能拖上几个时辰,这位也不会突然大发善心饶了她,但是能多拖得一刻也是好的。 “皇姐驾崩,天下臣民痛失明主。”诚郡王李鹄虽然尽量把自己的表情往沉痛里靠了,却忘了掩饰她声音里的轻快,“只是今后该怎么做,还要请姨祖母领着我等商议个章程出来。” 李正芳算辈分倒真是诚郡王的姨祖母。可她不像李凤宁打小就那么叫她,突然来这么一声只把李正芳叫出一声鸡皮疙瘩来。 “承继皇位也不是我等能做主的。”李正芳还在垂死挣扎,妄图逃出生天,“此事合该请凤后裁夺。” 李贤御驾亲征,兵部尚书李鲲跟着一道了凉州。李贤回京之后她还留在那里督战,驾崩的消息送过去再加上她赶回来,只怕还得有个十天她才能回到安阳。而□□那边传来消息说李凤宁“悲痛难支”,发丧到现在还没见她出过府。 所以现下在屋里有资格说话的,只有楚王李麟,诚郡王李鹄,还有先帝唯一的女儿李安三个人而已。至于廉定、宋沃那几个,虽然人数着实不少,却一个个都咬紧牙关,做出一副自己不会仗义执言的模样,只看得李正芳愈发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凤后与先帝妇夫情深,昨日还听说他昏厥过去。兹事虽然体大,到底也是凤后的伤心事。还是我等先议定了,再奉凤后裁夺也是一样。” 李正芳一呆。 这话居然说得很有道理。 她看了点楚王和小殿下,见那两人也是一副十分意外的表情。 “宗正以为如何?”诚郡王追问了一句。 话说到这份上,李正芳也不能不应了。她嗫嚅一阵,视线移来挪去,最终还是在李鹄灼灼的目光下开了口,干巴巴地来了句,“如此,便议吧。” “皇位承继者,总是李氏族人皇家血脉。”李鹄眼睛一亮,继续说道,“先从最近的开始选,实在不堪了,再考虑旁支的人选。” 这句话,也是正理。 只是…… 李正芳偷眼看了下李安。 先帝可只有一个女儿。这句“实在不堪”虽没指名道姓,跟直说也没两样了。 李安果然神色一黯。 李正芳心下不忍,便说了一句,“堪与不堪,总要有实证才好,也不是谁空口白话就作数的。” 但是话说到这样,也到头了。 实在是李安真的弱到没一点能拿出手的东西。 虽然说做皇帝不是做状元,可至少文理得通吧?但眼前这位连读书都是断断续续的,都叫人不好意思去考校她。 李鹄却不与她纠缠,反而转身去看那几个至今没说过话的人,“诸位以为‘主少国疑’这句话,可有道理?”她一顿,又看向楚王,“二姐以为呢?” 那后头站的几个也都是人精,并不会轻易钻进她的套子里。宋沃淡淡应了声“古话总是有几分道理的”之后,另外几个也都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抱歉,是我来迟了。”勤诲斋的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那人在门口脚步一顿,先扫视一圈后朝宋沃等几个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又一阵风似的越过人群,站到了御案前头,立在了所有人的正中间。 一身纯黑的亲王朝服衬得她肤色苍白,眼下青影又叫她满面倦容。素常见人就笑的如今一旦抿起唇,那双眸子竟如什么开了刃的兵器一样闪着寒光。 这副模样,才终于能叫人相信她的确是能单人匹马就把驲落大汗给掳回赤月的了。 “姨……” 屋子里响起一道带着轻颤的声音,仿佛毛还没长齐的雏鸟在细细哀鸣,透着一股子孱弱的味道。就连李正芳都要大皱其眉的时候,却见迟到的那位只三两步走过去,接着她就把手放到其实没比她矮多少的李安头顶上,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就这一句话而已。 李正芳见那位小殿下就收起了满面的不安。她虽然朝李凤宁身边一站,还是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样子,可神情看上去就镇定多了。 李正芳几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现下这个看上去只是安静寡言的皇女,真是刚才那位好似整间屋子都是坏人要欺负她的孩子? 李正芳不敢置信地去看屋里的其他人。除开诚郡王面色陡然阴沉下来之后,包括楚王和宋沃在内的几个人都似乎轻松了起来。 这位…… 的确是李凤宁啊。 李正芳眨了眨眼。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大姐姐的丧事还有很多事没做。”李凤宁只朝那里站定,便带动了整间屋子的气氛不同起来,她转眸朝诚郡王看去,“三姐姐有话不妨直说,你到底想谁来继位?”她略微一顿,嘴角勾出一个冰冷且嘲弄的弧度,“还是三姐姐想毛遂自荐?” 屋子的气氛陡然一沉。 李正芳丝毫不怀疑,李鹄要是真敢应个“是”字出来,李凤宁立时就能把她的丑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数落出来。 她瞄了眼仿佛被什么噎到,居然嘴巴微张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的李鹄,顿觉解气。 该。 李鹄的亲娘能做上皇帝,是因为当年她比那几个嫡姐都有本事。就那样,李昱还是一条血路杀上御座。眼下就凭李鹄这样要政绩没政绩,要人望没人望的,居然妄想耍耍嘴皮子就做上皇帝了? “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虽是正理,可也不急在一时半会。”李鹄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她死死盯着李凤宁,最后却叹口气,“先帝膝下单薄,无疾也年幼。所以我想在李氏族中挑选好孩子入继。一是叫宫中热闹些,二也是悉心教养,看个几年再做定论。”她略一顿,刻意略过李凤宁看向屋内其他几人,“不知诸位以为可行否?” 她是…… 原来就打着这个主意? 李正芳看着李鹄。 也是。 她真要想自己争帝位,也不会把她叫来。在帝位承继上实在没有宗正说话的份,可皇族之内过继孩子的话,倒还真是宗正的分内事。 不过,她的心思也实在太明显了。 李正芳看着李鹄。 先帝的四个皇妹里,楚王只有一个嫡女,秦王大婚连一年都没满,也只有诚郡王和安郡王家有富余的嫡女。现下安郡王还没能赶回安阳来,不就正好只剩下李鹄了吗? 横竖现下能主事的来了。李正芳乐得做回锯嘴葫芦。等她们议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再附和一下就好了。 本来,这屋里也没哪个会指望她能力挽狂澜。 “我道是什么事。”李凤宁看了李鹄好一会,轻笑了一声,虽然那只是让她的眼神更冷了,“原来只是选几个好孩子过继给大姐姐而已?”她眼眸一转,朝楚王看去,“二姐家的容儿还小,离不得父君。不如就把小芙过继给大姐姐?” 李正芳一挑眉,险些没勾起嘴角来。 这个“小芙”指的是楚王的嫡长子,只比李安小几个月。本来定好今年冬天出嫁的,现下碰上帝丧,婚期只能朝后推延半年。 亲王嫡子成亲,就只有母父给准备嫁妆。但要是皇子出嫁,朝廷不止要给食户封赏,他的妻主和将来的女儿都能封官。满打满算也就是到宫里住大半年,能换回这么多东西,傻子才会摇头。 楚王显然怔愣了下,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三姐姐既是提出来的人,想必早有腹案,我也就不啰嗦了。倒是四姐姐那里,还有等她回来再细细商议。”李凤宁三言两语,居然就把这事给定下了,“宗正与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屋内人面面相觑,还是李正芳先应了声“好”。 李鹄显然是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么顺利。她认定的阻力居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同意了,让她面上表情看着有点奇怪,像是如梦初醒还没反应过来,又像是完全不敢相信似的。 以至于,她甚至没有看到李凤宁的表情。 那一点冰冷的金属之色弥漫开来,将她眼眸中最后一点平和吞没。她微微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仿佛某种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看着毫无所觉的猎物一步步踏进死亡的陷阱。 李正芳一个寒颤,抬眼正好看见宋沃因为李凤宁的表情而微微蹙眉。宋沃也注意到李正芳的目光,与她对视一眼后,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去。 所以李正芳觉得,她…… 还是当什么都没看到好了。 第235章 帐中定计谋 人多的时候还好,李凤宁也不过阴沉着脸罢了。待到一个个从勤诲斋里退出去的时候,她看着屋子里头一件件器物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再想想前后两任主人都已经与她天人永隔,便是一阵阵悲从中来,又掉了好一会的眼泪才罢。 勤诲斋侍奉的宫侍倒是有眼色,服侍着李凤宁梳洗过后才送她离开,可她到底精神不振,又恐自己这副模样到了凤后面前招他伤心,便遣人到凤后去禀了一声,然后坐车回了自家府邸。 她不想让后头几个看见自己这副憔悴的模样,便推说在外头累了,连晚膳都说不要,直接就躺到了书房的卧床上。 她一时觉得天不假年,她大姐姐壮年病逝实是上天不公;一时又想起她大姐姐尸骨未寒便有人心思龌龊,朝中大臣也没几个仗义执言,实在前途堪忧;一时又惦念起昏厥过去的凤后,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无数纷乱复杂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膨胀搅和,直叫脑海里一片昏沉烦热,好像一锅煮糊了的粥一样。 脸上,突然被人覆了温热的手巾 闭着眼睛的李凤宁略微怔愣之下,那人替她擦过脸后,又将温热的手巾覆到她后颈上。而当手巾被拿走之后,就有手伸过来,贴在她后颈的风池和风府穴上按揉着。 这个手劲…… 李凤宁睁开眼睛,然后毫无意外地迎上一双即使在暗室中依旧能看出一丝鸦青色的眼睛。 她现在倒是羡慕起他来了。 当初驲落大汗身死,她也是看着他哭到泣不成声的,可隔天早上又能表情平淡地出帐而去。这份收放自如的功夫,她现下还真想学一学。 李凤宁翻身平躺,本是叫他不要再继续按揉的意思,他却蹬了鞋子爬上床来。这位从来就不知道矜持二字该怎么写的王子绝不会像寻常夫郎那样乖乖躺在床的里侧。他覆压在她身上,然后把薄被拉过来再盖到自己身上。 他把全身分量都压在她身上,腾出手来捧起她的脸,仿佛打算吃东西似的先把她的下唇含在唇间舔了一下,然后便以一种十分自然的语调问道:“诚郡王说了什么?” 李凤宁双眸微敛。 他的声音里…… 有着一股轻松自然的爽脆。 就好像他所问的,不是让她恼怒和困扰的难题,只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一样。 “她想把女儿过继给大姐姐。”李凤宁说,“我同意了。” 一丝阴狠像冬天的霜花一样,向四面八方探出有毒的刺来。 李鹄的心思,已经直白到了路人皆知。她不过就是想把女儿过继给大姐姐,然后胜过无疾抢走帝位而已。她家那几个丫头都不是不晓事的年纪了,现下送进宫中,除非一棍子打傻了,否则肯定是只认自己亲生母父的。 这样的人若登了基,能对大姐姐有几分尊敬,能对无疾有几分爱护? 这已经不是李鹄第一回表露出这个心思了。以前大姐姐还在,她权当看个笑话,上道折子请“诸皇府女入宫伴读”,就当小惩大诫。 而现下…… “你想把她赶到哪里去?”耳边又是他轻松的声音。 想…… 把她赶到哪里去。 换了旁人的话,大约只会问她怎么办。即便是那个与她相伴了十几年的孩子,能猜想到的大抵只是“她不会原谅李鹄,而且必然会做些什么”,但是这个人却问她…… 她想把她赶到哪里去。 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被她刻意埋藏在角落里,却被他用一句话的功夫就给重新翻找了出来。李凤宁下意识答了,“我想叫她去守皇陵。” 这回多西珲却只是对着她勾了下唇角,“果然还是这么心软。” 心……软吗? 把一个从小到大没吃过苦的正经皇女赶去那种凄清的地方,从此与一切富贵权势绝缘的行为,大概也只有他才能评价为“心软”。 多西珲想是趴着不舒服,便挪挪蹭蹭地侧躺在她身边,支着下巴,“你想怎么做?守皇陵的话,合适的罪名不太好找。” 鸿胪寺卿的话,其实最合适的罪名是“通敌叛国”。 这条罪名可大可小。真要把事情闹将开来,结果就并非李凤宁可以控制的。她现下虽然厌恨李鹄到了极点,可到底还是不愿意伤了李氏血脉。 “她那个表妹说不定能下些功夫。”多西珲只想了想,“我看她脾性也不像忠厚老实的人,这么做牛做马的,必有所图。” 鸿胪寺少卿季元仁? 李凤宁与她也只在多西珲头一回来安阳的时候有过接触,只记得她于庶务上十分精细。 “这些年鸿胪寺的确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李鹄就算人不蠢,她也不是个会耐下性子埋头细务的人。”李凤宁经他一言点醒。 “你去……”多西珲想了想,“不如我去。” 既然都觉得她是个不错的着手点,那余下的也就是如何去做的问题了。 李凤宁抬眸看了他一眼。 多西珲表情平静,仿佛他刚才自告奋勇的,根本不是接近一个朝廷官员来陷害当朝皇女的大事。 “我可以许她一个鸿胪寺卿。”李凤宁闭上眼睛,朝他凑近了几分。 “我先去探探,她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再说。”多西珲将她拉近自己,搂进怀里。 熟悉的青草香味慢慢沁透鼻端,居然慢慢地就赶走了脑海里那种胀热烦躁的不适,只留下一股疲惫和昏昏欲睡的宁静。 朝政的确是千头万绪,但她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 李凤宁伸手揽紧他的腰。 她可以护着姐夫,也可以把无疾推举上帝位…… “凤宁,我还想要个女儿。” 说话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声音似乎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自然。 是啊,家里…… 李凤宁迷迷蒙蒙的,在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划过一个念头。 如果有个孩子就好了。 第236章 素手轻轻点 望仙楼是一家老字号的食馆,因离尚书省六部衙门不远,平时做的都是各位官大人的生意。能开在官衙门口的馆子就便宜不到哪里去,望仙楼能在贴近皇宫的地方开成“老字号”,一餐所费着实能用“不菲”来形容。也于是每到饭点,那提着食盒送饭进衙门的小二倒仿佛成了某种“富贵”的象征。 所以,鸿胪寺少卿季元仁才特别喜欢这里。 “季少卿,您今儿怎么亲自过来了?”望仙楼虽起了个好听的名儿,其实内里倒是厨房比客座要大上好多,门面既窄,迎客的小二也只有一个。不过人少归人少,眼力劲倒是足的,她一眼就把季元仁给认了出来。 “可还有座?”季元仁面色淡然,倒仿佛来这里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有,自然有。”小二笑得殷勤,“您请跟我来。”她一边说一边就朝里引路。 季元仁却没有立刻就走进去,而是下意识抬头看了看。 蓝天白云下,匾额上金光锃亮的三个大字“望仙楼”仿佛特别不同。季元仁看着路人偶尔掠过的目光里似乎都带着几分仰望和赞叹,表情愈发地云淡风轻了。 望仙楼贵是贵了些,但季元仁乃是诚郡王的亲表妹。瞧她日日跟进跟出的,区区一餐饭食算得了什么?大抵每个鸿胪寺的官员,或者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所有知道她是谁的官员都是这么想的。 可其实,不是。 或许是因为屋里到底比外头暗些,才踏进店门口的季元仁虽跟着小二不急不缓地朝里头雅间走去,表情却莫名地阴暗了几分下来。 季氏在安阳所有的高门大户里只能算个二等,人丁与产业都不算兴旺。她当年跟着李鹄固然有家里的意思,可到底也是她知道凭自己是出不了头的。 但是看看现如今,她又怎么样? 她当年被拔擢为鸿胪寺少卿的时候,还着实高兴了一阵,觉得自己选对了人。可十五年前她是从四品下的少卿,十五年后她依旧是从四品下的少卿。那点俸禄是够吃的还是够用的? 至于她那个“好”表姐…… 十五年前她还感激过一阵,真信了她那番“心腹手足”的假话,觉得她舍了“左少卿”只留她一个“右少卿”真是为了那份姐妹情分,想叫她手掌大权,不与旁人平起平坐。 可实际上呢? 不过是因为人多口杂,怕把她那点腌臜事漏了出去而已。 季元仁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除此之外,她那个表姐还是个眼高手低的。素日里总觉得自己天家贵胄,十指都不好沾阳春水,什么烦事杂事都推给她,唯独去到御前领功讨赏从不见她哪里慢上一步的。 只可怜她不止拿一份俸禄却要干三个人的活,还要钉死在诚郡王一辈子都离不得,真真是只要想起就会觉得满肚子苦水汹涌翻腾,却是死活都倒不出一滴来。 也就是…… 每年来朝的贡品都能过一过手,她的日子才总算松快些。 否则,谁耐烦跟着那样的“表姐”? “就是这间了,您请进。”小二也不进屋子,只替她打起门帘,请她进去。 季元仁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哪里注意得到这样的小事,浑然不觉地踏了进去。 “季少卿。” 屋子里响起一道微凉的声音。 季元仁先是一怔,只道小二引错路带她来了有先客的雅间,正恼怒间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意间猛地一抬头,她瞳孔猛地一缩,一声低呼压在喉咙里,差点没喊出来。 多西珲! “你怎么在这里。”季元仁怫然不悦,嗓门却压得极低,随后下意识地就朝后瞟了眼。 触目所及之内,一个鬼影也没有,才叫她终于回过头正视站在窗边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素色无纹的袍子,身上也没有金银一类的物件,只腰上系了一块青玉佩而已。若他垂眼低首还能有几分秀丽温婉之色,偏偏一双鸦青色的眸子竟像是幽深不知底的池水一样,一瞥之下居然能叫人打个寒颤。 “自然是想要与季少卿说几句话。”多西珲略偏了脑袋,扬声道,“既然贵客已到,铺子就收了吧。” 外头居然有人应了声“是”,听到倒像是刚才引路的小二一样。 季元仁面色一变。 这是怎么回事?多西珲居然能叫人收铺子,区区一个马奴…… 季元仁只略一寻思间,便想明白了,随即面色一变。 凭这铺子如何,秦王李凤宁想要买下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对方若真为了“说几句话”而买下一间她经常来用饭的食肆,只怕这说话的内容就简单不到哪里去了。 “王子请说。”季元仁虽然面上努力摆出平常的样子,可到底声音里却透出一股戒备。 这位虽只二至赤月,手里却捏着不少诚郡王的把柄。而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当时可都是由季元仁出头去和他交接,若真要出什么事,她就是个再妥当不过的替死鬼。 “李凤宁待萧令仪,比李鹄待你如何?” 季元仁防着对方拿旧事出来勒索,偏人家一张口就戳她心窝。以至于在短短的错愕之后,季元仁表情都要扭曲起来。 成天混在□□的萧令仪虽叫人闹不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官衔,可看看李凤宁为她做了什么?先带到安阳给了官身,后又拉扯到锦叶赚了一身军功,回来安阳之后不仅给娶了夫君,连住的宅子都给置下了。 但是,李鹄对她呢? “本官的事就不劳王子费心了。”因为实在戳得太痛,季元仁忍不住反唇相讥,“您先顾好自己,给自己挣个名分出来吧。” 如今京中,只怕不知道这位住哪里的还是屈指可数。可是人家家里有着明媒正娶的郎君,两个侧君位也都还空着,也就马奴这种不讲究的,居然就直接待那里不走了。 “凤宁是什么性子,你也知道。”多西珲却对季元仁的讥刺毫不在意,脸色都没有一丝变化的,“你家殿下就差没指着鼻子说小殿下‘不堪’了,你觉得凤宁会有什么感觉?” 季元仁一呆。 什么?李鹄居然当着李凤宁的面说李安“不堪”? 她活腻了? “李鹄到底与她是血亲,手底下还会留那么一两分情面。”多西珲显然看出了季元仁的呆滞,只继续说道,“但你呢?” 季元仁这回脸色不难看都不行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给她找的理由是,‘先帝膝下单薄,皇女只得一人,恐丧事上不好看’。” 季元仁叫李鹄说的是“怕甥女孤单”,谁想她却去当面揭短打脸。 多西珲微微挑眉,“你觉得这话,有人会信?” 季元仁一噎。 有没有人信倒在其次,关键是如果李鹄如果上不了位,那么下一位皇帝肯定不会看她顺眼。一旦动起刀子来,她季元仁不是给陪葬的,就是给背黑锅的。 横竖都没好处。 但若是…… 一点阴暗汇聚成一个念头,开始渐渐成型,却旋即被季元仁给挥散了。 “季少卿好好想想吧。” 多西珲也不多劝,居然扔下一句话,仿佛没事人似的就出去了。 季元仁原也有些防备,见多西珲居然这么干脆地走了,反倒呆了好一会。只是当屋子静到落针可闻的时候,她呆呆望着多西珲离去方向的眼睛里又重新凝聚出一丝犹豫来。 那犹豫,与她神色中本来就有的阴暗互相催长,竟变成了一丝冷笑。 人不为己,就要天诛地灭不是吗? 第237章 书房小计议 王府,小书房。 大书房隔壁那间小些的屋子,因是古式的跪坐席位,交谈时必得促膝,所以除建府之初随儿在那里养过病后,平时甚少能用上。时间一久,反倒成了李凤宁堆放各类文书案卷的地方。 这日,李凤宁盘腿坐在底下垫了软褥的蔺草席上,表情严肃地盯着面前案上一卷摊开的素笺。素笺上写了很多凌乱的词汇,又有线条勾来画去,乱得已经连李凤宁自己都理不出头绪了。 她放下笔,眉头却皱得更紧。 或许是因为李贤还没有老到可以叫人把她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又或许是因为李凤宁远比她自己发觉的更孺慕这位“大姐姐”,所以在亲眼目睹李贤过世之后李凤宁完全没法接受。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几乎溺死在自己的悲伤里,甚至连多西珲罕见的温言抚慰也没法让她重新从书房那张椅子上站起来。 没想到,最后让她走出来的居然是诚郡王。 相比起她这个半路过继回来的“妹妹”,李鹄才是与李贤血脉相连的亲姐妹。但是在朝中才为李贤发丧,甚至都没有熬到她下葬的时候,李鹄居然就敢明目张胆地将她本该是见不得人的私心私欲铺陈天下。 李凤宁恨不得咬碎一口牙齿。在门下省侍中宋沃遣人送信来的时候,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她打下去。 剥掉她所有荣华富贵,狠狠打落地底。她要叫她长命百岁,叫她一辈子活在旁人讥讽鄙视的目光里,一辈子为她一时的痴心妄想煎熬和后悔。 但…… 该怎么做呢? 其实若跳出局外,就会发现李昱是个相当明白的人。 儿子且不去说他们,她四个女儿里,长女封了太女后来继承皇位,次女和四女同掌六部之一。唯独这老三,只管着个鸿胪寺。 管的什么事不好比较,但是看官阶却是再明白不过。刑部尚书,正三品;兵部尚书,正三品。鸿胪寺卿,却只有从三品。别看只差了一级。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她们姐妹三个都没有王爵在身,每回大朝的时候,李麟和李鲲只要朝后挪两步,让尚书都省仆射廉定站她们前面就行。而李鹄却至少得排到近二十个人的后面去。 但坏就坏在,李昱虽然是个明白的皇帝,却是个疼爱女儿的母亲。 李鹄的父君刘充仪家里还一般,夫君卢氏却不一般。 卢氏在前朝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据说在前朝将倾时曾面斥前朝皇帝荒淫,当朝挂冠而去。其后在自家坞堡里一躲十来年,任凭外头如何腥风血雨浑不当回事,等赤月建朝了才又出来做官。 几百年传承的世家底蕴自然不同,礼仪上就别指望有谁能争过她们家。而本朝新创的科考制度,那些“能认两个字的泥脚婆子”非但没能把卢家从权贵之家扯下来,反倒先叫她们先用“学与考并非一件事,合并在一起不易叫人信服”为由,把科举考试捏在自己手里,后来又渐次渗进国子监去。 李昱当年或许是想让卢氏把李鹄给熏陶出几分沉稳大气来,才娶了他做儿婿。可眼下却是叫整个卢氏成了李凤宁面前的拦路虎。 李鹄倒也罢了,可现下的问题却是李鹄女儿的身体里也流着卢氏的血。叫卢氏的外孙女做皇帝,她们谁会摇头? 李凤宁想来想去没个着手点,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嘭”一声撞在墙面上,扇起一阵风来。 李凤宁正烦躁间,顿时便有点压抑不住怒气,“谁在外面!” 外头推门那个显然没想到李凤宁居然会生气,顿时就僵在门口,好一会才怯生生地低唤了一声,“娘……” 李凤宁起先怒瞪过去没见着人,待视线往下沉了沉,才看见那个左脚跨过门槛,右脚还在门槛外,涨红了一张小脸差不多要哭出来的孩子。 原来是染露。 李凤宁一愕之间,顿时愧疚之心大起,连忙起身过去把男孩抱起来,“我不知道是你进来,对不起,那么大声。” “娘不生染露的气?”男孩怯怯弱弱地问。 “我哪舍得生你的气。”她抱着染露回到之前坐的地方,“今天怎么过来的?谁送的你?” 染露还没回答,门外突然响起殷六的声音,“我带他来的。”随即,穿着一身素白的殷六就走了进来。 殷家只是臣下,所以公务时间之外不用穿丧服。殷六也是为了照顾李凤宁的情绪才会特意换了素色的衣衫过来,可李凤宁一见这显然不是新做的素衣,顿时想起李昱来。不过两年光景,就连着失去两位至亲的亲人,顿时叫她心情又差了起来。 “你姐夫叫我带染露来看看你。”殷六也不用李凤宁请,直接便在她对面坐下了。 她语声听着倒像是平常的样子,可细辨起来却有一股子不太明显的关切。 “姐夫有心了。”李凤宁瞟了殷六一眼,应得极淡。 蒋氏一直疑心染露是殷六替李凤宁背的黑锅,所以一直与李凤宁淡淡的。所以这分明是殷六自己想着带孩子过来看望她,却要将功劳推给她夫君。李凤宁哪里会看不出来,所以也只是顺着殷六的心意而已。 “娘。”小孩子到底敏锐些,虽不知原因却也能看出来李凤宁不高兴,他眼珠子一转,突然就伸长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娘看见染露不高兴吗?” 脸上被亲了一口的李凤宁才微微一怔,对面殷六眉毛倒竖,“死小子,在家里教得好好的,出来就作乱是不是?” 李凤宁一时间没弄明白殷六在说什么,却见染露眼珠子一转,露出个带着几分狡黠的表情,拿手指朝殷六一指,然后就对着李凤宁告状,“娘,姨凶我。”说完,她就朝李凤宁怀里一扑,把脸埋在她胸口不抬起来了。 殷六愈发生气了,就要伸手过来抓儿子过去教训。李凤宁却怀抱着染露一转身,避了开去。 “李凤宁!”殷六低喝了一声。 “当着我的面还敢教训我儿子。”李凤宁终于绷不住,笑了一笑,“他姨?” 殷六见她笑却是一怔,举在半空中的手伸了一会才缩回去。“就你会陪着他胡闹。”她眉头微蹙,“今后真要改不过来,看你怎么办。” “秦王长子也不过一个县君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李凤宁却不以为意,“再说了,就算只叫我姨,难道他这一辈子我就不给他撑腰了?” “就你歪理多。”殷六显然也是习惯了,只说了一句便略过,转而说道,“娘说让你在家里多清净两日,我却越想越不对。”她抬起头正视着李凤宁,“你想对诚郡王做什么?” 李凤宁闻言却是眉头一皱,她甚至都没打算掩饰,“就算我想做什么,也得先把卢家解决了。” 殷六完全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早就料到她的答案,一时皱眉。“但卢家……”殷六不知想起什么,露出点牙疼似的表情,“那时候诚郡王府里打死的侍宠,刘家都躲躲藏藏没脸见人了,就她家好像没事人似的,这脸皮真是无人能及。” “别说她们家外孙女有可能登上御座,就是伤了面子她们也不会善罢甘休。”李凤宁实话实说,“且礼部管着科考,要在新晋的学子里卖好也是件容易事。” “那要怎么办?”殷六皱眉问她,“官职轻易撸不下去,要再往高了提也不比搞倒诚郡王容易多少。她们家名下还没铺子,否则我这里也好想想办法。” 名下没铺子? 李凤宁心里一动,道:“她们家,田产多?” “你是说隐田?”殷六也是略一怔愣,就明白过来,“卢家的坞堡好像是离广宁县不远。” 朝廷再如何努力,对小民来说税赋都重。而农户万一碰上荒年,指不定连买谷种的钱都剩不下。律法中又要重罚有田不种者,小民就只好举债。而借钱这回事从来就是利上滚利债上加债,还不出来的结果就只好把田地抵给了不用缴税的官宦人家,自己反倒要租人家的田地来种。 这对官宦人家来说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事,到底是在挖朝廷的墙脚。可虽然于国于民都是祸害,可到底监管这事的朝廷官员自家也靠这个才衣食无忧,所以哪朝哪代都禁绝不止。 “但是五嫂那里……”李凤宁犹豫起来。 殷家老五殷悦潇嫁的妻主如今就在新安郡广宁县做县令。若要拿这事做文章,少不了要靠她。 “我去跟五嫂商量。”殷六也拿不定主意,想了一会也只能这么说。 “这事一个弄不好,只怕会引火烧身。”李凤宁皱眉想来想去,“也只能当个扰敌之策。” 殷六自然也明白,跟着沉默了起来。 前头两人说着话,染露虽听不懂倒还安静着。这时候两人相对无言,染露便有些坐不住站了起来。他才一拉李凤宁的衣服,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人敲门。 “主人,有个名叫张四的老妇求见。”之后,门外传来李凤宁书僮松烟的声音,“说是来谢主人大恩。” 大恩? 李凤宁拍了拍染露,与殷六对看了眼,“让她进来。” 一时有个老妇跟着松烟从外头进来。她佝偻着背,动作却还算利落,静静地等松烟说完“主人,张四带到”之后,就利索地朝地上一跪,“乒”一下磕了个响头。 那响头重得连染露都被吓了一跳。他朝李凤宁背后一躲,然后把脸贴在她肩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外面。 “不用行那么大礼。”李凤宁眉头微蹙,心生不悦,她一边反手拍了拍染露,一边道:“你是哪位,我们见过吗?” “殿下没见过小人,但小人的儿子是殿下派人送回来的。”老妇的声音十分涩哑。 送她儿子回家? 李凤宁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间想到一事,“令郎可是诚郡王府的……” “是!”老妇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咬牙切齿。 李凤宁再度看了眼殷六,这回连殷六都知道她是谁了。 诚郡王府那个怀有身孕的侍宠被活活打死,尸体被枕月发现。李凤宁当时不过一时恻隐,道是如果寻着了他的家人就把尸身送回去。 “我若能救下他,今天生受了你倒也罢了。”李凤宁示意松烟去扶起老妇,“不过碰巧知道而已,你很不必如此。” 老妇却甩开松烟的手,膝行两步靠近李凤宁,抬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来,“小人家里男人死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没想到,没想到……”老妇哽咽起来,“现在只剩下小人一个,小人也没什么活头了。求殿下给小人一个机会!”说完,又磕头不止。 “什么机会?”李凤宁只能问她。 老妇猛然抬起头,苍老浑浊的眼中满是怨恨,“小人知道诚郡王把秘密账本藏在哪里!” 第238章 宫中议丧事 十五年前的一天,还不是门下省侍中的宋沃正为头一回踏进勤诲斋而激动,却迎面看见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正从里间跨出来。她正想不通为什么这里会有小孩子,却见她坦然停步,双手合抱略倾了身,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道“大人安好”。 这一幕到现在还能叫宋沃记着,足见她其实是个记性挺不错的人。也所以她完全想不起来李安年幼时的任何事,其实问题不在她的记忆力上。而是先帝李贤的确不怎么在意这个唯一的女儿。 或者更直白点说,李贤从来没有期待李安“有用”过。 “父后这几日抱恙。”李安道,“大丧诸事,就请各位按成例来办。” 她语声轻细,但是细辨起来却没有多少怯懦不安的味道,倒仿佛只是她本性沉静而已。 明明前几日在勤诲斋被她皇姨围着的时候,还一副仿佛随时都会哭的样子,此时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倒引得本来满心不耐的宋沃多看了她一眼,勾起了几分兴趣。 礼部尚书卢志文身材高大,从她黑色官帽到紫色官袍再到官靴,大概就算有人捧了《赤月礼记》出来对着一个个细数,也断然挑不出这人任何一点错来。她那双凤眼本来已经足够冷厉,偏还生得唇薄颌尖,愈发叫人觉得难相处了。甚至于她的满头白发也没能添上多少亲切温和的感觉,反倒因为一丝不苟而更形严肃。 听李安这么说了,卢志文仿佛就在意料之中似的,十分淡然且顺口地应道:“便依殿下所言。”她的声音仿若冰玉,听在耳里直教人恨不得哆嗦两下。 卢志文此言一出,不仅是宋沃,连一旁默不作声的凤阁大学士连翰也眉头一皱,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皇帝的丧事虽与百姓不同,可其中的基本道理是一样的。一应的细务安排要礼部去做,但丧主却还是皇帝的女儿。李安说话用“请”字是礼貌和尊重,但卢志文这么一答,倒好像人家真在跟她商量一样。 李安因还没行过冠礼,还不算成年,所以不仅没封爵位,甚至名下连封户和田地都没有,一应的吃用都是凤后从内库里拨给她的。无官无爵就无品阶,律例里又没有明文写了“皇女比朝臣高贵”,谁都不能说卢志文不对。 就连宋沃都觉得这人棘手,不过她看一眼表情依旧跟之前没什么不同的李安,浑然没有半分礼部那群丫头一见卢志文就矮半截的样子,愈发有点诧异了。 “另有一事,长宁皇帝驾崩已有三年。”卢志文说,“先帝于尊号上踟蹰已久,如今若再不定,只怕称呼上有所不便。” 皇帝的谥号如何定,一与朝局无关,二又能彰显自己的文采和人望,因此历朝历代都争得厉害。驾崩之后两三年都定不下来的也是常事。李贤之前没乾纲独断一回,也是因为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四十出头就会病逝。 而先头还十分镇定的李安,第一回显出点茫然的神色来。 这事,还真不能怪她。长宁皇帝李昱该上什么尊号,是个朝臣就能上折。所以除了必得要记录的礼部和最终决定的李贤,其实谁都不曾看过全部的建议。李安又不是什么小学大家,李贤自然不可能拿这个跟她去说。 但是丧仪交给礼部“按制”去办倒也罢了,选定哪个字做谥号,却断然没有也交给朝臣去选的道理。所以卢志文这就是在刻意为难李安了。 一旁的宗正寺卿李正芳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她与一直默不作声的凤阁大学士连翰,李安名义上的外祖母对看一眼,终于开口说道:“先帝……长宁皇帝的谥号是拖得够久了,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等楚王她们聚到一处时再一起商量着办了吧?”李正芳打起圆场来,“小殿下虽说是唯一的皇女,到底小着一辈,这事也不好越过她的姨母们。” 卢志文薄唇一抿,露出个带着几分凉意的浅笑,声音跟冰粒子掉在瓷盘上一样,“说的也是。” 李安像是也明白过来似的,目中露出明显的懊恼之色。屋里都是老于官场的人,哪里能看不出来她的情绪,一时间表情各异。 宋沃倒是有几分欣慰。 因这接下去的话题便开始丧仪细节的商定,宋沃也知道卢志文不至于弄砸了这事打自己的脸,因此只分了点心思略听一二句,一边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孱弱也好,害怕也罢,谁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什么都好的?只要有那份心,只要想去好好做,至少就是有希望的。 自听到李贤驾崩噩耗之后,宋沃第一次感觉到了几分轻松。 她不敢说与李贤有知己之交,但的确受先帝知遇之恩。想她中年病逝,满腹抱负都付诸流水,换了谁都要唏嘘。如今看她女儿虽幼弱,却是一副知道上进的样子,真真是松了口气的。 “如今国家正逢兵事,想来用银子的地方不少。”李安声音低低的,语调却很稳定,“母皇的皇陵只要按着规制建就好,不必太过奢费。” 这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在点头。 “皇陵选在哪里的事,先不要说给父后听了。”她声音里晃过明显的不安,“我怕……” 宋沃一怔,不由下意识转目去看连翰。 凤后连氏与先帝李贤鹣鲽情深是举朝都知。即使李安不说,宋沃也知她担心凤后万一冒出个“生同衾死同穴”的念头要怎么办。 连翰显然也是听明白了,一时之间倒是与宋沃一样异色大起,再看李安的时候目光里也添上几分老怀安慰。 李正芳虽在辈分上隔得远,却到底愿意看到家家和睦的,因此也不由点了点头。 唯独卢志文依旧八风不动的样子,只不咸不淡地来了句,“殿下真是悌敬嫡父。” 这话听着好似称赞,细品下来却全不是那个意思。 首先,“嫡父”这个词只与“庶女”相对。卢志文不说凤后,不说父亲,偏偏就说嫡父,指的就是李安乃是庶女的意思。 其次,悌敬这个词按“尊重敬爱”的意思,虽然用在嫡父那里不能算完全错,但如今更多的是用在姐妹之间。也就是说,她又在刺李安如今独身一个,姐妹兄弟一概没有,唯独只剩下个嫡父而已。 就连素常都喜欢揭人疮疤的宋沃也是面色一变。她正担心李安一个应对不好,传出去就成了笑柄,却不想李安居然浅浅地一笑,用带着点期待和雀跃的嗓音说:“现在宫里实在冷清。芙弟又是男孩不好亲近,我就等着羲儿入宫跟我作伴呢。” 羲儿,即为是诚郡王嫡次子李羲农,也就是预备送进宫里过继到李贤名下的孩子。 宋沃转眼去看,只见卢志文那跟石雕木造一样好像除了鄙夷之外再没有其他表情的脸居然有一瞬的铁青,顿时心里就觉得一阵愉快。 真是没看出来这位小殿下居然能有这种急智。 宋沃正在心里笑,见李安目光朝她看来,连语气都不觉柔和了很多,主动问道:“殿下看着老臣,可是有什么吩咐?” “咱们今日定下来的事,请宋侍中知会五姨一声。” “是。”心里浮起一丝违和感,但因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宋沃便立时应了下来。 然后,她就看见这位小殿下仿佛极放心地朝她笑了笑。 也于是,那丝违和感陡然浓烈了起来。 先帝的丧事议成什么样的结果,论理告知一声秦王是正常的。门下省本来就是传达帝命的衙门,她来跟宋沃这么要求也是正常的。 她素来与秦王亲近倒是人人皆知也不用奇怪,怪就怪在她为什么会觉得跟宋沃说了就一定能传达到? 必然是有人跟她说过什么。 如果那个“有人”跟她说过什么,那么她今天的表现是不是也有人教过她? 不过初秋而已,宋沃的心里却刮起了凛冽的冬风。 至于那个“有人”是谁…… 她缓缓转头看了眼屋子里的所有人。 大概所有人都想的是同一个人吧? 第239章 清容牵手回 盛德皇帝六月底病逝于城郊大营。七月初发了丧后,到如今也有一个多月了。 冬天只要足不出户,烧足了炭盆其实还堪应付,可夏天穿得再少,不见得把那身皮给扒下来,再加上他还用不得冰,所以自打出生以来,每个夏天对他都是“苦夏”。 及至嫁到□□,虽李凤宁并不在意什么他名声贤不贤良,反倒是他自己不肯示弱,到底是要把王府收拾得像模像样才甘心。只凤家除了人人读书之外,家境却很平常,凤未竟也只是略听过一点怎么管家理事罢了,□□里完全用不上。 这一来,自然就更耗心力。 再到六月末李贤崩逝,凤未竟到宫里去应卯哭了几回,回来就觉得有点受不住。吓得他立时熄了那点不甘心,乖乖待在屋里静养起来。 这一静养,居然养得李凤宁整月没踏足过他的屋子。于是在八月十一这天,他早早地去了她的书房。 等她。 十一日是惯例的大朝日,她倒是会比平常空闲些。 凤未竟正一样样翻弄着她书案上的小东西,就听门外传来一阵人声。有人推开了门,然后他的妻主就踏进了屋子。 “……清容?”一身绣着七尾金凤的朝服外罩着粗麻衫的秦王完全没掩饰她的讶然,“你怎么来了?” “成亲半年而已,殿下就对我生厌了?”凤未竟起身迎向她,“若果真如此,殿下还不若早早放我回家,也免得我一个人独守空闺。”他用词虽然哀怨,可语调却还是轻快的。 只是语调再轻快,却还是有点恼她。 “对不起,清容。”她却立刻就明白过来,那双眸子里盈满歉意,“我……” 凤未竟不由浅浅一笑,他牵起她的手朝外走,不需要用力,就把整个人都带出了书房。 两人一路回了正房。进他屋子的时候,无论在院子里还是在屋子里的小厮们,看见他牵的是谁后都是先一怔,随后才喜笑颜开纷纷行礼,倒让李凤宁神情里的歉然更浓重了。 两人进了内室之后,凤未竟便要抬手替她解下丧服。只是他才一抬手,就被她双手一揽,搂进怀里。 “我不是故意要冷落你的。”李凤宁说,“清容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你难过的时候都想不起我来,还要我有什么用?”凤未竟虽然没有抗拒她的拥抱,却到底也不想就这么轻易就让她过了关。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然后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威胁:“我虽然在草原住够了,却还没有看过海是什么样的。” 回答他的,只是她突然收紧的手臂。 “我娶你回来,不是为了你能难过的时候陪我。”李凤宁同样对着他的耳朵说,“我想你把你养得胖一点,然后每天对我笑。”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恼的凤未竟在呆愣了好一会,突然提起拳头捶了她一下,“呸,你当是养猪么?” “清容,你真的太瘦了。”李凤宁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一样,手上略微用力,压在他的背上慢慢从上往下抚摸着。 凤未竟没能觉得自己有多瘦骨嶙峋,倒是被她摸得脸上漫起一阵淡粉色来,只能故意一沉脸,推她到床边坐下,低头去解她的衣带。 李凤宁自然是故意,只是见他脸色发沉,一时也不好估摸他到底有没有生气,倒是安分了些,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让他帮她换衣裳,“诚郡王想把羲儿过继成无疾的妹妹。” 手里拿着才替她脱下的粗麻外衫,凤未竟一怔,抬眸朝他妻主看去。 才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这人之前一副温软的模样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脱去丧服就能露出她的本性一样。 凤未竟并不怎么喜欢她这一身衬得她雍容华贵,也孤傲冷硬的秦王朝服。他只“嗯”了一声,便示意她抬起手,自己俯身去解她黑袍挂的玉石腰带。 “殷家五哥已经答应我会去查卢家的隐田,多西珲在诱朝鸿胪寺少卿反叛。”李凤宁道,“我这里也寻到一个知道城郡王府秘密账册的人。” 多西珲…… 盛德皇帝过世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何人都不见。凤未竟觉得她需要独处的时间,或者也是根本没有信心能把她拉出来,所以他一直没有去书房。 然后,叫多西珲打开了她的门。 说心里一点酸意都没有是骗人的,可到底…… 到底她能走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嗯。” 所以凤未竟只是又应了声,就像之前听到诚郡王意图谋夺帝位一样淡淡的,好像完全就不是件大事一样。 然后他就看见她微微松了口气。 那是种,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紧张骤然消失后的轻松。 她这么在意他的看法吗? “那个知道秘密账册的人,”凤未竟不由得弯了下唇,然后为了不让她看出来,他出声说话,“可信?” “之前,诚郡王府里打死一个有身孕的侍宠……”李凤宁似乎很不想拿这些乌糟事对凤未竟说,“这人就是那个侍宠的娘,她是诚郡王府的车妇。” 杀子之仇吗? 如果身份确实了,倒真是可信。 只是…… “谨安,诚郡王是那么不在意孩子的人吗?”凤未竟想来想去,总是觉得不妥,“我一路从家里到凉州,路上看诊的大多是男人。家里争宠害死小侍的不少,但却鲜少有女人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孝期行淫,的确不是好事,却也仅止于“德行有亏”而已。诚郡王看着也不像是爱惜羽毛成癖,一丝瑕疵也不能有的,至于连孩子也杀了吗? 就算侍宠的命不值钱,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姓李的。况且遮掩的法子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两三个来,即便不明不白地就这么养在诚郡王府里,旁人谁又能知道? “你觉得,”李凤宁眉头一皱,“是三姐夫下的手?” 凤未竟摇头。 他只是觉得有点违和,但是叫他明白说出到底是什么,又说不清了。 “也不是三姐夫?”李凤宁却显然信他,见他摇头又开始思索,“如果诚郡王不是因为孝期行淫这一条杀死那个侍宠,那么杀死他就必然有别的理由。或许……孩子不是她的?” 凤未竟略怔,立刻懂了。 如果她的侍宠与旁人有了私情珠胎暗结,这打杀起来毫不容情倒也说得过去。 但是…… “但如果只是那个侍宠叛主,她完全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地把尸体运出来。但眼下,的确是只死了一个。”李凤宁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眯,“我那个三姐姐,从来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除非另外的那个是……” 有人要是与自己的侍宠暗通款曲,想来诚郡王也不至于那么大度,杀死侍宠反而饶过那个奸妇。 但事实上,尸体的确是只有一具。 而在诚郡王里,如果既要满足“女人”,又要满足“诚郡王绝对不会杀”的条件,其实的确是有两个人存在。 她的两个女儿。 那个名叫李羲的次女还小些,名叫李昊的长女…… 可是已经有十五岁了。 凤未竟也是一听就明白,怔愣一瞬之后轻叹了声,“谨安……” “或许,这是好事。”略出神了会的李凤宁,抬起头朝他浅浅地笑了笑,“清容,我的衣裳呢?” 第240章 凤后与“父后” 满朝上下,就没人不知道李凤宁对李贤的崇敬,可如果换到连氏面前,就算是李贤都得朝后退一箭之地。 但无论李凤宁怎么乐意把凤后当成亲爹,事实上她到底不是他生的。而素日里她再言行无忌,却也不肯叫凤后跟风言风语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也所以李贤驾崩后,即便听说凤后昏倒的消息李凤宁也不曾去过后宫探望。 纵容李凤宁是把凤后当父亲看的,可传到外头,却要变成“姐夫昏倒了,妹妹忙不迭地从宫外赶来探望”。 这可实在不是一句能经得起口耳相传的话。 这日,李凤宁正要去政事堂,却看见政事堂外的树边站了个年轻的宫侍。 他像是在等人似的,可无论是他一刻不停地的原地打转,还是不时抻长了脖子张望的动作,都在在地表达着他的焦灼不安。这宫侍看见李凤宁后动作陡然一顿,然后猛地朝李凤宁小步跑了过来,“殿,殿下,我我……”他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利索话来。 李凤宁一眼瞧过去,只依稀记得仿佛曾在凤后的栖梧宫里见过他,再看他神色张皇,顿时面色大变,连带着声音也是一沉,“凤后怎么了?” 那宫侍先头就是急在不知怎么表明身份,眼下见李凤宁认出他来也不再废话,一边说着“您快些去见见凤后吧”,一边就要把李凤宁朝栖梧宫引。 先帝与凤后素来鹣鲽情深,李凤宁一直便忧心凤后在听到李贤的噩耗后许有不测,此时见宫侍急忙来寻,哪里还按捺得住,连忙跟着去了。 李凤宁是极熟宫里路径的,快步过去不一时就到。 待踏进栖梧宫时,一路上看见几个人都是六神无主惶恐不安的样子,愈发叫李凤宁心里发急。这些人跟着凤后多年,再愚笨的也□□出来了。如今当着李凤宁的面居然连情绪都掩不住,可见凤后是真的不好了。 她心里更急,到最后不是走,而是跑进了栖梧宫的正殿里。 “凤儿,你怎么来了?” 然后,右脚才踏进去的李凤宁就是一呆。她眨了眨眼,看着里头的情形,甚至忘了把左脚都收进来。 凤后正从通向后殿的门口出来。他虽然脸色苍白,双颊也比上回见瘦削了些。他神色平静自然,望着她的眼神里露出一两分疑惑。 李凤宁再次仔细从头到脚看了一回,确定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眼前的凤后,的确就和过去每次见到的一样。 怎么…… 会这样? 李凤宁一时间总觉得哪里不对。 倒不是她希望凤后有点什么,可这样看着非常“正常”的他,实际上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凤儿,你呆站在那里干什么?”凤后显然觉得她一脚在门槛里,一脚在门槛外很奇怪,又唤了她一声。 李凤宁抿了下唇,走了过去。跟在凤后身边的两个宫侍,一个叫湘竹的看着她欲言又止,另一个朱梅却是眼眶又红又肿,仿佛狠狠哭过一样。他们两人见李凤宁过来,默不作声地朝后退了几步,把凤后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李凤宁凑近过去,轻扶凤后的手臂,道:“凤儿担心您,所以就过来看看。” “都娶了夫君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凤后语声依旧平和。他就跟过去一样,从来就不会推拒李凤宁的扶持,一边朝主座上坐了。 看着,实在是太正常了。 正常到…… 凤后手腕上,戴着红色手串? 她眉头一皱,抬眼再朝凤后的脸看去。 当年从燕州带回来的海货里,她挑了不少送给连氏。其中一串红色的珊瑚手串很得他喜欢,李凤宁见他戴过几回。 只是平常戴便戴了,如今可是李贤热孝之中,他怎么会…… “我在您眼里,什么时候长大过?”李凤宁心下疑惑,面上却不露分毫。她状若无事地去倒茶,然后捧到凤后手边,一边试探地轻提了句,“大姐姐她……” “大姐姐?”凤后茫然了一瞬,随后像是有点不满似的看了李凤宁一眼,“殷家老大怎么了?” 李凤宁心里“咯噔”一下。 她因自小对殷家亲近,对着殷家那几个人不肯多加个“表”字,殷家长女她从来都是称作“大姐”的。而李家这边,因只有一个李贤她真心愿意叫姐姐,为了和殷家人区别,她从小都是叫她“大姐姐”的。所以熟悉李凤宁的人都该知道,她嘴里的“大姐姐”和“大姐”,其实指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但是凤后这个从来就是听李凤宁叫“大姐姐”最多的人,却仿佛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似的。 凤后许是见李凤宁眼神发直觉得奇怪,便接着道:“你母皇御驾亲征,你这阵子也消停些,不要老是和殷家老六粘得那么近。” 他…… 刚才说什么? 轰的一下,李凤宁几乎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凤后。 “母皇”御驾亲征? 难道,难道凤后他…… 他不记得李贤已经驾崩了? 更重要的是,李贤什么时候变成她的母皇了? “殿下,”那个眼睛红红的朱梅凑过来,示意她远离了凤后几步才低声道,“凤后这副样子已经有好些日子了。”无论他如何压低声音,也掩饰不住其中的颤抖,“您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 那几乎满溢出来的惶惑不安,拉回了李凤宁的神智。 她抬眼看了看凤后,再看看满脸担忧惊惧的宫侍,目光和心都朝下一沉。 皇家是天下的表率。无论这宫里有过多少血腥龌龊,放到阳光底下的却只能是正大光明,所以皇家不能有一个“疯了的凤后”。 怪不得这满宫的人都如此慌张。 因为皇家,只能有“重病薨逝”的凤后。 而如果凤后一旦“病逝”了,这满宫里知道实情的人,大概也只有“下去陪他”这一条路能走了。 “凤儿?”凤后说,“你们窃窃私语地在说些什么?” 初秋的季节虽然不太冷,但是李凤宁却有一阵阴风飕飕的感觉。她强笑起来,朝凤后那里说了句。“问问您的起居而已。”她略顿,只觉得胸口好像被塞进了一块巨大又冰冷的石头,压得她气都透不过来,但是她面上还得笑,“母皇不在宫里,可不是得靠我护着父后了吗?” 凤后听了她这话却只是一笑,居然什么也没说。看得李凤宁心里愈发闷了。 她又朝远走了几步,在确定凤后听不见她说什么的时候,对着朱梅道:“封了栖梧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 朱梅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闻言倒是镇定了几分下来,低低应道:“是。”他一顿,然后又露出几分忧色,“殿下,诚郡王君昨日来见过凤后,奴婢只怕他或许是看了出来。” “你说……诚郡王君?” 第241章 府中传喜讯 就算李凤宁怎么想立时三刻就扑到诚郡王府去,打探一下她那位三姐夫到底猜出了多少,可最后一线理智好歹拉住了她。 面上虽要一碗水端平来做,其实凤后还是与楚王君更亲近些。再加上如今李凤宁和李鹄势成水火,关系差到就只剩一层窗户纸还没捅破。李凤宁要是贸贸然去了诚郡王府,只怕还没开口就要被人瞧出不对来。 那时候,可就真要保不住凤后了。 所以她心里怎么躁动不安惶恐无措,出了凤后栖梧宫之后她还得跟没事人一样,不疾不徐地上了马车,至少是面上波澜不惊地回了自家王府。 回府之后,自然先要略事梳洗。因前阵子冷落了夫君被凤未竟嗔过几句,李凤宁便想回正屋去换衣裳,可进了二门又想起这个钟点凤未竟大概是在歇晌,因此脚跟一转便去范随那里。 没把范随的院子建到比正屋还宽敞,只因为王府乃是敕造,并不与百姓人家相同。只是其中的布置摆设,到底显示了一番柳牍山人并非浪得虚名。院中的粗使小厮正懒洋洋地浇着花,猛然抬头看见李凤宁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行礼问好时,李凤宁却已经穿过院子走进屋里去了。 屋子里一股熟悉的香味。 范随打小便跟在李凤宁身边,向来是李凤宁怎么样他就怎么样。早些年连衣服质料和花纹都能挑一样的,如今人虽开了窍,好歹知道要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其他地方却还是改不过来。熏香和澡豆一类都还用的跟李凤宁一样,也所以她才一踏进他的屋子,就觉得好像回到自己屋里一样。 下意识地就放松下来。 李凤宁制止了想要朝她行礼的桃埙和栗笙,在他们的眼神示意下,朝东间走去。 随儿虽没有午后必要睡一会的习惯,但是拿着一堆零食窝在榻上却是…… 随儿仰躺在榻上,脑袋垂在靠枕外,他紧闭着眼睛,嘴边一片湿洇洇的红褐色。 李凤宁心里“咯噔”一下,急扑过去,“随儿!” 她急切地把他拉起来抱进怀里,一边上下摸索着。她先摸到他脸上,觉得一片凉滑,心里顿时更加恐慌,待用力摸到他脖子上触手暖热时还不敢放心,拿手指放在他鼻端,直到能觉出气流涌动时才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屏住呼吸。 随儿被她这一番折腾也醒了过来,他在她怀里睁开眼睛,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哈欠,“小姐,你回来了……” 李凤宁三魂七魄归了位,才终于想起探究原因来。她只一抬眼,就看见榻桌上放着一只大碗,碗里还剩半只肘子。这肘子也不知是拿红米糟还是乳腐做的,汤汁竟是红艳艳的,怪不得远看着像血。 李凤宁明白自己之前是误会了,一时间好笑起来,却到底还是不放心,低头去舔了下他的唇角,尝到一股咸鲜味才终于放下最后一点心。 她转念一想随儿叫她虚惊一场,顿时恼了起来,抬手就在他臀上拍了下,“越大越没规矩了,吃着东西也能睡着?” 李凤宁手上用的劲不小,但是随儿却只是低低地唔了一声,反而朝她怀里钻。他也不管李凤宁俯着身,只管搂住她的脖子,一边朝她身上凑。李凤宁被他搂住脖子,也只好顺势在榻上躺下来。随儿显然就等着这个,整个人贴了上去,寻着个舒服的姿势就不肯动了。 李凤宁看了看衣襟上的一片油渍,反而疑惑起来。 他怎么困倦成这样? 连氏当年是怎么教养李凤宁的,李凤宁就是怎么对范随的。譬如饭后不可立时躺下,必得散一圈消食的规矩是打小就立下的。何况就算一个人再馋再懒,也没有一脸油水就倒头睡下的。 难道是病了? “随儿,随儿?”李凤宁心下不定,不由得便轻拍着他的腰,一边轻声叫起他来。 随儿嫌吵似的一皱眉,只拿脸朝她胸口蹭来蹭去,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随儿!”李凤宁心下愈发觉得不妥,声音大了些,手上用的劲也大了些。 随儿这才勉强睁开眼睛,对着她朦胧地笑了一下,“小姐……” “有哪里不舒服吗?”李凤宁问他。 随儿缓缓地眨了下眼,似乎花了好长一会功夫才能理解她的话,“没有,就是……好困,饿……” 困和…… 饿? 李凤宁下意识朝榻桌上看去。 随儿再怎么爱肘子,打小养成的规矩也不许他一餐饭只吃肉不吃菜。所以这孤零零的一只碗配一双筷子,倒像是他加餐的零食。 看那剩下的半只肘子,李凤宁自忖就算是饿着肚子也未必能吃得下半只,随儿却在餐后加了半只肘子还嫌饿? 李凤宁没有多想,探手就朝随儿怀里摸过去。 初秋时节,又窝在榻里能穿多少衣服?李凤宁只挑开两层薄衫就触到了随儿的肌肤。 渐渐长成青年的随儿肌肤依旧柔嫩绵滑,即使只用手掌去感觉,依旧还是会在第一时间联想起他清澈的眼睛,还有毫无机心的笑容。 好像是比“那次”稍微丰腴了一点? 李凤宁慢慢感受着手下的触感,心底有点不太确定。 “那次”…… 还是发生在五月的事。 当时监国的重压叫她无所适从,一时软弱的结果,就是她放纵自己把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随儿抱上了床。随儿甜美得叫人迷醉,甚至淹没了她那的愧疚感。 但即使她如何想再次回味那一夜,至少在她给随儿一个名分之前,她不能允许再去碰他第二次。 但是,他的存在果然是最能安抚她的不安。 只是肌肤相触,只是感觉他的温暖,李凤宁就觉得心一点一点定了下来。 她的随儿。 只属于她的随儿。 她低头,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手,摸到了他的小腹。 好像…… 凸了一点出来? 李凤宁眨了下眼,手上用了点力。 有点硬…… 这个念头才滑过脑海,随儿的身体突然一震。李凤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突然瞪圆了眼睛,手上使劲猛地朝外一推。 李凤宁本来就是侧身躺在榻沿上,这一下猝不及防朝后一偏,人差点就要摔下去。而等李凤宁稳住自己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却见随儿自己困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抬头,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小姐,我……” 随儿居然会推她。 李凤宁眉头微蹙。 “……小姐?”随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怯生生的不安。 “来。”她只一伸手,随儿就乖乖地倚了过来。 他搂着她的脖子,他把脸贴在她的心口,他的腿缠着她的腿。 李凤宁轻轻抚着他的背,就见他神情越来越放松。 她的手掌慢慢下移,从他的背移到了他的臀上,覆了好一会之后又揉上了他的腿。随儿就像一只被摸顺了毛的小猫一样,神情愈来愈满足舒服,身体也顺势朝她身上磨来擦去。 但无论什么姿势,他的小腹都不会贴地太紧。 而她刚才摸到的…… 李凤宁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一时间,她有点不敢置信地,仿佛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似的看着随儿,因为她的眼神是如此奇异,就连睡意朦胧的随儿都察觉到,然后以一种茫然无措的眼神回视着她。 李凤宁开口,但是无论她怎么压抑,也无法掩饰她声音里的那几乎满溢出来的喜悦。 “栗笙、桃埙,快!去请魏大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上周六到这周二真是恐怖啊。 还好是一次性的事。 终于摸到键盘,有种好怀念好安心的感觉T_T 第242章 并非是偶遇 卢氏自小便是拔尖的那个。 单是一个“卢”姓便与人不同。而且自他开始,无论是从娘还是爹那里朝上数,三代之内就没个带“庶”字的人。至于容色、身段与读书,他在帝都安阳未必能屈指可数,但是在卢家却都是头一份。及至嫁进诚郡王府之后,他轻易就把王府经营得舒舒服服,其后又生下两个嫡女和一个嫡子。 所以,他有自傲的本钱。 三个孩子自是与他血脉相连,满心疼爱的,但是与妻主却只能算是和睦。初嫁时卢氏也曾是满心的憧憬,可时不时地替她收拾烂摊子,再加上她身边侍候人轮番地换,也实在叫卢氏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总算也是个郡王君不是? 就在他以为,这一辈子也不过就这样了,却因为偶尔瞥过的一眼心潮澎湃。 六年前的某日,为了什么事进的宫他忘了,只记得出来时是与楚王妇夫两个一道的。外头下着小雨,楚王从等候的宫侍手里接过打开的伞,极自然地一回身,然后把楚王君从屋檐底下接了出来。而平时向来被卢氏看不上,暗地里嫌他呆木的楚王君只是抬头看了她妻主一眼,淡到不能再淡地浅笑了一下,便与她一同朝外走去。 她们旁若无人的默契与温馨,着实叫卢氏呆愣了好一会。 而当他终于回过神来转眼去寻自己妻主的时候,却见李鹄已经与一个替她打伞的宫侍走了。远远看过去,她的身影与宫侍贴在一起,比楚王与楚王君贴得还近。 从那日起,卢氏便将心思放在了女儿身上。 也所以,就连他母亲都对诚郡王的提议兴致勃勃时,反倒是他还在犹豫不决。 袭爵是要降等的,郡王再往下掉一级便是上护军,赏给郡王的宅邸、奴仆、车马,朝廷可都是要收回去的。想想女儿要是不能在这座她们出生的宅邸终老,要搬去狭小的屋子里将就,卢氏就觉得一阵阵地不舍。 可换过来,假如他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要去叫别人做父亲,对着他却只能喊一声姨父,卢氏也只觉得心里一阵针扎似的疼。 所以,他怎么都拿不准主意…… “三姐夫,小心。” 视野里晃过的黑影,唤回了卢氏的注意。他看了眼那只虚扶了一下根本没碰到他的手,愣了一会才想起要抬头。 对了。 今天又是该进宫哭灵的日子。才进了宫门,却正好瞧见她倒仿佛候着他似的,招呼了一声便与他并行起来。 “姐夫这是没休息好吗?”他虽不说话,却不代表身边那人也会不出声。 卢氏又瞥她一眼。 说起来,其实魏王府的三个都长得很好。只是一个老的整日肃着脸,一个小的猥琐无骨,倒把这个舍得下脸撒娇弄痴的凸显出来。 “凤宁这是去看大姐夫吗?”卢氏虽然心中思绪纷乱,说话却依旧维持着那股亲切又爽利的样子,“真是孝顺。” 近来他的妻主一直在这人面前吃亏。他倒是不替她觉得如何,却十分心疼被母亲坏脾气殃及的两个女儿。 所以他忍不住,就刺了这个罪魁祸首一下。 “那是自然。”一身黑衣的秦王说得自然,“我不孝顺父后,还能孝顺谁去?” 父……后? 卢氏惊得连迈步子都忘了。饶是他自诩见过风浪,也因为李凤宁这一句称呼懵了一瞬。 这丫头真是野得…… 卢氏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词去形容她了。 大概全安阳就没人不知道凤后把李凤宁当亲生的看,满朝上下也没人不知道李凤宁进宫就跟回家似的轻松和频繁。可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卢氏就听李鹄在背后抱怨,说李凤宁再怎么想也不是凤后亲生的,而今她居然当着他的面就叫了出来。 卢氏好歹是从怔愣中回神,却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话去说,“你倒是实诚。” “姐夫也知道我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他一句无奈之语,却不想李凤宁正色道,“我是真想能记起父君的模样,可就算想破脑袋,能想起来的也只有父后的样子。” 卢氏一阵默然。 魏王君过世那阵他虽然还没嫁给诚郡王,可到底也跟着母亲去吊唁过。再想想魏王长年在燕州,李凤宁年纪小小就独身一个在安阳,心下顿时生出一丝凄凉来。待想到他自己两个女儿,方才觉得好些。 “难为你了。”卢氏低应了声。 “所以说,姐夫在咱们家里,真算是运气极好的了。”李凤宁道,“陛下在大姐姐上头其实还有一个女儿,没取名字的时候就夭折了。父后没了女儿,二姐夫挣扎好多年才生下容儿,四姐夫的母父都不在人世。”李凤宁略一顿,声音有点飘忽,“就连我,也没了第一个女儿。” 卢氏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凤宁,心下念头却如闪电般转起来。 李凤宁这倒霉孩子,她在魏王府时还好,不知怎的自打过继之后,身上就一直戴着孝。满打满算的,中间也不过大半年的空档,刚刚够她娶了个夫君而已。 卢氏不觉得那个病殃殃的凤氏这么快就怀上,那么也就是…… 他想来想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异邦的人影。 这个把柄能不能用…… 卢氏转念一想,便有些惋惜地放下了。 如果他推想得没错,这孩子都未必葬在赤月。眼下这时节,要不远万里去驲落挖坟,可不是诚郡王能做到的事。 “然后,我今天是来报喜的。”李凤宁浅浅一笑,“我家随儿诊出身孕来了。” 或许是她笑得太真诚,于是卢氏一时不察,下意识地就顺口说道:“恭喜。” 而这一声之后,只见站在对面那人笑得更高兴了,“大姐姐没了以后,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灰了。但是昨天,在大夫恭喜我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和喜悦。”她道,脸上笑意就没淡过,“孩子,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这倒是。 每当被家务事弄得疲累无比,每当李鹄又添了新人而心酸难过的时候,女儿的笑脸总是能瞬间赶走一切的烦恼。 卢氏不由点了点头。 下了步撵的地方,本就离栖梧宫不远。两人闲话几句的功夫,已经到了宫门前。李凤宁到宫里就跟回家一样轻松的事实,被宫侍们用熟稔的语态动作再次证实了一遍。 但是,这反倒是勾起卢氏一点心思。 谁能跟李凤宁一样呢?饶是卢家虽自小规矩严,卢氏也是花了好几年功夫才终于能在这皇宫的威严里轻松自若起来。 何况他管着一府,素来知道底下人惯会偷懒耍滑。王府尚且如此,皇宫里的更是个个都是人精。他那个娇憨的女儿要孤身一个留在这宫里,从此要称呼那个眼里除了李凤宁再没别人的凤后作父亲,从此要避嫌与他不能太亲近…… 卢氏不由地抬头看了看巍峨的宫殿,此时阳光再暖,也禁不住心底那团阴暗不断滋长。 他,真的应该让女儿去这条路吗? 第243章 朝中情势乱 比寻常人家整栋屋子还厚的宫墙,也不全是实心的。贴近那三层楼高的宫门边的墙脚有一溜小门,门里是供宫门守军翊卫休憩的地方。 因朝宫墙里挖进去的小屋见不了天光,所以白日也得点着油灯。一个穿着镇将服色的中年女人才拿了个茶壶往一只老大的茶碗里倒了点已经不冒热气的茶水,正要低头要喝时,门突然被人“哐”一声踢开,倒把她吓了一跳,手一晃,翻出半碗水弄湿了衣裤。 女人顿时脸色就是一变,才要开口喝骂时,抬头却是一怔,忍不住问道:“老罗,你怎么了?” 才走进来的那个老罗看着比要喝水的那个还年长些,却是一脸气得七窍生烟的表情。她恨恨地用力扯下头盔朝地下一掷,“这差事没法干了!” 喝水的那个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十分淡然地又拿起茶碗,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口之后才说:“这回又是谁?礼部那群鼻孔翻天的酸妇,还是兵部的老粗?” “老娘守宫门那么多年,姓李的见过多少?”老罗气愤不平,“她娘没做皇帝之前还客客气气,她个通房小侍养的,摆什么谱?我呸!” “翊卫”听着好像很有威严很得人景仰,其实也要看是谁。那些高门大宅里出来的,入翊卫也不过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博个眼熟,实际却是不管事的。而真正要巡防守门、盘查进出人等的兵士们,却都是实打实的军户出身。这些人虽然最低也是授的八品衔,比那些在边境上迎风吃土的要好上很多,可能时常进出皇宫的,哪个不比她们高出七八级来? 先前喝水的那个也是怔了怔才想明白老罗说的是谁,顿时唬得脸色大变。她猛跳起来扑到门边,做贼心虚似的朝外面探头张望了好一阵才缩回脑袋,仔细把门关严实了才压低声音道:“你要死!这种话也敢嚷嚷?” 这老罗前面也是气愤过头,此刻也反应过来,虽然也是面带后悔,可到底嘴上还犟了一句,“我说错了吗?谁不知道她爹就是个御子。叫得好听而已,跟外头人家的通房有什么两样?” 赤月皇帝的后宫建制,为“一后”、“三君”、“九傧”和“二十七御子”。 一后是凤后且不用说。 次一等的三君也能独占一宫一殿。他们多是出自高门大户,家世不会比凤后差到哪里去。再次一等的九傧虽未必能单住,到底还是有人服侍的。这些都能算是宫里的主子。 但是最末一等的二十七御子却因要在皇帝身边做些轻省活计,倒是与外头一般人家的通房小厮更像些了。 李昱的四个女儿里,继皇帝李贤是她原配凤后所出。楚王李麟的父君原是九傧中的昭仪,死后追封为德君。安郡王则是现下还住在宫里的姜贵太君所出。只有诚郡王李鹄的生父身份最低。他活着的时候只是御子,死后才追封了九傧的充仪。 “错是没错。”那人本是好心,却反而被老罗噎了一句,顿时语气也不好了,“你对我说算什么能耐?有胆子对着诚郡王说去!我又不是通房养的。” 老罗闻言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她呆呆地朝已经关严实的门那里看了一眼,长叹了口气后颓然道:“董六,刚才是我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董六一听老罗服软,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咱们姐俩说闲话而已。对了,外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今儿不知道怎的就那么巧,秦王的车刚停下诚郡王的车也到了。”老罗说,“也是我昏了头,想也不想就先朝秦王那里过去,结果人家才拿出腰牌来,诚郡王的车妇就跑过来,劈头盖脸把我一顿臭骂不算,后来又叫了队正过去,说我不懂规矩,要罚我三个月的俸饷。” 董六一阵默然,半晌才憋出一句,“碰上她……” 什么不懂规矩? 不说先来后到吧,人家秦王可是亲王,比郡王大呢。 凭什么先来的亲王得退后,让后来的郡王先进? 就凭李鹄比李凤宁大上十来岁吗? 于情于理这事老罗真没做错。可现在,谁管她是不是错了? “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老罗的声音里,只余下一股充满无力感的暮气。 董六抿了下唇,声音里同样也满是消沉,“听说前几天,时司马也被参了一本呢,说她什么枉法。”会去守门的,自然读书不多,“先前还说要剥了官袍,后来变成闭门思过。我偷偷去看过门籍册,已经没她的名字了。” “时显时司马?”老罗骇然,“这是怎么说的,她不是时尚书的嫡孙吗?” “嫡孙又怎样?谁叫她弟弟认了人家做干姐姐?”董六说,“有人心里不舒服了。” “那……”瞠目结舌了好一会的老罗好半晌才找回舌头,突然做贼似的压低声音,先一伸巴掌比了个五的数字,“这位就没点动静?” “这位是不知道。”董六也跟着压低声音,“可我听说,有密信送到御史台,说鸿胪寺建造龙阳舍馆的时候虚报账目,眼下工部出动了大批人马说是要仔细查。” 老□□笑了一声。 时显的亲弟弟,吏部尚书的嫡孙,可不就是嫁给了工部尚书的姨甥女吗? 甥女婿的亲姐,那是正经八百的姻亲。她被人参了,也怪不得一直缩着脑袋的萧家也怒了。 董六沉默了好一阵,“她们神仙打架,只盼着别叫我们凡人遭殃就好。”说完,叹了口气。 老罗愁眉苦脸地想了半晌,最终也只能跟着叹了一句。 唉…… 第244章 意外的客人 随着盛德皇帝丧期将尽,朝局愈发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穿紫红二色官袍的还能留点面上的和气,穿青色官袍的却都开始龇牙咧嘴了。有那等本分的只管缩着脖子,自然也就有在乌云密布的下使劲蹦跶,想要博一场泼天富贵的。 拖着满朝权贵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里跳的,其实该算是两个人。一个斗志昂扬,另一个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跌了气势。眼见着被人踩上头几回了,她却反而紧闭起自家府邸大门,一副不理门外事的样子。倒叫外头一群满心期待的云山雾罩,一时间没了方向,却也没人敢去□□问一问,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王府小书房里的坐席又铺上褥子变成了卧榻。刚刚诊出有孕的随公子…… 不对。 这位虽然还没过门,到底有了身孕便大为不同。虽然细究起来他还没得朝廷册封,名字也还没写进太庙去,可长眼睛的都能瞧出秦王的稀罕劲来。他连自己的大屋都不住了,整个搬进了书房呢,谁还敢称呼他“公子”?自然都是一道称呼起“郎君”来。 李凤宁坐到榻沿上一手拿着药碗,一边伸手轻拍了拍随儿的脸颊,“随儿,醒一醒,喝药了。” 随儿先是眉头一皱,老大不情愿地睁眼瞟了李凤宁一眼,抓住李凤宁的手垫在自己脸下又闭上了眼睛。 李凤宁被他扯得整个人朝前一冲,险些把一碗热腾腾的药都泼到他脸上去,好不容易手肘撑住自己,鼻梁却磕到他下巴上。 她抬眼却见随儿依旧闭着眼,顿时眉毛倒竖。她张嘴就朝他下巴上用力咬了一口,“死小子,还装睡?快点起来把药喝了。” 随儿这才慢吞吞地睁眼,再瞟一眼李凤宁手里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眼眸一转摆出一副苦瓜脸,“苦的……” 随儿虽然打小就很健康,也不会十几年没喝过一口药。过去从来都是拿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气势,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几口倒进肚子了事,只如今有孕之后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黏人起来,喝口药也要李凤宁哄半天。 只是随儿虽是依着性子,可他到底不复儿时憨然,本就一副清秀甜美的长相,加上养了一阵愈发莹润的肌肤,再配上这软嫩里带着几分撒娇的嗓音,直看得李凤宁忍不住舔了下嘴唇。 “魏大夫说胎珠着床本就耗神,你前阵子又忙得太过,所以现下才会整日嗜睡。”李凤宁耐下心仔细劝说,“本来说喝不喝药都可以,是我怕你耗空了底子对今后不好,才请骆医正斟酌了三帖补气血的药过来。”被随儿压在脸下的手朝里伸到他后颈,一使劲把他拉了起来,“乖,就三帖,喝完就不喝了。” 随儿被李凤宁拉得坐了起来,虽然不敢再说个不字,可看着药汁的眼神依旧是要有多嫌弃就有多嫌弃,最后直到李凤宁把药碗递到他唇边都还是不肯张嘴。 李凤宁眉角一抽。 她索性把碗放到自己嘴边,啜了一口含着,然后低头就覆到随儿唇上,一口苦涩里还带着其他怪味的药汁哺了过去。 随儿瞪圆了眼睛,“唔唔”了几声之后,到底还是屈服在李凤宁的淫威之下,乖乖把那口药汁给吞了下去。 堂堂秦王怎么能做亏本的买卖,这药都苦到连味觉都能麻痹好一会,好歹也得让她收点利息回来。 所以她等到那苦涩的味道退去之后,才扶着他的后颈,细细品尝起那熟悉的味道来。 呼吸间是一股温暖中又略带着一丁点清甜的气息,舌尖与那一片柔软腻滑纠缠在一起,轻吮慢擦地摩出一股充满着安心感的醉人。 但是,再亲下去…… 就要变味了。 李凤宁在自己还有理智的时候,险险停了动作。 分开唇,略退后一点,却看见双眸满是迷醉的随儿又跟了过来,却被她避开。 “药还有一半,”李凤宁嘴角一勾,似笑非笑,“你想自己喝,还是我来喂?” 随儿面上泛着淡淡的粉色,眼神虽有一瞬的躲闪,却抬手就把药碗朝她唇边推。 李凤宁自然如他所愿,一口将剩下的药汁全部含到嘴里,然后低头俯就。他才咽下去,李凤宁才他推到榻上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李凤宁根本不想理的,却听门外的毫素喊:“主人,魏王来了!” 魏王……李端? 她什么时候回安阳的? 刹那间,有多少的旖旎也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李凤宁抬头的时候,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换到旁人,就算不理也罢。但李端却显然并不能归类到普通的“旁人”里。 “你乖乖躺着,”李凤宁啄了一下他的唇,“我一会回来。” 她待要起身的时候,却被随儿拉住衣襟,眼眸清亮,“不要生气。” 李凤宁一怔,然后对着他笑了笑,就起身出去。 一墙之隔的屋子,自然几步就到。 人,自然还是那个人。 与大姐姐同样的年纪,看着却要精神饱满许多。那一身亲王服饰也依旧一丝不苟,甚至…… 连她那个“看谁都不顺眼”的表情也依然如旧。 换了以前的李凤宁,大约只一眼就能生出一肚子的火气来,但是当映入眼帘的画面换成了她的书房,却无端端有了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 以前称呼她作“母亲”时满心别扭,现在变成“姨母”了也没叫李凤宁觉得有多顺口。不过李端显然打算省了她的踌躇疑难,不等她见礼问安就开了口,“你最近在胡闹些什么!” 装傻就没必要了。 能叫这位不远千里从乌龟壳里跑回安阳来,总不见得是因为她正君还没消息,“表弟”反而先有了身孕这一遭。或许又因为到底比过去多了些见识,李凤宁也不会一味地就觉得李端只会指责她。 当然不是说李端会赞同她那些“小动作”,但是她能来到□□跟她说这句话,显然就并非只拿自己当姨母的。 “李鹄敢朝御座伸手,我就敢剁了她的爪子。”李凤宁跟眼前这位从来就没像过一般母女,因此她也不打算说些服软做小的话敷衍她,“还是您觉得我就该干看着她在那里闹腾?” 李端就算素知李凤宁不是什么斯文绵软的人,也没想到她做了秦王也好几年的人,张口说话居然能像地痞一样粗俗。她噎了好一阵,到底还是说道:“她们三姐妹的事,你掺和进去干什么?” “她们三姐妹”和…… “你”。 李凤宁还是分辨不出来李端是不是在关心她,但至少可以看得出来,她眼里的李凤宁还是与“皇女”是不同的。 明明在她从驲落回来,从她晋封秦王开始,安阳已经没多少人还会提起她过继的身份,满朝的大臣都把她和那三位相提并论,原来唯独在李端心里,李凤宁还是那个李凤宁吗?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形容为酸涩还是感动还是不甘还是厌恶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倒是叫李凤宁沉默了好一瞬。 “大姐姐温厚,所以陛下的打算是……”李凤宁顿了下,“让我成为大姐姐的‘刀’。” 就像她的“大姐姐”专指李贤一样,李凤宁称呼陛下最顺口的那个人,是李昱。 李端微微瞠目之后,表情阴沉了下来。 不高兴是明显的,但她显然也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意思。 “以前是小,不明白。”李凤宁虽然说得有点艰涩,语声里却还能算是平静的,“到驲落去转过一圈回来,大姐姐又叫我监国,才算省过一点味道来。” “皇姐她……”李端默然了一阵,只说了一句,“是真心疼你的。” “是,我知道。”李凤宁的表情似乎想笑的,却展现出了一个苦涩的表情,“就连您不也是吗?” 她们真心疼她,却又将别的什么东西看得比她更重要。她们待她也的确是好,虽然同时也算计她的将来,让她变成雄途伟略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李端显然没想到李凤宁居然会这么说,身体明显一震。 “所以从头到尾都只拿我当女儿的大姐姐和姐夫,就特别珍贵。”李凤宁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冷,“所以胆敢觊觎大姐姐那些东西的人……”李凤宁眼睛微眯,声音放轻了,语调中的威胁却重了。 “诚郡王,到底也是皇姐的血脉。”李端眉头一皱,显然不满意李凤宁的答案。 “您能叫她别再痴心妄想,”李凤宁只眼睛一眨,又回复成那种痞痞的笑,“我才懒得搭理她。” 李端眼波一转,斜了李凤宁一眼。 李凤宁一眨眼。 这就是答应了? 李端居然如此好说话,一时间倒叫李凤宁有些错愕。只是虽然她不觉得李端能只说几句话就把李鹄的野心压下去,这到底却是她生下来到现在,二十几年里头一遭李端允了她所请。 李端像是不喜她这副呆傻样,眉头一蹙,又恢复成素来那种很嫌弃的表情,只是这回她到底忍住了没说。虽然略顿之后,仍然像是十分不满意地教训了句,“随儿先有身孕的事,本就是你不对。和你夫君好好说,别叫他心里不舒服。” ……诶? 李端这话一出,李凤宁更呆了,“哦……”在怔愣了好一会之后,她又鬼使神差地加了句,“等随儿生了以后,您给取个名字吧?” 话出口后,李凤宁突然有些惴惴。 但李端,却只是表情十分平静地“嗯”了一声。 第245章 偶然一念间 李安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与凤后相处。 李安的生父原是东宫奉侍,自己都要仰人鼻息,自然也没本事看顾女儿。所以李安从出生开始,她的衣食住行、饥寒饱暖都是凤后照顾的。到她略大些的时候,每日晨昏定省的时候,凤后总是会和风细雨地同她说几句话。她秉烛夜读之后,他会嘱她小心身体,被母皇责备之后,他又会温言开解。 所以比起她那个只会反复念叨她“要上进”的生父,比起总是对她一脸失望的母亲来说,李安心里是极愿意亲近凤后的。 但是她看得出来,凤后对她从来就只是“尽责”而已。 因为有个人,从凤后那里夺走了本来或许能分给她一点点的父爱。 而那个人…… 站在栖梧宫正殿里的李安,目光穿过层层珠帘,看到暖阁里面。 那个明明在身份上该是妻妹的人,此刻正以一副天经地义的态度,像亲生女儿那样站在凤后的身边。 “随儿除了犯困以外,就是特别爱吃。”那人的声音里不无担忧,“醒着的时候就胡吃海塞的,我真怕他肠胃给撑坏了。” “又胡说。”凤后白了她一眼,“他现在是双身子,正要多吃些才好,难道耗空自己的身体去养孩子吗?” 这一股子亲近,李安在门外听得真真切切。 酸意不是没有。 打她记事起,也不知道为这个难过几十回了。可每回的每回,酸意总是化成一股自惭形秽。即使她的生父,即使她贴身宫侍都替她忿忿、为她不平,唯独她自己却从来没有兴起过一星半点的不满来。 因为…… “无疾来了。”正在里头说话的李凤宁察觉到了李安的出现,自自然然地就朝门口走来,抬手撩起珠帘,“站在外头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李安抬眼看了看那张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自然亲切的脸,不由自主地也回之以微笑,“姨。” 她素来都是这么叫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李凤宁却是眉头一皱。 李安虽不解,却也不能晾着凤后,只得先收回诧异的视线,然后在离凤后还远的地方就低头躬身,“父后大安。” 凤后声音里的亲近瞬间消失,只“嗯”了一声,“都别站着了,坐吧。” “我和廉仆射说好一道去吏部衙门的,”李凤宁显然半点不受凤后的冷淡影响,依旧笑眯眯的,“就不坐了。” 凤后虽然很不满意李凤宁来去匆匆的,却也不拦她。“你再疼随儿,也不许冷落你夫君。”凤后说,“他要生不出我的嫡孙来,你也别来见我了。” 啊? 李安呆了一下。 嫡……“孙”? 她耳朵坏了吗?李凤宁的孩子,怎么会是凤后的嫡孙? 李安茫然地转过去看李凤宁,却见她嬉皮笑脸地低头,然后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躬身,“谨遵父后懿旨。” 父,父后? 李安微张了嘴,愈发呆滞了。 好一会她才想到要四下张望。 凤后身边自然不会缺侍候人,但是那些站在角落里和门外的宫侍,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表情都一副凤后和李凤宁的对话再正常不过了一样。 一瞬间,李安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直到她看见李凤宁转过来看她的目光里有着些…… 陌生和防备。 她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皇……皇姐这就要走吗?” 听上去好像很不舍得李凤宁走一样的话,凤后听着一脸平常,但是李凤宁却现出微微的讶然来。“总不好比廉仆射还迟。”然后她转头对凤后说,“父后,叫无疾跟我一道去看看?” 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凤后不允李凤宁的,此时自然也照准了。李安被李凤宁拉着,没多久就到了栖梧宫外。 “姨……”看着居然还真就朝宫外去的李凤宁,李安张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姐姐去了以后,姐夫有点糊涂。”李凤宁却显然知道李安的意思,“他要说些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李安眨着眼,看着李凤宁好一会,回不出话来。 “嫡孙”与“父后”连在一起说,显见凤后是把李凤宁当成亲生女儿了。李安不由想起过去听过的传闻,譬如在她出生之前,李凤宁曾经在宫里住过一阵什么的,顿时便醒过味来。 所以李凤宁说的“糊涂”其实是…… 李安心里惊得一跳。 她再不知事,也明白兹事体大。凤后她自然也是愿意护着的,可她人微言轻,李凤宁又长居宫外,顿时便忐忑起来了。 “别那么紧张。” 李安觉得头顶上被人摸了一下,愣然间抬头,却见李凤宁表情十分平静地对她说。 “有事一概往我这里推就是了。” 但凡立得稍远些,大约就会当她说的是什么平常的闲话,只有站在她身边的李安才能看见她目光中一丝淡淡的杀气。 李安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就“哦”了一声。 这一声应得,简直比她侧君连氏还要像个小郎君。李安最近时时自省,她知道如今非常时候,总想着就算她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好歹也不能成为凤后和李凤宁的软肋,此时这一声应得娇娇弱弱,听得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她只觉脸上一阵发热,也不好意思抬头去看李凤宁,便扯开话题道:“皇,皇姐真是与廉仆射一道去寻时尚书吗?” 话出了口,李安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称呼李凤宁作皇姐,顿时更加不好意思了。 李凤宁却只笑了一声,一边示意她一道朝外走,一边说:“如今这时候,实在容不得她那里出什么岔子,我也只好拉着廉仆射去一趟了。” 李安先前只想岔开话题,却没想到招出李凤宁这么一句话来。她抬头看去,只见李凤宁眉头微蹙,好似十分麻烦一样,顿时便疑惑起来。李凤宁又不像她母皇那么威严,李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问的,便直接开了口,“时尚书,不是咱们这边的?” 李安好歹是在宫中长大,自李贤往凉州去了之后,又一直由李凤宁分说朝中情况,所以大体也是明白一些的。 时蕴原只是一介清流,科考出的身。她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六部尚书之一的位置上,她做事不牢靠是不可能的。 那么李凤宁说的“出岔子”,也就只能是指她的态度了。 “外祖母在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李凤宁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享受微凉的秋风一样,“她说,她只会忠于‘陛下’。” 起初,李安是不解的。 这句不过是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不是吗? 但是在看到李凤宁意味深长的目光时,她顿时就反应过来了。 那位殷大人,她的意思只怕是她不会忠于任何还不是,或者已经不是“陛下”的人……吧? 李安再度拿疑惑的目光去看李凤宁,却在对方似乎带着点玩味,又或者根本该叫“冷眼旁观”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她不由默然。 话这么说出来是没错的,可其中隐藏的那些蓬勃到近乎无礼的自信,还有那种隐隐的俯视,简直能叫任何一个姓李的都不快起来。 但是,李凤宁现在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 “时尚书是外祖母的得意门生,她自然也是这样的人。”李凤宁的声音很轻快,但是那种轻快里却隐隐藏着什么十分令人不安的东西。 “但……”李安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她的孙子,不是认了你做干姐姐?” “干姐弟不过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哪里比得上嫁娶来得牢靠?”李凤宁唇角虽然弯着,可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其实当年萧家从了你的姨祖母争帝位。就算当年百废待兴到处缺人手,但是为了扬帝威,就算你皇祖母根本没生气,她也只能把萧家打下去。否则谁能信服?”李凤宁一顿,“但是萧家能打压个十几年,其实也已经到了极限。朝中到底多是世家大族,杀光姓萧的都不算什么事,但是叫她们物伤己类人人自危了,只怕这天下都要改姓。你皇祖母的办法,就是让我娶萧端宜。” 李安听得发愣,几乎都反应不过来。 “我那时候还没看明白这些,只觉得不喜萧二那个性子,就暗地里闹到把他远嫁了才安生,其实却是差点坏了你皇祖母的大事。当时我还在庆幸总算也捡了个萧令仪回来。”李凤宁苦笑了下,“可现下看起来,却真是作茧自缚,自己坑了自己。” 是因为…… 李安目光闪动。 秦王虽然名声好,但到底根基还浅。与诚郡王积年的经营相比,差的不是一点两点。今时今日,诚郡王可以倚赖夫君的家里,可以拿出两女一子的婚事来吊着人家。 李凤宁有什么? 凭着与萧令仪的一点情分,叫整个萧家跟着她与诚郡王硬扛?还是凭那虚无缥缈的“干姐弟”哄来整个时家帮她底定乾坤? “不要表情这么沉重,人家也未必就肯站到咱们的对头去。”李凤宁突然笑了笑,“我只是不想那点虚话来哄你,说我必然能把你送上帝位。” 啊? 李安呆了下。 帝,帝位? 虽然那只是李凤宁的一句话,李安却仿佛觉得那已经成了真事一样,顿时心里漫起一阵恐慌的感觉。 “成败现在还难说。”李凤宁突然咧开嘴,对着她笑了下,“但是只要我在,就必然能护你们周全。” 李安抬眼看她。 她没有说得太大声,却依然轻而易举地拂去了李安心底的不安。 而那双仿佛闪烁着某种刀剑一样光泽的眼睛,还有那几乎满溢出来的决心,几乎叫李安怔忡了一下。 就算她是母皇唯一的女儿,李安也从来觉得她登基时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不是单纯的惶惑不安,更多的,还是觉得无关。就好像世上的人虽然会对池里的鱼好奇,却从来没有人会认真考虑自己应该如何用鱼鳃来呼吸一样。 如果事实上,既然她的母皇已经驾崩了,就必然会有新帝登基继位。 诚郡王实在叫人膈应,万一她真的成了皇帝,李安觉得自己都不一定能心甘情愿地朝她行跪拜大礼。楚王太过严肃,安郡王又实在深不可测。 所以…… 为什么不能是现下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呢? 她也是皇祖母的女儿不是吗?就算她不是皇祖母所出,却是皇祖母亲口认的。宗法上,过继来的女儿和亲生的也没有区别。 所以,凭什么…… 就不能是她? 第246章 夫君慢慢谈 有情人终成眷属,果然只是话本子里哄人的话。 午后,凤未竟虽然照着往常的时辰躺了下来,可心里一阵阵的烦闷,却叫他怎么也没法睡着。明知道缺了午后这点觉,整个下午都会没精神。晚上要是早睡了,便又要错过能与她相处的时候,可他无论如何也挥不去心里那点酸涩和牵念,只把自己弄得头昏脑涨,反而愈发睡不着了。 范随有身孕了。 只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搅乱了他的心思,叫他心神不宁了好久。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他通读完第一本医书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只怕是没什么为人父的机会了。胎珠需要吸取父体的精气血神才能成活长大,像他这样平素就这个亏那个乏的,只怕就算怀上了也只能落到一个胎死腹中的下场。 所以,他早就做好准备了。 即便他有一天能嫁人,即便他是人家的正君,他也必须把他的妻主和别人生的孩子当成自己生的来疼爱。 他真的已经想明白了,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随儿有身孕的时候觉得那么难过。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褥子朝下一陷,头顶上响起那个人的声音,“哪里不舒服吗?”然后掀开被子,有个人躺到了他的身边。 凤未竟甚至没有睁开眼睛,手一伸便在平常的位置上摸到她的腰,然后整个人依偎了过去。 “叫魏大夫过来替你诊个脉?”她伸手,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轻抚着。 不要。 为什么烦闷的理由,他根本说不出口。 他也怕只要一个睁眼,就会被她看出什么来,所以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只管把脸朝她胸口埋。 “好好好,”她似乎到底还是看出了他的情绪,说话声音愈发柔软起来,“不用她了。” 屋子里一点点药味就能叫她问长问短。 就连晚上…… 李凤宁身子康健又年轻,自然没那么清心寡欲。可他先是放不开手脚,后来又好强想把府邸内务给管起来,晚间疲累得连说话的精神都没,常常是应不得她的。明明是他不好,却反而要她温言抚慰,甚至到先帝驾崩之前,她不与他同寝的日子也屈指可数。 他明知道自己没那个脸去说什么正侧嫡庶,但同时,心里的酸涩却不能因为这个“明知道”而减少几分…… “清容,我在想,”抚着他背的人轻说,“你回邵边去住一阵好不好?” 邵边…… 凤未竟猛地睁开眼。 她要…… 把他赶回凤家? 心脏乍然停跳了一拍,随后才不情不愿地缓缓跳动起来。凤未竟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盘旋不去。 她不要他了。 她是不是看出来他对范随有孕心存不满,所以才不要他…… “清容?”李凤宁勃然色变,猛地坐起身把他搂进怀里,一边使劲在他心口按揉,“清容你别吓我。”她扬声大喊,“来人,快把魏大夫请过来!” 等晕眩好不容易过去一点,凤未竟伸手去抓住她的衣襟,“药……” 一个字提醒了李凤宁,她连忙跳下床去,乒乒乓乓地好像抄家一样翻箱倒柜,最后抓了一只小瓷瓶又扑回到床上。在凤未竟的注视下,她第一回没拔下瓶塞,然后把里头特意为了好吞咽而做成的小药丸倒出来送到他唇边。 她的手,在发抖。 几颗药丸因此而滚下来,落到被子上。 凤未竟看着她恐慌到无法自已的表情,胸口依旧闷得透不过气来,心却落了地。 屋里动静那么大,外头自然不会没点反应。一时间好像整间府邸都动了起来,诊脉熬药,人来人往,再把药喝下去,等安静下来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李凤宁自把药丸送到他唇边后,就没离他远过一尺。只剩下她和他的时候,更是自自然然地充了他的人肉靠垫,让他半躺半倚在她的怀里,一双手牢牢地环住他的腰,好像只要松那么一下,他就会消失到哪里去一样。 凤未竟此时虽然笃定她之前那句话别有含义,并不是想要赶他走,却还是有几分恼她不好好说话,因此话出口时仍然带了几分意气,“你把休书拿来,我立刻就回邵边去。” 好长时间不说话,一开口就是这个,傻子也知道之前一阵闹腾只怕便是这个原因。更何况李凤宁本来就不傻,顿时连声音都不自在了,“我收到消息,安郡王带着万余兵马回京奔丧,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我回邵边就能不担心了?”她不说还好,一说简直要叫凤未竟觉得牙痒。他拉开李凤宁的手,转过身瞪她一眼,“你就不怕我胡思乱,更加容易生病?” “我还真打算写封和离书藏到你妆奁里头,万一……”李凤宁在凤未竟挑高的眉头下自动消音,讪笑了一下,却到底没敢继续。 和离? 这个词简直听得凤未竟气不打一处来。虽然他能明白,一旦脱去秦王君的名号之后,皇家夺位再凶狠也不敢动凤氏子,可她单单把自己剔出来的做法却着实可恼。 好像他有多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一样。 如果不是现在身体还是有点发软,他都有点想捶她几下了。 所幸李凤宁眼力劲也不差,见凤未竟一副真气着了的模样,连忙补救道:“真有用上的一天,想来我这个秦王也做不了的。到时候我改名换姓,潜到邵边去做你的入赘媳妇……也挺好的吧……” 凤未竟眉头微蹙,突然转过身去正色道:“还记得你第一回带我去宫里,回来的马车上跟我说过什么?”凤未竟一顿,他不等李凤宁回答,直接便说道,“你要我,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李凤宁下意识地朝后一仰,然后眨了眨眼。 “就算你不是秦王,就算赤月会因此亡国,我也要牢牢占住你夫君的位置。”凤未竟说,“这是在我们成亲第三天,你要我答应你的话。现在谨安你是想自己毁诺,还是想让我毁诺?” 李凤宁微微瞠目,好一会却转成浅笑,“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不让我知道,我会担心。”凤未竟继续说,“你要我连消息都听不到,只会叫我更加胡思乱想。”凤未竟凑过去,把手搁在她肩上,然后轻轻说:“我这破身子,真要忧思成疾也花不了几天的。等你回过头来,只能看见一抔黄土怎么办?” “不许胡说。”李凤宁声音一沉,显然是想起刚才的事来了。她伸手一揽,将凤未竟紧紧扣在怀里。 凤未竟本就不会抗拒她的拥抱,自然就顺势倚进她怀里,然后把下巴朝她肩上一搁,“想要我不担心,你把外面的事说给我听。” 到底那一番闹腾就足够累人了,何况这会李凤宁在他身边,凤未竟的心也定了下来,困倦疲乏的感觉浓重起来,叫他的声音也绵软了起来。 李凤宁看着他叹了口气,一边抱着他躺下去,一边拉着锦被覆在两人身上,“魏王回来之后去诚郡王府里跑了一趟,该是把李鹄好好说了一顿。眼下她明面上是消停了,我却听说她勾通了御史台的几个,要弹劾魏王。” 凤未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趴半贴在她身上,听她说话,“魏王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李凤宁叹了口气,“锦叶那头的战报说,同驲落打过几回,对方都是且战且走,不肯恋战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内情。安郡王要回来也正常,但是她用护送的理由带着万余士兵回来,我就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了。” “她会不会……逼宫?” “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第247章 朝中局势乱 李凤宁贴墙根站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地面上,面色越来越凝重。 整间屋子的地面被挖下去,做成了一只巨大的沙盘。仅留下贴着墙根尺余宽的一圈,供人站立观看。 沙盘的正中间是一座城墙高高的宫城,外延是鳞次栉比的民宅庭院。一眼望去,不止城内花树俱全,就连水池也是用小块琉璃嵌成,十分的精巧细致。 任何在安阳住过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沙盘做的就是赤月帝京。 李凤宁拿了根细长的木棍在沙盘里拨来拨去时,就听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进来。”李凤宁头也不抬地应了声,待听见门扇推动的轻响后,随口问道,“如果要攻下安阳,多少兵马才够?” 这显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敢回答的问题,但更显然的是,跨过门槛的这个人并不是“随便哪个人”。 “你是说驲落的骑兵,还是赤月的步兵?”那人的声音里,仿佛有冰凉的水银在滚动。 但那只是源于他本身的嗓音,李凤宁居然没能从他的句子里听出任何情绪来,于是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他穿了一身月白的骑装。 草原人的穿着必须是鲜艳的。过于素淡的颜色会欺骗人的眼睛,而一旦被忽略过去,这个人就只能被独自遗留在草原上等死了。 但这个人,却从来都穿得很素淡。 这让他在驲落王帐看上去就像个异类,而等他开始在□□生活之后,他的穿着依旧与周围格格不入。颜色倒是不特别了,但那身行走方便的长裤和皮靴实在不能不叫旁人多看两眼。 所以,李凤宁常常在想,是不是因为他的内心已经强大到了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才让他一直能活得这么…… 恣意? “驲落的骑兵,进不了城门。”李凤宁淡淡应了句,又垂下眼去看刚才比划的地方。 “但是进城之后,还是骑兵好用。”那人不咸不淡地接了句。 李凤宁眉头微蹙。 骑兵最擅长的是在平地,攻城最差。安阳既然是赤月帝京,自然是有着最高最厚的城墙。就连边关小城都未必能冲破的驲落铁骑,对着安阳的城墙只能一筹莫展。而一旦突破城门,宽阔八辆马车并行的道路,对骑兵来说与草原也无甚不同了。 所以无论她说的还是他说的,其实都对。但问题却在,从来都杀伐果决的人,居然有一天也会说出这些仿佛在与她吵嘴争执的话来。 李凤宁再度抬头,这回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会。 那人显然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突然转开视线。 李凤宁眨了眨眼。 “季元仁答应我,如果你能把李鹄拉下来,她能帮你把她踩下去。”他低低地说。 本来也不指望那个季元仁能起多大作用。能拿来当李鹄罪证的东西,十有八九她也在里头占了好大一份。除非李凤宁有本事把李鹄朝死里整,季元仁才会想要“戴罪立功”。 “殷家五姐夫是动手去查卢家的隐田隐户了。”李凤宁漫应了声,拖长了调子,用一副仿佛事不关己的声调说,“没想到卢家名下的还不如当地著姓的多。现下也是吊在半空中,也不知道该不该往下查。就怕打了老鼠也碎了玉瓶,万一影响今秋的收成,来年整个安阳都得跟着乱。” “萧家和时家,靠不得吗?”那人像是听住了,语调里那点子意气淡去,听着又是平常的样子了。 说起这个,连李凤宁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萧家倒还罢了心,时家却很难说。”她无奈,“是我一时疏忽,叫诚郡王把时显给捋下去了。我听令仪辗转传话,说时蕴还不怎么,时显她娘时泽很不高兴。” 时蕴是吏部尚书,长女时泽却在御史台,也是个要命的地方。 “殷家,你又不舍得用。”李凤宁不用抬头,也能听见那人皮靴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她身边,“所以你现在不是被魏王劝住了,根本是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 “真想下手,总有……”李凤宁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然后不由得一怔。 素常总是一副自信满满,仿佛世界都要随他俯仰的人,此刻却眉尖微蹙。太过明显的不解和忧愁,甚至叫那总是明亮耀眼的鸦青色眼眸也氤氲起来。 这一瞬,他看着居然就像是个平常人家的夫郎了。 李凤宁眉头一皱。 她最爱的,是他身上那股仿佛蕴含着太阳光辉的青草香。而不是这种,烟雨江南湿漉漉碧青青,却看着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为什么你会娶他?”太过熟悉的默契,叫他能看出她的疑惑,也叫他根本不必指名道姓把句子说全了。 “多西珲,你就像是在崎岖的山路上,不停地跟我说山顶就快到了,叫我再加把劲快点走的人。在我累到无法继续的时候,你就会抛下我,独自一个人去往山顶。”李凤宁抬眼,与他对视,“而他,却是那个在山腰凉亭里,把温热的茶水递给我,告诉我休息一下也没关系的人。” 多西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李凤宁却只是平静地直视着他,以至于到最近,竟是他无法继续,先一步垂下了眼。 “驲落的男人,一辈子只能对一个人唱情歌。”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目光居然又变成平常那种稳定又自信的模样。 情歌啊…… 李凤宁一时不由怔忡起来。 草原,篝火,还有,眼前这个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着她唱一辈子只能对一个人唱的歌。 所以,李凤宁只能回了他一句,“你的刀,一直在我床头的暗盒里。” 曾经有一阵是心痛到无法面对,但是再之后,即使就在她决心要娶凤未竟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过要扔了那把刀的想法。 多西珲眼眸一亮,然后说:“我跟你去见安郡王。” 李凤宁微怔之后,只能叹气了。 朝中局势虽然纷乱一片,现下只能说情势还不明朗。她虽然没有占据上风,李鹄也不能说有什么太大的优势,尚未到终局,一切都有可能。 但带着万余士兵回京的安郡王却是一个再大不过的变数。 李凤宁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她也猜测不出来李鲲到底是站在诚郡王还是自己这一边,又或者其实另有居心。但无论如何,她的目的总不能拖到兵临城下才去问,所以李凤宁必然得在大军未至时“出迎”。 但这个打算,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不论是她的夫郎,她府中的心腹,甚至包括殷家在内,她甚至连暗示都没有过一句。 但是,多西珲却知道。 “我没打算带人。” 这句话,换到别人耳里就是拒绝了。但显然在她眼前的这个,根本不是“别人”。 “我的人骑马,走起来动静也不大。”多西珲只略沉吟了阵,“到时候,叫她们在营外等就好了。”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跟你去见安郡王。” 这种平铺直叙到,仿佛根本不需要她同意的语气,根本无法在任何一个赤月男人,或者说这世上任何其他男人那里听到。 李凤宁克制不住地勾起一点唇角。 “好。” 第248章 浅羽军中帐 翊卫是皇城的守卫,连虎符都调不动的皇帝私兵,所以像守卫安阳城门,护卫各处衙门,乃至于宵禁之后在街上巡视这等苦差事,都需要从各地抽调士兵来做。 这就是所谓的“番上”。 因服役的大多是农家出身,种粮食才是本分。朝廷也不想因此断了民生根本,所以每州的番上都以半年为限,只要到了时候就能离京归家,换别的州郡过来接手。 也所以,安郡王能带着万余兵马浩浩荡荡从凉州直往京师,其实不是因为她逾制造反,而是因为她回京时“凑巧”与凉州番上的军队同路了而已。 与安阳尚有千余里的浅羽。 虽然前不着村后不巴镇,可自己带了辎重的万余兵马显然不怎么需要担心食宿问题。天边只余下一抹残红的时候下令扎营,到月亮升起的时候已经扎起百余顶大帐子来。 营地正中间,最大的那顶主帐。 安郡王李鲲向来没她三姐那种刻意“脱俗”的打扮,如今逢了大丧,也只换上件牙白的衫子,再把身上的金玉去掉几样而已。此刻她正好整以暇地半倚半靠在帐中主位上,一手拿着个雕花铜杯,一手拿着封奏报。她瞄一眼奏报啜一口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嘴角噙着一抹不知道该称之为玩味还是嘲讽的轻笑。 一时门帘掀动,有人从外头不问自入。 安郡王身上的衣裳好歹还能算是官袍里的常服,这人一身宽松敞大的白衣,若换了什么庭院月夜,倒也能算是风雅难得。只是如今她身在军营,这一身拖拖沓沓的就很不相宜。再加上这人面上竟覆着一只银色的面具,遮去额头与鼻梁露出嘴和下巴,自然就更加惹眼了。 那人进了帐子之后先是抬手一礼,虽然姿势规矩得大约连礼部仪官也挑不出错来,可眼神动作却没有半分敬意。 “殿下倒是惬意。”那人开了口,嗓音里无端端透着一股子凉意。 “我那好三姐,果然跟你想的一样动手了。”安郡王唇角弯得更厉害,嗤笑一声道,“只怕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现,其实那根本就不是她的主意吧?” “雕虫小技,说穿了就是贻笑大方。”戴着银面具的人语声清淡平和,像是完全不为所动,“也要她自己有那点贪念,否则旁人下再多的功夫也没用。” “倒是凤宁那丫头叫我有点意外。”李鲲手指一松,奏报就掉到了地上,她看向面具人,“时显都下去了,她居然还忍得住不动手。” “那位,本就非常人。”面具人的语气更淡了。 “不过现下想想,母皇□□人的本事还真是无人能及。”李鲲眼神飘远了一瞬,“她临终的时候,凤宁那丫头恨不得就在勤诲斋扎根不走了。等到过继的旨意一下,她明明看透母皇的真意了,转头来却还能为李贤掏心挖肺。”她略顿,朝面具人看了眼,“你说她这算是聪明,还是蠢?” “殿下身份尊贵,在外领着兵部,家中夫女俱全,如此人人艳羡的日子却依旧填不了殿下的执念,满心满眼就想抢下那张御座,又该如何评判?”面具人嗓音柔滑,语声中却满是讽意。 换了诚郡王只怕就要勃然大怒,但诚郡王的妹妹显然度量大很多。她只是瞟了面具人一眼。“我只是不明白,”她声音里的温度陡然下跌,一时间有些沁凉如水,听着倒与面具人十分相似,“做皇帝有什么好的。”李鲲一句话说完,那种缥缈悠远的意味顿时消失,她转过脸,仿佛就只是单纯地好奇,“那你呢,为什么要帮我?” 面具人眸光一闪,好一会才说了句话,“我家走丢了一只小狗。” 她说得认真,倒是叫人不会怀疑她是在随口敷衍,可即便如此安郡王显然也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只是她虽然看着仍然满眼好奇,却到底没有追问下去。 正在帐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帐外突然有人扬声禀报,“启禀殿下,有安阳尚书都省来的文书急报要送呈。” “尚书都省?”李鲲与面具人对看了一眼,“催我快点回去?”随后她扬声道:“进来。” 外头有人打起门帘,然后有两个人大步走进帐子。 李鲲起先漫不经心地,却在那面具人一声“殿下!”的低喝声中转头去看。 然后,微微瞠目。 只见当先的那人并未下跪,她抬了抬手,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下去,“驿马来回实在费事,想来四姐姐不会介意凤宁充一充信使的吧?” 第249章 言语亦锋芒 “驿马来回实在费事,想来四姐姐不会介意凤宁充一充信使的吧?” 李凤宁打的就是要叫安郡王措手不及的主意,因此在踏进帐子的瞬间便盯紧了主位。而当她看见李鲲微微愕然,却并没有什么恐慌与过激的反应时,她悬着好几日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至少,她不是想要逼宫。 李凤宁不信一个想要带兵逼宫的人,会有那么镇定的神情。 这就好。 但是李凤宁的心才放下来一瞬,因发现帐内还有其他人,便顺势看了过去之后,然后结结实实地一怔,就连过去对着李昱都能卖乖的镇定不知飞去哪里。她眼睛一眯,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凤宁认识我这位座上宾?” 那边李鲲开了口才召回李凤宁的注意力。她转回头去看,却见安郡王正一脸兴味地看着她,心下顿时懊恼起来。 只因帐子里有个旁人,李凤宁便将她因出其不意陡然出现而赢来的那点点微弱优势拱手相让。 只是这个面具人若真不知道是谁,大约也就是多看一眼的事。可偏偏就是因为李凤宁真知道她是谁,因此注意力反倒被面具人引了大半去。 “这等法外之人,”李凤宁丝毫不想掩饰她的不喜,“居然也是四姐姐的座上宾?” 李鲲不由得再次露出一点愕然来,她看了李凤宁一会后朝那面具人一笑,“看来解忧还真是遇见旧识了。” 一直沉默着面具人抬手拿下面具,朝着李凤宁弯起唇,露出个几乎能称为清雅出尘的笑来。只那一双眼眸却幽深无比,其中寒光点点几乎慑人。“一别数年,凤司庾是今非昔比。”她一边说,一边朝李凤宁身侧看了眼,“王子别来无恙否?” 李凤宁正疑惑间,顺势便也朝自己身侧看去。 与她一同进帐的是多西珲看着那个被李鲲称为“解忧”又解下面具的人,一时间眼神有点疑惑和不解,但是转瞬他显然就反应了点什么过来,脸色微微一变。他眉头轻锁,与李凤宁交换了一个明显是在担忧的眼神。 李凤宁眉头一蹙。 这位,正是李凤宁当年在燕州宁城太守府衙里遇见的太守之女谢云流。同时,如果李凤宁没猜错的话,她也是解百忧的主人,那个设局要杀死枕月的人。 李凤宁先回个多西珲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便要转回头去面对李鲲。只是在转身的刹那,她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 多西珲,是怎么认识谢云流的? 李凤宁第一次见枕月,他是多西珲带在身边的侍从。后来种种事实表明,应该是多西珲向解百忧雇了枕月,成功刺杀了驲落的先遣使节。 当时不觉得什么,现下想起来却有个问题。 从驲落领土来的多西珲,是怎么知道赤月有个解百忧的? 诚郡王虽然贪了不少外邦使臣的贡品,也与驲落通了很多消息。但她却实在不像是能在暗地里与杀手组织联系在一起的人。否则她也不用那么苦心孤诣地想要把女儿过继到宫里了。直接寻人杀了无疾,那真是不过继也得过继了。 而现在,解百忧之主站在李鲲身边不足五尺的地方,就仿佛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的碎片穿了起来。其实比起鸿胪寺来,守边境的兵将不仅更早知道多西珲要来安阳,更加清楚他要走的是哪条道。至于假装他还在守军的监视下,实则放他先行离开,负责看守的兵士做起来实在是轻松简单。 如果凉州的边关守军已经能让安郡王如臂使指,那么发生在解百忧之主眼皮子底下的事,她又有几分可能是完全不知道? 电光火石间划过脑海的念头,叫李凤宁悚然一惊。所以待她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了之前的镇定和淡然。 “四姐姐想怎么样?”李凤宁实在笑不出来,声音更加发沉。 “秦王殿下现在还问这个,”一旁响起一道即使灌满了轻嘲,也依旧柔滑如丝的声音,“便有些无趣了。” 李凤宁微一抿唇,只是定定地看着李鲲。 而就在李凤宁以为她会说些听着豪情壮志,其实全是一通歪理的废话时,没想到坐在主位上的李鲲开口却是一句,“凤宁,你不想尝尝天下尽在手中的感觉吗?” 天下…… 尽在手中? 李凤宁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天下’的分量……”李凤宁抬头,将自己脸上的苦笑展现给对方看,“曾经压得我连死都不敢。” 沦为驲落王帐帐中囚的时候,唯一能逼着李凤宁不能疯也不能死的,就是赤月百姓的生命。她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却也深怕她的受伤和死亡会立刻引发赤月和驲落的大战。 千万人的生命压下来,只怕她死都死得不安心。 “就算你不生二心,你能走的路也不多了。”李鲲异常平淡,却也异常刁钻的问题似乎能化为烟雾,搜寻着最细微的缝隙,想要钻进她的心里去,“你现在已经是监国的秦王,你就不怕‘功高震主’这个词么?” 功高震主。 大概除了大姐姐死而复生之外,无论谁坐在御座上,大抵这都不是个离她太远的问题。无论是不是无疾,她都是横亘在朝臣们通天之路的巨大阻碍。即便御座周围都是些忠心耿直之臣,她们也不会喜欢有个人能对皇帝产生太大的影响。 沉默了一会,李凤宁才答道:“我可以回封地。” 与郡王不同,亲王却是有封地的。像李端封在了宁城,那里的魏王府比安阳城里的只大不小。 一旁的谢云流浅浅一笑,她像是知道什么内情似的轻笑一声,“王子实在不像是能埋没进山沟做野人的寻常郎君。”她说:“殿下就不怕再尝一回爱别离的锥心之痛?” 李凤宁下意识回头去看多西珲。 却见他正好也朝她看过来。 那双鸦青色的眸子居然异常地稳定,稳定到简直一丝的晃动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而她下意识地对他浅笑,然后回过头看向李鲲。 李凤宁突然比任何时候都能清晰地看到,她与多西珲曾经的离别其实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她庆幸她还留存了理智,记得自己是个赤月人而回归;她也对自己没有强迫多西珲跟她回来,从而磨灭他身上那点韧性而感到欣喜。 与多西珲顺利地走下去,或许能,又或许不能。 就像她无法判断她今后将何去何从。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保住凤后,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无疾推上御座,更加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到底是坦途还是坎坷。 但是,她至少可以保证自己能够“不悔”。 所以…… “四姐姐想试试监国吗?” 第250章 梓言的茶馆 秦李茶馆。 一身良家打扮的梓言站在茶馆的柜台后面朝门外看。 因是午膳的时候,阳光炽烈,街上人来人往,邻近几家酒楼和摊档也都十分热闹。 他垂下眼,掀开紫铜的香炉,拿了个铁签子拨开炉中的香灰,又从瓷罐里取出一块沉水香点燃后放了进去。 悠闲地添香之后,他抬眼看向茶馆之内。 食肆热闹的时候,茶馆还没到开张,所以现下这间并不算宽敞的茶馆里只他一个人。黄檀木的颜色比黑紫的要轻灵些,扶手边栏和榻几又尽量保留了树根的原态,而那包浆却十分柔亮,看着颇有几分温存的旧趣。 榻几上的茶洗,还有墙根边的瓷缸,乃至于透出几杆青竹的窗槅无不是梓言几乎踩遍东西两市的地面,一件件亲自挑回来,再一件件布置好的。过去他或许还会流于媚俗,可自打在□□里打过转之后,眼界品味自然不可跟过去同日而语。所以眼下这茶馆布置得,就连用惯了好东西因而口味极刁钻的李凤宁也赞过一声“别致”的。 因此时也没有客人,梓言便没有费心去掩饰自己的情绪,任由一抹自得融进了他的浅笑里,然后在偶尔回眸间,表情一滞。 街对面,站着个相当年轻的姑娘。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双眼睛须臾不离地黏在梓言身上。梓言被女人盯着看的次数怕不有几百几千次,所以自然生不出什么良家夫君那种羞涩恼怒的情绪。他甚至分辨出了其中颇为浓重的研判意味。 那或许该被称为少女才更合适些的年轻姑娘,发现梓言留意到自己之后,居然没有挪开视线也没有掉头而去,反而横穿过大街,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就是……”她站定之后,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以前挹翠楼的那个人?” 他出身哪里,知道的人其实非常不少。但先是魏王赎他,后来李凤宁又晋封秦王,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挹翠楼”这个词了。旁人都怕这个词戳了秦王殿下的痛处,但这个少女却有点毫无顾忌的感觉。 不是她企图挑衅秦王,而是对她来说,根本没想到李凤宁会有生气的可能。 “客人若有话要说,不如进来喝杯暖茶?”梓言笑道,“总不好站在门口说话的。” 少女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挡在人家店门口了。她眉头微蹙,似乎有点犹豫的,最后还是迟疑地一脚踏了进来。 “客人这边请。”梓言一边引路,一边又多打量了少女一会。 她身上穿的蓝色衫裙远看着不显,略靠近些却能发现其上光泽柔亮且绣工精细。她身上飘着一股浅淡宜人的香味,她行走时腰上挂的玉佩玉石叮叮当当地响。 所以这少女出身非富即贵。 只是看她衣衫略嫌宽松,气色也不算顶好,偶尔与梓言视线相交时还会露出明显的迷茫和黯然,这显然又是个有心事的少女。 瞧她眼巴巴地站在街对面看他,难道她的心事还和他有关? 落座,净手,上茶点,倒茶。 这一串事情,梓言作为茶馆老板自然是要奉客的,而那少女虽心不在焉却受得十分坦然,倒是更加能够证明家中富贵了。 待她茶水沾唇之后,她的表情更加疑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她既然都肯给你小凤团了,为什么还让你住在外面?” 小凤团是专供皇宫和各王府的,虽然说是贡茶里量最大的一种,也不是区区一间街头茶馆能够拿出来的东西。秦李茶馆的小凤团自然是李凤宁给的,然后被梓言专门用来招待那些或许会惹麻烦的客人。 富贵人家的孩子能分辨茶的好坏不奇怪。但是能一口叫出“小凤团”的名字…… 梓言再细细打量了那少女一会,果然发觉与李凤宁有个两三分想象,心下便有了猜想。 “她倒是想我回去呢。”梓言在她对面坐下,发现少女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悦,心下愈发确定了,“是我不肯。” 然后,那少女就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她瞪圆了眼睛的样子,让她显得更稚气了一点,“五姨……秦王她……你拒绝她?” “五姨”呢…… “她心里有我,自然就会愿意顺着我的心思。”梓言唇角缓缓勾起,“当初她还为了我惹恼过东宫,即便凤后开了口她也依旧护着我。” 虽然只是拿来攻破心防的话,反倒勾得梓言自己一阵心酸起来。他一直在后悔自己为什么会以为离开才是对她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你说,凤后……”梓言的话令少女巨震,甚至连回答的声音都破成几节,“他……” “那时还是东宫正君的凤后,遣人给我送了一锭银子,叫我离开她。”只因为想起来太不好受,梓言的声音也添上几分艰涩,“我以为这样对我和对她都好,就真的离开了她。但是……” “那,那青篱他……”她猛然抬头,眼睛里凝起泪水,“他是,为了我?”她嘴唇哆嗦着,“他不是因为贪慕虚荣才想去做母亲的侍宠?” 青篱? 那是谁? 梓言不由茫然了一瞬,却在看着对面那少女说的话后,鬼使神差地来了句,“他对你怎么样,你才是应该最清楚的人。” 梓言这一句话,说得对面那少女眼泪滴落下来。 “我只是让青篱去母亲书房里拿几支笔,但是,那天他过了好久才回来……”她一边说,眼泪一边扑朔朔地往下掉,“我看到他衣衫凌乱,我就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但是我没敢问。”她神色一片黯然,“两个月后他拿了我房里的钱去贿赂总管,把他调去母亲的院子,我也没有阻止,所以最后他才被……”少女面色煞白,“他伴我十年,我居然还不信他,居然觉得他是贪慕虚荣……” 像是再也负担不住心里的重压,少女将所有的事情向着还是陌生人的梓言倾吐而出。 听到这里,再不明白也该明白了。 能够称呼李凤宁作“五姨”,再算上她这个年纪,显然就是诚郡王的嫡长女李昊月。而之前诚郡王府在长宁皇帝孝期里死了个有身孕的侍宠,这事在安阳几乎人尽皆知。 也所以,这个青篱便是那个被打死的侍宠,他原是李昊月的服侍人,却被诚郡王染指? 如今这位如此切痛的表情,显见不只是“伴了十年”而已。 虽然在梓言看来,那个青篱的做法只是在求一线生机。或许他只是对李昊月的懦弱绝望,所以才另投诚郡王。 但是对着这位显然入了迷障的却不能这么说。 “咱们这种入了贱籍的,一样会痛会爱,一样心里也会有情义,一样愿意为重要的人付出。”梓言看着对面那少女,“世女,孝期行淫这种污名不是谁都能背得起。我虽然不认识青篱,但是我想,他也只是在用自己能够做到的方式来保护您。” 少女浑身一震,她瞪着梓言好半晌,随后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然后像一抹游魂似的走了出去。 梓言一挑眉,对她没留下茶资的背影反而拉起一抹笑。 就算不在□□,他也知道如今李凤宁和李鹄已经势成水火。 他的确是没凤未竟或者是多西珲的本事,但是既然都叫他遇见了诚郡王府的人,顺手给添点堵却也不是太难的事。 第251章 郡王府中事 因诚郡王君打小管得严,所以不论李羲农怎么失魂落魄,也不敢在外头待得太久便回了家。 李羲农早早地就封了世女,也就是要承继诚郡王爵的人,府里上下自然无人敢轻看她,一路上但凡瞧见她的人都纷纷行礼,略倚仗着自己有些身份的还跟过来凑趣几句。其中便有人道:“世女回来得正巧,孙家郎君来了呢。” 李羲农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忍不住眉头一松,“雅茗叔来了?” 这孙家郎君也姓卢,乃是诚郡王君的堂弟。据诚郡王君说,出嫁前他就与这个堂弟好,出嫁之后因不好时时往娘家跑,堂兄弟两个反而来往得更频密些。孙卢氏与诚郡王君好,待他的孩子自然就不会坏,因此从李羲农开始的二女一子都十分喜欢他。所以她一听孙卢氏来了,立时便加快脚步朝她父君的院子走去。 李羲农到底年轻,因今日听了几句话大受打击,所以心里还是有点渴慕来自亲人的抚慰。她本来就想与父君说话,此时听到素来疼她的堂叔来了,愈发按捺不住,只是在她快要踏进卢氏屋子的时候,里头突然传来的一声低喝。 “你哭什么!” 李羲农下意识地脚下一顿。 这是她父君的声音。 而她长那么大,从来没听到过她父君发这么大的脾气。因此李羲农一时都不敢出声,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进去,便停在了门外。 “不过是一个小子,你心疼的什么?”又是她父君的声音,“我再买几个赔给你就是了。” “我哪里是心疼那个!”随后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音,“小厮出门的时候两个,回去却只剩一个,另一个留着别人家里做通房!我难道是带着伎子出门的鸨父么?”那声音略一顿,凄然道:“我没脸见人了……” 李羲农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 她偷偷凑近过去,贴着门边朝里看。 她父君立在榻边,脸色阴沉,而坐在桌边的正是孙卢氏,却哭得双眼通红。 这堂兄弟两个面容像,脾气也像。孙卢氏掉眼泪,李羲农这辈子还是第一回见,顿时就相信了孙卢氏的话。 毕竟,朝旁人的小厮下手,她那个母亲真不是没做过。 李羲农不由得想到伴了她十年的青篱。 想到他被人辱了清白,想到他怀上不想生的孩子,还因为这个孩子被活活打死,心中的酸涩就不由得浓烈起来。 她因贴得门太近,身体只一晃动便被里头察觉,“谁在外面!”诚郡王君正在气头上,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李羲农摇摇晃晃地走进去,满脸凄楚地看着她父亲,“父君……” 孙卢氏起先因为李羲农进来一惊,怕被她看见满面泪痕便转过身去,待听得她声音发颤又回过头来。他打小疼爱李羲农,见她如此表情顿时唬得也忘记哭了,连忙站起来,“羲农你怎么了,可是在外头有人欺负你?说出来,你父君和我都替你做主!” “父君,青篱怀的,不是我的孩子……”李羲农嘴唇颤抖,“是母亲的……” “什么?”孙卢氏低呼一声,不敢置信地猛然扭头去看诚郡王君。 他看着李羲农长大,不仅知道她身边得用的人叫什么名字,也知道前头那段公案。 刚才只是面色阴沉的卢氏,这回铁青着一张脸。他重重一拍桌子,“李鹄,你欺人太甚!” “哥!”起先还在哭诉的孙卢氏见诚郡王君大怒,倒是忍不住担心起来,他连忙从李羲农身侧走到卢氏身边,扶着他的胳膊说,“你小声点。”他见卢氏铁青着脸不说话,便扬声喝道:“来人,去外头守着,不许人进来。”然后,他又对李羲农说:“刚才那话对着你父君说也就算了,出去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别告诉任何人?”诚郡王君铁青着脸,几乎一字一顿,“这安阳城里谁不知道她李鹄殿下私德败坏?” “哥!”孙卢氏急了,“孝期行淫到底只是诚郡王的事,要是知道她都敢把手朝羲农的屋里伸了,谁还敢嫁进来,谁还敢跟小茹提亲?” 虽说嫁给李羲农的正君身份尊贵,与那些可以发卖的小厮乃是云泥之别,可人家正君不得带小厮进来?填了给妻主倒不算什么,给岳母受用算怎么回事?传扬出去,一家子不用做人了。 卢氏起先在气头上,此时被堂弟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他到底掌了郡王府十几年,制怒的功夫到底不差。只是虽然面色平淡下去了,眼眸里却还是阴云密布雷云翻滚。他冷飕飕地瞟了孙卢氏一眼,“你现在怎么不哭了?” 孙卢氏一阵尴尬,“我这不是……”他又想起些什么,猛抬头,“哥,你小时候就脾气倔,都敢跟祖母顶嘴。但现在不同家里,你就算做了郡王君十几年,到底不是真姓李的……” “羲农,”孙卢氏絮叨半天,却见诚郡王君只是温软下声音朝女儿说,“你今天也累了,先回去换身衣裳,晚上再过来陪我吃饭。” 李羲农唯唯而去。 孙卢氏显然比李羲农更了解她父亲,见他遣走女儿,更为担心,“哥,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卢氏冷笑一声,眼眸中一片冰霜之色,“她要怎么样不是我管得了的,但是羲儿……” 第252章 军营枕月遇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在解百忧的时候,他经常需要乔装成另外一个人,所以他用过的名字很多。无论是他杀死了原主顶替,还是配合假扮的身份新造,每一个名字都用不了太长的时间。他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自然也不会觉得“十四”这个名字有多坏。 但是,现在的他却喜欢枕月这个名字。 他喜欢听那个为他起名的人这么叫他。特别是当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时,她仿佛总是能察觉他的气息一样,先是身体绷紧一瞬然后立刻放松下来,用那种带着些许无奈却也十分确定的声音唤他,“枕月。” 不是因为这个词的含义,不是因为他对这个词有任何的好感,只是因为那个人这么称呼他,所以这个词就是他的名字。 枕月将身体隐在军营帐篷之间的阴影里,透过木箱之间的缝隙去看营地中间校场的情形。 “殿下好剑法!”校场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枕月抿了下唇。 他与木箱之间有三尺,木箱再过去三丈的地方,有一群兵士将两个人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像是戎州的佰长,另一个则是李凤宁。她也不知向谁借了一身兵服,穿在身上虽然方便活动,可十分地不合身。 枕月的目光在李凤宁身上流连不去。 相比起秦王的锦衣华服,这一身灰褐色麻衫虽然轻易掩去了她那身上也不知该称为慵懒还是雍容的味道,却反而将她性子里那股凛悍之气彰显了出来。以至于她虽然立在一堆这辈子大概也脱不去粗野乡气的士兵里,依旧醒目得仿佛鹤立鸡群。 “你想说的是‘好看的剑法’吧?”李凤宁嘴一龇,斜睨了一眼之前大声赞好的人,“我耍的剑法也就是个花架子,真要砍人就是找死。” 周围顿时有人哄笑起来。 显然没想到自己马屁拍到马脚上的人在一群人的围观下涨红了脸,嗫嚅半天蹦出一句,“您不是还把驲落大汗给抓回来了吗?就证明那剑法挺有用的。” 也不知是不是李凤宁真看着不像个皇女,旁边居然有人乘机说道:“殿下,您说说呗?那马奴的王帐里,您是怎么把葛鲁米抓出来的?” 这话一出,顿时一片轰然应和声。 枕月下意识地唇角一弯,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居然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李凤宁从定下要“出迎安郡王”到尚书都省里拿了文书再出城门,不过是一个来时辰的功夫,再加上她一路疾驰赶到这里,相信除非是生了翅膀飞过来,否则谁都不能先于她通风报信。也所以,当她说要与安郡王同路回京的时候,番上军队呈现在她面前的,就是没有经过伪装的本来面目。 换了旁人或许仍然会被欺骗,但是以能放下身段直接与下头士兵打成一片的李凤宁来说,至少在枕月暗地里的观察来看,却是要比整日高高在上的安郡王更得人心一点。 这是李凤宁的魅力。 正在与身边人说话的李凤宁,不知怎的,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出现一样朝枕月这里看了一眼。 枕月下意识地朝她迎视过去,但是下一刻,李凤宁就转开了目光。 枕月心里一酸,目光黯然了几分下来。 他死赖着她不走了以后,虽然也曾为她带来许多或许有用或许没用的消息,但是李凤宁主动开口要求他做的事,却仅仅只有一回。 保护李贤。 所以枕月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守在李贤身边的。他甚至想好了,万一李贤离战场太近,他就算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牌,也要保护好李贤。 但是无论他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他却显然没有办法代替李贤生病。 连御医都治不好,他能有什么办法。这种解释或许别人能为自己辩解,但枕月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找理由的人。她要求他看顾李贤,其结果是李贤死了。 所以,是他没能做到她要求…… “十四。”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柔滑凉腻的声音。 这声音初入耳的瞬间,他头脑里一片空白,随即身体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阴寒刺骨的冰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猛地灌进来。 他想要逃跑的,但是手和脚都背叛了他的意志,甚至连他的脖子仿佛也变成了石头一样僵硬死木的东西,让他甚至无法抬起头来看。 “没听见我说话么?”那声音依旧轻软得不着力。然后,有两根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下巴上。指尖甚至没有用力,他的脖子就极其自觉地转动后抬起。无论他有多么不情愿,他还是看到了那个人。 燕州太守之女谢云流…… 也是,解百忧之主。 在那张其实没有见过多少回,其实每回都是覆在面具之下的脸庞,却带给了枕月预料不到的巨大恐惧。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但是在那个人把手放在他头上之后,那一点点企图逃跑的念头也渐渐暗淡了下去。 “一阵不见,更漂亮了呢。”那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仿佛鉴赏一件器物似的,对着天光仔细瞧。 凤宁…… 凤宁,救我。 只可惜太过浓重的恐惧不仅令他无法逃跑,甚至就连嗓子都好像消失了一样,除非有谁会读心术,否则谁都不能从他只是微颤的嘴唇里听到任何声音。 “谢大小姐若有事,可以直接对本王说。” 那声音虽然满含着一种简直能叫人心惊肉跳的冷怒,但落到枕月耳里时,却化成了一股简直能抚慰一切的清凉。他只不过略怔愣间,就有人伸手拍开了他下巴上的手,然后把他拉了过去。在他的鼻梁几乎撞上那人的肩骨后,一股熟悉又温暖的气息将他包围了起来。 “不过是与故人叙叙旧罢了,秦王殿下真是心疼人。”适才那仿佛大型蛇类一样的声音,瞬间添上了些许轻微到或许只有他才能分辨出来的…… 兴趣? 仿佛被强烈的飓风压着一样叫他无法回头看那个人,但是李凤宁的气息却把思考的能力带回了给他。 “听说谢大小姐拒绝了令堂大人的举荐,我还以为你无意仕途。”李凤宁的语调瞬间也落回了平常的样子,仿佛就是在闲谈一样,“倒没想到,居然能在四姐姐帐下见到你。” “殿下光降一回,掏摸去谢家不少物件。云流也是迫于无奈才重操家祖旧业,否则一家子拿什么吃喝?”谢云流说,“只是殿下若肯赐还些许,就算叫云流转投到殿下府里,也并无不可。” 枕月忍不住一个寒颤。 她说什么? 叫李凤宁收下整个解百忧? “那些零碎东西叫我当成土仪散得到处都是,如今大概边角料还剩几块。” 就算不用抬头,枕月也能想象到李凤宁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她嘴角虽然会弯着,眼眸却会像冰一样寒冷,那种居高临下仿佛对方怎么都翻腾不出她手掌心的态度,足以叫任何人都心生恼恨。 除了,被她护着的以外。 “那些死物算得了多少?”谢云流却接口得极快,“我说的是殿下怀里这个。” 怀里这个…… 有一瞬间,枕月根本没弄明白谢云流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转过头,用眼角余光偷偷瞟了一眼,骇然发现对方的手指正指着他。 解百忧的主人说,只要李凤宁把枕月给她,她就带着解百忧投到李凤宁门下。 换了任何一个人,大约立时三刻就会把他朝外一推。 但是…… 枕月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李凤宁,却见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挑了下眉,“谢大小姐果然见解新奇,居然把国之蠹虫当宝一样待价而沽?” 国之……蠹虫? 枕月几乎都不敢去看谢云流是什么表情了。 只听一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此便不打扰殿下”之后,那股子压着枕月不敢回头的气息便突然远去。 “她有那么可怕?”李凤宁这才低头看他,她皱着眉,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脸都吓白了。” 当然…… 可怕。 但是,现在他不怕了。 只要有她在。 “我那里还有些事,你是在这里陪我,还是我先送你回营帐休息?” 他又不是她那个体弱多病的夫君,也不是寻常柔软的男子。谢云流是个例外,世上再没有任何其他人都像谢云流那样叫他害怕。既然她都已经走了,他也就没事了。 想是这样想的。 但是,在那双眼角微挑的眼眸注视下,枕月却只是低低地回了句。 “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被…… 炒鱿鱼了。 第253章 营中决大事 “殿下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要拔营的。” “嗯。”李凤宁应了声。 在转身的刹那,她面上的轻松就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这种方法,果然还是不太容易确定。 李凤宁拖着脚步朝自己的营帐走去,沉重慢慢侵染到她的疲倦里。 接到李鲲带着大军返回安阳的消息后,实在放不下心的李凤宁选择快刀斩乱麻,想以出其不意让安郡王自乱阵脚,或许就能看出些端倪来。 可现下看来,人家比她多活的那十几年也不是白过的。 她说送公文人家就收,她说要陪同回京人家也轻易点头。可这大大方方的样子却反而更叫李凤宁不敢放心,虽然她都祭出放下身段亲近兵士这种招数了,却反而叫她更为疑惑。那点子飘荡在心头的顾忌虽然没能找到任何实证,却也死活消弭不了。 所以,她果然还是应该想点别的法子吗…… 李凤宁走到了帐前,抬手挑起门帘,走了进去。 简陋的营帐里放着一张小桌,桌边坐的男人正在写着什么。许是门帘掀动时有夜风吹进来,他抬头见是李凤宁,便自自然然地放下笔,起身先拿包着棉套的铜壶朝盆里倒了点热水,然后搅了手巾递给她。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也所以李凤宁居然也就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还出去么?”然后他语声平稳地,就好像再平常自然不过地问了句。 李凤宁眨了眨眼,然后摇头。 临时的营帐自然要什么没什么,好些东西都堆在床铺上。那人见李凤宁摇头之后,再度极其自然平常地俯身把那些东西先挪到小桌上,整理好了床铺后说:“那你先睡。我把东西收一收,省的明天早上忙乱。”他说完之后先去拿了半弧形的灯挡,将蜡烛的光遮去一半,让床铺所在的营帐那半边都暗了下来。 如此…… 寻常,却也陌生的场景。 李凤宁的眼睛忍不住贴在那人身上,跟着他转来转去。 小时候倒还不觉得,如今长大了,却愈发羡慕起布衣暖菜根香的日子来。尤其是大姐姐驾崩之后,曾经那一点点的建功立业的乐趣也没了,李凤宁越来越觉得整天与人勾心斗角的朝政毫无滋味,实在太多的人看见就叫人讨厌。她才二十岁出头,却已经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孤寂无伴的险峰陡路上,然后眼见着悬崖峭壁,眼见着那个她或许会粉身碎骨的结局离她越来越近。 但是,她没法丢下一切逃跑。 不止是父后和无疾倚赖着她。她一家子的人里,其实哪个离得开名之曰“秦王”的权柄? “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药”,对寻常人来说一辈子能得到一回或许就能越过难关。但是对有宿疾的凤未竟来说,迟上那么一刻三分他或许就没命了。再厚的家底也能被他的病掏空了,这世上唯独只有“权势”才能把他留在人世上。 随儿打小便有善财的名声。在挣钱上头,他的确是有天分的。但成功至此,其中就没有人是看在李凤宁的面子上吗?梓言也是一样。之前的青楼,现在的茶馆,能安泰平顺,从来都是因为李凤宁站在他背后。 就算是枕月。李凤宁能用点银票就封了解百忧主人的口。那个谢云流她到底是害怕李凤宁这个人,还是在顾忌秦王的权柄? 唯独,这个人是不需要的。 李凤宁闭上眼睛,缓缓呼了一口气。 他的路从来都是他自己在走,他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就算李凤宁不是秦王,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只是可惜…… 他不需要她的时候,就会把她扔下,然后远远地跑去天涯海角。 “怎么了?”那人收拾了会东西,回头见她还在原来的位置,便走了过来,“站在这里发呆。”他抬手就摸了摸她的额头。 帐子里烛光昏暗,于是那双鸦青色的眼眸看上去好像变成了纯色的黑曜石,清冷却也平静无比。 李凤宁立刻便想起驲落大汗孛腊死的次日来。明明前夜在她床上哭得泣不成声,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在那一群侍卫“护送”他走的时候,他最后看她一眼的眼神就像是现在这样。 清冷又冷静,仿佛世间事都被他捏在手里,仿佛他能操控一切,所以已经不再需要人类脆弱的感情了一样。 李凤宁不喜欢。 她非常不喜欢这种联想,所以她抬手遮住他的眼睛。 多西珲显然很意外她的举动,因为他比赤月人更长的睫毛在她手心里刷来刷去。好一会,他抓住她的手拉下来,然后以充满疑问的眼神看着她。 李凤宁只是把手放在他心口的位置,五指作爪,做了个仿佛要抠挖什么东西一样的姿势,“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吃掉。” 草原上的风俗都是认为,那些美好的特质都存在于心脏里。所以当猎回猛兽时,驲落的女人会把猛兽的心脏生吃下去,希望获得它们的勇气、力量,或者是智慧。 所以这种在赤月骇人听闻的话,却让多西珲在眨了眨眼之后,对着她嫣然轻笑。接下来他伸手环住她的脖子,一边人却倒退着朝床边而去。李凤宁没有抗拒他的牵引,被他拉到床边,然后又被直接躺到床上的他一道拉了下去,压在他身上。 “拿你四姐没办法了?”多西珲一句话,就戳穿了李凤宁的困境。 营帐里本来似有若无的那一点点轻暖旖旎,也瞬间被这句话扫得干干净净。李凤宁脑袋一沉,直接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凤宁你知道的,”多西珲抚着她的后颈,一下比一下深入她的衣领里去,“安郡王回去之后会干什么。” 说白了,够资格争帝位的其实也就是那么几个人。 论理的确是李安排在第一,可她体弱多病实在是个致命伤。政令这种东西不是发布出去就天下太平了,必得有一段时日来执行和巩固。像李贤那样登位三年便要改朝换代的皇帝,其实还不如换个长寿的庸人来统治天下。 然后李麟、李鹄和李鲲三姐妹都是次一等的。 而李凤宁虽然因为是过继回来的又要矮一层,可她一来顶着个“监国”的名衔,二来凤后肯定帮她,反倒成了如今朝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也所以对李鲲来说,或者说从多西珲来看,李鲲要做的事就很简单了。 把诚郡王掀下去不就好了? 李鹄已经把李凤宁朝死里得罪了,而楚王李麟也不太会拼命护着李鹄,只要李鲲手里捏着点什么证据,用起来不仅可以减少一个竞争者,还能赚个大义灭亲的名声出来。 李凤宁哪里能想不到这些,只是把手硬塞进他的背与床铺之间,却仍旧不肯说话。 “凤宁。”多西珲伸手掰着她的下巴,硬逼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你就……”李凤宁幽幽一叹,“不会害怕吗?”她看着那双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眸子,“伊拉色布杀了孛腊那晚,还有更早的时候,你发现葛鲁米密谋让孛腊断腿的时候?” 多西珲眨了眨眼。“发现葛鲁米偷偷把母汗的药换了的时候,只是觉得很讽刺。”他鸦青色的眼珠一转,嗓音突然就低了那么一两分,流转起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柔软和温暖,“那天晚上我的确害怕,但不知为什么,一直觉得只要到你身边就安全了。” 就像多西珲理解李凤宁一样,李凤宁也理解多西珲。所以她能够辨别他的话是否真心,也所以她微怔了一下。 然后,垂下眼眸。 “等我回安阳。”好半晌,她才低低地回了句。 他笑了一下,然后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如果有一天你在安阳待不下去,不要去你的封地,跟我回草原。” 李凤宁眨了眨眼。 “我会煮酥油茶,”他看着她,“在你回到我们的帐子时,亲手捧到你面前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多西珲第一次来到安阳的时候,她曾经这么对他说过。 在湛蓝到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下,在碧绿到没有尽头的草地上,跑马跑到脱力后,她想要回到帐篷里,然后看见自己最心爱的人捧过一碗酥油茶。 她说的话,原来他一直记得。 多西珲极其难得地露出了点紧张和期待的神情。 于是这一瞬间,突然之间就觉得他曾经的背弃已经不重要了。 “好。” 她对着他笑。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们去草原。” 第254章 回京波澜起 军营里打转了几日,虽然与一群即将宿卫安阳的军官兵士熟稔起来,甚至还收到不少投诚的明示暗示,但李凤宁到底没能探出安郡王的本意来。 因大军在开始宿卫之前,先要到城西大营整肃编排。李凤宁便提早一日与李鲲分道扬镳,先回了安阳。 安阳外城还好,依旧熙熙攘攘。因如今已是暮秋九月末,怕入冬之后道上不太好走赶着到安阳的,如今也差不多到了最后一拨。再加上国丧虽然还没结束,冬至却还是要过的,一应祭礼都要准备,东西两市自然就热闹。 只是李凤宁才走进内城,便觉得有些不对。 内城从来就比外城清净,可也没现在这样连行人都没几个的样子。李凤宁骑在马上,目光扫过街边行人都是一副行色匆匆,仿佛不欲在外头多待的样子。她侧了脸,与跟她双马并骑的多西珲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一行人先是朝着□□而去,待能看见大门口那个敕造□□几个大字的时候,李凤宁一拉缰绳,叫马停了下来,“我要去趟尚书都省。” 多西珲自然知道李凤宁既然拿着尚书都省的文书出京,回来必得去衙门一趟交差。所以他听到马蹄踏步声,也只是很平常转眸过去道:“我先回去了。” 谁想他才走出没几步,却见王府的边门猛地被人打开,然后萧令仪从里头跑出来。她先是四下搜寻,随即目光定在李凤宁身上,顿时眼睛一亮,“谨安!”语声未落,她便大步朝李凤宁这里跑过来,甚至一把拉住了她坐骑的辔头,作势朝王府大门那里拉,“你终于回来了!” 她离京十日而已,萧令仪与她关系再好也不至于欣喜若狂到替她做起马妇来了。 李凤宁眉头一皱,到底顺着萧令仪的意思先回了府。直奔书房之后,却见屋子里居然已经有好几个人等着了。 一个范聿临窗而立,半侧的背影十分隽秀出尘。她只别开口,柳牍山人的名号报出来就没人不信的。 殷六十分自在地拿了李凤宁的茶具在用。她听见开门声响,眼睛朝她这里一瞟,扭头朝另一个人嘿然笑道:“老时,你心心念念的正主终于回来了。” 被殷六称为“老时”的却是个尚不满而立的青年。她显然是要比另两个人拘谨很多,面上也有掩不住的愁绪,一见李凤宁便站起来行礼,“谨安。”她因还在家“闭门思过”,所以不像另两个人那样,穿的不是官袍。 这几个人能聚到一处,显见也不是什么小事了。李凤宁也没打算故作轻松,因此声音发沉,“发生什么事了?” 李凤宁这话一出,屋子反而轻松了一瞬。 她正莫名间,就听殷六一副了然中带了点得意的口吻,“我就说不是凤宁做的吧?” 时显立时松了口气,好像放下心似的,只是转瞬又紧张起来,“就算不是谨安的意思,可眼下这局面……” 她说着,仿佛寻求支持似的朝四下里看。殷六是一脸不以为意,而范聿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待她最后把视线投向李凤宁时,见她眉头挑着才反应过来。时显歉然一笑,道:“谨安离京之后,诚郡王被人告了贪墨,说她沾手御赐的物件中饱私囊。” 这事…… 算很严重么? 李凤宁疑惑不解地看向殷六。 殷六冷笑一声,“你那个好妹妹,这回闹腾得厉害了。” 李凤宁结结实实的一愣,随后在萧令仪“就是李鸾仪”的提醒下,才反应过来殷六说的“妹妹”是指哪个。诚郡王已经够闹腾了,现下再加上个李鸾仪,只见李凤宁当场就黑了脸。 “鸾仪又做了什么?”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充满着一种无奈。她略一顿,想到一个可能,不由讶然道:“难道,是她……” 李鸾仪前有引狼入室,后又毁她父君唯一的遗物,这辈子想要叫李凤宁心无芥蒂只怕是难了。只是李端既然把李鸾仪带回宁城,隔远了之后再时日一长,怨愤到底也淡了下去,所以李凤宁如今想起她,只剩下一股无力感。 “没想到她能有这份本事吧?”殷六冷笑,“连我听到的时候都觉得不信呢。” “但是从情理上来推敲,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吧?”萧令仪在一旁插话,“是有人把金马鞍的碎片拿去卖,偏巧被她撞见然后认出来,不是挺正常……” 金马鞍。 李凤宁眨眨眼。 这倒是个全安阳都知道的物件。 因为驲落年年来朝,赤月必然要赏赐东西下去,其中的黄金便会特意铸成马鞍的形状赏下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说的是马具是驲落的象征。 其实却是因为不想叫驲落使臣拿着赏钱私底下去买些赤月不愿给的东西,譬如盐,譬如铁。金锭子少几个根本没人看得出来,但熔铸成一大块死沉死沉的金马鞍,首先少一个就很扎眼,其次就算砸碎了也多少能看得出原来的样子。再严令各地金店银铺,一概不许买卖金马鞍,大抵上就能解决问题了。 李鸾仪去金铺不奇怪。但是偷摸了御赐的物件拿出去卖,又不是什么光天化日谁都敢做的事,能正好叫去金铺的李鸾仪看见? 只是要说其中有些什么猫腻,人家便一口咬死了的确是碰巧看见,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的事。 李鸾仪这头倒也罢了。管她是一时良心发现也好,还是诚郡王不知怎的得罪了她也罢,总之她拿这事说话,李鹄起码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是逃不了的。 但是…… 堂堂鸿胪寺卿,也不能亲自盯着底下人把东西一件件装箱不是? 就算坐实了她一个失察的罪名又能如何?了不起罚个一年半载的俸就完了。她们姐妹几个,有谁靠着俸禄吃饭的?不过是个面子上不好看罢了。 但是如今这个时候…… 李凤宁隐隐地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只怕这事还没完。 她正思量间,就听有人在外头通传:“主人,巡城兵马司严指挥求见。” 李凤宁应一声后,素来总是一副心宽体胖模样的严胖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踏进屋来。她似乎是为屋里如此人数众多而一惊,在看到李凤宁注视着她的目光时陡然收回注意力,“殿下,听刑部的人说,透卖金马鞍的贼子那里,起出铸兵器的陶范来了!” 李凤宁眼睛一眯。 一旁萧令仪失声惊喝,“你说什么?” 第255章 大理寺寻盟 如果说宗正寺卿李正芳的生活是水深火热,那大理寺少卿韩谦就是直接被人架到了火上。 差不多已经要烤糊了。 韩家的确是书本网,可与安阳著姓比起来还差着那么一二分,否则当年她舅父也不会嫁给昭容所出的和郡王。虽然后来她舅母一飞冲天了,可她舅父却又早早过世。韩家不敢消耗死人留给皇帝的那点美好回忆,只能夹起尾巴来好好做官。 她好歹熬到了表妹李贤登基成帝。 李贤自加冠起就封了太女,行为处事上就更像个皇帝。她着眼处在大局上,自然就不会特意看顾自家亲戚。可皇帝的外家到底不同,就在韩谦刚刚感叹做事终于不用束手缚脚的时候,在她偷偷乐了才两年多的时候,她的表妹驾崩了。 这一道晴天霹雳,几乎把年近五十的韩谦给劈懵了。 接下来能怎么样呢? 李贤在的时候韩家都不敢怎么出格了。李贤一去,韩氏就更没法如何了。如今又在争帝位的时候,韩家端坐着不对还能叫旁人忌讳几分,一旦上窜下跳,指不定就招了未来皇帝的眼,成了下一个萧家。 就在韩谦三令五申家里几个小的不许闹事的时候,第二道晴天霹雳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劈了下来。 先有魏王府李鸾仪发现有人偷卖御赐金马鞍碎片,后有刑部在贼窝里起出兵器陶范。 本该赏了给驲落的东西变成碎片出现在安阳,就叫人不由去想当时装进箱子里还把地面压出深痕的到底是什么。现下都搜出陶范来了,可不是连想都不用想了? 赤月律法不许随便卖开刃的家伙。打铁铺子里铜箍铁壶随便卖,但是像铁钎子那种能扎死人的玩意,卖一根出去都要记录在案,按时呈报给县衙。 寻常人私自打把菜刀出来都是抓进去吃牢饭的结果。若是造出来的兵器是送给驲落,那便是再明白不过的通敌叛国。 这事,能是个小毛贼办得下来的? 照常理看,要么是谁真的干了这该抄家灭门的事,要么就是有人存心陷害。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韩谦倒是愿意相信是后一种可能。但无论到底如何,里头牵扯实在太大。有李贤在,她还能有骨气地来一句“秉公办理”而已,现下这一潭子水浑得看不清底,偏生局势又到了整个朝堂几千双眼睛都盯着她的时候。 坐在大理寺衙门自己房间里的韩谦,瞪着书案上那摊开的卷宗,脸都木了。 “大人,秦王殿下来了。”两声轻叩之后,有老吏引着一个穿着黑袍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韩谦愣了会,才想到要起身相迎,只是当她抬眼看见对方也是一脸肃然后,不由苦笑道:“凤宁想是也听说了。” “敬德打算如何?” 表字敬德的韩谦闻言却是微怔,然后又朝李凤宁那里看了眼。 她如今将要五十,又因与李贤亲近所以也好算是看着李凤宁长大,虽然之前秉着李贤的意思把李凤宁拉到审案公堂上当压阵的黑脸来用,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把她当孩子来看的。 只是如今这一看去,只觉得坐在她对面的人年轻倒是年轻,那双眸子却异常沉稳,但凡不笑的时候,那气势竟叫人联想起饮过人血的长剑般冰冷锋锐,仿佛说错一句话,那把长剑就会划过来切断她的脖子一样。 她现在算是知道一点,为什么李凤宁在的时候审案特别顺利了。 “现在还能如何?进不得,退不得的。”韩谦说,“倒是凤宁此来,有以教我?”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 李凤宁还真不愧是李贤教出来的孩子,长眼睛的都知道她对自己人好。眼下她既然身为秦王,能做的比白身时也不知道要多出多少。她若觉得韩家同她也是“自己人”,关键时候拉一把,至少韩家上下十几条命是安全无虞的了。 “我也不跟你说那些有的没的。”李凤宁微一抿唇后道,“您还记得母皇孝期时,诚郡王府打死了一个怀孕的小侍吗?” 这一段公案,是个安阳人都知道。韩谦也知李凤宁不会无的放矢,便继续问道:“那个小侍,与如今这个案子有关?” 李凤宁冷笑一声,“大理寺牢里那个,正是那小侍的生母。” 在大理寺审过案子的卷宗多到能砸死人的韩谦,哪里能听不明白李凤宁的言下之意。她顿时怫然大怒,“竟有如此阴狠的小人!” 即便不用律法那些文绉绉的词来解释,其实大白话就够明白了。所谓卖身为奴,既然都用个“卖”字了,被买来卖去的那个当然也就跟器物没什么两样。至于这奴仆买回去是干活还是暖床,当然也全凭主人家的心意,完全不用问过奴仆。就跟人家买匹布回去一样,难道还得先问过这块布,是乐意做床帐还是乐意做衣服才下剪子裁开么? 不过,杀人依旧是不对的。 可既然都成了人家所有的一个“物件”,律法也不会要求人家填命,最多也就是罚钱了事。换到诚郡王府那样的人家,百八十两银子最多能伤点面子而已。那小侍的生母,想也明白凭她也没法叫李鹄伤筋动骨,于是便想出了这种招数。 凭她再富贵到天边去,也不能在通敌叛国的罪名下不伤分毫。 “谋逆这种事哪回能轻易揭过去?又碰上眼下这种要命的时候,一个牵扯不尽,不知道多少条人命要白白填进去!”韩谦“嘭”一下重重拍了书案,“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她先头还来寻过我,道是知道秘密账本的下落。”李凤宁说,“许是因我一直拖着没应她,才会铤而走险。” 韩谦也是老于官场的人,怒不可遏也只那一下子,此时听李凤宁说“先头寻过”,顿时就冷静下来。她仔细一看李凤宁的表情,见她眼眸竟然一丝晃动也没,再品着那“拖着”两字的含义,不由心里一颤,“凤宁,你是想……” 李凤宁却慢慢弯起唇角,对着她露出一个叫人心凉的微笑,“她敢觊觎大姐姐的皇位,我就捋了她鸿胪寺卿的官职。” 韩谦一窒。 她本想干笑一声打个哈哈过去,可李凤宁那表情实在太认真,以至于她都不敢说什么“凤宁说笑了”。而当最初的沉重和窒息感过去之后,所泛起的却是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大约所有素知李凤宁秉性的人,都会跟她感觉相同的。 李鹄闹腾了那么久,李凤宁居然也沉寂了那么久毫无反应,只叫每个人心里都绷紧了一根弦。如今图穷匕见,反倒叫人没了猜度的不安。 韩谦看着李凤宁,然后发现对方那双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她在等她的反应。 李凤宁敢这么对她说,就必然有她说出去也不怕的后手。而如果她没看走眼的话,至少这位年轻的秦王还不至于为了她的拒绝而动怒,乃至于对她或者韩家做些什么。 “殿下心中属意的是哪一位?”沉默了半晌之后,韩谦不由问道,“无疾?”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法称呼她作“凤宁”了。 “无疾若不做皇帝,只怕是连活路都没有了。”李凤宁眉头微皱,声音十分沉郁,“然后,宫里就只剩下姐夫一个人。” 韩谦默然了好一会,才叫那无形的沉重感消退了一点,她缓缓开口,“殿下……想怎么做?” “李鹄虽还不至于卖国,但中饱私囊是真的。”李凤宁道,“陶范我会想办法解决,那本记着她贪墨了多少东西的秘密账册也会用个妥当法子送到你手上。接下来,只要请韩少卿秉公审理即可。” 只要秉公审理…… 即可。 如今这话,怎么听怎么一股叫人无奈的感觉。 罢了。 韩家真想置身事外只怕也难,有得被人拖下去,还不如现在“秉公”一回。 好歹,也能算是为了宫里那两个孤儿寡夫。 “谦……”韩谦声音略沉,垂了眼眸,“静候殿下佳音。” 而这位甚至还没有满二十一岁的年轻秦王虽然听到韩谦变相的应承,却显然也没有多少喜形于色的打算。她只是郑重地抬手,然后一揖,“凤宁拜谢。”随后,在韩谦微愕之后的叹息声中,大步离开了她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刷了一遍,发现我家凤宁到现在居然21周岁还没满。 第256章 郡王府中事 “砰——” “哐!” 书房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砸东西的大响。卢氏看着立在书房前一个个缩头缩脑,恨不得整个人都能原地消失的小厮和丫头,只是好整以暇地弹了弹他修剪到半分瑕疵也挑不出的指甲,继续面无表情地等着。 “嘭——”突然一声更大的闷响传来,好像什么极重的物什倒地一样,终于引得卢氏眉头微蹙了下。他回头一瞟,跟在他后边一直十分恭谨的小厮便低应了声“是”,三步两步跑去大力拍门,“乓”“乓”“乓”三下重的之后,扬声道:“殿下,君上来了。” 屋子里的声响陡然一停,好一会之后那门才从里头打开一道不宽的缝,露出李鹄的身影来。她发髻略微有点歪斜,面色还带着点阴沉却死命要朝“云淡风轻”那里装,以至于那笑容看着十分扭曲。 侍立在门口的小厮因离得近,下意识便要把推开些,无意间看见李鹄的表情,竟被吓得浑身一抖。他那一抖哪里瞒得过李鹄的眼睛,顿时面上更加难看起来,一把推开他。小厮一个踉跄直接“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殿,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 不过是替她开个门罢了,居然就能用上这种词。 卢氏在心里暗嗤一声。 真不愧是“天家贵胄”。 只是他心里不屑归不屑,面上却不会露出来。他不用朝李鹄看就知道她现在肯定脸色铁青,于是赶在李鹄开口前道:“主子还没说话就先号丧,这规矩是谁教的?还不快点给我带下去。” 一旁立时有人应声出来,拖着那小厮走了。 卢氏朝前迈了步,才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们几个守在外头。”然后他才走到了门槛前。 李鹄听他这么说才面色稍霁,松了一边手,把卢氏放进了书房。 书房里果然狼藉一片。不止那些瓷瓶玉器全部都成了地上混在一起的碎片,就连那只贴墙的百宝架也躺到了地上。 卢氏忍不住就冷笑一声。 这个李鹄其实十分暴躁易怒,却偏偏要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淡然疏朗的样子,还生怕别人戳穿她。于是这种一遇到不顺心的事,便关起门来砸书房的习惯,他自嫁进诚郡王府以来就没少见过。 不过,气成这样倒还是头一回。 “殿下这又是怎么了?”卢氏虽然对发生了什么事情清清楚楚,可却还是要装作一副十分不解的模样。 原因无它,不过是这位觉得男人就该贞静柔顺,理内不管外。郡王府花园里有几只蚂蚁他都应该知道,但是外头就算天塌了也与他没关系。 “没事。”李鹄果然什么都没说,只用她最柔和的语调,“心情有点不好而已。” 心情有点不好……“而已”? 卢氏几乎忍不住要撇嘴角了。 前阵子魏王府李鸾仪到处撒状纸,说是发现赏给驲落的金马鞍被人砸碎了偷偷卖。就算个傻子也知道,寻常赃物不要说刑部了,就算只传个话给巡城兵马司也尽够了。李鸾仪摆明了就是怕这件事被压下来,存了心要闹大。 当时李鹄就在家里发作过一回了,却显然没当回事。照她的想法来看,她诚郡王压在鸿胪寺那里,谁敢把脏水朝她头上泼? 谁想到了后来,不给她面子的人居然不止一个。 刑部起出制兵器的陶范时,李鹄还当笑话看。再追查下去,居然翻出一本秘密账本来。哪年哪月哪日,从“某府”那里收到几件物什,作价几何,找匠人改样子花了多少,后又卖了给谁,一笔一笔都列得十分清楚明白。然后大理寺按图索骥,寻到几个还在安阳的买家,一样一样地把账本上的东西对上了号。等到那几个改制的匠人也拘进大牢里之后,大理寺一纸公文送到诚郡王府,请她去“解释”。 卢氏听人背完这公文上的词句后,再到书房时,看见的就是这一片狼藉了。 “母亲给我送信过来,说是请殿下最近谨言慎行。”卢氏说,“如今正是羲农的要紧时候,殿下若是不顺,只怕羲农那里也要功亏一篑。” 李鹄听他说起外头的事,下意识地就露出一副不喜的样子来。只是卢氏到底与她多年妇夫,好歹还是听完了他说的话。及至听他提起次女,她顿时就忍不住,恨恨道:“谁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不就是为了搅黄羲农过继的事!” “那,殿下知不知道,背后是谁在搞这些事?”卢氏眼眸一转,脸上虽然努力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眼神里到底露出几分试探来。 “还能有谁。”李鹄十分不以为意地顺口就说了,“除了老二,谁还能做出这种事?还朝赃物里加陶范,亏老二堂堂楚王,竟然做得出这种栽赃的烂事。” 楚王? 卢氏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照他的想法来看,满安阳姓李的那几个人里,大约也只有楚王才没搅和进这件事里头。可偏偏眼前这个人,却是一叶障目,连谁在下手对付她都不知道。 这样的人…… 居然是他的妻主。 “那鸾仪呢?”卢氏问,“这丫头怎么会突然嚷嚷起来?” “谁知道她发什么疯。”李鹄的语气里满是轻忽蔑视,“通房小厮肚里爬出来的,能指望她有多少好品性?当初不是还嫉恨凤宁暗地里陷害,这回许就是看羲农要平步青云,才起的龌龊心思。”她眉头微皱,语声突然轻了几分,“这丫头,留着总是个祸害……” 卢氏眨了下眼,像是刚认识李鹄那样看着她。 事情的起因,还是在她身上。 满朝上下都知李鹄想要把嫡次女过继到先帝李贤膝下,似是有人问起“小殿下该如何自处”时,李鹄顺口便说了“过继给魏王就好了”。 卢氏当时听说便大皱其眉,觉得肯定要节外生枝,果不其然几天后就听到李鸾仪到处撒状纸的事。 这李鸾仪有没有想着继承魏王的爵位可以再说,这毕竟事关国法,不是她对着亲娘哭求一通就能求来的。可眼下魏王既然没有其他女儿,府里的私产摆明了就只能给李鸾仪一个人用。照着朝廷一向宽待皇亲的先例,就算李鸾仪不能承袭爵位,叫她在魏王府里一直住到老死却是可以的。所以除了官位没法保障,她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但若是把李安过继到魏王府呢? 过继之后是比照嫡女的,不止爵位,包括宅邸、封地、田产,甚至佣仆,所有的一切都要归李安所有。通房小厮出的庶女要分家产? 那真是跟上街看见乞丐没两样,随便打发点已经算是心善了,一分银子不给直接踹出门也是理所应当。 要是李鸾仪不恨,也不想着破坏李羲农过继入宫的事,那才叫咄咄怪事。但是这个打小被宠大的诚郡王,显然根本无法体会这种“庶女的心态”。 卢氏面色古怪地看着李鹄。 李昱疼女儿是真,可其他几个也没见像她这么…… “纯真”啊? “大理寺那边……”卢氏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让自己又能像平常那样说话,“请母亲陪殿下一道去?” 李鹄一怔,随即露出喜色,她拉住卢氏的手道:“还是夫君你思虑周到。” 李鹄好多年不进卢氏的屋子,这回突然拉住他的手,居然把卢氏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卢氏强笑道:“那我回去一趟,跟母亲说说这事。”然后不着痕迹地抽了手出来。 李鹄没有发现卢氏的异常,自然答应了。 卢氏推说时间不早,匆匆离开了李鹄的书房。临出门时,他回头一看,却见李鹄立在一堆狼藉之中,表情居然像是已经万事底定般表情轻松。 他眉头微蹙,最终还是转成一抹冷笑。 他带着守候在门外的小厮,一边朝回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安郡王君前阵子送来那几匣子人参都还在?” 身后小厮应道:“照您的吩咐,都封着没动呢。” “也不知道阿芮有没有给秦王那里送。” 小厮说:“听说秦王君喜欢菊花。不如再拿几盆菊花,一套家里新印的书,一起送过去也好看些?” “送东西哪有送三样的?”卢氏浅浅一笑,“把殿下这些年砸烂的东西,还有府里那些大的进项也都理成一册,凑齐成四样再送过去吧。” “是。” 第257章 秦王生辰夜 大朝从来就是做个样子,不说百八十号人聚在一起人多嘴杂,便是想要说一句话能叫所有人都听清楚也是件难事。只是过去因有小朝会,诸般事宜只管听着皇帝点名叫进就好。如今秦王虽担着个监国的名头,却不肯在这个上头做出头椽子,很多事情便都要拿到大朝上来说。 如此耗费时光,对一干老臣来说自然都是不乐意的。可品级略低了那么一点两点的官员却反而兴高采烈起来。 过去只能听人转述再转述,如今却可在朝上亲耳听到已是一喜。官略大些的,譬如少卿侍郎甚至可以插上几句话赖表达自己的意见。而最让人高兴的,莫过于秦王殿下把小殿下带在身边旁听朝议。李家有希望做皇帝的,无非就那几个。如今若好好表现了,将来的飞黄腾达岂非指日可待? 如此一来,倒把大朝日变成最辛苦的一天。而九月十一既然是向例的大朝日,李凤宁再怎么紧赶漫赶,踏进自家府门的时候也已经过了戌正。 不要说晚饭了,差不多都该是安寝的时候了。 “主人,君上请您过去。”自凤未竟成了秦王正君之后,原先凤后送来的宫侍碧叶就到了他身边听用。 “这个时辰了,他还没休息?”李凤宁朝廊下更香那里看了眼,眉头不由轻轻一皱。 “今天这个日子,怎么的也得等您回来的。”碧叶却抿着唇朝她笑道,“您快些去吧,君上从午后一直等到现在,刚刚还叫人过来问呢。” 李凤宁只听到“等到现在”这句,哪里还想得起旁的事,忙不迭地回身出了书房的门,一路穿庭过院朝后头正房而去。不一时,果然瞧见凤未竟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她进屋一看,却见凤未竟果然未曾就寝,正歪在榻上拿着本书在看。许是他一直抬头朝外张望的关系,李凤宁踏进去的时候,正巧与他四目相对。 “谨安,你回来了。”他见了她,立时便放下手里的书,朝她迎了过来。 凤未竟其实是一个长得相当不错的男人。 只可惜他自幼宿疾缠身,初见时又在那样热烈鲜艳的地方,倒把他的苍白颓败衬托到了十二分。自他二月嫁过来之后,李凤宁死命地砸银子上去,养了半年的功夫总算是把他的气色养回来一点了。再加上他比常人畏寒,暮秋时节便能穿起夹棉的衣衫,一眼过去仿佛也没有瘦得那么触目惊心了。 现下朝她走过来的这个男人,一身水色的细棉衣衫,只头发上簪着一根竹报平安的青玉簪子,面上又脂粉未施。若要论起打扮,只怕府里随便一个小厮拉出来都比他看着富贵些。只是那双清澈到仿佛能扫去世间所有尘埃的眼睛实在独一无二,眼波流转间便替他添上一股旁人再也模仿不了的清新和温暖。 所以说…… 能娶回来真是太好了。 之前那一丁点关于他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恼意不知怎么就烟消云散,李凤宁一把搂住他的腰,然后将脸埋进他的肩上,深深吸了口气,“清容,我好想你。” “干什么……”显然没想到李凤宁居然会当着一屋子小厮的面直接搂他的凤未竟先是一僵,才嗔了半句一时间又好笑起来,“难道是我记岔了,殿下今早上不是从我这里出的门?” “就算是从你这里出的门,就不许我想你了?”既然对着自己夫君,自然就没有太正经的必要,于是李凤宁这话说得十分顺口。 只是凤未竟面上飞起一抹淡粉色。他像是要朝四下里看的,却到底忍住了,只是抬眼却是极不客气地瞪了李凤宁一眼,“有事跟你说。” “谨遵君上吩咐。”李凤宁立时便放了手,做出一副恭谨模样,倒引得屋里几个小厮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凤未竟面上愈红,只是到底不敢再说些什么,怕又招出李凤宁些什么话来,只得拉她到榻边坐下,顺手把自己刚才看的书册塞到她手里。 李凤宁先是没闹明白他叫她看书做什么,待翻过一页之后,面色也渐渐不对起来。 册子从头到尾墨迹如一,该是重新誊抄过的。里头每一页的开头都记着一个日期和一个店名,底下一长串的器物名称,最后写了个或几千或几百的总数。 乍一看,像是从哪户富贵人家账本里抄出来的。可仔细一看却能发现其中的说道。 即便有一条“民人不帛,非婚不饰金玉”的规矩,满安阳够格用玉带钩的还是多得数不过来,不过喜欢把虎睛石特意仿成木头的却是少之又少。 还有那种大件的瓷器,譬如用来放挂轴的大瓷瓶,譬如想在窗台上养盆碗莲用的大海碗,谁家里都是有个几件便罢,不会经常买。可这本册子里,老是隔个几年就要重买一批,还得是一样的花式尺寸。如果不是这户人家热爱到处买宅子,还偏好把每间宅子都装成一模一样的,那就只能朝瓷器经常碎那里想了。 “哪来的?”李凤宁朝凤未竟看去。 凤未竟玲珑心肝,看本游记都能推算出千里之外的地方易沉船了,这本古怪册子里的玄机哪有参不透的。他看了李凤宁一眼,只道:“诚郡王君说是得了些人参,搭了几盆菊花和一套新书送过来。我瞧东西只有三样就觉得奇怪,在那套新书里翻出来的。” “三姐夫还真是……”李凤宁一皱眉,盯着这册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虽然在自己屋里,凤未竟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给咱们下的套子?” “三姐夫……”李凤宁想来想去,却只好苦笑了下,“过去来往得不多,还真不知道。” 凤未竟仔细想了想,“几位王君里头,只有他对无疾一直都很冷淡。” 这个李凤宁却真不知道了,朝凤未竟看了眼。 凤未竟像是怕她误会似的,“不是说他对无疾怎么不好。平常单看着也不觉得什么,但要是拿他对凤后,对楚王君他们的态度一比,就能看出不同来了。” “是吗。”李凤宁眼眸一转,“不过打小开始,他对我和对鸾仪也是不一样的。” 卢氏在家是嫡子,出嫁了又是正君,不待见庶女很寻常。但是连亲戚家的庶女也能分出个亲疏远近来,倒真有点目下无尘的意思了。李凤宁待人不怎么看出身,因此卢氏不喜李鸾仪她不觉得有什么,一听到他嫌弃李安便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 只是换过来想,这般心气高的人也不太像是会喜欢挖坑给人跳的吧? 至少,他堂堂正正用自己的名义把这本册子送过来了。 “我先拿出去叫人查一查。”李凤宁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接受下来,“横竖就算是真的,也没个直接拿出去用的道理,总要遮掩一番。” “好。”凤未竟郑重点头,“那回礼,我送点什么好?” “眼见要入冬了,做几件大氅送过去好了。”李凤宁眼波一转,“诚郡王那件用厚一点的皮,其他的就照安阳的天气来。” 凤未竟微微瞠目,随即了然。他眉头微蹙,看着李凤宁的目光就透出几分忧虑来。 “我要是哪天在安阳待不下去了,肯定带着你一起逃跑。”李凤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他说。 谁想凤未竟却十分认真,居然侧了肩膀,将身体正对着她,“这可是你说的。” 李凤宁微微愕然之后,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嗯,我说的。” 凤未竟那双眼睛在她脸上左瞧右瞧,仿佛终于信了似的,才慢吞吞地退回原位去。 一旁的小厮端溪见两人像是说完话了,便过来问道:“主人与君上接下来就安置了?君上预备的饭食还用么?” 凤未竟预备的饭食? 李凤宁不由得朝凤未竟看了眼,却见她夫君正好垂下眼去,表情有些不自在。 小时候是要入宫,如今大了又要忙朝务,总之李凤宁正正经经回自家吃晚饭却实在是说不准的事。以前她不许范随等她,现下自也不舍得凤未竟白白饿坏了自己。所以若她真晚了,凤未竟也只会坐在一边陪她,却是不会动筷的。 平常只是问一声她饿不饿而已,现下眼巴巴地提起这个“饭食”…… 李凤宁心里一动,起身就朝隔壁厢房走去。 一碗…… 烩面?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乳白色的汤汁上有葵菜、羊肉,还有一大勺豆干酱。或许是因为放得太久的缘故,宽面条有点发涨,葵菜也蔫蔫的。 “都是君上亲手做的呢。”跟过来的端溪说。 他…… 亲手做的? 李凤宁有点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的夫君。 “今天……不是九月十一么?”在李凤宁的注视下,凤未竟的眼神竟有点飘忽起来,怎么都不敢对上她。素常就清淡柔和的声音里,突然就多了点柔软温甜的东西。 九月…… 十一? 李凤宁突然想起来。 啊,对了。 今天是她的生辰。 在她刚记事的时候,她住在宫里。当时还是太女正君的连氏怀里虽抱的是李凤宁,庆的却是他女儿的生日,自然就不会在九月十一这一天。等大些回到魏王府,既没有魏王,也没有魏王君的王府自然也不会有人替她庆生。宫里的赏赐和殷家的贺礼倒是年年不缺,只是若说到“庆祝”,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直到今天。 李凤宁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碗,拿起筷子。 其实,面揉得不够筋道。其实,汤汁淡了些。其实,酱做得甜了点。 但是李凤宁却觉得很好吃。 “谨安,你很饿吗?”显然是李凤宁的吃相叫凤未竟误会了,“这面凉了别再吃了,我去叫厨房再给你做些东西。” “不用。”李凤宁一把抓住凤未竟的手,不用太大的力气,只一拉就把那个身形单薄的人拉到身边。 她放下筷子,双手环抱住他的腰,然后把脸埋进他的胸腹之间。 好温暖。 都温暖到她鼻子发酸了。 “谨安?”凤未竟轻轻地把手环住她的脖子,拍了拍她的背。 “把你娶回来真好。”李凤宁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笑。 “诶……”凤未竟眨了眨眼,表情突然有点不自在。只是他瞟一眼已经半空了的碗,到底是高兴的。 “明年的今天我早点回家,你再做给我吃。”李凤宁说,“要一样的。” 凤未竟俯视着她,不由自主也跟着弯起唇角。 “好。” 第258章 车中慰枕月 虽然李凤宁没有刻意隐藏自己,至少诚郡王君都已经看出来了。可她的“三姐姐”似乎打算将小看她贯彻到底,成日间在朝政上逮住楚王不放,到处找茬。 赤月如今在西边与驲落且战且停,一副两边都不怎么想继续的样子。既然都打起来了,驲落也就变成了兵部的事,鸿胪寺是说不上话了。于是掌“晋见之仪”的鸿胪寺卿想要给刑部尚书难看,最多也就能揪着上朝仪程说事。 俗话说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不要说整整比李鹄大了六岁的李麟从来就不是个泥人的性子。“管不法事”的刑部真要动起手来,查出来的事可不是斥责几句,“勒令回家重整衣冠”就能算完的。 这时候便显出外家的重要来。 诚郡王父家不显,夫家却是掌着礼部的卢氏。而楚王的外援却弱了不止一些。楚王之父乃舒州太守之子,可惜楚王几个姑母都只平平,如今都在舒州上不上下不下地过着日子。而夫君又出于太仆寺卿徐家,在朝政上大多插不上话。如此这般两家也算势均力敌,再加上乘机攀附和浑水摸鱼的,一时间简直闹得鸡犬不宁。 不过,对李凤宁来说也不能算是坏事。 至少…… 她能腾出手来,把她真正想做的事理一理。 这日李凤宁去了趟连府,才与连翰商定好放在李安身边的人选后,她见时间不早不晚的,便想再去趟时家。一来是要与时蕴把这件事落实了,二来,时显被扒了官袍的事,她作为“时显亲弟的干姐”,总不能用人的时候才想起她们来,所以怎么的也得上门解释和宽慰一番。 连府在内城西北角,时家却在内城南边,中间要绕开整个皇宫,还得避让那些回家官员的马车。因知道这中间所费的时间实在短不了,李凤宁索性倚进软垫里假寐一会。 思绪,不由自主地就转到那天与安郡王的对话上。 功高盖主,真不是个好听的词。但是若有朝一日,李安登基做了皇帝。大概留给她的路,就只剩下离开安阳这一条了。 李凤宁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地呼出来。 这是一个“忠臣”该为皇帝,一个“姨母”该为“甥女”做到的事。 但问题却在…… 她会舍得吗? 不像无疾自小生活在宫中,出宫门的次数两个巴掌尽够数了,李凤宁才是真正在安阳长大的那个人。 她与殷六满大街地到处乱跑,十几年间几乎吃遍东西两市所有出名的摊档食肆。她在东宫里玩耍,她在殷府中嬉戏,甚至是曾经像监牢一样让她窒息的魏王府东苑,在她离开安阳的时候都会一并失去。 她能带走凤未竟、随儿,还有梓言,但是她能带走凤后和殷六么?她苦心经营的关系,她一点一滴自己挣回来的人脉也全都在安阳。这其中或许萧令仪能被她哄着带走,但是其他那些人呢? 但若是不走…… 马车又一次停下来,然后又一次起步。隔着车厢壁,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仿佛被隔远了一层,朦朦胧胧地听不真切。 然后,空气中就多了一种存在感。 “这几天去哪里了?”李凤宁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她身边多了个人。 但是那个人却没说话。 过了一会之后却听到衣料摩擦的悉索声,那个人从车门那头挪到了她身边。声音近在耳边,但是却没有碰到她一丁点的地方。 李凤宁睁开眼。 果然是那张漂亮到不似真人的脸,只是这回却多了点往常没见过的表情。 李凤宁见过他恐惧,见过他不解,见过他草菅人命却还是一脸平静,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惶惑不安和…… 愧疚的样子。 “你离开安阳的时候,李羲农去见过梓言。”明明与随儿同岁,却看上去比他更纤细瘦弱一点的人说,“她离开茶铺的时候失魂落魄,当天晚上,诚郡王君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李凤宁自然是信他的,闻言便道:“看来昨儿从诚郡王君那里得来的册子,还得把功劳记在梓言那里了。”李凤宁一顿,摇头失笑,“没想到他在外头反而更精神。这么看起来,当初没硬把他拉回来倒是对了。” 李凤宁只是随口一叹,谁想那与他说话的人却身体一颤。 “解,解百忧对你有用。”清瘦的少年声音越发轻细起来,“就算你不喜欢杀人,那里……”他咬了下嘴唇,“打听消息,都有比我更好的人。”他垂下眼,“我只是十四,排在我前面的那些……” “你不是我的枕月吗?”李凤宁本想听他说完的,可到底是看不下去了,“什么时候变成十四了?” 枕月一怔,抬头看她。 李凤宁摸了摸他的手,不止是冰冷一片,掌心湿腻腻的都是冷汗。 都已经怕成这样了,还在努力劝她接收解百忧。 一时间李凤宁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叹好。 “枕月,暗杀从来都只会制造恐怖。”李凤宁刻意柔缓了声音,“人一旦被逼到生死边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就很难预测。”她将枕月的双手握住,“而且将生杀大权放在一个人手里也很危险,谁知道她杀的是不是好人?世上很多事能补救,人要是死了却是不可能复生的。” 李凤宁也不是故意要说这些大道理,只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让他平静下来而已。 但是她的话,显然在另一种意义上令枕月不安起来。他眸光一阵晃动,表情明显忧惧起来,“凤宁,你……不想要我了?” “我向清容求亲的时候,跟他说过有三个人我不会放手。”李凤宁一挑眉,“当时我可没把多西珲朝里头算。” 枕月眨了眨眼,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我不是因为你会能做到的事,才把你留在身边。”李凤宁说,“但是在大姐姐出征的时候,我仍然忍不住要求你去保护她。”她看着枕月,“解百忧实在是太过方便好用,所以我才更不能容忍解百忧到我身边。” 就跟五石散一样,既然明知道如果一旦沾上就会戒不掉,所以李凤宁的选择就是绝对不要碰。 “而且谢云流她一边想要投诚,”李凤宁眼睛微眯,语调一冷,“一边却还玩这种把戏,着实令人讨厌。” 枕月眉尖一蹙,眼中闪过淡淡疑惑,“……投诚?” “侠以武犯禁”,一句话道尽朝廷对那些武林中人的态度。那些游侠尚不受朝廷待见,不要说解百忧这种杀手组织了。李凤宁就算有朝一日犯了大错被幽闭到死,有刺客到她身边晃悠一圈依旧是打朝廷的脸。谁在皇位上都必得下死功夫把刺客搜出来才能安枕无忧的。 谢云流出生于太守之家,自然不会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不论她是想学良禽再择栖身之木,还是不看好安郡王想多要点保障,她都是有求于李凤宁。 谈条件做交易,起码得在双方都握有对方想要的东西才能成立。李凤宁没动解百忧是没那个能力,对方却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过来说什么“交换”。 简直可笑。 “总之,她要是再对你啰嗦,”李凤宁冷笑一声,“你叫她把自己脑袋割下来,我考虑接收解百忧。” 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枕月,不由得微微瞠目。 “怕见到她,就少出门。”李凤宁柔声,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要盯人要探消息,传话给严胖子叫她做就是了,不用你自己去。” 枕月浅浅一笑,“……好。” 第259章 诚郡王免职 十月初一,大朝日。 尚书都省尚书右丞殷雪秦站在人堆里。 因如今御座空置,所以朝臣不必像过去那样垂眸低首,也所以她就大大方方地与所有人一样朝前看着那个站在御座台阶上主持朝议的年轻女人。 “天下大事未决者不知凡几,朝中诸位却独喜欢在谥号上头显本事。”她眉头微蹙,声音里荡漾着一股再明显不过的不豫,“我再予礼部一个月,十一月初一日还定不下来,我便要请国子监和吏部去礼部给诸位讲讲考绩了。” 她年轻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但整座大殿里居然无人反驳,所有人俱都静静地听着。 殷雪秦尽量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至少她能看见的脸上,都发现任何不屑一顾的表情。 刹那间,她便觉得心情有点微妙。 这个孩子…… 殷雪秦再度将目光投了过去。 她与妹妹雪楚在外头如何守礼,家里的孩子却都不肯怎么拘束的。偏这个只比她小女儿才小上一岁的孩子居然很“知分寸”。她七八岁时那副拘着不敢放开性子的模样,叫一家子的人都心疼起来。 所以母亲疼她,她与妹妹雪楚也从来都觉得她自称“凤七”没什么不对。不管她在外头怎么样,对整个殷府来说,她只是第三代里最小的那个孩子而已。 但这个孩子,现在居然站到了那里。 “……今日,还有一件要事。” 殷雪秦一个走神漏听了几句,再抬起眼时,却发现一身立在御座台阶上的她站到了御座台阶的正中间。她本就站得高些,人又不矮,下巴微微抬起,如果换了她过去爱穿的棉质衣衫看着就嫌桀骜了,偏偏叫如今那身精致的黑色七尾凤朝服给扭成了张扬。 而那双仿佛流动着金属色光泽的眼眸,令那柔缓却镇定的声音更具威力,所到之处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每个人的注意力。 隔着好几排人,殷雪秦虽然看不见尚书都省廉仆射的表情,却能看见她绷紧的背。 殷雪秦下意识朝四下里看去。 站在她周围的同僚,她能看见表情的那几个,也都显出几分认真的模样。 这真是…… “大理寺韩少卿。”李凤宁声音平直地点了一个人名,然后引得整殿人都朝她看去。 “臣在。”她显然知道李凤宁的意思,因为她虽然脚步看起来有点沉重,但到底还是不急不缓地出了列。殷雪秦可以看到,她雪白的手笏上干干净净,居然一个字也没写。 殷雪秦瞬间了然。 韩谦可不是个以口才出名的人,也就是说…… “月前大理寺接魏王府李鸾仪状纸,疑有人盗卖赏赐驲落之金马鞍。”韩谦仿佛为了让更多人能听清而刻意迟缓和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经刑部与大理寺多番查证,赃物确由金马鞍砸碎而成。”她说:“鸿胪寺一应文书俱全,并未曾报有失盗。大理寺行文请鸿胪寺卿解释,诚郡王府置若罔闻。此后,刑部接获各种证据,证实诚郡王府每年在驲落使臣离京前后流入大量财物。” 大殿的后半截,渐次传来一阵零落的轻哗。 殷雪秦眉头轻蹙,再度看向李凤宁,却发现她居然看不透那个居高临下的孩子,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于是相伴着明晰的不愉快升腾起来时,还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诚郡王从赏赐给驲落的东西里贪墨,至少在尚书都省她们几个人里头都是心知肚明的。李鹄是李昱的女儿,总得有个衙门安置她。有得让她去旁的地方惹祸,还不如就留在鸿胪寺。至于那些东西横竖也是给出去的,被她贪了总也算是还留在赤月。整个天下都是李家的,李昱和李贤都不出声,她们这些做臣下的心疼什么? “韩谦!”诚郡王立时便喝到,“你胡说什么?”她大步出列,转身对着韩谦呵斥起来,“本王贪墨,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本王不理会你那道可笑的文书,你居然公然在大殿上诽谤本王!” “是不是诽谤,诚郡王才是最清楚的那个。”素来低调的韩谦居然一副跟李鹄卯上了的模样,继续那种又长又慢的调子,直叫任何人都能听出她的浑不在意来。 把李鹄气得直喘粗气。 “既如此,”李凤宁冷笑一声,“刑部谢比部。” 刑部下辖四司,其中比部管的正是管的经费、俸禄、公廨、勋赐等所入,平时里干的就是查账的事,此时自然会被点到名。 只是,既然楚王是刑部尚书,初入官场的也能猜到这个姓谢的必然是楚王心腹。李凤宁站在上头这一声…… 刑部下属比部郎中谢平应声出列,用与刑部尚书如出一辙的冷淡平直的嗓音说:“经对比查证诚郡王府俸禄等朝廷发给,门下经营与纳供所得、诚郡王君嫁妆产业,诚郡王府每年都有一万至两万两不等的收入无法查明来源。” “你!”李鹄再怎么迟钝,到底也明白过来了,她先朝李凤宁怒视一眼,随后整个人转向李麟,“好你个楚王李麟,居然不声不响在背后陷害我!” “诚郡王且不必急着寻谁是主谋,”韩谦突然说道,“只管先把这来路不明的银子解释清楚了,也好让本官先结了这个案子。”她的声音里明显带出了些意气。 “本,本王怎么知道!”李鹄气得脸都红了,“赏赐给驲落的东西哪里出了疏漏正是你们该查的事,还要本王从头到尾都装箱运送都监看着么?” 殷雪秦一挑眉。 这个诚郡王,倒是有点急智。 这话虽就是推脱,也避开了之前几万银子的事,到底听上去却是在理的。 “诚郡王的意思,这些事都是鸿胪寺中人所做,你全不知情?”一直沉默着的李凤宁突然来了那么一句。 李鹄猛然扭转身体。虽然殷雪秦看不见她什么表情,却只见她肩膀抖动似乎在剧烈呼吸,却没听她说出任何话来。 大殿里也一片安静,出了后头传来一阵悉索声响之外,靠近御座的前部安静得好像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殷雪秦眉头轻蹙。 不应该啊…… 她偷眼朝礼部尚书看去。 诚郡王虽然没什么好人缘,她夫君的母亲总不会见死不救。但是从殷雪秦这里看过去,那个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人显然既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开口的打算。 “既如此,先停了鸿胪寺五品以上所有人的职,请刑部和大理寺加紧追查。”李凤宁说,“鸿胪寺的事务就暂交礼部兼管。卢尚书,要麻烦你了。” “臣遵命。”韩谦也应了。 “臣明白。”卢尚书淡淡应了声。 那诚郡王本来是怒瞪着韩谦,此时听卢志文开口答应,好像当面被人打了一记耳光似的,面色一阵红一阵青。她环视一周,那带着仇视的目光竟然扫过每个人。 被她的目光扫到后,有人转开头去,但更多的人,却仿若毫无感觉一样,动也不动。 原来…… 竟是如此吗。 这一场大戏看到如今,殷雪秦才算是明白过来。 “李凤宁,你凭什么!”或许是因为太过震惊,这会功夫才回过神来的李鹄突然开口厉喝,“区区一个过继回来的,居然敢如此僭越……” 僭越? 殷雪秦差不多也要冷笑一回了。 在位官员若有渎职犯案之嫌,停职待查乃是常例。大理寺之前又做足功夫,行文去过诚郡王府便是该做的都做到了。换了官职低的,便是吏部知会一声主官便能算完,超过五品才需要上禀圣裁。而就算是皇帝想要私心偏袒,最多也就是暗地里吩咐几句叫底下人做得好看些而已,面上还是要摆出“大公无私”的模样。 只李鹄素常倚惯了自己“皇女”和“皇妹”的身份,李昱也好李贤也罢都十分让着她,朝臣们也都体恤皇帝一片苦心,又兼李鹄坑的是驲落人,便不怎么理论罢了。如今真被挑起理来,还真没法怎么说不对。 只是…… 殷雪秦看向李凤宁的目光顿时有点陌生和新奇起来。 是,最会支持的礼部尚书卢志文肯定是被那一句“礼部兼管”哄住。廉仆射和吏部时尚书都不是会为别人强出头的那种,只要不逾矩不过分,她们才乐得不理事。户部有了殷雪秦自己在,即便事先不知也不会反过来支持旁人。工部萧尚书过去就似个透明人,如今隐隐有成秦王一派的迹象,不出声也算是正常。 前头有个比部的谢平出来说话,也能算是楚王的态度了。诚郡王以前打过刑部的主意,又被楚王曝了打死怀孕小侍那回事。这姐妹俩之间也能说声嫌隙日深。 但安郡王呢? 安郡王平时可是与诚郡王最亲近的一个。这回怎么也默不出声? 她还当是自家孩子看的人,曾几何时居然有了这般的掌控力?于是隐隐间,那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又冒了出来。 凤宁有点像一个人。 “本王就算僭越,也轮不得诚‘郡’王来教训。”李凤宁咧开嘴,笑得异常温和,虽然落到旁人眼里也异常可恶,“先帝临出征前命本王监国,便是本王的权柄。诚郡王若有不满,上书弹劾即可。” “李凤宁,你不过仗着母皇可怜你。如若不是先帝去得不是时候,哪里容得下你这个黄毛丫头在这里嚣张!” “诚郡王何必紧张?”李凤宁眼眸流转间一片平静,不止不为李鹄所动,连点表情都欠奉,“白日昭昭,总不至于叫谁冤枉了你去。如今也不过是按着前例办事而已,待大理寺查证清楚,自会秉公处理。” 李鹄一噎,居然没立时回出话来。 殷雪秦微挑眉。 这会,又不像李昱了。 好歹也在这朝堂里站了几十年,之前反应过来那一点熟悉,殷雪秦立时便反应过来她之前觉得李凤宁像的到底是谁。 那位在公在私都极少露出柔和的表情,遇上这种不驯的,能不呵斥算是好的了,从来都没有这么平和的。这般水泼不进的软和模样,倒是有点像李贤了。 “既诸位再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李凤宁乘着李鹄没说话的功夫,“诸位可还有别的事要议?” 殷雪秦看着李凤宁那淡然自在的样子,突然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直引得站在她旁边的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想起母亲在过世之前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她们姐妹两个“守成有余”,还说今后殷家的兴衰“系于凤宁一身”。 全天下大概就没人敢自诩能有她母亲那般成就,所以前一句话她并不觉得怎么。能守住殷家,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是后一句,她曾经是不以为然的。 且不说当时没人猜到李昱会过继凤宁,便是猜到了,大抵也只会朝“做个辅佐李贤的良臣”那里想。 只是如今…… 殷雪秦的目光偏了些,看向李凤宁身后那个比她现在还高几阶的位置。 如果有朝一日,凤宁坐到那上头去…… 或许,也并非毫无可能。 第260章 冬日难眠夜 十一月末的时候,天气愈发寒冷起来。腊月的威力到底是连皇宫都挡不住,只要寻着那么一丁半点的缝隙,刺骨的寒风就能呼呼地朝屋里钻。 小连氏躺在床上只觉冷风扑面,朦胧间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却不见身边的床铺有人。他怔怔地看着掀开的被子好一会,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他回头,果然就见他的枕边人正对着开了条缝的窗子发呆。 “殿下,小心着凉。”小连氏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拿了外衣披在李安的背上,然后便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屋外头虽点着宫灯,到底与白日里不能比。此刻从窗口缝隙里朝外看,只觉到处黑影幢幢,陪着那呜呜的北风,直看得人心里发凉只想把窗子一关钻回被窝里去。 但李安却仿佛看着迷了似的盯着外头,甚至连小连氏到她身边都没有发觉。 “殿下,殿下?”小连氏又唤她几声,见她实在不应,只得出了下策,“明天五姨要进宫的,叫她看见您眼底青了,又该说了。” 嫁进宫里这么段时日,便是再傻愣的人,也能知道先帝这位唯一的皇女到底听谁的话。 谁想这回李安听了,却不像往常那样反应。她好像被冻僵了似的,慢吞吞地转过来。她满脸茫然无措的表情,配着那发白的肤色,真真是一副孱弱无助的样子。 “姨说,”她声音轻细得,几乎要连近在咫尺的小连氏也听不到了,“下个月就能登基了……” 她的声音里,有着太过明显的恐惧。 小连氏微一抿唇,一时间也忍不住皱起眉来。 哪个男儿不怀春呢。小连氏嫁给李安时,她乃是当朝唯一的皇女。她自己又是个温柔如水的人,待他十分体贴,所以进宫没多久小连氏便把一颗心放到了她身上。 既然心里有她,自然就想要关心她,所以不用李安说,他也知道她在怕些什么。 小连氏虽然觉得“先帝唯一的皇女继承帝位”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可李安的紧张不安,或者该说,越是临近登基她越是惶惶不可终日,看得小连氏心疼不已。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 那许多国家大事,都要等着皇帝去决定。皇帝的一个想法一个决定,或许只是偏差了一点,就能让百姓置身水深火热之中。只要想着这个,小连氏就觉得仿佛有座大山突然从头顶上压下来似的,叫他透过不气来。 而那些朝臣,必然是要听从皇帝吩咐的。但是对小连氏来说,如果叫他去指挥譬如她祖母那样学识丰富阅历丰厚的人做事,只要想想就觉得荒谬可笑。他每次在他祖母面前,都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哪里轮得到他张嘴去叫祖母做事? 但这些,是李安即将要面对的事。 他的妻主是个纤细敏感,甚至有点孱弱的人。 这样的人做皇帝…… 小连氏看着李安忧虑的面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劝解的话来。好半晌他只能说:“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你先睡吧,我再站一会。”李安轻轻叹了口气,看了小连氏一眼,“躺在床上睡不着,更难受。” 第261章 腊冬同沐汤 □□,正房后头那座大浴池。 浴池虽大,可到底安阳城里没有温泉水可以引进来,虽然地下挖成可以烧炭的炕,□□也不缺那点子买炭的银子,可预备起来却忒费功夫。整间府邸虽够格用的人挺多,耐烦吩咐过后还要等上一多个时辰才能洗上澡的却真没几个。也所以,当随儿被栗笙和桃埙裹成一只厚棉粽子送进来的时候,还挺不乐意。 “在自己屋里打水来擦擦不就好了,这么冷的天又不出汗。”随儿压低眉头,一脸不情愿。 “是我叫他们带你过来。”早在里头候着的李凤宁出了声。 栗笙和桃埙如蒙大赦,连忙解大氅的解大氅,关门的关门,只管低着头不去看范随。 浴池里头早就备好了热水,各色澡豆熏香也都齐全,所以外头虽然是寒风凛冽,屋里却是温暖如春,便是想多穿也穿不上。也所以李凤宁不止穿得少,那单独一件的亵衣也只是“穿着”而已,领口松松垮垮的露出大片肌肤。 随儿起先没看见李凤宁,听见她的声音先是一怔,下一刻就垂下眼眸。他倒是任栗笙替他脱了那件厚毛的大氅,可待到栗笙想要去帮他脱衣服的时候,他却一手压到了腰带打结的地方。栗笙小心翼翼地唤“公子?”也不见他抬手。 “桃埙来跟我告状,说你好久没有沐浴了。”李凤宁见状便十分自然地走到身边,拉开随儿的手,然后就拉开腰带,“现在有人服侍,又不用你自己一桶桶地打水,沐浴都嫌麻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栗笙和桃埙见李凤宁过来,如蒙大赦似的连忙退到了一边。 随儿先是因为对李凤宁顺从惯了,也不用她使劲便顺着她的意思抬起了手,此时听她念叨几句倒仿佛终于回过神来。他眉头一蹙,拍开李凤宁的手,胡乱几下又把衣裳拉好,一边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李凤宁。 “随儿?”李凤宁再迟钝,这会也能发现不对了。她伸手去掰随儿的脸,他却极其难得地梗着脖子与她较上了劲,居然一副怎么都不肯转过脸来的样子。 别说不寻常了,大约打从随儿四岁来到她身边后,就没出过这种情况。李凤宁一时摸不着头脑,又因听说有了身孕的人会脾气大些,只能愈发轻声细语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谁想她这边一软下声音来,那随儿居然肩膀一颤。他慢吞吞地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里凝起水雾,“你嫌我……” 啊?嫌他?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话? 李凤宁一时更加满头雾水了,“我哪有嫌过你?” 随儿却只睁着那双大眼睛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看着李凤宁。 “主人,您好久没来看过公子了。”栗笙奓着胆子在一旁插话,“公子他很想您的。” 李凤宁闻声朝他看过去的,他连忙低头做出一副恭谨模样。 随儿初初诊出有孕的时候因为嗜睡,李凤宁便把他挪到身边就近陪着。但书房到底是她处理朝廷政务的地方,不止那些幕僚,便是朝廷官员也时常出入,她未免人多杂乱冲撞了随儿,便又将他挪回他自己的院子去。再加上入秋之后,她不是忙着坑诚郡王就是忙着李安登基的事,连待在府里的时间都少,更不要说主动去陪随儿了。 “你想见我,怎么不见你来书房?”李凤宁道,“我还以为是你嫌我烦。” 便是过去,李凤宁要读书要入宫,随儿要去打理铺子,两个人也不是时时都黏在一块的。随儿要是想见她了,便是她在宫里也是不寻到不罢休的。 “诶……我能来找你?”随儿一呆,抬起愣愣地看着她,“不,不是说做了郎君之后要端庄稳重吗?”起先的水雾到底凝成了一滴水珠,从眼角滑落下来,可他的表情却呆呆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你又听谁胡说了?”李凤宁叹口气,双手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擦掉他的眼泪。只这么一会的功夫,她便猜出那个乱出主意的是谁了,于是她眉头一皱,“你姐夫?” 随儿眨眨眼睛,好半晌却只回给她一个怯生生的笑。 “你说说你,每回听他说话,能听出什么好事来?”李凤宁真是不待见她那位表姐夫,每回在背后乱嚼舌根,偏这个随儿却是每句都要朝心里去。 “姐夫是为我好嘛。”随儿也知自己做错事,放软了声音企图蒙混过关。 “栗笙桃埙,侍候沐浴。”李凤宁却不接这个话茬。 她眉头一皱,眼波一转瞟了随儿一眼之后,生生叫随儿即便张嘴也没胆把拒绝的话说出口。虽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在李凤宁的目光下到底乖乖让两个小厮帮他把衣服脱了。 李凤宁自除了衣裳,下水之后却见随儿站在浴池边上。 浴池向来湿滑,因怕光线昏暗致人滑到,所以油灯点得一片通明。 也于是,起先只是想伸手扶随儿下来的李凤宁,倒是先饱了一回眼福。 李凤宁满七岁的时候,从皇宫回到魏王府。一夜之间“娘”变成姐姐,“爹”变成姐夫,回到那个据说是她家的地方,却只见到一府的下人用貌似恭谨实则居心叵测的目光看着她。如果不是她的表叔把儿子送到她身边,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用他天真甜美的笑给了她生活的重心,她只怕会长成一个阴暗扭曲的人。 所以,她把他当成最重要的亲弟弟来养。 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只是基本中的基本。她怕他长歪了骨头,所以时时注意着他的姿态仪态;她怕他久坐体弱,便哄着他到处去玩;她怕他被魏王府一帮乌七八糟的下人带坏了,所以把凤后给她的铺子交给他去打理。 于是,现下背对着她站在浴池边的这个人,两条长腿骨肉匀停,臀部挺翘丰润,愈发衬得腰肢纤细。整个背部肌肤,在与天光不同的油灯下柔嫩细腻仿佛盈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将手掌贴上去之后那种叫人流连忘返的触感,真真是一句“暖香温玉”的最佳诠释。 李凤宁觉得手痒了。 随儿转过身来,朝浴池边走了两步过来。六个月自然已经显怀,不过肚子还没沉到没法走路的样子。再往上便是两点茱萸,锁骨那里肌肤白嫩得…… “小,小姐……”然后,耳边就传来随儿蚊呐一样的声音。 李凤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出神,抬高视线之后…… 看见一张红透了的脸。 “栗笙和桃埙都出去,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李凤宁说完,才向随儿伸出手,“来。” 李凤宁这一声吩咐,只叫随儿连眼神都不敢与她对上,却乖乖地先蹲下来坐在浴池边。 李凤宁掬了水贴上他的小腿,“烫么?”见随儿摇头之后,才伸手把他拉进浴池里。 随儿双手朝她肩上一伸,整个人几乎是扑进她怀里的。 嫩滑的身体倚进怀里之后,李凤宁先去拿了澡豆,合水揉成糊状然后贴上他柔腻的肌肤,一边是揉搓,一边也是遂一遂她刚才的念头。 “为什么不肯沐浴?”她的手穿过他腋下,在他背后轻重合宜地揉搓着,一边低头将唇贴到他的肩上,舔了一口,“人都臭了。” “肚子大了好难看。”随儿低低的抱怨声在她耳边响起。 “谁不是从别人的肚子里钻出来的?”李凤宁闻言失笑,“就你会作怪。衣服穿着不脱,能显得肚子小些么?” 凡高门大户或多或少懂些养生之道。李凤宁又学过剑,于穴道推拿上懂得还多些。现下叫她开个医馆是说笑,但替人放松身体却是小菜一碟。 “我怕你不喜欢嘛。”随儿一边放松身体享受她的揉捏,一边把下巴隔在她肩上,软软地笑着,“本来就长得不好看了。” 这软嫩的声音从耳朵直接就流到心里,仿佛一根羽毛似的在她心里来回撩着。 “小姐……”随儿的声音愈发软绵绵了,倒像是要睡着似的。 “嗯?”李凤宁倒是尽职尽责地替他搓澡。 “我看见你支了银子去修济城的王府,”随儿说,“我们以后要去么?” 按赤月律法,亲王都是要入封地,“无旨不可进京”的。李凤宁既然是亲王,照规矩来说她的“正宅”便该在秦地,安阳这个最多算个别苑。 “秦”是古称,大部分地面在凉州境内,还沾着些京畿、豫州和戎州的地面。此地是所有封地中离京畿最近的那个,因此历朝历代都是空置着不往下封的。而随儿所说的“济城”,便是秦地最繁华的城池。 “你想去?”随儿一句话戳中李凤宁的心事,一时间她的语调都有点轻飘飘的,似乎是有点抗拒又似乎是无奈。 只是随儿现下昏昏欲睡,听了之后只说:“去玩两天也好啊,我还没出过京呢。” “那……”李凤宁眉头微蹙,“要是以后常住那里,不回来呢?” “不回来?”这个词惊到随儿,他猛地抬起头,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李凤宁,看来看去不觉得她不像是开玩笑,顿时压低了眉头,“能不能……不要啊?” 李凤宁没说话。 “就算姐姐肯去那里做官,娘和爹爹也不会想离开安阳的。”随儿说,“而且染露要怎么办?六姐能去看我们,但是染露总不能跟我们走吧?”随儿吞吞吐吐一阵,“而且,最近六姐跟我在调换铺子,东市那里快连成片了……” 随儿是不会离开他的,所以在他的答案里,她不会找到“她离开,他留下”的选择。 但是,他说的却也正是她最无法舍弃的部分。 她的亲人都在安阳。 她不是李端,为了朝局稳定能离开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她愿意为赤月努力,却不愿意与亲人天各一方。 只是…… 李凤宁面无表情地瞟他一眼,“你刚刚说,和小六一起干什么来着?” 前头还瞪圆了眼睛的随儿一时呆怔,随即干笑一声,“小姐,成天待在家里闷嘛……” 第262章 登门见少卿 范聿从来都觉得,整个范家可以分成两种:“认死理”的和“明白”。 当年范娘偶染风寒的时候,只因恰巧路过的殷家管事垫了那一两银子都不到的诊金,她便认准了整个殷家都是好人。再考又不中后,干脆到殷家做了个账房。 范家的两个孩子,她还略好些,她弟却是满心满眼的就只认一个人。从十三年前她爹送弟弟到魏王府那日起,明明姓“范”的孩子,每到范家住上一两天便嚷嚷着“要回家”。 而她夫君俞氏嫁进来那么多年,在为人夫为人婿上头明明都挑不出错来的,却怎么看她从表妹怎么不顺眼。即便她那个从表妹升了范聿的官,即便封了秦王,她夫君还是改不了那副看见她就觉得不爽快的样子。 相较之下,范父却殊不寻常。 一个乡下教琴先生的儿子,便是上京的那点盘缠银子都要靠凑的,却打从住进天下赫赫的殷府起就没再出来过。他的女儿在三十岁不到的时候就掌了军器监整个衙门,他的儿子更是成了当朝一品亲王的夫郎。听着像是话本一样的故事,却无非因为她爹“明白”而已。 既然她是她爹和她娘的亲生女儿,自然是应该既“明白”又“认死理”的。 “范右丞今日来,所为何事?”大理寺的书吏不叫衙役,而是亲自奉来一杯茶,一边笑盈盈地道,“我家大人正与几个判师在分说案情,却要劳范右丞多等一会了。” 在秦王当起甩手掌柜的时候,她这个右丞虽然才是那个真正掌着军器监的人,可到底官位是低了些。这大理寺书吏显然是看在她那个从表妹的份上,才如此客气以待。范聿虽明知道这其中的说道,却到底没把“柳牍山人”的狂狷做派拿出来。她心中紧张,却要维持面上平和,声音平稳,“前些日子与金马鞍碎片一道起出的陶范,军器监那里寻到了相似之物,所以想借了大理寺的证物拿去对比一下。” 这个书吏见范聿态度温和倒像是讶然了一下,只是她随即掩了过去,“出借证物这样的大事,果然是只能等我家大人了。”她起身拱手,“范右丞稍待,我去看看她们说到哪里了。” 范聿略侧身谢过,然后在书吏离开后站了起来。 她来寻韩谦,人家自然就把她朝韩谦的屋子里让。此时得了机会,便四下里扫视一圈。屋内的大件,譬如书案和木架一类,用的都是与衙门其他地方一样的木料,却做得更宽大和精巧。至于茶壶、镇纸一类的零散物件却都是镶金嵌玉价值不菲,应该都是韩谦私物,并非衙门供的了。 不肯屈就却又公私名分,踏实做事还能柔软灵活,怪不得先帝如此看重这位表姐。 范聿又仔细扫了眼,的确满是各种新旧不同的卷宗书册却寻不见半件玩器之后,不觉心下又定了几分。 她找对人了。 “范右丞,”范聿正寻思着,却听身后有人走进来,她一回头就见对方朝她点了点头,“久等了。” “范聿见过韩少卿。”范聿心里那根弦猛然绷到最紧,起身就是十分恭敬地行礼。 韩谦这种出身大家的,打小就有教养师傅盯着学规矩,哪里能看不出来范聿行礼行得认真。她应该是有点莫名,但是见旁人对自己恭敬总不会不高兴,下意识表情又亲切了几分,“听书吏说,是为了陶范的事?”她转眸,一顿,然后显然是想岔了,“可是殿下那里有什么吩咐?” “我今日来,却是有一件私事要请教。”范聿表情认真,声音却维持在平和轻松上,“现下有一家人,家主过继甥女到自家。家主过世后,其嫡长女继承家业。然数载后嫡长又逝。敢问少卿,下一个继承家业的,当是庶女亦或为嗣女?” 大理寺既是专管审案的衙门,京中豪富人家又多承继闹剧,连闹到御前的都有,所以韩谦简直再熟悉不过,是以竟然想也不想便道:“依着赤月律法,若那嫡长自有嫡女,便是由嫡孙继承。若无,便该是嗣女。”她略顿,解释道:“嗣女过继便是嫡女。一家之业,从无有嫡不继却传于庶女的道理。只是若要分家,将家产分厚几分给庶女便是。” 这番回答自是依着律法直言,却也正中范聿下怀,否则她也不会选了这个来开场。她拉起一抹笑,“所以韩少卿的意思,接下去继承皇位的该是凤宁了?” 韩谦起先只道范聿拿什么亲朋私事来走她的门路,是以答得极快,此时一听她说才醒过味来,顿时面色就不好看了。她审惯了案子,气势要压得过穷凶极恶的匪徒,此刻脸色一寒顿时整个人的气氛丕变。 “范右丞慎言。”她冷然道,“皇家承嗣大事,非你我可妄言。来人——” 范聿心里一紧。 她自然知道如今到了最关键时刻,到底是能说服她,还是冲进一群衙役来押她入狱,端看她如何回话了。 “韩少卿可知,我至军器监的时候,凤宁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收拾妥当了?”她乘着韩谦微愕的时候,加紧语速说道,“整个衙门里,职官是全的,文吏都是积年的老吏,连底下打铁的匠人也一个个都在老老实实地听吩咐干活,一个都没少。”她一口气说完,略顿了一下,见韩谦抿了下唇眉头微蹙,又继续说道:“她淘换府库里的旧货,还了部分旧债,她还哄得整个衙门上下从官到役个个心头火热,叫我进去不管做什么都轻巧顺利。” 韩谦显然不知她卖什么关子,只是听她说起这个,脸上虽然生硬,却因不知想起什么,一时怔忡了下。 “韩少卿当知一句‘能安心做事’,到底有多难能可贵。” 范聿在军器监之前在卫尉寺。就因为当年太女正君与范聿的表叔交好,所以范聿画的扇面叫太女看见后随口赞过一句,一个小小的守宫署丞居然还有人下绊子。 撑死一个替皇家管帐子的,至于么? 但是在有些人眼里,显然就成了天大的事。 韩谦一怔,她轻叹了口气之后,再开口时语气软和了许多,“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凤宁她,到底只是过继的。” “是不是睿成皇帝亲生的有什么关系?”范聿立刻反驳,“是她亲口认的就行了。您刚才也说,嗣女是当嫡女看的,凤宁既然是过继,当然也就是睿成皇帝的嫡女。” 李昱的谥号终于定了下来,如今称李昱为“睿成皇帝”,而先帝指的是李贤了。 韩谦微微瞠目,她哪里还会不明白范聿之前就下了套等她跳,顿时不悦,“皇家承继大事,岂是臣下可以妄议?”她说:“何况睿成皇帝当初的旨意说凤宁是‘还宗’,并非过继。” “那韩少卿以为,是那位病弱的小殿下适合继位,还是楚王、诚郡王还是安郡王适合继位?” 韩谦先头还只皱眉,待听到“诚郡王”时,眉头一抽。她能牢牢坐在这个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可不是凭的“皇帝的表姐”那个身份,“范右丞如此热络,却不知秦王殿下是否知道?”她表情一冷,讥刺一声。 “聿确有私心。”范聿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数日前,我听说凤宁有意离京,归入封地。她若离京,不止我前途堪忧,整个范家都要一分为二天各一方。”她直视着韩谦,“但是这一片私心里,却也不全是私欲私利。凤宁胆色如何,胸怀如何,能耐如何,能问我一句她是否知道的韩少卿,相信都是知道的。那现下敢问少卿一句,撇开那些‘身份’与‘合适’,现在皇家有谁比她更适合登基?” 韩谦一噎,瞠目之后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若是先帝与凤后的女儿,只怕当朝之上再无人置疑。”范聿进迫了一句,“现在,除了她并非睿成皇帝亲生,人还不是一样的那个人?” 韩谦面上颜色变来变去,似是在激烈斗争,最后化为一声长叹,“你,容我想想……” 范聿听到这句话终于是松了口气。积压了几日的重量,终于开始松动了。 “谢少卿。” 第263章 驲落世女来 十一月下旬,驲落汗世女府具了世女的名姓,遣了她从草原带来的千骑长到□□送上拜帖。 就算印象里还留着那孩子学骑马的笨拙模样,可既然都知道要递帖子来,李凤宁显然也没法再把她当成孩子来对待。于是在腊月九日的那日午后,王府长史便引了一主二从三个女人走进她的小书房。 李凤宁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大大方方地看着领头那个少女。 或许流着草原血脉的孩子真是与赤月完全不同的人。短短两年功夫,几乎再也寻不见任何一星半点的稚气。瞧她一身充满草原风格的鲜艳皮装,瞧她腰间挂的短刀,十足一个草原的年轻姑娘。 她肃着一张脸,在离李凤宁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等长史禀报过后才弯腰垂手朝着李凤宁行了一个草原礼节,抬起头后又用发音标准的赤月话说:“驲落汗之女阿约夏见过秦王殿下。” 李凤宁眼睛微眯。 她再瞟一眼她身后两个从人。她们表情警惕,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只看着李凤宁,仿佛她一有异动她们就会拔出刀子来砍她一样。 拿着这种阵仗到她面前,果然是翅膀硬了。 李凤宁抿了下唇,弯起嘴角然后拉出一抹专在朝议上对付群臣的表情,指了指对面,“世女光降,舍下蓬荜生辉。请坐。” “谢殿下。”阿约夏肃着一张脸,带着一副企图把李凤宁的坐榻踩出几个脚印似的破釜沉舟,一步步朝她指的位置走过来。 紧张是必然的。李凤宁能凭着一把刀子就从王帐重重包围里掳走驲落汗,对着个将将十四的小丫头来说,的确是可怕了点。可即便阿约夏再紧张,李凤宁也没见她露出胆怯和退缩的表情。 “不知世女今日前来,何以教我?” 李凤宁慢条斯理地拿起茶壶替自己斟茶,抬眼果然见对面那个少女露出茫然的表情。 一两年的功夫能学会蒙童的认字课本,再听懂白话已经算是不错了,要听李凤宁这种文绉绉的话依旧勉强得很。 所以李凤宁当然是故意的。 李凤宁可以照顾多西珲的妹妹,但赤月的秦王却不能与驲落汗的世女亲昵。既然这个少女选择称呼她作“殿下”,那么李凤宁能用的态度就只有一种。 打压。 想了半天没闹明白李凤宁在说什么的阿约夏,倒是很明白她是故意的,她微蹙起眉头,努力肃着脸,努力表达自己的认真,“殿下,我要回驲落。” “世女应当知道,”李凤宁好整以暇地拿起茶杯轻抿了口,“你是人质。” “李拉库的族人需要我。母皇过世以后,葛鲁米又下落不明,她们需要一个头人。”阿约夏努力说服李凤宁,“我回去以后,会劝说她们回去王帐,不要再与赤月开战的。” 李凤宁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少女。 其实阿约夏长得不好看,但是那双眼睛却异常简单与清澈。就仿佛草原湛蓝的天空一样,只要看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在赤月与驲落开战的现在,把阿约夏留在安阳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反倒是放她回去,或许还能当成一支奇兵来用。 是不是,真要放她回去…… 李凤宁松开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阿约夏似乎也明白李凤宁在犹豫,只是皱着眉,努力用自己认真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就在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而入。 李凤宁转眸一看,却是多西珲。 “你们在说什么?”他极之自然地走到坐榻上便要盘腿坐下。 古式的坐榻非常宽大,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方形榻桌。李凤宁与阿约夏隔着桌面对面坐着,多西珲便要朝中间那里,与两人都是侧面而对的位置坐下去。 “哥!”谁想他才弯了腰曲了膝,阿约夏突然急叫了一声,引得两人都朝她看去。她显然是不想当着李凤宁的面来说,所以只是拼命使眼色叫多西珲坐到李凤宁身后去。因为多西珲愣了一愣,她眼色使得几乎要抽筋了。而当她转眸发现李凤宁正看着她的时候,顿时涨红了脸。 李凤宁还真是没明白过来,只能看向多西珲。 多西珲却是抿着唇,眼中有点发冷地看着阿约夏,虽然最后他还是在阿约夏坚持的目光下顺从了她的意思,转身又走两步到了李凤宁身后坐了下来。 一个桌边,一个她身后。 李凤宁看看多西珲之前想坐的地方,又看看他现在坐的地方,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就是,女人说话男人不可以上桌的意思? 在赤月也没有女人在说正经话的时候,男人可以参与进来的规矩。更不要说男人地位更低的驲落了,多西珲这个监国王子当年可是只能躲在后帐隔着门帘偷听孛腊说话的。 “阿嫂,对不起。”阿约夏看李凤宁的眼神也知道她是明白过来的,她立刻把头低了下去,“我代表李拉库向您道歉。” 十四岁的孩子,居然说什么“代表李拉库”,但看着她认真而诚恳的眼睛,李凤宁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你哥哥是特别的。”李凤宁认真地看着阿约夏。 阿约夏先是一怔,随后却是大大松了口气。她眼睛看看李凤宁又瞄瞄多西珲,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这一笑瞬间冲垮了她之前装出来的认真,把之前藏得好好的稚气又全露了出来。 多西珲假咳一声,这声音听在李凤宁耳里隐隐有点尴尬的味道,“阿约夏,你刚刚说什么?” “阿嫂,哥,我要回去。”阿约夏突然又认真起来。 在静了短短的一瞬之后,多西珲突然沉声,“胡闹,你回去干什么?” “伊拉色布领着人冲击边境几次都没有成功,现在她手下的人马已经连当初的一半都不到。”阿约夏说,“葛鲁米落马之后一直没有出现,应该也是死了。”她一顿,“所以,现在应该是我去担起头人责任的时候了。” 多西珲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回去……又有什么用?” 阿约夏看着多西珲,说得十分认真,“母汗教过我的,她能做大汗是因为她有李拉库的族人站在她背后。而李拉库的族人愿意支持她,是因为她永远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哥,我是母汗的女儿,我不能自己躲在舒服的地方,我应该站出来。” 李凤宁倒是忍不住一挑眉。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虽然眼神中不乏畏惧和紧张,但更多的却是十足的勇气。能够明白自己的责任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这个孩子还要放弃自己舒服安逸的生活,投入到草原或许只能用朝不保夕才能形容的日子里去。 李凤宁轻轻一叹。 真真是一句,有志不在年高。 “阿嫂,我知道你安排那么多赤月师傅在我身边,教我那么多东西,是希望我不再像个驲落人。”阿约夏眼眸一移,认真地看向李凤宁。 被人当面揭穿了阴谋真不是太熟悉的体验,李凤宁只是八风不动地看着阿约夏,等她继续往下说。 “阿嫂,我不生你的气,因为我也觉得赤月是个好地方。”阿约夏说,“所以我想把我学到的东西带回去,我想告诉我的族人,打仗不是个长久的办法。”阿约夏身体朝前倾了下,“阿嫂,我回去说服她们与赤月停战。然后你像像教我一样,派人去教我的族人怎么靠自己的力量在草原上生活下去好不好?” 这孩子,居然有如此慧心。 一股止不住的喜悦升腾起来,叫李凤宁忍不住弯起唇角,“好!” 大概,这就是她最喜欢草原之民的地方。在王帐的王子身上,她能找到谋略,在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身上,她又能看见胸襟郎阔。 那几句朴实无华的话,反倒叫李凤宁生出一股雄心壮志来,“就如你所言。” “我跟阿约夏回去。”身后,突然传来多西珲虽然轻,却十分坚定的话。 刹那间,那种壮阔的感觉为之一空,而沉寂已久的萧索又在慢慢复苏,然后充斥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里。 在刚才心情激荡的时候,她忘了一件事。 如果阿约夏要离开安阳,那么坐在她身侧的男人,是不会留下来的。 李凤宁垂下眼眸,然后突然原地转了身体,变成正面对着多西珲的姿势。 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从多西珲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再次为了旁人而离开她。 而这次她能做的,只有看着他。因为,她要亲眼看看他说出这句话。 一向平静自信的他这回躲开了李凤宁的视线。过了好一会,他像是才鼓足了勇气似的慢慢抬起头,与李凤宁对视的那双鸦青色眼眸里,露出了星星点点的恳求。 李凤宁几乎要笑了。 回到她身边后,即便是要求她原谅也要用交换条件的方式,到了这个时候却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看着就那么好脾气,能原谅他第一回,就必然能原谅他的第二回? 还是说…… 这回,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到她的身边来。 “哥哥不回去。” 阿约夏突然开口,打破了李凤宁逐渐酸涩起来的情绪。李凤宁眉头一蹙,这才想起,屋子里并非只有两个人。 多西珲显然与她也是一阵愕然,转头看着阿约夏。 “哥哥,你嫁给阿嫂,就是阿嫂家的人了。”阿约夏说得十分认真,“要嫁出去的男人丢下女人回来保护妹妹,是李拉库一族的耻辱。”她说,“哥哥,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不允许? 这词听着却新鲜。 李凤宁眨了眨眼,先去看多西珲,见他也是十分愕然,随后居然抿了下唇居然没立时反驳阿约夏。 那隐约的酸涩消散之后,李凤宁突然之间就升起一股明悟。 或许…… 只是或许,对这个男人来说…… “多西珲,”李凤宁不顾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你如果再次离开我,我会很难过。”她说:“所以,不要回去。留在我身边。” 多西珲先前只是讶然的,李凤宁居然会说这种话,可当她说到最后半句的时候,多西珲眼睛一眨,低垂下去不再与她对视。 好半晌,才响起低低的一声。 “嗯。” 第264章 政事堂议定 自李贤驾崩之后,门下省侍中宋沃隐隐忧惧起来。 只是当时她以为这是源于失去有为之主的悲痛,源于对自己未来的彷徨,可是当半年过去之后,当她终于能够正视李贤离开人世的事实,宋沃也才终于发现的自己忧惧的到底是什么。 帝位承继。 小鸡肚肠的男人,也就能乱个宅院。无能腐败的官员,最多祸害一地的百姓。可若是坐在御座上那个昏庸无能,叫赤月亡国也不是多困难的事。 宋沃自觉生在了好时候。李昱用雷霆手段在登基时就立足了威,加上勤勉和韬略,定谥号为“睿成”真是名至实归。而李贤虽然看上去温吞了些,在政事上头却缜密到叫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宋沃一直相信她能创造盛世,只要上天给她足够的时间。 但是接下去,由谁来继承皇位…… 说实话,直到昨天为止,宋沃还是觉得她没法看好任何人。 睿成皇帝的几个女儿,最适合为帝的驾崩了。余下三个里,老二楚王的确把个刑部打理得妥妥帖帖。可宋沃不知道该说她刻板好,还是目下无尘好,总之见不得任何腌臜事,也学不会迂回怀柔的手段。宋沃还真怕她一旦继承帝位,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把那些隐田和贪污的官员都砍了,到时候非得引起“官变”不可。且照这位的直性子来看,至今为止依然八风不动的,大约就是真没那个争位的意思。 诚郡王就不说了,不说她之前干了什么蠢事,单只见她自被“闭门思过”之后居然没人想去捞她出来,也知道她这个人品官声到底如何了。 至于安郡王,宋沃却有点看不上。 宋沃站在这个门下省侍中的位置上,见过的官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李鲲这人平时有力也只出五分的样子,至少是没逃过宋沃的眼睛。以前宋沃对她观感平平,概因她把个兵部打理得妥妥帖帖,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她亲娘都没觉得她混日子有什么不好,她个做臣下的着什么急? 只是现下,安郡王却突然“上进”起来了。 每每大朝上开口,必然拾遗补缺语惊四座。宋沃都听见好几回,人家背地里赞她“果然不愧是睿成皇帝血脉”云云。 宋沃冷笑一声。 她比她三姐聪明,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可她早干嘛去了?宋沃倒不觉得她想争帝位有什么不妥,可她早不争晚不争,偏只在李凤宁把诚郡王一脚蹬下去之后才蹦出来是为什么? 无非是算计好了时机,选了个既能显出她又不用太费力的时候罢了。 先前诚郡王为难李贤的时候,没少见她跟着火上浇油。当时宋沃还道她姐妹情深,可现在诚郡王陷进去却不见她去捞,浑似这世上从没那个人的架势,看着只叫宋沃心寒齿冷。 至于睿成皇帝的孙儿辈里,年纪最大的李安身体弱不禁风,叫宋沃都不敢大声跟她说话。排行第二的诚郡王长女也才十五岁,更不要说从她那几个亲妹堂妹了。 所以,只剩下个…… “宋侍中,”一旁突然有声音响起,“您可算是来了。” 宋沃一路胡思乱想一路朝政事堂走,此时陡然响起声音倒是叫她一惊。她愣了愣,环视了一圈四周才回过神来自己到底在哪里,然后才想起朝跟她说话那人去看。 原来是一个隶属政事堂的文书,姓张,平时替她们这些人跑腿传话递折子的,因此也算是脸熟。 “有事?”宋沃只脚下一顿,又朝政事堂大步走去。 她每日忙到恨不得多生一双手才够,哪里有闲工夫跟人站定了说话,向来都是边走边说的。这文书显然也是素知她的脾性,跟着她一道朝那边走。 “您再不来,我该去换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个手炉塞到宋沃手里,“秦王殿下与廉仆射她们也都才到政事堂一会,说是等您到了就开始说驲落汗世女归国的事。” 寒冬腊月的,即便两边都是宫墙,呜呜的冷风刮在人脸上也都觉得生疼。宋沃因走急了又在想事所以才没觉得冷,此时被人塞个热乎乎的手炉过来,虽然巴掌大的东西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到底心里还是熨帖的。 自李凤宁开始监国,便特别照拂她们这班老臣。其实夏天一杯解暑凉茶,冬天一个手炉谁家还用不起了?只是她这份心思难得。 这些关切宋沃也不是没在前头两位身上感觉到过,可相比起李昱的受宠若惊和李贤的理所当然,李凤宁却是给人一种难能可贵的印象。 宋沃的孙女还比李凤宁大上好几岁呢。 张文书乘着最后一小段路的功夫挑几件大事约略跟宋沃说了,然后两人便到了政事堂门口。张文书告退之后,宋沃踏进政事堂的正厅。 凤阁大学士连翰,尚书都省仆射廉定,还有兵部、吏部和礼部三位尚书,再加上李凤宁,六个人齐齐朝宋沃看过来。 “劳各位久候。”宋沃告了声罪,便走到上首,在廉定对面坐下。 “人都来齐了。”李凤宁略一顿,“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昨天驲落汗世女阿约夏到我家去,说是想要回驲落。”她约略把阿约夏的话简述了一边,“我看机会难得,就想请各位来商议一下,是不是乘机送些人去驲落?” “殿下的意思是,”宋沃略怔了会,虽然猜到李凤宁想说什么,到底出口时却婉转许多,“想要多派些护送的人手,乘机也多看看驲落的情况?” “阿约夏虽然是葛鲁米为了保自己的女儿送过来浑水摸鱼的,却是错有错着,正好便宜了咱们做点文章。”李凤宁咧开嘴,笑得直教人心里冒凉气。她前头那话俗白得只叫大皱其眉,可一顿的功夫又打起官腔来,“现下伊拉色布在边境屡屡败仗,葛鲁米又下落不明,阿约夏到底是孛腊的亲生女儿,她想回故土与族人共进退,总是值得称赞的。” 宋沃沉吟了一阵。 如果能乘机送些探子进去,仗着“护送”的名头把整个驲落草原打探一遍,果然是赤月的天赐良机。 宋沃朝廉仆射看去。 那理着整个朝廷职事衙门的廉定想了想,“宜秘之。” 这便是同意了。 安郡王李鲲神色凝重,宋沃也瞧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只听她说:“只是人选上有些难办。” 宋沃跟着点了点头。 首先,能护卫驲落世女回国的必然是将官,身份低不了。其次这人得有绝对的忠心,否则一去驲落便投敌,还不如不去。最后还得有机变之才,心眼但凡少长两个,只怕也就是有去无回。 宋沃不由自主地朝李凤宁看去。 只见整屋子里最年轻的那个,却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她眼眸一转,仿佛极轻巧地朝安郡王看去,“我前几年去过燕州宁城,太守之女谢云流在燕州推行官塾颇有成效,连着个青楼鸨父也对她推崇备至,想来在教化上头颇有独到之处。”她浅浅勾起一抹笑来,仿佛十分高兴似的,“既然四姐姐与那位谢大小姐有私交,不如就请四姐姐出马如何?” 宋沃下意识便觉得其中另有故事,只是她只看见安郡王眼里闪过一丝冷芒,再开口时居然十分平和地点了点头,“我试试。” “试试”? 此等朝廷大事,安郡王如此高的身份,居然用了个“试”字,更加叫宋沃确定其中必然是有些什么猫腻的。 只是,既然是李凤宁说的,想来这其中的隐秘也不至影响大局。 下意识就放下心来的宋沃正想丢开手不再去想,无意间瞧见对面吏部尚书时蕴也是若有所觉地在李凤宁和李鲲之间来回各一眼之后,表情再无任何异样。 宋沃一怔。 她下意识又去看屋内其他几个人,居然没有人露出十分担忧的表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 李凤宁居然这么得人心了? 宋沃像是第一天知道李凤宁似的,不住上下看她。 “其他人就请时尚书斟酌,国书就麻烦卢尚书了。”李凤宁环视一周,“各相关衙门我这里会出文知会,若有事无法决议再请各位过来一道商议。” 宋沃见所有人纷纷点头。 一桩大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宋沃突然觉得有点没真实感。 想李贤登基那阵,想要做点事有多难?先各个试探,然后雪片似的奏折压在案头,一群人胡搅蛮缠、蛮不讲理,要闹上好一阵才能在各退几步的方向上决定下来。等事情做完的时候,跟初衷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但是看李凤宁,送探子入驲落的事居然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 无论有什么理由,至少在“没有在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李凤宁已经胜过李贤很多了。 宋沃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特意去了她家的韩谦说的话。 “秦王殿下。”宋沃不由自主地开口。 李凤宁居然像是没听到似的,头抬也不抬。 “……谨安。”宋沃有些无奈,只得换了个称呼。 却见刚才仿佛没听见的李凤宁立时就朝她看来。 居然把个亲王爵位嫌弃成这样…… 宋沃嘴角一抽。 若她是宋家的外孙女,宋沃挺想请出家法捶她一顿。 显然不知道宋沃在想些什么的李凤宁正笑眯眯地看着宋沃,“宋侍中?” 宋沃木着一张脸,不知怎的,突然提起了三个月之前的一件事,“现下正是农闲,和州那里朱河决堤的事,要不要查?” 九月的时候,和州那里因下了几场大雨,有一处才修过的河堤裂了。泛滥的河水冲毁了一个贴着河边的小村庄和田地。这事其实查不查的都是那么回事,无非便是修堤时贪墨了银钱以此充好,结果运气不好,一场大雨就原形毕露而已。 宋沃看见了对面廉定不赞同的眼神,也看见了安郡王脸上的茫然,但是她却有些期待。 期待,李凤宁不会叫她失望。 “秋天的事吗?”而李凤宁只想了会,便想了起来,“现在河里水少,岸边也不种田,正好可以查一查。” 所以,宋沃虽然控制着让自己看起来一脸平常,却到底没能阻止那股子喜悦在心底泛滥。 萧明堂能叫睿成皇帝留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至少认可了她的能力。既然她特意写了折子递上来,宋沃也便认为李凤宁该知道,所以循例知会了□□。 现下,至少证明她不仅是看过折子的,并且也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她没有因为“监国”而得意忘形,忽视这种看上去“琐碎”的小事。至少她也重视了宋沃和萧明堂两个人,把她们认为重要的事记在心里。 所以说睿成皇帝的几个女儿,老大驾崩,老二无意帝位,老三蠢到把自己禁足,老四实在缺点为帝的胸襟气度。 这么一边算下来,可不是只剩下老五了吗? 宋沃也不是个扭捏的人,只一瞬间便定了念头。 只是…… 宋沃不由看向李凤宁。 现下最大的问题,只怕是这位自己不想啊…… 第265章 亭中诉衷肠 偷懒亭,午后。 偷懒亭的坐榻底下是炕,因此寒冷腊月里坐在上头,也不觉得怎么很冷。李凤宁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裳,她右手边的榻桌上,红泥小火炉正把一壶浓浓的奶茶煮得咕嘟咕嘟直冒泡。 李凤宁悠悠闲闲地一会四下张望着,一会抬手替自己续茶,时不时地小抿一口。 假山台阶上有人拾级而上,脱了鞋子闷声不响地就坐到她身边。他嫌冷似地搓了搓手,然后下一瞬间便寻着李凤宁的领口,把两只冰凉的手塞进去了。 李凤宁被他冻得一哆嗦,接下来却只是伸手搂住他的肩,然后又拿了之前自己的杯子递到他唇边。那人也不伸手,只就着她的手浅尝了一口,便眉头一皱偏开脸去,“什么味道。” “你也将就些吧,这还是我特意从草原买回来的牛。”李凤宁见他不喜欢,随手放下杯子,“但是水土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才养了没几天,奶味都淡了。” “最好的奶茶,永远只有在草原才喝得到。”那人闻言怔忡了一瞬。随后他朝后一仰挣开李凤宁,再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随即以膝盖支撑旋身跨坐在李凤宁身上,双手环住李凤宁的脖子后,身子就朝前一倾。 李凤宁顺势就朝后倒了下去。 压在她身上那人自然随之扑了下去。他仿佛威胁似的,双手重重“啪”一下拍在李凤宁头顶几寸的地方,然后俯身与她眼睛瞪眼睛,鼻尖对鼻尖,“前天阿约夏走了之后,你叫人送出去的帖子上写了什么?” “你不知道?”李凤宁仰视着那双居高临下的鸦青色眼睛。 她语声中全然的不信,叫那双眼眸的主人眉头轻蹙,却没有立时说话。 “或许阿约夏没有提前告诉你她想回驲落,”李凤宁说,“但是在听到的那一瞬间,你就有了决断。”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她是我派人入草原的‘通关令’,而你只有留在我身边,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赤月成为她背后的倚仗和保护。”她的双手沿着他的背后一路游移上去,“你会说陪她回去,是因为想听我开口说那句话。” 那句“不要回去”,还有“留在我身边”。 “但是,”不用面对面,她与他都能理解对方,更何况现在离得这么近,“你没有生气。” “你在这么多人面前表达希望留在我身边不是吗?”李凤宁勾起唇角,对着他痞笑。 多西珲一旦决定了的事,绝不是任何人用一句单纯的希望就可以扭转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以退为进,他说出那句要走的话,只是希望李凤宁挽留他。 虽然这种表达略扭曲且实在费事,可既然李凤宁反应过来了,回头再想的时候就能品出一股甜来。 而多西珲这次的回应却要简单直接得多。他甚至都没有回给她一个笑容,直接就把唇压到她的唇上。 李凤宁启唇,然后迎来了一股奶茶的味道。明明整壶的奶茶里连一滴的蜂蜜都没有放,但是这回尝起来却很甜。多西珲从来就不是个迂回羞涩的人,所以他的亲吻也秉承着他直接明快的风格。 他吮吻着她唇舌,那双才捂暖了一点点的手极不安分地又伸进她的前襟衣缝里,三两下就摸到她胸口的皮肤上,一路朝下摸到碍事的腰带,竟直接动手扯起来。 寒冬腊月里,虽然身下是炕,但是偷懒亭可是四下无墙的,她衣襟才敞开来就觉得一阵寒风嗖一下刮过,冷得她顿时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她手上一用力,把多西珲的腰紧紧扣住压在她身上,才算是暖和一点了,“大冬天的,你也不嫌冷。” “一会就不冷了。”多西珲倒是答得极顺口。李凤宁侧转了脸不让他亲到嘴唇,他便转向她的耳朵啃咬起来。 一口暖暖的气息将耳朵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磨牙似的衔了她的耳垂来回咬着,耳垂发热里带着微微刺痛的时候,那柔软湿腻的感觉突然包裹上来,只轰的一下,将热气传到全身每个角落。 年轻体健自然贪欢,可自六月李贤驾崩之后,李凤宁一直在守孝。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反复念着大姐姐的情分好歹能把躁动压制下去,如今有个人在使劲勾引她,还是个曾经相许却恼了近两年,最近才刚刚打开心结的人,李凤宁只觉得自己平时不觉怎么薄弱的意志力,仿佛寒风前瑟瑟发抖的灯火一样。 “多,多西珲!”李凤宁狠狠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头,可是声音出口时却十分涩哑。 耳朵上所有异样的感觉,在她企图威慑,实际出口却毫无任何用处的低喝之后,突然之间消息。李凤宁说不清那一瞬间心里升起的感觉到底是松了口气多一点,还是遗憾更多点,到底是平整了呼吸才转头去看。 然后看见一双…… 得意的眼睛。 李凤宁略一怔愣。 多西珲跟着一怔,突然之间垂下眼,转开头。 李凤宁眉头微皱,她猛然发力翻身将多西珲压在身下,然后用手肘支撑着自己,双手捧着他的脸,“你恨过我吗?” 多西珲乖乖地任她把自己压在身下,却一直垂着眼,直到李凤宁这么问了,他才抬起眼看着她,“我胎囊落得太早,隐约听到有人说我没救的时候,我很……”他顿了下,吐出了一个李凤宁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的词,“害怕。”那双鸦青色的眼睛里,开始像涟漪一样晃动起细微的波纹,仿佛现在想起来,他依旧会觉得可怕,“然后就是……女儿生病的时候。” “对不起。”李凤宁亲了亲他的额头,“对不起。” 李凤宁从来不觉得多西珲的野心有什么不好,而当时那种情境,她也的确没有办法滞留在草原只为陪他和孩子。“赤月的罪人”之类的称号,不是谁都能背负得甘之如饴。 “但是看到你那么难过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恨你了。”多西珲抬起眼,直视着李凤宁,“凤宁,我很想你。” 自去年九月起到现在,整整一年三个月里多西珲与李凤宁住在同一个地方。 但是,他却在现在说“想你”。 她没有把他带回赤月,留他一个人在驲落生产和面对女儿的疾病。 她让他住进自己的府邸,却像对待空气一样对他。 她曾经许他正君之位,却在她自己娶别的男人时,让他在最近的地方看着。 李凤宁从来没发现,她居然是一个这么残忍的人。 “你把阿约夏养成了一个好孩子。前天我就在想,璧儿如果有机会长大,如果能像阿约夏那么懂事,我也知足了。”李凤宁突然道,“所以等我出孝了,我们再生个女儿。” 璧儿,是李凤宁给她那个夭折的长女所起的名字。 多西珲睫毛一颤。 “我们家孩子的排行,以后还是男孩和女孩混着排。随儿生的那个,无论男女都是老二。”李凤宁说,“对外,就说我喜欢染露好了。” “好……”低低的声音里,漾着一抹再细微不过的轻颤。 第266章 无疾突来访 前些日子,宫里来了信说连安人想出宫与凤未竟小聚。 李凤宁早知两人出阁之前相处得甚好,加之他既是凤后的亲侄又是李安的侧室,自无摇头的道理。她先与凤未竟说了“若不想回去,留一晚也无妨”,又怕她出现白叫人家拘束了性子不得松快,因此便预计好了连后院都不去,打算整日都待在前头书房里。 谁想到了他来的那日,毫素偷偷掩进来在她耳边低声报信:“主人您快去看看吧。连安人在后头哭得不成样子,君上好像都恼了。” 李凤宁听着却是讶然。 她认识凤未竟两年余,与他成婚也将要一年,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的样子。毫素能用得上个“恼”字,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连氏那人李凤宁虽只见过一面,倒是侧面听不止一个人提起过,脾性只能叫软甜,从来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嫁去宫中也有年余,想来外间的事知道得也不会太多。若他只是说起李安的事,凤未竟为什么会恼? 百思不得其解的李凤宁,只加快了脚步朝后院而去。 跨入正房之后,果然是一片低沉的鸦雀无声。大步而入的李凤宁好歹记着有外来的男客,踏进屋子之后在暖阁门口先一停,然后重重假咳一声,唤一声“清容”然后才使人打起夹了厚棉的门帘。 暖阁里低低的啜泣声跟着一顿。 李凤宁进屋之后先扫视一圈,待见到凤未竟面色虽然有点难看,气色倒还好的样子便先松了口气。她自然知道能与凤未竟对坐的是谁,因不好随便打量,正刻意压了目光打算扫过去便罢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凤宁眉头一蹙,整个人转过身去。她瞪圆了眼睛,怔愣了好一会。“……无疾?”她眨眼,下意识朝那人走过去,“你怎么这副打扮?” 墙角站着个一身宫侍服色的人,那人连头发也梳成男子单髻,髻上还插了梅花头的银簪。自从李凤宁进屋之后,那人就贴墙根站着,低首敛目一副十分不想让人注意的模样,此刻听开口,才慢吞吞地抬起…… 一张几乎叫李凤宁唬了一跳的脸。 李安倒真是李安。 她因长年病弱,脸上向来是不长肉的,气色好的时候也少。可现下哪里只是个“病弱”?瞧她双眼无神,眼下乌青一片,嘴唇几乎白里发灰,那副样子说她“大限将至”也肯定是会有人信的。 “你这是怎么了?”李凤宁顿时忧心溢于言表,她也不顾那暖炕边还坐着个外人,直接就把她拉过去坐下,“觉得不舒服就直接传御医,有人叫你不爽快了直接跟我说。你看看你……”李凤宁摸了摸李安的手,只觉一片冰凉潮冷不算,手还在轻轻颤抖着。她心下更是着慌,连忙扬声道:“来人,去把魏大夫请过来。” “谨安,”身旁一道泉水似的声音,好歹抚平了几丝李凤宁的慌乱,虽然平常像春天泉水那样清澈的声音,此时却变成了含着冰渣子的冻水,“殿下与安人,今天是有求而来。” 李安听到凤未竟这句话之后,竟然浑身一抖,刚才还看着李凤宁的眼睛,突然就垂了下去。 一旁的连氏本来面色苍白,一双眼眸里含着泪水,此刻听着凤未竟明显不悦的话语,睫毛一颤泪水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他伸手去拉李安的胳膊,“殿下,殿下您就说吧……” 李凤宁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因为出身的关系,李安的乖巧更多的是“不好意思给别人带来麻烦”。而眼前这种惶恐和迟疑,却是李凤宁第一次见到。 她甚至觉得,她不会喜欢李安要说的话。 李安在李凤宁的注视下,低下头去。 “殿下!”连氏扯着她的袖子摇了摇,满眼哀求地看着李安。 而起先仿佛惶惑不安的李安在看着连氏好一会之后,下定决心似的猛然抬头,虽然在与李凤宁四目相接的时候依然瑟缩了一下。 “姨……”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李凤宁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做皇帝……” 她说了什么? 有一瞬间,李凤宁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李安的话。 但是下一瞬间,当她看见李安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时,陡然间一股滔天的怒火陡然爆发了出来。 什么叫她不想做皇帝? 她几个姨母争到头破血流的东西,到她这里却变成了如释重负? 她是大姐姐的女儿,她是大姐姐唯一的女儿! 天不假年,大姐姐在还没有大展宏图的时候就驾崩。如果她的女儿继位了,她的女儿成为一代贤主,那么大姐姐的一直以来的辛苦至少就有了意义。 如果下任皇帝不是无疾,大姐姐这一辈子的忍耐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背叛自己深爱的夫君与其他男人生下孩子是为了什么?她在继位之初,以皇帝之尊却屡屡遭受责难只能忍气吞声又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抛下她的夫君,悄无声息地死于一场寒热病? “谨安!”直到凤未竟拉住她的胳膊,李凤宁才发现整间屋子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 而这时候,李安却只用一种解脱了的表情看着她。 虽然忍住了没抬手朝李安的脸上抽过去,但是李凤宁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砰”一声大响,桌上的青瓷茶壶盖一跳落到了地上,也叫连氏吓得一抖。 “出去。”李凤宁不想再看见她,“从我家里滚出去。” 李安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凤宁,才有的一分轻松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摇摇晃晃,“姨……” “谨安,你别……”凤未竟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李凤宁安抚地在他手指上轻拍了几下,但是转过脸时,表情再度一冷。 “来人,送客!” 第267章 寒夜缥缈言 虽说四十来岁开始为自己建造皇陵也不算太早了,可李贤毕竟年轻。才登基不久连朝局都没安稳,自然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这么千秋万代的事。所以李昱驾崩后一应的奠仪做完后便入了陵,而李贤却至少还得在太庙停灵两三年。 民间普通人家的家庙还得兼管个议族中大事的功能,天下至尊一姓的家事却是一样样分得再细致不过,加上有资格进太庙的就没几个,因此偌大的一间殿堂里,此刻只站着李凤宁一个人。 再频密的烛光也无法照亮过于高大宽阔的宫殿,不要说那沉浸在一片黑魆魆里的藻井了,只离得稍微远些,巨大而精致的棺椁似乎就会被一团黑气吞没。一点点轻微的响动都会被蔓延出去,化进那一片叫人骨子里发凉的寂静里。 当然,也有人是不怕的。 “大姐姐,我……” 大殿里的气氛显然无法影响一身黑色朝服的秦王,她盘腿坐在棺椁的前面,微仰着脖子,就好像她想要倾诉的人正坐在棺椁里看着她一样。 “无疾说她不想继位。”李凤宁的声音悠悠响起,“可她是您唯一的血脉,唯一的孩子。” 她伸手,将手掌贴在棺椁的外壁上。 “您是知道的,小时候我不喜欢她。”李凤宁说,“凭什么只有她才能称呼您作母亲,凭什么只有她才能称呼父后作父亲,明明您和父后最疼爱的是我,我却永远只能是你们的妹妹。” 李凤宁手指勾画着棺椁外冰凉的凤尾雕饰,“后来还是外祖母说,父后疼我,我也要疼父后。我父后不能背上‘不慈’的名声,所以我要努力缓和父后和无疾的关系。” 然后,人都是处出来的。 李安本不是个坏孩子,尤其李凤宁又渴望亲情,十几二十年之后相比起李鸾仪,反倒是李安更像李凤宁的庶妹。 “我知道无疾身体不好,性子太内向。”李凤宁浅浅地叹了口气,“可我都帮她打算好了。只要我继续恶劣霸道下去,无疾登基之后只要一道贬斥的旨意,就能挣来一片好感。秦地离安阳不远,有什么事疾驰回来也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她一顿,“朝政上面,连大人虽然生了退意,廉仆射却还能再留个一两年。宋侍中对您忠心,自然也能多护着一点无疾。户部有大姑姑在,刑部和大理寺也不用担心,时家和萧家就更不成问题。倒是卢家麻烦些,可在我许诺叫羲农继承郡王爵位后,总算是消停些了。”李凤宁轻叹一口气,茫然之色更浓,“可是无疾突然说,她不想继位。她那副憔悴的样子,就好像我逼着她去谋反一样……” 接下去,是一片无奈的沉默。 “大姐姐,难道是……”李凤宁面色沉沉地看着棺椁,就好像李贤还能回答她一样,“我错了吗?” “秦王殿下。”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 李凤宁眉头微蹙,刚刚的无措与茫然瞬间就消退了下去,只那双眸子翻滚着被打扰的不悦,然后慢慢转过去看身后那人。 “再迟下去,只怕城门就要关了。” 这人约摸五十来岁,面容平常,唯独语声却很悦耳。李凤宁自凉州回来之后,鲜少能见到如此淡然的,不由又多看了眼。此人大约是常年驻守太庙的属官,因此十分面生。 李凤宁虽然因为被打扰而不悦,到底知道人家是好意。她起身后先向李贤道了别,才朝殿门口走去,经过那人身边时还道了声谢。 那人却依旧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她先欠身谢过,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灯笼来,一副送李凤宁出去的模样。 腊月时节,天黑得早,李凤宁也不想摸黑,便默许了这人在一旁引路。 “殿下可信筮卜之术?”那人像是觉得一路沉寂无趣,轻提了一个话头。 只是这个话头,却显然不招听者的喜欢。 李昱年轻时仿佛在这上头吃过大亏,是以一直深恨装神弄鬼,连带着由她带大的李端也好李贤也罢,甚至是李凤宁,也都十分不喜这些。 “就比如萧家子的‘栖青梧’?”李凤宁不由得语露讥刺,连带着刚才看这人平静淡然而来的好感也消散得干干净净。 萧家有子得此批语,虽然萧氏一力隐瞒,甚至不惜把孩子远送他乡,到底却瞒不过皇家。李凤宁当年嘴上说再多的“但凭陛下做主”,私底下又哪里会不上心? “那句话,本来就指的不是萧二公子,”只是这青袍的官员却丝毫不惧,甚至语声还是那样温温淡淡,听着不骄不躁,“而是四十年前,有人批给连二公子的。” 连二公子…… 李凤宁怔愣了会才反应过来。 凤后吗? 四十年前,凤后才只有两岁。这句话要真是那时候说的,倒真当得一个“神”字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却并非是为连家公子批命。”那青衫的官员说,“是因为殿下的外祖不信鬼神之说,特意叫当时有名的术士卜一卜她两位公子的休咎。” 李凤宁一挑眉。 这倒真像是她外祖母会做的事。 李凤宁的亲父与伯父乃是一对孪生兄弟,不止同时出生,还长了一模一样的脸。照算命的一般规矩来看,无论八字还是面相,兄弟两都是一模一样。 可这世上,又哪里来的连命运都一模一样的人? “当时那术士怎么说?”李凤宁被勾出了点兴趣。 “令伯父是黠夭。”那人答道。 黠者,聪明而狡猾;夭者,年幼死去。 李凤宁默然。 对于那位在她出生前已经离世的伯父,从旁人的描述听来,这个批语却是没错的。 “那,我父君呢?”李凤宁不由停下脚步,甚至转过身去。 那人也相应停下脚步,转身正视着李凤宁。 即便游廊里点着一长串的宫灯,可在到处一片黑魆魆的景致下,对面那人的表情似乎也淡然缥缈起来。 “帝君。”那人淡淡吐出这个词。 李凤宁一呆。 帝君…… 皇帝的后君? 难道…… 李凤宁皱紧眉头,面色陡然沉了下去。 “当年睿成皇帝,其实属意您的父亲成为太女正君。”青袍官员说,“可令外祖不忍儿子入皇帝后宫,所以使计叫连二遇见太女。” 这番话听在李凤宁耳里,一时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即便说这话的是个陌生人,李凤宁却立刻就相信了外祖母的确能做出这些事。殷家的家风便是亲人大过天,算计个把太女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一想到如果她的父君当初是进了宫,那她就是李贤的女儿…… 心神稍一飘远就被李凤宁拉了回来。 她并不喜欢自己居然描绘起那种完全没有可能的可能,因此面色也跟着不好看了。 “其实,是殷大人解错了。”那人目光平静如水,看着李凤宁,“帝君的君字,不一定要作夫君解。”话说了半截,她就停了下来。 君字,不是夫君就是父君了。 难道…… 李凤宁勃然变色。她眼睛一眯,声音也危险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人的一生早有前定。”那人却显然完全不为李凤宁的表情所动,只是继续用她古井不波的声音说,“殷大人虽有逆天改运之能,到底是改不了命。”她不待李凤宁回答,接着道:“您如今才二十一岁,赤月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年轻便居此高位的重臣。殿下且想想,从您出生至今,有多少‘巧合’将您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从最近的来说,李凤宁能做监国秦王,是因为李贤要御驾亲征。她还没来得及撤了她的职就驾崩,监国大权始终在李凤宁手中。 照远的来看,如果不是她父君殷氏和李贤嫡长女相继离世,她也没有机会被李贤抱养在宫中。 李凤宁怒极反笑,“你这么说的意思,是我踏着亲人的尸骨血肉,才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那些不是殿下的错,要追究,也只能追究当年企图改命的人。”那人却像是完全没发觉李凤宁的怒气,继续温淡如水,“只是无论殿下您想不想,却总是会有些人和事,把您拉回到您该走的那条路上。” 李凤宁正要反唇相讥,话出口前却不由怎么的心里一跳。 她没来由地就想到了无疾那憔悴的面色,还有在她说了“滚”字之后受伤的眼神。 “殿下,恕下官不再远送。”那人自顾说完要说的话,竟是头也不回地告退而去。 李凤宁张了张嘴,虽然心口仿佛塞进一块冰冷的巨石,滞涩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是理智好歹告诉她,她不能因为旁人几句虚无缥缈的话而就治罪。 她面色阴晴不定地在太庙门口站了好一会,直到她府中车妇都忍不住出声提醒,才反身跳上自家马车,向安阳城疾驰而去。 第268章 宫中凤后难 往太庙一行之后,李凤宁便多了重心事。 虽然十有八九是那人狂言乱语,可到底那一桩桩一件件听着却都像是真的。李凤宁待要去查证,便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何况那人所说的话里,最重要的部分根本就是猜测。待要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一段虚言,却又觉得那人言之凿凿,确实符合她记忆中那几位的性子。 说又说不出口,忘却也忘不掉,倒把个秦王弄得面黑无比。她自己尤未发现,旁人陡然间一个个利索伶俐起来,生怕受了她这无明之火殃及。 这一日,向例又到了她去探望凤后的日子。 李凤宁实在来得的次数太多,脚底下一步不错,人却走了神。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到了栖梧宫内。 “……不认识我了?” 李凤宁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呆呆地四下环视一周,竟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栖梧宫内,凤后想是听了禀报,刚刚从里间走了出来。 腊月时节,栖梧宫里地龙烧得热,因此凤后只穿了件天青色的夹棉袍子。也不知是不是他潜意识里还是知道李贤已经驾崩,最近半年以来一直打扮得十分素淡,虽然比之前的华服重饰少了几分威仪庄重,却愈发温雅慈和。 “父后……”李凤宁忍不住就这么称呼了一声。 “这是三魂七魄归位,又认识我了?”凤后轻轻一笑,拉了她的手一下,示意她跟他朝里头去。 李凤宁一时怔忡,低头看了看被凤后碰到的手腕,然后才想起来要跟上去。 若论权倾朝野,整个赤月朝前朝后数几代,只怕也难找到一个人能超过殷大人。但若说到家世教养,殷家可是拍马也追不上姓连的一家子。李凤宁先是李贤的堂妹,后来过继成亲妹,无论如何与连氏都是个妻妹与姐夫的关系。所以自打她七岁开始,像这样的接触就没再有过了。 而连氏能这么拉她一下,自是因为他心底认定了她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才不用忌讳。 但是,如果她真的推了无疾继位,真的像她计划的那样离开了安阳…… 她就再也见不到凤后了。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不愿席卷过来,几乎瞬间吞没李凤宁。 “父后,我若去秦地,您与我一起去好吗?”也于是,虽然明知道凤后不会点头,李凤宁也依旧下意识地开口这么说了。 家里那几个能带走,或许殷六也能试着去哄哄看,唯独李凤宁最放不下的“父亲”却始终不敢去开这个口。 “你母皇叫你去秦地?”连氏眉头一皱,丝毫不掩饰她的不悦。 “不……不是。”李凤宁嘴唇一抖,然后强笑了一下,“我只是说‘假如’,‘假如’我去秦地,父后会和我一起去吗?”李凤宁一顿,补了句,“我会孝顺父后的。” “你母皇从凉州传回来什么话,把你气成这样?”连氏显然曲解了李凤宁的意思,“我既然嫁给了她,就要与她在一起。她出远门了我在家里等她回来,将来她要是撒手人寰……她要是……”凤后前头说话时还表情正常,待到说到最后半句的时候,他眼神突然迷茫起来。李凤宁只见他面色突然之间惨白一片,身体像秋风里的树叶一样颤抖,随后整个人突然朝后仰面一栽。 李凤宁心一沉,几乎原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凤后。 凤后缓了一缓,再睁开眼睛时像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对着李凤宁眨眨眼,“凤宁?” 李凤宁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父后,您刚刚是不是又头晕了?” “……是吗?”连氏一脸莫名,仿佛完全没有印象,“许是晚上没睡好吧。对了,你刚才在外面发什么呆?”他一脸表情平常,似乎完全不记得李凤宁有问过他什么问题了。 李凤宁一阵心酸。 最近半年里,凤后其他样样都看似与寻常人一样,只一旦涉及到李贤驾崩的事实,他便会变成刚才那样。一瞬的晕眩之后,再将之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凤后是在李贤丧仪上突然昏倒,醒来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连氏并不算是个坚强的人,所以二十年前他无法面对女儿的夭折,二十年后也无法接受李贤的离世。前一次他把用李凤宁填了女儿的位置,这一次他就刻意封闭了自己的回忆。 或许有人会说李凤宁用心不纯,她不该纵容凤后这样下去。但是她只是在害怕,万一揭穿那一层薄薄的窗纸,太过残酷的事实或许会把凤后压垮。 一个糊涂的凤后,总比天人永隔的凤后好。 但是李凤宁现在才发现,她当初一念之差,到底把自己陷进了怎样的困局。 宫中向有规矩,皇帝驾崩后,育有皇女或皇子的侍君可在年满五十后出宫与孩子同住。但是有一个人,就算是继皇帝也死了,就算继皇帝并非他的亲生,就算他自己另有开府建衙的女儿在宫外,这个人也只能老死宫中。 凤后。 连氏若不是凤后,李凤宁在移居秦地的时候,还能想办法把他接走。 但,他是凤后。 就是说,李凤宁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正大光明地把他从宫里带出去的。也就是说,如果李凤宁真要去秦地,她只能把凤后一个人留在安阳的皇宫里。 “父后,”李凤宁心中酸涩,面上却只能笑,“我只是想念……母皇了。” “自己都快做娘的人了,”连氏对着李凤宁一挑眉,倒是接受了她的说法,“怎么还一副没长大的样子。”他一顿,“对了,随儿已经显怀了吧?他现在吃睡都还好吗?” 果然一转到其他事情上头,凤后的记忆又正常了。 “他居然也有担心我嫌他不好看的一天。”李凤宁不敢再挑着会触动他的事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些闲话,“以前成天没心没肺的。” “又胡说。”凤后白她一眼,“那未竟呢?最近天气愈发冷了,他还好?” “冬天他不出屋子,倒比夏天舒服些。” “你也……多陪陪他,对他好点。毕竟,只有他生的才是你的嫡女。” “父后,这个要看有没有这个缘分,强求不来的……” 第269章 清容破迷障 李凤宁是因为在太庙里被个陌生属官的一番话弄得心烦意乱,所以才想去栖梧宫里平复心情。可陷于心疾不能自拔的凤后,却给她再添一重不舍与纠结。以至于她进宫之前好歹还能遮掩住自己的思绪,等她后脚从栖梧宫大门里也跨出来之后,那一点在凤后面前装出来的欢脱立时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皇宫…… 所谓前政后寝,栖梧宫既然是凤后正宫,自然是后宫里最高的建筑。高达五层的殿基甚至能叫李凤宁越过那道宫门,看到一点前头大朝边的栏桥。 她最早的记忆,是当年还是太女正君哄她入睡时,轻轻哼着的童谣;是学写字的时候,大姐姐的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时传来的温暖。 所以打小能叫她觉得像个家的,从来就不是魏王府。 就算她慢慢长大,就算她渐渐懂得“皇家”这个词有多么冰冷沉重,她也依旧觉得这个其实满打满算她才住了四年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但是现在,她的家要散了。 最崇敬的“母亲”和最关心的“姐姐”已经不在人世;“父亲”悲伤过度,神智糊涂;“妹妹”用她好像逼她去死一样的眼神,哀求着说她担不起这个天下。 有时候,李凤宁真是想扔下这所有的一切。 就算是被过继到了李昱膝下,她依旧只是先帝的妹妹。满安阳还能少了游手好闲万事不理的宗室?多她一个不多。 只是想归这样想,到底还是不甘心。 李昱是个勤政的皇帝,而李贤其实心里藏着一幅雄途伟略的画卷,仰望着李昱与被李贤教养长大的李凤宁,虽然未必就以天下为己任,却自然而然地见不得赤月不好。 如果她的存在本身已经对帝治变成了威胁和干扰,那么即便心不甘情不愿,李凤宁也依旧会选择退避。 但是现在,那个本该继位的人却说,她不想做皇帝…… “驲落大军要攻进安阳了吗?”一道轻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凤宁一愕,转头去看,才发现身边竟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这个素来体弱的人,整个冬天就没怎么出过屋子。这回为出个“远门”,竟把自己包得厚厚一层,整个人大出来好几圈。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脸色依旧有点青白,就连素常轻柔的声音也带着点不自然的低哑。 “父后都说过了,你还来干什么?”李凤宁眉头一皱,连忙几步过去,先摸了摸他的脸,只觉触手冰凉,连忙就要解下自己的大氅,“怎么穿那么少。” “再来一件,只怕我连路都走不动了。”凤未竟却浅浅一笑,伸手压住她的手。 才从手捂子里伸出来的手,居然也只是不算很冰凉而已。李凤宁突然手指一勾,手就伸进他袖子里去。他体虚气弱,夏天身上火烫,到了冬天居然连件大氅都捂不热。李凤宁把手伸出去,居然没摸到多少暖意。 虽然栖梧宫前地方宽敞,离他们最近的人至少也在一丈开外,想来也没谁有这么好眼力能看清李凤宁的动作,但是凤未竟面上染上淡淡赧色,一双眸子不由自主地就朝四下转了转。 浑然不觉的李凤宁怕他真被冻坏了,想来想去还是敞开自己的大氅,把他抱进怀里之后,又用大氅把两人一起包好。 “谨安你……”耳边响起一声局促的低语,不用看他,也知道他现在脸上一定是红了,“现在是在外头……” 李凤宁才不管这些,只顾摩着他的后背,“什么外头不外头的。这样暖和点没有?” “唔……”被她包进大氅里的人,大约是羞得没脸见人,把整张脸都埋进她的肩膀里,以至于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李凤宁四下里一张望,不见暖轿候着,便知她夫君大约是从宫门那里一路走过来的。 怪不得脸都冻青了。 “传四人暖轿过来。”她先转头喊一声,然后才低头对他说,“你来做什么,给父后请安?” “不是。”她的夫君抬起头,“我来接你回家。” “家里有事?”李凤宁想了想,“还是你整天不出门,想出来走走?” “有事的,”李凤宁这话,招得她夫君眉毛倒竖了一下,“是你。” 只是他虽然没怎么把语调拔高,李凤宁到底还是听了出来。 这两天她的确心事重重,所以也就是说…… 凤未竟看出来了? “嗯。” 然后,她就看见她的夫君压低着眉毛,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居然透出点点沮丧,“不能说?” “只是……”李凤宁怔愣了一瞬,“不知道有些事想不通而已。”她略顿,不由自主地眼神又朝栖梧宫周围那一片宫殿望去,“‘应该做’和‘想要做’的事,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选‘想要做’。” 素来柔软的人,居然立刻给出了一个坚定无比的答案。 “诶……” 反倒是李凤宁呆了一呆。 她想要玩笑一下混过去的,但是凤未竟的表情实在太认真,以至于她居然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我不想后悔,所以才去凉州。”凤未竟垂了下眼,“踏出家门的时候,我没想过还能活着回来。” 她的夫君…… 经历过比谁都多的生死一线。 李凤宁突然慨叹。 “所以,”凤未竟抬眼,“谨安,不要让你自己后悔。” “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断了。 淤积多日的愁烦苦闷,仿佛就被这一句话吹拂得干干净净。那一瞬间天朗气清的感觉,瞬间明媚了李凤宁的表情。 其实,换过来想想,假如她真的退居秦地会如何? 秦地离安阳不远,来回至少也得六天。一旦有些什么紧急的事,就算她不吃不睡地把马跑死,回到安阳也只能是个“太迟了”的结果。 何况说是通衢大县,秦地又怎么能与安阳相比。在安阳,她听到凉州边境消息,就能瞒天过海带着兵士去查探。但是在秦地,只怕不是有人刻意想起,连句话都递不过去。 二十岁就已经开始无所事事养尊处优,除了看歌舞品茶酒就再也没有其他事能做的人生,只凭想象就能叫李凤宁觉得生不如死。 “那你呢?”李凤宁问,“除了凉州之外,你还想去哪里?整天关在屋里,你不嫌闷么?” 凤未竟眨了下眼,然后慢慢漾出一个浅笑来。然后,她就听见他对她说:“我不去没有你的地方。” 表情里仿佛有一丝羞涩,可更多的却是平静。 因为他是真的如此认为,所以说得如此认真。 所以在轰的一下之后,李凤宁极其难得地觉得自己脸上居然一阵发热。 “那……” 只因为两人靠得太近,于是凤未竟看得清清楚楚,也于是,他戏谑地挑了下眉。 “你说的。”李凤宁假咳一声。 “嗯,我说的。”凤未竟笑意更深。 “那么如果你毁诺,如果你没到六十岁就离开我,”李凤宁说,“我就把跟你有关的东西全部扔出去,然后找个没你好看,没你脾气好,没你聪敏,总之样样都不如你的男人娶回来做我的正君。” “殿下的情话,还真是别具一格。”凤未竟微微瞠目,随后失笑。 “说定了?” “嗯,”凤未竟眼波轻转,弯起唇角,“说定了。” 第270章 连家遇宋沃 宋沃最近越来越暴躁了。 她就不是廉仆射那种性子软和的人,敢在她面前犯蠢做傻事的,连皇帝她都敢讥刺,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也因此李贤在位时,虽然她明知道那位真是个宽和的好人,她却仍然有时候会在心底暗暗焦躁。 而在李贤驾崩之后,宋沃没能让自己在悲痛中沉浸太久。她一直以为是过于忙碌的朝政把她用来缅怀李贤的精力都抢走了。但是从最近的一次朝议来看,居然不是的。 “如今也将年末,各处衙门都预备着过年了吧?”坐在宋沃对面的连翰,语调里透着一股轻快,“怎么宋侍中还是如此劳心劳力的样子?” 宋沃却有点不信似的,抬起头来看向连翰。 连翰前几日称病连大朝都不去了,所以在情在理宋沃都得到连府来看望她一回。虽然宋沃也知道所谓的“病”大约只是个借口,却没想连翰居然如此轻松自在。瞧她一身家常的青色衣裳,通身上下不见华饰,再加上表情轻松,看来着实斯文惬意得很。 “要是那些蠢货的脑袋里,除了争权夺利之外还能塞下点别的东西,我也不至于这么疲于奔命了。”宋沃的脸色跟着声音一沉。 连翰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失笑了起来。“你啊……”她一边摇摇头,一边说,“什么时候都这么正经,怪不得先帝如此倚重你。” 连翰笑叹之后,便低头摆弄起茶具,看样子像是要亲手烹茶。 真是有闲情。 宋沃看她目光稳定、表情平和,年纪比她大了近十岁的人看上去居然比她气色还好,顿时就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的。“不如她也学学连翰,万事撒手不理看着多轻松”这样的念头虽然不是第一次闪现,却到底像以前每回一样被她自己掐灭了。 “连大人不也与我一样?”宋沃说话的时候,带上了几分小心,“心里念着睿成皇帝和先帝的恩情,怎么都放不下的。” 过去上有李贤顶着,前有“耿直”的乔海挡着,举足轻重的门下省侍中只有个“说话不饶人”的名声,可见她把自己隐在那两人身后的藏身功夫有多好了。 可后来先是乔海罢官,李贤又紧跟着驾崩,中流砥柱的责任一下子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即便宋沃有这个心,她也没那么大的分量。所以她一直在“借势”。 是谁的“势”没有关系,只要能帮她稳定朝局就好。只这里头被她借的最多的那个,也不知是怎么的,毫无征兆地就突然撂挑子不干了。宋沃正头疼着,居然又听说连翰告病的消息,她哪里还能坐得住?赶忙就来了连府。 “我老了。”连翰却仿佛听不懂似的,摇头笑叹,“想不得那些烦心事了。” 宋沃心里打了个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凤阁大学士当然是实打实的重臣。至于重到什么地步么…… 宋沃一直觉得,如今的凤后其实是被睿成皇帝扣在宫里的“人质”。如果当年连翰没有儿子嫁进宫里的话,早二十年她就辞官归隐纵情山水了。 可现下…… 宫里那位的情势就算不是岌岌可危,至少也没安泰到能让连翰甩手不干了吧? 书房外有人不告而入,宋沃只道是连府下人,连脑袋都没偏转一下,“行百里而半九十,连大人就算看不得朝中那些烦心事,总也要等到大事底定才好放心吧?” 宋沃并未说得十分明白,却也十分确定连翰能听得明白。 虽说如今栖梧宫里的那位没有亲生女儿,谁做皇帝都没差别。可总不能被人苛待了去不是? “宋侍中这话就不厚道了。”一旁突然有人轻笑一声,“谁家长辈不是享儿女福,倒要一辈子操心的?” 因着先入为主,宋沃只觉这声音耳熟,便当成了是连家小辈。她好歹做了门下省侍中那么多年,虽说这番话的确有私心,可被人拆穿还被人说“不厚道”的感觉却依旧太过新鲜,以至于她表情都有点僵硬。只是当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的时候,先是一怔,然后猛地睁圆了眼睛。 “秦王殿下!”朝廷上大风大浪几十年的宋沃,居然一时之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才好,到最后脸皮子一抽,“你……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不得么?”挑了眉,挂着一脸怎么看怎么有点痞的笑容,李凤宁用一种更像是到亲戚家随便溜跶一圈的态度,朝两人这边走来。李凤宁一抬手,先对连翰见了礼,“连大人。”然后她又转头看向宋沃,笑眯眯地来句,“宋侍中。” 李凤宁也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服,一样没挂那些叮当作响的东西,只发髻用了一只青玉冠。陪着她那一脸笑,看着倒别有一副邻家晚辈的模样。 宋沃眯了眯眼。 穿着厚重黑色朝服就眼神冰冷唇噙讥诮的那位秦王殿下,简直就像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似的。 宋沃不由又看了眼连翰。 居然有了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意思。 宋沃心思一转,细品了下李凤宁刚才那句话。 享儿女福是句平常话,可由一个外人来说,却怎么都有点微妙。 “殿下的意思,是把自己当连家人了?”宋沃看着李凤宁。 “父后养我那么多年,”李凤宁脸上笑容未减,不咸不淡地来了句反问,“白养的么?” 宋沃心里“咯噔”一下。 不为她仿佛自认成连家外孙,而是为了那句“父后”。 自先帝驾崩后不久,凤后就不再出现,平日里深居在栖梧宫,只少数几个人还能见得着他。宋沃倒是隐约听到风声,说秦王乱称呼什么的,她因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所以只道是李凤宁有意安慰凤后。但是如今,她都在她面前说了出来…… 宋沃看了眼连翰,却见对方只是眉头微蹙,完全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便知连翰也不是头一回听见了。 往小了说,只是李凤宁爱护姐夫。但是在如今这个夺嫡争储的节骨眼上,她却敢豁出去当着外人的面用那一声“父后”…… 只怕是出过什么大事了。 “殿下也知凤后的心血不该白费?”李凤宁在外头威风凛凛也好,蛮不讲理也罢,宋沃却总是有一股笃定,李凤宁不会把这股子邪气用到她身上,“那殿下可知,现在朝廷里都乱成什么样了?为了冬至大祭的主祭之位……” 冬至乃阴尽阳生的一日,自古家家都要举行祭祀。皇家自然也不例外。 祭祀里领头的那个,从来都是一族之长一家之主担任。在皇家,理所当然地就是皇帝。而在如今这个御座空置的时候,争取到祭祀里领头的位置象征着什么意义,自然也不言而喻。 “主祭?”李凤宁面上露出一点茫然,仿佛真的没听说过一样,“叫魏王来不就行了?” 如此轻松的语气,如此自然的态度…… 简直叫一口气卡在宋沃的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地差点没噎死她! “殿下倒是说得轻松!”最后一线理智拉住宋沃,叫她没说出些什么难听话来。 “横竖轮不上我,我个小小的亲王操什么心?”李凤宁说得更轻巧了,然后她看也不看宋沃一眼,转眸朝连翰看去,“连大人可看了我送的信?” 小小的亲王? “小小”的亲王? 刹那间真是不知道气打何处来,宋沃几乎把自己给气炸了。 不是这个像没事人一样的小混蛋突然撂挑子,她能忙成这样? 这李凤宁也不知从谁那里学来的本事,对事对人真真是一个收放自如。敢胡来的全部被她拍死,但凡好好干活的对她恶声恶气也不用担心。求人的时候就跟眼前一样仿佛邻家晚辈,该下狠手时爪子黑得叫人心惊肉颤。 “谨安胸中沟壑,叫我这样的老家伙真是不服老都不行。”连翰突然慢悠悠地来了句。 宋沃虽然肚里气得半死,可到底面上不会露出多少,闻言又被分去了些注意,不由朝连翰看去。 连翰似乎也知宋沃在想些什么,便道:“谨安说宫中《堪舆图》尚有不足之处,想以军器监物料库为主,兼以户部、工部、刑部和御史台属员,于各地再细细探算。” 户部查米粮田亩,工部查城墙路桥,刑部查犯案大盗,御史台查各地官员。 宋沃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虽然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但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 只是在外头那群人,为了个虚无缥缈的主祭之位而抢破脑袋的时候,这位却想着赤月的未来。 一句“胸中沟壑”果然没有赞错。 只是…… “难道这就是‘小小’的亲王该操心的事?”宋沃斜睨着李凤宁,就等着看她怎么回答。 “这是,”李凤宁却突然笑了起来,那一瞬间风光霁月,清朗无比,“我想做的事。” 宋沃看着一呆。 她不由自主地朝连翰看去,却见她对面这位老大人满面含笑,微微摇头仿佛对着自家一个淘气的晚辈一样。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叫我碰见了宋侍中,总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李凤宁道,“横竖要查,不如几件并一道,也好互相印证。像燕州那些富庶的地方主要就是看田亩,若能寻到积年的老农刻印几本书著就更好了。至于……” 这李凤宁娓娓而谈,竟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而宋沃到底政务娴熟,轻易地就被带了过去。 只是…… 在偶尔的间歇,宋沃的目光不由得在李凤宁的脸上多留了一瞬。 即便少不了年轻人的急功近利,但是比起她那些个“姐姐”…… 宋沃开始觉得,韩家丫头的建议其实也相当不错。 第271章 想做皇帝吗 李凤宁正坐在自家书案后,埋头在一堆书册卷宗里。 其实在遇见孟溪的时候,李凤宁便朦朦胧胧有了一种想法。 孟溪之母为凉州邺城附近盗匪所杀。孟溪为报母仇,想要造出一部可以从山崖底部汲水来浇灌山上田地的水车来。孟溪觉得只要有了别的活路,邺城就不会再赌石成风,那么被赌石之风吸引过来的盗匪自然也会越来越少。 李凤宁不觉得一部水车就能成此大事,当这并不妨碍她由此发散开去。 各地就有各地的不同。 能养出健硕骏马的凉州,花上百倍的功夫也垦不出一片水稻田来。而在燕州论斤卖的散珠,运到草原却成了可以呈给驲落汗的重礼。 推想开去,像苗疆这种温暖潮湿的地方,想来能长出各种花草树木,不是能吃就是能入药。可中原地方大多数人只听过一个“瘴气多”的传闻。 这何尝不是因为官道不畅,来往不便? 而偌大的赤月,难道当真就找不到任何一种东西既能在邺城生长,又能卖出钱来? 这又是一个所知不足的问题。 殷六打小就在她耳边念叨,所谓“商机”,一看胆量,二却靠的是个“早知道”。 做买卖的时候是这样,治国的时候难道就不是这样了吗? 所以李凤宁想要重修《赤月堪舆图》。 不只是量一量赤月有多大,不只是看一看赤月的山川河流长什么样,她想把各地的物产、气候、风俗习惯,桩桩件件地全部记录下来,然后融汇到一起。甲地之灾有乙地可帮,丙地之福可以分润丁地。如果能做到这样,该有多好? 既然被清容一语点醒,李凤宁也懒得再被朝中一堆糟心事拖住,倒不如就此甩开手来干些自己想干的事。因此在好好谋划过一通之后,前日她去了连府。连翰在,宋沃居然恰巧也在,她便把谋划的《赤月堪舆图》补完一事拿出来与那两位说了说。而那两位果然不愧是一个积淀深厚一个政务娴熟,连翰还只说“虽于国有利,却殊为困难”,宋沃直刺一句“殿下打算活多久?” 李凤宁现在想起来,还是不觉莞尔。 “笃、笃”,外头传来两下叩门声。 李凤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见穿得跟个棉球似的范随推开书房的门,径自走了进来,“小姐,我进来了。” 李凤宁瞟他一眼。 即便桌上一堆摊开的文书,范随也没有多看一眼,他笔直地走到她身边,站定。 “小姐,我有事跟你说。” 李凤宁正应倒是应了声,却没有抬起头的意思,只随口一句,“你说。” 她依旧沉浸在《赤月堪舆图》里,虽然是想抬头的,眼珠子却仍然粘在卷宗的文字里。下一瞬间,只觉得耳朵被人含进了嘴里。 李凤宁身体一僵。 随儿显然是对她的置之不理非常不满。他衔着她的耳朵来回磨牙。后来,像是磨来磨去的还觉不过瘾似的,竟然开始舔了起来。李凤宁只觉所有注意力都被耳垂上那团湿滑柔腻勾了过去,哪里还看得见书案上的什么卷宗簿册。 她眼睛微眯,伸手一拉一带,就把随儿拉进自己的怀里。 即使身体突然倾倒也毫不惊慌,既没有尖叫甚至浑身肌肉都一直放松的随儿,显然早就预见她会拉他,扑到她怀里之后先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个姿势,然后对着她甜甜软软地笑。 “小坏蛋。”李凤宁拿他没办法。 之前那点子青嫩羞涩仿佛随着他肚子一天天变大而逐渐消失。过去还知道挨挨蹭蹭地装模作样一下,现在却是直接坐怀也不见任何不自然了。 李凤宁一边拿左手当了他的腰垫,右手伸过去摸了摸他的手之后,觉得有点干,便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罐香脂。她先单手开了盖子,挖出一点来用掌心的热度化软了,然后捉着随儿的手替他涂抹起来。“什么事要跟我说?”她一边认认真真地揉捏着他的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随儿向来嫌弃香脂的气味,觉得抹上手之后就沾到吃食上,因此能不用就不用。也就是李凤宁怕他手皲裂,到了冬天时不时地要拉他过来给他涂抹一遍。到现在,居然成了一种习惯。 倚靠在李凤宁怀里的范随,用一种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小姐你不要再生无疾的气了好不好?” 李凤宁手一顿,抬眸瞟他一眼。 随儿压着眉头,情绪很低落的样子。 于是换到李凤宁叹气了,“怎么,她叫你来说情?” 随儿摇头,脑袋垂了下去,“她好长时间没跟我说话了。” 无疾好长时间没跟随儿说话了? 无疾与李凤宁好,自然也不会把李凤宁捧在手里的从表弟当成小厮看。两人倒也经常见面,但大多是在凤后跟前,说起私下交集只怕也不会太多。 “她为什么不跟你说话?”李凤宁眼睛一眯,轻问了一句。 所以,她直觉其中是有点什么。 “她,她有回问我……”随儿难得地眼神有点游移,“要不要做她的正君……”他抬眼看了眼李凤宁的表情,声音愈发轻了,吞吞吐吐的,“我,我就是吓了一跳,就去跟君上说了。君上挺生气的,当时就……就把她叫来说了几句……”他越说脑袋垂得越低。 李凤宁却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她倒真没担心过随儿的心意,只是完全没想到无疾居然对随儿有过那样的心思。而凤后却是因为从很早开始就把随儿看成是她的人,可想而知,当他知道无疾说出那样的话之后,他会有多生气了。 “小,小姐……”随儿看李凤宁表情莫测,紧张得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不要生气……”他说,“我不是存心不告诉你的……” “那现在怎么又想到要说了?”李凤宁不咸不淡地横了他一眼。 心里感觉到底还是复杂得理不出头绪,可再复杂,至少她也没找到需要对随儿生气的理由。 “我就是想起来她当时说的那句话了嘛。”即便历经过近二十次大朝,李凤宁的情绪却依旧没能逃过随儿的眼睛,因为李凤宁没有生他的气,所以他立刻就松了口气,语气软软地有点像撒娇,又有点像埋怨,“‘为什么你们谁都喜欢她’。” 而这句话,却叫李凤宁足足地一愣。 你“们”谁都喜欢她。 一个们字,却是道尽了她的不甘与伤心。 她从来不知道,无疾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曾几何时,她嫉妒过李鸾仪。为什么她才是李端的嫡长女,李端却更疼爱她的庶妹。如今调转过来,原来…… 原来在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也抢走了属于无疾的母爱和父爱吗? 但是…… “但是”的后头,思绪陡然一断。 就算无疾的确可怜的确无辜,但是叫她疏远凤后,叫她拒绝一切来自凤后的关心和爱护,她情愿去做那个叫无疾难过的恶人。 李凤宁到底有点意气,“咱们随公子差点就能成为凤后了。” 随儿瞠目,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李凤宁,好一会才垮下脸,一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的样子。这个样子倒看得李凤宁好笑起来。她接着来了句“只可惜,现在就算是你想走,我也不会放你走”,轻易就叫随儿喜笑颜开。 “不过,小姐你想叫无疾登基吗?”随儿放松下来,懒洋洋地倚在李凤宁怀里,脑袋枕在她肩膀上,两条腿晃来晃去,“无疾身体那么差,做皇帝会累垮的吧?” 姑且不论那种“你想叫谁做皇帝就是谁做皇帝”的言下之意算怎么回事,随儿这股子谈论晚膳吃点啥的语气,实在叫李凤宁没法太当真。于是她只随口道:“她不好,那么谁才好?” “先帝没了,无疾身体差。诚郡王把自己的爵位给蠢丢了,当然也不行。”随儿掰着手指点人头,“安郡王跟解百忧混在一起,你说她人品不好心思不正,这个也不行。”他又曲起中指,“最后楚王你说她没这个意思,最近一直做缩头乌龟。”随儿眨了眨眼,瞪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然后举起只有一根小指着的手放在李凤宁面前,“小姐,只剩你了。” “胡说八道,怎么能是我了?”李凤宁笑骂一句,“我是……” 一句话,突然停住。 “你是睿成皇帝的女儿啊。”随儿直起脑袋,睁着那双大眼睛看着她,“为什么不能是你?” 李凤宁看着他,居然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话。 李凤宁是谁的女儿? 生她的亲娘是魏王李端,生她的亲爹是当年的殷府二公子,后来的魏王正君。 但是睿成皇帝生前一句口谕,把她从宗室贵女变成了皇帝之女。 是谁把她生下来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太庙和宗正寺的皇家玉牒上,在天下所有人的心里,她都是睿成皇帝的女儿。 楚王、诚郡王和安郡王离那张御座有多近,她就离那张御座有多近。 “小姐,”许是因为李凤宁怔愣的时间太长,随儿唤了她几声也没见她回神,索性掰住她的下巴,叫她看着他。 然后,他就问了叫李凤宁张口结舌,怔愣许久的问题。 “小姐,你想做皇帝吗?” 第272章 曲江池畔悟 下过雪之后,整个曲江池都蒙上了一层氤氤氲氲的白色。 天空雾沉沉的,映得池水也乌压压一片,倒是那原本该是墨色的廊桥檐瓦和黑褐的树根泥土被厚雪覆成了一片晶莹的雪白,远远望去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不过再妙的意趣,此刻的李凤宁也是感受不到的。 她不顾身后松烟心惊胆战的眼神,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在雪中滑到,只踩着一步一声“嘎吱”的碎响,漫步在半个人影也看不到的曲江池畔。 如果面对自己也要撒谎,那做人也实在虚伪得太过。也所以李凤宁只能承认,在随儿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心动了。 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浓烈混杂的茫然。 治理从东到西要花三个月才能走完的疆域,统治以千万计的赤月百姓。皇帝的一个念头,在经过官吏层层叠叠的透滤之后,或许化成甘霖润泽大地,又或者变成毒汁污染众生。皇帝的一句话,可以毁灭一个繁盛的城池,也能叫数千数万的人脱离困苦。 权力,从来就是如此美妙诱人的东西,所以李凤宁觉得就算她心动,也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事实上,无论她姨母下那道圣旨的初衷是什么,作为李昱的女儿的确是比李端的女儿要更靠近御座。前一任皇帝是她的亲姐,比起祖母才是皇帝的宗亲,身份要贵重多了。 而从所受的教育来看,教她认字的那个人后来成了皇帝。虽然单从李凤宁本身来看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和短处,但是横向比较的话,现在帝位承继的人选中,无论与谁比较她都不觉得她会处于绝对劣势。 她有资格走这条路,以及她应该能把这条路走好。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她…… 该不该走这条路? “主人,这天看着像是要下雪,等下道上更不好走了,还是回去吧?”松烟显然是忍不住,开始劝她了,“您要是想看雪景,咱们府里园子虽然没曲江池大,一眼也是看不到边的。再不行,还有宫里呢……” 李凤宁听她越扯越不像样,侧头白了她一眼。 松烟一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立时便低头做出一副忏悔的模样。 李凤宁不由笑了下,“对了,松烟,你家在哪里?” 说起来,其实松烟跟她的时间也不短了,却因为她是凤后送来的人,李凤宁下意识便放下十分的信赖,从没想过要去怀疑查究什么,因此居然对她的出身来历一无所知。 “我?”松烟没想到李凤宁居然会问这个,“我阿婆和阿娘都是掖庭的管教,她们把我送进内坊局。君上给您挑侍候人的时候,就把我挑来了。” 宫侍送到各处听用之前总要教些规矩道理,因此掖庭里有人专门设了从九品下的管教一职来教宫侍。这管教听上去好像算是个官,其实也就能挟制新进的宫侍,在宫中主子面前得脸的宫侍也不会正眼瞧她们。 相比之下,内坊局却大大不同。因为是专门侍候东宫的,在主子登基的时候,轻而易举就能跟着鸡犬升天。外头朝中大臣不好轻易裁撤,内侍省这个地方,真是看皇帝高兴怎样就怎样的。 这松烟既能被凤后单挑出来,显然也是得用的。如果她留在宫里,此时说不定就已经是个五六品的官了。但是跟在她身边,说好听点叫“秦王随侍”,难听些,就只是个“丫头”了。 李凤宁心里隐隐有些触动,一时觉得十分不得劲,不由就转过去问她,“当初你如果留在宫里,现在或许已经是个不小的官了。”李凤宁看着松烟,“你现在,不后悔吗?” 松烟显然没想到李凤宁会说,闻言一惊,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李凤宁表情,仿佛觉得她并非在生气的样子,便挑着字眼答道:“主人和君上都是宽慈的好人,待咱们这些人都好。” 李凤宁眉头一蹙,“唔?” 松烟到底跟了李凤宁不短的时日,知道她不喜这些奉承话,但是这当口又找不出什么话能混过去,一会功夫居然憋红了脸,吭哧吭哧好一会,“这,这个……往哪儿去,哪里轮得到咱们这种人自己选?” 李凤宁却是一愣。 松烟既然把话说出了口,也开始破罐子破摔了,“掖庭里管事的人是有数的,我要去了阿婆就得回来。当时局监发了话,说我年轻不顶用,还是留了阿婆。当时听说内坊那里缺了个人,我如果不去内坊就得到宫外自谋生路。可咱们家几代人都在宫里,宫规是会说话那阵就背到烂熟了,可宫外却是两眼一抹黑,连酒楼里头掌柜一个月多少月钱都不知道。”松烟看着李凤宁,“后来有一天,君上身边的人突然叫我进去磕头,一群人恭喜我,我懵头懵脑了半天才闹明白,原来君上点了我来侍候您。”松烟十分诚恳地说:“跟着您吃好的穿好的,规矩还比宫里宽松些,咱们这些从宫里出来的,都觉得现在的日子更好过。可您要是问我后不后悔,”她略一顿,“咱们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 从一开始…… 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李凤宁不由瞟了松烟一眼。 这话说得,倒是应了如今的天气,听着就叫人心里发凉。 “不过选虽没得选,怎么个活法还是得看自己。”松烟像是看李凤宁没有生气,胆子大了些,“我阿爷就一直说,虽然脚底下踩的这条路朝东朝西由不得咱们,但是路走成什么样却是要看自己的。我要是成天耍横偷懒,早在宫里就被打死了,哪里能抢到您跟前的差事?” 李凤宁倒是一听就明白,这个松烟是变着法子开始补救她之前的失言呢,“照你这么说,现在立封你个内侍省监,你也是不受的了?” 松烟一愣,在李凤宁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斩钉截铁地说:“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您要是皇帝,我就敢去做内侍省监。” “呸。”李凤宁笑骂道,“皇帝是专给你撑腰的吗?” “不爱磋磨人的,就已经是好主子了。”松烟却正色道,“何况在您身边做事,但凡用心尽力了您都知道,还隔三差五地赏东西下来。咱们这些几个一道进府的,都特别感激凤后挑咱们出来。所以您要是做皇帝了,别说只是做个内侍省监,叫我去打驲落我都敢去的。” 李凤宁不过一句玩笑话,没想倒招出她这么一堆来,顿时也被引出几分兴趣,“张口闭口做皇帝,我在你眼里已经好到能做皇帝了?” “诶?”松烟呆呆地说:“从我进府到现在,您愿意伸手管一管、拉一把的,日子都是越过越好。我只是觉得,您要是做了皇帝,肯定也能叫天下人日子都越过越好。” 李凤宁失笑,“一个王府才百十来号人,你拿来跟赤月比?” 松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诶?”然后对着李凤宁嘿嘿干笑几声。 李凤宁笑着摇摇头,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原地站那一会功夫,陷进雪里的靴子被捂得冰凉,她一双脚都快冻僵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跟松烟说过这几句话之后,心情却突然轻松了起来。 古言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帝为轻。 这世上自开天辟地以来,赤月李氏可不是头一个帝姓。李凤宁纠结烦恼了那么长久的问题,其实在百姓看来却是再简单不过。 谁管你是不是前头那个皇帝生的,谁管你是不是排行老大正君所出? 咧开嘴,让恣意肆无忌惮地侵染到她每一分笑意里。 让人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好皇帝。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熬一熬,若是连熬都熬不下去,那也只有造反换皇帝了。 低头,看自己的手。 摊开,然后像是要捏住那看不见的东西一样,猛地用力握拳。 她可以做到! “松烟,我们回去——” 卷八:百尺竿头 第273章 那就不要败 虽然既非母父无踪的孤儿,又非出于微末草民之庐,那位曾经翻手为云的殷大人却是没有“家世”的。因此每年阴尽阳生之日的大祭,整个殷家竟没有可受那满堂后代叩拜礼敬的祖先。只是旁人家都热闹庄重着,殷家却无动于衷的似乎也太不成样子,于是便把个冬至过成了团圆佳节,除山长路远实在来不了的之外,凡自认是殷家人的必得在这日回殷府团聚。 冬至当日,午后。 殷六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虽然依旧被成堆的账册包围着,却在慢悠悠地品茶。眼见着年关将近,但是各处没算完的账还堆得跟山一样高。横竖都已经迟了,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的,于是殷六索性来个偷得浮生半日闲。 难得轻松半日,就着茶水那蒸腾氤氲的热气,殷六连表情都有点呆呆的。 她家祖母当年虽然可以说叱咤风云,可到底根基太浅。于是她老人家从致仕开始便开始布局,想尽办法也要在她身后把整个殷家保下来。 殷大人起于户部。于是殷六的母亲殷雪秦,殷六的长姐殷悦德,还有殷六自己,长房一系三人全在户部。这是在巩固殷家根基。 而殷家二房,殷雪楚是豫州刺史,两个堂姐一人在御史台,一人是御前翊卫。京外、监察百官因而独立特行的御史台,还有御前,如此分布则是希望在有人企图扳倒殷家时,不至于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殷家这一代的两个儿子,一个嫁到泉州做了商家之夫,一个嫁给京畿广宁县令,则是为了保全殷氏血脉。就算殷家的女人都被一锅端了,至少还有两个儿子在外头。 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殷大人故去之后就后继无力的殷家,其实从来都只是因为明白现实的严酷而做着最坏的打算。而从常年做着最坏打算人家里长大的孩子,自然而然地会比一般人更依赖亲人,也自然地更不容易相信和接受除了家人以外的人。 或许有人会评之曰阴暗,可殷六却打从她这么意识到的这天开始,便没觉得自家这样有什么不好。 人心隔肚皮,不花点时间怎么看得出来是好是歹?逢人便抛一颗心的不叫善良。 那叫缺心眼。 殷六以前觉得她们姐妹几个里虽然有脾气怪的,可好歹没有缺心眼的。但最近有个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就有种越长越歪的意思。 看着都快不像是她们家的孩子了…… 夹棉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跟着那凛冽的寒风一道钻进来的人,从神态到表情无一不自然地好像她走进的是自己屋子一样。 殷六只漫不经心地斜了一眼。 算算时辰,她在太庙那里大祭之后又回自家接了夫郎,再到殷府两位长辈面前奉承一会,也的确是差不多该来了。 只是当殷六打算将视线继续转回自己的茶杯上,却见她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人。殷六起先略微愕然,待看清楚那个同样也施施然一副回自己屋一样的人踏进来之后,不由得脸色一沉。 怎么把这个男人也给带来了。 殷六顿时不悦。 只是她的坏心情,显然没能被那个几乎就要反客为主的闯入者察觉,她只是弯起一点唇角,眼眸神情里都是一股子旁人看不太出来的喜悦:“我说小六一定在发呆吧?” 男人却只淡淡应了声,“嗯。” 这情状,看着倒像是她在讨好他一样。 所以殷六愈发不爽。 “李凤宁,”她不爽,说话自然也就不好听了,“你男人呢?” 李凤宁显然是没想到殷六说话居然如此粗俗,不过虽然她再意外却依旧答了,“清容陪着大姑父说话,随儿在大姐夫那里。” 凤未竟虽不是第一回来殷家,却是头一年在殷家过大祭。因此她爹早两日便念叨起来,此时留了人在正屋那边说话也不算多出奇。随儿则是殷家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人人都觉得将来必然是要被李凤宁收房的,可她不声不响地弄大随儿的肚子却实在不是个事,连带着整个殷家最近半年都觉得在范家面前抬不起头来。此时,范家几人大约都是在大姐院里,随儿自然就留了下来。 但殷六这么说,却是故意的。 寻常回答起在哪里的问题,总会下意识地将近在眼前的跳过去。李凤宁自然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若有个无关的旁人在,听着只怕会是像在说,李凤宁的男人只有那两个而已。 李凤宁尚且没明白,一直自自然然仿佛自己站哪里都是理所当然的绿眼睛男人眸中微冷,他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殷六的几碟茶点上,对李凤宁说:“桃脯?” “几个姐姐里就只有小六喜欢这些。”李凤宁顺手抄起那碟子蜜饯,再反手从殷六书案抽屉里取了干净的银签,叉起一块送到他唇边,“不过跟咱们家里倒是一个铺子出的。” 绿眼睛的男人张口吃进嘴里,目光却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眼殷六。 这个家伙…… 殷六目光一沉,面色更阴沉了。 而那个不是赤月出身因此半点温婉都没有的男人,居然极其挑衅地朝殷六抬了下巴。 李凤宁这回倒是终于醒过味来。她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突然失笑,“你们俩还小么?” 殷六只觉得一股怒气翻涌,差点没气炸了。 她们殷家人,天生跟草原犯冲。上一代一共才四个,其中一个就是草原没了的。而这一代最小的妹妹本来好好的,去了草原之后也不知发的什么疯。 看上一个男人不是大事,还没成亲就生孩子也不是大事,可她居然想抛家弃族一辈子留在草原? 何况,若不是这个男人,李凤宁根本就无法进到驲落王帐,更加不要说什么被囚禁一个月,最后还得靠自己一个人奔袭千里逃命。 这其中,有多少是错了那么一点点就要命的? 若她也在草原上没了…… 到底是一道长大的姐妹,殷六气得厉害,李凤宁却突然笑了。 她眼眸中笑意只一闪而逝,但是接下去她却依旧保持着那个拉高嘴角的表情,只那双眼睛灼灼发亮,然后她就说了一句话。 “小六,我想做皇帝。” 殷六眨了下眼,然后下意识地又仔细看了李凤宁一眼。 她是认真的。 然后下一瞬间,殷六下意识地就开始在心里飞快计算起来。有多少人能与她抢,这其中与殷家交好的有几个,殷家能坑下去又有几个,还有殷家现在的家产到底能买通的还有几个。 在她思绪的间歇里,偶然一抬眼,殷六才发现李凤宁正盯着她看。 那表情,稀奇得就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所以她下意识地眉头一皱,“干什么?” “败了,下场会比较惨。” 殷六一愕。 她之前根本没想过“结果”,只是因为既然李凤宁想做,她就应该去促成而已。 但是既然李凤宁有顾虑,那么作为与她一道长大的姐姐,殷六能说也只有一句话。 “那就不要败。” 第274章 让我来帮你 有人称凤氏家学为“赤月难有望其项背者”。 这其中或许不无过誉之处,但至少可以证明凤氏于文法宗理上确有独到之处。也所以虽然李凤宁本人思虑了很长时间,反倒是凤未竟在听她说起的时候,只略怔愣了会便接受了下来。 本来嘛,过继就是为了承嗣。宗族同辈的人里也只嫡女才比嗣女身份贵重些。就算皇家承继不同世间百姓人家,李凤宁的身份的确是要比她那三个庶姐高的。 只是接受归接受,或许是因为凤家再名满天下也还只是百姓人家,或许凤未竟习惯了古井不波万事都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他不仅没能找到任何忐忑或者兴奋,只除了一点点遥远的不现实感之外,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君上,热水来了。您暖暖脚。” 只是今天…… 凤未竟咬了下嘴唇,沮丧化成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今天,李凤宁带着他去了殷家。殷家上下都待他很好,又因为多了份随意不需要时刻绷着,倒叫他觉得比栖梧宫还舒服些。 只是这份轻松惬意,却在晚饭开始的时候就荡然无存。 “君上,冬天水冷得快,奴婢再去打点热水来。” 整个午后他都在殷家姑父身边。 本来男女有别,去了亲戚家陪长辈说话才是正理,所以他并没觉得一下午不见李凤宁有什么不对。就连在晚饭开席之前,殷家姑父埋怨着“小六和凤儿打小只要凑到一处就必要作妖,这么大的人了,吃饭还要三催四请”的时候,他还跟着屋里几位姐夫一道笑来着,可在李凤宁走进屋子的时候,他却呆了会。 李凤宁倒没怎么笑,只顾盼之间却洋溢着一股慵懒又松懈的味道,就仿佛突然卸下什么重担,又好像疲惫的旅人终于到家了一样,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了。 于是下一瞬间,从未有过的沮丧将他包围起来,叫他一时间连应酬说笑的心思都没了。 她是他的妻主,他是她的夫君。她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空,他就该还她一个温暖的家。 但是,他没有做到…… “君上,您怎么还坐着?水都凉了。” 耳边嗡嗡的声音被略了过去。席间,他偶尔朝多西珲看了眼。那个显然并不招整个殷家待见的人,即便同样坐在大桌边却好像整间屋子就他一个人似的,即使没人搭理他也照样坐得安适。偶尔视线相交的时候,凤未竟在多西珲的眼里看见一点不在意。 他不在意她亲戚的态度,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甚至…… 也不在意他至今还是毫无名分地跟着李凤宁。 一刹那间,凤未竟觉得他明白多西珲为什么能够那么不在意。 因为即使李凤宁恨过他,即使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头脑依然有用武之地。 相较之下,凤未竟呢? “清容,”脚被人从水里拉了起来,“你怎么坐着发呆?水都冷透了。” 凤未竟眨眨眼,才发现李凤宁不知何时蹲在他身边。她抽了干布放在腿上,再让凤未竟的赤足踏在上头,包起他的脚拭干水珠。然后她就那么蹲着,双手握住他的双足,揉搓着替他取暖。 堂堂秦王,却在他屋里做着一些小厮该做的事。说出去或许谁也不会信,但是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还闪动着一点担忧的光芒。所以他不由地朝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好温暖。 她下意识地拿脸反过去蹭了他的手心,“累了?” 凤未竟点点头,却不想说话。 李凤宁俯身伸手,他便下意识靠过去,然后她打横把他抱起,一直走到床边才放下。再然后她一边扬声吩咐人收拾水桶,一边动手替他宽衣。 凤未竟低垂着眼,看着她替他解衣带的手。 再好的姓,也抵不过“体弱”两字。心疾教会他乖巧和认命,因为即便只是偶尔兴起的的任性,也会把他直接送进棺材。 在她也宽了衣裳躺进被窝的时候,凤未竟主动依偎过去。冰凉的脚贴着她的温暖的皮肤汲取温暖,手指从衣服的缝隙里塞进去,用掌心去感觉她常年习武而充满弹性的肌肤,最后把耳朵贴到她心口,听她稳健有力的心跳。 但是,她却对他很好。 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护着他,成亲之后,更是宠得他连任性都学会了。 他知道枕在她胸口的时候,她就只会把被子拉到他的肩上。即使屋里烧着地龙,到底是寒冬腊月。但是她不会让他闷在被子里,自然就只有委屈自己大半个胸口全露在外面。 “今天跟小六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李凤宁用她温暖的手轻抚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地,仿佛想要舒缓他的疲惫。 而他的身体,竟然也真的就因为她的安抚,而放松了下来。凤未竟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他这样反常,她看出来了吧?但无论她怎么担心,只要他表现出一点不想说的样子,她甚至都不会主动开口问。 “我今天吃饭的时候,看着那一大桌子的人,突然觉得……”李凤宁说,“大姐姐没了,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这话…… 凤未竟睁开眼,挪挪蹭蹭地将脑袋枕到她的枕头上,让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包围自己,然后再度闭上眼睛。 “父后说过,大姐姐曾经有意过继我的孩子。” 先帝要过继她的孩子…… 凤未竟眉头微蹙,不由再度睁开眼睛。 李凤宁就没闭上过眼睛,自然看见了他的表情,她不由朝他苦笑了一下,“就是你想的那样,她不会想要庶女的。” 凤未竟一时不是滋味。 现下宫中那位小殿□□弱多病,先帝想要从秦王家里过继一个女儿是为什么,实在是田埂上不认字的老汉也能猜出来。 可微妙就微妙在这个“不要庶女”上。 不要庶女,自然就是要嫡女。 凤未竟下意识地贴紧李凤宁的身体。 他是秦王正君,嫡女自然只能是由他所出。可就凭他对医术的了解,他这辈子能不能生个孩子出来,实在希望渺茫得很。 也就是说…… 先帝在等上几年之后,或许会因为他的“无所出”而命李凤宁休了他。 即便退一万步,他真生了女儿出来,凤未竟也不觉得李凤宁肯将女儿过继给其他人。 无论那个“其他人”是谁。 “大姐姐只要一开这个口,大姑姑当场就能挂冠而去。”李凤宁声音微沉,随后添上一股茫然,“而那个时候,我……” 凤未竟这回是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殷家那一家子…… 只怕真是把亲情放在忠心前面的。 而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如果单只李凤宁一个,怕是虽然不甘不愿,却到底还是会顺着她皇姐的意思把女儿过继了。只是若有殷家人为她挂冠,于情于理她也只能与先帝决裂。 李凤宁的监国之位虽然是先帝点的,但是能叫她坐稳这个位置靠的可不是先帝。 凤未竟伸了脖子,然后在她唇边轻吻了一下。 李凤宁一怔,转过脸来看着他。 “我明白。”他尽可能地贴近过去,“谨安,我明白的。” 先帝疼李凤宁是事实,可先帝对李凤宁的疼爱,还没能重过江山社稷和血脉承继。 但是偏偏,李凤宁却重亲情。 先帝有这样的想法,换了皇家其他人只怕欣喜若狂,但对于李凤宁来说却只能等同于抢走她的孩子。如果殷家只是个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偏偏一家上下都也极疼她。 如果李贤真的活到了向李凤宁开口过继孩子的时候,凤未竟都不敢想象李凤宁会有多痛苦。 李凤宁伸手搂进他,把脸埋进他肩颈里。 凤未竟眨眨眼,突然觉得心里一松。 大概…… 他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用的? “谨安,”他轻轻在她耳边说,“你需要凤家做些什么?” 李凤宁好半晌没动静。 “若是要抄家灭族,殷家走不了,凤家同样也一个都走不了。”凤未竟继续用相同的音量在她耳边说,“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一样。” 万一李凤宁真的一败涂地,新帝法外开恩只灭三族,那也一样是要把凤家都算进去的。 李凤宁松开手,眉头微蹙,显然很是不喜他这么说。 凤未竟却不由浅浅笑了起来,他依偎过去,“谨安,让我来帮你。” 李凤宁无奈地叹口气。 “好。” 第275章 凤阁某日谈 李贤驾崩之后,原本由凤阁拆阅誊抄之后要呈送御前的奏折分成两处,一份交给秦王李凤宁,一份送予门下省侍中宋沃。虽然再之后如何处置轮不到她们置喙,可论起“知道”来,倒是难有衙门能比得上凤阁。 冬至大祭以后没几日便是腊月,各州府衙门正是最忙的时候,凤阁学士们的案头上自然也堆起了雪片似的文书。虽然屋里头温暖如春,却没有一个人昏昏欲睡,个个埋头疾书,恨不得多生两双手。 其中有个中年学士也不知怎么了,猛地一下站起来,竟撞得整个书案都跟着朝前一跳。文房四宝倒也罢了,案头上堆满了的文书顿时“哗”的一下四散开来,眼瞅着就要朝炭盆里飞。这中年学士顿时吓得面色发青,忙不迭地一抛手中的东西,扑过去把那些要命的纸片搂到怀里。 “老朴,你干什么?”她这般动静自然引得人人抬头,一时间屋子里其他三个人都朝她看去。 被称作老朴的人面上一红,讪讪地站起来,朝三人拱了拱手道声歉,“惊扰诸位了。” 起先开口的人见她道歉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又不能说自己刚才话说得太重,便道:“你看见什么了,怎么如此失态?” 这一屋子四个人虽然对奏折里写的内容必须三缄其口,可因为密封的奏折送到谁手里是不定的,所以这四人之间规矩倒不必守得那么严,只在这屋里说说也并无不可。 因此老朴只略一顿,便说了:“凤氏上书了!” “凤氏?”另外三人面面相觑。 还是一个最年轻的想了一会,“外城的崇文馆吗?” 外城的崇文馆原是国子监的别馆,平时供学子读书,在春闱则是当成赶考学子的舍馆。去年秦王另购了一处房舍把崇文馆替换出来之后,便将此处赠给了邵边凤氏。今年年头的时候,凤氏已经正式立了名牌,将崇文馆变成了凤氏家学的别馆。 国子监里头读书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而凤氏家却只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地方。因此听这老朴一说凤氏上书,顿时人人都好奇起来。 老朴见三人都看她,假咳一声也没掩住她声音里兴奋的颤抖,“凤氏上书……请立新帝!” 只是她虽然目光灼灼,激动身体都忍不住发抖,另外三个却显然没能感同身受。她们面面相觑,还是由先前开了口。她迟疑了会,“这个……不是挺正常吗?”她略一顿,突然有几分了悟,声音也跟着高了几分,“难道凤氏提了谁了?” 老朴一呆,“那倒没有……” 先前那人也跟着一呆,十足一副“人家都没提谁,你就这么激动干什么”的眼神。 最年轻的那个却不由叹道:“实在也是拖得够久的了。” 她这一说,屋子里顿时一静。 一直没开口的那人也跟了一句,“谁说不是呢。”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咬了下笔杆,“赤月从立国至今,还从没有过帝位空置这么久的前例吧?” “就是啊!”老朴语气中带着激动,“夜空无月,哪里还成的‘赤月’?” 最先开口那位嗤笑,“那照你说,谁该继位?” “这……”先头还拽文的老朴,倒像突然被什么塞住喉咙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一会才憋出一句,“总归不是诚郡王!” “诚郡王不是睿成皇帝的女儿?”坐着咬笔杆那位脸上带出几分轻笑,存心撩她,“人家还有个厉害郎君呢。” “其实楚王也很好啊。”最年轻的那个说这话时倒是一脸认真,“看她把刑部管得规规矩矩的。” “照这么说的话,安郡王也不错吧?人家不也把兵部打理得井井有条。” “秦王还把军器监收拾出来了呢。难道不是本事更大?” “她……年轻了些吧?” “我倒觉得,她还是太心软。” “她还心软?” “我算是看出来了,她就是爱扮黑脸。你瞧她嘴上说得厉害,哪回真把人给弄死了?乔中书好好地养着老,诚郡王也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反倒她自己,风里来雨里去,什么破事烂事一出就先拿自己填了上去。她真要有睿成皇帝一半的决断,哪至于现在这样?” “你这么喜欢她,不如在凤氏的上书后头跟个折子,干脆请立秦王为新帝算了。” “有,有何不可!” “那你倒是提笔写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一个严重错误…… 我居然一直想着冬至在12月,但是忘了12月是阳历。所以冬至应该阴历十一月,也所以前几章提到的“腊月”作废,时间朝回拨一个月,本章时间只到11月底。 第276章 梓言归家来 李凤宁站在她自己书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挂的一张巨大的官系图。 官系图自上而下,将所有在安阳的衙门按着从属关系列画了一遍,其中每个衙门都用小字标了眼下任主官那人的名字。 李凤宁的目光在那些名字上滑过,最后不由得肩膀微微一垮。 自从她做出那个决定之后,虽然并没有非常明显地去做些什么,但是李凤宁相信朝中那些老臣都是明白的。毕竟能杵在大朝上的,就没一个蠢货。 可明白归明白,这些人居然一个个地揣着明白装糊涂,表现得跟过去完全一个模样。 虽然李凤宁倒也不是不能明白她们的想法。眼下不论谁要争位,或者说将来不论谁登基,都必然要用到那些老臣。她们又不是谁家养的奴仆,根本不用仰赖谁的鼻息过活。真要有人敢犯众怒,这世上还有个词叫“造反”呢。 只是这么水泼不进的,叫她找不着下手的地方总不是个事…… 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在一旁侍候的松烟看了眼李凤宁,见她眼也不抬地样子,便自去应了门。那门一打开,就听那松烟带着几分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主人,梓言公子回来了。” 入耳的一刹那,李凤宁只是诧异松烟居然也会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要知道这丫头一向自忖是“秦王身边的得用人”,整日拿着个架子。 只是下一瞬间,当她目光瞥见门口那道身影之后,所有的思绪不由得都是一空。 那人莲步轻移,大冬天厚重的棉衣居然硬是被他穿得腰是腰,臀是臀的。 李凤宁朝后倚进面垫里。 “梓言见过殿下。”他脚下一停,目光微垂。他屈膝行礼的时候略略侧转一点身体,整个人立时看着就纤细起来。 李凤宁却是对着“殿下”这个称呼眉头一挑。 那人自也不会等李凤宁答话,自己直起了身,然后就站在那里对着她浅浅一笑。 曾经的他…… 是不会站在那个位置的。 出身对于这个明艳的男人来说,已经成了他自卑的根源。所以在书房,他必然是要贴着她站;所以称呼上,他只会用“凤宁”来彰显自己不同的地位。 但是现在,他不仅站在她的正对面,还称呼她作“殿下”。 李凤宁看着他,不说话。 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二十岁的李凤宁是睿成皇帝的女儿与先帝的妹妹,是赤月的秦王。她有明媒正娶的夫君,还有给她生过或者正怀着孩子的男人。 但是无可置疑的是,即使在这些人中间,梓言仍然是特别的。 十七岁的她青涩又愤怒,那时候的梓言就是一抹温暖而鲜明的亮色。不论他是什么出身和身份,他身上凝聚着李凤宁所有的想望与期待。她从没有过亵玩他的想法,所以她虽然常常去见他,第一次碰他却是在他入了魏王府之后。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再后来,这个突然又回到她面前的男人,用事实告诉她,他不在她身边可以过得更好。 所以,她看着他不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凤宁看着梓言,梓言自然也看着李凤宁。而她长时间的沉默,渐渐拂去了他的镇定平静,将一点细碎的不安显露出来。“凤宁,我……”他张了张嘴,却没有把话说完。 李凤宁却反而松了口气。 她无言地朝他伸手,然后就见那个明艳的男人微微的怔愣之后,轻移莲步款款绕过书案,走到她身边,却不将手放在她的手里,反而停在离她一尺的地方就停下来,“想我吗?”然后他不待她回答,接着往下说,“我白天没空想你,但是晚上想。”梓言语声轻轻软软的,却居然十分地认真,“每个晚上都会想。” 他是故意的。 但是在李凤宁转脸过去看了他一眼,看见他脸上虽然挂着微笑,眼眸里却漾着一片柔软和隐隐的期待时,心下却是一阵酸软。 曾经的他是不会如此直白的。他会拿捏着分寸,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扮演着一个“通房”的角色。 而现在,他却像是终于褪去那层自卑的厚皮,化成能够扇动四片鳞翅在空中蹁跹起舞。 “想。”所以她回了一个字给他。 梓言在微微的讶然之后,突然绽放出一抹嫣然的笑。然后他凑近过来,在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上散发出温暖的近处,对着她耳朵吹气。 “你把这个挂墙上干什么?” 李凤宁不由自主地勾了下唇。 她瞟他一眼,整个人转过去正面对着他,“你说呢?” 听李凤宁这么问了,梓言居然就仔仔细细地上下看起来那张挂在墙上的官系图。 李凤宁瞧着他突然间就认真起来的眼神,倒是有了丝期待。 说起来,他曾经在她书房里待过那么久,各种文书都要从他手里过一遍。所以说,如果论起对各衙门的熟悉,特别是那些并不怎么高的衙门,只怕他还在她之上。 “看着……”梓言越看眉头越皱,“少了好多人。” “少了人?”李凤宁下意识也转头去看。 李凤宁长于皇宫,监国也监了有半年,如果对着一张纸看半天还没发现有衙门被遗漏没写上去的话,她真能去厨下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这些都是职官?”梓言看着李凤宁。 职官…… 她略怔之后,瞬间便明白了。 各衙门的官吏其实是有数的,可吏部里管的人名却要大大多于现役在职的官员。譬如科考通过之后的新晋秀士,这一类是轮候空缺,并不是考中了就能做官的;又譬如祖上或是皇亲或是有功所以后代受袭了爵位勋位的,这一类都是高门大户,多有喜欢荣享富华不乐意做官的;最后便是散官,空有个官名白拿俸禄,其实一点事也沾不上手的。 这许多人,虽在朝议的时候见不到,可却也真真实实地生活在安阳。她们或许离真正的朝廷用事相距遥远,却不代表她们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力。 肩上一沉。 李凤宁倒也不意外,只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揽,防止那个不管不顾将全身分量都靠在她身上的人失衡。 “我想……回来了。” 几个字,倒是把她的注意力全部勾了回来。 李凤宁垂眸看他,然后在他越来越忐忑的眼神中轻叹一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吗?” 第277章 风雪及第楼 转眼间,入了腊月。 这一日,漫天鹅毛似的雪片在乌沉沉的灰云下飞舞,配着门板在寒风里哐咔哐咔乱响,只叫发愁的人心里更愁。 韩扬坐在及第楼大堂边角的椅子上,偶尔从成堆的账簿里抬起头,却只看见堂中几人个个都是满脸郁色,也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及第楼所在的这条街名叫学子街,因与国子监邻得近,故此临街所有店铺都做了与读书人有关的营生。而及第楼作为附近四个坊市最大也是最便宜的客栈,至少在那些落榜之后企图再试一回的学子之间是赫赫有名了。 “韩学姐。”有个看着比韩扬还沧桑些的女人背着一只不大的包袱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环视一周之后朝韩扬这里走了过来。 “飞宇,你这是……”韩扬目光在她的包袱上停了一瞬,不由得站了起来,“要走?” 被称为程学妹的人惨然一笑,“不走又能如何?” 韩扬一时语塞,“可……” 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科考是那么好考的? 在自家州县里闻名赫赫的,碰上百中取一的科考也只有铩羽而归的份。多年读书,谁又肯轻易言弃?为着一点执念也好,为着回家一趟路费不菲也罢,每回科考落榜的书生里,十个倒有五六个是会选择留在安阳的。 可安阳居,大不易。 再多的盘缠也禁不起流水似地花。何况大多数学子踏进安阳城门时,就是囊中不丰的。 “飞宇承蒙学姐看顾,”程姓学子朝韩扬郑重一揖,“援手之情无法还报,请受飞宇一礼。”她又转身朝听见两人对话聚拢过来的众人一揖,“多谢各位了。” “程学姐客气。” “不敢当学姐大礼。” 周围人虽面色郁郁,到底都是读书人,要粗鄙也难,纷纷回了礼。 韩扬也避开,还了一礼才道,“飞宇客气了。我等投了同一家客栈也是有缘,自当守望相助。”她说完之后一手摸向腰间瘪瘪的荷包,最后一咬牙,从荷包里翻出仅有的一只银角子塞到程飞宇手里,“飞宇既要回乡,还是多带着盘缠才安心些。” “使不得,使不得。”程飞宇一边摆手一边连退两步,好像韩扬递过来的银角子能咬人似的,“飞宇已经与富阳商队的船主说好,帮她核算整年的账目抵作船资,回程当是无碍的了。学姐把这最后一两银子给了我,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韩扬一听,更加想要把银子给她了。 安阳城里可没有通着可以走船的大河,最近的也得是广宁渡口。就算这个程飞宇能找到船主带她搭一段水路,可从安阳城她要怎么去码头? 靠两条腿起码得走上三个时辰。 韩扬硬要给她,程飞宇却也一直不肯收下,两人正推让间,突然及第楼的门被人打开。“呼”一声北风猛灌进来,顿时叫那两只阴阳怪气的炭盆寿终正寝。 走进来那个人穿得十分厚重,却依旧能叫人看清楚她肩宽背挺,步伐之间又虎虎生风,瞧着倒像是练过武的。她一叠声地叫着冷,四下乱扫的眼睛在看见炭盆的那一瞬陡然亮起,但是在看见盆里只有稀稀拉拉的炭时,立时便扬声,“掌柜的哪去了,炭盆灭了也没人理?这大冷的天,要冻死人么——” 这是来雇人的吗? 在这及第楼里住了三年多的韩扬,觉得自己猜着了这两人的身份。 这满京的高门大户里有不少纨绔因自己学问不够,偏又好个名声面子,不想在辞赋上丢人,便偷偷摸摸过来想雇个学问好的帮着捉刀写文章。 及第楼里住的均是贫寒学子,还没人清高到连文章都不愿意卖,因此这门生意也是做老的了。原本众人都围着韩扬和程飞宇说话,此时见这人大大咧咧冲进来,瞧她的眼神就跟瞧一锭会走路的银子也差不多了。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也不乏有激动,最后还是看向韩扬。 韩扬一看众人眼神,自然心里明白,便越众而出朝那人走去。 只是她才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大冷的天,外头还刮着大风下着大雪,这人却穿得一点都不臃肿。韩扬心里一动,不由得又瞧仔细了些。 这人二十岁上下,生的一副清爽隽秀的好相貌。只是她顾盼之间十分自信从容,被满大堂十来号人盯着看,脸上那仿佛是浅笑又仿佛只是下意识勾着唇角的表情居然纹丝不变。 原本已经开始仔细盘算,这楼里谁的诗文好些,谁的字又漂亮些的韩扬一怔,表情也是微微一变。 说前头这个是来买诗文的她信,后边这个…… “两位大人,”韩扬抬手一礼,对着后头进来那人问道,“是来寻人的?” “你是掌柜的?”先前进来,更似个武妇的人凑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之后,毫不掩饰她的怀疑。 这人虽然粗放了些,可一脸表情坦坦荡荡,倒也不叫人讨厌。韩扬秉着礼多人不怪的想法,再施一礼,“后进韩扬见过两位大人。我只是这里的住客,掌柜的有事不在,我因住得久些,上下都熟悉,所以越俎代庖。” “你就是韩扬?”武妇面露好奇,看了后头那人一眼,“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做官的?” 后头那人也是眉毛微挑,两人一齐朝韩扬看来。 韩扬倒是一怔。 这难道是找她的? 她心下想出一个办法,一时间不由得连声音也激动起来,“两,两位难道是吏部……” 只是话未说完,她自己已经发觉不可能,先停了下来。 这个及第楼里住满的客人,大多是去年春闱落第后,打着或许今年会开恩科所以滞留安阳的学子。 但是韩扬不同。她是在长宁二十年秋闱及第的了,却因为没有官位空缺,在安阳一住就是三年,最后盘缠用尽,只能搬到最便宜的及第楼里来了。所以如果要说她最期盼看到的人,自然也就只有带来她可以上任文书的吏部官员了。 只是韩扬再激动,也知道吏部官员送任命文书是公务,自然应该穿官袍。这两个人不说都太过年轻,穿得也比寻常小官小吏要好,自然不可能是了。 “抱歉,失态了。”韩扬面上一红。 “韩扬既然能代掌柜招呼客人,可能再做主卖些热茶热汤给我们?”后进来那人掏出一只银锞子,“再添些炭过来。” 这银锞子看着都有一两多,全部用来买炭,绝对能够烧上好几天了。 韩扬老脸一红。 原来人家只是进来避风雪的。她却把人家当成金主,还要人家拿银子出来替她们这些不相干的人买炭烧火。 “您要不嫌弃将就些粗茶,给我个十文钱就够了。”韩扬道,“炭火烧起来也不是您一个人暖和,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人拿着银锞子的手往回推。 那人浅浅一笑,眼睛愈发明亮起来,看着就如春风扑面,那点子因威仪带来的隔阂也不知去了哪里,“外头风雪正大,看来一时半会地我也走不了。不如觍颜叨扰韩学姐一杯清茶?” 韩扬本就是爱照顾人的性子,闻言倒是无可无不可,虽然眼角瞥见先头好似武妇那人翻了个白眼,只是道:“这有何妨?请。” 第278章 闲谈偶知道 韩扬在及第楼住久了,也不拿自己当客人,自去厨房取了热水并杯子等物。等回到大堂后,她又招呼那刚进来的两人去了空桌旁坐下,便开始沏茶。 等她忙完了再抬头,才见对面那两人面有异色,不由一笑,“两位,请。” 武妇自称萧三,另一位说是姓凤,家中行七。 “你倒是自在。”萧姓武妇毫不掩饰她的好奇。 许是这人目光坦荡,又实在听不出有讥讽之意,居然也不会叫人反感。尤其韩扬被人当面背后嘀咕了好有大半年,早就练出一副铁面皮来,闻言只是笑了一下,“安阳久居不易罢了。” 韩扬见对面那个萧三虽然附和了一声,表情里却并没有多少感触的,心知这大约是个不愁银钱的主,倒也并觉什么。但是另一位凤七,明明瞧着该是更富贵些的,却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反倒勾起她的好奇来。 其实说起来,韩扬在安阳也算是小有名气。 概因今年上林署出了个缺,所以春闱便开了个千年难得的制科:农令。这上林署一管皇家御苑,二管太庙祭供,说白了就是得明白怎么种田耕地的。可以想见,云集安阳的学子中要挑出会个会种田的,只怕是一掌之数都没有。而这一年有人报了农令这科去考已经足够引人注目,更何况,这人还考出来了。 “不是我家弟弟替你收拾宅院,你能如此清闲?”凤七横了那萧三一眼。 萧三嘿嘿干笑一下,脸上却是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 凤七的弟弟替萧三收拾宅院? 原来两人是姻亲。 “家有贤郎,自是福气。”韩扬笑说了一句,然后替两人添茶。 萧三许是因为韩扬这一句赞得她心里舒爽,顿时语气也亲切起来,她人朝前倾,问道:“我听说你被人抢了官职?” 韩扬一怔,一时尴尬起来,好长功夫才叹一口道:“时运不济罢了。” 原本上林署有缺,她又考中了,正是皆大欢喜的事。可谁想到她上任前日,居然补了个人过来,已经没缺了。苦了韩扬,名籍已经划到上林署内,却又不能做官;挂个从八品的官阶,不止不能替人干活挣钱糊口,连离京也是不能离的。 她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碰地的,也算是安阳官场奇闻,居然口耳相传之下居然也有不少人知道。 凤七听完韩扬约略说完之后,之前那轻松的表情却是荡然无存,她眉头轻蹙,“抢了你官职那人,可知道什么来头?” 韩扬抿了下唇。 这事明着不合规矩,若真闹将开来,就算惹怒了旁人觉得韩扬不知进退,也好过她如今穷途末路快要连吃饭银子在哪都不知道的境地。 可…… “我也不怕说给两位听。”韩扬的声音里充满苦涩,她抬眼看着对面那两人,“是魏王府。” “魏王府?”凤七眉头皱得更紧,与萧三对看一眼。 萧三显然是明白凤七的意思,便开口问道:“魏王府现在这么……”她瞟了眼凤七,顿了会好像在找词,“还能管到上林署?” 萧三句子转得生硬,但是韩扬却觉得自己明白她在想些什么,“旁的倒也罢了,那位可是……”萧三苦笑一下,摊开手掌,掌心向上,做了个像是要托起什么东西的手势,“连着这位呢。” 萧三倒是一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学着韩扬一样做了回手势之后依旧一头雾水,“这位……是哪位?” “两位竟然不知道?”韩扬见凤七一样是一脸莫名,语气十分诧异。 “真是没听说过。”凤七道,“还请学姐解惑。” “解惑什么的,不过是坊间一句浑话罢了。”韩扬见凤七问得郑重,那表情居然十分恳切,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睿成皇帝之女,行五的那位。”她先朝两人比了个“五”的手势,然后翻转手掌,掌心向上做出刚才那个托举的动作,“如今可不是承托着社稷?” 萧三恍悟,但是那表情在脸上却维持不到多久,她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表情渐渐变成干笑,然后还偷偷摸摸地瞟了眼凤七。 她表情如此奇怪,难道这位凤七竟是和那位有什么龃龉么? 韩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才好,三人居然都安静了下来。 那凤七仿佛想出来什么似的,总之面色就越来越不好,到最后冷笑了一声,“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凤宁还要替这种事撑腰。” 韩扬吐了口。 不是与那位有仇就好。 她笑说:“您这话对着我说说便罢,却不要给别人听见了。便是这及第楼里的其他人,只怕也要拉着您分辨出个子丑寅卯来,书生学子未必有多少力气,可真要杠上了,也很叫人头疼。” 凤七却仿佛愈发不喜,“那秦王有什么好的。” “她姓李,却报了科考。她报了科考,却不是头名。”韩扬道,“这个已经是天家里的独一份了。” 膏粱之家用不着囊萤凿壁,从小吃穿不愁的人未必就没有认真读书的,但骨子里却总是认为自己与那些泥脚婆子不同。她们不需要也不屑于科考。 所以,只是愿意去科考而已,就叫这个李凤宁在天下学子间有了一股迥异寻常的亲近和亲切。 她是不一样的。 “何况,她还是‘那位’的外孙女不是?”韩扬叹道,“真心做学问的都在凤氏,而想要入官场的,有谁不把那位殷大人当做梦想和目标?” “那是,”萧三在一旁接口得极顺溜,“殷大人自是不同凡响的。” 凤七也像是极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再有,那位殿下可是把驲落汗给掳了回来。”她面上盈了三分笑,“听着就扬眉吐气。” “你不说她胡闹,差点把命都交代在外头了。” “胡闹也比那些端着架子却什么正事都不干的纨绔膏粱要好。” “那照你这么说,何不寻个门路求到她那里去?凭那个谁走的什么门路,总不能连秦王都摆不平这回事。” “这……” 第279章 池中谈原委 再好的皮子也无法彻底挡住腊月的寒意,所以当李凤宁终于可以脱下那身厚重的冬衣,将身体浸没到温热的浴水中去的时候,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热力像针刺一样压进冰冷僵涩的肌肤里,叫人愈发觉得懒洋洋起来。只是虽然在风雪里奔波了一日,虽然身体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倦乏,李凤宁的眼神里却依旧一片清明。 朝廷的官职是有数的。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前头那萝卜还埋土里的时候,新萝卜再水灵也落不进地里去。吏部也不能等官职真空出来再想该寻谁替补,所以每年过了科考的学子有相当一部分是要等待轮候的。她们的名籍会挂在吏部,等上任的时候再移到新衙门去。 她合掌掬起带着淡淡药香的水,泼在自己脸上。 所以是官却无职的人的确存在,却仅限于吏部。像韩扬这种被人抢了官职的例子,正常的做法是新人上任,而韩扬的名籍则该退回吏部,继续等待轮候。 也所以,韩扬的名籍不该挂在上林署。如果不是吏部的人没把事情做干净,那么就是有人存心把事情闹大。 李凤宁闭上眼睛,往下沉一点,让热腾腾的浴水漫过她的下巴。 但重点,却不在这里。 李凤宁知道这事,是因为国子监祭酒一道“落榜学子久居国子监左近,一恐生计为难,二怕寻衅闹事”的信,被夹进了巡城御史“上林署职官每日逗留及第楼”的弹劾文书里。 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偏偏又都写了个“及第楼”,想也知道并非偶然了。 而,能够做出这件事的人,其实连第二个都没有。 空气微微流动的感觉里,隐隐飘过来一阵淡香。 李凤宁睁眼看去,然后看见一个发髻松松,衣衫垮垮的美人。 只穿一件丝质亵衣的美人走到浴池边,在她的目光下大大方方地伸出趾甲都修剪整齐也抹了凤仙花汁的脚,一步又一步缓缓踏进水里。下摆长到膝上三寸的亵衣,若真当成衣裳来穿只怕是长不长短不短的十分尴尬,但是在灯火通明的浴池里,却是恰到好处地将人的视线朝他丰盈的腿上引。 李凤宁眨了眨眼,没动。 黑色小衫仅靠着一根细腰带系住,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所以美人脚踩到浴池底部的时候,衣衫的下摆也在水中漂浮了起来。透着粼粼的浴水,还有三分看不真切。 美人停在李凤宁面前,不待她开口便攀附到她身上。他曲膝,分开双腿跪坐到她腿上,然后伸手环住她的脖子,然后贴近过去,轻声问:“今天,收获如何?” “收获”…… 这算是主动招认吗? 李凤宁伸手环住他,免得他摔下去。浴池虽淹不死人,呛几口水也难受,“为什么要叫我去看那些?” 梓言像是想要细究她的真实情绪一样,盯着她仔细看了好一会。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从他的脸上消失,只余下一双研判的眼睛。 李凤宁坦坦然然地让他看。 好一会,梓言忽而嫣然轻笑。 原本就是极清艳的长相,这一笑起来,仿若将人从荒芜之地乍然推进一个牡丹花园,简直能叫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我一直在想,”梓言笑意未去,声音却异常平静,“要怎么样才能一直留在你的心里。”他说:“在府里的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郎君,王子,还有随儿,就是枕月他也比我好看得多。” 李凤宁眉头一皱。 这些都是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现实。 没人能够回到过去,所以梓言曾经身在青楼这个事实就没人能改变。 “如果你没在那个地方,”李凤宁只能说,“我也不可能会遇见你。” “所以在外头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梓言弯起唇角,“上天把我送到你身边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在你身边,一定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做到。” 李凤宁抬眼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那现在,你找到了?” “书房里‘府笺’有好多,”梓言突然来了句,“‘王笺’是不是用完了?” 府笺,王笺? 那是什么? 府里自制了几种笺纸,花纹样式挺别致,这个李凤宁因为日日要用,所以是知道的。只是笺纸而已,还分什么“王”和“府”? “送出去的文书信函,若是府中那些先生或是我写的,就用‘府笺’。”梓言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若是你写的,只用‘王笺’。” 李凤宁瞬间了悟。 如今她身价不同,能叫她提笔亲书的只怕真没几个。梓言这是怕旁人不识她的笔迹,索性分了两种笺纸。譬如凤后生辰如果用府笺进贺文,那便是不敬。换过来,若是用王笺亲笔一封书函,除了这世上有数的几个,只怕都称得上一句礼贤下士了。 李凤宁算是明白过来,“有些事只有他能做”是什么意思了。 “所以,你就把鸾仪又推到我面前?” 塞个人去上林署,还叫原来被坑的那个把名籍留下了,这种坏事都做不干净的模样实在很难叫人扣到李端身上去。既然言明了是出自魏王府,是谁干的就很好猜了。 “凤宁,”梓言抬起湿漉漉的手,抚上她的脸,说得很笃定,“你讨厌她。” 李凤宁抿了下唇,这回却是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立威,不外乎杀鸡儆猴。而要在百姓和学子间博个好名声,只要按照戏文演的那样,整倒贪官污吏就好了。 所以,梓言找了个“坏人”出来。 一个,只有梓言知道李凤宁甚至已经讨厌到会想要毁掉她一辈子的人。 “你啊……”李凤宁伸手,从亵衣下钻进去,贴着他的后背,一直摸到脖颈那里,然后把他的脑袋按下来,“就不怕人家贴个‘奸’字到你身上?这么自毁羽毛。” 梓言只是顺从地低下头,然后在她唇角亲了下。 “只要你不讨厌,就好了。” 第280章 “妹妹”与妹妹 这一日,李凤宁下朝。 腊月到底威力不同,后宅里还在歇晌的钟点,只因为日头偏斜一点,便愈发寒冷起来。不过对李凤宁来说,宫里头因为一班老大人尤其受不得寒,地龙烧得极旺,走在这冷风地里倒有几分散散闷热的意思,因此也并不走快。于是等她能瞧见自家马车的车门时,同时还瞧见一个已经冻到面色发青的萧令仪。 “你这是被冻傻了?”李凤宁挑起一边眉,拉着她就进了马车,“干吗在外面等我。” 马车因备着她随时要用,所以里头弄得十分暖和。萧令仪几乎扑进车里,先翻出个暖炉来抱着,随后又拉起厚软的锦被盖在自己身上,瑟瑟发抖到了车驶出宫门,才终于缓过劲来。 “前儿是哪位口口声声的规矩,”李凤宁斜睨她一眼,“说上我的车是于理不合?” 萧令仪骨子里就不是那么重规矩的人,否则不至于跟着李凤宁闹出调兵灭海寇的事来。她说的“于理不合”也不过就是爱骑马不爱坐车的借口罢了。 因与李凤宁相处长了,也知她并不喜绷着个秦王的架子,居然嘴上也不肯服软,眼珠一转便道:“不是殿□□恤妹妹,非要拉我上车的么?” “呸。”李凤宁笑骂一句,“你是我哪门子的妹妹?” “弟妹也带个‘妹’字嘛。”萧令仪却接得极顺口。 因今日朝中无甚急难大事,李凤宁被萧令仪这松散怠惰的样子一勾,也兴起几分倦意来,她倚在车壁上,一边慢吞吞地说:“开了春我放你一月假,你带着阿时去宁城走走。” 时家人齐齐整整地都在安阳,萧令仪的亲娘却是燕州刺史。虽说帝京萧氏才是本家,可堂姨到底隔着一层。且萧令仪是不怕,她夫君且不能与岳父太生分了。 这萧令仪虽然在安阳出生,却是很小的时候就去了燕州,因此倒更觉得那里像家乡,闻言便是喜出望外,“真——” 只是她话没说完,整驾马车突然猛地一个急停。 李凤宁坐着还好,歪着的萧令仪险险在车里滚了个翻身,身上虽然裹着锦被,脑袋却重重磕到车壁暗格上,“咚”的一声闷响。 李凤宁见萧令仪那龇牙咧嘴的样子顿时沉下脸,低声喝到:“发生什么事了?” 外头车妇才打开车门,刚露出慌张的脸,急急忙忙解释道:“主人,是前头有人拦路。” 拦路? 李凤宁不过一瞬间的愕然,车外头居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喊声,“李,李凤宁,你给我滚出来!” 那尖利却又粗涩的声音,听在人的耳里一阵惊心刺耳,简直就像老鸹夜号一样。 李凤宁哪里会是怕事的人,虽然模模糊糊觉得这声音似乎哪里听见过,却几乎立刻就朝车妇道:“开车门。” 巴不得有人上前顶了李凤宁怒火的车妇忙不迭地应了,跳下马车,然后拉开车门。 再然后,反倒是李凤宁一阵愕然。 这人…… 站在雪地里的这人虽然一身穿金戴玉的,却是冠斜领松腰带歪斜,外加满面酡红,紧缩着下巴斜眼睨人,一边说话一边还要摇晃一下脑袋似乎才能看清李凤宁在哪里,便是七岁稚儿也能知道这人是醉了。 但即便是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即便清清楚楚地知道她饮酒是为大不敬,李凤宁首先感到的是还一阵错愕。 因为,这是李鸾仪。 李凤宁坐在车上,自然比李鸾仪要高些,看她自然也是向下看的。只是李凤宁这样的眼神和表情似乎更加激怒已经醉了的李鸾仪,她怒气冲冲地朝马车扑了过来。 李凤宁这车不止有车妇,还有跟车的护卫。护卫自然知道李鸾仪是谁,前头见李凤宁无甚表示也不敢乱动,此时见她要扑过来,立时就拦上去,一边一个轻轻松松就制住了这个醉鬼。 “为什么,为什么你老是跟我过不去!”李鸾仪显然酒劲上来,虽然被人压得死死的,却依旧大吼大叫,“我哪里比你差了?母亲明明最喜欢爹爹,她才会把我一直带在身边,但是为什么不论我有多努力,却从来都不及你的一句消息重要——”她声音颓然一低,“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爹爹从小就只会对我说,‘你不比你姐姐差的’,‘你不比你姐姐差的’,说来说去都是那么一句话,为什么——”她双腿一软,“就连阿萝,阿萝他也是……” 阿萝? 这又是谁? 两旁的挟制李鸾仪的侍卫或许是因为她的样子太过凄惨,人都倒在地上了也就没抓紧她。谁想这李鸾仪看上去颓丧无力的样子,在两个侍卫分神的瞬间居然猛地又朝李凤宁的车驾扑来。她仿佛疯妇一样双目充血,面容狰狞,一副要生啖李凤宁血肉的模样猛扑过来。 冬日人本就迟钝些,李凤宁又好长一阵没怎么刻意练过剑术,适才又因为个陌生的名字一分神,居然被李凤宁一直冲到车驾前面。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李鸾仪拳头带起的风时,旁边突然一声“小心”,就见打横里伸出来一只手直直从上往下击打在李鸾仪的手臂上。 整个世界陡然间静止了一瞬,而清晰的“咔”一声闷响后,才再度恢复正常。 李鸾仪整个人都晃了晃。 她右手的手臂虽然垂了下来,但是李凤宁还能看见整条手臂都在抽搐着。 萧令仪有多热爱武艺,不会有谁比李凤宁更清楚。挨这么一下,李鸾仪手臂的骨头只怕是断…… 李鸾仪在笑。 虽然疼得一头都是冷汗,但她表情却十分亢奋,但是与刚才那种醉态的疯狂不同,她的眼神很清明。然后她得意地,仿佛示意李凤宁去看似的,用左手抬起她已经断掉的右手,摊开手掌。 似乎用与肤色相同的绸带将一截颜色暗沉的长针绑在她手上,针尖只露出虎口一点而已,只要她一握拳,旁人根本看不清。 李凤宁心脏一阵紧缩,猛地转头去看萧令仪。 萧令仪也是一惊,连忙抬手看。她手掌侧边有一道伤痕,才只半寸长而已,看起来也不深。 但是李凤宁和萧令仪却同时面色一变。 因为,仅只划破油皮的手,这一会功夫流出来的血丝居然是发黑的! 因为太久没见的隔膜,最多添上一点陌生与错愕,瞬间变成滔天怒火。 “把她押到大理寺,跟韩少卿说李鸾仪意图谋刺。”李凤宁虽然怒火冲天,但是语调却依然足够冷静和镇定,她说完这一句后立刻看向车妇,“快,立刻去太医院。” “是……是!” 车妇等李凤宁扶着直说“没事”,声音却有点发抖的萧令仪钻进马车后,立时跳上她的位置,扬鞭喝道:“驾!” 第281章 街边流言起 “哎,你知道不,秦王把魏王家的丫头给打了!” “谁?魏王家……哦,就那个成天闹事的混丫头?” “啧啧,真是。说到底还是亲姐妹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就动上手了,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这……有什么不对吗?魏王家那丫头,说句不敬的,的确是欠揍。” “欠揍?什么叫欠揍?秦王可是已经过继出去了,魏王家的那个就不是她亲妹妹,而是堂妹!人家亲娘还活着呢,哪里轮得到她去教训?” “秦王只是……只是……” “你就别想着替她说好话了,人家又不认识你。你说破嘴皮子,人家也听不见半句。” “我哪里有替她说好话!不是……她是赤月的功臣,当然是个好人,我当然应该替她说好话!” “瞧你这结巴的。谁也没说她不是功臣,可当街打妹妹跟功不功臣的有什么关系?功臣能把暴脾气也给抵消了?” “什么暴脾气,说得你好像认识秦王一样。” “哎哟,这还用认识?她当年可是一个人就把马奴头子给抓回来了,这要是没点狠劲,草原都不出来。难道文绉绉软绵绵地跟人说一通道理,人家就迷迷瞪瞪地自己跟过来不成?” “这……” “你在安阳也住那么多年了,难道没听过那些传闻?一会为了个伎子住进青楼,一会又在城外被匪徒剐了。你说她要是个规矩人,能招惹出这些是非来?” “听倒是听说过,但是……” “没谁说她不是赤月的大功臣,没人觉得她对赤月功劳不大,可功臣功劳的,跟她脾气差有什么冲突吗?” “……也是,也是魏王家的太不像样了……” “再不像样,她也不能当街打啊。都已经不是她亲妹子了……” 第282章 书房察危机 殷六向来觉得自己是个称职的姐姐。所以,在她踏进王府书房,第一眼瞟见秦王的表情时,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甚至没把后脚也踏进门槛,维持着那个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的姿势,就回头低声吩咐陪侍在她身侧的秦王近侍毫素:“去把随儿叫来。” 然后,她才踏进了书房。 姐妹两一道长大,虽然通常负责堆个笑脸卖小撒娇的是李凤宁,也不代表殷六就只会黑着脸冷言讥讽这一种表情。特别是在她妹妹面上还带着几分冷笑,眼眸中却一片冰冷暴怒的时候。 殷六微眯下了眼,一边走,一边目光朝屋里另外那个斜了一下。 萧令仪如坐针毡,眼神一个劲地朝殷六瞟,一副嫌她走路太慢的样子。 “这么急叫我来,是什么事?”虽然明知道能叫李凤宁气成这样的肯定不是小事,但殷六,行动之间却丝毫不见半分紧张急迫。 她甚至在坐下来之后,又仔细打量了李凤宁一回。 若遮去那双眼睛,她的表情好像还能算是冷笑。可加上双仿佛狂风暴雪一样的眼睛…… 果然,这丫头已经快要气疯了。 也怪不得萧令仪看见殷六会如蒙大赦了,“殷六姐,你终于来了!” 殷六心里发沉,面上却一派轻松,“多西珲又跑了?” 能叫李凤宁气成这样的绝不是小事。可越是这个当口,她就越得稳住。 李凤宁只抬了下眼皮子,她看了殷六一眼,却依旧冷着脸,连个白眼都欠奉,什么话都没说。 “是李鸾仪。”萧令仪显然无法理解殷六的轻松,忙不迭地告状诉苦,“她当街拦了谨安的车驾,吵嚷之后还企图动手。” “动手?”殷六眉头一压,从上到下扫李凤宁一眼,见她不像有什么事才放下心来。 只是转念一想又不对。 这个李鸾仪什么时候安分了那才叫奇闻,就连撞马车都有过了,这回只是拦而已,李凤宁怎么会这么生气? 殷六听了却不由讶然,不由又朝李凤宁看了眼,“李鸾仪到底做什么了?” “她手里藏着尖刺,上头抹了点东西。”萧令仪继续说,“我去抓她手的时候,蹭破了一点。”萧令仪一边说,一边朝书案上指了指。 殷六这才发现,李凤宁面前的书案上有一块白色的丝帕,上头横躺着一根尖刺。 这尖刺做得还挺精巧。 一头尖尖的,上头好似涂抹过什么黑灰色的东西。另一头却做成了四个大小不一样,前后位置也不同的小圈。殷六把东西拿起来,然后隔着丝帕试了试。从食指到小指的四根手指伸进圈里,再一握拳,就正好能将这根尖刺牢牢扣在手上,而那一截涂抹了黑灰色东西的尖头,正好从虎口那里伸出来。 殷六把尖刺放回书案上之后,脸色也跟着脸色微沉。 她管着东西两市,于买卖上的律法自然是一清二楚。在赤月,任何开了刃的东西都要拿着身牒去的。像菜刀那种家常用的还算宽松。这种明显就是武器的尖刺,不要说随便买了,即便只到打铁铺子里一问,立马就会有伙计飞奔去告官了。 所以如果不是李鸾仪瞒着整间魏王府的人寻到了暗市作坊,便是…… 她背后另有她人。 殷六眉头微蹙,整个人转过去面对着萧令仪说:“你觉得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萧令仪。 “我?”萧令仪把手抬起来,对着殷六晃了晃,“我没事,就擦破点油皮。” 殷六定睛看去,只见萧令仪手上的伤口虽然有两寸长,却果然只是擦破油皮的浅伤口,早就不流血了。 可,这不是更奇怪了? 现下是冬天,谁都穿得厚,瞧尖刺短短一寸多的样子,除非扎进眼睛,否则也不算是什么大伤口。真要伤人的话,除非是尖刺上沾了什么厉害□□,碰上一点就能死人的那种。 可既然没有□□,那李鸾仪处心积虑地弄出这么个东西是想干什么? “她当时的表情,”一直沉默着的李凤宁突然开了口,“就好像令仪就快死了一样。” 殷六不由又看了萧令仪一眼。 “当时血流出来是黑的,我也吓一跳,但后来去了御医那里……” 萧令仪嗫嚅着,尴尬一笑,“好像就是墨。” ……墨? 就是那种研磨出来后写字的东西? 有一瞬间,殷六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可看到李凤宁认真的表情,她才把那句反问的话吞了回去。 李鸾仪不可能是专门来开玩笑的。 殷六眼睛微眯,便明白过来。 她自己也当了真,就证明她当时是真的想用尖刺杀死李凤宁。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阴冷的愤怒从心底窜出来,瞬间席卷全身。她的脸阴沉下来, “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李凤宁咧开嘴,笑得人心里发寒,“安阳居然有这么念着我。” 殷六正待说话,门外却响起一道敲门声。 “主人,”是松烟,她走进门来,朝三人行过一礼,“巡城兵马司严指挥使送了口信过来,说今晨起,安阳外城五六处地方有人散播谣言,说主人您……”饶是松烟,也有点迟疑,“说您暴戾凶蛮,当街殴打魏王府李鸾仪小姐。” 殷六顿时冷哼了一声。 之前殷六还只朝有人刻意挑拨秦王和魏王的关系上头想,毕竟李凤宁没道理让着李鸾仪,而李端又不可能向李凤宁低头认错。可这个消息一来,显然事情就要复杂多了。 “早叫你把她收拾了,你拖拖拉拉地不听。”殷六忍不住就抱怨了一声,随后她声音一沉,“之前上林署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李凤宁却一愕,她眨了几下眼,突然之间连怒气都消散了几分。她想了好一会,却仿佛不敢跟殷六对视一样垂下眼眸,低低说:“不是他。” 萧令仪还在那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殷六却只回想了一遍最近几日□□的事情,便立时了然,“梓言?”她慢慢吐出这个名字,一双却只看着李凤宁。 “不会是他。”李凤宁抬起眼,加重语气。 她这一句先叫殷六微怔,她看着李凤宁坚定的眼神,却到底是没能把心里那点隐隐约约的念头压下去。 这丫头有时候就是心慈手软。 殷六看着李凤宁。 如果查出来真是…… “你们……”慢了半拍终于闹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的萧令仪小心翼翼地说,“是在说及第楼?国子监的书信我记得好像是梓言回来之前的事了……毫素?” “是,那封书信是在梓言公子回来前两天送来的。”一旁侍候着的毫素恭声答道,“因为不知道该归到公文里还是书信里,所以递进来的时候问过我要怎么处置。” “那,御史台那封呢?”李凤宁接着问道。 “御史台?”毫素眉头一皱,仔细思索后摇摇头,“最近一个月,都没接过御史台的文书。” 没有? 殷六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朝李凤宁看去。 这个毫素可是当今凤后特意挑出来的人。殷六虽没刻意打听过,只见李凤宁能把她放在书房听用好几年,可见是个稳妥人。 她说没有…… 难道这封文书,不是走寻常路径送进到李凤宁书房的? “毫素,你和松烟两个,领着人把府里所有的文书全部理一遍,不论收进来还是发出去的,全部拿与各衙门一封一封地核对。”李凤宁面色也沉了下来,她这样吩咐,显见是和殷六想到一处去了。 “是。”毫素和松烟两人应声,告退后快步离去。 “令仪,这两天你就留在这里,不要回去了。”李凤宁阴沉着脸转向萧令仪。 萧令仪似乎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接着,李凤宁就朝殷六看过来,“小六,你……” “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殷六不用李凤宁说便道,“回去之后我会请父亲分别去一趟时家和萧家。李鸾仪你打算怎么办?” “那个蠢货,先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冷静两天再说!” 第283章 随儿来相劝 吩咐两个书僮去翻查文书,再与殷六和萧令仪商定如何应对,想来想去都该足以应对了,却仍然无法减轻几分李凤宁心中的烦闷。 李鸾仪她所做的这一切,已经不再是一句姐妹阋墙可以混过去的了。 越想越觉得心中的阴暗在蠢蠢欲动,无论怎么深呼吸都压不下去,李凤宁最终还是从她书房宽大的座椅上起身,朝外头走去。 或许,腊月里冰冷的空气能让她觉得舒服点。 只是这么想的李凤宁推开书房的门,然后一愕。 范随独自一个坐在门外抄手游廊的栏杆上。他虽然身怀六甲,李凤宁却也不许他胡吃海塞,那张小脸只比夏天略丰润了些,倒不显得很胖。再加上冬天穿得多,整个人倒像是被那一大团衣服压得走不动路似的。他该是一直就眼巴巴望着书房的门,所以李凤宁才一推开门,一抬眼就对上他的视线。 然后,就见他对着她暖暖一笑,“小姐。” “待在外头干什么?”李凤宁瞧着他似乎冻到发红的鼻尖,不由就心疼,“冻着了怎么办?”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倒不觉得很冷,这才放下心来。 范随下意识地就拿脸反蹭了蹭李凤宁的手,憨憨一笑,“你在忙嘛。” “有事打发人叫我去就是了,”李凤宁一边说着,一边拉起范随的手要送他回去,“冰天雪地地,你怎么就一个人出来了。” 从来不会抗拒她的范随,这回却拽住她的手朝后一拉。李凤宁停步朝他看去,却迎上一双清澈通透的眼睛。 “小姐,你在难过什么?” 李凤宁一怔,随后心底那股苦涩与怨愤,突然之间猛烈翻腾起来,叫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是她无论如何渴求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 亲情。 她想得到父亲的宠爱,她想得到母亲的重视,她想得到妹妹的依赖。 无论旁人给了她多少“似是而非”,多少“相差无几”的亲情,她还是会希望得到来自于真正与她血脉相连之人的亲情。 或许因为她不再是个孩子,行过冠礼后听得多看得多,渐渐似乎就能触摸到一点李端的真实心情。而在她愿意脱下满身尖刺,用一种更平和的目光去看待那个人的时候,那人也开始展露出一点更像是母亲的样子来。 她这辈子都未必都再将那声“母亲”叫出口,但这并不代表她对于她们之间关系的改善会不高兴。 她与李端隔阂渐淡,自然也就瞧李鸾仪没那么碍眼。她心底深处还有一点淡淡的期待,只要鸾仪肯低头服软,只要鸾仪能待她像个姐姐,她便是多护着她一点又怎么样? 但是这一切,都被她给毁了。 面前影子一晃,随后热烘烘的气息就包裹住她的鼻子,软软的嘴唇之后牙齿咬上来了。 李凤宁思绪一阵空白,眨了眨眼,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拧随儿的脸。却在手都碰到他脸的时候,一呆。 她看见一双压低的眉毛,还有满是不高兴的眼睛。 “你又为她们难过。” 然后,是他低到只能被她听见的抱怨。 再然后,之前的所有的压抑和难过,不知怎的突然就化成了一股轻叹。 “鸾仪到底是我亲妹妹。”李凤宁就算会在任何人面前掩藏心情,也不会对着范随说谎,她说,“她这么一闹,我和‘她’势必反目。好不容易才亲近了那么一点的,我就是难过一会都不可以吗?” 两个“她”,旁人或许听得云山雾罩,李凤宁却知道随儿一定听得懂。 “诶……”只是随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就是一呆,随后眼神也躲闪起来。 “随儿?”李凤宁眉头微蹙。 她不过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随儿立刻肩膀一垮。“我就是……”然后理直气壮了半句之后,声音便开始诠释起“心虚”这个词的含义,“把你的话改了一点。” “哪句?”李凤宁却显然没打算这么轻易略过去。 “李鸾仪的夫君,家里不能出五品以上的官。” 李凤宁挑眉。 她原话是,不许她娶五品以上人家的儿子,不过是限制李鸾仪未来夫婿母亲的官阶而已。算起来也不过一个人,可随儿这么一改,却是掐死了一家子人的未来。 李鸾仪得有多好的人品,才能叫人家拼着一家子不升官也非要把儿子嫁给她不可? “然,然后……”随儿明显开始心虚起来,“我,我还把魏王府的产业快弄没了……” 李凤宁微微瞠目,噎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没忍住,动手在他臀上一拍,“你倒是好,还学会仗势欺人了。” 李凤宁根本不舍得用力,再加上冬装穿得厚,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感觉。随儿也就是顺势一倾,靠到了她身上,“谁叫她们以前欺负你。” 随儿打小就吃穿不愁,论起这眸清肤嫩,满府就没及得上他的人。如今模样是出落得愈发水灵,偏人还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李凤宁一个的人,倒是勾起些李凤宁与他相互依赖的回忆来。 在李凤宁心里,便是十个李鸾仪也比不上一个随儿。 只这么想着,心里那股子阴暗晦涩的郁气居然就觉得淡了几分下去。 一直与她近在咫尺的随儿,眼珠子一转,再仔仔细细看过她,突然就咧开嘴浅浅一笑,“小姐,我叫李鸾仪所有欠过债的都一起上魏王府要钱好不好?” 随儿说这话时,一派的天真娇憨,可语义里那股子的意思却叫李凤宁一时居然找不出话来说。 谁家会攒那么多现银呢? 真要鼓动所有人一起上门要债,凭她安阳哪家高门大户都要头疼。平常商户当然不敢对着赫赫王府怎么样,可随儿代表的是当朝秦王,一个监国秦王就能肥了任何人的胆。更不要说现管着东西两市的殷六必然在后头给随儿撑腰,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有这两个撑腰,只是区区王府大概还真能叫人做得出来。 “……你好歹也给她们留些颜面。”李凤宁无语了一阵。 随儿将手塞进她的手里,她摊手,与他十指交握。 “前二十年她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君上嫁妆里来的?” “又提这个有什么意思。” “不说她们,那小姐你让我出去看看铺子?君上的铺子我好久没去了,不放心……” “你又胡闹,大冷的天,跑进跑出的也不怕冻着?” “那些铺子都是君上的嫁妆,当然要尽心尽力。还有,现在都腊月了,我要去看看各家的节礼单子,送进宫里的总不好跟人家重了。再有……” “行了行了。你要出去便出去吧,多带点人,早点回来……” 第284章 少卿逐魏王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 即便是在朝堂上严正立名,即使整个安阳都知道她清正的韩谦,在内心深处也总是要先想一想自己,想一想自己的家族。 韩家连着几代都在刑部,在官场虽然扎实却也还算不得安阳头一等的人家,于是当年才会让韩家把儿子嫁进和郡王府。谁知一转眼和郡王竟然登了基,而韩谦的表妹年纪轻轻便封了太女,一时间整个韩家都炙手可热起来。上一代深恐引人侧目,又自知根基尚不足以跟那头一等的人家比,于是愈发老实谨慎起来。 韩谦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放着舒服的刑部不去,辛辛苦苦地在大理寺熬资历挨日子。好不容易等她也算是站稳脚跟,想叫人赞一句“怪不得睿成皇帝要娶她家儿子”的时候,她那个明明还很年轻的表妹居然病死在了宫外。 人活在世上,不说别的。上要对得起祖宗给的名姓,下要庇护得到了家人儿孙。韩谦也不外凡人一个,所以在想到将来的时候,大抵只会先想到两个问题。 第一,是新帝登基后,韩家的日子是不是能更好。 第二,若是她埋进土里之后个把儿孙犯起蠢来,新帝能不能看在她的面上,好歹回护一二。 这两个问题,挨个儿看一遍。 先说那位病殃殃的小殿下,虽然论起资格是她最正,可那副朝不保夕的模样实在叫人担心。韩谦觉得,她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再说楚王。 人倒真不是什么坏人,这个韩谦还是知道的。可明面上只是敬而远之,暗地里也是防备甚深。整个韩家瞧那个李麟就因为皇女便入住刑部不顺眼,李麟也忌惮韩家在刑部根深蒂固。 诚郡王整个就一宠坏的孩子,所以不提也罢。倒是那个安郡王总是有点云山雾罩,虽然叫韩谦仔细说哪里不好未必能挑得出来,却隐隐总觉得那人身上有股子邪气。 所以看来看去,既能叫她安心做官,又能让她死得安心,大约也只剩下秦王一个人了。 但即便心里已经有了倾向,韩谦却还是没打算明确表态。不仅是因为出头椽子先烂,到底这世事未必都顺着她的心意来转。 直到…… 李鸾仪被送进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衙役禀报说,“□□侍卫将李鸾仪押送过来”之后,衙役脸上那混合着理所当然与忌惮担忧的表情就像某种令人厌恶的疾病一样,传到了她身上。 短短的一刹那之后,她心里泛起的却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觉。像是悬于头顶的利刃终于落下,又像是被人推到悬崖峭壁边,错一步就要万劫不复。而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令她坐不安席了整整两个时辰后,她终于看见了那个必然会来的人。 魏王李端。 “魏王大驾,”她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个与她同岁的人,甚至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情绪,“不知有何指教?” 满朝的人都知道,先凤后将魏王接到府中教养,所以先帝和魏王说是年岁差不多的姨甥,其实倒更像是姐妹。而整个安阳也鲜少有人不知,韩谦是先帝的表姐,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一道玩耍了。所以,虽然大多数人似乎都从来没想过,其实李端和韩谦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来带鸾仪回去。”李端就好像完全感受不到韩谦的不喜,继续用那种平淡到仿佛她只要说了韩谦就必然得听的语气,说着让听的人火冒三丈的话。 “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魏王殿下成了大理寺卿了。”从来都是在外头规整严肃,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太太平平的韩谦,忍不住就尖刻了一回。 俗话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六部上头还有个尚书都省统领,九寺之一的大理寺可是直接归皇帝管的。李端就算官列一品又如何?她管不到大理寺来。 所以李端也像是十分意外似的,她看了韩谦一会,才补了句话,“鸾仪是我的女儿。” “所以凤宁就不是了吗?”因为意气,也因为恼怒,令韩谦口不择言了起来。 未知,从来都是最可怕的。 韩谦虽然从感情上愿意相信李凤宁,但是在整个韩家都压在她肩头的时候,由不得她不小心谨慎。所以她虽然在心里已经选定了李凤宁,却仍然希望在得到更多的证据之前保留自己的态度。 而李鸾仪这个蠢货,却轻易撕破了那一层本来就轻薄的外皮。 韩谦不想去考虑李凤宁是不是有意逼她表态,因为事实上如果把李鸾仪送去宗正寺,李正芳那个老好人在天黑之前就能主动把人给魏王送回去。而作为李鸾仪的母亲,李端又不可能坐视自己的女儿在牢里过上一夜。 也所以,现在就成了她非表态不可的时候。 让李端带走李鸾仪,今后李凤宁绝不会再视她作自己人。而如果硬留下,又是向整个赤月宣告,她支持李凤宁。 “凤宁……”李端在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隐隐流露出一有些情绪,虽然瞬间就消失不见,然后她目光平静沉稳地说,“早就不是我的女儿了。” 韩谦被她一句话噎到,顿时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哽在喉咙口。她到底也算是看着李凤宁长大,闻言竟是气得不行,一时间甚至压过了她私心的不安,“从她爹死的那天开始吗?那还真是挺早的。” 李端表情丕变,她眼睛微眯,丝毫不掩饰她的冷怒,“韩谦,你到底放不放人?” 其实韩谦在话出口的瞬间已经后悔了。魏王有再多的不是,当年对她夫君却是真心的。但是在李端的怒斥声中,那后悔只存在了一瞬。 且不说李凤宁那里会如何想,如果她今天放了李鸾仪,今后如何在官场立足? 今天是魏王,明天来个楚王,后天来个秦王,整个安阳还能缺了一品二品的官员,还能没几个历史悠久的高门大户? 来个人她就低一次头,就算不顾朝廷法纪,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官声也会毁于一旦。 这个李端,果然从小就是个不懂得为人着想的混蛋。 “魏王殿下若想我放出牢中罪人,带着圣旨来吧。”她站起来,看也不看李端,“来人,送客!” 第285章 腊月廿五事 王二牵着铁链,慢悠悠地朝大理寺牢房的出口走去。 一路上自然要经过许多牢房。牢房里那些原本哀哀□□,又或者怒吼狞笑的囚徒们,在遥遥听到她叮当的链条声后就立刻鸦雀无声。王二虽然早就习以为常,却仍然忍不住停下脚步,朝后头看了眼。 关进来时一身鲜亮的华服,此刻跟乞丐身上的破烂衣衫也无甚区别。她眼神中仍然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畏缩和恐惧,却还是在王二回头的时候抬高了脖子,做出一副倨傲的样子。 即使不看她的脸,瞧她挺不直的背还有发抖的膝盖就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感受,偏偏还要抬高脖子,以至于那模样看着实在是惹人发笑。 王二从来没想过掩饰自己的情绪,尤其在囚犯面前。因此她毫不客气地咧开嘴,向大约这辈子就没见过粗人的她露出一口黄牙。 或许王二的嘲笑太过明显,那人虽闭紧了嘴不敢胡乱说话,眼中却闪过一道阴狠之色。 这真是…… 王二一脸稀奇。 她又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确信不是自己眼花,心里一时更惊奇了。 她王二看守牢房多年,见过有骨气的,见过死不悔改的,可牢房里关了十来天还这么不明白的,这位魏王庶女却是头一份。 如今那位赫赫有名的秦王殿下,当年跟着牢里提出去的死囚学过保命功夫。能有这份心性的,哪里能是什么脾气都没有的面人?所以几年前听说那位掳走马奴汗王二不会觉得奇怪,如今见到这李鸾仪被扔进大理寺牢房,她就更加不奇怪了。 单算王府里仰着她鼻息的人都得有几百,这么个小侍生的丫头还妄想蹬鼻子上脸,叫那位逮住了可不就是要好好收拾一顿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投胎的本事的确叫人佩服。 都惹上秦王了,她娘硬是把她从大理寺捞了出去。虽然先前韩少卿也算是硬顶过魏王一回,那也只是面子上好看,不显得她太软骨头而已。不仅关她十几天里没叫她吃什么苦头,就连放人,也赶在了腊月二十五的今天。 既没过堂也没结案的犯人,可以赶在过年之前放回去,至少王二做牢头的三十年里是头一回见。 “王二。”门口有人喊了一声,“快着点,磨蹭什么呢。”然后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又隐晦地朝她身后一扫。 那人是站堂的衙役,因平日经常来牢里提人去过堂,所以与王二熟悉。王二见她表情就知道说的是外头有热闹可看,且这热闹还与她身后那人有关,当时便一扯手上的锁链,催着身后的李鸾仪快走。 到了门厅那里,取下扣住手的锁链,然后便朝门口一指,连循例那声“别再回来了”也不肯说。 李鸾仪揉着手腕,阴测测地环视了一圈周围,仿佛要记下所有人的长相似的。 她这副打算有后着的模样着实惹恼了好几个牢头,才有人喝道“李鸾仪,你那是什么眼神——”就被王二按住。 李鸾仪顿时得意起来,她挑衅又轻蔑地笑着,然后就挂着那副张狂样朝大门口走去。 “王二你——”自打当了衙役就没受过这种气的人朝王二怒目一瞪,却被王二拽住胳膊朝外拉,“人家好歹是魏王的女儿。” 那人一怔,虽然满脸气闷,到底不说话了。 只是王二这头才耽搁了一会,外头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惨嚎。她与身边的牢头对视一眼,连忙就朝外走去。 大理寺占的地面大,官大人也不能与囚犯走同一个道,因此大门小门好几处。李鸾仪是从牢里出去,自然走的不是正门。门外是一条短巷,虽然走个几十步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可巷子里寻常却没人愿意来。 王二甚至还没走到门口,就瞧见门外不远处停了一辆巨大的马车。再一眼,就看见刚才趾高气昂的李鸾仪慌慌张张地朝王二这里逃窜回来。 在她身后,是四个气势汹汹的侍卫。 再后面…… 是一辆有两匹五花马拉的车。 王二眼睛一眯。 黑色。 也就是说…… 秦王座驾! 王二看向跌跌撞撞逃过来的李鸾仪,冷笑了一下。 她娘再本事,也只能压一压她们韩少卿。真碰到秦王…… 不对。 车头上站的是个男人。 王二一呆。 不是秦王吗? 那人戴着幕篱,只能看见个雪白的下巴尖,大约是年纪不大的。王二看一眼那花纹复杂,在日光下光泽流转的衣衫,再看看他手腕上的金镯子,腰带上的大珍珠,便知肯定是位贵人了。王二还在心里猜这是□□的哪位郎君,却听那人抽出之前拢在毛皮捂子的纤纤玉手,朝李鸾仪一指,然后恨恨一句,“给我继续打!” 听这嗓音软软嫩嫩的,讲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软嫩。先前侍卫见李鸾仪朝大理寺衙门跑已经慢下来了,听那郎君这么一声,又抡起棍子追了上来。只见刚才还以为自己安全了,正想说几句狠话的李鸾仪吓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到王二身后,“救,救,救我!你不救我……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王二心里才泛起一阵膈应,她收回视线的当口,面前“呼”的一声疾风扑面,一根棍子停在她鼻尖前两寸的地方。 王二一惊,还没抬眼就听见一声冰冷到仿佛没有人类感情的声音,“让开。” 王二牙疼似的脸一抽。 她也想让开的,可是身后那个再不招人待见,却总还是魏王的女儿。 “这位郎君,这里到底是大理寺的衙门,叫这位在这里出事。咱们也不好向魏王交代……”王二当然知道谁的话才算数,当即扬声求情。 那小郎君没有出声,一旁就有小厮打扮的人大声回话:“大理寺只管向魏王交代就可以了吗?那天下的公理,赤月的王法呢?当街袭击监国亲王的犯人,大理寺不过堂也不问罪,居然就这么放走了。”那小厮看了眼覆面的主人,放大嗓门,“大理寺到底是赤月的衙门,还是魏王的属下?” 一阵嗡嗡的声响传过来,王二看过去,却不知什么时候巷口居然站满人。那些人看上去像是附近的百姓,朝这里指指点点的,一边低声交头接耳。 放在旁的时候还好,这时王二脸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 这话还真是没有说错。王二这时深悔自己出来看什么热闹,只怕她一时说错话,就要连累整个大理寺都要遭人指摘。 “我是魏王亲女,哪里轮得到大理寺来审我。”想是见到那侍卫不再动手,躲在王二身后的李鸾仪逞起口舌之快来,“你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居然盗用亲王车驾,”她转向王二等人喝道,“你们都看见了,还不把他抓起来!” 先前事情已经难以收场了,眼下这李鸾仪又出来添乱。只是她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李鸾仪再混账也总是皇家人,犯了错应该由皇帝亲审或者交给宗正寺发落,的确是“轮不到”大理寺来管的。 “郎,郎君想也知道,这位也在‘八议’之类……”王二虽然不甘,也只有硬着头皮辩解下去。 “八议?”小郎君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十分舒缓,“这个李鸾仪出身卑贱、心思歹毒。她袭击姐姐在前,伤我妻主在后,结果在大理寺待了十几天却没人敢审她。而现在,居然因为快要过年了就开开心心放她回家?”他声音拔高,“天底下还有这么荒唐可笑的事?” 围在巷口的百姓“哇”的一声哗然。 袭击“姐姐”,伤他“妻主”…… 王二恍然大悟。 原来居然是这位。 时家那位小公子,可不就是在认了秦王做姐姐之后,嫁进了萧家吗? 一头是姐姐,一头是妻主,两个当事人都与他至亲,也怪不得这位小郎君气成这样呢。 只是…… “时郎君……”王二试图劝说。 “她上一回买通地痞去刺杀姐姐,是因为御医医术高明,才把姐姐救回来。这回伤的是我妻主,是因为我妻主命大会功夫,才没被她杀死。那下回呢?谁知道下回她们是躲得过去还是躲不过去?” 巷子口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个萧时氏把话说到这份上,至少不是王二能接口的了。 “她能八议,我就不能了吗?”小郎君气得声音发抖,“来人,给我继续打!” 第286章 池中定将来 眼见着就要新年的腊月末,整个王府里到处是一片忙碌。虽然先帝孝期还没过不能大肆歌舞饮宴,可到底吃食上头总要准备得精心些。就连那个素日不爱管事的秦王君都减了歇晌的时辰,此间主人却在日光刚刚西斜的时候,泡进了那个大浴池子里。 李凤宁闭着眼睛,懒洋洋地仰靠在浴池里的基座上。 也不知是宁神香还是热腾腾的浴水,虽然不觉得困倦,却怎么也不怎么想睁眼。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转着如今朝中各种大小事务,一会是凉州刺史新年贺章里的试探,然后想到草原的乱况,再由边境互市想到燕州海路,又由水路会经过豫州想起那里今秋歉收,来年的粮种只怕是会有麻烦。 真真是那句俗话说得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她如今虽然监国,却到底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行事上头便十分捉襟见肘。人家还能脑袋一缩,一句“不敢僭越”就算交代过去,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案头那些文书越堆越高。往常她总觉得自己一目不了十行,七八行总是有的。可现下她读完一份文书的功夫,外头能再递进十份来。瞧着那些她不吃不睡也只会慢慢变多的文书,李凤宁索性大袖一甩,泡澡来了。 她因不喜人近身侍候,所以小厮是候在外间的。隔了道门声音也弱上许多,她只隐隐听到小厮在外头禀报了什么,就觉得一阵冷风钻进来。那个推门而入的人显然非常干脆利落,不大的功夫之后李凤宁就觉得浴池的池水被人搅动起来。 敢在她沐浴的时候进来已经没几个,更不要说一声不响直接下水的了。 李凤宁睁开眼。 外头日光还亮着,于是屋子里自然也暗不到哪里去,再于是,那人与其说是悠然自得,还不如说是旁若无人的神态就在李凤宁睁眼的刹那映入她的眼帘。 平心而论…… 他的容色真是略欠了那么几分。 但是那种似乎多到能够满溢出来的自信,却令他无论在哪里都成为最引人注目的那个。比他漂亮的,李凤宁随随便便就能数出好几个来,却偏偏无论哪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她首先看到只会是他。 男人在李凤宁几乎不眨眼的注视下,干净利落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只有在他停下来以后,才仿佛终于想起池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似的,半游半走地穿过池水来到她身边。 “殿下真是雷厉风行。”李凤宁懒懒地对他说了一句。 “驲落没人会这么浪费食水。”男人学她的样子坐在水下的石座上,然后在热水里舒展了身体。 李凤宁唇角一勾,手在水下穿行,抚到他侧腰上,“你不喜欢?” 草原到底是个磋磨人的地方,即便是像多西珲这样根本不必干粗活的人,也不过是仗着年轻才好些。但是他来赤月住了还不到一年,肌肤就柔润起来,配上原本就有的紧致和弹性,肌肤的触感愈发迷人起来。 不过即便多西珲能适应赤月的衣食,却还是享受不了在热水里无所事事发呆的乐趣。因此他手一伸,捞过细颈瓷瓶过来倒了澡豆在手里,合了水便覆到李凤宁身上揉搓起来。 李凤宁把下巴搁到他肩上。 “你跟阿时说了什么?都把他哄去大理寺的牢门口堵人了。” 多西珲大约是个哪个大夫学过几手推拿,因此揉捏轻重得宜,舒服得李凤宁愈发不想动弹了,她眼睛半睁半闭,她的声音也一径地朝懒洋洋那里滑了过去。 换了旁人只怕要心下微惊,开始仔细思量揣摩李凤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但多西珲揉捏的手不仅没有丝毫停顿,连力道都没有变化。 “怎么,你不舍得?”多西珲的声音里是完全的不信。 李凤宁咧开嘴,扯出一个朦胧的笑意。 萧门时氏,只是一个年轻的夫郎吗? 不。 李鸾仪不论怎么对李凤宁,那也都是李家的事,便是殃及萧令仪,也都是外头女人的事。可时氏占了个身份便宜,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妻主,真要恼起李鸾仪来也没人能说他不对。当街指使侍卫打人不过泼辣些而已,总比缩在后头不闻不问显得漠不关心要好太多。 但是换过来,不论当时还是事后,但凡有人敢朝着他去,不说萧氏和时家生不生气,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朝个十五六的年轻夫郎下手,谁好意思? “只是到底还是见效缓了些。”李凤宁本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这些事是谁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多西珲手上停了下来,他伸手捧起李凤宁的脸,叫她看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心软?” 李凤宁看着多西珲轻蹙的眉头,从温热的浴水里抬起湿漉漉的手又覆在多西珲的手背上,垂下眼却一时不说话。 这件事从外人来看,无非是李鸾仪从上林署抢了一个小官,却没有收拾干净,叫李凤宁知道后又把人给捋下去。李鸾仪觉得被下了面子,当街吵闹最后反而把萧令仪误伤了而已。 李凤宁与李鸾仪素来不合,整个安阳大约就没人不知道。李鸾仪又素来蛮横跋扈,满安阳地闹事。偏巧当时误伤的萧令仪还娶了李鸾仪当时求亲遭拒的时氏。 这一通下来,只怕任谁都觉得是魏王府姐妹旧怨,但事实上,至少在李凤宁看来,已经有了两点破绽。 御史台的假文书,还有李鸾仪用的假毒刺。 就当李鸾仪突然开了窍,知道怎么不引人注意地叫人打造出那根掌中刺来,但是刺上却没有涂上真的□□却依旧十分可疑。 她图的什么? 若当时受伤的是李凤宁,她瞧着身上流出黑色的血,大惊大怒之下虽然未必会叫侍卫当场打死李鸾仪,打个半残还是可以的。所以如果不是李鸾仪皮痒了想让李凤宁揍她一顿松松筋骨,其中就必然有蹊跷。 就算李凤宁一时想不出来李鸾仪身边有谁能出这么阴损的主意,那封御史台的假文书却是再明白不过。 能突破□□重重护卫把假文书送到她书案上,从常理来想是不可能的。但是李凤宁自己身边偏巧就有个能做到这种事的人。而那个人,他原本属于另外一个地方。 “解百忧”。 “是因为我怕。”李凤宁垂下眼,却老老实实地把心里想到的全说了,“现在有个人牵着还有些顾忌,真让一群亡命之徒作猢狲散,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谁想,多西珲却突然松开手,然后“啪”一下合掌,用力打在她脸上,“你傻了?” 这一下实在是不轻,李凤宁都觉得自己脸上或许都已经出现两个巴掌印了。 “你是想要等到现在杀人的那些老了,再养出些小的继续杀人吗?”多西珲说,“当断不断,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优柔寡断了?” 优柔……寡断呢。 李凤宁眨了眨眼。 总觉得这个词对她来说有点新鲜,也觉得…… 十分地醍醐灌顶。 “是我不好。”心情一片清朗之下,不由得就漫起些轻松的笑意,只是李凤宁在自己唇角弯起来之前,将脸埋到他的肩上。 “我还是喜欢驲落的方法。”多西珲的手从她背上一直滑下去,掌心在她左肩后头磨来擦去。 虽然他的语调再平常不过,但是李凤宁就是觉得自己听出了他的郁闷。 “但你现在赤月。”李凤宁拿嘴唇贴上他的脖子,“你的妻主是赤月人,你的孩子也是赤月人。” 多西珲呼吸微窒。 这细微的变化却到底瞒不过近在咫尺的李凤宁,引得她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凤宁,你如果死了,我会再去找别的女人。”紧接着,他就用微微带着喘息的声音,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李凤宁动作一顿。 说起来,她其实没有跟他好好谈过,关于“如果争夺帝位失败了,她和他会怎么样”的问题。 所谓成王败寇,如果她真的落败了,至少她的正君是逃不过与她同赴黄泉的命运。 随儿大约会哭死。 梓言会落到比以前更凄惨的境地。但他从来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而曾经在青楼的那段经历或许能帮他活下去。 唯独,多西珲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他能保护好自己,而他在能够做到的时候,也会帮她报仇。他是唯一一个能叫李凤宁彻底放心的人,但是…… 在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总觉得莫名地不爽。 因为不爽,所以她想也不想,张嘴一口朝他脖子上咬下去。 像是完全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多西珲居然轻笑了一声,“我会尽力去找,但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会去找你。” 大概,没有一个男人能把话说成这样。 明明应该是缠绵悱恻的情话,却被他说出了一股子“这个世界已经无趣到了他都不乐意待下去”的味道。 “还是不好。”但李凤宁听着却更不爽,她松开衔着他皮肤的牙,“我不舍得。” 短暂的一瞬之后,多西珲在她耳边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你说要怎么办?” 李凤宁无奈。 “我会努力多活几年,死在你后面。” 第287章 你让我想想 诚郡王君卢氏斜倚在铺了厚毛皮的软榻上,掂起一枚橘红色的果脯凑近唇边咬了一小口。 呼啸的北风被挡在了窗外,地龙把屋子里烧得温暖如春。卢家秘制的香在熏笼里散发出醇厚的甜香,桌上一溜七八只上等青瓷放着不同的零嘴,没有盖紧的茶壶盖子里漏出一缕带着茶香的袅袅细雾。 眼看着正旦都没几日了,郡王府的男主人却一派再悠闲安适不过的样子,拿着本坊间新出的话本子在看。 “哥,你尝尝不?”榻边有一只小火炉,一身富贵打扮的孙卢氏兴致勃勃地拿着铁签子,拨弄火炉铁网上被火烤得滋滋作响的羊肉。他拿铁签子戳起一块,朝诚郡王君晃了晃,“为了吃个新鲜,特意叫人从凉州带活羊回来,今早才杀的。” 孙卢氏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哪里是真会做这个,铁签子上的肉块顺着他晃动的姿势就飞了出去,落在了卢氏身前的毛皮上。 “一点羊肉那么欢脱。”诚郡王君卢氏对着他堂弟眉头一皱,“多大的人了?” 能在卢氏身边服侍的小厮自然没有呆的,连忙就上前收拾。孙卢氏也是过了兴头,顺手把铁签子塞进小厮手里,人却去了榻边,坐到了诚郡王君身边。 诚郡王君指了指他放着果脯的碟子,“尝尝这个,外头还买不着。” 孙卢氏本来顺势就要伸手的,半当中却仿佛想起什么,手就那么临空举着,然后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卢氏来。 他眼神奇怪,卢氏被他瞧得不舒服,“干什么?” “哥,”孙卢氏十足一副做贼似的表情,然后凑近了用耳语那样的声音问,“最近瞧上什么人了?” “人?”诚郡王君一时不明白,“我屋里这些够用了。”他手指虚划了个圈,“又没哪个到该放出去的年纪,我要瞧上什么人?” 孙卢氏闻言顿时失望,“我不是说这个。”他一顿,“外头的。” “外……”诚郡王君恍悟,顿时恼得他眉毛倒竖,一指头戳在他堂弟的脑门上,却也跟着压低嗓门,“要死啊你,叫人知道了得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如今时兴这个呢。”孙卢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挑两个模样周正的,吟两首诗陪着说说话,一下午就打发过去了。就算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光天化日的,能干什么?” “呸。”诚郡王君被他气笑了,“你独身一个不怕人说,我还有三个孩子呢。就算昊月和羲农两个不怕,还有小茹呢。” 提到侄子,孙卢氏便彻底蔫了。“我不过就那么一说。”他头一扭,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磨嘴皮子嘀咕,“那个谁除了会投胎之外,哪里配得上你?偏偏一点都不体会你这十几年来的辛苦。哥你还记得你上回这么轻松的日子是在什么时候,出嫁前了吧?” 孙卢氏声音虽低,偏屋子实在安静,凡能喘气的都听见了。 诚郡王君知道堂弟心疼他,面上倒是柔和了一点,“我女儿都大到该议亲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孙卢氏毫不掩饰他对诚郡王的不喜,“说起来也算是一绝了。前头那十几年,没有你在她背后谋划,没有卢家在她背后撑着,她能这么安安生生地把鸿胪寺卿给当下来?而她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发觉!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单靠我和卢家,哪里能撑得起她来。”诚郡王君表情恬淡,“主要还是靠她母亲和大姐。” “是吗?”孙卢氏露出明显的好奇,凑近过去,一副想听内情的模样。 诚郡王君却只是浅笑了下,“你只想想,什么时候她开始‘不行’的?” 孙卢氏眉头皱起,想了半天还是不太确定,“是在……先帝登基之后?” “那时候御座上的是她亲娘,早年她也还知道该进宫去谢恩。可先帝登基之后,满安阳谁不知道她心大?”诚郡王君虽然语气淡然,可措辞实在不能算是宽厚,“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那位可是生下来当天就立了郡王世女,二十岁上头又成了太女。” 孙卢氏恍然。 想想也是。 论理,自家亲妹妹就算蠢一点也无所谓,做姐姐的能护就多护着点。可这亲妹妹瞄着自己的位置,还上蹿下跳地成天给她找不痛快。 真真就是诚郡王君刚才说的那句话,“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 “先头我也不是没恼过,见她被捋了官职也觉得爽快。可冷静下来想想,如今这境况……”这回,诚郡王君是真的露出忧色。 孙卢氏虽然性子跳脱活泼,却是个明白人,闻言便道:“哥你在想羲农的婚事?” “小茹还能等两年,且不急。就是羲农,她今年都十六了。”诚郡王君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就算不定下来,总得也有几家得先看着。再拖下去,成什么样子了?” 孙卢氏与诚郡王君亲近,自与几个侄女侄儿也好,听他这么说,也跟着犯愁,“前儿时家小子在大理寺牢门口堵着李鸾仪一顿好打,我听着就觉得跟咱们羲农挺合适。”孙卢氏咂嘴,一脸的惋惜,“可惜已经嫁人了。不过,哥你说时家还有其他儿子吗?” 诚郡王君是略怔愣了会才想起孙卢氏说的是什么,先跟着抿唇一笑,随后道:“那跟时家有什么关系。你也不看他背后是谁?” “背后……”孙卢氏道,“秦王吗?” “只要不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任谁有她在背后撑腰,还能硬气不起来?”诚郡王君一针见血。 “她是……”孙卢氏有点丧气,不过他也不知转了什么念头,眼睛突然一亮,“哥,为什么不能找她撑腰?” “嗯?”诚郡王君一时没明白,抬眼瞧他堂弟。 “昊月、羲农还有小茹,不都是她姨甥?”孙卢氏说,“她看顾着点,也是应该的吧。” “你道她跟先帝一样好性?”诚郡王君没好气地斜了孙卢氏一眼,“这些,”他一边说,一边先朝桌上的零嘴指了指,又拍了拍身下垫的厚毛皮,“你以为哪来的?” “秦王给的?”孙卢氏满是疑惑地摸了摸身下的毛皮,“东西是好东西,但……” “殷家这阵子主动靠过来,给了几门营生。”诚郡王君嘴角一勾,露出点嘲意,“就这一二年的,小茹的嫁妆就难看不到哪里去。” “人说是‘殷户’,果然是不错。”孙卢氏笑叹了句,甚至把坊间的流言都拿出来说了。他虽觉得有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可看着诚郡王君却意有不足似的,“哥,你这是……觉得不好吗?” “好,哪里不好。”诚郡王君懒洋洋地侧了个身,“不过是把那句‘你安分着,我就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换个法子说罢了,哪里能不好。” 孙卢氏一抿唇,却没有立即回话。 对他来说,有人若能保他的孩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他一定老老实实地安分着。可他堂哥嫁入皇家,他女儿也是姓李的,只是“衣食无忧”怕是不够的。 孙卢氏小心翼翼地问:“哥你的意思是……” “我倒也没那么大的心,想女儿成这个成那个的。”诚郡王君说话时,不由透出股郁气,“她们的娘还掌过鸿胪寺呢,她们若连个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一辈子就这么……” “原来只是这样。”孙卢氏见诚郡王君并没有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原来只是想女儿能有出息,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说实话,兄弟两个好归好,他也没有拉着自己一家子陪人谋逆的想法。 “我还以为你在担心什么。”孙卢氏道,“得昊月和羲农称呼一声‘姨’的有三个呢。随便哪个,帮扶一下甥女还不是轻松简单的事。” “说是说三个姨,可也不是人人都能靠的。”诚郡王君语气中不无埋怨,“楚王那人,只除了对她夫君还有个好脸,其他人跟她说句话都要噎死。我不愁她会踩我的孩子,就怕她时时刻刻‘秉公办理’。” “呃……”孙卢氏干笑一声,“安郡王?” “安郡王,”诚郡王君冷笑一声,“过去谁都道她和诚郡王好,如今出了事,你看她在哪里?” “那就只有秦王了……” “我也知道只剩她了。可她,”诚郡王君斜睨了孙卢氏一眼“凭什么帮我?” “她对个非亲非故的萧令仪那么好,昊月和羲农就算搁以前那也是堂甥女。”这回孙卢氏有话说了,“哥你要是觉得自己出面不好意思,就叫昊月和羲农去嘛。她们到底比秦王小了一辈,就算软和些,人家也只会说她们有规矩。” 诚郡王君像是十分心动,“但是……” “哥,咱们这些嫁出去的儿子,真跟家里的姐妹没法比。”孙卢氏突然正色道,“你是咱们家这一代的长房嫡长子,又嫁了诚郡王,全赤月都把眼睛搁你身上,可你看看这回诚郡王出了事,咱们家里做了什么?”孙卢氏面色微沉,跳脱之色一去,他的眼睛里透着明白,“姨母兼了鸿胪寺卿,几位姐姐也都升了官,但是你呢?你又得到什么好处了?” “别说了。”诚郡王君垂下眼,神色淡淡。显然他不仅是明白的,心里只怕也不是不怨的。 “所以,咱们得为自己打算。”孙卢氏压低了声音,也令其中的坚定愈发浓稠起来。 诚郡王君抿了抿唇。 他像是第一回认识他这个堂弟似的看了他好一会。 “你让我想想。” 第288章 蛊惑谁人心 “主人在后头陪着君上,二小姐请在书房稍待,容小奴禀报一声。”自称名叫青檀的书童将李羲农引到秦王的书房门口后,留下另一个叫松烟的陪她便转身离去。 独留下一个尴尬的李羲农,在原地站了一会,犹豫来犹豫去,到底还是觉得大冬天傻站在冷风飕飕的书房门口,好像更似个负荆请罪而不是上门拜年的,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腊月已经过去,如今已经是正月了。寻常到正月十五之前都好算过年的,今年京中却到处都透着一股诡异的萧瑟。 帝丧期间停一切饮宴戏乐,宫中赐宴自然是没了,寻常走亲戚也不过是干坐着说两句便要散。虽然不会有人跟李羲农细说些什么,可长辈们言谈举止中的压抑、激动、茫然和慌乱却几乎充斥在她去过的每户人家里。 其实长宁廿一年开始的时候,一样也在帝丧期间,一样也要禁这个止那个,京中却只是显得冷清一些。李羲农并不觉得气氛像现在这样压抑。 所以…… 所以,其实一直被母亲指责为“老实无用,白占了个嫡长女的位置”的大姨,其实根本就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吧? 李羲农家的书房,寻常就不见她母亲长待,何况如今又是新年,连朝廷都要封几日笔的。刚刚听说秦王在后头的她便想当然地以为书房里是没人的。而当她一边转着心思一边闷头跟着松烟穿廊过门的时候,抬头竟见房里的大书案后头竟坐着个人顿时一惊,倒吸了口凉气,“呵”了一声的时候,才看清楚书案后头坐的竟是个男人,慌不迭地转开眼时,又觉仿佛有点熟悉,好奇之下再定睛看去时,竟真是见过的。 秦李茶馆的老板,当初在她身边小侍出事之后,她眼巴巴赶去看的梓言。 李羲农见对方只微怔间就浅笑起来,然后站起身,便知对方也认出自己,顿觉有些尴尬。 那人在书案后盈盈一礼,姿态轻松又随意,然后便抬起头问道:“二小姐是来见凤宁的?”他话用的虽是问句,却没多少疑问的意思。 李羲农父君又出自礼部尚书家,自然打小在规矩上头是极严的。只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却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点慌乱失措,她倒是想拿出诚郡王府嫡女的仪态来,话出口时却断成两截,“是……是的。”这结巴的,听着她自己越发懊恼了。 “二小姐瞧着比前阵子气色好了些。”对面那个虽然穿得素淡,却依旧清艳的男人并不掩饰打量她的目光,“想是放下心结了。” 李羲农由他这话又想起家中那一团乱。伴她十年的小厮成了她母亲的侍宠,又因为在帝丧期间有孕而被活活打死。如果不是她们姐弟三个跪地哭求,她父君大约就要写下和离书。 李羲农对她母亲不是没有怨怼。可是诚郡王遭贬斥之后便一改过去的张扬,如今整日颓废丧气,李羲农瞧着也心里难过,对于母亲强夺青篱的怨气便淡了许多。但是现下听梓言这么一提,再想起来时便觉青篱长年相伴也只换来她伤心一时,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寡情,又懊丧酸楚起来。 “二小姐也不必如此难过。”梓言仿佛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似的,温言道,“这世上的确有人身不由己,可更多的人却都是在走自己选的路。” 李羲农一阵不舒服,不由就反驳道:“青篱不过是个小厮,哪里能反抗母亲?”她皱着眉头直视梓言,恼得连非礼勿视都忘了。 “这世上,想要保清白的法子多了去。”谁想对面那个男人却浅浅一笑,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扮丑装傻不过是最简单的,还有誓死不从呢?诚郡王再如何,不见得能对个肯豁出去连命都不要的怎么样。”他语调中有一种过于了然的从容,就好像他自己就经历不止一回似的。 李羲农一时语塞,停了好长一会,“青篱他不会的!” “我可听说郡王府只有个三个孩子,都是正君所出。”梓言道,“正君之外有孕的,到现在也只听说过一个青篱吧?” 李羲农如今也到议婚的年纪,自然不是什么都不懂。过去只是因为年纪小,又是正经的嫡女,所以没人敢把这种闲话传进她耳里罢了。如今听梓言那么一点,哪里会反应不过来? 照她母亲诚郡王这般爱好美色,身边就该庶女庶子一大堆才正常。如今府里只她姐妹三个,显然是有人“收拾”过了。无论那出手收拾的人是谁,只瞧没一条漏网之鱼也知厉害。自然,也就愈发显得那个青篱有手段了。 想明白的李羲农一时心神巨震。 原以为只是受害者的青篱居然也那么不简单,虽然把过去的酸涩难过冲淡许多,转而起来的却是更大的茫然和不确定。 “二小姐,”一时间,就连梓言的声音也飘远起来,“请用茶。” 李羲农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从梓言手里接过茶杯,下意识地放到唇边尝了一口。 凤团胜雪? 李羲农又尝了一口。 比过去在宫里吃到的那回,总觉得更甘冽些,还带有着似有若无的幽香。 她低头看茶杯,见其中漂着一跟梅花的花蕊。 御贡品中最顶级的凤团胜雪,配上耗费无数人力才能得的梅花雪。 李羲农讶然见抬眼,却见离她不远那人神色平常,仿佛端给她的根本就不是连皇帝一年中也吃不了几回的东西一样。 他是伎子。 千人枕万人尝的低贱之人。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在赤月监国秦王的书房里泰然自若。他用贡品待客,对了,他刚才是坐在属于秦王的座椅上。 这也是…… 他走了自己选的路? 李羲农正胡思乱想间,正有人从外头推门而入。 却是李凤宁。 李羲农因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行动上便慢了一分。直到李凤宁那声“羲农?”响起后才反应过来。她面上一红,忙不迭地站起来,朝李凤宁低下头去,“见过五姨。”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李凤宁和梓言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虽然不会有那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也知道大抵是与自己有关的,不由得更局促几分。 “羲农,你寻我有事?”李凤宁声音里带着点稀奇。 “因如今不好太过热闹,”李羲农定定神,正色道,“所以父君遣我过来给五姨拜年。”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长揖到底,“祝五姨和姨父安康吉祥。” 论理,小辈给长辈拜年该跪下磕头的。赤月朝虽平时不兴动不动行大礼,可拜年却不是什么“平时”。只是这个李凤宁才比她大上五六岁,看上去也就比她亲姐大上一点,李羲农找不到什么长辈的感觉,就没往下跪。 但是当她再抬头时,却见李凤宁虽然嘴角拉高了仿佛在笑,可眼神里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羲农有心了,回去给姐夫带个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凤宁往西北走过一遭的缘故,李羲农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隐隐的杀伐锐气,此时语声淡淡直听得人心里发凉。 李羲农心里一跳,她再不知事,也知道人家并不高兴。 她虽然是诚郡王府嫡女,却是次女,上头还有个嫡长姐李昊月。李昊月因自小就当成世女来养,行事更像母亲。因此这回父亲虽殷殷嘱咐姐妹两个要一起过来,但是李昊月却因为李凤宁过去是魏王府之女,觉得她如今的皇女身份名不正言不顺,还压到母亲头上,因此十分不乐意来。李羲农是因为如今已是正月初五,再拖下去实在不成样子,又说不动长姐便自己一个人来了。 但是显然,她没有想到整个诚郡王府只出了个次女出来拜年,见面还只是作揖,简直就差没明说“我们就是在敷衍,就是不把你当回事”。这等活生生当面打脸的事,只怕对面这位从生下来就没遇上过的,能高兴才奇怪。 想到这里,李羲农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殿下一脸的肃穆。”却听梓言在一旁轻笑,“可是嫌二小姐带来的贺礼太轻了?” 这打圆场的话虽轻飘飘的,听在李羲农耳里简直跟仙音一样,叫她看着梓言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感激。 “你又胡说。”李凤宁却无奈一叹,“你成天在这里屋里进出,就不知道南边赵王那里又出事了?这两天烦得我夜里都睡不好。” 赵王? 因李羲农的外祖是礼部尚书,这事在拜年的时候也听过一耳朵。 这赵王并不姓李,乃是开国名将封的王。当初虽说过“世袭罔替”,现如今也只剩下个王爵而已。赵王封地是南边一个山坳,据说还没安阳城大,大约除了每年要发俸禄下去的户部吏员之外,大约也没什么人记得她们一家。 先头老赵王还活着的时候,因久未得女,便过继了个同宗的孩子到膝下。谁想那孩子才收养过来不久,赵王的侧君就生下一个女儿。收养的跟亲生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赵王自不甘心把王爵传到继女手里,自然想尽百般办法,还把那侧君扶了正。那继女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还飞了,在老赵王活着的时候还算忍耐,等她一死,立时便上书朝廷要求继承爵位。 李羲农偷瞧了李凤宁一眼。 这情形,倒是跟她一模一样。也怪不得她会头疼了。 其实按宗法来看很简单。过继女便当做嫡女看,而那个妹妹,因她出生时生父是侧室非正室,所以她也只能算是庶女不是嫡女。如果单只她一个,法理不外人情,也不至于有人挑死理非拿这个说事。可既然她有个过继的姐姐,那么也就轮不到她了。 只是事情虽然简单,眼前这个李凤宁却一样是个过继来的女儿。她要帮那个姐姐,人家说她物伤其类,她要帮妹妹,人家说她媚俗无品。 总之两头不是人。 “要我说,该怎么就怎么。”梓言却浑不放在心上,“她们自去叽歪,你烦什么?” 李凤宁一叹,“人家是开国功臣,能赏下那么个天底下独一号的外姓封王,你想想她祖先当年得干过些什么?我要按宗法正理去办,爵位就要落到不相干的旁人身上。那当初封王的意义何在?过继之女虽是按宗法正理行事,她可没个为赤月立下汗马功劳的先祖,凭什么叫朝廷每年花几万银子养她?” “这一大串的,问得我头都晕了。”梓言只道,“不过我虽不知道该怎么办,却知道有个人必然可以做到的。”他说着,眼睛朝李羲农一瞄。 李羲农沉默着,一边脑子里也因为李凤宁的话在想孰对孰错,一边也是因为自己并不是可以在这种事上插嘴说话的人。她先听梓言说“有人可以做到”便十分好奇起来,谁想梓言竟然朝她看,叫李羲农顿时呆立当场。 她,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李凤宁却像是从来不认识李羲农似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弄得她更为窘迫,一时间面上不由自在地红了起来。 “倒真是个……”李凤宁说,“不错的人选。” ……诶? 李凤宁同意了? 李羲农微张了嘴。 她耳朵没听错吧? “二小姐以为如何?”梓言笑盈盈地看她。 李羲农下意识想要反驳的,但是话出口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个男人刚刚说的那句话。 更多的人却都是在走自己选的路。 更多的人在走…… “自己”选的路。 李羲农心里一热,出口时声音都带上颤音。 “羲农愿意一试!” 第289章 安郡王府中 “那就多谢四姐了。”喜悦令李鸾仪眼中多了点明亮,倒使得那原本笼罩在整个人身上的阴郁散去了些,一时间那张脸都比平时顺眼了。 安郡王李鲲依旧是那副半躺半靠在座椅中的模样,闻言懒洋洋一笑,“自家姐妹,道的什么谢。你只等我好消息便是。” 李鸾仪正要再说什么,有人在书房外叩门。“笃笃”两声之后,传来一声凉滑如水的声音,“殿下,云流求见。” 这边李鲲还没应声,就看见李鸾仪神色间略显出几分不安。她虽然立时就企图掩饰过去,但到底没能逃过李鲲的眼睛。 “云流进来。”她一边漫声答应,一边却用带着几分新奇的目光在李鸾仪和叩门而入的谢云流之间打转。 谢云流一副坦坦然无可遮掩的样子,李鸾仪却有点尴尬,立时站起来便告辞了。 谢云流脸上一直维持着疏离客套的浅笑,直到李鸾仪离开之后才开口,“这个,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蠢嘛。”她生了一副离尘脱俗的皮相,就连声音也宛如山间寒泉,只这话里的意思却实在尖锐得很。 “咱们家里,聪明和蠢笨从来都不能看表面。”李鲲斜睨了谢云流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猜我们姐妹几个里,谁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若是想讨好殿下,自然是要答‘您’的。”谢云流嘴角微勾,露出点好奇来,“但是照殿下这般说法,难道是楚王?” “是诚郡王。”李鲲为了那份预期中的讶然,整张脸都转了过去。 果不其然,谢云流挑起了眉。 “七岁时,能与年长她八岁的太女辩赤月礼而不败。十一岁时,当庭用驲落语将马奴来使说得还无还口之力。”安郡王目光悠然,仿佛看着那遥远的过去,“你说那样的孩子,招不招人心疼?” “那她现在……”即便是谢云流,也实在想不到那样的诚郡王居然有这样的过去。 “所以说,母皇与魏王不愧是亲姐妹。”李鲲表情淡了下去,她微垂下眼,声音也微微发冷。 “为了嫡女,”谢云流眸光一转,唇角弯出一抹玩味的笑,表情仿佛清风皓月,说话却跟针扎似的,“甚至都把庶女给养废了吗?” “只可惜,有人不明白啊。”李鲲眉头微蹙。 “明白之后,才更方便殿下用母女亲情,用羁绊牵挂来给李凤宁下套子使坏么?”谢云流嘴角笑意更深。 “可不是。”李鲲眼眸一转,“我以为她还像过去那样看见李鸾仪就讨厌,谁想关键时刻她居然能忍住没动手,真是白白叫我费那么大力气哄了那个傻丫头一回。” “说起来,秦王殿下真是运气好。”她道,“正好就有萧令仪与她同乘,正好又有萧令仪替她挡了一挡,早知道我也不必用那么好的药。” “你不是说,那只是用来唬人的?”李鲲听她言下之意,眉头一皱,整个人都坐正了起来。 “唬人就用不得好药了?”谢云流却浑然不觉半分紧张,“那种药专治淤血青肿,用于伤口却能叫人流血不止。”她顿了下,声音里带上惋惜,“只可惜萧令仪自小为了遮掩身上的伤痕,简直把这味药当成糖豆来吃。换到旁人身上很是能唬人的分量,对她已经不见效了。” “那倒也罢了。”听着只是叫人流血的药,李鲲才不言语了。 “四殿下既然这么疼妹妹,”李鲲不觉什么,倒是谢云流语中带出几分讥讽,“眼下这一出接一出的,又是为的什么?” “杀人有什么意思?”李鲲才坐正的身体又垮了下去,“如果杀人就能成帝,我一早就是赤月至尊了。”她勾起一边嘴角,对谢云流笑得十分野性,“总要把硬骨头压到心甘情愿低头,才叫本事。” 谢云流一挑眉,她并没有显出任何赞同的意思,却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虽然谢云流没有答话,但是李鲲径自说道,“前前后后发生那么多事,那丫头居然毫无反应?”她声音里虽然有着再过明显的疑惑,却也似乎藏着一两分淡到几乎没有的期待。 谢云流看了她一眼,她正想说话时,窗子那里突然“叩、叩”两声轻响。 窗外是花圃,即便是冬天也不是个走人的地方,此刻却传来有人敲窗的声音。 两人同时一顿,对看一眼,却没人紧张。 “进来。”李鲲懒懒扬声,就好像刚才那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敲门声一样。 窗户应声而动,被人从外头拉开来之后,一道人影轻盈地跳进来。他像一片树叶一样在两人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单膝落地,然后抬起头。 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孔。 与相同身高的人相比会显得过于瘦削的身形,换到旁人身上大概就会引人朝病弱那里想,但这人却因为那双眼眸实在冰冷到毫无人类温度一样,只会叫人心里一慑。待到刹那的寒意过去后,又会被那张实在漂亮不过的面容勾住,只叫人没法子分心去想别的。 “□□诏,”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前的人轻轻开口,嗓音柔软却语调冰冷,“解百忧,杀无赦。” 屋子里静了一瞬。 随后,安郡王居然拿一副十分有趣的眼神瞧着谢云流。 谢云流虽然弯着嘴角,眼眸中却仿佛有冰霜在凝聚,甚至再开口时,声音隐隐带出了一丝与她那清雅出尘的外表彻底相反的阴鸷,“十四,你长大了。”从她的语声到语意都仿佛十分欣慰赞叹的样子,却不知为什么仿佛带着一股眼睛都能看到的阴森黑气。 单膝跪在地上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直视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闻言却是双肩微微一颤,“我是……枕月。” “解百忧把你捡回来养大的恩情,可以与你为解百忧做的事抵消。”谢云流语声愈发柔软,听着仿佛谆谆教导孩子的母亲一样,“但是那些照顾过你的人呢,你也不理了吗?教你吃饭穿衣的腊叔,在你挨打的时候护着你的笤丫头呢?” 枕月身体一震,低下头去。 “低着头干什么。”谢云流走近过去。她只一伸手做事虚抬,甚至还没碰到枕月的下巴,他就下意识顺从地抬起了头。 而在他抬起头之后,谢云流轻轻一笑。枕月的那双眸子却一黯,进屋时的冰冷锐气彻底消失了。 谢云流伸手,摸了摸枕月的头,“好孩子。” 枕月身体一僵,却不敢抗拒她的碰触。 谢云流俯身,在他耳边轻语,“去替我‘劝劝’秦王好吗?” 枕月僵持在那里好一会,最终,似乎还是无法抵抗谢云流的话语,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而当他点完头之后,突然站起来,翻出窗子瞬间消失不见。 “啪、啪、啪”三声轻响,却是安郡王拍了手掌,“解百忧御下的功夫,本王今天总算见识了。” “雕虫小技,不值一哂。” 第290章 毯上定计谋 多西珲在□□已经住了一年多。起先是因为李凤宁不想见他,所以把个花园里造来当景看的小楼予他住。那里终日人迹罕至,背后又离后厨不远,所以在两人冰释之后,多西珲便把住处挪到了府邸的西面。 那边原是等着扩成园子的,因此地面下虽是收拾好的,础石埋了地龙也留了,地面上却是光秃秃的一片。多西珲嫌弃赤月的屋子起得慢,便叫人按驲落的样式搭了大帐。之前说是先应付着的,后来因为不够又添补了些,如今帐子连帐子的,错眼倒仿佛到了草原一样。 正月中旬的某日,午后。 因为背后放着好多厚垫子,李凤宁才总算维持了个斜倚的姿势。而多西珲却是彻彻底底地松快下来,他拿李凤宁的腿当枕头,那双鸦青色的眼眸里氤氲着淡淡的困倦,把李凤宁的右手垫在自己脸下。 多西珲不小心侍候着李凤宁也就罢了,竟还敢反过来拿她当靠垫,不论在赤月还是驲落都能招来一片侧目指指戳戳。偏帐子里这两人都神色自然,仿佛再天经地义不过了一样。 李凤宁专注在她手里拿的卷册里头,她看得实在入神,于是抽回被多西珲压住的右手去翻页。多西珲之前都快要睡着了,被她这么一抽手,倒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抬眸看向那个十分专注的人,眉头微蹙十分地不满,“在看什么?”一边伸手去拉她的手。 “秦地的地方志。”李凤宁沉下拿着卷册的左手,方便多西珲看。 “是你说这几天过年,不想碰那些东西的。”多西珲只瞟了一眼,见了书页上果然都是些山川地理的描述,就挪开了眼。 “打发时间罢了。”李凤宁笑了笑,“现下虽然是过年,又不能出门,又不能吃酒看戏的,也只能拿些闲书来看看了。” “你要真想打发时间,”多西珲半支起身子,“我倒是有事情可以做。” “什么?”李凤宁一顿,转眸过来看他。她挑起一边眉,仿佛料定他说不出什么好事似的。 “你们东人不是有句俗话,饱暖思那个什么的?”多西珲微微压低了声音,也不起身,半趴着以膝盖挪动,爬到了李凤宁身上。 然后他双膝压在她身体两侧,先一手抽过她手里的地方志扔到远处,然后再用力推开李凤宁垫在身后的软垫。再乘着李凤宁朝后倒下去的时候,双手“啪”一下重重撑在她脑袋两侧,然后自上而下俯视她。 “我却好像没听说过呢。”李凤宁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居高临下的男人,拉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饱暖之后,该思的是什么?睡么?” “你思你的睡,我思我的……”话没说完,唇先落了下来。 她微微避开,仿佛游戏似的只管轻触嬉闹。直到他恼起来,重重一口啃在她下唇上,她才启唇相就。舌齿纠缠间,他渐渐就急切起来,好像沙漠里久行的旅人终于看见绿洲一样拼命汲取她的温暖甘甜,就在气息逐渐急促起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头一低,把整张脸都埋进她胸口,一边喘息着。 好半晌,他才能用还带着些涩哑的声音说:“你到底为什么看那个?” 李凤宁呼吸也乱了。她却一边轻抚着多西珲的背,一边平复了呼吸,好一阵才用同样与寻常不同的嗓音说:“我想在秦地寻个地方,安置解百忧的人。” 多西珲抬头,毫不掩饰他的不满,因为他白了她一眼,“滥好心。” “总要留一条生路,才不至于一个个的都给我‘置诸死地而后生’。”李凤宁微垂眼眸,声音微微发冷。 “这倒是。”多西珲十分痛快地接受了李凤宁的说法,“毕竟你们的衙役,在刺杀和隐匿上,肯定都不及解百忧的人。”他许是嫌趴着说话不方便,又撑起手来俯视着她,“地方呢,找到了没有?” “有个泗禾镇倒是挺合适。”李凤宁说,“永隆初年因为时疫死了很多,如今镇上人口已经不足百人。泗禾离官道远,却傍着大片林子,解百忧的人就算……” 李凤宁显然也是深思熟虑过,才定下这个地方。 可是多西珲却越听越表情越淡,最后他突然打断她,“凤宁。” 李凤宁眨了眨眼,停下来然后看着他。 “我让枕月去安郡王府报信,”多西珲眉头轻蹙,看上去仿佛就是极平常的表情,可眼睛深处却有着一丝再淡也没有的不安,“说你下令斩杀解百忧。” 李凤宁依旧保持着平躺在地上的姿势,她眉头微微一蹙,然后表情也归于平静。 她才是秦王。 就算多西珲知道李凤宁决定了某些事,在她没有开口之前,或者在她明示该由他去转达的时候,多西珲这么说不仅仅是用一个“僭越”就能解释过去的。 “我在你眼里,”李凤宁眉头皱起来,“就那么优柔寡断?” “是你对你身边的男人太好。”多西珲俯身下去,与她鼻尖对鼻尖,“你明知道枕月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但是你到现在都没有主动开口。” “他对谢云流的恐惧,已经成了心病。”李凤宁轻轻一叹。 “那就逼他去面对,”多西珲声音微微发冷,他眼眸中闪过一丝暗光,有一瞬间仿佛并不是在说别人,“克服心病,他就可以变成正常人。” “你啊……”李凤宁轻轻一叹,抬手抚上他的后脑,“对自己对别人都那么严格,不累吗?” 多西珲眸色微暖,“所以你没有生气。”他舔了她一下。 “对着你,气不起来。” 多西珲唇角微弯,却低下头去故意不让她看见。“说起来,”他低头凑近她下巴那里,拱开她的衣领去寻她的脖子,“解百忧传递消息的法子,倒是可以学一学。当年我刚到边境,枕月就出现在我面前毛遂自荐。” “嗯……”李凤宁仰起脖子,“我原本想悄悄地做了。”她微微闭上眼睛,享受着唇舌的柔软滑腻,“你既然都走了打草惊蛇这一步,那就先挑手上人命多的杀掉一些,后头招安也简单些……” 多西珲低笑一声。 “说起来,我倒是有个招安的好人选……” 第291章 蝴蝶的翅膀 孙卢氏在自己屋里头坐着,看着有点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他身边小厮侍候他多年,自然知道他并不是个爱闷在屋里的性子。可眼下大过年的,也没个怂恿主子不在自家待着,反而朝亲戚家跑的道理。他便从匣子里挑出匹绢布来,抱到他面前:“郡君赏下来的东西,比过去的愈发鲜亮了。这匹红绡正好给郎君做件大衫,一定好看。” 孙卢氏听小厮提起他那个堂哥,才总算把注意转了过来。他扫了眼小厮怀里的东西,笑道:“什么红绡,不识货的东西。这是织云绸缎庄去年腊月新出的海棠绡,现在外头都买不到的新货。” “这就是那个有钱也买不到的海棠绡?”小厮原是来凑趣的,听着却不由赞叹起来,低头多摸了几下,“郡君真是疼您。” 孙卢氏被他垂涎三尺的模样逗笑了,“这东西以前稀罕,以后对咱们来说,也不是摸不到的东西了。” 小厮一怔,随即恍悟,“对哦。听说织云的背后是殷家,如今秦王殿下与小殿下亲近,这些东西肯定不用愁了。”他略一顿,突然一笑,“对了,还有小县君的嫁妆。” 孙卢氏是诚郡王君卢氏的堂弟,他与堂哥亲近,自与堂哥的三个孩子也亲近。于是连带着他身边侍奉的小厮,也都与那一家子相熟。平常说起话来也不带指人家的,“小殿下”指的是诚郡王次女李羲农,而“小县君”则是指诚郡王幼子李茹。 孙卢氏听小厮这么说,也是一笑。他瞧着这匹布料,眼神中颇有些欣慰,“羲农是次女,又不像昊月,再不济也能封个三品侯,她性子又腼腆,打小看得我都发愁。眼下有秦王肯带携,可算是叫人放心了。” 小厮也道:“外面都说秦王殿下怎么凶怎么恶,可现在看起来,她也是个挺好说话的人嘛。早知道去拜个年就能得个好差事,就该让小殿下早些去。” “所以说人言不可轻信……” 主仆两人正说着闲话,外头有人递话进来,说是孙家大君,也就是孙卢氏的妻父叫他过去。孙卢氏不敢耽搁,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连忙朝主屋而去。 孙氏主屋之内,居然没什么人。除了孙氏大君之外,便只他贴身小厮在一旁侍奉着。孙卢氏心中微觉奇怪,却还是先规规矩矩地见礼,“见过阿家。” “二郎,”孙氏大君年过五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来,坐我身边。” 孙卢氏更觉诧异。 虽说他妻主常年在外,可他在孙家也不是没有连襟,要是真处得好了,怎么会一遍一遍地朝娘家哥哥家里跑? 他依言走到孙家大君身边,却依旧不敢坐实了,只半签着身子。他又说不出那些寒暄的话,只能尽量把自己的笑容朝温婉那里调,“阿家唤儿婿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孙氏大君本来的和煦看着就有点假,此时更是面上一僵,好一会才缓过来,又扬起笑才道:“二郎也有阵子没去诚郡王府了吧?” 孙卢氏心下一紧,小心翼翼地回道:“大过年的,也没个朝亲戚家跑的道理,哥哥那里有一阵没去了。” 孙氏大君听着却似有不高兴,却仍然耐着性子说:“过年哪家都忙,郡王君也没个人帮衬着,可别忙坏了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 孙卢氏十分疑惑地看着他的妻父,愈发不肯接话茬了,“哥哥他掌了郡王府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孙氏大君面皮一抽,几乎就要绷不住笑了。他假咳一声,“你在郡王府,见到过秦王吗?” 这又哪出? 孙卢氏只道:“儿婿去郡王府是往后院见郡王君,秦王就算恰巧去了也是见不到的。” 如果巧之又巧地在大门口同时下了马车,那兴许还能远远看一眼。否则非亲非故的,他算哪根葱哪颗蒜,怎么能看见秦王? 孙氏大君见儿婿如此冥顽不灵,只道他有意推脱,几乎气得鼻子都歪了,可好歹还是顾着有事让他去做,总算没立刻沉下脸,“前儿你弟弟回来,才叫我想起阿玖如今也不小了。” 孙氏大君有女又有子。这“阿玖”便是他的孙字,也就是孙卢氏的妻甥,要叫他一声姨父的。 前头一句“大了”,再前头一句“见过秦王”,两句连在一起就连傻子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孙卢氏勃然变色,他心头一跳,“阿家,万万不可!” “我家阿玖有哪里不好?还衬不上个秦王侧君?”孙氏大君也是面色一变,恼怒之下声音尖利起来,“你是孙家的人,就该为孙家着想!” 孙氏原也不差,近二十年却有些没落下来,比起蒸蒸日上的卢家就要差了一截。这孙氏大君却自恃身份,觉得只有诚郡王君才衬得上自家女儿,所以一直看不上孙卢氏。这会因是与外孙终身有关,才十分难得地亲切起来。哪知他话才说了半句,就立时被驳回来,也不由得他不恼。 孙卢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刚才是太急了。 照平常他只要唯唯诺诺几句退出去就行了,这回却深恐这孙氏大君贼心不死,又寻上别人当说客。他深怕得罪李凤宁之后,李羲农的美差就要变折磨,因此压下心底恚怒,定了定神,柔声解释道:“阿家莫要生气。阿玖也是我的侄儿,我怎么会不想他好?” 孙氏大君冷笑一声,显然是不信。 “秦王成亲到现在还不满一年,且其中又有半年是守孝,若是如今就纳侧室,只怕正君面上不好看。”孙卢氏说,“侧君总归是要比正君低一头的,他要有心跟阿玖过不去,阿玖只怕日子就不好过了。” 孙氏大君冷着脸,一脸不信,“凤氏自己生不出来,难道还能拦着妻主不给别人生?” 孙卢氏几乎忍不住要撇嘴角了。 居然打的这个主意。 “就算秦王再愿意,她外头还要靠着凤家,总要给凤家几分面子的。”孙卢氏再接再厉。 孙氏大君这回倒是听进去了,面色一阵犹豫,“但……” 孙卢氏见他依旧犹豫不决,心下不由得怀疑起来。 这到底是想让孙儿嫁得好…… 还是眼热那些把儿子嫁过去人家得的好处? “阿家若是想孙儿嫁入皇家……”他试探了一句,“儿婿倒是觉得安郡王挺好。” “安郡王?”孙氏大君眉头一皱,“年纪大阿玖那么多……” 他居然真是这么想的! 孙卢氏几乎目瞪口呆。 他以为他是谁啊?皇家的亲王郡王随他挑? “正是大些才好。”孙卢氏努力咽下自己的惊讶,“您想安郡王府的嫡女都十来岁了,底下又只有个庶弟,可见那安郡王对夫君……” “是啊……”孙氏大君若有所思。 孙卢氏见他仿佛真听见去了,才暗地里松口气。 如果不是地方不对,他都想拍拍胸口。 好险。 第292章 你是小米粥 冬天的日头落得早,不过歇了晌再起身,屋子里就已经有了点暗沉沉的意思。 王府的主屋取暖自然不会炭盆那么烟熏火燎的东西,只是一旦不虞炭气熏人,屋子里的空气便有股子沉甸凝滞的感觉,怎么的都轻快不起来。 一如…… 他的心情。 曾几何时,能嫁个年貌相当的妻主都是奢望,如今却因着听到某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便觉得心里一阵阵地泛酸。 什么,她身边那个绝色的近侍头天晚上不见进屋,第二天一早却从她床上起身了。 什么,她那个表弟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了。 什么…… 她去驲落王子的帐子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欢这些事情一直在他脑袋里转来转去,他也不喜欢自己每每听见些什么风吹草动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但是明明知道归明明知道,他却总是忍不住会去一遍又一遍地想,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觉得不自在。 凤未竟走到窗边,下意识推开窗子。 他是独行过凉州的人,真要恼起她来,不若就再留书出走一回? 想来她是会追过来的。 凤未竟弯起唇角。 或许他连安阳城门都没出,就能看见她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带着一脸的即使天塌了也只怕惹他生气的模样,陪着小心劝他回来。 只这么想想,这主意倒是越来越诱人了…… “君上,别站在窗口,风里……呀——” 凤未竟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没觉得窗缝里漏进来的冷风有多少寒凉,倒是小厮那一声低低的惊呼引回他的注意。 他抬眸,然后看见雪地里一道玄色的身影。 天空蔚蓝如洗,地上雪若棉絮,本来如此银装素裹的画面,美得能叫任何人呼吸都为之放轻。但是那个人…… 那个一身简单的玄色衣衫,甚至也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却不知为什么居然能让天地间最自然的画卷黯然失色。 世上有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这样,仅仅因为存在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这一点凤未竟不知道。凤未竟只知道,当这个人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就浅浅笑开来的时候,他的心居然为之漏跳了一拍。 “家里闷了一个冬天,想出门走走吗?”她踏雪而来,站在窗外问他。 凤未竟自然而然地点头。 他只是轻轻点头这一个动作,剩下的自有其他人张罗。大半个时辰后,统共也就走过几步路的凤未竟将手放在那个叫他出门的人手里,走下秦王车驾后,站在了一地的喧闹中。 突然从安静温暖走进嘈杂昏暗,他懵了一瞬,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应该只是在他下车的时候扶一下的手还握着他的手。 还是手指夹着手指,十指交缠的那种握法。 反应过来的凤未竟面上微微一红。 如今的世道,妇夫两个并肩同行已经是顶了天了,哪有像她这般肆无忌惮的? 可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却是一丁点都没有想缩回手的想法。 “累了要说。”她在他耳边低声嘱咐过一声之后,牵着他的手慢慢前行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街上的人却不见少。沿街的铺子里点起油灯,门口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就连街边的小摊小贩,也拿竹木杆子支起灯笼。有些手工精巧,有些样子别致,还有些是两边都差些,看起来奇形怪状的。 啊,对了。 上元灯节可不止在元月十五日,前后共得三天。 所以…… 凤未竟瞟了身边人一眼。 她今天是带他逛灯节来了? 真是。 他眉头微蹙,微恼。“也不早点说。”今冬因为守孝,所以就没做什么新衣裳,“该换件衣裳的。” “我夫君清雅出尘,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她偏过脑袋,对着他笑眯眯地来了一句。 明知道她在哄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 就是很欢喜。 凤未竟做不来口是心非那一套,又不好意思真的厚颜自认清雅,只得借故朝旁边看去,“那里有灯谜。” “那我们去猜灯谜。”李凤宁握紧他的手,朝人堆那里走过去。 凤未竟回眸,无意间瞟见一脸苦相的府中侍卫,又不敢缀得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仿佛期望他突然良心发现,能乖乖打道回府一样。凤未竟看着李凤宁兴味盎然闪闪发亮的眼睛,心里突然滑过一丝明悟。 她这个样子,大约是谁都没见过的。 那个眼眸发绿的男人没有,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没有,那个清艳却满眼筹谋的更加没有。她在他们面前从来都只能以保护者,以一个强者的姿态的出现,她下意识地在他们面前努力着坚持着。 但是,在他面前却没有这个必要。 这世间从来都是女强男弱,从来都是出嫁的夫郎依赖着妻主过活,但是今天凤未竟却发现,他与他的妻主之间,只怕是他的妻主更离不开他。 他的视线滑下去,落在与他十指交握的那只手上。 因为突然之间,他有了整个世界都落在他手上的感觉。 “清容,我们去把所有的奖品都赢回来好不好?”他的妻主回头,眼睛里闪着好似孩童似的亮光。 “好啊。”凤未竟突然之间就觉得轻快起来,他克制不住地弯起唇,“我们去把所有的灯谜都解开。” 解开所有的灯谜不过是一时戏言,两人谁都不是文华惊人的,且颇有些日常贱物连听都没听说过,与人相斗最后居然只得了个肥兔灯。 李凤宁虽然尽情游玩却一直顾着凤未竟,瞥见他有些倦乏了便不顾他的反对,哄着他说“开春了去游湖”之后直接拉了他回到马车上。 “谨安,”摇摇晃晃的马车再加上车厢里昏暗一片,轻易就勾起了他的倦意,“多西珲和我如果只能留一个,你选谁?” 车厢里一片安静。 他因为困倦没了防心,一下子把深藏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话出口的瞬间已经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里能收得回来。 正惴惴于她是否会恼的时候,却听被他半倚半靠的那个人说:“他是烤肉,你是出炉之后已经放凉了一些的小米粥。” “唰”一下,凤未竟面上涨得通红。 好歹成亲将近一年。凤未竟自然知道李凤宁这人口味清淡,并不是那种嗜肉如命的。 《本草》有云,小米煮粥食,可益丹田,补虚损,开肠胃。 这且没什么。说他温柔可亲而已,当寻常称赞听了就是。 但是那特特意用加上去的半句“出炉之后已经放凉了一些”…… 这不就是能马上“吃”的意思么? 虽然是妇夫,如今却是在马车里,又不是在自己屋里。 她倒好意思说得出口。 虽然面上烧得厉害,凤未竟低低地“呸”了她一声。 然后引来一声耳边低笑。 “到底妇夫同心啊。” 这回,凤未竟愈发羞窘,竟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293章 □□后院 □□,后院。 梓言正好整以暇地眺望着院子里的山石,背后响起一片衣袂拂动声。“梓言哥哥,公子说请您进去呢。”然后便是一道轻快中透着些活泼的声音。 梓言回过身,浅笑一声,“有劳”后,便随着名叫栗笙的小厮一路向里走去。 他嘴上与栗笙闲话几句冷了热了的闲话,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把四下里都扫了圈,最后落在替他引路的小厮身上,心里暗叹一句。 果然,还是开始了。 其实梓言在第一回见到李凤宁之前,就听说过随儿的名字。毕竟十岁出头就能把几间铺子打理到妥妥当当的孩子,并不是谁家都有的。及至入了魏王府,在发现随儿居然一点没有精明算计,反而十分天真纯澈的时候,梓言内心深处不是没松了口气的。他觉得凭那样的随儿,是拦不住他的。 但其实,他错了。 小院再大也有限,没多久梓言就到了外间,然后看见窝在榻上的随儿。 他好像正在写些什么,背后靠着榻椅,胸前贴着贴着,大半个身子都被挡住。屋里因为烧着地龙,他只穿着件略厚的秋衫。浅绿的衫子上绣着淡粉的荷花,衣袖墨绿色的滚边衬得他手腕莹白如玉。 “公子,梓言来了。”立在一旁侍奉的桃埙低声提醒。 随儿闻声抬头,正好与梓言的目光对上。他瞬间便绽开清澈甜美的笑,“梓言哥哥。”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即使是老于世故,说惯了场面话的梓言,也不能从那样的表情里找到半分假装和客套,甚至下意识地也跟着浅浅一笑,“随儿,我来看看你,顺便送些东西过来。” “真的?”随儿咧开嘴,眼睛一亮,然后转头就去催促他的小厮,“桃埙,愣着干什么,快去倒茶来。” 桃埙看着栗笙,自以为隐蔽地瞥了眼梓言,见栗笙十分郑重地微微一点头,才犹豫着去了。 梓言心里一阵冷笑,却到底没在面上露出半分。 他以前出来那地方,腌臜事只会比后宅更多,哪里会不知道这两个小厮眉来眼去地是为了什么。只是当他再一眼看到仿佛浑然未觉两个小厮一片为主忠心的随儿,只是满眼期盼地看着他,梓言顿觉一股微微的错位与违和感。 “梓言哥哥你带了什么给我?”随儿问他。 这个语调…… 与当初他第一回见他,第一回称呼他“梓言哥哥”,真是一模一样的。 “年节的礼单终于是抄完了。凤宁看过之后,君上和长史那里都说要再给你看一眼。”梓言说,“另外,还有些人单送了东西给你,东西还存在前头,礼单我带过来了,要怎么归置你自己吩咐下去吧。”梓言一边说,一边把两沓誊抄过的礼单递了过去。 “给我的?”随儿接过来,只扫一眼,“赵……哦,对了。”他略一想,随口就朝梓言解说道:“这家的女儿去年逃了劳役要罚,我帮着说了点情。”他略一顿,“赵家手艺一般,林子里却有几棵上好的檀木。”他又翻过一页,眉头微蹙,“怎么又是这个钱九。”他转头吩咐一旁的栗笙,先交代把金的玉的全退回去,又点着礼单说留下的东西给这个给那个的,到最后竟是自己一样都不留。 梓言在一旁瞧着他半点不勉强的样子,心里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就更强了。 是人,就有欲望。 梓言的目光稍稍下移。 随儿虽然大半个身子都被榻桌挡住,到底因为肚腹隆起,所以还是能看出一点来。 他将要为父。 但是照通常意义上来看,他却一无所有。 他虽然住在□□,名义上却只是秦王的“表弟”;他住的院子宽敞奢华,却从房梁到地板都不属于他;他空有一个金童的名声,管的却是别人的产业,就算是秦王君也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彻底夺了他所有的大权。 但就算是这样,对着那些显然能成为保障他生活的财物,他却好像嫌麻烦似的,想尽办法送给别人。 “这人的手艺那么差?”梓言轻笑,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问的却是他心底的疑惑,“瞧那礼单上也有给孩子的东西,留下一两件来玩也好。” 随儿却眨了眨眼,似乎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孩子”指的是谁,好一会才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头时一脸理所当然:“小姐预备的就够了。” 那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凤宁,好像没吩咐过预备下东西。”于是梓言忍不住就多说了一句。 “没有就没有。”随儿心宽得很,“反正在家里,冷不着也饿不着。” 居然是真不在意。 梓言好歹阅人无数,面对面说话时,对方到底真心假意还是能看得出来。 也所以这回,连梓言也不由得微微瞠目。 一个男人,居然能连自己的未出世的孩子都不紧张…… “梓言哥哥,”随儿突然前倾了身子,略略压低声音,“小姐不许我出门。”他声音里满是郁闷,就在梓言以为他会要求自己帮忙掩饰出门的时候,随儿继续说道:“前头书房里有什么事可以给我做吗?” 梓言心里闪过一阵不快,嘴上却道:“现下连元宵还没过,各衙门的文书都还没送来。就算那些誊抄礼单的事,府中清客也都做完了。” “这样啊……”随儿的语气中是满满的失望。 “你如今这样,谁敢劳动你?”梓言推脱道,“真觉得闷了,不如去跟凤宁说。只要她应下了,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随儿脸一垮。“我也想啊。”他抬起眼,“我前儿还跟小姐说,要不要把安郡王府的家底给弄没了,”随儿垂头丧气,语声里带出明显的郁闷,“小姐说我胡闹。” 把,把家底给弄没了? 饶是梓言,也呆呆的一时回不过神来。 好半晌,他虽然找回声音来,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安郡王府的家底……要怎么弄没?” “也不是很难啊。”随儿仿佛没察觉梓言的震惊,只说,“安郡王把产业都置到平州去了,那里产的也就那几样东西吧?毛皮、大米还有些药材之类。我们只要赶在秋天的时候去那里附近把东西低价收回来,等价钱变高的时候,再大量放出去就好了。”随儿一撇嘴,声音闷闷的,“不过小姐说到时候整个和州的猎户和农户都要跟着倒霉,好多年都缓不过来。” 这…… 说实话,随儿说的仿佛梓言没有完全听懂,但是李凤宁所说的却很好理解。 而紧接着,他心里浮现出来的并非是“是否做得到”,而是对随儿语态中的轻松自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赖以为生的东西突然失去了原来的价值。对于升斗小民来说,可以是一家一族的灭顶之灾。范随,却只是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样的想法说了出来。而他没有付诸实践的唯一理由,就是“李凤宁不许”。 怪不得,随儿能够毫无顾忌地表达他对于多西珲的不喜。 怪不得,在魏王府时他能眼睛都不眨地将自己经营多年的产业还给凤后。 怪不得,李凤宁说要他另嫁的时候,他能病到几乎病逝。 原来李凤宁不是他的“最重要”。 李凤宁,根本就是他的“全世界”…… “梓言哥哥,我把豆酱吃到脸上去了?” “只是……想着还有事没做。既然东西都送到了,那我就先回前头去了。” 秦王的正君是凤氏。 多西珲是驲落的王子。 现在,就连随儿都如此地与众不同。 那么…… □□第三进是一道分隔前后的大门。梓言在跨过大门后,回首后望。 那里…… 或许真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第294章 凤后突醒来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安阳街头热闹非凡,可天下至尊的皇宫里却一片安静沉寂。在迎来了新主人后,刚刚有了点人气不过才一年多的栖梧宫,却仿佛凝聚着整座皇宫最浓重的幽暗阴沉。 碧钏是凤后近侍。他家原是内坊局出身,仗着在凤后那里有几分脸面,因此很不愁将来。这个那个都没必要去争,行事上头就淡然许多。再加上又肯尽心,自然是连凤后都有几分另眼相看的。 他叫小宫侍提着茶房的热水,预备去侍候凤后梳洗。谁想一见屋子就见凤后,披散着头发站在妆台面前,手里好似拿着个什么小物件。 碧钏心里暗叹一声。 自先帝驾崩之后,凤后先是受不了打击卧床不起,眼见着整个人都要不好了的时候,昏迷过去再醒时人却糊涂了。平日里也只有秦王来的时候,还能听他说两句话。若是秦王不来,他就能一整日都呆坐着不动,连端到他面前的膳食也是哄半天才吃一口。 碧钏心下黯然,只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碧钏叩见凤主。”他一边带着小宫侍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才起身朝凤后走去,轻说了句“碧钏替凤主梳洗”,便伸手拿了妆台上的梳子。 先帝还在时,与凤后是天天同寝的。因此这早晨的梳洗就异常忙乱。侍候先帝更衣的,侍候凤后梳妆的,一旁细细禀报提醒先帝今天要做什么的,还有等着传膳的,满满当当地能把这间大屋子挤满。 可现下,这屋子里却空荡荡地只剩了凤后。 碧钏想着也觉得心里发酸,却又不敢在凤后面前作态,一边替凤后梳头一边说:“今天是元宵节,不知殿下什么时候来呢。” 碧钏说的殿下,当然就只是指的李凤宁。他在凤后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凤后心里亲近的是谁。只是没想到他只是想引得凤后高兴些的话才一出口,凤后手一抖,那小物件“啪”一下落到桌上。“你说……今天是哪天?”凤后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碧钏。 碧钏一惊,根本没料到凤后会转身,梳子脱手飞出。他下意识低头看向凤后,却见那双已经沉寂了半年的眼珠突然之间又通透起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跪了下来,“碧钏该死。” “你这是干什么?我问你现在是哪天。”凤后眉头微蹙,俯视着他,语调平实稳定。 他有多久没听过凤后用这种声调说话了? 碧钏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他想要抬头看看凤后,可到底还是不敢,只恭声道:“回凤主的话,今天是正月十五。” “阿贤走的时候,是春天……”凤后的声音变轻,“所以,所以那些……不是梦……” 碧钏偷偷抬头看,却见凤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他心里一慌,猛地跳起来扶住他,“凤主!” 凤后也没有拒绝他的扶持,于是碧钏能清晰地感觉到,凤后全身都在发抖。 “我……”好一会,他才终于出了声,“糊涂了多久?” 能说出这句话,显见是好了。 碧钏看了眼凤后,轻声道:“先帝是去年六月驾崩的。” “居然有……半年了……” 碧钏在凤后身边侍候多年,过去羡慕帝后恩爱,但瞧着他如今这模样,心底也跟着难受起来。凤后糊涂的时候,他成日提心吊胆就盼着他能早日恢复,但是真到他恢复过来,碧钏看他这副痛苦不已的模样,又觉得还是情愿他糊涂着好了。 “这半年来,多得秦王殿下帮扶。”碧钏想着能说些什么,好歹引开些他的注意也好。 凤后没有说话。 碧钏只是习惯了最近半年里,凤后只有在李凤宁面前才好些,所以下意识就提起她。可是当凤后不应声的时候,碧钏才心下一悚。 他在凤后身边日久,有些大事也不是全然不懂的。再加上他家是内坊局,消息也算灵通,想到如今外头的风声,一时间又后悔起来。 碧钏正想着如何补救,却听外头有小宫侍磕头禀报:“启禀凤主,秦王殿下求见。” 碧钏下意识就朝凤后看去,却见他神色淡淡,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碧钏?” 直到凤后出声,碧钏才发现自己居然愣着,连忙告罪一声,手脚麻利地替凤后梳妆起来。不一时妆毕,碧钏扶着凤后走向外间。 秦王素来就敬奉凤后,因此对着凤后身边的人也和颜悦色,整个栖梧宫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人。碧钏也知凤后糊涂兹事体大,若不是李凤宁回护,凤后或许可以没事,但是他们这些些奉侍肯定要凶多吉少了。此番凤后突然清醒,他倒是有心提醒李凤宁一声,可是碍着凤后在场,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凤宁见过父后。”李凤宁依旧是像前几回似的语声轻快。 若是有个不知情的旁人,大约就会猜测这是一对关系极好的父女。碧钏也能瞧出几分,李凤宁是真心把凤后当成亲父的,因为他从来没能从那一声声“父后”之中听出半分不情愿又或者假装的谄媚来。 而私下里,碧钏也希望李凤宁真是凤后亲生的孩子。所谓妇死从女,任谁都不会觉得那个病殃殃的小殿下能成为凤后下半辈子的依靠。 但能够决定这件事的,只有…… 凤后果然没像前几回那样应声。而李凤宁在等了一会之后,不见凤后喊起便自己抬起头来。她在眨了几下眼的功夫之后,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下来。她唇角还勾着,眼神里那股子亲切安适却消失不见。 “姐夫。” “凤宁,你来了。”凤后终于应了声。如果不是四下里太过安静,他轻到几乎耳语的声音只怕谁都听不见。 碧钏只觉心里一沉。 李凤宁在栖梧宫里一副好性子的模样,可不代表她真就是个绵软无害的人。凤后要是说了些什么惹恼她的话…… 碧钏倒是想开口缓颊的,可是在他看见凤后满面的犹豫和矛盾之后,突然之间又只能把话憋了回去。 就算李凤宁是凤后一手带大,又哪里及得上帝后之间二十多年妇夫情深? “你大姐姐曾经说过,”凤后缓缓开口,“她身后只怕是没人压得住你。” 这句话,碧钏也听到过。 当时至尊妇夫两个语调轻松,毕竟先帝正当壮年。 但是…… 凤后是怎么知道秦王现在打算做些什么的? 碧钏正百思不得其解中,却听李凤宁沉声应道:“是。” 大殿里,空气陡然间沉重起来。 连家虽不彰,但凤后却掌了后宫那么多年,说他无能只怕任谁都会笑掉大牙。而秦王能以最幼之身被先帝委任监国,她的见识手段自也不同凡响。 所以现在…… 就是看谁狠得下心吗? 碧钏惴惴不安地看看凤后,又看看秦王。 好半晌,凤后才轻轻一叹,“无疾……是你大姐姐唯一的血脉。” 李凤宁却仿佛呆住了似的,好半晌才眨了眨眼,咧开嘴,“当年是因为不想父君背上‘不慈’的名声,才眼巴巴地把无疾硬拉扯过来。”她说的是李贤尚未登基的时候,当时的连氏只是太女正君,所以李凤宁称“父君”,“父后要是不疼我了,我还费那个力气干什么?” 咦,这是…… 碧钏听不懂了。 不过他不懂,显然凤后是懂的。好半晌才听凤后叹一声,“你啊……” “我打从生下来就母父缘浅,”李凤宁却正色道,“如今也只有父后了,自然是要想尽办法保住的。” “罢罢罢,说不过你。”凤后被她闹得没法子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谢父后。” 第295章 无疾将离宫 李凤宁是凤后一手带大,他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看。 整个朝堂,乃至于整个安阳知道这个的人相当不少。但是在过去,无论心知肚明的人有多少,李凤宁都不能把那一腔孺慕表达得太明显。 因为伦常,也因为他的妻主是注定要成为赤月至尊的女人。 这半年以来她口口声声的“父后”不止是为了安慰糊涂的凤后,又何尝不是遂了她自己心底的夙愿? 只是李凤宁也知道,眼下不过是权宜之计。旁的事上,她敢说无论如何胡闹凤后也不会真的恼她,可她眼下想要做的却是争位。清醒的凤后到底会依旧疼她,还是顾念着亡妻一意看顾李安,对在今日以前的李凤宁来说根本无从揣测。 今日,凤后突然清醒了。 清醒之后,他不止默许她的作为,甚至还允她继续称呼父后。 简直喜从天降,李凤宁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轻快过。这时候不要说是素常见了她就规规矩矩的宫侍们,便是李鸾仪站她面前,她也能和颜悦色地把她从头称赞到脚,更加不要说那个走在她前头却频频回头,满脸“我有话,但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小宫侍了。 “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李凤宁索性直接就把话挑明了。 宫规严厉,若是有不碍什么的小事,李凤宁向来都是能帮就帮。 “殿下……”小宫侍依旧吞吞吐吐,“能不能去看看小殿下?” “小殿下”三字一出,李凤宁顿时表情一凝。 她再瞟了眼小宫侍,却觉得相当眼生,记不起来是否曾经见到过。 小宫侍见李凤宁沉默,顿时急了,“奴婢,奴婢不是想求殿下做什么,只是听说,小殿下如今不太好……过去只要您来宫里,小殿下必然要高兴好几天的,奴婢想这回是不是也可以……” 李凤宁瞧他急得头上都冒出了汗,又听他说的这些话,一时心里不是滋味,原地立了好一会,面色变来变去终于还是叹了声,“我去就是了。” “谢殿下!” 李凤宁连栖梧宫都自出自入了,旁的地方更没有人会拦她。因此从栖梧宫出来之后,没多大功夫李凤宁就站在了明德殿前。 明德殿在东宫的后面,早年是李贤藏书的地方,到无疾七岁时改成了她的寝殿。到李贤登基时,明德殿只是大致修葺了一下,无疾到现在还是一直住在那里。 过去,李凤宁是这里的常客,但是这个冬天,却还是李凤宁第一回踏足这里。 宫门口的侍卫自然知道李凤宁是谁,见她过来,忙不迭地通传引路。不多时,李凤宁便看见了李安。 上回见她,李安假扮成她侧君的宫侍,偷偷跟着去到□□。当时的她忧思过重,面色差得简直不像活人。而这回…… 李凤宁丝毫没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 她依旧是那副面色不华的样子,只是眉宇间那份忧虑不安却似乎淡了点。 “姨。”李安先开了口,然后她对着她笑了笑。 她仿佛…… 有了点不一样。 “无疾,”李凤宁说,“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 李安面上的表情一凝。 “我一直更情愿你是我妹妹。”李凤宁说,“但现在看来,鸾仪还是比你更叫我放心些。” 李安的笑容淡了下去。 “我再怎么收拾鸾仪,过阵子她还能再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跳出来在我面前蹦跶,而你呢?”李安眨眨眼没说话,李凤宁自顾接了下去,“上回是我说了重话,接下来你就可以把自己关在宫里了?” “是你说……”李安声音轻得几如耳语,“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为我做。” 李凤宁一听这话,眼睛微眯。 而李安到底是与李凤宁亲近,只是她虽然能看出来李凤宁恼了,却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她下意识地瑟缩一下,本来是要低下头的,却强忍住了,努力抬着头看向李凤宁。 她这副努力振作的模样,倒是叫李凤宁心里微松了口气。 “无疾,我说的是在‘你想要什么’的时候。”李凤宁微一顿,“不论你姓不姓李,也不论你是不是大姐姐的孩子,你至少应该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李凤宁一抿唇,“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帮你?” “我不想做皇帝。”李安难得地倔强了一回。 “那你想做什么?”李凤宁反问她,“不做皇帝,你就不能住在宫里。你离宫之后,你觉得你能做什么?” “我……” 李安瞠目,微张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换到如果是鸾仪现在回答我这个问题,”李凤宁撇了下嘴,“她大概会跟我说,她想做个富贵闲王。占着一个亲王名衔,底下有一群能干的人替她把所有的麻烦事全做了,她只管混吃等死就好。”李凤宁看着李安,“这种话就算你敢想,你也说不出口。那么无疾,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姨,我……”李安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颓丧地耷拉下肩膀,“我不知道。” 李凤宁看着她,好半晌才叹一声,“你会变成这样,或许我也有错。” 李安下棋能赢过李凤宁,不说什么韬略,至少人是不蠢的。加上整间皇宫都只说她病弱,没人说她暴戾乖僻,可见她脾性不算差,控制情绪的功夫也好。 她唯一的问题,在于怯懦。 李昱晚年的慈母心怀更重,她帮扶其他几个皇女而对长女严厉以待的结果,就是李贤大多数时候心情都不算好。她心情一不好,对李安就不免过于严厉了些。李安在她面前本来就缺乏底气,一旦被训斥就渐渐变得越来越畏缩。 相形之下,李凤宁却是打小心黑脸厚,对着李昱她都能撒娇弄痴,哪里能被太女的坏心情吓到。病弱怯懦的是自家女儿,精神活泼的却是别人家的孩子,只怕任谁看着心里都不会好受。 可就算李凤宁早早地就察觉到症结所在,她又能做什么? 叫她扮蠢来衬托无疾,她做不到。不进宫不见李贤和连氏,就更加做不到了。 李凤宁这么一说,李安却是全然没明白的样子。 李凤宁也没打算解释,只是转而说道:“无疾,你想出宫吗?” 或许是她的语调太过平直,打小就期盼着有一天能彻底离开皇宫的李安这回却是眉头微蹙,迟疑了会反而问道:“去……哪里?” “去一个除了你的身份,完全不知道你过去任何事的地方。”李凤宁定定地看着她,“在那里,无论你是想隐居想游山玩水,想种田做个农妇,甚至想做一个普通的官员都可以。” “但是……”有一瞬间,李安的眼眸里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向往,但是当她问出口时却成了别的,“你呢?” 李凤宁一挑眉。 “姨你不需要……我留在宫里吗?”李安迟疑着,却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李凤宁微顿之下,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瞧,她果然不蠢。 “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担心。”李凤宁是这么回答她的。 李安眉头微蹙,她盯着李凤宁看了好久,终于还是吐了口气,“那爹爹和凉月……” 李安的“爹爹”,指的肯定不是凤后。 “只要他们愿意跟你走。”李凤宁又不是打算要挟她,拘着她的生父和侧君干什么,“所有愿意跟你走的人,你都可以带走。” “那……”无疾长长地吸了口气,努力压住渐渐弥漫开来的轻松,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高兴,“父后就交给你了。” 虽然并不觉得,凤后应该是由她来拜托给李凤宁的。 “你放心,那也是我的父后。” 第296章 街头望仙楼 时光易逝,转眼间正月就过去了。 各地的政务哪管什么新年旧年的,因此年节一过去,朝廷自上而下都要投身到堆积如山的公务里,任谁也不能例外。于是在这种人人恨不能多生一双手的当口,还能满大街闲晃的人,愈发招人眼红了。 睿成皇帝面前的红人,在先帝李贤跟前也能说上话的时显,自从被人把那身御前翊卫的官袍剥下来之后,成日间无所事事已经好长一段时日了。眼见着她也半大不小的,起复却还是杳无音信,她身边从母父到夫君个个都着急上火的。因她一副好整以暇不动如山的模样实在招人恨,便寻了借口到处闲晃。 这日,她坐到了望仙楼的雅间里,点了一桌子的菜也不吃,就这么瞧着窗外发呆。 如今日正当空又没到酒楼午市,街上行人都少,四下里一片安安静静,也于是那个突然从外头不告而入的人就显得异常突兀。 她细眉长眼,顾盼之间十分精神,又因穿着骑装,所以露出一双有些罗圈的腿。她仿佛与时显极熟的样子,进了雅间连招呼也没有一声,直接就拿了小酒壶朝自己嘴里倒,咕嘟咕嘟三大口之后,拿袖子擦了擦嘴,“总算是活过来了。” 时显先也有些讶然,到看清这人长相时,不由得失笑起来。她也不说话,只等着那人喝完酒之后才张口,“那你先前是什么,死的么?” “哥哥管得严,说现在还是先帝丧期,不许我喝酒。”那女人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脸,“我又不姓李,凭什么跟着一起守戒?” “你不是嫌安阳的酒没味道?”时显笑道,“再说你虽不是李家人,令兄安郡王君却是实打实的皇家夫郎,谨慎总是好的。” “没出嫁的时候比我还野呢,现在迈个步子跟有把尺量过似的。”女人,也就是安郡王的夫妹背靠桌子,翘起条腿,反手拿起一颗花生朝自己嘴里扔,一边啧啧称奇,“亏他受得了。” 这话,却不是时显能接口的了。她只能转而说道:“你今日不用轮值吗?怎么倒有功夫出宫?” “我那大嫂叫我来做说客来了。”安郡王君母家姓芮,这位自然也姓芮,她勾起一边嘴角“嘿”地一笑,毫无征兆地突然正经起来,“你有兴趣过来吗?” 时显却是结结实实地一愣,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老芮,你是说安郡王……有意照拂我?” “你只说愿不愿意吧。” 时显却是半点不犹豫,“只怕,不是太方便呢。” 姓芮的也跟着一愣,直接便问:“那李凤宁就那么好?”她说:“她跟诚郡王闹起来,才会殃及你这条小鱼的吧?眼下诚郡王那里都消停了也没见她来捞你,你居然还乐意跟着她?” “这话说得。”对方那话表面上实在,到底其中也藏着丝丝缕缕的引诱之意,时显却摇摇头,“一开始就是我们家有求于秦王。当时那情状你也知道,她不帮才是该的,可她帮了,时家就得记她一份恩情。” 时显说的是李鸾仪上门求亲一事。 “但是你家里,怕不是这么想的吧?”姓芮的却显然不吃她这套“正大光明”的招数,只道,“不然你好好的家里不待,大白天的能窝在这里发霉?” “娘是有点不痛快。”这回,时显倒承认得很痛快。 “欠下这么个不好还的人情,好处却全叫你们家二房得了,吃亏的都是大房,也怪不得你娘不高兴。” 嫁给萧令仪的时氏,与时显乃是堂姐弟,并非出自同一房的。时家二房倚赖着李凤宁解决了李鸾仪那个大麻烦,时氏先嫁了给萧令仪,之后又时时得□□照拂。相较之下,时显却只落得个被人扒掉官袍的下场,如此落差搁谁心里都舒服不起来。 姓芮的这番话说得别有深意,时显却是听明白了也不放在心上。她只一笑,“谁说我吃亏了?” “怎么?” “你道我来这里干什么?”时显却不明说,“今后有好长一阵子可看不见这安阳街景了。” “秦王派了什么事给你做?” “陪人游山玩水。”时显笑眯眯的,也是一副别有深意的模样。 “游山……”姓芮的略一怔,瞬间就明白过来,她一拍桌子,“竟然是你!” “你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反倒是先打哑谜的那个好奇起来。 “陪那个病秧子,”姓芮的朝背后一指,正是皇宫的方向,她凑近过来压低声音,“是不是?” “安郡王果真好灵醒的耳目。”时显叹了一声。 “她成天想东想西的,哪里能不竖起耳朵呢。”姓芮的嗤笑一声。她听时显说有了去处便立时作罢,“既然你都有了去处,我也不废话了。横竖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多谢。”这话说得实诚,所以时显道谢得也真心。 “走了。”姓芮的性子极爽利,见话已说话,站起来摆摆手就要走。 “老芮……”反倒是时显突然出声。 “啥?”人都已经走到门口的,老芮回过头。 “你我到底同僚几年,有句话我还是要劝一劝,至于听不听,是你的事了。”时显微顿,“凡事留一线。” “你觉得我大嫂会败?”老芮眉头蹙起,所有的轻松都从她脸上消失,一时间她的目光竟然迫人起来。 “死也要拖个垫背的,”时显无奈地笑一下,“这话你听得多了,真做出来的你知道几个?” 这说的是李凤宁孤身一个,挟持驲落大汗奔袭千里逃回赤月的事。明面上好听的叫做“有勇有谋”,直白一点就真是一句“死也要拖个垫背”的了。 老芮眨了眨眼,沉默了好一会,“那是我亲哥哥。” “听说……”时显声音轻轻的,“诚郡王被捋下去之后,秦王送了好多东西给诚郡王君。” “你说的,是真的?” 第297章 图穷匕见时 二月初,单府花园水榭。 前国子监祭酒单平海致仕后便在家清闲度日,几年下来看着倒比在任上还精神些。相比之下,坐她对面的李正芳却是满面茫然烦躁,看着甚至比单平海还老些。 “唉……”李正芳喝着清茶,又叹了口气。 “李宗正就算嫌弃这茶,我也拿不出更好的来了。”相比起李正芳的满心沉重,单平海却颇有点隔岸观火的轻松。 “单祭酒,您说我这……”李正芳抬起眼,花了一会功夫才从满面的茫然里挣脱,“我该怎么办才好?” 单平海本打算轻描淡写略过去的,可一抬眼瞧见李正芳发冠底下已经全白了的头发,到底是心软了一些,“您如今这身份,还用得想‘怎么办’?” “凤宁和安郡王都是好孩子。”论起李正芳的身份,倒是的确够格称呼那两位作“孩子”,“我不说那些天下社稷的大话,只盼着……”她顿了顿,到底是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别折了哪个才好。” “但事情,总要有个结果。”单平海显然比李正芳看得通透,因此态度也淡然许多。 李正芳微微瞠目,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又叹了口气。 单平海提起茶壶替李正芳续茶。她既然都开了口,也就不再藏着话,“您若真要担心,等尘埃落定的时候出来劝一劝也就是了。” “她们……”李正芳抬眼看着单平海,“能听?” “以前我会说,秦王殿下该是愿意听的,”单平海一哂,“人大了到底是不一样。” “先是在大朝上称凤后为父,后又送走小殿下。”说起李凤宁,李正芳眉头微蹙,“我以前怎么会以为她是个会心软的人。” “您这话说的,”单平海一笑,“也不瞧瞧那位是在谁身边长大。睿成皇帝的几位皇女里头,真正心软的大概就只有先帝了。” 李正芳微微瞠目,肩膀一垮,闷头喝了一大口茶,“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在我看来,她倒是一贯如此呢。”单平海只一笑,也不与她争辩,“听说,昨儿的大朝楚王没有去?” “说是王君身上不爽快。”李正芳也不问这个致仕在家的为什么消息这么灵通,只追问道,“楚王难得告回假,是有什么不对?” 单平海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说起来,先帝的丧期也快过了。” 李正芳虽是凭了个好姓才入朝为官,可到底不傻,琢磨一会立时醒过味来,她面色丕变,“你是说……” “图穷匕见的时候,就快到了……” 第298章 染露失踪了 驷马拉着比寻常宽大许多的黑色车驾驶过宫门,在侍卫们下意识的挺直脊背的注视中朝外头宽阔的大街驶去。 车里头,坐着一个呆想出神的秦王。 前些日子有个叫孙绍慈的凤阁学士来寻她,话里多有攀附的意思倒也罢了,居然还说想把侄儿嫁给她。李凤宁长到二十来岁的如今还是头回有人跟她提这个,当时就有些错愕好笑,婉拒之后也没放在心上。 谁想今天去跟凤后请安的时候,他说起刘家有意把儿子朝她府里送,李凤宁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孙家是小事,可刘家不同。不说那满朝两个巴掌还数不过来的刘姓官员,单说历朝历代后宫里几乎都有个姓刘的,再说连凤后都出过两回,就可见这家人的底蕴。而现在,这样的人家却说要把儿子送给她当侧君。 因为车厢里只她一个,所以李凤宁可以放任自己露出两分欣喜,虽然随之而起的是更多的愁烦无奈。 如果说清流会“士为知己者死”,那世家就更喜欢用联姻来表达亲疏。所以说刘家说这话的意思,不是哪个人瞧中了李凤宁想她做自己的儿媳,而是表达整个刘家“觉得秦王未来可期”,并且“愿意成为秦王的助力”。 对于世家,还是世家里头一等的刘家,她们的认可和助力李凤宁是不是想要,简直根本就不用回答。 李凤宁是自家知自家事。 她生在安阳长在安阳,可实际上在世家这面的根基和人望简直浅薄到了几乎没有的地步。本来血缘就是天然的基础,可李凤宁的生父并不是出于世家。其后本来可以靠嫁娶略做弥补一些,但凤未竟除了与她生父一样也不是世家子弟之外,他的体弱则更加雪上加霜。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花费大量体力和精力去交际,连个脸熟都混不上。 所以说李昱当初会替她定下萧端宜,其实是相当为她考虑的。而现在,或许这个刘氏子是她融入世家最后的可能了。所以就连凤后也说:“你实在不喜欢,就当家里养了个客人”他还说,“你要张不开嘴,我去做这个恶人同你夫君说。” 只是…… 她的夫君肯定是接受不了的。她家清容虽然安静却聪敏灵慧,真要多个世家的“兄弟”,只怕他不是会“多想”,而是干脆会“多做”。 悄无声息离家出走的事,他又不是没做过。 只是当想到失去的是什么,李凤宁又实在是有点恋恋不舍。 她的祖母与外祖母,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重臣,两人努力经营了几十年下来,朝中平民出身的官员依旧稀少到可怜的地步。往上三代加上九族里一个做官的都没有,这样的人百里存一算是不错的了。 结党之后必然跟着营私两字,哪个皇帝都头痛恼恨无比的,偏偏世家却凭着血缘不用怎么费功夫去结,天然地就是一“党”了。所以世家爱结亲,所以世家朝凤后面前递话。而她若能得了刘家的襄助,便能稳稳地胜出安郡王好几筹,不需要再这么不尴不尬地卡在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当口…… 马车一停。 李凤宁顿时回过神来。此时才离宫门不久,肯定是没到家的,她便伸手将车门推开一条缝,问车妇道:“什么事?” “主人,是殷府的人拦车。” 殷府? 李凤宁手上一用力,车门顿时大开。她朝外头一看,果然是两个穿着殷府服饰的仆役,大约三十来岁,瞧着却很面生。 那两人见李凤宁开了车门,忙不迭地上前猛一低头,“拜见殿下。” “殿下”…… 李凤宁在外头自称“凤七”,实在是因为小时候殷府的人都称她“七小姐”。后来大了怕招惹口舌是非,才由她大伯父下令改口称她“凤小姐”。殷府但凡有点年头的人都知道这一茬,因此这两个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李凤宁顿时表情就有点淡,“什么事?” 其中一人看着神色焦急,说话非常急促,只是因着李凤宁才勉强压得慢了些,“请问殿下一声,公子可在您那里?” 公……子? 什么公…… 李凤宁因之前沉浸在思绪里,用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她面色陡然一变,嗓门也控制不住地提高了,“染露不见了?” 先头问话那人听李凤宁显然是一副没见过的样子,最后的希望被掐断,整个人顿时都蔫了。而另一个人瞧着李凤宁如此着紧的模样,目光里却露出一丝“果然如此”。虽然她错后半步垂着眼做出一副恭谨的样子,李凤宁到底在车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下虽然膈应,可现在到底是染露的事更重要。她略扫一眼因她车驾而渐渐围观的人,眉头一皱,指着说话的人,“你进车里来回话,”她又指着那个毫无焦急之色的人,“你留在外头。” 这两人虽然有些莫名,到底不敢违抗李凤宁的意思。待她指的那人一上车,李凤宁立时就关了车门,几乎低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今,今早小公子没到郎君处请安……”那人瑟缩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郎君遣人去看了,发,发现……”她显然也是明白这事做得不对,声音越来越低,“公子不在屋里。” 早上发现染露不在屋里? 难道夜里居然有人闯进殷府,掳走了染露? 殷六那院子,其实在整个殷府是相当靠中间的,费那么大功夫掳走染露,就不可能是临时起意顺手做坏事。想来起因是她的母亲,又或者…… 是她? 李凤宁想到外间传闻,说染露本是她的孩子,因在帝丧期间出生才假说是殷六之子。所以也有可能是人家跟她这个秦王有仇…… 不对! 叫人夜探朝廷大臣宅邸,掳走三岁的孩子,是犯众怒的大罪。有这本事的人今天是冲着殷家去了,明天要是来自己家呢?要是那人不是拐走孩子,而是切两条脖子呢?她那个四姐没有那么蠢。 李凤宁眼睛微眯,声音里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染露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今早,还是半夜?” 回话的人脑袋一缩,声音更低了,“应,应该是昨天……” 这一句话几乎把李凤宁气得肺都炸了。 “昨天?”她甚至忘了压低嗓门,“昨天的事,你们今天才来跟我说?现在晌午都过了!小六——”李凤宁话才出来顿觉不对,“这两天东西两市忙疯了,小六就算不睡在衙门里,到家也必然晚。”李凤宁怒极反笑,“好,我这个六姐夫真是好!孩子丢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想着去找,只想遮掩!” 回话的人缩着肩膀,简直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引火烧身。 李凤宁现在哪得闲管她。她猛然起身,推开车门跳下车。 本来跟在车后的四个侍卫,领头的一个见李凤宁看着她,连忙翻身下马把缰绳递到她手里。李凤宁骑上马后,先吩咐车妇,“你去殷府,把素日贴身侍候染露的那几个给我拎到刑部去。”李凤宁又看向跟着她的侍卫,指着其中一人道:“你去巡城兵马司,叫严孝成立刻到刑部来见我。”又指着另一人,“你去户部,告诉小六一声。” 听到几声“是”之后,李凤宁扬起马鞭一抽,朝刑部衙门疾驰而去。 第299章 街上救幼童 京武卫校尉常海领着一列兵士从安阳的大街上走过。 她偷偷摸摸地用眼角余光去看走在她前面一步的人。那人将近五十,穿着一身重甲却步履轻盈。看着就极不好惹了,再加上脸颊一条刀疤,顾盼之间眼神冷硬如石,目光所到之处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见那人仿佛察觉她的打量,脖子微微一动似乎就要转过脸来,常海一个激灵,立马收回视线,下意识昂首挺胸。 安阳乃是帝京,防卫治安自然特别重要。不像外头一个州衙一个县衙就能包揽所有事,安阳防卫各务分得十分仔细。比如百姓人家的案件归京兆尹判理,寻常偷盗并走水那茬就是巡城兵马司在看着。而京武卫却只管一件事:“平乱”。 街上出了点子扎手的匪徒会叫京武卫去,宫里下了旨意抄家的京武卫负责围门,若是有人犯上作乱,必然还得由京武卫第一个上去拦杀。所以手低下没点功夫的,还真是没法在京武卫待下去,也所以能够领着京武卫的,自然更加不同凡响。 比如,走在她前头这个京武卫都尉唐忠书。 论起出身来,这位唐忠书也是别出一格。不像她们这些都是京畿军户,母亲祖母在军中,姨姑堂表姐妹也都在军中。这位唐都尉原是由蜀中唐门招降而来,再纯正不过的“草寇”。 至于她为什么能凭这个身份当上整个京武卫的领头…… 就在常海胡思乱想的时候,唐忠书突然止步抬手,然后低喝一声,“止!” 十来个人的队伍整齐得好似一个人那样,同时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保持着安静,更加没有人企图开口说话。常海见唐忠书把手放下之后,立时便跨过去一步,低声道:“都尉。” “抓住他。”从面容到表情都更像石头的女人举着的手指一转方向,朝向大街对面墙根处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 常海仔细打量了一下。 这男人三十来岁,就是一副平常百姓的打扮。他给怀里抱的孩子裹了件大人的斗篷,头脸身体都包在斗篷里,只露出一点点额头的皮肤来。 这…… 有哪里不对吗? 常海虽满心疑惑,但是唐忠书既开了口便是军令。她二话不说,大步朝那男人走去。 如今日头西斜,到处都是赶着回家的人,京武卫不同巡城兵马司,便只是路过也能叫周围瞬间鸦雀无声,何况如今还停下来,更何况领头的还开口叫拿人?一时间,常海触目所及的范围内,几乎完全没人走动,所有人都盯着她看。那个男人显然也知道京武卫是干什么的,听这领头的说要拦他,顿时吓得一缩肩膀,抱紧怀里的孩子,都不敢抬头了。 一条街能有多宽,二十来步就到了。常海朝那男人大声说道:“京武卫巡查!报上你的名字和坊市。” 男人腿一软,朝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目光闪动,声音有些发抖,“小,小人是长乐坊人。家,家里孩子病了,带他出来看大夫。” 这话听着倒是正常,可是能看清男人表情的常海总觉得这人神情里透着慌张。 他慌什么? 京武卫又不是拦路剪径的强人。 “把布揭开。”常海脸色一沉,大声命令。 那男人身体一颤,突然用力抱紧了孩子。“这孩子犯的风症,”他朝后一缩,声音陡然凄厉起来,“不能见风啊!” 常海被他突然尖利高亢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正心下不悦,却听人群里有人说:“京武卫什么好事不做,竟然欺负男人。” 常海本来就要伸出去的手一顿,僵在了半空中。 那人嗓门不小,这一声之后,仿佛开了禁似的,周围响起一片嗡嗡声。虽然大多数人还都只是远远地指指戳戳,常海却能听到一句半句的,顿时大感棘手。 倒不是说一个路人随口说的话便能镇住她,实在是因为最近京中形势诡异,京武卫处境微妙。 别看巡城兵马司名字里带“兵马”二字,那里的全是吏役。而京武卫却是实打实的军队,从领头的唐忠书开始到跟着她巡街的所有人,甚至营里烧饭的伙头,全部都归在军籍里。没读过书的也知道,守卫帝京的兵士与大臣交接倒也罢了,与皇女亲近乃是大忌中的大忌。可偏偏如今的兵部尚书她就姓李,弄得安阳六卫里时常去兵部交接的人个个都胆战心惊,一怕得罪兵部尚书没好果子吃,更怕太客气了叫皇帝疑心自己过于亲近皇女。 六卫之中,本来就数她们都尉唐忠书出身低,她又长了一张棺材脸,所以虽然苦活累活都喜欢叫她们扛,却一直都平平安安。 但是现在,没皇帝了啊。而那个经常不给好果子吃的兵部尚书,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皇帝。“侵扰百姓”这个,可以不痛不痒地教训几句算完,也能闹大了变成几十军棍和革职查办…… 常海心里没底,不由得就回头去看她的上峰唐忠书。 却见那位对着皇女都一张死人脸的唐都尉果然还是八风不动,只冷冰冰地拿手朝人堆里一指,“抓住那个人。” “连句话也不能说了吗!”那人转身要逃,却哪里逃得过日日操练的士兵。 只是士兵在扑过去抓人时不免碰擦到几个路人,于是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见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显见没法善了,常海一咬牙,伸手就朝男人抓去。谁想那男人先前瞧着抖抖瑟瑟,此时居然十分利落,猛地一个仰身居然躲过了常海的手。 常海没抓住男人的胳膊,只抓到了盖在孩子身上的斗篷,用力一扯之下,斗篷掉在了地上。 露出一个被粗麻绳将手脚与身体紧紧绑住一团的小男孩。 常海只一扫,见这孩子嘴里塞着一团破布,两只大眼睛里蓄满泪水,脸颊上还有红色掌印时,顿时大怒起来。 居然是个拐子! “放下孩子!”她一边说一边抽出佩刀。 谁想那刚才还装得柔弱十分的男人狞笑一声,只侧转了一点身体,居然拿那个孩子挡在自己身前,眼神挑衅地看着常海,大有常海敢伸刀,他就敢拿孩子来挡的意思。 常海顿时僵在当场。 她就是个寻常兵士,武术也只练过军中交的粗浅拳法,实在没信心能在不伤到孩子的前提下拿下这个拐子。但是她显然又不能后退,于是竟僵立在原地,涨红了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 “立刻投降。”就在这时,常海的身后响起声音,“否则格杀勿论。” 抱着孩子的拐子面色一变,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来指着孩子的脖子,“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他!” “京武卫只管平乱,不管救人。” 这话才一入耳,常海就觉得头皮一炸。 随着她心里一声“完了”,周围果然响起一片哗然。 这下,真是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论理,这句话是没错的。若是拿着百姓做人质就能叫保障京师安全的京武卫退避,那岂不是等于告诉所有作奸犯科的人说,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手里有人质就能安全退走? 安阳缺什么,也不缺满大街的普通百姓。 但道理归道理,话却不能这么说。 常海偷眼瞧一下周围的人,果然见一个个的不是震惊难信就是鄙夷失望。 “手下留人!” 就在常海几乎额头冒汗的时候,突然一阵马蹄疾驰声,有五匹马一前四后飞驰而来。领头的那个正是刚才扬声大喝的人。她马术极俊,不待马停下便翻身跳下来,她跨出两步的时候,身后那四人才刚刚止马落地。 “站住!”拐子一惊,后退了一步,“退后!不许过来!” 领头那人立时就停了下来,“不要伤了孩子,一切好商量。”她一边说一边抬了下手,跟着她的四个人立时便朝后退了好几步。 声音听着很年轻,却有着股子大多数人都没有的沉稳和不容质疑。时常跑兵部衙门的常海却是十分熟悉这种沉稳,因为那些官阶越是高的大人,她们说话就越是这个样子。 因她上峰唐忠书已经开了口,常海不用站在最前头就后退了一步,乘机瞥了那人一眼。 侧脸还没瞧清楚,常海先被那人衣衫上的凤凰纹样吸引了视线,一瞬的呆滞之后她瞪圆了眼睛。 七尾凤! 她又数了凤尾两遍之后,才战战兢兢地抬头朝那衣衫的主人看去。 落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年轻,却理所当然十分陌生的脸。 那是当然的,人家什么地位,怎么能叫她这种小兵伢子见过。只是…… 虽然不知她是不是就是自己猜测的那人,看她目光时不时地就朝那孩子身上移,再看那孩子本来只是含着眼泪,一瞧这人出现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显见关系极亲近,常海就觉得嘴里一阵阵发苦。 得罪兵部尚书不过是穿小鞋,得罪这位…… “见过秦王殿下。”常海是想给唐忠书提个醒,于是转身朝那人行礼。 谁想她这一出声,唐忠书先朝她狠狠瞪了一眼,连那位也朝她扫了一眼,目光冷得跟冰刀子似的。常海正莫名着,却听那个拐子陡然大笑一声,“今天真是好运气,路上随便抓个小子,竟然就是票大买卖。” 他一改前头瑟缩紧张的样子,甚至带点得意洋洋地对唐忠书狞笑一声,“听到秦王殿下说什么了没有?一切好商量。”他下巴一扬,朝之前在人群里说话后又被京武卫扣押的女人一指,“把她放了,给我们两匹马!” “秦王殿下,不可纵容凶徒!”正在这时,唐忠书突然出声。 被指认出身份的秦王李凤宁勃然变色,整个人都转过去面对着唐忠书,“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常海看她满面怒气的样子,再听那拐子在那里得意地哈哈大笑,只觉得一颗心沉到底。她瞄了眼她的上峰,期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当街纵容凶徒,请恕末将……” 唐都尉,这位真不是什么好脾性—— 眼前闪过一道银光,随即一声惨叫。 常海略怔愣之下,只见眼角滑过一道黑影。竟是那位秦王殿下毫无征兆地朝拐子扑了过去。 拐子急怒之下猛地将孩子朝秦王掷去。秦王腾身而起一把抱住孩子,随后扭身翻向一边。而唐忠书就跟事先已经与秦王练习过无数次配合一样,从她身后窜出来,一扬手就是一阵银芒朝拐子飞射而去。 常海虽然先头做了傻事,到底也是久经训练,在银芒打中拐子之后,乘他愣神功夫也猱身扑上,刀背重砍几下就把拐子打翻到地。 看着同行的京武卫兵士把拐子和之前的同党围起来之后,她才终于有空抬头去看。 第一眼看见秦王正在替那孩子解开绑缚在身上的绳子,顿时就松了口气。“哇”一声,却是那孩子终于解开绳子,扑到秦王殿下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大哭起来。 “殷染露,你还好意思哭!”紧接着却是一声厉斥,“跟你说过多少遍,出来一定要有人跟,谁教你可以一个人出来的?” 这孩子姓殷? 常海看秦王肩头背后都是大片的灰土痕迹,还有好些地方都擦破了,显见刚才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她这么拼命,怎么居然不是她的孩子? “孩子吓得不轻,还是先送到大夫那儿瞧瞧吧。”一旁围观的百姓里,有个中年男人显然是看孩子哭得可怜,不忍心了,“训孩子总有时候的。”他言语里颇有点教导晚辈的意思。 “不得无礼!”常海只怕秦王恼起来,那人吃罪不起,赶忙喝道,“此乃秦王殿下。” “秦,秦王殿下?”男人大吃一惊,嗓门不由就大了点。随后那一声声“秦王”,“居然是秦王”,“啊,真的吗”之类的窃窃私语就宛如浪潮一般扩散了出去。 谁想秦王居然完全不生气,她怀抱着孩子站起来之后居然还朝人家笑了笑,说了句“您说得是”,直把个年纪不小的男人居然说得脸上通红。 随后那秦王转了过来,目光一转就落在唐忠书身上。“京武卫……”她略一停顿,“唐都尉。”说得十分肯定。 “末将见过秦王殿下。” 李凤宁上下一打量她,笑道:“今日先带小儿回去问诊,唐都尉这里改日必登门致谢。” “不敢当殿下谢字,末将分内之事。”唐忠书自然答得规规矩矩,十分无趣,也十分拒人千里之外。 那秦王居然也不生气,只一笑转身而去。自有人牵马过来,先替她抱了会孩子,待她上马后又将孩子递给她。 常海瞧着绝尘而去的几人心中不解,便走到唐忠书身边低声问:“都尉……与秦王殿下认识?” 唐忠书却用她那冷硬地跟石头没两样的眼神瞥她一眼,一句话都没答,扬声道:“整列,将人犯押至京兆后继续巡街。” 第300章 夫贤妇祸少 听李凤宁叫人传话说殷染露丢了的时候,凤未竟着实坐立不安了好久。 他虽然缠绵病榻,却到底不是关在深闺里不知世事的,很是听说过许多孩子错眼不见就一辈子都没找回来的事。再加上殷染露不仅是实打实的亲戚,他见过也抱过,所以他虽然明知道自己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却还是觉得在自己屋里坐不住,索性到了李凤宁的书房里来等消息。 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时辰。 最初的焦急过去后,凤未竟终于是有心思好好想一想这回事。 其实把亲事定下来到他嫁进王府这段日子里,他自家大姐也好,连家也罢,很是打听了许多李凤宁的消息给他知道。知道李凤宁与李鸾仪只是一般,倒与殷六好得跟亲姐妹似的,所以凤未竟拿定主意要跟蒋氏好好相处。 只是蒋氏此人也不知该说他太掐尖好强,还是天生爱端架子,总之凤未竟就是与他亲近不起来。几次冷言冷语的,凤未竟也索然无味起来。不过他念着自己新嫁郎君,没个才进门就对连襟指指点点的道理,因此虽觉得他那样子并不妥当,却连李凤宁都没说。 蒋氏不待见染露,这个只怕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只是现在居然闹到丢了孩子…… 凤未竟总觉得这事只怕不能轻易揭过去。 等来等去,不意间天都黑了。凤未竟虽被小厮劝到在李凤宁书房内室的床上躺了,却因为念着那孩子有没有找到,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好一会,总算有了几分朦胧睡意的时候,外头一阵嘈杂,随后内室的门仿佛被推开了一下。因为没听到脚步声也不见有人说话,凤未竟只当是自己错觉的时候,突然“砰”一声猛地重击门框的声音,倒把凤未竟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看去。 站在门内那个满面阴沉杀气腾腾的,可不就是他的妻主? 他从没见过李凤宁这副恨不能活撕了谁的模样,居然也不觉得害怕,只是轻轻唤她,“谨安?” 屋内虽然点了灯,但李凤宁显然没料到凤未竟居然会在,所以她闻声便是一愕,待到她搜寻一圈终于看清楚坐在床上的凤未竟,不由得就露出点懊恼的神情。她大步走到床边,制止了他掀被下床的动作,然后眉头轻锁,“抱歉,吓到你了?” 他摇摇头,然后对她浅浅一笑。 李凤宁就不是个会迁怒的人。所以她再生气,他也只会担心她而已。 他抬手去触她依旧皱着的眉心,“染露找到没有?” “……嗯。”李凤宁一眨眼,不知凤未竟这一声勾起她什么心思,目光又冷起来,虽然她努力压抑下去,只伸手到他身后,拉起枕头然后轻推他靠上去,“在隔屋,阿魏看着他。” 当年开府的时候请了一位姓魏的大夫住进来,后来为了替内眷看诊方便,她又把自家甥儿也引了进来。那甥儿虽在府里做事却不是小厮,因此满府都以阿魏称之。 凤未竟都能坐堂看诊了,自然知道那个阿魏除了把脉不错之外,也就是推拿的功夫算是能见人,此时听李凤宁这么说顿时品出不对来,“染露受伤了?” “御医说他被绳子绑得太久,一双腿只怕是……”李凤宁越说声音越低。 染露才多大年纪?这么天真懵懂的孩子居然遇到这样的祸事,只怕任谁听了都要叹息一声,何况凤未竟还时常见他。 “宫里御医擅长调养身体,未必精于跌打损伤。”凤未竟想了想,说:“当年家里为了我到处寻访名医,我写信回去请大姐请几位这上头的名医过来,再替染露好好瞧瞧。”他伸手摩着她的脸,“有六姐在,有咱们在,诊金和药材都不用担心。咱们多想想办法,不要现在就灰心。” 这番话总算说得李凤宁眉头轻展,表情算是轻松了点。 “果然夫贤妇祸少。”李凤宁手一揽他的腰,突然力气一松,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 凤未竟一时没有防备,被她压在身下,闻言却只是轻笑,“我就那么一句话,怎见得就‘贤’了?”他极自然地就把手搁到她背上,谁想他的胳膊才碰到她的后背,她身体轻轻一震。 怎么了? “比起那个整天脑子里不知想什么的蠢货,”李凤宁声音冷了一瞬,随后又轻暖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比都没法比。” 凤未竟一时有些瞠目,竟不知对她这种说人家不好的时候顺便还要捧一下他的说法摆出什么表情好,停了好一会才道:“他到底还年轻,许是遇事慌了……”然而接下来,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替他开解好。李凤宁遣回来报信的人,自然把当时的情况都说了,因此凤未竟也知道蒋氏是到了早晨发现染露丢了之后,又瞒下来想要自己找的事。 “他不过是不信染露是小六的儿子罢了。”李凤宁话语中满是鄙夷不屑,“我和小六打小一处吃一处睡,小时候连出头认错都是算好了谁受的罚轻些便是谁去。只是养她的侍宠,疼她的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凤未竟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 蒋氏要真认定了染露是李凤宁的儿子,这么疏于照顾不是更坏事? 好歹现下被他搂着的这个是当朝一品亲王,她的儿子就是天家血脉。弄丢了她的儿子,殷家或许没事,蒋氏一家可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所以李凤宁说他那什么,还真不能算错。 只是心里想归心里想,凤未竟也不能出声符合李凤宁,只能拿手轻抚她的背,企图安抚她一下。谁知不止她身体又是一僵,连带着他还摸了一手灰。 一手灰? 凤未竟正奇怪间,却见那个伏在他身上,拿他当垫子用的人,突然一口含住他的耳垂。带着暖意的湿意叫他的心忽一下提了起来,以至于出口的句子都碎成好几截,“谨,安……你……” “刑部追查老手说,应该是染露自己偷跑出来,在街上的时候被拐子看见。”她说话时嘴唇贴着他的脸颊移动,“后来看见拐子拿匕首指着染露,染露对着我哭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冲到户部衙门,叫小六写休书。”她舔着他的嘴唇,用嘴唇磨蹭着他的,引诱他张开嘴,“但是我想到你的时候,突然之间就觉得没那么生气了。” 他根本没有拒绝她的想法,自然而然就顺了她的意。而当她温暖的气息侵袭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闭上眼睛。 人说年少贪欢,但是他嫁给她之后,起先是不好意思,然后为了家务又忙得筋疲力尽,好容易养回来一点又是先帝孝期,所以她与他亲近的次数,只怕是两个巴掌都凑不满。 所以…… 再怎么应该矜持,他也知道自己的确在想念她的温柔。 在那有限的几回里,她从来都是会等他的。用她那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唇,令他的身体慢慢从僵涩中苏醒。就算是她呼吸粗重,她也依旧会耐着性子慢慢来…… 呼吸…… 李凤宁的呼吸声,把他就快要融成一片浆糊的思绪拉回几分。 孝期还没有过去,她再怎么想,也不会这么撩拨他。所以…… 他用几乎毫无力量的手去推她。“谨……安,”声音涩哑一片,“脱掉,衣服。”却好歹把句子说完整了。 “脱掉,你的衣服吗?”他的妻主终于放开他的唇,居高临下地看他。 “你……背上怎么了?”再怎么努力,呼吸还是没法立刻恢复正常,也于是说话腔调听上去就有点怪。 “什么背?”李凤宁却依旧试图蒙混过关。 凤未竟不由微恼,伸手便要去扯她腰带。李凤宁一把按住他的手,但最后还是在他坚持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她轻叹一口气,自己解开腰带,脱了衣裳然后慢吞吞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凤未竟倒吸一口冷气,顿时什么旖旎心思也没了。 她背后一片青紫淤痕,竟是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即便此时室内幽暗不明,瞧着也是触目惊心。 凤未竟还是坐堂替人看过诊的,虽然明知道看着可怖,却并非什么大伤,却仍然忍不住觉得鼻子发酸。又想起她刚才为了遮掩背上淤青,竟然企图用撩拨他来蒙混过关,顿时又有些恼起来。 李凤宁转过身来,见他神情不对,立时就开始赔小心,“就是救染露的时候蹭了几下而已,也不怎么疼。” 凤未竟白她一眼。 还不怎么疼。 淤青成这样,只怕走一步路都疼,更何况她的车一早遣回家,肯定是骑马回来的。所以只怕刚才进来时在门口站好一会,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之前疼得受不了,进屋终于能松口气。否则以她的性子必然是要陪着染露的,哪能丢下那孩子自己回屋。 “我也不是想瞒着你。”李凤宁更小心了,“这边只要一叫大夫,明儿那谁只怕在殷家真要待不下去了。” 原来,她是想殷六妇夫和睦? 也是。 帮着寻孩子也就罢了,帮着寻孩子还弄得自己受了伤,换到谁身上只怕也没个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的。 只是,为了人家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许叫大夫。 看着凤未竟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恼怒,“就你爱做好人。” “眼下却要君上做做好人。”李凤宁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把他拉下去压在身下,“为妻这两日不能平躺,只好委屈君上了。” 凤未竟恼过一瞬便罢,由得李凤宁抱上来把他当成垫子,“明天我去配些膏药给你敷上,不会有人知道的。” “好。清容,我想把染露接过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在咱们家住一阵也好。” “我说的是……再住得久一些呢?比如,那个,再住个十二三年什么的?” “……六姐会同意?” “弄成这样,染露回去也是叫阿蒋难堪。” “那倒也是……” 第301章 秦府添孪生 李凤宁那身朝服既然想表现的是威仪赫赫,在保护身体上甚至还不如老农的粗布顶用。她习武只为强身,从没人敢教她怎么挨打,所以抱着殷染露在地上翻滚一圈着实伤得不轻。她虽想瞒着,奈何凤未竟也不知给她抹了什么在背上,但凡动一动,她就觉得衣衫里透出一股子浓烈的药味。再加上染露受惊之后特别黏她,因此李凤宁只能老老实实在家里窝上几天,没法子天天地朝外头跑了。 这日午后,她溜跶到了范随的院子里。 或许是先帝孝期将尽,又或者只是因为开了春,王府里到处都是一片清新的气息。范聿自号柳牍山人,那笔山水画都得过两任皇帝赞赏,布置起屋子来自然大材小用。何况她弟弟又是个赫赫有名的善财童子,把个院子收拾得匠心独具,风雅别致,简直能把李凤宁的书房都衬出一股俗气来。 李凤宁边走边逛,才为白墙上透雕的窗棱里映出点点新绿驻足,转眸就看见坐在秋千上的范随。 他穿着一件樱草色的衫裙,略微圆润些的脸仰着,眉头微蹙瞧着空中的白云发呆。雪白如玉的双手抓着秋千深灰色的绳索上,宽松的裙褶没能遮住他隆起的肚腹,却像一缕青烟一眼流泻下去,直拖到已经冒出青芽的泥地上。 怎么看,都是个年轻的郎君了。 李凤宁无声无息地走到他面前,“在想什么?” 随儿一惊,两条腿像是要躲她似的下意识就猛地朝后一缩,双手立刻收回来抱着肚子。只是他现在不坐在椅子上,秋千立时跟着猛晃了一下,他的手又松开,顿时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后仰倒。 李凤宁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总算连秋千带人一起抱进怀里。只是范随倒是稳住身体,他坐的那块秋千木板也撞到李凤宁胯骨上,她背上肌肉又扯动淤伤,一时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小姐!”随儿哪还坐得住,急得立时站起来在她身上摸索,“撞到哪里了,哪里疼……”只是话没说完,他突然一顿,然后扒开李凤宁的衣领就凑过去闻,随即勃然变色。他只眼珠一转的功夫,声音几乎有几分尖利,“你受伤了?” 李凤宁不过一小会功夫说不出话来,待她缓过劲来的时候,却见还被她搂在怀里的范随小脸一沉,目光里竟透出几分冷意来。 李凤宁到底是养大范随的人,比他亲爹都明白他的心思,瞧他神色不对连忙先松了手,然后把他从秋千里挖出来再揽住他的腰,“这么凶巴巴的干什么,就是蹭了几下而已。” “他配不上六姐。”随儿却显然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抬起眼眸直视着她,眼神十分坚定。 李凤宁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长叹一声,“人都已经进门了,还能怎么样?” 她摊开手,随儿自然而然地把手放上来。然后她牵起他的手,一起朝屋里走去。 随儿却抬眼看她,显然还是没有放弃,“六姐已经够难了。一大家子的吃用都压在她身上,再添上这么个只会误事的笨蛋,不是会更辛苦?” 李凤宁却是有点意外,她眉头一挑,顿下脚步整个人都转过来看着范随。 当然,她们在说的是殷六的夫君蒋氏。 染露差点被拐走一事,蒋氏虽然的确疏于照看,倒也不能说他是故意。 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居然在发现染露不在殷府之后还试图遮掩,妄想凭他身边三两个的人手从偌大京师安阳把孩子找回来。如果不是京武卫碰巧看见救下孩子,如果拐子带着他出了城,再把染露找回来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 这就不是一句年轻不知轻重可以糊弄过去的了。 说难听点,李凤宁万一争位事败,他也这么“不知轻重”一回,结果可能是全家都要陪葬。 但李凤宁讶然的却不是这个。 而是她已经明确表达出不想追究的时候,范随居然还会坚持己见,甚至反过来想说服她。这种情况少见到了,她根本想不起来是不是曾经有发生过。 李凤宁整个人都转了过来,随儿只略怔愣间也跟着明白过来,却眼眸一垂,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怎么了?”李凤宁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随儿显然顺从惯了,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她,嘴唇微颤,眼神更是彷徨无措,“外,外头的铺子没有亏钱……” 瞧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显然该是有什么坏事发生了。但是“铺子没亏钱”怎么听也不像是需要他哭一哭的大事,一时云山雾罩的李凤宁只得小心翼翼地放柔了语调,“不亏钱不是挺好?” “但是,我已经好久没有管过铺子了。”随儿更加沮丧。 李凤宁也更不懂了。 随儿有孕之初曾经吃着东西也能睡过去。御医说他之前耗费精力太过,所以李凤宁不许他在外头的事上花费太多功夫。眼下将近产期,自然是更加不能放他出门了。 许是因为开了个头,随儿不等她继续问就往下说:“我长得不好看,好多事情帮不上你,姐夫说将来生了孩子,肚子上会有好大的疤。现在,连挣钱养你都不要我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前头听着还觉得自怜得叫人心软,可是听到那句“养你”,李凤宁却还是绷不住笑了。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唇落在他的泪痕上,“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帮我做任何事怎么办?” 随儿眨眨眼,又是几颗泪珠落下,呆呆地看着她,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李凤宁在榻边坐下,然后把他拉到自己腿上,抱住,“随儿你说,你是把我当姐姐看多一点,还是把我当女人看多一点?” 随儿顺势倚进她怀里,环住她的脖子然后眉头微蹙,看着她却回答不出来。 “你四岁到我身边,那时候我是真心把你当亲弟弟的。”李凤宁把鼻子凑近他的脖子,手放到他肚子上轻抚,“可要是真的只把你当亲人,又不可能对你做出这种事来。”她启唇,要轻咬他的脖子,“所以我只要知道,我很喜欢你就可以了。” “诶?”随儿怔怔地看着她,声音轻软,“你喜欢我?” “你知道的,”李凤宁一倾身子,把随儿放到榻上,然后自上而下俯视着他,“李端以前是怎么对我的。那时候我满心的怨气,但是每次的每次,只要看见你对我笑,我就有一种从地狱又回到人间的感觉。”李凤宁闭上眼睛,用嘴唇去感受他的温暖馨香,“所以梓言离开我,我会难过;多西珲离开我,我会消沉;如果有一天清容离开我,我会伤心。但是你,”李凤宁睁开眼睛,在最近的地方看着他,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如果你离开我,我会疯的。” 相伴十几年的时光,随儿已经与她心目中与“家”相关的一切融合成了一体。 随儿依恋她,她又何尝不依恋随儿? “我才不要离开你。”得了李凤宁这句话的随儿,终于拨云见日,对着她绽放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下次心情再不好,要跟我说。”李凤宁对着他弯起唇角,“不要闷在心里胡思乱想。” “好——” 随儿本来甜笑着答应的,可是话音未落脸色陡然一变。 李凤宁之前还疑惑着到底发生什么事,可下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胸腹之间一股潮湿的暖意。 她低头一看…… 一片水迹正以可见的速度染湿了随儿腹部的衣衫。 “小,小姐……”跟着低头的随儿,瞧见自己衣衫上迅速洇染开来的水迹,吓得脸色一白。 “来人!”呆怔了好一会的李凤宁生平第一次气急败坏地大喊,“桃埙,栗笙!快,去请魏大夫过来,随儿要生了!” 屋里顿时忙碌起来。所幸因随儿产期将近,一应物品俱都早早备下。在最初的慌乱过去后,倒也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李凤宁也顾不上什么伤不伤的,在桃埙急匆匆地过来禀报说里头床铺妥当了之后,连忙打横抱起随儿就朝里间走去。只这一会功夫,随儿衣衫居然湿透,带着点粉色的水从衣服上落下来,滴了一路。 “主人,您快些出去吧。”桃埙一边听着随儿在床上呻 / 吟着,恨不得立时就把李凤宁赶出去能回床边陪着随儿,说话起来也不像平时那么恭敬了,“这里有奴婢看着,魏大夫也即刻就到的。” 李凤宁看这一会功夫随儿就煞白了一张小脸,额头上满是冷汗,虽然明知道生孩子必然受罪,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心疼。此时听桃埙赶她出去,居然有点挪不动脚,虽然站起来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被放在床上的随儿表情痛苦,虽然极力克制着,却仍然漏出一句带着哭音的“小姐,小姐……” 李凤宁本来就十分犹豫,此时听他叫她,什么规矩俗谚顿时全抛去九霄云外。她在桃埙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脱鞋上床,坐在随儿背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小姐……” 她左手与他的左手十指相扣,右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我在,随儿,我在。” “殿,殿下,您这是……”姗姗来迟的魏大夫,看见李凤宁也在显然也是吃惊不小。 李凤宁眉头一皱。 她面色一冷,眼睛微眯,扫过屋内众小厮,“一个个的,都愣在那里干什么?”随后她语声稍缓,“魏大夫,随儿这回就拜托你了。” 见李凤宁脸色都变了,屋里一众小厮自没人敢拿话来劝她,只默然一会之后轰然应喏,一时间竟把她个女人留在产房的事当做了平常。李凤宁虽然对魏大夫客气,可她到底也在府中多年,震惊了一会之后也只得唯唯,假咳了一声之后解说起来。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就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哇——”一声婴啼响彻□□的上空。 “是……小公子啊。” “啊——” “还有一个!” “是……小姐!这个是小姐!” “恭喜主人!” “恭喜主人!” “恭喜殿下,佳儿孪生。头一回就儿女双全——” 第302章 酒楼亲道谢 赤月这片广大的土地上,有一个确实存在,却从来没有画在任何地图上的地方。 “武林”。 无论安阳的官大人们屑与不屑,武林中其实也有名门世家。在那群被一竿子打死统称“悍匪”的侠士和大盗眼里,陇西唐家堡无论如何都算得上声名赫赫。而现在安阳穿着铠甲的唐忠书,其实就出自陇西唐氏。六十年前,唐忠书的姨祖母去了凉州边境从军。半年之后被人抬回家,并且这辈子都没再能用自己的脚走路的姨祖母却对唐忠书笑说:“这辈子我没白活”。于是四十年后,唐忠书也悄悄乘夜翻出了唐家堡的高墙。 只是她姨祖母到死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马前卒,而唐忠书却仅仅花了二十年,就拿到了从五品的都尉官印。 可以封夫荫女,去到哪里都要被人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大人”的从五品都尉唐忠书,在外人看来是功成名就,她却知道自己只是越来越迷茫。 她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二十年前漏夜离开唐家堡的时候,她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心情激荡。二十年后的今天,虽然她都觉得那时青涩得可笑,可内心里仍然想要把自己的武功用在合适的地方。所以她放弃了前程大好的翊卫,一门心思钻营到了人人嫌弃的京武卫。在她心里,比起皇城里那群一扒拉开那身漂亮衣裳就满是脏臭的贵女们,起码安阳街上的百姓做不了大恶,起码不会叫她产生些“这人我到底是该救还是不该救”的疑惑。 也所以,虽然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已经是两天前的事,她却依旧觉得心情很好。眼下坐她对面那人又是相识已久,所以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心情,拿起酒壶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坐在唐忠书对面的人在阳春三月的时候摇着羽扇,从长相到表情无一不诠释着何谓“儒雅温文”,可相处长了就能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她狭长的凤眼瞥过唐忠书便露出些了然,“你救下的那个孩子,是殷家老六的庶子?” 唐忠书有些警觉地看她一眼,并不答话。 说起来,大约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真是没错的。能与她这个一门心思待在安阳外城就不想朝里钻的人坐一块,显见也不是什么常人。此人姓刘,名悦庐,表字静远,乃是当今安阳刘氏嫡支所出。论起身份来还是先帝的从表妹,却撇了一家子清贵的母姨姐妹,独身一个跑到军营里混日子。唐忠书与她同袍多年,时常乘了休沐日一道出来饮酒,今日也是被她拉到这山月楼来的。 而且,这人的表字其实不该叫“静远”,其实该叫“冷水”的。 “殷家满门都算不上好人,听说那孩子还颇得这位喜欢。”刘悦庐显然也是知她甚深,唐忠书不答话她也能自己往下说,她懒洋洋地伸开巴掌朝唐忠书比了“五”字,“将来如何,真是未可限量。” 旁人说的无可限量通常指的是前程远大,只唐忠书与她相交已久,一下便听出她其实说的是这孩子将来或许会纨绔得超乎寻常。 “我那日见过秦王了。看上去……”只是这刘悦庐虽以打击人为乐,唐忠书到底识她多年,早就习惯了,“也挺平常的。” 譬如能把怀了自个儿孩子的小侍打死的诚郡王,就叫唐忠书无论如何理解不了。虎毒不食崽呢,她堂堂郡王,居然连个还没出世的孩子都容不下? “她又没多长一个脑袋,看上去当然寻常了。” “我是说,”唐忠书到底读书不多,想了会也还是没能表达清楚,“她跟普通百姓也没什么两样。” 相较之下,这秦王殿下仿佛与一般人似乎也无甚不同,先头见孩子要受伤就扑上去,见孩子安全了又当街开骂,浑然没半点那些高官大人们皮笑肉不笑的假样。 “坊间传说,那可是她儿子呢。”刘悦庐拿扇子一遮嘴唇,意味深长地来了句。 唐忠书却很认真地回答:“不会的。睿成皇帝驾崩之前,她一直在御前侍疾。” 皇帝不太好的时候,想要生事的全在安阳内城,尤其要盯紧那些姓李的。所以那位秦王殿下每回入宫和出宫都不止一路人盯着,也所以身为京武卫的唐忠书对她何时出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人家辛苦到几乎连站着都能睡过去,哪来的空闲回家弄出庶子来? 刘悦庐见她认真到这个份上,顿时一副泄气的样子,挥挥手百无聊赖,“你且想想有什么想要的吧,等人家来谢的时候直说就是。” 要谢,也该是殷家人来谢她吧? 殷家孩子丢了秦王帮着找也就罢了,怎么连回头道谢也要秦王来? 唐忠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心中不解却也没有细问。 这个刘悦庐每每都漏些话出来,虽十有八九能中,却从来不肯解释。久而久之唐忠书也懒得问了。 两人既然都是京武卫属下,日常除了操练还要东奔西跑,休沐日不怎么爱动弹。唐忠书寻不出来话来说,才拿起酒壶要替自己自己再斟一杯酒的,却听雅间外头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雅间里的可是京武卫唐都尉?” 唐忠书一愣,不由抬眼看了刘悦庐一眼。 才见过秦王的,她也没老到只过两日就不记得人的地步。只是先头这刘悦庐就说她要来,转头就听这该是秦王的人在外头出声,难道其实是她听说了什么?唐忠书待要问她,却又觉得不好晾着外头那人,便按下心思扬声道:“正是某家。” 外头那人告罪一声,便推门而入。 怎么说呢…… 唐忠书微眯了下眼。 练武之人,看人自然先看精气神。瞧她行走之间步伐沉稳有力,丝毫不拖泥带水,便知她是有练过些什么功夫的。那有些僵硬的肩膀,自然是因为前些日子受了伤。而目光清亮有神则代表身体康健,显见平日里并没有耽于酒色。而她一身衣衫颜色素淡,用的是上好细棉而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绸缎,乍一眼上去任谁也生不出她富贵骄人的感觉来。 所以说,这位殿下的好人缘,果然不是没道理的。 唐忠书“霍”一下站起来,干干脆脆地拱手低头,“某家见过秦王殿下。” “唐都尉。”进来这人,自然就是秦王李凤宁。她唇角带笑,神态亲切自然到仿佛偶遇挚友,抬手就回了个半礼回去。 “殿下大驾,不知今日有何吩咐?”一旁的刘悦庐慢吞吞地也站了起来,然后用那种几乎同样慢吞吞的语调来了句。 唐忠书虽然对眼前这位十分有好感,却也没忘了人家到底是当朝一品秦王,她听刘悦庐用那不知道该说是没睡醒,还是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话,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主动出声介绍道:“殿下,这位是京武卫……” “刘静远刘长史。”秦王主动截断了她的话,只是她的笑容,不知怎的瞧着有些客套,远不如对着唐忠书的真心。 刘悦庐足足地一愣,显然没想到李凤宁竟然会知道她,她收起之前的懒散,表情里露出些警觉,低头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两日前若非唐都尉,我家那甥儿只怕与是要与家人生离,这辈子都难以再见了。”李凤宁对刘悦庐的行礼却只是微一颔首以作回应,然后又转向唐忠书,“所以今天,我是来向唐都尉致歉的。” “这是某家应该……”唐忠书客套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才发觉李凤宁说的不是道谢,而是道歉。她略呆滞了会才看向对面年纪只她一半却意态比她不知悠闲笃定多少的人,“殿下……”她皱了下眉,却还是没忍住,“刚才说的是道歉?不是道谢吗?” 李凤宁莞尔一笑,“救下孩子该算是京武卫的分内事,我不会为唐都尉做了该做的事而道谢。”她略顿,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刘悦庐一眼,“只是那孩子才丁点大就敢乘夜翻墙出走,固然是因为家里小有疏忽,更多的还是因为我把他宠得胆大包天。”李凤宁正色道:“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到底还是费了京武卫好大一番功夫,我既始作俑者,当然是应该来道歉的。” 听上去…… 唐忠书眉头微皱。 好像的确有点道理? 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寻常每到这种时候她总是会交给刘悦庐,所以这回她也习惯性地朝她看去。 而刘悦庐果然不负期望地来了句,“那照秦王殿下这般说法,难道道谢竟然要小公子自己来么?” 李凤宁一笑,“甥儿还能在亲人长辈身边长大,而不是沦落到青楼那等地方被人作践,自然是该向唐都尉道谢。只是他将来能拿什么来谢,现下却也不好说。” “殿下,这如何敢当?”唐忠书连忙推辞,“本是某家分内事。真要说谢,今日得殿下来一趟某家也是面上有光,再不敢当小公子的谢了。” 李凤宁这等人物,特意顾念着军营的规矩,眼巴巴等到她休沐的时候特意跑一趟来道谢,说出去当真是叫谁都要另眼相看的。唐忠书再不喜那些弯弯绕绕,好歹混迹京师那么多年,这些最粗浅的道理总是明白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李凤宁在听她说“面上有光”时,嘴角突然勾了一下。 “这却由不得唐都尉了。”李凤宁十分认真地道,“无论什么人做下什么事,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不能因为他小,就觉得可以胡闹。” “老唐,殿下拿这个来教孩子呢。”刘悦庐显然是瞧不下去她亟待辩解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了个口。 唐忠书细细一品,似乎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得人恩果千年记是该教的,秦王家的感谢却不是她轻易受得起的。 唐忠书正要推脱,却听李凤宁又说,“本该前天就去寻唐都尉的,只是一来军营不便出入,二来家中正巧添了一双孪生儿女,才拖到今日。”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得就笑了起来。那股子发自心底的欢喜,瞧着连旁人也不由得替她高兴。 添了孩子,还是一双孪生儿女? 喜事。 由于李凤宁这人实在是与她印象里那些达官显贵有点远,也于是一时没意识到要多想一想的唐忠书立时便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恭喜殿下,双喜临门。” 话一出口,眼角余光就瞥见刘悦庐又对着她露出那种惨不忍睹的表情。 怎么…… 家里添了新生孩儿不是喜事吗? 唐忠书略有些不安地看向李凤宁,却见头先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清雅贵女,突然咧开嘴。笑得甚至有点冒傻气。 这不挺正常的吗? 她刚才没说错话啊? 唐忠书疑惑得看了看刘悦庐,却见她也是愕然的模样,心下突然就松了一大口气。 对啊,她没说错话。 人家才做了娘,自然是高兴的。 不知不觉间,唐忠书只觉一口闷气呼出,顿时整个人都觉得轻松畅快起来。 百姓家的好事,放在世家大族里可能就是件坏事。譬如有人升官了,必得把祖宗八代都给查清楚,否则随口的恭喜很有可能会被人理解成讥刺。再有人的寿辰也不能随便送礼,还得问一问这人在家里是嫡是庶,有无长上姐妹。拢总下来,虽然刘悦庐跟她解释了几十遍,唐忠书却只能望着那道始终跨不过去的壁障和那些永远理解不了的潜规则兴叹。 这回,总算碰上个能说得通话的人了。 由不得唐忠书不高兴。 “满月的时候,唐都尉若得闲就来喝杯水酒。”李凤宁说这话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刘悦庐一眼。 因着之前的畅快,唐忠书立时便应了下来,“某家若是休沐,必然来讨杯水酒喝的。” 秦王显见也是喜欢她的爽快,立时便应道:“那就等着唐都尉了。” 李凤宁后来又闲说几句,便告辞离去。 只留下个唐忠书,因为之前的畅快,嘴角一直勾着。 直到刘悦庐哼了一声。 唐忠书抬眼,便瞧见这个同僚近十年的人望着李凤宁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竟是一副大有忌惮的模样。“悦庐?”她不由得也朝那里看了看,虽然只看了个雅间的房门。 “你小心些,”她斜睨她一眼,“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秦王不像是有坏心的人。”唐忠书眉头一皱。 她虽然比刘悦庐这种是少生了几个心眼,可也不代表她傻。人家过来这回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自觉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什么满月?”刘悦庐冷笑一声,“根本是说给我听的。” 啊? 人家家里添了孩子,要办满月,跟刘悦庐有什么关系? 非亲非故的,说给她听干什么? 才有的轻松悄然消失,那种无法理解的隔阂感,再度滋生出来。 “总之……”倒是刘悦庐在看了她一眼之后,将情绪压抑了下去,只轻叹一声,“罢了,外头都说她待自己人好。你要去就去吧。” ……什么? 第303章 凤后临秦府 “……主万安。” “凤主万安。” “凤主万安——” 马车一停下,连氏才示意身边小侍打开车门,就听外头响起连成一片的问好声。而等他双脚落了地之后,就只能看见底下跪伏了一片的人。 他下意识回了下头。 □□的大门还敞着。连氏可以看到门外整条街道都架起了步障,除了一群背对着他的翊卫士兵之外,街上一个人都看不见。 “儿婿叩见父后。”一道似乎略有些绵软的声音响起,“父后万安。” “父后”呢。 这一声叫得可真是好听。 所以凤后回转身体,在他还没看到那个称呼他的人时,眼角眉梢就已经透出喜色来。“听底下人回话,我在宫里坐不住,就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看看两个孩子。” 那边□□的正君自是知机,连忙直起腰凑到他身边伸手虚扶着他,“谨安这两日一直说要把孩子抱进宫去给您看看的,是我把她拦下了。” “亏得你明白。”凤后连忙说,“凤宁那丫头又胡闹。才几天大的孩子怎么能抱来抱去?” 连氏拒绝了凤未竟安排的软轿,于是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朝里走。 在与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凤未竟聊天中,连氏望向四周。 真心是…… 连呼吸都觉得轻快了许多。 先头还是仁郡王府的时候,修葺的图样就拿给连氏看过。李凤宁在他身边长大,喜好最受他的影响,所以哪样东西虽然都是头回看见,瞧着却都有种眼熟的感觉。 所以凤后虽然第一回踏足□□,却有一种回到自己地头的错觉。 “许是因为孪生,所以生的日子比之前算的早了有大半个月,”凤未竟说,“现下瞧着,两个孩子除了略小一点都挺健康。” “那就好。” 凤后哪里能不知道这个?消息传进来的当天他就催着太医院遣人过来轮班,每天一次回话都没断过的。可是“孩子健康”这话,真是听多少遍都只觉得心里舒服的。 “就是随儿有点吓到了。”凤未竟轻叹一声,“生的时候就一直说,不生了,不生了。” 凤后却听出其中一股泛酸的味道,只道:“凤宁打小把他护得密不透风,十七八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话里似有不喜随儿的意思,凤未竟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自然立时就听明白了,然后有些意外地看了凤后一眼。 凤后只淡淡笑着,仿佛说了句多么平常的闲话一样。 连氏数代书香,所以养出来的连氏也颇有点视富贵如粪土的意思,也所以在遇见李贤之前,他所描绘的未来既清闲又简单。 而在他为她抛弃了自己的理想,离开了家人和挚友,将自己置身到曾经最令他厌恶的勾心斗角和繁琐复杂之间,她却只因为御医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把长辈赏的人放到了床上。 于是从御医说季安人有孕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怨恨。 怨她连一点尝试的机会都不给,恨她在女儿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想着抱其他男人。而在那个庶女出现时,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的背叛。每次的每次他都要拼尽全力,否则他就会把“和离”说出口来。 可是除了这一点之外,李贤依旧还是那个他一眼就爱上的人。她的儒雅,她的渊博,她的温厚,他爱她的一切。所以他会因为那个庶女而怨恨,却又会因为她歉疚的眼神,她的甜言蜜语,她的辛劳和疲惫又一次次地心软下来。 这种无休无止的循环往复,耗干了他的心神与精力。 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彻底放弃。所以李贤的离开令他悲伤万分,可是在最初的痛彻心扉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轻松释然。 他再也不用压抑自己的厌恶去过问庶女的生活,不用为了她的名声强迫自己去处理那些永无止境的宫务,他甚至…… 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关心他真正在意的孩子。 凤后看了眼走在他身边的年轻男人。 “父后”呢。 说话间,凤未竟陪着凤后跨过了通往后院的四进大门后停下脚步,“父后,孩子还见不得风。您去随儿屋里坐坐可好?” 瞧这思虑周全的。 “你这是赶我快点回宫去吗?”连氏只笑道,“凤宁常在我面前赞你聪慧明秀,我倒是想看看你是怎么收拾屋子的。” 凤未竟微怔,瞧了他一眼之后眉尖微微一蹙,然后扯出个有些不怎自然的笑,“还要请父后指点。” 接着,凤未竟便引他去了主屋正堂东边的暖阁。 先头凤后说的,不过是个顺口一说的借口。待他在榻上坐定之后,环视之下却见整间屋子素淡雅致,连案上放的扁瓶也用的青色,各样东西粗看略有凌乱,细想起来却应该顺手,真不由得赞了句,“这才是过日子的地方呢。” 他这一句话,倒说得凤未竟不好意思起来,“父后谬赞。” 连氏却回过头仔细打量起凤未竟来。 上回能坐在一块说话,还是凤未竟刚刚嫁给李凤宁的时候。之后一会是他病,一会是帝丧,转眼间竟然一年多过去了。 连氏看凤未竟气色不错,脸颊也比过去丰润了些,只眉宇之间仿佛总有着些郁色,心里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他拉过凤未竟的手,“凤宁待你好吗?” 凤未竟微怔,然后才轻轻勾起唇角,“她待我很好。” “她待你很好,只是可惜,还是有不顺心的地方?”一样的身份,一样的经历,到底能叫凤后猜着他说不出口的话。 凤未竟睫毛一颤,抬眸对上连氏的视线,却抿了唇没有答话。 “空话我也不耐烦说,我只知道一样。”连氏拉起他的手,“我教出来的孩子,必然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才一门心思把你娶回来。” 凤未竟自连氏说要进他屋子便有些不自在,原也是预备好了要听凤后说些大面上不错,听着却会叫人不是滋味的话,此时真是结结实实的一愣。待反应过来凤后说的到底是什么,不由赧然。他不好厚颜答应,又不能晾着凤后当没听到,好一会才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 “她既不是想娶个总管长史回来,”连氏笑道,“你就更应该先紧着自己了。” 凤未竟抬起眼,一脸的不解。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当初的我,何尝不是像你一样?”他嫁的是太女,凤未竟嫁的是当朝一品秦王,也不差什么了。“只是临到儿女上,却是当头一棒,打得我几乎就不想活下去了。” 凤后说起这个,依旧唏嘘。凤未竟自然也知道过去发生什么,虽然不能感同身受,到底不安起来。 “所以啊……”凤后强令自己重又弯起唇角,他认真地看着凤未竟,“儿女是要看缘分的,有当然最好,没有,咱们也得把日子好好过下去。”他一顿,“至于不是你生的,喜欢就亲近些,不喜欢少见也是了。凤宁不是个蛮横的人,有些什么别闷在心里,她明白的。” “父后……”凤未竟声音微颤。 连氏见凤未竟这副模样,也是心里微松了口气。 李凤宁生父早丧,凤未竟的父亲远在豫州,府中添了一对孪生庶儿的事,竟无人能宽慰这位秦王君。连氏将心比心,只怕凤未竟因此与李凤宁生了嫌隙,便打着看孩子的幌子,特地过来与凤未竟说了这番话。 “好了好了,你屋子也看过了。”凤后笑道,“我那两个孙儿在哪里?” 第304章 诚王与魏王 李鹄恨恨地抓起酒杯。 酒液随着她过于猛烈的动作飞溅而出,不仅泼湿了她的手背,然后还顺着她宽松的袖子一直流到衣服里面。 她瞧了眼没剩几滴酒的杯子,恼起来顺手往外头一扔。 谁想那杯子居然无巧不巧地磕在桌角上,“嘣”一下弹到地上,正好砸中她的脚趾。 李鹄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乒”一下双掌击在桌子上,猛抬眼搜寻着可以叫她出气的东西。可是当她看见满屋子的碎片残骸,就连花梨木的书架都已经倒在地上时,又颓然倒回椅子里。 她们…… 包括她的母皇,她的皇姐,还有她皇妹,所有人,所有人都欠她的! 曾经,姜贵君将她视同己出,上头两个姐姐虽然大她好多,与妹妹李鲲却能玩到一处。所以即使她对生父没有任何印象,她却一直过得无忧无虑。 但是在她八岁的时候,她知道了一件事。 她的父亲,生下她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病死的! 李鹄抓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却根本没有酒流出来。她恨恨一扔,酒壶飞过半间屋子,砸在了门上。 她的生父虽只是后宫中品阶最低的御子却极为得宠,也不知道招了谁的眼,居然莫名被栽上私通侍卫的大罪。他为表清白,为了当时还小的她,不得已以死明志。 外头人人称贤的先凤后韩氏,在她父亲死后居然只是假惺惺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连幕后凶手都不肯去查,就这么轻轻揭过。她表叔姜贵君不仅由此晋为充容,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更是独占帝宠。 而李麟的生父,之前的宋昭仪,后来的宋德君,应该就是害死她父亲的幕后黑手。 所以她恨李贤也恨李麟,不闹得她们家宅不宁,不闹得她们食不安席睡不安寝,她实在眼不下这口气! 李鹄眼睛微眯,恨恨咬牙,可是突然之间又长叹一声。 可是,如今…… 如今她鸿胪寺卿的官袍都叫人扒下来,只剩了个空落落的“诚郡王”,还能干什么? “……真是可怜……” 许是有风将窗子吹开了一条缝,漏进来一道轻细的声音。 李鹄闻言大怒。 她还是诚郡王呢,哪里由得那群下人来可怜她? “对啊,我远远看着君上的脸色是很不好,别是生病了吧?” 怎么…… 说的是她夫君? 本来要推窗呵斥的李鹄脚下一顿,没有立时出声。 “我都听说君上偷偷要卖嫁妆呢。” “啊?你别胡说,哪里就到这个份上了?” 她先是眉头一皱,可是转而又觉不信。 的确就跟这人说的一样。 哪里就到这个份上了? “你想想咱们小公子今年都多大了?十四了!” “十四又怎么……你是说嫁妆?” “你家小子嫁人还要裁两件新衣裳呢,小公子不说别的,单那嫁衣上的金线至少得两斤。那东西多贵?没个五十两银子就不要想拿下来。” “这么说,也是啊……” 李鹄在屋子里结结实实地一愣。 没有父君在背后筹措,她开府也就是当年母皇赏下来那些东西。她夫君卢家虽是名门,家底却不怎么厚。李鹄到底也是明白自己开销不小,所以这些年…… 真是多亏得她夫君辛苦操持。 李鹄想起她的正君。虽然他从来不会温柔小意,容色也略差了些,可作为诚郡王君的确是叫她无话可说。她虽然对他实在爱怜不起来,可该有的敬重却是做足的。 想到这里,她又恼恨起外头那群人来。 李凤宁那个死丫头不知轻重,而李贤的表姐韩谦,更加可恶! 如果不是她们,如果不是她们…… “也不知道咱们家殿下,什么时候能官复原职。” “咱们谁不想啊?可是你看看外头那群人,一个个的都不是好人!平时奉承前奉承后的,殿下出事就一个都看不见。” “说起来,其实秦王殿下以前不是来过咱们这里吗?瞧着对咱们家殿下挺好的,怎么这回……” “她今年才多大呢,哪里有那个本事,肯定是被逼的。” “你又乱说,她是秦王,谁能逼她?” 李鹄一时在窗内也听住了,不仅忘了推窗呵斥,甚至下意识凑近了点希望听得更清楚。 “那个什么韩谦在大朝上嚷嚷,秦王殿下总不能当没听到吧?再说了,事后她不是还给二小姐差事了?真要是她在背后弄鬼,还做这个好人干什么?” “这么说,倒也是啊……” 李鹄却是一怔。 李凤宁给羲农找了差事? 如果是真的…… “其实我觉得最不明白的,是安郡王。” “什么意思?” “她以前不是跟咱们殿下很好的吗?怎么这回殿下出事,她怎么不吭声?” “谁知道啊。不过她不是带兵去了边关的,又打过马奴,她要是肯站出来说几句,咱们殿下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李鲲…… 李鹄眉头微蹙。 说起来,好像的确是这样。 其实拿了赐给马奴的金马鞍又如何?全安阳谁会在乎。就是其中夹的陶范才真是要命的东西。就算她是睿成皇帝的亲生女儿,跟“通敌叛国”扯上关系也得脱层皮。 她的确记得当时大理寺送来的文书里有提到陶范,但是朝上争辩时,韩谦却一句话都没有提过。 难道,真是凤宁那丫头拦下的? 李鹄疑惑起来。 一时想起她大朝上那样子觉得不像,一时又觉得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说动韩谦。后来想到以前李贤在世时她曾经上门劝她做个“贤王”,再加上她给了羲农差事,才渐渐有些信了。 只是这一信,倒愈发衬得李鲲可疑起来。 上回李麟在大朝上曝出她打死怀孕小侍的事,其实是对她想要分刑部权的回敬。姐妹几十年,她也知道李麟这人好恶全在脸上。但是李鲲…… 现在细想下来,即便是在上回,李鲲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她当着自己的面附和得不遗余力,可想来想去她真是什么事都没有做过。 “李鲲……” 一道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飘散在满地狼藉的书房里。 同日,连府。 凤后连氏因身份不同,所以并不像寻常夫郎那样能随便回家。他嫁给先帝李贤二十多年,回连府的次数满打满算不超过十回。他虽是为了安慰凤未竟才出的宫,接下来顺道拐去自己娘家也是应有之意。 因不想闹得动静太大,就没提早知会,也于是家里几个女人都在衙门。连氏正与父亲和几个姐夫妹夫说话,却不想外头居然禀报说“魏王求见”。 连氏虽不想见她,却又不能对着魏王摇头,想来想去之下,只得吩咐把人请到园子里,然后带着一群宫侍过去了。 花园里。 连氏远远瞧见花木掩映中露出一截绣着凤尾图样的衣衫,就下意识觉得不喜。他隔了好几尺就停下,道:“魏王。” 魏王闻声回头。她显然也并不怎么想靠近凤后,只不过站到一个花木不至于挡住视线的地方就停下,然后说了声,“凤后。” 她这一从花木里走出来,就能叫连氏看见她全身。 李端与李贤虽然论辈分是姨甥,却是同一年出生。连氏瞧着那与李贤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再想到已经与他天人两隔的妻主,顿时悲从中来,连带着语气也更加不好了,“魏王寻哀家何事?” 谁想凤后语气虽然不好,李端却眉头一皱。素来以生人勿近闻名天下的魏王居然用仿佛感同身受的语气说:“阿贤不在了,你更应该顾好自己的身体。” 这话,说得凤后简直七窍生烟。 “妻主过世,伤心悲痛才是正常的。”凤后的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谁能像魏王殿下那么心宽?” 李端显然没想到她的劝慰反倒招来一通讽刺,顿时面色微变。 凤后瞧她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我说错了吗?” “凤后慎言。”李端语气也重了起来。 “慎言?”满心的愤怒化成冷笑一声,凤后声音倒是轻了,却完全没有“慎言”的意思,“自魏王殿下成亲开始,你每年在安阳能留多久?夫君、女儿,还有一同长大的甥女,你为谁留在安阳过?一个个地都被你扔在脑后,不是心宽是什么?” 李端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当年我努力办好差事,也是为了莲儿。” “办好差事?你当年就已经封了魏王,再努力是想干什么?证明你比阿贤更适合做太女吗?”凤后冷嗤了一声,“涵姨肯把莲哥哥嫁给你,就是因为你不用‘上进’,可惜你连这个都不明白,成天自以为是地东奔西跑。”许是开了个头,凤后竟是一吐为快,“当年有阿贤在,还有莲哥哥也时时进宫,我还过得磕磕绊绊。你就从来没有想过,突然从殷家公子变成魏王君的那段日子莲哥哥他有多辛苦?” 李端结结实实地一愣,微张了嘴,居然好一会都合不上。 “还有凤宁,”凤后眼睛微眯,“莲哥哥要是知道你这么对凤宁,就算他活着也只会与你和离。” 这句话,显然是戳到李端痛处。她面色阴沉下来,“连氏你失心疯了?胡说些什么!” 凤后倒是头回听她口出恶言,不由微微一怔。只这么一会功夫,已经足够这个统御东宫二十年的男人冷静下来。他吐了口气,语调平和起来,“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不明白。” 李端阴沉地看着他。 “魏王殿下心怀天下,只怕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普通人的感情。”凤后语气虽平静下来,到底还是刺了她一句,“什么叫‘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什么叫‘布衣暖菜根香’,只怕我磨破嘴皮子,殿下也是不懂的。” “我是……为了凤宁好。” “但如果你去问凤宁,”凤后直视着她,“叫她用秦王之位换十九年前你带她一起去燕州宁城,她是会点头的。” 凤后看着李端露出诧异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里的气居然慢慢消失了。 “你把凤宁教得很好。” 然后,李端只用一句话,又叫凤后不快起来。 “凤宁是我的孩子。”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说。 从李贤病急乱投医地把凤宁抱进宫中那一刻起,她就是他的孩子。无论在最初那段糊涂的日子,还是他清醒以后,他从来都是从心底疼爱着这个孩子,也一直都作为一个“父亲”关心着她。 而李端现在是什么意思? 凤宁吃饭穿衣是他教的,读书认字是李贤教的,为官处世是母皇教的,吃穿住用是殷家贴补的。就算是莲哥哥生下凤宁的时候,她都没能陪在身边。这样撒手把孩子一丢就是二十年的人,在凤宁二十二年的生命里几乎就没有出现过的人,怎么能有脸摆出一副母亲的样子来? 李端抿了下唇,她目光闪动,有好一会凤后都觉得她会勃然大怒。但是好一会之后,她终于还是阴沉着脸说了一句话,“那么就当为了凤宁……” “把无疾过继给我。” 第305章 城外上林署 鲤鱼,并非是寻常鱼类。 既然有河水就能见到,既然这赤月之主都姓“李”,自然就该是特别的。 如今不仅各地都有寻着特别的鲤鱼就向皇帝进献的习惯,就连安阳城外的太庙和上林署也都各自辟了大池,养着好多五彩斑斓的锦鲤。 上林署。 “韩署令,韩署令——”有署中小吏大呼小叫。 上林署因在城外,地方老大却又没什么人,嗓门小了根本就听不见。韩扬来这里几个月早就习惯了,因此也不当回事,只慢吞吞地转过身,笑眯眯瞧着气喘吁吁越跑越近的小吏说,“什么事?” “您快过来,那池子里出怪事了!” 池子? 韩扬愣了瞬,才想起她说的是锦鲤池。 别是那些鱼春天得病了吧? 韩扬眉头一皱。 上林署这些养了多年的锦鲤都特别大,死一条都没处买一样的回来补。她不想才上任就出事,心下一急,甚至快步越过小吏先朝池子那里跑去。 不多久到了池边。 韩扬一眼没瞧见满池翻肚皮的鱼先松口气,再一眼也看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顿时就有些虚惊一场的感觉,回头就问小吏,“你到底叫我来看什么?” 小吏目光巡梭一会,顿时指着池子的一角,“您看那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 金光一闪。 咦? 韩扬眯着眼看过去。 正巧这时一阵风吹过,云层散去阳光照亮了池底。水底一团黑影一动,游到池子中间。 好大一条黑锦鲤! 旁的锦鲤不过在两三尺之间,这条绝对快要四尺长了。 之前因为躲在池边阴影里才没看见,此时阳光出来,照亮了它那一身仿佛黑色玉石一样鳞片,这才看清楚了。 “可惜了,”小吏说,“如果通身红色就更好了,怎么是全黑的呢。” 养在太庙里的鱼自然有些说道。外头倒是色彩斑斓的为好,但是上林署这里却只能以红色为贵。 “赤”月嘛。 “长那么大就不容易了。”韩扬笑道,“再说黑色有什么不好,秦王殿下的朝服不也是黑的?” 说到这里,韩扬心里一动。 “照您这么说的话,瞧它额头上一块斑要淡一点,看着是不是有点像凤尾的样子?”小吏说。 凤尾? 韩扬定睛看去,她没看出什么脑袋上的斑,倒是瞧见了这条鱼嘴巴下面居然多了条肉须。 长了……五条须? 看着着实有点怪。 韩扬舔了下嘴唇。 上林署管的是太庙的贡品,养的鲤鱼自然也不是吃的。锦鲤的好坏象征着赤月的安丕,也就是说锦鲤是…… 天兆! 韩扬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瞧这条黑锦鲤的个头,说它是锦鲤之王也不为过。 黑色倒也罢了,但是这个五条须…… “不过真是奇怪,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头回见到这么大的锦鲤?” 韩扬缓缓吸气,又慢慢吐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 “快,叫文书备笔,我要写奏表。”她一顿,“天降祥瑞了。” 第306章 漫长的满月 - 1 随儿的那一对孪生兄妹,其实既不是嫡出,也不是李凤宁的第一个孩子。放在外头人家总觉得差了那么一两分,不尽如人意的,李凤宁却显然没把那些说道放在心上。自那两个孩子出世以来,朝上再大的争端也影响不了她的好心情。而到随儿那里看看孩子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到了满月的今天,竟是一日都不曾落下。 三月初十,休沐日。 李凤宁打小养成的习惯,无论如何每日辰初都得要起了。自她开始监国,休沐日的清闲便离她一去不复返,与平时也不过是一个必得去宫里以及可以在自家书房看朝报文书的区别而已。不过不出门就不必穿那厚重的朝服,早上到底清闲很多,因此李凤宁安安心心地陪着凤未竟用过早膳后,散步的时候脚下一拐又去了随儿那里。 三月称阳春,早晨虽还有些寒凉,无论大树小草都生出新芽,湿润的空气里飘着一股盎然生机,瞧着就叫人心情爽快。 李凤宁素不喜人跟进跟出,尤其在自家后院,因此她慢悠悠踏进随儿院门的时候竟是没人在。主人不到该起的时候,底下人自然该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因此李凤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径自便推门进了屋子。 “姐夫……” 然后她才走到外间,就听到随儿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 姐夫? 算上李凤宁这头,随儿该称呼“姐夫”的人在安阳起码有□□个。可是这么个才到早膳的时辰就能到他屋里的,满赤月大概也只有一个。 他亲姐范聿的夫君俞氏。 随儿给他姐姐买的宅子就在王府的北面。从随儿院子里的小门出去,横穿府后的延庆大街,再拐进荣福巷走几步就是如今范府的正门。两家的距离别说什么车马轿子,就算回去取个什么物件,一来一回花的功夫真少到是连茶都不会凉的。 论理这个也是李凤宁的从表姐夫,可他每回出现必要生事,说些自以为是的话,因此李凤宁很不喜他。 她才犹豫了一会要不要进去,却听里头又有说话声传出来。 “你说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正是俞氏极其不满的声音,“孩子都满月了,名分还是没有。” “有什么关系……”随儿的声音听上去气势弱了一大截,“小姐待我挺好的。” “小姐?她还让你叫她小姐?”俞氏拔高了声音,“她当你什么,小厮么?阿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好的孩子送到人家家里去,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要是打小像寻常孩子那样在自家长大,凭你姐姐现在的官位,只别想着太高的官位,六七品人家的正君夫郎却是走不了的。哪像你现在——” “砰”一下李凤宁用力踹开门,顿时叫屋内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坐在床上的随儿见是李凤宁,立时便露出带着三分心虚的表情。而俞氏神情有一瞬的瑟缩,却一副敢说就敢当的样子,用力挺直脊背直视李凤宁。直视他到底心里紧张,忘记松开抓紧随儿被子的手,加之用力过度所以眼睛瞪得滚圆,看上去略有几分可笑。 “俞正恩真是好家教。”李凤宁恼他挑唆随儿,根本没想压抑自己的怒气,“手伸到别人家里来了。” 俞正恩是礼部侍郎,正是俞氏的母亲。 因为总算也是亲戚,从随儿这里算还长了一辈,所以李凤宁过去提起多是以“俞大人”称之。只是那时她不过是魏王长女,如今不仅是当朝一品亲王,还由先帝亲命监国,不要说是个把礼部侍郎,就算当面直呼门下省侍中的名姓,也不算什么。 可道理虽然是这么说,显然被人当面直呼母亲全名也是个太新鲜的体验,以至于俞氏下意识就脸色一白,“无礼……” “无礼?”李凤宁怒意更甚,却陡然咧开嘴,“来人,教教范郎君见当朝一品亲王的规矩——” 能进随儿屋里的本只有栗笙和桃埙,因怕他两个年轻不知事,所以又挑了两个家中有孩子的男人过来服侍。李凤宁这一声令下,栗笙和桃埙还面面相觑着一脸无措,两个中年男人却立时就朝俞氏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就要把他从随儿的床上揪起来。 “小姐!”随儿急叫一声。 这一声总算是叫李凤宁分了些心,她眼眸一转,瞧着随儿竟也是面色大变,满眼哀求之色看着她,不由得就心里一软,“罢了,送他出去。” 两个男人面色丝毫不变,恭敬地应声之后,面无表情地“送”俞氏离开了屋子。 俞氏一走,随儿略松了口气,再看向李凤宁时眉头就皱了起来。 李凤宁走到他床边坐下,才开口唤了声“随儿”。谁想这个从小对她百依百顺的孩子不止“哼”了一声,竟然扭头朝里,只留个后脑给她。 李凤宁隔着被子伸手抱住他。随儿虽然没有挣扎,却依旧没有转过脸来。 李凤宁低头在耳边吹气,“喂,该生气的是我好不好?” 随儿一缩肩膀,还是扭着脖子没回过头来。 李凤宁有些诧异,随儿如此坚持倒还真是少见。 他有他的想法,有他的亲人,有他想要保护的东西,这些对李凤宁来说都不是坏事。 但是为了外人恼她,这个就不应该了。 李凤宁又不舍得怎么样他,于是只好张开嘴,一口咬上他细嫩的脖子。 随儿呼吸一窒,“唔……”了一声。 起先是有些恼的,可当这肌肤细滑水嫩的触感由唇上传回来时,到底是勾起了她的某段回忆。他从来就是如此甜美,如此地叫人流连忘返,尝过一口之后就会上瘾…… 刚才还梗着脖子的人放松了身体,然后慢慢地回转过来。他伸手搂住她的脖子,开始主动寻她的唇。 就在他就快得逞的时候,李凤宁突然一抬头,居高临下对着他笑,“不生气了?” 随儿眼波流转,满面红晕,气息也紊乱起来。有好一会他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在喘息了好一会之后才,“不许……不许欺负姐夫。” 他能对她说“不许”虽然新鲜,可这夹杂着呼吸的绵软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像只小猫拿细嫩的爪子在她心里撩拨来撩拨去,李凤宁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再度一口亲下去。“那你也不许在我面前提他。”她说,“更加不许放他进来。” “乘你不在的时候也不行?”随儿脸上粉色还未散去,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是没坏心,可人就是有点……”李凤宁眨了下眼,好歹顾及随儿的心情,换了个词,“不明白。”她说:“还没成亲就碰你是我不好,可是知道你有身孕到现在都多久了,我怎么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她眉头微蹙,“我的孩子,总不能是奸生……” “监生?”随儿眨眼,完全莫名其妙,“国子监那些学生?” 李凤宁眉头一抽,“《户婚律》你还记得多少?”她看着他,“我叫你背过的。” “呃,良……良贱不婚?”随儿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那么半句,然后一脸讪讪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看他好一会,随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只得软软叫她,“小姐……” “《户婚律》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李凤宁叹一声,“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活着的时候我在哪里你就要在哪里,死了以后你的棺材离我的也不会超过一丈就行了。”她用手肘支撑自己,然后拿手捧着他的脸,与他额头抵额头,“换一句戏文里常常出现的话来说就是,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本来就是……”随儿在她身下扭了扭,压低眉头小声嘟哝了一句,显然还是不明白李凤宁说的是什么。 “你啊……”李凤宁瞧他这样子,不由叹口气,“跟你自己有关的事上点心好不好?明明人不蠢的,怎么碰到算账以外的事就能这么糊涂呢?” “有小姐在嘛。”随儿这个倒是答得极其顺口。 “小二和小三要是跟你一样可怎么办。”李凤宁瞧随儿那样虽然怎么看怎么喜欢,可说到儿子女儿却不由犯起愁来。 “我哪有……” 随儿正待继续说,外头却有人禀报:“主人,殷家六小姐到了。” 李凤宁一眨眼,看着无辜回望她的随儿,“知道了。” 第307章 漫长的满月 - 2 听下人禀报说殷六来了,李凤宁不由得又想起染露。 这孩子自从月前救回来之后就变得特别胆小怕生,不止比过去还黏着李凤宁,就算屋子外头有点风吹草动也能吓得他嚎啕大哭。李凤宁心疼他遭遇堪怜,头几天就一直抱在手里。可说到底她也不是什么闲人,宫里政务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回家要陪夫君,要看自己那对刚刚降生的孩儿,每天又能挤出多少时间专门去陪染露?她只少去了几回,就见染露那孩子变得沉默起来。那一副畏畏缩缩,眼中渴望嘴上却不敢说的样子,瞧着实在是叫人心酸。 眼下既然殷六来了,不若就叫她把孩子带回去? 虽说殷六才是染露的亲娘,比起她这个姨母要名正言顺多了,可有蒋氏那样的嫡父实在叫人放心不下。御医说染露被拐子绑得太久,双腿血脉有损,需要常年敷药和推拿。这个且不是靠一天两天的愧疚心就能撑下去的。那蒋氏但凡再疏忽个一回,染露或许就会留下残疾,一辈子不能像常人那样行走了。 想到这里,李凤宁又觉得十分放心不下。 或者,还是养在自己身边? 李凤宁一边拿不定主意,一边走到了自己的书房。王府下人都知道殷六是谁,自然不敢拦她,直接就请她进去。所以李凤宁才踏进屋子,就看见殷六已经在主位对面的客椅上坐定了。 “父亲说现在还是帝孝,他们就不过来了。”殷六听见推门声,抬眼瞟她一眼,没头没脑地就来了句,“东西我一起带过来,已经叫人拿到后头给随儿了。” 东西,给随儿? 李凤宁眨了眨眼,想了会才反应过来殷六说的是给她两个孩子满月的贺礼。 “嗯。”李凤宁应了声,“我几回想请姑父和几位姐夫过来坐坐,结果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 李凤宁开府到如今也有三年,她倒是一直有心想请殷府的几位过来好好聚一聚,叫长辈也看看自己终于长大成人了。可前头好容易才出了李昱的孝期,李凤宁只是想凤未竟新嫁郎君,万一有个错漏怕他面上不好看,想拖到秋天的,谁想夏天的时候李贤又崩了。即便到了她孪生孩儿满月的如今,眼看着孝期还剩大半个月,依旧是不能把殷家人招待过来。 “这有什么。”殷六一脸浑不在意,她显然也是为李凤宁高兴,那张见谁都是一副欠债没还的脸竟极难得地露出一丝带着欣慰的温暖笑意,叫外人看见怕不要下巴掉一地,“你好孩子也好,才是最重要的。” 照说李凤宁与殷六一道长大,她这话换了旁人听只觉老气横秋,但李凤宁却知她从小最爱操心,因此也只是跟着笑了笑。 话题既然到了她的孩子这里,由不得她不想起染露。于是李凤宁便顺口说了句:“我那时还想生个女儿好把染露娶过来,现下女儿是有了,可惜实在比染露小太多。” 时下风俗是男儿家至多留到十六岁,而女人若在十七岁娶亲已经算是特别早的了。这样算来等李凤宁的女儿十七时,染露却已经二十,一前一后地差了得有四年。 李凤宁只是闲谈说笑,却见殷六面色突然一僵,仿佛哪个名字刺了她的耳一样。李凤宁与殷六对坐着,哪里能看不见殷六的脸色奇怪,只是她这边才微一皱眉,对面殷六显然也发现不妥,立时就把话题给岔开了。“上回到尚书都省去寻母亲,碰巧预见礼部侍郎。”殷六勾起唇角,表情里带出几分讥讽,“平常拿腔拿调眼睛长在头顶,这回笑得跟朵花似的。” 李凤宁虽然察觉了殷六的故意,却到底还是被带偏了过去,闻言竟也露出个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儿子早上刚刚在随儿面前嚼过舌头叫我听见。” “好歹是聿姐的夫君,你好歹顾一点她的颜面。”说起来范家还是最近才从殷府里搬出来的,所以论起与范俞氏打照面起来,绝对是殷六要与李凤宁多得多。 李凤宁显然是不喜欢俞氏,可到底殷六说的也是大实话,所以只是撇了下嘴角没说什么。 殷六只略刺过一句便罢,她看了眼李凤宁,听着平常实则细品起来却意味深长地来了句,“如今……对我客气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殷六还是那个殷六,自她入仕就一直待在从八品下的户部金司主事之位上没动过。能叫旁人对她客气的,无非也能是因为现在坐她对面那个“表妹”罢了。 李凤宁虽然听得懂殷六的意思,却到底眉头一蹙,“到底人心隔肚皮。” 也亏得她们姐妹俩从小一道长大,换个旁人过来这种半截子的话大约就要云山雾罩听不明白。 殷六眉头一蹙,也跟着露出点无奈的表情。“去年秋天收成还好,各地税银收得也算齐整。”到底殷家掌着户部的说法假不了,殷六说起如今部中事简直如数家珍。随后她瞟一眼李凤宁,慢吞吞来一句,“安郡王那里虽没看见细账,倒是比诚郡王那里干净很多。至少兵部那些东西大抵是都去了该去的地方。” 李凤宁听她一副不怎乐意的语调,只抬眼看她,“她不贪不是好事?怎么听着你这口气,倒恨不得她跟诚郡王一样。” 殷六一翻白眼,“谁吃饱了饭没事干,喜欢麻烦的?” “哪里能谁都像我那个三姐姐那么‘纯真’的?”李凤宁却不以为意,“真要个个都不像样的,母皇该对着祖宗哭一哭了。” 殷六像是十分看不惯她似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又皱起眉,细细想了会终于是长叹一声,“咱们家,还是人太少啊。” “怎么?”李凤宁看着她。 “外头人人都说‘殷户’,也不过是一句虚话罢了,如今东西两市咱们家都快要拿捏不住了,更不要说旁的了。” “大姑姑现在中流砥柱,她若致仕了,只怕会把大姐给压垮了。”李凤宁也是表情凝重,“好在外祖母立下户部尚书四年一换的规矩,叫别人没法在户部扎根,否则更加麻烦。” “只是祖母不在之后,柯家尾大不掉,如今已经敢明着打压大姐了。”殷六面色再度阴沉起来。 殷六的祖母,李凤宁的外祖母,那位翻手为云的殷大人把持户部几十年,成就了户部尚书每四年必然要换的规矩。只是她过世之后,如今的户部柯尚书面上还一派和善,底下却跟头眼睛发绿的饿狼一样,时时刻刻恨不得从殷家身上咬下肉来。 李凤宁面色与声音同时一冷,“所以,你必须娶那个姓蒋的。” 殷六一阵尴尬,却沉默着不肯开口。整个书房里气氛顿时一冷。 李凤宁见她那样,本来只有几分的意气顿时变成十足的恼怒,“小六,别的事就罢了。你连儿子都可以不要?” 殷六好半晌没开口,再抬眼时却是满眼无奈,还有疲惫,“他有身孕了。” “他有——”一句话把李凤宁的话噎在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的。好半晌李凤宁才吐出一口浊气,“小六,我只问你一句话。” 殷六直视着她。 “你,”李凤宁也直视着殷六,声音微沉,“喜欢他吗?” 对李凤宁来说,自然是希望殷六过得好。妇夫之间并非只讲门当户对就完了。要凑在一道过日子几十年的人,不说真心相许,起码也得是相敬如宾的才好。 所以李凤宁在这句话出口时就做好了准备。 如果殷六是为了殷家才不得不接受这个夫君,如果她和蒋氏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李凤宁无论背上什么恶名,她都要想法子叫她们和离。 对着李凤宁破釜沉舟的表情,殷六微怔之后眉头轻蹙,随后仿佛有点嫌弃似的转开眼。牛头不对马嘴地来句,“你没去过我书房?” 书房?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 殷六的书房不仅乱,还向来不许人碰。每回从踏进门口再到里头寻着个能坐的地方,简直得用千辛万苦来形容。但是这样的书房,在蒋氏嫁到殷家后却变得整洁干净了。 李凤宁不由得挑起眉,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一点。 所以,这个殷六是…… 殷六瞧见李凤宁的表情,顿时恼了,抓起张纸揉成一团掷过去,“你贼笑什么呢?” “我哪有笑。”李凤宁虽然嘴上不承认,到底还是没能克制住笑意,“那染露以后就养在我这里好了。” 殷六一眨眼,“……好。” 第308章 漫长的满月 - 3 外人看来李凤宁与殷六该算是两姓旁人,可两人却比寻常同父姐妹还要亲近。小时候闯了祸,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决定谁去出头认错,到大了以后依旧默契非常。像把殷染露养在□□这样的事,换到别人家即便是来回恳求商量无数遍也决定不了的事,这姐妹两却只一句话的功夫。 李凤宁对殷六说她来养染露,而殷六也不反对的话,这事便成了定局。 两人语声刚停,松烟便叩门而入,禀报说:“京武卫都尉唐忠书与长史刘悦庐递名帖求见,说是应主人所邀。” 李凤宁闻言却先一笑,朝殷六看了眼,“今天可是赶巧了。”然后她才对松烟说:“请她们进来。” “是。”松烟应了一声,只是说完她却仍然站在那里,一脸踟蹰不定的样子。 “怎么?”李凤宁瞧她那副样子不由奇道,“还有什么事?” “门房说,两位都是骑马而来,只是后头还跟着一辆车,像是……”松烟说,“内眷用的那种。” 内眷……男人? 殷六道:“一道请进来就是。来都来了,总不见得不让人家进来。” 松烟看了眼李凤宁,见她没再说话,便应声而去。不一时,果然引了三个人进来。 当先的就是京武卫都尉唐忠书。她在休沐的日子里照样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骑装,虽然年届四十依旧肩宽背挺,行走间洋溢着一种力量充沛的轻盈感,配着那顾盼间十分冷硬的眼神,看着倒更像是市井武妇而非朝廷命官。 她身后跟着两人。一人是李凤宁见过刘悦庐,而另一个被刘悦庐小心翼翼作陪伴保护状的却是一个戴着幕篱的人。 李凤宁与殷六对看了一眼。 殷六刻意朝那人腰间扫了眼,示意李凤宁去看。李凤宁跟着看过去,却见那人百蝶穿花的腰带不仅绣工精细,随着行走移动还能瞧见里头是用了金线。 能在衣饰上用黄金的男人…… 李凤宁眉头微蹙了下,突然有点来者不善的感觉。 “末将见过秦王殿下。” “见过秦王殿下。” 两个女人先向李凤宁行礼,然后又与殷六见礼。那跟着后头的男人虽然摘下幕篱却一直没有出声,只是把自己藏在刘悦庐身后,低着头默默敛衽行礼而已。 “真是下帖子请也没有这么巧的。”李凤宁只一眨眼,便拉出一抹和煦亲切的笑来,先回了两人半礼,再转向殷六,“这位就是救下染露的唐都尉了。”她又朝唐忠书和刘悦庐介绍,“这是我六姐殷悦平,染露的母亲。” 殷六虽在人后会出言尖刻,平时也不是个爱笑脸迎人的,到底不是不识大体的小儿,李凤宁话音才落她便郑重朝唐忠书一揖到底,“小儿顽劣,多得唐都尉襄助。” 先头还虎着脸的唐忠书显然是相当意外,一时间有点尴尬有点无措,忙不迭地还礼,嘴上说道:“不敢当殷主事如此大礼,本是末将的分内事。” “话不是这么说,”殷六居然就一直抬着手,她正色道,“小儿于唐都尉素不相识,救下小儿是‘职责’是‘分内事’,于我那却是唯一的孩儿。” “这事不论换成谁,只要能看出不妥来,必然都要伸手帮一帮的。”唐忠书显然是有点招架不住,说话是越来越快了,“更何况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李凤宁还看见她朝刘悦庐看了好几眼。可刘悦庐却只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根本没察觉到。 “我与内子疏于照看,是唐都尉免了我两不慈的恶名,给了我们还能看着孩子长大的机会。”素常见惯了商贾的,便是再嘴拙的也学会说话了,何况殷六本来就不笨,“家父素来疼爱孙儿,唐都尉救回小儿也是免了他老人家伤心难过,当然就更该道谢了。” 唐忠书又不是巧言善辩的人,听殷六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招架不住,除了“殷管事言重了”之外,竟是找不到任何词来。 李凤宁看她额头冒出汗来,终于忍不住插了句,“好了,小六。” 唐忠书感激地看了李凤宁一眼。 “我相信小六的心意唐都尉也明白了。”李凤宁略一顿,“况且道谢可不是嘴上说说就完了的,你倒是拿点能见人的东西出来啊?” 唐忠书显然是怕了殷六磨嘴皮子的功夫,松了口气之后就跟着李凤宁的话点头,正好在李凤宁话音刚落的时候来了句“是啊”。她赞同的只是前半句,谁想只迟了一会,竟然把说在了李凤宁“拿东西”之后,听上去倒好像在讨要东西一样。 她那一声刚落,屋子里瞬时一静。 然后就听那戴着幕篱的人“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李凤宁本来也是满面笑意的,可是听那一声表情顿时一凝,不由得就看了过去。 “唐姨就应了吧。”刘悦庐背后传来一道轻软的男声,“否则只怕殷主事那些车轱辘似的话,还要继续说下去。” 他一出声,不止李凤宁,屋里其他人也一起看向他。 进屋以来就藏身在刘悦庐背后的人朝侧边跨了一步,抬起头,露出一张明丽的脸来。 “十七!”刘悦庐低呼一声,十分紧张地看了看他,又看看李凤宁。 李凤宁抿唇。 这人看上去才十五六岁,声音中虽还带着几分软嫩的稚气,容色却已经称得上明秀端丽。李凤宁瞧他眼眸清明,肤色白里透红,穿着春衫的身形虽然不丰腴,却也完全不会瘦弱。再看他站在那里的仪态,还有刘悦庐那种仿佛时刻保护着他的姿势,李凤宁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这……”唐忠书显然根本就不想接受什么礼物,只是与这才开口的少年似是十分相熟,不想拂了他的面子,只迟疑着却没说话。 “唐姨不是在愁唐家弟弟的嫁妆怎么送去豫州?”这个自称十七的少年继续说道,“素闻殷家商队足迹遍及赤月,正好请殷主事援手。” 少年说话时虽力求平稳,可是略微发虚的尾音还是出卖了他的真实心情。他说完之后,还偷偷地看了李凤宁一眼,正好叫李凤宁看见。四目相交时,他眼睛一眨,面上露出些微赧色,转开了眼睛。 正想要转过去跟殷六解释的李凤宁不由得一顿,这一刹那的反应落在殷六眼里,就见她朝她挑下眉。李凤宁撇了下嘴角,做了个苦笑的表情。 “运些东西而已。”转头殷六就跟没事人似的,“唐都尉给个日子,我叫人空出几条大船来,总不会误了令公子的大事。” “我只听说唐都尉家里在备嫁,原来小公子是要嫁去豫州?”李凤宁一顿,笑道,“可是巧了,今年上京宿卫轮到舒州,夏末正好该是豫州军回去的时候。到时候我写个文书去吏部和兵部,借调唐都尉去领军就是。” 唐忠书怔愣一瞬,随后激动起来,“殿下……” 李凤宁却只笑盈盈地说:“咱们几个不都是已经做了娘的人?”她瞟了眼自称十七的少年,却见他微怔之后,目光黯然,才又继续说:“将心比心而已。我儿子将来要是没嫁在安阳,我肯定是想要送嫁的。” “那……”唐忠书犹豫了好一会,看看李凤宁又看看殷六,到底还是慈母心肠占了上风,“多谢殿下,多谢殷主事。” 第309章 漫长的满月 虽然在安阳八卫里京武卫是个道道地地的清水衙门,可论起整个安阳防卫却是个不容忽视的地方。所以李凤宁眼巴巴地寻到酒楼去,真不是单为了向唐忠书道谢。去了之后发觉刘悦庐也在,李凤宁已经觉得不妙了,果不其然在一个月后的今天,刘家子居然就登堂入室站到了她面前。 不过说实话…… 不能答应归不能答应,见着真人之后,刘氏的提议却是更诱人了。 李凤宁轻叹一声。 瞧那位的模样风姿,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个差字。刘氏子的教养读书,从来就不在需要怀疑的范围之内。尤其那短短两句话,不仅时机选得极好,说出来的话听着也叫人舒服。再加上有胆量直接站到她面前,不要说是侧君了,做她秦王正君都绰绰有余了。 他所欠的,不过就只有一样东西而已。 眼下那个人是已经走了。是殷六替她解围,说她还在帝孝所以不能饮酒,于是盛情邀请唐忠书和刘悦庐到外头“不醉无归”。可即使人都不在她眼前晃了,李凤宁却还是觉得心里骚动不已。坐立不安之下,她索性也不强迫自己枯坐在书房里,直接朝后头正房而去。 秦王的府邸乃是敕造,无论如何也寒酸不起来,更何况她自己手头也不紧,自然是把个宅子收拾得整齐别致。所以阳春三月的现在,从前头书房一路走向正房的路上,粉墙黛瓦绿芽新枝,瞧着的确是心旷神怡,颇能拂去几分燥意。 跨进正房的时候,正有小厮提着食盒朝外走去,见到她慌不迭地停身待要行礼。李凤宁挥手示意,然后揭开盒盖来看。凤未竟素来口味清淡胃口也小。小小的三个盘子里两素一荤不过都略碰了些,米饭也还剩下一半。 小厮瞧李凤宁面色不太好看,低声禀报说:“君上今天像是胃口不开,比平时少用了好多。” 李凤宁放下盒盖,“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过来跟我说一声。” 小厮答应后去了。 李凤宁在前脚才跨进内室的时候,就闻到一股清淡的暖香。凤未竟以前该是不点熏香的。但是因为她每每闻到药味便要问,所以他也会在屋里燃些清淡的香去去药味。 李凤宁脚步一顿,突然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回。 这一股子味道平常不觉得什么,现下却化成暖意,在将她全身包裹进去的同时也化淡了她心底的躁动不安。 然后她驻足抬眼去看。 午膳过后,凤未竟照常该是歇晌的,所以他此刻宽了外衣,半倚半躺在榻上。鸦青色的窗纱虽然挡住了过亮的天光,却也叫他的肤色更添一层晦涩。轻薄的小衣勾勒出他嶙峋的肩骨,搭在腰上的薄被更是叫他的腰看上去不盈一握。 本该闭上眼睛的他,此刻却眉头微皱透过窗纱看着天空,那股子茫然又失落的模样只看得李凤宁心里一揪。 “倾尽天下只求佳人一笑,以前真的只当是个故事的。”李凤宁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榻边,俯身下去伸出双手轻捧她夫君的脸,“现在才知道,姬宫湦到底为什么能做出那么疯狂的事。” 凤未竟微微一怔,随后便漾起一抹极淡的浅笑,“想让我笑,不用烽火戏诸王的。”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就在说他要的是什么。 “刚才在想什么?”李凤宁小指伸到他耳后,磨来蹭去,“为什么皱着眉?” “那你呢?”凤未竟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为什么一脸做错事的样子?” 李凤宁表情一凝,“我……” 凤未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既不催促,也不会主动叫她不要说了。 因为他在意,因为他想知道,所以他将自己的意愿表达了出来。不因为她是他的妻主,不因为她表现出了犹豫,他就会委屈自己而违背自己的心思。 所以她的夫君看着再柔弱,内心却自有一股韧劲。 “刘家想把儿子嫁给我做侧君。”她微顿,果然见到凤未竟瞪大了眼睛,“我没有立即回绝,所以今天,那位刘家小公子上门来了。” “比我年轻,比我健康,也比我好看?”凤未竟表情很平静。 “……是。”李凤宁不会为了哄他而说谎。 “你想答应?”凤未竟表情平静,语调更平静。 “如果我答应了,”李凤宁俯视着他,“你会不会离开我?” 凤未竟眼眸一凝,竟是异常认真地答了个“会”。 “所以我不敢。”李凤宁缓缓地吐了口气,“不管纳他作侧君能得到多少好处,也补偿不了我的损失。” “不会后悔?”凤未竟表情终于是缓和了一点。 “只要回家之后能看到你对着我笑,”李凤宁把鼻子贴到他脖颈处,深深吸一口带着他体温的空气,“我就不会后悔。” 李昱选择萧二做她夫君,不仅是因为他合适,更加是因为对朝局有利。有什么能比娶了萧家的儿子,更能表明皇帝已经原谅了萧家?所以她的正君也好侧君也罢,乃至于将来她女儿的正君侧君,她儿子的妻家,都要顺应皇帝的需要,根据当时的情势来选择。 这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 但同时,她又是李贤养大的孩子。 那个贵为太女却将延续血脉视作对夫君背叛的人,才是真正养大她的“母亲”。 “那么,为夫予妻主一道挡箭牌,”凤未竟伸手,松松地环住她的肩膀,然后抬眼直视着她,“便说若想再往家里添人的,无论有无名分,必先予我休书一封?” 一股欢喜之意陡然之间洋溢开来,让李凤宁克制不住地弯起唇角,“好,就这么说定了。” “在我活着的时候?”凤未竟眨了眨眼。 “不,”李凤宁却道,“是在我活着的时候。” 凤未竟眉头似乎想蹙起的,却忍住了,“谨安,你……” “这种没影的事,不说了。”李凤宁截住他的话头,“你前面在想什么?饭也不吃,觉也不睡。” “琉盏跟染露说六姐来了,把他吓得大哭,一直说什么他会乖的,不要赶他走。”凤未竟轻叹一声,抬眼看她,“瞧这意思……他好像是把你当做母亲了?” 李凤宁闻言却是一呆。 染露把他当成亲娘? “我有跟他解释过……”李凤宁不由得心虚。 自染露出生起,李凤宁便哄着那孩子叫自己娘。在她看来是与殷六从小亲近,便是把殷六的孩子当成她亲生的来疼也理所当然,可染露那么丁点的孩子哪懂里头的说道。虽然李凤宁在殷六把染露抱回去之前细细解释过一遍,可现下想来那孩子或许根本没有听懂? 李凤宁越想越额头冒汗。 “所以……”李凤宁干笑,“他其实是因为觉得那里不是他家,才会独个逃出来险些被拐子抓走?” 凤未竟没说话,但是那表情显然就是那么认为的。 李凤宁愈发不自在了。 “染露那么小,腿上又伤了,现在就叫六姐带回去,只怕是要养拧了。横竖离了眼前你也不放心,不如就留在咱们家。”凤未竟说,“过个几年,等他大些了再慢慢解释给他听。” “我刚还对小六说,把染露留下来的。” “只是这么一来,只怕六姐夫面上不好看。” “理他作甚,他再难受,也碍不到我们。” “还有一件,你好歹一碗水端平了,还有小二和小三两个。特别是小二,你别顾了这个就顾不上那个……” 第310章 漫长的满月 - 5 李凤宁又陪了凤未竟一阵便走出了正房。 她原以为是染露胆大包天才招来这场祸事,如今凤未竟一说,她才发觉起因竟然有大半是在自己身上,一时愧疚之心大起,就想去染露那里看他。 染露皮外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凤未竟怕底下人略有疏忽,这孩子便要留下终身残疾,因此把他从李凤宁书房边的小屋挪到了正房的厢房里。所以李凤宁不用出正院就到了染露的屋里。 从安阳风俗来说,还没长大的孩子都会跟着父亲住。离凤未竟近的厢房自然也是预备给将来的秦王嫡女,因此说是说厢房,其实十分宽敞透亮,一应的大件家具也跟正房一样出于内造。 李凤宁才进屋子,凤未竟身边的萤雪手里捧着饭碗半蹲在饭桌边。而坐在椅子上的染露却扭着脖子,看都不看萤雪一眼。萤雪脸上都笑僵了,还在企图劝他再多吃两口。 李凤宁过去一把抱起染露,然后自己坐到他的椅子上,再把染露放在自己腿上。她扫一眼桌上几乎没动过的饭菜,“小坏蛋,不吃东西饿坏了怎么办?” “娘……”染露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哇”一声大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娘不要赶染露走——” 一旁的萤雪面色一变,顿时紧张起来,“主人,表公子刚刚还……” 李凤宁挥手示意他退下,“饭菜重新再做份热的送过来。” 萤雪唯唯而去,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李凤宁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柔声说:“就见你这个小坏蛋到处乱跑,娘什么时候赶你走过?” 染露好一会才止了哭,抬起眼怯生生地问:“娘不赶染露走?” 这孩子哭得一张小脸通红,满面都是泪痕不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那模样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李凤宁本就心有愧疚,此时哪里还忍得住,搂进怀里便道:“不走不走,别人来抢娘也不让染露走。” “真的?” “娘的话都不信了?”李凤宁挑眉,左手还搂着他,右手直接戳上他的脸。 小小孩童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好一会之后终于喜笑颜开,“相信!” “这才乖。”李凤宁摸出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又问他,“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跟娘说,娘吩咐厨房去做。” 染露乖巧地倚在她怀里,动也不动就任她拿个帕子给他擦脸,听李凤宁问他,抬起头软绵绵地说:“娘,染露不喜欢黑黑的汤,苦的……”他一边说,一边还煞有其事地皱起脸,“染露会乖的,不喝了好不好?” 李凤宁失笑。“你要是想要跟娘一样能走能跑,就一定要按时喝药,推拿也不许停了。”她把手覆在他腿上轻拍了几下,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他一句,“你要是真的乖乖听娘的话,哪里需要吃这个苦头?” “染露哪有不乖!”一听还要继续喝那黑乎乎的苦汁,染露顿时恼了,气鼓鼓地说,“染露一直都很听娘的话。” “你都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还说听话?”李凤宁眉头一挑,一边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娘跟你说过多少遍,出门一定要有人跟着。” “染露不是自己跑出来的,”小男孩显然更生气了,他猛转过头尖声辩解,“是个白白的婆婆带染露出来的!” 白白的…… “婆婆”? 李凤宁眉头顿时皱起。 “染露,”李凤宁抬起他的下巴,叫他看着她,“哪个婆婆?” 许是李凤宁表情太过严肃,染露下意识一抖。李凤宁不得不缓和了下表情,染露这才软软地说:“白白的婆婆问染露,想不想见娘,染露说想,然后婆婆一拍,染露就‘呼’一下飞到外面了。”染露一边睁大眼睛说,一边夸张地比划出了个弧线。 满心的柔软几乎在一瞬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凤宁看着染露。 三岁的孩子直视着她,表情里一派天真懵懂,根本不明白自己说的话会招来怎样的后果。 要么就是染露怕她生气,编造了个故事来骗她。 但事实上,虽然李凤宁今天才意识到染露可能弄混了谁才是他真正的母亲,但她却一直都知道这个孩子在殷家的时候几乎隔三岔五地就要闹着来见她。除了这次几乎被拐子抓走之外,每一回他来王府都是有人陪的。所以除非殷家那里有什么变故,逼着这个小小的孩童觉得非要逃出来不可,否则染露没有理由独自一个人偷跑出来。 蒋氏虽然不待见这个孩子,但是能把嫌弃表现在脸上的人,李凤宁实在不觉得他能暗地里下什么黑手。更何况殷家上下那么多人看,她大姑父也不会容忍儿婿虐待庶孙。 但如果染露说的是真的…… 李凤宁眼睛微眯。 “娘……”耳边传来染露低低弱弱的声音,仿佛一只孱弱的幼鸟。 李凤宁尚不自觉,突然背后伸来一只手挡住她的眼睛。 “你吓到孩子了。”而这句话入耳的同时,那人的手滑到她下巴上掰过她的脸,低头在她唇上一碰。 李凤宁微怔间没想起来避开,被那人亲了个正着,待转眸看见染露正瞪大眼睛瞧着她们两个,顿时一阵窘迫,“孩子在呢。” 那个始作俑者却只对着她挑了下眉,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阿布——”染露却一副极熟稔的样子,见人就叫。 阿布…… 不就是驲落话里的“爹”? 李凤宁眉头一抽,转眸瞟一眼那居然可以一脸理所当然的人,“阿布?” “你是他娘,我就是他阿布。”那人一脸理所当然,随后就对着染露笑道,“她再生气,就像我刚才那样亲她一口就好了。” 李凤宁一时好气又好笑,“多西珲你……” 谁想她话还没说完,染露就撅起嘴凑过来。李凤宁忙不迭地一转脖子才险险避过,叫染露一口亲在了她脸颊上。 李凤宁恼起来白了多西珲一眼,转头却见染露就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瞧着她,“娘不生气了?”大有一副她还生气,他就要再亲的意思。 染露生得漂亮,此时一张软软嫩嫩的小脸却一副十分正经认真的样子,只看得李凤宁心都要化了,便是有再大的怒气也只会立刻就烟消云散。 她才咧嘴一笑,就听多西珲对着她的耳朵吹气,“刚才在生什么气?” “染露说,”李凤宁面上表情丝毫不变,眼神却一冷,“他是被人从殷家带出来的。” 与她近在咫尺的多西珲面色大变,竟像是要暴怒的样子。虽然只一瞬就平抑了下去,到底却叫李凤宁看得一清二楚。 李凤宁虽不明白多西珲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染露,却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你想怎么样?”多西珲再开口时,语调平常得仿佛与人闲谈聊天一样。 “还能怎么样?”李凤宁浅浅一笑,转眸看他一眼。她虽然为怕惊了染露刻意压抑情绪,到底还是在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里透了几分出来。 “敢把爪子朝殷家伸,我不把她一层皮给扒下来,就不叫李凤宁!” 第311章 令仪传话去 酒楼大堂里。 “哎,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出的暗花啊!悬赏捉拿夜里偷入殷府,拐走殷家孩儿的贼子,赏金足足有一千两呢!” “这个如今谁都知道吧?巡城兵马司的人天天街头巷口地到处说呢。真是……” “真是什么?你也心动了,想去抓那个贼?” “我有那本事也不会待这儿了。就是觉得这事……怎么这么怪呢?” “哪里怪了?” “你说那堂堂秦王,手底下能人不得有个千儿八百的?怎么要弄到出暗花?” “哎呦,你也不想想,殷家地方那么大,肯定也有看家护院的。你说能半夜三更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后院里,偷个小娃娃出来的人,是普通衙役能抓得了的?别说正面对上了,只怕人家的影子都摸不着。” “这倒是……那群衙役,赖账的时候最能耐了,平时有点什么事,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 “不过我说,能干下这事的人真不是个东西。” “谁说不是呢……听说那孩子还很小吧?无端就受一场磋磨。一家子大人也都揪心难过。” “是啊是啊。我家那臭丫头,淘气的时候真恨不得揍死算了。可真要是这么莫名其妙地丢了,她爹得哭死。” “总之一句话,可怜啊……” 阳春三月里,酒店的雅间把门扇换成了木珠的帘子,于是大堂里这些本来就不低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进去。也于是,雅间里本来就不怎么样的气氛更加沉郁了。 唐忠书面上阴晴不定,听完外头的话之后眉头皱紧,右手握拳狠狠捶了下桌子,力气大得桌面上的物什都跟着一跳,茶杯翻出好些茶水来,“简直无法无天!” “秦王之跋扈,”刘悦庐素常那表情就更像讥讽,如今那斜着眼睛的模样,看上去更尖刻了,“也是天下少有了。” 唐忠书其实说的是夜入殷府的贼子,而刘悦庐这话一说,倒好像她之前那句说的也是李凤宁一样。她正待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而听到外头有人接话。 “敢在背后妄议皇族,刘悦庐你胆子不小。” 随着这一声干脆利落的指责,有个人大步跨入雅间。 前些日子唐忠书应秦王之邀上门贺她一双儿女满月,临行时刘悦庐突然出现,说是家中有个堂弟对凉州边境掳回马奴大汗的秦王十分崇拜,想跟着去拜见。唐忠书当时虽有些犹豫,但是一来信惯了刘悦庐,二来也觉那是人之常情便应了下来。谁想那少年公子去了□□之后居然跟秦王搭起话来,唐忠书是直肠直肚又不是呆傻,当时就觉不好,回头一问才知刘家竟打了把这少年嫁给秦王做侧君的主意,顿时便恼起了刘悦庐。 只是她恼归恼,到底也与刘悦庐同袍多年,也不至于跟个陌生人一起同声同气,所以当时就把那张几乎处于大怒边缘,似乎马上就要爆发的脸转向那个不告而入的外人。 “阁下何人?”唐忠书声音低沉。 “萧令仪。”年轻女人面对唐忠书的时候倒是还算客气,抬手抱拳行了个见面礼。但是紧接着她就放下手,斜睨了刘悦庐一眼的时候,丝毫不掩饰她面上的不屑。 唐忠书也是京里做官的人,立时便想起来这人的身份。真是萧令仪的话,听见有人在背后说秦王坏话当然是会生气的,而同时她对着自己又很有礼貌,一时间唐忠书有些尴尬,不知道摆什么表情才好。 “谨安让我来,是有事想麻烦唐都尉。”萧令仪显然就跟传闻一样,是个相当爽脆的人,也不来什么虚头巴脑的套话,开口就直奔主题,“她说□□出暗花悬赏只为抓到真正的犯人,外头还要唐都尉多看顾些,以免有些人借机寻仇报复,无伤无辜。” 这话听着,真是跟一杯热酒下肚一样,顿时就叫唐忠书觉得心肺都暖了。 她本就对这位掳回马奴大汗的秦王殿下颇有好感,后来因拐子一事认识后觉得她平易近人,后来又得她许诺能叫她送儿子出嫁,自然更添几分感激。只是转头却听说她出了暗花捕人,突然生出一种这人其实也跟安阳其他官员没什么两样的感觉。她不仅觉得被骗了,甚至还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来。眼下听萧令仪传这一句话,显见那秦王心里还是有分寸,不是胡来的人,因此又觉得熨帖起来。 “装模作样。”一旁的刘悦庐冷笑了一声。 唐忠书见萧令仪面色一变,生怕两人闹将起来不好看,连忙问道:“先前听说是小公子自己走失的,怎么现在又出了个贼子?” “是染露说的。”萧令仪显然是想到了当时的情况,面色很不好看,“谨安只道孩子还小,怕大人责骂才胡说,回头一查竟发现瓦片上真有半个脚印。” 唐忠书脸色一沉,“这么说,真有人夜里潜进殷府去了。” 偌大宅院竟然可以半夜摸进去,这回只是抓走个孩子,下回要是藏点要命的东西在角落里,又或者在熟睡的人脖子上切两刀呢? “有什么就冲大人来,偷偷摸摸地去弄孩子算什么?”萧令仪恨恨道,“但凡落在我手里,不把她活剐了我就不姓萧!” 唐忠书一愣。 这位萧小姐,好大的脾气。 不过…… 话倒是没错。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祸不及家小,这么偷偷摸摸地掳走个孩子,简直是武林之耻。 “萧大人好威风好煞气。”一旁的刘悦庐突然出声,“居然能定人生死了?您什么时候调任的大理寺卿,本官怎么没听说?” 唐忠书眉头微蹙。 就算是置气,刘悦庐这话说得也是过了。 唐忠书一时没想到该如何混过去,那头萧令仪却冷笑一声。她语声突然就缓和下来,“谨安去凉州的路上,我看着她救下秦王君。她在驲落被关了一个月再逃回来,我又看着秦王君是怎么悉心照料她。回到安阳之后,先帝反对,凤后反对,凤氏一族上下也反对,我看着谨安怎么用尽办法才把王君娶回来,我看着她们妇夫二人怎么相濡以沫。”她略一顿,眼神中有着太过明显的不屑,然后冷笑一声,“以前我就听人说,姓刘的太把自己当回事还不觉得什么,现下总算是见识了。” 先前唐忠书还听着云山雾罩的,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起秦王君,待见到刘悦庐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顿时有几分明白过来。 这个好像是挺…… “萧令仪,”即便是在军营里任职,当面被人冷嘲热讽显然也不是刘悦庐能够习惯的。她涨红了脸,“你——” “我什么?”萧令仪眼睛微眯,“你敢说你们刘家人没去御医那里打听过?知道秦王君身子不好,许是无法孕育嗣女就眼巴巴地把儿子送去给谨安做侧室,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唐忠书心里微沉,转头却见刘悦庐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 “装模作样。”萧令仪轻飘飘地把这句话扔回去,然后再度规规矩矩地朝唐忠书抬了抬手,扬长而去。 第312章 都尉救清容 唐忠书带着一队京武卫在外城巡逻。虽然她面上还是跟往常一样肃穆,到底因为实在熟悉不过而有些走神。 且说那日萧令仪不告自来,说了一番话后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虽然刘悦庐不自在了好几天,可唐忠书只觉得萧令仪是真性情,因此也不觉得被冒犯了。 她与刘悦庐同袍多年,知道庶出的刘悦庐在刘家过得并不如意。这回的事她虽没细问,大抵也和过去的每次一样。总之一个“孝”字压下来,再违心再没脸的事她都得去干。所以起初唐忠书虽颇有些恼她的,转头想想她里外不是人的难处,也不就不再生气了。 “头儿,您瞧。”耳边响起的声音,好歹拉回了唐忠书的注意,“不知是哪家贵人出行,竟到这外城来了。” 唐忠书虽不肯在巡逻上懈怠,却也不会在休息时间拿腔拿调,因此手底下一班人也不会跟锯嘴葫芦似的。她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见到一辆相比起外城寻常马车来说几乎宽了一倍的黑色马车。 五花马,马的鞍辔都是黑色底子上还嵌着黄金,青天白日下异常招人注意。 “该是秦王车驾。” “秦王殿下这个时辰不在宫里,怎么到外城来了?啊……对了。”她身边那人低声在她耳边猜测,“前两天听说凤山长到安阳来了。许是秦王君要去见母亲?” 秦王君? 唐忠书下意识又仔细打量一回。当朝正一品亲王的正君自也有自己的车驾,比起亲王的却要整整小上一圈不说,马也不能用五花。而她的手下说得也不无道理,秦王现下的确是该在宫里。 那么…… 就是秦王把她的车给她夫君用了? 一想到那辆宽大的车驾里坐的是谁,唐忠书顿时就觉得有些愧疚。 刘家子若真成了秦王侧君,于刘家于秦王或许都不是坏事,可秦王君的日子只怕要难过了。她儿子也将要出嫁,将心比心地想想,若是自己儿子生病,未来儿媳纳个身份压过自己儿子一头的侧君,只怕她能恼得直接叫儿子和离了。即便秦王没有点头,可事情已经做下。唐忠书再想起萧令仪说过的话,自然就愈发歉疚了。 “头儿,秦王车驾在外城只怕认得的人少,您瞧跟车的也才两个老妇,不如咱们送一程?横竖崇文馆也不远,秦王君要是被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不用跟太近。” 唐忠书因觉李凤宁好,瞧她夫君自然也就是好人,再加上心有歉疚,竟浑然不觉平时她是离这些贵人越远越好的。 一众兵士以唐忠书马首是瞻,关于变了路线的事竟连问一声的都没,就这样远远跟着秦王车驾后头,一边继续朝前走。 没走两步,唐忠书只觉眼角晃过一道影子。 她抬头看去,却见街边有个人正若无其事地仰头看着酒楼的酒招。 这人,是刚刚从一条小巷子里突然钻出来的。她本来走得非常快,却不知为什么才出了巷口就突然慢下来,开始四下张望。 唐忠书定睛朝那人看去。 这人穿着一身灰色麻衫,面容十分平常,看见唐忠书看她,还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京武卫的队伍然后才转开视线。 怎么看,怎么像个才进京的外乡人。 但是唐忠书却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 论起眼力来,蜀中唐门在武林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否则她一个多月前也不能发现整个被布裹住的孩子有甚不妥了。 所以,这个人的行止的确很可疑。 但是她想干什么? 唐忠书熟悉安阳的街道,知道这里附近因靠近崇文馆,不止来往多是些读书人,就连买卖东西也是纸墨笔砚那些东西,不是穷疯了的偷儿都不乐意光顾这个地方。 唐忠书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 她又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然后在街边一栋房子二楼的窗口上又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那人瞧着仿佛凭栏远望,但是人却并没有靠着栏杆,反而左腿曲起,脚踩在栏杆下的横档上。这个姿势只要腿部一发力,整个人就可以立刻就可以跳起来。 就在秦王车驾浑然不觉渐渐驶近的时候,那人身体朝前一倾,仿佛立刻就会跳出来! 唐忠书大吼一声,“前面车上可是秦王君?” 马车停下的同时,穿着灰色麻衫的人立刻脑袋一低,钻进旁边的巷子里去。二楼那人也忙不迭地收回脚,然后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探身张望。 唐忠书虽可惜灰衫人逃走,可面上却丝毫不变,仿佛她出声其实只为叫住秦王君一样。 马车停下后车帘掀起,跟车的老妇凑近过去,说了些什么之后朝唐忠书这里迎了两步。显然是毫不知情的她表情十分轻松也亲切地先拱手行礼,“唐都尉巡逻辛苦,车上正是我家君上。” 唐忠书抬起了手,仿佛要回礼似的,突然毫无挣扎地反手打出一片牛毛细针。二楼那人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被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惨叫一声从二楼翻滚着摔落下来。跟唐忠书多年的部下自然知机,不用她吩咐就冲过去把人抓了起来。 正与唐忠书说话的□□管事显然有点懵,呆怔了好一会才皱起眉,“唐都尉这是什么意思?” “此人盯着王君的车驾,只怕是意图不轨。” “你说什么?”管事勃然变色。 一会功夫,京武卫的人早已把那人搜了个遍,有人捧着一堆物什过来,“头儿,您看。” 这人身上竟藏了一把长匕首、一支袖箭,还有一支吹箭。 这回也轮不到管事不信了,她瞪了那蓝汪汪的匕首好一会,才面色发白地朝唐忠书长揖,“多谢唐都尉相救,回去待我禀报我家殿下,必有重谢。” “头儿,还有这个。”一旁又有人搜出东西来。 那是一个小竹牌,式样很寻常,一面光的,另一面上头刻了个“十二”。 唐忠书把竹牌捏在手里,目光凝重起来。 “竟然是解百忧……” 第313章 凤氏家人来 其实凤未竟自己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御造的秦王车驾自然不敢偷工减料,所以不止唐忠书那一大吼其实非常模糊,就连马车外那一阵扰攘他也根本没听见。所以当车妇面色发白,声音发抖地回禀说“有人行刺”的时候,他第一感觉不是害怕,而是全然的莫名其妙。 不过他周围的人显然与他的感觉完全相反。 京武卫如临大敌地将他护送到崇文馆,据说因为□□离得比较远。而后她母亲与大姐勃然大怒,包括她母亲的几个学生在内都一脸义愤填膺。再然后唐都尉遣人去□□禀报,不多时便有王府护卫浩浩荡荡地团团簇拥住崇文馆。在护卫领头不容置疑地把他送进马车之后,又把他的母亲和大姐也一道塞了进来。 而在回到家之后,府医与他房里所有人早就严阵以待,平时他惯吃的几种成药一溜排开放在最凑手的地方不说,还一个个地神情焦灼不堪。 闹得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没事了。 而平常都得要天擦黑了才回家的秦王殿下,这回却在他到屋里坐下甚至没满一个时辰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清容——”宽大的堂屋里就见她跟阵风似的刮进来,好像瞧不见屋里还有其他人似的后脚还没收回来整个人就俯了身,右手拉住他的手,左手轻抚他的脸颊,“觉得怎么样?”她说话时甚至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着了他似的。 也不知怎的,旁人瞧他跟个易碎瓷器一般他并没觉得什么,但是李凤宁也一样时却叫凤未竟开始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虽然他十分明白李凤宁是真的担心他,但开口时却不知怎的,竟掩不住那一丝微恼,“我没事。” “没事就好。”李凤宁却仿佛并不怎么信似的,上下仔细打量过之后才微松了口气。她本是弯着腰的,力气一松懈人就朝前一冲,她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没事就好。她们说你遇刺,吓死我了。” 阳春三月末,心急的都能穿夏衫了。李凤宁这一凑近过来,凤未竟只觉得她领口一股热气伴着她身上的熏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抬手一摸,只觉她后颈一片汗湿,显然是跑得急了。凤未竟顿时懊恼起来,他妻主担心他,他居然还闹起性子来,不由得声音就软下来,“我真没事。” 然后就见李凤宁抬头对着他咧嘴一笑。 这人本就生得清隽,做惯了秦王再添几分贵气,这一笑真真是韶华盛极,仿佛从一片黑暗瞬间置身盛放的牡丹之中,直叫凤未竟看呆了一瞬。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低笑了一声,顿时把凤未竟从一片温暖甜谧中唤回来。他只略一挪开眼睛,发现素来沉稳敦厚的大姐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瞧着她们,顿时脸上“唰”一下红了,忍不住就拿手推了一下李凤宁。 “母亲,大姐。”李凤宁的脸皮却显然比他厚很多,她直起身后抬手见礼,“凤宁失礼了。” 凤氏家学的山长,也就是凤未竟的母亲凤元晖之前还表情肃穆,此时也不由得眉头一松,点头回应道:“凤宁,你回来了。” 一旁的凤怀庸跟着回礼,她抬起头时却朝凤未竟使了个眼色。 凤元晖是一族之长又兼凤氏山长,除却凤未竟因生来体弱而宽松些,对小辈是不论男女都十分严格,因此与凤未竟同辈的都有些怕她。凤怀庸每每寻凤未竟出来解救,于是凤家这一代里,最大和最小的那个竟是感情最好。 凤未竟一看凤怀庸的眼色便知是凤元晖在生气的意思。只是眼下凤家小辈才两个在这里,所以,难道他母亲生气是对着…… 凤未竟不由担心地看了李凤宁一眼。 想想也是奇怪。 凤元晖是凤氏山长,轻易不好动弹。她带着凤家下一代的长姐凤怀庸居然千里迢迢地从豫州赶到安阳,显见不会是小事。 这么一想,凤未竟心里更加不安起来。只是现在当着面又没法提点李凤宁,正想什么法子好引开话题的时候,小厮端了一碗汤药过来。 凤元晖之前把过脉后还是不放心,因此又叫煎了一剂定惊的汤药过来,此时将将熬好。而李凤宁也不管什么外人内人,很自然地从小厮手里接过来,尝了一小口说“不烫了”才递到凤未竟面前。 凤未竟下意识就顺手接了过来,两三口饮尽。他又想说话的时候,却见他的妻主低头对着他笑,“安神汤喝了会犯困,进去躺一会?” 这是想支开他? 凤未竟心里越发着急。 母亲为人肃穆认真,李凤宁却也不是什么会做小伏低的性子,若有些什么说岔了,只怕大姐未必就转圜得过来。所以还是他留下来好些。无论这两个之中的谁,总归要顾及他的。 但是这回素来体贴入微的李凤宁却不知怎的,竟然好像全然没看出他的顾虑一样,不待他回答就唤人,“萤雪,琉盏,服侍君上进去躺下。” 凤未竟倒是想拒绝的,可是回头瞧见他母亲在,想来她也不会乐见儿子违抗妻主,因此只好把话咽了回去,乖乖起身告辞回了卧房。 可他虽然人在床上躺下了,心思却挂念着外头三人也不知会说些什么,辗转反侧了好久,就是连眼睛都不曾闭上。 他一边仔细思索着最近发生过什么大事,竟能叫他的母亲带着大姐过来,一边又不由得想今天街上遇刺,贼人到底冲着他来,还是看见车子就觉得里头必然是秦王。 对了,前阵子染露被掳走李凤宁就生了好大一回气,这回幸亏是唐都尉截下,否则若他有个什么,还不知道她得恼怒成什么样。 母亲和大姐如果能住下来就好了。妻主再体贴,总没有家人亲近。只是母亲素来严正,只怕是不肯住进儿媳家。而且府里宽敞院子是不少,可要是不贴近随儿又要离多西珲远,就很难选了…… 凤未竟虽然思绪混乱,但是积年养成了午后歇晌的习惯,一到时辰就迷糊起来,直到他感觉到床垫微微一沉。 温暖的手指将碎发轻轻拢到耳后。然后是他的被子掀开,手伸进来,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切脉。 凤未竟反手抓住手腕。 “抱歉,吵醒你了?” 困倦叫他不想睁开眼睛,可也抓着她的手不放。而她果然明白他的意思,响起一阵悉索的声音之后,她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他这才松开抓住她的手倚靠过去,靠进那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清容,上次你不是说还没看过海?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她要抛下政务? 凤未竟心里一惊,猛地睁大了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 第314章 乘舟赏花时 “来。” 伸到凤未竟面前的手,肤色比他的要深一些。虽然从小都没有做过粗活,但是掌心却有一道疤痕。 他把手放到那只手上,然后一脚踏上小木舟的甲板。虽然三月底的安阳温暖如春,太液池边只能感觉到一点带着花草香的微风,但是水面却显然并不是那么平静。他踏上甲板的那一脚显然用错了力气,以至于脚底一晃他人就朝一旁歪斜过去。 但…… 他是不用紧张的。 因为在他把手放到那人右手上的时候,左手就已经环住了他的腰,于是她手上一用力,就把他拉到了她身上。 凤未竟下意识想弯起唇的,却不知为什么李凤宁在他稳住身体之后反而更加搂紧了他。于是他不由抬头,“谨安?” 但是等他抬头时,李凤宁却又是平常的李凤宁了。她对着他浅浅一笑,“万春园里有一段水路景致特别,这回咱们换小船进去。” 他的错觉吗?凤未竟没能在她的表情里找到答案,只好这么认为了。 那水道或许比较窄,所以木舟造得很是细长,竟比两人并肩只略宽些。船尾起了篷子,用三面木板将船妇与她们隔开。凤未竟瞧了眼篷下那地方不仅铺了软褥、放了薄被,舟身上甚至还做了一排暗柜,与家里那偷懒亭像到十分,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手笔了。 而且…… 万春园是皇家的牡丹园,每到这个时节就特别热闹。他能顺着方志游记一路摸到凉州不曾走岔,哪里能连去过一回的地方都不记得?所以他不仅清楚地记得万春园离太液池起码有半里地不说,还记得他去年是因为新嫁之后企图在几日内看完内库账册,结果累到园子才逛了小半就要回去歇息。 所以说他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他的妻主倒已经离昏君不远了。 李凤宁拉他坐下,然后一通忙碌起来,她先拿软垫让他靠着,然后又拉薄被盖住他的腿,等确定把他安置妥帖了才去叩了两下隔板,示意船妇开船。 现下虽在外头,但一来他视线所及之处半个人影都没。二来又十分喜于李凤宁的用心与体贴,因此在她伸过手来把他拉进怀里的时候凤未竟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他弃了绣着七尾凤鸟纹样的锦缎靠垫,靠在了当朝正一品亲王的怀里。 船妇显然老于此道,把个小舟划得十分平稳。不一时便能看见两岸边上郁郁葱葱起来。大朵的牡丹在枝头盛放,在蓝天白云下恣意展示着无愧于国色天香之名的艳色。水上本有些寒气,但是撇开薄被和软褥不说,他身后那个人肉靠垫本来就是暖的,所以就算素来体弱的他,也半点都不觉得冷。 凤未竟不由自主地弯起唇,为眼前的美景,自然也为他妻主的用心。 “殿下这是预备了多久?”所以凤未竟不由得问起拥着他的人。 就算木舟能在半个月赶工出来,水道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挖出来的。 但是,等了好一阵也没见她应声。 凤未竟转身,这才引得李凤宁朝他看来,“清容,你刚才说什么?” 她眉间的一点茫然与忧色,顿时将什么都赶到九霄云外去。凤未竟哪里还顾得上看景赏花,不由就跟着皱眉,“最近,是不是不顺利?” 为了方便与她说话,他企图翻转身体。小木舟哪里经得起他这么大的动作,顿时摇晃起来。凤未竟一惊,整个人朝前一扑,也不管是不是半个身子压在李凤宁身上,根本不敢动了。 李凤宁顺势将他抱了个满怀。 凤未竟微赧,介意木舟上还有别人不好意思叫她放手,又不敢挣动怕再摇晃,只好任由着脸慢慢涨红却也只能乖乖被她抱着。 “有人弹劾我。”然后,便是李凤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弹劾? 凤未竟一呆。 怎么会有人弹劾她? “自从我做了秦王,什么都能缺,就是不缺弹劾我的折子。”李凤宁说,“我主持朝议,她们说我‘年少轻狂,无知无惧’。诚郡王的案子,她们说我‘鸠占鹊巢,以继夺正’。”她略一顿,“去年又是大水又是凉州要军粮,我两头都顾上了,她们还是一沓弹劾的折子递上来说我‘处事不当’。” 凤未竟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说得好听些,其实够格弹劾的并没有处在李凤宁的位置上,看不到全局的人只凭想象当然会诸多挑剔不满。 至于阴暗些的说法么…… 所谓文死谏不是? 惹恼秦王投下大狱,便能挣来个忠烈名声。就算这辈子废了,好歹家人后辈都能荫及,史书上还能记一笔。若没废成又活着回到朝廷,更加是前途一片光明。本朝不就有个乔海的先例在,人家可是凭着“刚烈”两个字位极人臣了呢。 李凤宁的辛苦他知道,所以什么“言路不可闭”,什么“那是她们在尽责”一类听着正气其实就是在李凤宁心里扎刀子的话,凤未竟是说不出来的。 他一时想不到什么能宽慰李凤宁的话,只好搂紧她的脖子。 “而现在,”李凤宁突然压低声音,“她们居然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把他抢走? 指…… 杀了他吗? “染露那么小个孩子,半夜三更把他从家里抓出来扔到街上是为什么?”李凤宁的声音虽然轻,却渐渐无法掩盖其中的阴冷,“无非是信了谣言,要离间我和小六。” 凤未竟默然。 拐走户部主事的庶子,无非是叫人觉得治安堪忧,折腾一下京武卫和京兆罢了。只有相信染露是李凤宁寄样在表姐身边的庶子,做出这样的事才会有意义。 再不上心也是自己孩子,在亲戚家养两天却莫名丢了,寻常怎么的也只会朝疏于照看去想。可不是就要叫李凤宁恨上殷六了? “我出暗花搜捕拐走染露的元凶,居然真有人敢在朝议的时候自以为是地对我说教。这也罢了,原就没觉得那群蠢货能长出脑子来。”李凤宁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但是‘她们’居然敢拿这个当机会,连你都——” 凤未竟知道李凤宁看重他,只是每每在她表现出来的时候,仍然忍不住觉得清甜。“我没事,谨安。”所以他忍不住又说了那句他重复过好几遍的话,这回声音甜得好像浸透了蜜汁,“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你身边?唐都尉拦下的那个贼人,我连她脸长什么样都没见到。”他才抬起脖子她就松开了一点手,方便他支起身子看着她。 “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李凤宁却是看着他,好长时间才轻叹一声。 拦下那个贼人之后…… 凤未竟也是一点就透,“你是说母亲?” 什么事但凡口耳相传过就会变味,不要说远在豫州的凤家了。凤未竟到底比李凤宁更明白他的母亲。想来若是认定儿媳品性有差,命儿子和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凤家可不会管这儿媳到底是不是位高权重。 “这个倒无妨。”李凤宁笑了一下,“母亲不是一个很难取悦的人。” 凤未竟微微瞠目。 他妻主这话真该叫他同辈兄姐,乃至于他母亲门下的师姐们听听。 他母亲竟然不是个难以取悦的人? “但是清容。”她抬手抚上他的脸,目光微沉,“染露的事我可以忍,可在她们把主意打到你身上的时候,我不能再退了。” 凤未竟看着她。 “陛下登基数十年,判的死刑有近万,但真正砍了脑袋的却连千数都不到。”李凤宁目光凝重,“大姐姐在位时,更加纵容得一班朝臣无所顾忌肆意妄为。所以即使是李鲲,她也从来没怕过。” 李凤宁已经开始直呼安郡王的名姓了。 虽然大抵上谁都猜得到是谁在幕后指使这些事…… “只是怕……父后会难过。”凤未竟想了想。 李凤宁微怔。 她看了他好一会终于还是把他拉下来,然后脸埋进他的胸口。 “大姐姐的孝期,没剩几天了呢……” 第315章 枕月牢中劝 大理寺,死囚牢房。 最里面的一间牢室与众不同。旁的牢室都只在墙上凿个巴掌大的口子,偏这间的窗洞却大得跟半扇门似的。不仅窗洞上没有任何的栏杆窗棂,窗外居然还是个极小的园子,透过园子墙上的雕花窗洞隐约能瞧见外头街上人来人往。 与整个墙面焊在一起的细钢索从囚犯左侧琵琶骨穿入身体后从肩窝透出体外,当胸勒住又从另一边穿透身体右侧后再度与墙面融为一体。铁链留了一段不算短的长度垂到地上,并没有将囚犯牢牢地固定在一个地方。于是那透着外头景色的窗子显然也成了刑具的一种。 因为,绝望才是消磨意志最好的手段。 不过显然能叫大理寺特意想出这种法子的犯人也并不同于寻常。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牢房的中央,一脸的木然,甚至那双眼睛,也像是石头做的假货一样毫无生机。如果不是她胸口还会微微起伏,如果不是她周身的伤口还在流血,或许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用来恐吓新犯人的假人。 “十二。” 微微的风过去之后,牢房里响起一道低低的男声。 囚犯毫无预兆地抬起眼睛,瞬间便精准地对上了不知何时出现在牢房门口的少年。 少年的长相简直能叫任何人眼前一亮,只可惜他穿了一身灰褐色的衣裤,虽然看起来行动方便,到底叫人忍不住遐想他若是换了粉衫罗裙会是怎生一副光景。 而囚犯注视着少年的目光与其说是镇定,但不如说是木然。她只是直直地看着他,除了偶尔之间会缓缓地眨一下眼,既不开口更加没有任何表情。 到底,还是少年没忍住。 他眉头微蹙,启唇又轻唤了声,“十二。”那声音里,仿佛带上了一丝哀求。 囚犯再次缓缓眨了下眼,这回终于开口,虽然音色粗哑,声音更像是从破风箱里传出来,“好?” “好。”少年轻轻点了头。 “脸。”囚犯表情平静地说。 “不是。”少年抬眼看她,“她还没碰过我。” 囚犯像是十分困惑似的,却依旧相信了少年的说辞。 “十二,她答应过我的。”少年声音透出一股急切,他甚至朝隔开她们的铁栅栏靠近了一步,双手抓住栏杆,“只要你们愿意隐姓埋名,抛弃解百忧的一切,她可以既往不咎的。” 囚犯奇怪地看着他,这回终于多说了一个字,“不用。” 少年眉尖微蹙,虽然立刻就恢复平静。他仿佛仅仅在一个呼吸之内就放弃了继续说服她。 “她能?”囚犯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虽然未必能杀死主人,”少年在提到某个词的时候,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但她能消灭解百忧。” “好。”一瞬间,生命的光彩仿佛又重新回到这个囚犯的身上,虽然她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弹,眉眼之间却陡然鲜活起来。 少年沉默了一会,“我会把你跟小烟葬在一起。” 囚犯僵木的脸上,居然因此挤出一丝微笑。 “我去跟她们说,你愿意说出指使你的人。”少年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身上的伤口,竟然丝毫没有露出半分不习惯和害怕。 囚犯没有开口回答。 少年只是与她对视了一瞬,然后转身离开。囚犯在他即将离开牢房的时候突然开口,“十四……” “我是枕月。”少年回身对着她扬起一抹干净剔透的笑,“不是十四。” “谢……谢你,枕月。” 第316章 祸从何处起 安郡王李鲲嘴上倒是对着别人说她三姐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实则心里却很不以为然。 难道不是吗? 一家子姐妹兄弟七个,且看那嫁人之后就杳无音信的三个就该明白了。谁家男人不倚仗自家?母姐好了自个才能活得更滋润本是世间常理。可她们那三位皇兄除了年节时候的请安折并一点只能叫“大面上不错”的节礼之外,一年到头就像不存在似的。 时人都道老二跟太女不对付,可她除了在跟刑部有关的政务上会跟老大梗着脖子闹之外,谁见过她有半分逾矩的地方?母皇在的时候就把个亲王封号拿到手里,就连她们那个老好人的大姐,登基之后也一样没露出分毫想要动她的意思。 这几个,才叫心里明白。 也就是李鹄那样的人,才会觉得自个儿得母皇喜欢,觉得她能与太女争一争。 不过,她虽然打小就觉得她这个三姐蠢得不止一点两点,背地里顺手阴她也不止一两回,却到底从没想着当面跟她撕破脸。 一如,现在。 “凤宁那个死丫头,”坐在李鲲对面的李鹄面上酡红,说起话来都大着舌头了,“也不知道被老大灌了什么迷魂药了,人都死了还这么护着她。” 老大的孝期还差着几天呢,这个李鹄在自家吃酒骂人也就罢了,也不知发的什么酒疯,竟然一脸醉态地跑到她家里来。如今正是要紧关头,李鲲十分不想被那些成天吃饱饭就知道眼珠子乱戳的御史说嘴。可如今面上来说她与李鹄还是“好姐妹”,因此不好说些赶人的话,只得按捺着性子附和她一句,“她都敢在大朝上管凤后叫父后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真正滑天下之大稽。”李鹄拿起安郡王府下人送来的茶水,跟喝酒似的朝嘴里一倒。 新沏的茶自然很烫,哪能像她这样牛饮,只见李鹄果然被烫着。她慌不迭地朝前一俯吐出来,不止弄得她自己前襟半湿,还有半口茶竟全喷在她桌上。 李鲲这回再也没能掩饰她的厌恶。她猛地站起来避开,然后大步走向门口,开了门朝外头低声喝到,“来人,进来收拾一下。” 她回头时,却见那李鹄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看着她,本该迷离的醉眼里亮着仿佛慑人的寒光。 李鲲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可再度仔细看过去时,却只能看到一脸醉态,因此只好归于自己的错觉。 正在这个时候,府内长史突然出现,她急匆匆地从院门那里一路跑过来。待到了李鲲面前,更像是要一头朝地上扎似的低头行礼之后,不待李鲲应声便抬起一张满头大汗神情惊惶的脸。 李鲲前头才觉李鹄不堪,转头便有自家长史一副天塌了似的样子,倒仿佛特意来丢她脸似的,令得李鲲立时沉下脸,“慌什么!” 但是李鲲的低喝显然没能震慑住长史,她像是完全没听到李鲲的话一样,用尖利到几乎凄厉的声音说:“殿下,京武卫和大理寺带着人马把王府给围起来了!” 李鲲才想继续呵斥的声音堪堪卡在喉咙口,一瞬间的怔愣之后,她几乎立刻暴怒,“你说什么?” 长史似乎这才醒过味来自己眼前站的是谁,微微一瑟之后,刚才那股心急慌忙的气势突然衰竭,快要入夏的时节她原地一个寒颤,“您,您快去看看吧。她们就要冲进来了。” 李鲲兀自不信。 堂堂安郡王府,凭谁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冲撞郡王府?凭她是谁,一家大小都不要想活了。 只是李鲲尚且在那边思量的功夫,却听门口一阵嘈杂,竟是真有两个穿着铠甲的人从书房院门朝里走。前后簇拥着好几个仆妇,却居然都拦不住那两个人。 李鲲顿时面色一沉,厉喝:“京武卫唐忠书,你是想造反吗?” “末将此来,只为协理大理寺办案。”素来脸硬如石的唐忠书,这回也依然摆出那副毫无表情的脸,冷冷地回视着李鲲,既不畏惧更加没有动摇。 李鲲掌了兵部多年,自与安阳内外守军的几个领头都十分熟悉。这个唐忠书素来就是油盐不进,简直就跟茅坑里的石头没两样。她素日总道这人虽不会为自己所用,总算也不会为她人所用。如今虽冷着脸杵在她面前,李鲲却也不会太担心。 而另一个…… 却是个很眼生的人。 “申屠良见过安郡王。”这人显然又是另外一个脾性,她虽穿着铠甲,面容却十分地平和,仗着武力硬冲进王府的人此刻居然半点没不自在地对着李鲲笑。 申屠良…… 原是凉州敦叶的镇将,出自当地著姓大族,以武入军却把军中一应细务做得妥帖干净。李鲲因过去把不少人送到凉州,听过几回夸赞所以有点印象。 但,此人不是报了个伤退,卸了凉州的军职吗?怎么居然会成为大理寺的官员…… “惊扰安郡王原是我等的不是。”申屠良只略一顿,继续笑盈盈地说道,“若令贼人走脱事小,伤了安郡王府中贵人事大。因此不敢耽搁,还请殿下见谅。” 贼人? 李鲲才冷笑一声,她还没开口,背后突然有人插话,“好大的胆子!” 李鲲愕然间,却见是里头的李鹄走了出来。她站在她身边,面色阴沉,倒仿佛比她还生气的样子。 “一个个的,都当我们姐妹是什么人?”李鹄乘着李鲲没来得及反应的当口,反而一步跨前甚至站到了她的前面,完全不觉自己越俎代庖,“居然敢污蔑当朝郡王窝藏凶徒!” “郡王容禀,”申屠良却显然并不怎么把李鹄当回事,还是只看着李鲲说话,“只因前日抓获行刺秦王君的凶徒,昨晚大刑之下终于招认是谢云流主使。因此寺卿特命下官等来郡王府捉拿犯人。” 李鲲一时大怒。 当年解百忧不请自来,李鲲因用着实在顺手便起了意想要将整个解百忧吞吃下肚。只是这谢云流也非寻常人物,竟是能够一边顺服着安郡王府一边滋养壮大自己。她好不容易才等来驲落质女阿约夏返回草原的机会,许下重利将谢云流骗走,谁想竟然一连出了两件事。 解百忧的人居然擅自行动,偷入殷府挟持幼童。她虽重罚了那人,不日居然又闹出刺杀秦王君的事。李鲲还没蠢到让那些亡命之徒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因此倒不虞牵扯到自己身上,可现下这回…… 亏得那个谢云流敢在她面前夸口,说手底下的人有多么嘴硬。这才抓进大牢里几天,居然什么都招认出来了! 李鲲想到之后一堆烂摊子要收拾,又怕谢云流听到风声赶回来只怕她就功亏一篑,只是她心里再怒,脸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冷笑一声,“大理寺好大的本事,抓人犯居然抓到我这里来了。” “姓崔的真是好大狗胆!”一旁诚郡王跟着说,“不要以为现在御座空置就能肆无忌惮,冒犯皇族的罪名,你们担当得起吗?” “还请郡王多多担待。”申屠良虽然并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态度却是软和了不少,“下官等若就这么回去了,也不好交代。” “简直混账!”一旁的诚郡王怒不可遏,“你们是什么身份,好不好交代居然敢叫郡王替你们担待?”她本是边说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又朝前了一步。 李鲲倒是知道诚郡王最近郁郁不得志才会如此激动,可显然唐忠书并不怎么体谅诚郡王说不出口的委屈,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差不多要戳到申屠良身上的手,突然毫无征兆朝前一步抬手用力一挥,撩开了李鹄的手。 这一撩虽没多大力气,李鹄下意识一仰企图避过,却踉跄了着朝后倒去。她才喝过酒,本来能稳稳站着都实属不易了,倒退的时候哪里还能保持平衡,没几步就撞百宝架上,“哗啦”一声连人带架子上的东西一道摔到了地上。 “诚郡王!”申屠良显然是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倒了,怔愣一会后,连忙一步跨进去像是想要扶她,但是她才弯下腰朝李鹄伸手之后动作突然一顿。 “安郡王,”待她直起腰之后,面色陡然难看起来,“这是何物?” 她本是背对着李鲲,此时转过身来才叫李鲲看见她手上拿着一张仿佛书信的纸张。她虽然看不清上头写的什么,但是扭来扭去的字体看着却仿佛是驲落文。 她眼睛微眯,一声“不是我的”的话到了喉咙口,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因为地上有只长扁盒,看木质正与她书房的百宝架一模一样。此刻盒纽摔裂,盒盖散开,里头的纸条飞散了一地。乍一眼过去…… 每一张都写的是驲落文。 而落款…… 李鲲瞳孔猛地一缩。 驲落汗印! 卷九:更进一步 第317章 无疾京外闻 从以前宫里炙手可热的翊卫统领跌到莫名其妙的什么翊麾校尉,如果说时显心里没一点失落感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过去的她是在御前转悠,陛见之前好声好气来探问皇帝心情的不知凡几,现如今她却是个就算报上官名,听的人十个里有九个也只能回她一脸茫然的表情,只差没把“有那么个官吗”的话问出口来。 但是如今…… 时显目光落在她手里厚厚一沓的文书上。 总觉得这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上,总能带来一股安心感。 虽然这几乎能叫人看上一个时辰的文书,没有任何一张是给她的。 “殿下,京中来信。”时显敲了敲门后,扬声说道。 随着一声几乎立刻响起的“进来”,时显推门而入。 京师重地真真是寸土寸金,但只要一出了京畿,似乎屋宇宅院都要更宽敞些。眼前这间书房还不是给主人家用的正书房,却已经比时显在安阳内城时家的书房要大上许多。整间屋子的家具多用湘竹,一应的陈设也多是粗陶根雕一类。这古朴天然的气氛仿佛自有一股能叫人放松的力量,就连坐在书案后的那人也仿佛多了点山野间的悠然自然,举手投足间叫人实在与皇宫里那个份拘谨沉寂的孩子联想不到一处去。 能称一声殿下还不在京里的,自然就是先帝唯一的皇女李安。 “殿下,京里又送朝报来了。”时显又说了声,才把手上的一沓卷册信封等物一齐放到李安面前。 “姨又写这么长的信。”换到哪个朝廷官员那里,大约立时三刻便要把朝报打开来看。毕竟安阳乃是赤月朝廷所在,一点点风吹草动落到有心人眼里都是一场官司,生怕漏看了一星半点。但是面前这个比时显年轻许多,仅仅是才能脱出“少女”范畴的人,却首先将一只厚信封拿了出来,在手里掂了掂。 时显的视线不由跟着落到那信封上。 这个,才是她安心的理由。 她又抬眼朝坐在书案后的人看去。 离得近自然看得更清楚,这位的面容气色虽然还是称不上康健,到底比京师里却是大有改善。但是此时的她眉头微皱,看上去倒有些像交不出功课的学生一样。 “秦王殿下是关心您。”时显顺口就应了一句。 这一句却是真心实话。 拿李安跟李鸾仪一比,谁都会觉得她是好孩子。可她身为先帝唯一的女儿,性情平和与安静文秀之类就不够了,病弱和不够优秀更加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大罪。在御座空悬了大半年之后的今天,安阳形势愈发诡谲。她能胜过几个姨母最终登基称帝只怕是个谁都不会信的笑话,可她又确确实实地比谁都离御座更近一些。为免招来杀身之祸,时显觉得她避出安阳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本来跟逃命也没什么差别了,可瞧瞧秦王都为她做了什么? 先调时显作陪,再送来凤后赏下的前东宫奉侍碧叶统管,从太医院单拎了个御医不说,最后还把巡城兵马司严孝诚的女儿给送了过来。拉了京武卫的人一路送来秦王封地的府邸之后,更是隔三差五一封长信过来。 谁家亲娘对着自己的嫡长女,大概也就这样了。 “我知道。”李安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弯起唇,露出一个十分宁和的表情。 不过,或许出宫真是对她有点好处的。 而当李安再低头看那封信的时候,眉头微微一抽,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没打开,她似乎察觉到时显注视的目光,遮掩似的抽过朝报来看。 在宫里曾经就像一道淡灰影子的人,如今却活泼了起来。所以果然出京对她是…… “安郡王府中搜出驲落信函?”李安突然间念出朝报上的一句话,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时显一怔。 她刚才说,安郡王什么? “时显,你也看看。”李安说着把朝报递了过来。 时显接过朝报,一目十行扫完之后因为内容实在令人震惊又再仔细看了遍。 “这……”她一时都找不到话来说了。“安郡王她……”到底因为最近与李安亲近,因此时显也没想着避忌,“通敌?” 不过好歹面前这个是皇女,所以她把通常连在“通敌”后头两个字给咽了回去。 “不会。”李安把她手里的朝报又接回去,再仔细看了一遍之后十分笃定地说,“安郡王不会。” 时显十分诧异,“何以见得?” “安郡王领着兵部,她要想显出本事来,只要赤月打胜仗就好了。”李安语调平稳,看着时显的眼神更加是毫无晃动。 话是这么说。 “但是……”时显依旧不明白她的笃定从何而来。 “只怕,是四姨惹恼三姨了。”接下来,李安用与之前毫无二致的表情,轻轻地说了一句。 时显细品一下其中的意思,不由悚然,“殿下的意思,难道这是诚郡王的手笔?” “时显,你知道先前诚郡王偷盗御赐驲落的金马鞍一道起出来的,还有兵器的陶范?” 时显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这事虽然明面上从来没露出来,可各家都有各家的路数,安阳显贵人家知道的不在少数。 “虽然看起来或许是毫无头绪,可实际上最有可能还是安郡王。” 其实最初看起来,最可疑的是秦王。 时显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 只是后来她把这事给抹下去,所以如果不是她想利用这么一遭叫诚郡王去疑心别人,她的嫌疑首先可以去掉。 接下来,掌着刑部的楚王因与打铁这回事着实有些远,大约也可以撇除。 所以剩下的,要么是诚郡王真干过这回事,要么就是安郡王了。 但…… 这难道是秦王跟她说的? 否则她怎会知道? “诚郡王偷盗,安郡王通敌。”李安喃喃说了一句,“终于有我能做的事了。” 时显心下一凛,隐隐约约觉得能猜到李安的意思,却又到底不太敢相信。 “时显,替我安排。”李安抬头,十分认真地看着她,“我要回京。” 第318章 宫中父后训 四月初一,大朝日。 因为够格在大朝站班的人相当不少,每回总有些告假的、奉命外出的,所以其实整整齐齐一个人都不缺反倒是相当少见。 可今天却有点不一样。在楚王陪伴夫君,诚郡王闭门思过,安郡王“称病”在家的时候,即便整个大殿里站满了人,李凤宁却依旧觉得有一种难言的寂寥。 所以下朝之后,她去了栖梧宫。 李凤宁踏进书房的时候,凤后正在合香。 许是因为妇夫情深,自李贤驾崩之后他便是糊涂着也下意识地没再碰那些艳丽妆饰。虽然今天已经算是正式出了帝丧,他依旧还是脂粉淡扫、衣衫朴素,也就是领口并腰带的绣纹里带了些金线,才没显得过分素淡而已。 先凤后,也就是李贤的生父早丧,所以连氏虽然成为凤后没有几年,宫务却已经掌了有近二十年,也所以他从来都很忙。 甚至忙到在李凤宁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看到凤后居然会亲手合香。 “父后。”李凤宁不由得出声唤他。 连氏却像是早就发现了她一样,甚至连眼都没抬,“过来坐。” 李凤宁走过去,然后在凤后对面坐下。 凤后生得清秀文隽,总是能叫人如沐春风。可如今这春风里的暖意和明媚却因为一个人的离世几乎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片萧索和冷清。 所以李凤宁虽然心里不情愿,却仍然忍不住开口,“父后……”她压低了声音,“想出宫吗?” 凤后手上一顿,过了好一会才抬眼看她,“寻常男人到了我这年纪,终于能松口气过舒心日子了。你倒好,开口就想把我赶走?” 凤后声音温温淡淡的,听着并没有多少恼怒在里头,可李凤宁到底在他身边长大哪里能听不出来其中的不悦,顿时就心虚起来,“父后我是,我就是……”在朝堂上都能滔滔不绝的李凤宁,到了凤后面前却仿佛突然变成了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时间就连编理由都不会了。 “出宫之后你叫我去哪里?连家吗?”凤后说,“如今管家理事的是我姐夫,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去了算怎么回事?” 李凤宁先头只是不忍心凤后如此寂寞,又因素来亲近,所以想到什么就直说了,如今听他这么几句顿时觉得自己太欠考虑,十分不好意思起来。 她这个样子倒是把凤后看得一乐。“先不说什么家不家的,真要回了连家,我要心情不爽快想骂骂人,难道去把那几个唤我舅舅的叫到跟前?” 这就是说笑了。 李凤宁长那么大还没见过凤后骂人呢。她听出凤后语气里的轻松,立时便抬头跟着说道:“父后雍容宽和,就是数落人也极少的,能用上个骂字显见亲近异常,说出去只怕人人争抢。” “呸,”凤后这回真忍不住笑了一下,“要真这样,你早点进宫来不是更好?” 李凤宁前头的确是存了心哄凤后,待到他这句话一出,顿时面上就一僵。 局势到了如今这样,任谁再能粉饰太平,也说不出凤后不知道李凤宁的打算这句话来。可凤后知道归知道,李凤宁却猜不准凤后心里到底什么想法。这种话还不能轻易出口,一旦说了可就没有再收回的可能了。 如果凤后只是先帝正君也罢了,李凤宁威逼利诱,能用的手段不知凡几。可凤后在李凤宁心里就是亲父,孝顺还来不及了,哪里敢想别的。 也所以凤后这话语调平缓,李凤宁却一时头脑空白,竟然完全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社稷之重,天下苍生,我看着这些东西在阿贤身上压了二十多年,压得她举步维艰压得她不堪重负,所以我是不想再看着你去背负的。”凤后眼神有一瞬的飘远,然后又直视着李凤宁,“但是我也知道,天下需要一个明主。” “父后,我……” “凤儿,做皇帝会很辛苦。”凤后表情平静地看着她。 李凤宁抿了下唇,也平静地回视着他,“我知道。” “朝臣尾大不掉,政令从来都不会像预期的那样,再好的意图掺上私心私欲都会扭曲成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凤后说得极其冷静,仿佛在回忆过去,又仿佛在预言将来,“你身边的男人会要求你荫泽外戚,你的孩子长大后互相阴谋陷害,或许还会有几个希望你能早点死。” 前边这些,就算李凤宁就算没有经历过,大抵也能猜到。可是后面这半截却真是仿佛将一块冰冷的石头塞进她的胃里,叫她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那我总还有……”想了半天,李凤宁才低低弱弱地吐出这句话。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却又被凤后抢了先,“如果我说,你的夫君生不出嫡女来,我就要你再娶呢?” “我会求父后收回成命。”李凤宁沉声,“我会安排好我的孩子,情愿打断她们的手脚,也不能叫她们自相残杀。”她越说,声音越是沉稳笃定,“外戚我会看顾,但是我不会让她们过分干政。我知道赤月无法在一夕之间改变,我不求成圣成贤,只求在我死的那天,赤月能比母皇和大姐姐在时更好一些。” “真想明白了?” “是。”李凤宁郑重点头,“我想明白了。” “真想明白了,那你还磨蹭什么?”凤后上下瞧她好一会,眉头微蹙,“我什么时候教出个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孩子来?” 李凤宁一怔,随即咧开嘴,“谢父后!” 第319章 安王惊宫中 走进栖梧宫的时候李凤宁满心萧索,但是当她踏出门口的时候,却只觉得满身轻松。 或许…… 李凤宁直到这一刻才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在介意自己的身份。 李昱和李贤再疼她,她再出入皇宫如回己家,也始终抹不去一个事实。 她只是“宗亲”而并非皇女。 而李昱临终前的那一道将李凤宁变成皇女的诏书,虽然其中的确不乏对她的爱护之意,但事实上又何尝不是因为李昱不仅自己认为李凤宁不会对皇位造成威胁,甚至她也十分明确地知道李贤也是这样认定的? 李昱的这种认定,不可能对李凤宁没有影响。于是她即便她成功把诚郡王打压下去,即便她已经站在御座的陛阶之上,她却依旧踟蹰着不肯踏出最后一步。 但是今天,凤后允了。 他不仅是看着她长大的父亲,他由当世名仕连大学士教养长大,他更是如今活在世上唯一一个有资格说帝位承继的人。 所以刚才那场并不是父女之间的闲谈小事,他亲手去掉了一直压在她身上的沉重桎梏。 李凤宁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带着花草温香的空气,然后又长长地呼出去。 真是…… 周围响起一阵密密麻麻,也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李凤宁眉头微蹙,因为她还听到了一些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旁人或许会忽略过去,但是曾经在军器监快被各种兵器铠甲活埋的李凤宁却是再熟悉不过。 这是…… 佩剑与铠甲摩擦的声音。 李凤宁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表情里的轻松畅快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对李凤宁来说,凤后就是父亲,谁回自家给父亲请安说话还要前呼后拥的?因此才踏出栖梧宫没多久的她就是独身一个。 李凤宁自自然然地四下环视一圈。 虽然大部分人还知道有个避忌,多是接着花木廊柱遮挡身形。但李凤宁如今还远远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只那么一扫的功夫,就已经能够明白自己被团团包围。 “四姐姐这么大阵仗,”李凤宁缓缓转过头,看向抄手游廊对面那个人,“真是叫本王受宠若惊。” 离她足有一丈远的那个人,一身精打细造的铠甲。她居然连头盔和护面都没有忘记,只留下一双眼睛藏在头盔的阴影里。不过她这一身铠甲既是军器监为安郡王特制的,李凤宁就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对面似乎晃了下脑袋,却因为头盔太大,叫李凤宁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那人似乎也觉得这样挺不舒服,抬手抽松系带,然后解下盔甲。 李凤宁不动声色地企图再朝那人靠近几步。 “站住。”在丢下盔甲露出本来面目的同时,李鲲就拔出佩剑来。青天白日下闪着幽冷寒光的剑尖指着李凤宁的脖子,一丝晃动也没有。 李凤宁只能停了下来。 李鲲素常就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似的。而在李鹄被李凤宁整下去之后,李鲲陡然之间变得极其进取,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得宽容谦厚智计过人了一样,叫李凤宁都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不愧是睿成皇帝之女”的感叹。 但是现在的李鲲,眼睛里却闪现着慑人的寒光。她紧紧盯着李凤宁的目光就好像…… 寻找攻击弱点的猛兽一样。 “四姐姐这是做什么?” 但是李凤宁却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 安阳城外,隐岛崖上,驲落王帐,李凤宁实在面对过太多次的杀意,眼下这个还真是没法叫她兴起多少害怕的感觉。 “凤宁妹妹想要重现驲落王帐的风采,”她说,“愚姐可不想做一回被人挟持的蠢货。” 李凤宁眼睛微眯了一下。 驲落王帐里发生的事她不是没对人说过,但是听到的人里肯定不包括这个李鲲。 李凤宁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落在李鲲眼里,顿时换来她更加胜券在握的一笑。 李凤宁立时收敛情绪,拉起素常对外人用的笑容。“身在驲落王帐当然需要日夜警惕,”李凤宁摊开手,示意自己身无寸铁,然后大大方方又朝她走过去几步,“我现下可是在自己家,随身带刀做什么?” 李凤宁是在暗讽,当然的。李鲲穿着全身铠甲,仿佛怕了李凤宁一样。 而李鲲自然也听得明白,她不由微怒,那种轻松的情绪消失了一瞬,随后她拉起嘴角,表情邪佞起来,“妹妹真是胆色过人。只不知我现在捅你一刀,”她的剑尖下移,对着李凤宁的肚腹,“会如何?” 肚腹这种地方挨一刀,能不能救回来难说,但一顿苦头却是绝对少不了的。 李凤宁瞧着她那几乎难掩兴奋的表情,不由得嗤笑一声,“四姐姐待楚王居然这么好?”她嘴角一勾,“如此牺牲,为她人做嫁衣裳。” “那……”这回李鲲却丝毫没把她的冷厉放在眼里,她咧嘴冷笑,然后剑尖微斜,虚指李凤宁的背后。 她的背后…… 栖梧宫! 对了,李凤宁如今日日都要进宫,所以凤后这里也不用掐着日子算计何时该来。今日她也是临时起意,根本谁都没有说过。 既然李鲲根本无从事先得知,那么…… 她本来就是冲着凤后来的! 假装出来的轻松瞬间消失。“李鲲,”李凤宁眼睛微眯,脸色与声音一沉到底,“现在立刻带着人退出宫去,我既往不咎,否则……” 李凤宁已经是耐着性子十分宽大了,但是李鲲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哦?”她上下扫了眼李凤宁,“否则如何?” “妻主既已不在人世,我就遣贵君回本家如何?”李凤宁轻轻地来了句。 所谓贵君,自然指的是安郡王的生父姜贵君。 律法也好,世间常理也罢,唯正君才是家中另一个主人。妻主过世后,侧室通房一类要如何处置全在正君一念之间。姜贵君虽然并非睿成皇帝正君,却到底也与宫外普通侧室不同。李凤宁如此说法只是讥讽李鲲并非正出嫡女罢了。 李鲲勃然变色,适才还一副轻松模样,听李凤宁这么一说表情顿时扭曲起来,“死丫头,你胡说什么?” “你不知道,”李凤宁咧开嘴,却殊无笑意,表情一片冷冽,“陛下从来没有期待过你们能堪大用吗?” 李鲲表情一僵。 “大姐姐取名作‘贤’,足见陛下的期许盼望。而你李鲲?”李凤宁微顿,“说好听点叫祥禽,直白一点,不就是杵在那里叫人看个意思,谁指望个被毛戴角的禽兽能当大用?” 李鲲恶狠狠地瞪着李凤宁,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又好得到哪里去?李‘凤’宁,嗯?” 李凤宁却只笑了一声,“多新鲜啊?满安阳谁不知道李端不喜欢我?”她微顿,扯出一个更加趾高气昂的表情,“我有母皇和大姐姐疼我就行了。”她咧嘴,“你说你” 李鲲暴怒,虽然她几乎立刻强迫自己把情绪压制下去,到底那恨不得生啖了李凤宁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 她蓦然仰天大笑,“差点叫你糊弄过去了。”李鲲低下头盯着李凤宁,语声再度轻柔下来,“凤宁啊凤宁,论起耍嘴皮子的功夫,只怕我们姐妹里没人比得上你。但是这样又如何?”她话音未落就举剑刺了过来。 李凤宁表情一凝,紧紧盯着剑尖刺过来的方向,在差不多要刺中自己的时候才险险避过。 其实她是有意激怒李鲲。 安郡王不愧是掌了兵部多年,一身功夫居然十分能看。她一刺不中立时撩剑斜劈。重剑挟着无比的威势扑面而来。李凤宁猛地避让开来,锋锐的剑尖划过她的颈侧,削下一片衣领来,若是剑尖再朝前递两分,直接就要划破李凤宁的脖子了。 李鲲得意大笑,反手一剑撩起,再度朝李凤宁面门上招呼过去。 李凤宁乘着躲避的空隙看了眼李鲲的铠甲。 李鲲的整套铠甲重达六十余斤。她穿着铠甲还能这么劈砍虽然值得称赞,可她到底是皇女不是兵卒,李凤宁就不信她能一直坚持下去。 她微微眯眼,紧盯着剑尖在空中划过的轨迹。 拼着让她在身上划几道又如何,只要能近身李凤宁敢……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外头突然想起一声惊叫“姨——”,李凤宁分了下神,没能躲开李鲲的剑势。在一阵冰凉的感觉,随着剧痛在她右肩爆发开来,几点腥稠的温热液体飞溅到她脸上。 下一瞬,冰凉沉重的剑身就搁到了李凤宁的肩上。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锋锐无比的剑刃就在自己脖子边散发着慑人的寒气,仿佛只要她轻轻一动,就能送她下黄泉似的。 李鲲得意大笑。 但是李凤宁却根本没想分一丝眼神给她,只是朝前头发声的方向看去。 站在树后的兵士朝前走了几步,露出全身来。而她手里那个像只小鸡仔一样被人提着后领的人…… “无疾。”李凤宁轻轻地念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李安也将二十,凭空想实在不能算孩子的年纪,偏偏因为常年体弱,不仅个子不高人也瘦弱,被那手臂粗壮的兵士钳制住,真是叫旁人看着也只能觉得她半点没有挣脱的希望。 李凤宁看那兵士并不怎么敢使力,就连威胁她的剑离脖子起码也有三四寸那么远时,到底是微微松了口气的。只是当她再看到李安惊惧到惨白的面孔,不由得微微不悦起来。 这孩子好好地在宫外待着,做什么悄无声息地潜回京来? 先头已经是敌强己弱,好不容易叫她激怒李鲲挣来一线转机,李安这一被人逮住真真是大势已去。她就算能抢过李鲲的剑挟持她,也不过是叫人直接拿无疾来威胁她放手而已。 “姨……”无疾嘴唇煞白,声音又轻又弱,瞧着李凤宁的眼神先是惊讶不解,随后她四下里扫了一圈,再看到李凤宁肩膀后眼神就黯然下去,满脸的自责歉疚。 李凤宁心里一软。 罢了,无疾也是关心她才会失了分寸。 “你们这姨甥两倒真是情同姐妹。”眼见大局在握的李鲲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甚至有闲心摆出个和煦的笑容,看看李凤宁又看看尤被人钳制着的李安。 “放开……”只是虽然害怕,李安依旧努力直视着李鲲,“她。” “无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规矩。”李凤宁心里一跳,生怕她说出些李鲲觉得不中听的话,恼怒之下做出什么来,所以连忙接口,“看见你四姨也不知道行礼问安?” 李安听李凤宁这么说,却足足地一愣。她像是不敢置信似的看着李凤宁,突然之间毫无理由地浅浅笑了起来。 其实李安长得不难看,可惜再好的颜色也经不起常年体弱的摧残。再加上李贤的严苛,时常一副畏缩怯懦的样子更加没法讨人喜欢。只是这回不知为什么,李安竟好像突然下定决定似的,突然笑得十分愉悦敞怀起来。 李凤宁心下隐隐不安,可在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李安突然抓住兵士的手,猛地拉住剑刃把自己的脖子死命压上去。 李凤宁甚至能看见那兵士脸上由惊讶变成惊恐的表情,但是在她能够出声之前,血花飞溅起来。 “无疾!” 李凤宁哪还顾得上自己脖子前是不是还有把剑指着,整个人踉跄着飞扑过去,好容易才接到李安软倒下来的身体。 纤细的脖子早被血浆糊满,无论李凤宁怎么用力压住伤口,浓稠的艳红色依旧不停地汩汩而出,没多久功夫染红了李凤宁的衣衫。 “还愣着干什么,”李凤宁猛抬头环视四周,狠狠道,“快传御医!” “尔等何人,为何出现禁中!”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穿透人墙传过来,“安郡王,安郡王您怎在此处?” “我终于……也能,”半靠在李凤宁怀里的李安企图说话,虽然她张口之后,喉咙口就是一阵血泡咕噜的声响,“帮上姨……了吧?” 帮上她? 李凤宁心里一酸。 难道她刚才就是因为想帮上她,所以才…… “无疾你不要说话。”李凤宁低头,“你先不要说话——” “姨……姨会是,是个……好……皇帝……” “无疾——” 第320章 宋沃请登基 门下省侍中宋沃听闻宫中侍卫禀报说安郡王入宫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在意。 毕竟宫里还杵着个姜贵君不是? 这位伴驾足有三十年,睿成皇帝在时就十分得宠。就连李贤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更不要说朝中其他人了。出了那么大的事安郡王若是想进宫求父君出面,对宋沃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所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栖梧宫偏殿。 “秦王殿下。”宋沃看着呆呆地透过门帘朝里屋看的年轻女人,不由得出声唤她。 宋沃虽也有叫御医去看她,可至少在她面前向来和气的秦王却突然大发雷霆,也就是凤后盯着她才容许御医帮她包扎伤口,随后就赶着所有的御医都围在李安榻前才终于安静下来。自那以后她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御医在里头忙碌,直把几个年纪比她娘还大一截的御医瞧得满头冒汗。 “秦王殿下!”宋沃十分不满那个杵在窗前扮木头的人,放大嗓门又唤了她一声。 随后那就跟个假人似的秦王殿下终于眼珠转了转,慢吞吞地朝宋沃转过头来。 大朝之上从容不迫,小朝会上心思敏捷,私下里又仿佛邻家晚辈似的李凤宁,至少宋沃从没见过她如此大受打击的模样。联想起李贤驾崩时她当时哭得泣不成声,宋沃不由得心里微微一软。 其实“皇女”里头,大概就数李凤宁最像个普通人。她有血有肉,会哭会笑,实在是比旁人容易亲近也容易接近了太多。但也正是因为她的人情味,叫她比旁人受了更多的磋磨。这一回回下来,她仍然会如此大受打击,实在是比那个仅只有一脸错愕的安郡王好上太多了。 “秦王殿下。”这是宋沃第三回叫她了。 “宋侍中,”她终于开了口,却问了一句就连宋沃都无法回答的话,“我是不是错了?” 宋沃看着她满脸的阴郁,居然没有立时答上话来。 “鸾仪素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又在燕州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但是在她收买地痞伏击我之后,我却只是将她送进国子监。”李凤宁声音涩哑,“如果不是我的退让,她不会敢在大街上行刺。那一次如果不是李鲲不想杀人,令仪就要为我枉死一回。” 宋沃一时默然无语。 她身为门下省侍中,自有知道事情始末的路道。 安郡王此举就只是引逗凤宁鸾仪姐妹阋墙? 其实不然。 李凤宁身边自有忠心侍卫,若因主人遇袭将李鸾仪打伤了将会如何? 对嫡姐都那么狠毒的李鸾仪,能放过那几个侍卫才是怪事。魏王府要杀,李凤宁必然会保,两下里就不可能不冲突。 再有,宫中凤后或许只是斥责,李凤宁若受伤殷家不可能无动于衷。李鸾仪那傻子再被李鲲三言两语哄去,从此就算李端不肯,魏王府也只能与安郡王府绑在一起。就算当朝三个亲王里魏王最弱,她好歹是李凤宁的生母,见面就低一头。 “我早就发现李鲲勾结解百忧,”李凤宁声音涩哑,“但是我顾忌着那群亡命之徒,也不想跟李鲲撕破脸,结果她先派人夜入殷宅掳走我的甥儿,后来竟然到了恐吓我夫君的地步。堂堂当朝郡王如此乖戾悖德,我还想着她是陛下的血脉,我只是去大理寺撬开证人的嘴,令她说出真相。而结果……”她微顿,眼神不由得又飘向内室,“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殿下心存善意一忍再忍,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宋沃略一思量,劝解道,“安郡王悖逆暴虐,迷途不知返也并不是殿下的过错。”宋沃看着李凤宁,“殿下也不是神仙,无法预知未来的事,所以殿下不应当责怪自己。” “但是如果无疾死了,”李凤宁声音轻得发虚,“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才多大,说什么这辈子。”里屋有人接话,是凤后走了出来。 之前因事情就发生在栖梧宫前,于是御医就把李安抬进栖梧宫偏殿。凤后是李安嫡父,在御医救治时一直陪在旁边。 “父后。”虽然李凤宁情绪低落,但是凤后到底不同。她一听见他的声音,连忙走过去扶着凤后的手。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凤后看上去一脸疲累,他并没有推拒李凤宁的扶持,走到外间椅子上坐下,“难道是我没把你们教好?” “父后,”李凤宁更愧疚了,“扑通”朝地下一跪,“是我没看好无疾。” “无疾这孩子平时看着缺了点胆气,怎么这个时候倒横了起来。”凤后叹口气,又看向李凤宁,“你是她姨,又不是她亲姐。她有点事你就朝身上揽算怎么回事?” 李凤宁脑袋垂得更低了。 “罢了罢了,等她醒过来,你自己跟她说吧。”凤后对着李凤宁摆摆手,一副懒得说她的样子。 “无疾没事了?”李凤宁猛然抬头,声音里却是遮掩不住的惊喜。 “你道我这么没心没肺?”凤后眉头微蹙,“御医说这会不妨事了我才出来。” “没事就好,”李凤宁喜得一叠声道,也不等凤后说就自己起来了,“我去看看她去。” “你别咋呼,”凤后说,“这间屋没住过人,我且要归置安排一下。你一会叫御医再看看伤口,没事就快点回去,别叫你夫君等急了。” 站在一边的宋沃实在没法在这种父女对话里插嘴,因此一直默默听着并不出声。 其实换到旁人家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但是发生在这个地方,却实在有一种违和感。 天家…… 是无情的。 “殿下,”宋沃不由自主地出声问道,“打算如何处置安郡王?” “安郡王……”李凤宁转过头看向宋沃,眼睛微眯,声音里的冷意实在不容错辨。 宋沃只觉得一颗心提了起来。年过五旬的她面对着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竟然有了一种十分紧张的感觉。 李凤宁用九个月的临朝监国证明了她的优秀。 不愧是睿成皇帝与先帝倾心教养的孩子,胆识远见、学识谋略都被她自己一一证明。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理智”了。 做皇帝,是不能感情用事的。因为她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天下。她的喜悦,或许会变成奢靡浪费,她的愤怒,一定能血流漂杵。 所以,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候。 “安郡王失心疯了。”李凤宁几乎有些阴恻恻地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叫翊卫派人‘护送’安郡王回复静养。” 宋沃微怔。 随后,一股想象不到喜悦突然之间迸发出来。 原来,她真的能做到。 事实上,安郡王是带人逼宫,不仅伤了秦王,还差点逼死先帝独女。 但将事实就这么说出去会怎么样? 现在谁也不知道,兵部里能跟着李鲲一条道走到黑的到底有几个。狗急还跳墙,她们若觉得没有活路,索性反了当如何? 安郡王的父家姜氏一族是安阳名门,不要说做官的了,人家自己都有坞堡。而夫家芮氏虽然现在没落了,但在平州就是养军马出身的。 这时候说出事实真相,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李凤宁忍住了。 明明她对于李安受伤自责难过,明明她亲口吐露过对于放过李鲲的懊恼,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她居然还可以忍住。 宋沃一撩衣摆,用最认真的态度行叩拜大礼。 “臣宋沃,伏请秦王登基,为万民主!” 第321章 家中说怀庸 其实在他家小弟转述七弟妹的豪言时,凤怀庸是不信的。叫凤氏家学里不知多少人折戟沉沙的山长哪里能是“好哄”的人?所以她一边叹着弟妹年少无知,一边也时刻觑着机会随时扑出来缓颊说情。 却没想到,她真的做到了。 不过回头想想,李凤宁的做法大抵也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旁人身居高位,能不鼻孔朝天就够“难能可贵”的了,李凤宁在凤元晖面前却能规规矩矩地执晚辈礼。学识上头谁也没指望她能多好,说起话来居然能旁征博引,生生叫凤元晖亲口评她一句“被耽误了”。再加上那份将宫中藏书视作等闲,“要看什么,吩咐一声就是”这种贿赂,大抵也真是再没旁人能做到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她家小弟瞧着竟比出嫁时圆润了些。 旁人只要少动弹两下就能养出来的肉,她家小弟砸下个好几千的银子也未必做得到。凤怀庸暗地里瞧着小弟如今的用度,不细算也知道就算掏空了凤家也拿不出这些银子来。当初只想着“小弟一辈子就求过那么一回”才帮忙说情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做对了。 “凤大小姐。”秦王正君屋里的小厮萤雪挑开门帘,待凤怀庸进了屋后低头行礼,“君上正等着您呢。” 这个小厮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姿色寻常行事却稳重妥帖,显见真是干活,而不是等主人来“用”的。 “大姐。”她家小弟坐在窗下,脸对着外面。他瞧着像是看景的模样,却是眉头轻蹙眼神茫然,还要小厮禀报两声才起身相迎。 “凤后因何事不喜?”凤怀庸不由玩笑了一句,“不如说出来,草民或许能够开解几分?” 再几年凤怀庸的儿子都要议亲了,这个最小的弟弟是她看着长大,素来便亲近,因此言语之间倒要比其他的弟妹更随便些。如今虽然他妻主身份不同起来,到底面对着他的时候,凤怀庸还是不觉得有什么恭谦唯唯的必要。 只是谁想这一句话出口,竟好似扯破了最后一层遮掩似的,顿时叫凤未竟表情里的茫然更加浓烈起来,甚至还有一股子再明显不过的沮丧,“我这样的人……哪里是能当凤后的。” 凤怀庸心里一跳,下意识便觉得自家弟弟受了委屈,顿时恼怒起来。可再转念一想思及如今亲眼所见种种又怕是自己误会,她先把情绪压抑下去,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说的?谨安她……说你什么了?” “前头用不上我,家里的事情也总说有长史有总管,不用我操心。”或许对着自己从小依赖的家人,凤未竟才能吐露心底的彷徨,“我这个破身子,连能活到几时都不知道,更加不要说孩子……”凤未竟抬起头,眸中的凄切惶然几乎满溢出来,“大姐,我想回家,但是我又……”他声音不由得低落下去,一时间细若耳语,虽然屋子里十分安静,凤怀庸也是听得不甚清楚,“但是我又不想见不到她……” 前头几句听得凤怀庸满心不忍,到得最后那句却又忍不住莞尔。 情到深处患得患失,说的就是…… “此事简单,”门外有人应声,一边说着话一边大步就走了进来,“夫君与我和离即可。” 凤怀庸听到“和离”二字不由心里一惊,再转头去看走进来那人眉头微蹙,心里更加急切,猛地站了起来,“我与小弟说说闲话而已,谨安你别……” 真要和离了,只怕是她家小弟先受不住。 不说李凤宁现在是谁,又或者在不远的将来会如何,单只看她如何待他就是难能可贵了。 凤怀庸真酝酿措辞打算好好劝解时,却见她家小弟竟是半点也没有掩藏自己情绪的意思,就那么抬脸正视着他的妻主。 唔…… 她家小弟因为宿疾,在凤家时就是一副习惯了“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的样子,好多时候不是旁人心细许就要忽略过去。如今他对着妻主却一副坦坦荡荡毫无掩饰的模样,虽然是因为被抓了现行,到底也是因为他十分笃信李凤宁不会生气。 成亲年余就能让她家小弟放开心防,就凭这个她怎么的也要把小弟这个念头给打消了。 “你肯放我走?”只听她家小弟对他妻主这么轻声问道。 声音虽然轻细,却有一股不容错辨的恼意。 “那不一样。”然后她的七弟妹说,“只要你不是我的正君,后院也好孩子也罢,就与你没有半点关系。”她略一顿,“清容,我当初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就只有明媒正娶而已。但如果这个正君之位让你如此不喜,不要也就不要了。”她声音微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这话真是…… 说的那人一脸天经地义,凤怀庸这个旁边听的人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她尴尬地移开眼,假咳一声,好歹提醒一下这妇夫两个屋里还有别人。 于是刚才还互相凝视着的两人顿时醒过神来,李凤宁倒是面色如常,凤未竟却一片赧然。他抬眼无意间对上凤怀庸的视线,顿时面上红了起来。 李凤宁身子转了半圈,把凤未竟半遮在身后,一脸言笑晏晏,半点瞧不出来前头妇夫之间私话被人听见的模样道:“今天说起些事,正想寻大姐商量呢。” 凤怀庸自然也巴不得能另起个话头,连忙道:“什么事?” 李凤宁做了个手势,示意凤怀庸坐。凤怀庸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我想资助凤氏。” 开篇,李凤宁就扔出一句叫凤怀庸一愣的话。 凤氏一家子读书,除了束脩之外竟没有什么特别出息的营生。过去人口简单也罢了,凤怀庸这一代六女七男不说,姨母和母亲学生也是越收越多。这一个个又不仅是农妇养家,肚里塞满躺下有炕就行,笔墨纸砚都是小事,每每有人跟凤怀庸说想刊印新书才真叫是彷徨无措。 可,李凤宁的资助? 凤氏立世的根本乃是不向权贵低头的风骨。正因所有凤家子都与官家无关,才敢道一声立身持正,不染俗尘。如今要是…… “大姐可知凉州邺城?”李凤宁却像是看出了凤怀庸的疑虑,只转而说道,“我认识个叫孟溪的,她告诉我邺城位于高崖之上,不要说什么衣食,就算只是喝口水也要跋涉几个时辰。所以整个邺城的百姓都热衷赌石,期望能一夜暴富。而孟溪千里迢迢从凉州到安阳,就是想求阅工部营造法式,做出一部可以从崖底汲水的水车来。她认为只要造出水车,叫邺城能种出粮食来,就不会所有人都整天想着赌石。” 凤氏因无人做官,所以对官场中事便不怎关心,凤怀庸还是因为自家小弟将要嫁给李凤宁所以细细查过一遍,才听过一个邺城的名字。她当然不知道其中竟还有这么个故事,一时居然听住了。 “世有奇人,”她不由赞叹道,“心怀天下。” 无论此事最终成或不成,这个名叫孟溪的却是一心为善。 “孟溪可以想一想,试一试。”李凤宁声音微沉,仿佛添了些沉重的东西,“但是我却‘必须做到’。”她浅浅一笑,又在那沉重之上添了一抹自信,“怎么把水运到山上,什么东西才能在那里播种生长,做怎样的事才能让百姓衣食饱暖,这些是我在邺城百姓愿意改变之前就必须做到的事。” 生在帝王家,果然就非同一般。二十来岁的人能力压上头三个姐姐,李凤宁果然不同…… 凤怀庸正听得满怀感叹,谁想李凤宁下一句话竟叫她愕然当场。 “所以,我要修编《赤月堪舆册》。” 什么? 《赤月堪舆册》? 大抵读过书的人都知道,那位翻手为云的殷大人想要编写《赤月堪舆册》。坊间传言说是耗费太过而搁置的,凤怀庸也是直到最近在李凤宁的书房瞧见,才知道原来竟是成书了的。 现在李凤宁说想修编,她刚才又说资助凤氏,难道…… 凤怀庸不由激动起来。 “如今朝中世家为政,势力盘根错节。”李凤宁眸色微沉,“我不能以偏盖全,说世家都不是好人,但其中的确不少结党营私之徒。”她微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冷意,“中书令乔海为了官声令名,拿贪墨的脏水朝我身上泼。但此事传到清容耳里时,却已经变成了是我跋扈骄狂。” 凤怀庸默然。 这个,就连她在豫州都听说了。 当时整个凤家都一片压抑,差点都要叫她家小弟和离了。 “于治世有利,就于百姓有益。”李凤宁对着凤怀庸咧嘴,笑得隐隐有点邪气,“只是做皇帝的太过通达,如坐针毡的只怕非常不少。所以我想,”李凤宁笑容中的邪肆褪去,慢慢温暖清澈起来,“把这件事交给清容来做。”她转头看向一直保持安静的凤未竟。 “……我?”显然也是第一回听说的凤未竟,与凤怀庸一样愕然,“谨安你……”他咬了下唇,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认真的?” “我的夫君哪里该是困于后院的寻常男人?”李凤宁却只弯着唇,“为妻若能登临天下,夫君就该万世流芳。百年千年之后,世人提起你就想到我,提起我就说到你,不比生几个孩子出来强些?” “唰”一下,微微瞠目的凤未竟一下子面红过耳,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凤未竟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面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她能走到如今这个份上自然不会简单,只是凤怀庸没想到她这个弟妹竟如此心怀天下,几句话竟说得她也心向往之,不止意动简直恨不得立时三刻就开始着手修编。 “那,资助凤氏,又从何说起?”只是凤怀庸好歹痴长十几岁,再假咳一回,已经把情绪压了回去。 “外头人家听说男人都爱把妻家的东西朝自己娘家搬?”李凤宁笑眯眯地说,“至于大姐舍不舍得清容一个人扛偌大责任,也由不得我不是?” 这是顾及凤家的立场? 若真由她家小弟主理,凤氏在修书上出一份力,瞧着也与为官不太相关。 传闻这位乐意护着自己人,果然是不假。 罢罢罢。 “谨安的好意,”凤怀庸唇角含笑,“凤氏愧受了。” 第322章 登基成帝日 原来…… 衮冕也不是很重嘛。 “……帝登朝——”仪官大声传令,“百——官——跪——迎——” 打从能走路起,新年大朝贺与太庙祭祖就有她的一席之地。那时候瞧着姨母脑袋上顶那么大个东西,就替她觉得累。 不过,冕旒的确十分惹厌。 前后一共二十四条彩线,每根彩线上串着五块象征五行四方的宝石,此物称为“冕旒”。就跟门帘似的东西自然只要稍有动静就会开始晃荡,互相撞击之后发出一片“不庄重”的脆响。前些日子礼部仪官耐着十分性子再再同她解释半天,接下来还是练习了几天才终于瞧见仪官点头。 李凤宁隔着冕旒朝前看去,只看见两个同她一样一步一挪的背影,而眼角余光扫向两边时,又只见一片跪伏在地上的身影。 就算只见过几面的人,李凤宁都能从背影里里认出好些来,何况是立于大朝之上的臣子?只是当这些人跪伏在地上,看起来就只剩下一个个圆滚滚的背脊时,李凤宁就算有再好的眼神也认不出谁是谁来。 这种难言的陌生顿时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底,虽然瞬间消失不见,快得她都来不及分辨。 再怎么一步一挪地,含元殿也有走完的时候。而当前头引路的太傅单平海,还有楚王李麟在仪官的指挥下止步、转身再低下头去的时候,李凤宁的面前就只剩下御座。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脖子去仰视那个离她三层九阶远的座位。 从她记事开始,坐在那上面的人就一直得到她全心全意的敬慕。所以那个时候她所希冀的,无非就是“好好读书,乖乖的不惹事,让陛下更喜欢我”而已。及至御座上换成那人的长女之后,虽然崇敬淡了许多,喜爱和亲近却大有过之。只要是为了那个人的话,李凤宁心甘情愿地“不惜一切”。 但是转眼间,她们都不在了。 这世上与她最亲的两个人,教养她长大的两个人,都不在了。 “陛下!”有人小声唤她,显然是站得太久了。 有那么一小会的功夫,李凤宁没反应过来那声“陛下”是在称呼她。她转了眸子,在侍臣满面的焦急下才反应过来,然后轻轻一笑。 她举步,然后跨上台阶。 大姐姐临终时或许想到过今天,但对于母皇来说,她肯定是不愿意的。而在李凤宁百年归老时,或许她在阴间必须首先面对她的怒火。 那个时候,大姐姐是不是还会护着她呢? 李凤宁弯起唇角。 但是,她是不会悔的。 第一步之后,第二步就轻松了起来。 一级一级拾阶而上,走得轻松,也平稳。 不仅仅是为了能在父后膝下承欢,与殷家不远离,更重要的是,她有想做到的事。 如果她是帝王,她就不需要再容忍燕州的海匪,她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拔除凉州官场的蠹虫,她还可以尽情地谋划驲落防策。 李凤宁踏上最后一级,转身。 原本对着中间步道跪伏着的满殿臣子都已经起身,所有人面向御座垂首肃立。 “肃——”仪官又大声呼喊。 李凤宁朝那御座之上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又听那仪官喊道:“跪——” 然后,大殿中的所有人都再度跪伏下去。有年老者动作迟缓的,有年轻者干脆利落的,但是每个人都在听到那个“跪”字之后毫不犹豫地再度低下身去。离御座最近的几个紫色,之后是一片绯红。再然后,九扇大敞的殿门外,砖石地面上站立的青色的官袍们也被这股起伏浪潮吞没,一个个跪伏下去,渐渐地蔓延到她视线的尽头。 她坐在御座之上,触目所及之处,所有人都跪伏在她的脚下。 这些叱咤风云,这些翻云覆雨的人…… 全部都跪伏在她的脚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凤宁心里不由得起了一丝骚动。 从今往后,泽被天下万民安康,还是血流漂杵饥荒遍野,全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从今往后…… 赤月就在她的肩上了。 “拜——”仪官再次大声命令。 “臣等,”于是满朝的臣子,百余人同时开口,“叩见吾皇。” 嗡嗡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回响在含元殿宽敞高大的穹顶之下。 “起——”仪官这一声,代表着登基仪式的终止。 “朕,”李凤宁起身,站在御座之前,“本臣女。” 满殿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 登基大典上,其实是不用她说什么的。一应的仪式规程都有定式,按着事先反复练习的,接下来李凤宁要做的,就只是从御座上走下去,然后在跪伏的百官之中离殿就好。 “虽长于宫中却生于臣门,至去岁先帝崩时,朕亦从未想过能有今日。”李凤宁在仪官愕然的表情中,继续缓缓说道。 那仪官虽然初识愕然,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垂下脑袋做出一副恭谨模样,仿佛李凤宁本来就该在这个时候说话的一样。 “睿成皇帝勤政廿余载,百姓安居天下泰平。先帝仁厚宽和,御极虽短亦得人心。”李凤宁缓缓说,“朕自幼顽劣,韬略学识皆不如先人多矣。至如今,亦惟有以勤补之。” 底下一片安静。 “诸位乃赤月之民,受命于朕;亦为殿上之臣,与朕同治万民。所谓民贵帝轻,诸位实贵重于朕。”李凤宁略顿,抬起手,“从今日起,朕就仰赖诸位了。” 或许是李凤宁这番话实在太出人意表,底下一众朝臣终于没能再维持一脸不知道该称为木然还是漠然的表情,个个表情鲜活起来。 “臣……不敢。” “陛下……” “臣,遵旨。”门下省侍中宋沃突然出列,她的大声回答像是提醒了其他人似的,跟来一片纷乱不齐“臣遵旨”。 李凤宁嘴角一弯,使了个眼色给目瞪口呆的仪官。 仪官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假咳一声,又大声喊道:“肃——”待众官一个个重回位置再度站齐之后,她又大声宣布,“礼成——帝归——” 第323章 银阙宫中寝 戏文里分给登基大典的或许只有一句唱词,真要从头到尾做一遍起码得花上两个整天。朝贺之后李凤宁接着要做的事情,还有两件。除了“向还活着的母父禀告并聆听训示”后便是“向所有的祖宗禀告登基一事”了。 对着连氏请安乃至于跪拜对李凤宁来说虽然无甚不情愿,可这回却特别不同。先头不过缓缓走路只觉得“不是很重”,到了紫宸殿中才发觉那一身华服的分量来。一路就只跟着仪官的呼喊不停地“拜”、“起”,“拜”、“起”。到后来总算是李凤宁年轻体健,才把一套仪程从头到尾顺利做完了,虽然待她站起身时也已经双腿打颤。 所幸太庙在城外,领百官奉祀告祭能放在次日,否则李凤宁真还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应付得来太庙里几乎得翻上一倍的“跪、叩”来。 然后,总算是到了能喘口气的时候。初夏时节,也就懒着不动还好些,李凤宁却穿着一身大衣裳在日头下跑来跑去,里头贴身那几件早叫汗水湿透了。出了紫宸殿之后,几乎直奔银阙宫。 银阙乃是帝王正寝,只是李昱晚年更喜欢住在勤诲斋,而李贤二十年都与连氏同住,所以此地竟是空置了好多年。直到凤后连氏下懿旨定了李凤宁继位,才想起来要重新装饰。总算帝王正寝便是空置着也会有人常常收拾,虽然眼下也不过是个能将就而已。 今日不同往时,她再怎么不喜人近身服侍,如今也只得将这习惯改一改。银阙宫里再没有人手不全的可能,只是阖宫上下的宫侍虽然来磕过头,她到底还没怎么习惯记人名,因此只好一边大步朝里走,一边就扬声吩咐,“拿水来”。 下一瞬,却见一个人双手捧着茶碗递到她面前。 她身边日常爱穿个箭袖的拢共就那么一个。李凤宁只是瞥见那袖口熟悉的花纹,她又渴得厉害,下意识就接过来然后大口朝嘴里灌。 然后,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呼“陛下——”。 李凤宁仰头,把一碗温凉好入口的茶水饮尽。她回头将茶碗交给跟在她身后的小宫侍,却见那孩子虽然接了过去,年轻稚嫩的脸上却满是幽怨。 李凤宁叫内务省那里挑几个省心的过来。这个瞧着倒是活泼,怎么这样看着她? “那孩子等着替你试毒的。”近到耳边的声音里,隐隐藏着丝笑意,“你也不叫他先尝一口。” 试毒? 李凤宁这才反应过来,随后很随意地应了句,“真要让你恨我到这个地步,死了也不冤。” 论起心狠,就算李凤宁见过的所有人里多西珲都能算是头一份。可他无论再怎么恨一个人,他永远也只会将理智放在感情之前。真有一日他会亲手端来下了毒的酥油茶…… 至少李凤宁现在还想不出来,她得做些什么才能让他绝望到如斯地步。 “赤月的女人,果然擅长甜言蜜语。”鸦青色眼眸的男人,显然除了他的行事风格之外,甚至对于情话的理解也异于常人。 然后他就凑近过来,一手拉开她下颌上系着衮冕的墨缨,一手抽下扣紧发髻的玉衡,再抬手就替她把整个衮冕卸了下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他的表情是如此天经地义,以至于李凤宁反而呆怔了一瞬。 除了他带着女儿的那一回,李凤宁再怎么想也没法在回忆里找到任何他示弱和柔软的记忆。无论什么事都是自己做决定,无论什么事都是自己挨过去,就算是在草原上前往王帐的那一段路上她也没见他软和过。 但事实上她身边的所有人里,也只有他才会为她做这些普通男人为妻主做的事。 不是为了“应该”和“顺便”,不是为了刻意展现柔情引她心动,他只是为了她的需要才会去做这些事。譬如在浴池里为她擦身,在她疲累的时候拧一把热手巾,还有现在的宽衣解带。 多西珲又没比李凤宁高,他抬起她的衮冕却不见她低头,不由对上她的眼睛,“凤宁?” “在锦叶的时候,为什么不来见我?”于是她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肩膀。 如果当时他来见她,如今的一切都会不同。 三个月应该已经显怀,所以无论她怎么恼他,也不可能放任怀着孩子的他独自返回王帐。 多西珲猝不及防,差点没把她脑袋上象征赤月帝位的衮冕给扔出去,所幸反应及时一把抓住坠着珠子的彩线才没叫衮冕落地。饶是这样还把周围一群宫侍吓得脸色发青,慌不迭地围上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衮冕,合力捧着走了。 多西珲微恼,“干什么”在她肩背上“啪”的一拍。 “在锦叶的时候,”李凤宁却抬起头,在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的地方重复了一遍问题,“为什么不来见我?” 多西珲显然是有点意外,但是他上上下下扫了她一回终于轻轻一叹。他只说:“见你除了能说些废话之外,能有什么好处?” 李凤宁一噎。 见到之后,又能如何? 她无法再度潜回驲落,也没有确保阿约夏必然能离开的良策,她甚至都未必能再见到多西珲。 “那谢云流呢?”李凤宁十分不满,眼睛微眯声音压低了下去,“她也是废话?” 周围一群宫侍顿时把脑袋压得更低,一副连呼吸都压抑到最低,恨不得自己变成木雕石刻似的。 但是多西珲却在微微的怔愣之后,突然轻笑了起来。 这张只能说是清秀的脸,在眼睛微微眯起来流露出纯然喜悦的时候,莫名比平时多了分艳色。 “我在等你问我。”他抬手捧着她的脸,然后在与她呼吸可闻的地方看着她。 枕月,或者说过去的十四,在燕州告诉她,解百忧不杀朝廷命官。再配上他对于谢云流深入骨髓的恐惧,很简单就能叫李凤宁推断出一个结论。 谢云流非常明白什么叫做“天下之大不韪”。 也所以在安郡王还没能登基的时候,她不会接受安郡王对于掳走染露的要求。再鉴于她对于枕月这个“曾经拥有物”的过分执着,显然她也不会轻易允许别人染指解百忧。但既然染露被掳走了,甚至还发生了行刺凤未竟的事,唯一让李凤宁能够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谢云流不仅离开了安阳,更有可能的是,她已经放弃了解百忧。 安郡王再怎么自诩高贵,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谢云流对解百忧的控制力。 “是你说动谢云流的。”李凤宁瞧着他那期待到发亮的眼睛, “你知道李鲲垂涎解百忧又控制不了,所以就让谢云流放手。” 她的声音流露出一点无奈,“你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但是,结果很好。”多西珲眉头微蹙了下,“除了染露之外。” “你啊……”李凤宁这回只能叹气了,她顿了好一会,“下次,先与我商量好不好?” “你会肯?”多西珲一脸的不信。 李凤宁一噎。 她当然是不会同意的。 可多西珲哪里是会听得进去的人? 他从来就是自己决定,然后自己实行。独立得,叫李凤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在安阳城外桃花林躲避地痞之后,李凤宁就曾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能与她并肩同行。而现在,或许该说是从现在开始,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这种感觉。 这是一个成为敌人会很可怕,但是站在身边却会让人无比安心的男人。 但是…… “你就不能软弱一点?”李凤宁压低眉头,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抱怨了一声。 多西珲轻笑一声,一口就亲了上来,“不能。”只是随后他眉头微蹙,一脸嫌弃地说了声“一身的汗味”,就把她推进耳房里,“先去洗一洗。” 银阙宫是正寝,自然会有专门沐浴的地方。这间与卧房连同的耳房里头,有个只比□□只小上一圈的池子。 池子里的水腾腾袅袅地冒着热气,只裹了一层单衣的小宫侍时不时地摸一下水温,见两人进来连忙伏到地上磕头行礼。 李凤宁脱了衣裳,踏进浴池。在带着香气的热水浸裹住全身的时候,李凤宁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热力似乎令身体里的疲倦一下子喷涌出来,她懒洋洋地趴在浴池边,一边享受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宫侍替她擦背冲洗。 没打算抢了小宫侍活计的多西珲只是朝旁边的凉榻上一躺,然后那手支着下巴,一副把眼前景物当成入浴图来瞧的架势。 在李凤宁眼里,这个横卧在榻上的美人,自比她身边几个服侍入浴的更吸引视线许多。 骑惯了马的人,腰腿自然有力。如今夏衫单薄,裹着多西珲的身体显得有些纤弱,那腰线却着实迷人。尤其他现在侧躺着,挺翘的臀衬得蛮腰若蜂,纤细的腰又显得臀浑圆饱满。再往下纤长的腿更是充满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力量。 眼眸流转间与李凤宁对上的多西珲,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 李凤宁抬手示意宫侍退出去,然后走出了浴池。 上榻,然后分开两腿跪立在多西珲的身体两侧。 他果然是毫无羞涩,只平躺过来,然后正视着她。 李凤宁俯身下去,亲吻他的嘴唇,右手支撑着身体,左手去拉扯他的衣带。 夏装之内,一身玉肤。 ……中略…… 李凤宁只是细细地吻着他,轻抚着他的身体,等待他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 “去洗一洗?”她咬他耳朵。 “嗯。”多西珲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应了她一声。 李凤宁半扶半抱着他,下了水已经有些凉的浴池里。 “我要在这里住一阵。”他把自己挂在她身上,声音软软的,却听上去并不怎么像恳求。 正掬了水朝他身上泼的李凤宁手一顿。 “好。” 第324章 床上论天下 意识从昏沉回到清明的刹那,首先闻到一股淡香。 草原上的帐篷总有种皮子的膻味,所以即使这香淡淡的,对他来说却像白布上的墨汁一样醒目。 初闻有点甜艳的香,多呼吸两次就渐渐像起了冬天暖暖的阳光,轻易地从鼻端沁入身体的每个角落,所以…… 习惯起来是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他慢慢睁开眼睛。 与草原迥异的风格于是映入眼帘。 赤月帝王的床榻,大得就跟草原上的小帐篷一样。深棕色的床柱上雕刻着实在过于精细的花纹,虽然他能知道这种一层下头还有一层的雕工委实精湛,却认不出上头哪怕是出现最频繁的鸟类是什么品种。 他本是侧趴在床上,企图翻身仰躺的时候却实在忍不住轻吟了一声。 腰实在是酸软得…… “王子,”有人声突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响起,“奴服侍您起身。” 他眉头微蹙,抬眼看去。 有个宫侍贴床沿站着,他倾身把一件白色的什么衣裳递到了…… 他必须坐起来才能够到的地方。 他看了看宫侍手里的衣裳,又将目光转回宫侍脸上。这宫侍约莫二十不到的年纪,眉眼之间实在有一股明秀婉然的味道。宫侍虽然低首垂目企图装出十分的恭谨,奈何他却是躺着,所以便把那眼里的不屑瞧得一清二楚。 寻这么个过来,是想叫他自惭形秽的意思? 瞬间觉得有些好笑。 就是在草原的王帐里,也有大把长得比他好看的男人。 如果那个人真的这么看重容貌,在他第一回来安阳的时候,她甚至都不会出现在龙阳舍馆里。 “凤宁呢?”所以他只是扔下那么一句,心里自然是半分不快也没有的。 而宫侍却十足愕然,他像是花了好长功夫才找到舌头一样,“王子慎言!陛下的圣讳可是……” “圣讳?”多西珲虽然赤月话说得好,这种文绉绉的词上到底略差了些,要想一想才明白,“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不然为什么要起名?” “在说什么名字?”殿外,有人大步而入。 站在床边那个身体一震,他满脸惶急,急急忙忙伸手似是想要拉他起来。但是从外头进来那人实在走得太快,几个呼吸功夫就要到了,宫侍见他对自己伸出去的手相应不理,一咬牙跪伏下去,“叩、叩见陛下。” “一直睡到现在?”她脱了那顶除了没玉石串看上去跟昨日一样的大帽子后就在床边坐下,俯身探手,温热的手掌就贴上了他的脸颊。 “启禀陛下,”被床挡到只能看见背脊的宫侍大声回答,“王子醒来有半刻钟的功夫,奴正服侍王子起身。” 这话听着倒是平常,可只略微细品一下,就能发现不对。 除了凤后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在皇帝的床上留到整夜,这是明文写下来的宫规。如果她临走时吩咐过不要打扰可算是特例,但他醒了自然该立刻下床。服侍起床都半刻钟了他还躺着,显见是根本没打算守规矩的了。 想明白这层之后,他却只是只觉得好笑。 小时候其实也没少见这些的,但他是驲落汗赐名“宠爱”的孩子,地位自与寻常儿子不同。如今这兜头当面使出来的绊子,竟是别有一股新鲜的感觉。 与他近在咫尺的她显然也是明白的,因为她眸中闪过一丝恼意。 要真让她开了口,事情就没法转圜了。 所以他突然抬起头,一口咬上她微微张开的嘴唇。 她虽然微愕,却依旧顺着他的意思伏低了身体,她双手支撑着身体,虽然贴得他极近,却绝对不会压到他。 最叫他迷恋的,就是这种不经意的温柔。 一股子欣喜毫无征兆地从心底弥漫到全身,于是虽然已经达到了不让她说话的目的,但是他却反而恋恋不舍起来。 临时改变主意…… 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舌伸她的双唇之间,攫取那令人迷醉的甘甜与温暖。 他是一个欲望深重的男人,他的想法离经叛道,就连最疼爱的妹妹他也不敢诉之于口,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这世上还有人能够理解他。 但是,她明白。 他伸手环抱住她的脑袋,让她与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然后肆意舔吮。 她不止能洞察他的野心和阴谋,她不止会纵容他,她不经意间展现出来的理解与认同,每次的每次都能令他连心都…… 不,是整个灵魂都为之颤栗。 所以,他说过的话是真心的。 他没有殉情的打算。但假如她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个世界会无趣到让他不想待下去而已。 唇舌纠缠之间,她舌尖一抵。 他下意识就松开了手,喘息着抬眼看她。 怎么了? 她眼神有点闪避,“饿不饿,吃点东西?” 她这是…… 他眼睛微眯。 昨日登基,今天该去拜先祖。瞧她这身繁重到能压死人的衣裳,显见是刚从太庙回来。昨天回来时累得脸都发白了也不见她推拒他,今天又不算很晚…… 所以,她只是回来换身衣服。也所以,她是打算去见那个“他”的。 “有什么能吃的?”他掩下心里阴阴的不快,用涩哑的声音问她。 她眨了眨眼。 于是他回了个眼睛微眯的表情。 再于是她神色间有了点赔小心的意思,“她们说拿桃子做了道点心的,尝尝?” 桃子……啊。 那一点点的意气顿时就没了。 “好。” 他一点头,连她多吩咐一声都不用,不一时便有托盘送到床上。碧色的小碗里桃肉像是煮过,底下还有点琥珀色的汤汁。 新鲜果子还要下锅煮? “这是什么?”他挪过去,然后并没有掩饰因为腰实在酸软到没法使力,所以他的姿势有点僵硬。 李凤宁一手扶住他,“多西珲?” “没事。”他看了她一眼,“腰有点酸。” “腰……”先是怔愣,而后在瞪着他的腰好一会之后李凤宁讪然起来。她蹬了鞋子上床,小心翼翼地先把他圈进怀里,再然后将手从他的衣服的缝隙里塞进去按揉起他的腰来。 按揉下去的最初一瞬,酸痛会更加剧烈。但是紧接着,就会有暖流从她柔软有力的指尖释放出来,一分一毫地削弱那自他醒来就始终萦绕不去的酸疼,舒服得他不由得轻吟了出来。 “对不起。”她轻轻在他耳边道歉,声音里添了几分赧然,“昨天晚上太过分了。” 他不语,只是放松了身体,倚在她的怀里,享受着她的按揉。 李凤宁一边替他揉着腰一边腾出手,用银签子叉起一块桃子送入他的口中。 酥软清甜,还有一点淡淡的酒香。 他眼睛微眯。 尝着还真是不错。 “赤月真是富饶。”他懒懒地开口。因为她按揉得实在舒服,以至于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句子听着倒像是喘息。 她伸手,又叉了一块桃子放入他口中。只是这回他却凑过去,将口中的桃子哺给她。 她张口吃了进去,“嗯?” “驲落也有果树,却只有伊吾那里能长出来。”多西珲把手从她的衣领塞进去,拿指甲刮擦着她的后颈,“那里不是冬天雪灾夏天虫害,偶尔有几年长出果子来,也因为无法久存,所以只能晒成果干。” 就算孛腊想要吃个新鲜果子,也得千里迢迢地算准日子前去伊吾,更不要说她的王女王子们了。也只有赤月这样,新鲜果子多得数不胜数,才会想法子变着花样来吃。 “果子才到哪里?赤月有的是为吃而发愁的地方。”李凤宁被他压得身子越来越往下滑,“远的不说,就是安阳,年年夏天都要闹一回粮荒。” 安阳? 赤月的京师居然闹粮荒? 多西珲看着被他彻底压到躺下来的她,凑过去舔了舔她带着桃子味的唇,然后听见她说这句话。 不过…… 其实也不是多么难以想象。 多西珲只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他从小没少见孛腊计算该如何安排各部族使用哪块草场,自然很快就联想到了。 王帐那里再水草丰美,牛羊白天啃掉的青草又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长回来。所以每年夏末的时候,就要开始考虑将整个王帐的人马分散开来了。秋天聚到一处互相抢食,那就只能在冬天一道饿死了。 草原说到底还是逐水草而居,但是在新一茬粮食收上来之前,李凤宁却显然不能将安阳的百姓扔出去…… “安阳人太多了。”于是多西珲也不由一叹。 他嫌撑着手臂从上头俯视她实在太累胳膊,一松手压下去。 “多又能怎么办?总不见得像草原一样……”李凤宁却怕他摔着,连忙扶住,“你是说?” “为什么不能像草原一样?”多西珲顺势凑近她的脖子,咬一口。 她说,他只会鞭策她不断前进,那个“他”却能容她在上山的时候歇一歇喘口气。 “多西——”李凤宁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突然之间停了下来。她一双眼睛虽然看着他,思绪却不知飘向哪里。 关于这一点,她是没有错的。 在退一步就万劫不复的地上出生和长大,他不可能会有那个“他”的轻松和从容。他一样困在一个地方二十年,他一样无法轻易哭随便笑,但他却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像笼子里的小鸟,然后抱着其实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轻易抛下所有重视他的人踏上一条或许是无法回头的路。 他的确没法纵容任何人软弱和逃避,但是…… “对了!”李凤宁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她陡然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东西两市可以不用在安阳的!”她满脸掩不住的兴奋,眼睛灼灼发亮,“把两市迁到京外,至少所有远行的商队,还有那些酒店客栈、那些脚妇,镖行——” 他伸手捧着她的脸,“还有你那个打铁铺。”他倒是想说国子监的,话临到出口却换了另一个。 这回,李凤宁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居心,语气更为热烈,“对,军器监也是。”她略一顿,“我得好好想想,得好好想想——”随后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之间低头对着他灿然一笑,“多西珲,谢谢。” 于是,他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她再一次地认同了他。 或许他真的已经对这种喜悦上了瘾。 但是这回,他的愉快里却藏着些别的东西。 李凤宁没有说起要去那个“他”了。 这回,甚至不需要他把她拉下来,是她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他启唇相就,再度让自己沉溺到那种柔腻湿滑的温柔里。 你说,李凤宁这个人…… 她这一辈子里需要停下歇一歇的,能有几次? 第325章 度闲聚心腹 萧令仪最近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没个是处。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李凤宁是谁,虽然她跟着她破了寇岛也去过凉州,但是直到登基大典的那天,萧令仪才陡然意识到,那个对她来说介于“朋友”和“姐姐”之间的人并非常人。 她只是个外州刺史的女儿。 虽然这种说法一旦落入旁人二种,或许会遭到最猛烈的口诛笔伐,但她的确从来没觉得自己有甚特别过。自萧令仪记事起,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母亲总是一脸愁容和沉郁的表情。她母亲萧明楼说是刺史,但是在盘踞燕州百余年的州守面前,或者在天家贵胄的魏王面前,又能顶什么用? 而对于李凤宁,或许因为她从小就习惯了做个“妹妹”,在知道她是个好人并且又能叫自己夙愿得遂之后,做出跟着她的决定并不需要花太久的时间。她才没有“为了长远打算曲意奉承”,更不是“慧眼识英才”。她是真心实意拿那个人当自己人的,但是现在…… “陛下传召,萧右丞请随我来。”瞧着比她还年轻的宫侍用词十分客气,语调也十分平和。 “好……呃,有劳……”萧令仪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便顺口道谢。但是话出口之后见对面那人诧异的眼神,又想起不对。能站到朝廷命官面前传话对答引路的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宫侍,人家官阶应该是比她高的,她竟然说什么“有劳”…… 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更加不自在了。 只是应当属于内侍监的仪官却轻轻一笑,低声道:“萧右丞不必紧张,陛下很和气的。” 萧令仪下意识便想,李凤宁是不是和气,这个只怕如今整个宫里也没人比她更清楚的。只是转念又想到之前玩笑起来还叫过姐姐的,如今却是君臣有别,顿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纠结又反扑回来,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蔫了。 一时穿廊过殿,萧令仪跟着宫侍走了好长一阵。 虽然越走越朝里,萧令仪也不敢探问各殿位置,只瞧着花树繁茂比屋子还多,隐隐猜测大约是到了皇宫后苑。然后宫侍就领着她到了一个矮坡上的轩榭。 轩榭题名“度闲”,三面无墙,一面也不过用木头透雕了略作格挡,不使太过单调而已。 度闲榭里此时或站或坐了三四个人,临风眺望矮坡下满池盛放荷花的,正是才登基的新帝李凤宁。 “启禀陛下,军器监右丞萧令仪榭外候传。”宫侍示意她在那其实就跟没有一样的透雕木墙后站着,然后入内禀报。 “令仪,在那里站着干什么?”然后,便是那道熟悉的声音,“过来。” “臣萧令仪……”虽然心里有点复杂,但是临出门前夫君反复叮嘱过定要守规矩的,萧令仪自然不会忘,登基大典上她没有资格跨进大典,如今算是第一回面见新帝,自然要行大礼,“叩见陛下,陛下万安。”她一边说,一边跪伏下去,规规矩矩地叩头行礼。 “萧氏果然不同。”就听那人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瞧瞧人家。” “你这是变着法子说我没规矩呢,还是想叫我对你磕头?”立时便有人接话。 能用这个语气说话的…… 萧令仪下意识抬头,果然瞧见殷悦平坐在高几旁,手里端的茶杯虽然热气腾腾,但是表情却相当讥诮。她无意间与萧令仪视线相接,直接就翻了白眼,“喂,人家等着你叫起呢。” 显然是根本没留意这茬的李凤宁怔愣间转头,果然见萧令仪还趴在地上,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令仪,起来吧。”她略顿,还添了一句,“都是小六不好,被她气得都忘了。” 她立时便觉“不好”,果然还没等她站起来,就听到殷悦平的怒吼响起,“李凤宁,你什么意思——” 萧令仪环视四周,宫侍肯定是不顶用的,一个时显气定神闲地啜着杯子里的茶水,仿佛那是什么天仙神酿一样需要细细品尝,而另一个范聿更过分,竟背着手拿十分有趣的眼神瞧着她们俩。 萧令仪瞟一眼范聿,最后还是朝时显那里凑了凑,“显姐,陛下和殷六姐这是……” “陛下说安阳人满为患,每年夏季都要闹粮荒,所以想将东西两市都迁到城外去。”时显倒是没有不理她,“殷六说此举是断了商户的生路,劳民伤财。”她略一顿,瞟了萧令仪一眼后语调变得有点微妙,“还说陛下登基不满十日就有了昏君之兆。” ……昏君? 一个想法而已,何至于…… 萧令仪眉头微皱,随即便想到一个人,“是……”她声音压得比刚才还低,“‘那位’的主意?” “八九不离十。”时显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她悠然自得地品茶。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应该是有道理的。可是这一路下来,“那位”的确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的不凡。至少他说的那些话,他想的那些主意,萧令仪自己是说不出也想不出的。 这样的人,陛下愿意心疼也是…… “令仪,你觉得呢?”冷不防地,正跟殷六冷嘲热讽的李凤宁突然把话头扔到萧令仪这里。 有人吵架,适逢其会的大约都要劝一劝,可李凤宁与殷六两人却是绝对例外。除非是绝对中立,若是偏帮一个,被帮的那个反而会联合起另外一个把和事佬给一通说。 此时听李凤宁问她,萧令仪顿时头皮一炸。 她瞧瞧紧盯着她的李凤宁,再看看眼睛微眯、显然是已经做好准备要反击的殷六,心一紧牙一咬,“我也觉得不好。” “哦?”这回,眯眼的换成李凤宁了。 “去东西两市也未必是想买东西了才去。”萧令仪心里一急,说得就快了,“没成亲那阵我闲着没事就去逛逛,总想掏摸些好东西给,给……”她脸上微红,旁边的时显眉毛都挑起来了。她含混过去后,“然后就看见两市的食肆茶摊里总是坐满人,我还听过‘走完东西两市,吃遍整个赤月’的说法。”她抬头,认真地说:“若把两市迁出去,只怕这些食肆的生计就难了。” “瞧瞧,这才像话。”旁边的殷六立时应道,“你道东西两市就是个下货的码头能随便迁?”她说:“东西两市里买卖东西的铺子有三千五百余,就算每间铺子才三个人总数也要过万。这些活人的吃穿住行能养活多少人?如果整个东西两市都不在了,这些人靠什么活?” 话是这个话,但是…… 萧令仪看着微微瞠目的李凤宁,心下多少有点不安。 安阳城人口将近百万,每日吃掉的粮食如果写下来就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所以每年秋收之前的那段日子,城中总是粮价飞涨。萧令仪听说过,荒年里还有安阳百姓出城挖野菜剥树皮来填肚子的。 陛下也是为了安阳百姓才会想法子,虽然未必妥当…… “如此说来,是我错了。”憋着一口气的李凤宁,好长时间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她这么一认,顿时气氛就轻松起来。 殷悦平表情和缓多了。虽然她转眸之间又说出另一番话来,“其实要迁人,也不是不可以。”在所有人都看向她的时候,慢吞吞来了句,“有些人知道你不舍得,就不管民生天下专挑你喜欢听的说。” “你是说……”李凤宁眉头微皱。 不舍得? 萧令仪视线在李凤宁和殷六之间转来转去。 城中有什么人,能整个囫囵出去,又不影响其实百姓的。 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落在那个“不舍得”上。 难道……说的是那群读书人? 国子监的话,其实平时也是关起门来读书,监生除了年节和母父生辰之外,轻易不许出去监舍的。这些人就算全挪窝了,其实也无甚影响。 但是…… 殷六毫不掩饰她的鄙夷,给了新帝一个白眼“哼。” 李凤宁眼睛微眯,眼看着似乎又要恼了。 萧令仪心里一紧,冲口而出,“其实迁军器监也是可以的!” 再接下来,李凤宁和殷六自然不会再对瞪了,其他人也都把视线转了过来。当萧令仪看到范聿似有不悦的眼神,顿时醒悟过来。 完了,说错话了。 她虽然挂了个军器监右丞的官衔,其实除了最初帮着试过一些武器之外,根本没在那里待过多久。彼时李凤宁管着军器监,萧令仪跟进跟出也好算是跟着主官,并不算出格。可如今李凤宁一登基,范聿就成了军器监最大的官。她还一句话没说呢,萧令仪这个做下属的反倒在新帝面前说什么军器监可以往外搬。 十足十一个谄媚奉迎的小人。 只是说出口的话又收不回来,她又不好解释说自己刚才是一时冲动胡说八道,萧令仪顿时额头见汗,面上也一阵阵发起热来。 整个度闲榭里顿时安静下来。 “现下军器监衙门还是逼仄了点,”一道微凉的声音响起,“监内为了怕走水也不敢多起炉子,迁走其实也好。” 萧令仪抬眼看去,却见范聿面色平静如水,语调更是纯然的就事论事。 “我本想把军器监并入工部,现下看起来倒是要加快了。”李凤宁沉吟了一阵,突然说道,“倒是往哪里迁,可有合适的地方?” 诶,并入工部? 心里猛一跳的萧令仪听到后头半句,瞬间两眼放光,朝前一步大声说:“谨安,不,陛下,我去!我去寻合适的地方——” 度闲榭里瞬时一静,随即先是李凤宁笑了出来,再连带着其他几个也跟着笑了起来。 萧令仪顿时一头雾水。 干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对着她笑? “我眼光好吧?”李凤宁莫名地对着殷六来了一句,虽然萧令仪只听出其中的得意洋洋,“这妹妹可是我自己挑回来的。” 啊,什么妹妹? 她们在说谁? “呸,人家跟你一个姓?”殷六笑骂道,“乱认亲戚。” “我儿子还姓殷呢。”李凤宁却道,“妹妹怎么就不能姓萧了?” 萧…… 她们在说她? “陛下,令仪是您的弟妇。”一旁沉默许久的时显也凑趣道。 “别闹了,说正事。”范聿道,“给军器监选的新地方,必须在水边;为了运东西方便,离官道不能远;一应的吃穿住用如果不想从头开始,就必须在离村镇不远。” “在京畿之内,其实可以选的地方不多了吧?” “未必。来人,把畿内图拿来……” 第326章 宫中随儿怒 又是一日…… 凤未竟自宽大的凤床上睁开眼睛。 “凤主醒了。” “服侍凤主起身。” 轻细的声音仿佛涟漪一样自他帐前开始,次第向外蔓延而去。不一时便响起低促又频密的脚步声。 凤未竟不由自主朝那没人睡过的半边看去。 她又…… 没有来。 其实监国理事虽只在一人之下,其实更像个“留守看家”的。许多事能拖延的尽量拖延,能不决就不决。毕竟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而不是监国理事之臣的天下。而如今她登基正了名分,就算是凤未竟也知道,只怕宋沃等人个个都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恨不得她不用吃饭睡觉,要把积攒了大半年的政务全部处理完了才好。 道理他都懂。 真的。 但是…… 凤未竟慢慢坐起身。 他还是很想她。 凤后如何,锦衣玉食如何,一呼百应又如何。他情愿她的妻主一无是处,只要…… 只要,她能常常陪伴着他。 但是他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他出自凤氏,也不是因为他读过书。而是因为她说要让他主理修编《赤月堪舆图》。 修编一事或许早有计议,但是让他主理却一定是为了他。她看出来他对于孩子的渴望,所以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她说《赤月堪舆图》会让她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待她们归于尘土之后,世人依旧会记得她是他的妻主,他是她的夫君。 对着这样的她,他怎么能要求更多? “凤主,萤雪服侍您起……”从□□带来的小侍拉起床帐,只是本来笑脸盈盈的他在看清楚凤未竟的表情之后却是足足地一愣。 凤未竟转眸,然后看见萤雪满眼的担心。“现在什么时辰了?”他问。 只是萤雪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他一咬唇,突然爬到凤床上跪坐在凤未竟身侧,低声道:“凤主,去求求太主吧。” 太主……父后么? 李凤宁登基的第三日便尊奉先帝正君为凤太后,又过一日才册了他为凤后。因为现下“凤主”是他,所以如今宫中奉侍都改称连氏为“太主”。 因凤未竟素来体弱,所以连氏一早就下懿旨免了他每日晨省,也所以凤未竟并非每日都要去见连氏的。 “银阙宫那里……”萤雪声音压得更低,就算贴在凤未竟身边,他也听得断断续续的,“也许太主能说一说。” 银阙宫…… 凤未竟一时心里百味杂陈。 那个人自登基当日起,到今天已经在银阙宫里住了十八天。银阙宫到现在还不见有另外准备宫阙的旨意出来,显见那人是还要继续住下去的。 凤未竟虽然知道李凤宁多半只是在给那人做脸,好叫他今后在宫里过得顺利些。可一想到她们日日同食夜夜同寝,心里就忍不住阵阵泛酸。 但是,现下竟叫身边小侍都看出来了,还这般劝说…… 凤未竟顿时觉得一阵阵的不自在。 萤雪见凤未竟好长时间没回话,只当他恼了,顿时一叠声地道歉,“萤雪胡说八道,凤主您就当没听过——” 只是丢人归丢人…… 但若是父后当真可以把她拉回他身边…… 便是再丢人他也认了。 凤未竟一咬牙,“去把父后赏的那套珊瑚手串拿出来。” 萤雪微怔,随后喜笑颜开,“萤雪遵命。” 洗漱更衣早膳的一通忙乱后,凤未竟踏进了颐安殿的大门。 “见过父后。”凤未竟领着人先向连氏行礼。 “真是巧了,刚才还说要叫你过来呢,”连氏放下笔,对着凤未竟笑道,“秘书省那里画了笺表的新样子进上来,你跟我一道瞧瞧。”或许是卸下凤后重任的关系,如今就连穿着都素淡起来的连氏越发温雅冲和,瞧着就叫人心生亲近。许是因为出身相似的关系,连氏与凤未竟十分说得来。 也于是,瞧着这样的连氏,酝酿了一路的话再度堵在了凤未竟的喉咙口,竟然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如今虽是一副父慈女孝的样子,可说到底李凤宁并非连氏亲生。寻常亲父打得骂得,连氏对李凤宁却总要留一线,并不好太过恣意。 他这话一出口,岂不等于是把连氏架到墙头上? 这等内闱私事连氏要应了,一个不好便伤了父女情分。连氏如今才四十来岁,下半辈子都要靠着李凤宁,这个自然是不妥。 而连氏若是不应,只怕自初次见面就十分顾惜他的连氏,今后与他也不好相处。这个当然就更不妥了。 何况,就算这回连氏劝了李凤宁也听了,难道今后再发生的时候还要叫他隔三差五来回央告么?就算连氏每次都愿意管,凤未竟可没脸一回回地去说。 所以,还是罢了吧…… “内侍省昨儿还说起这事,一通饶舌。”凤未竟按下心思,只当自己真是来陪连氏闲话聊天的,“父后原来的笺表是什么样的?总不能重样的。” 两人所说的,乃是中宫笺表。 凤后既是天下之主的正君,所言所谏自非比寻常。中宫笺表此物一旦动用起来,大约也只比皇帝的圣旨差上一点而已。之前因中宫之位空置多年,也无所谓笺表纹样。如今李凤宁一登基,却有连氏和凤未竟两人都可用笺表,故此要重新绘制纹样,略作区别。 一旁的萤雪见凤未竟闭口不谈来因,心下着急所以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谁想连氏正巧转过来对着凤未竟,看了个正着。连氏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凤未竟。凤未竟顿时尴尬起来。 “凤后今日就是来陪我说话的?”连氏问道。 “横竖闲着没事。”虽然知道凤太后定是看出了什么,但是凤未竟既打定了主意,自然就不肯改口。 “那个马……驲落人惑主媚上,在银阙宫里已经住了快二十日。”萤雪一咬牙,猛地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银阙宫是陛下正寝,素来不留宫中侍君。他有违宫规,求太主惩戒!” 这萤雪虽然好歹寻了个“违宫规”的理由,却与直说也无甚不同。凤未竟前头都已经决定不说了,没想到却叫身边小侍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他虽然有点感念萤雪为他着想,更多的却是羞窘,待抬眼看到连氏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脸上就红了,“萤雪,你胡说什么!” “来。”谁想凤太后却半点不恼的样子,他牵起了凤未竟的手,朝外头走去,“陪我走走。” 如今正是初夏时节,巳初暖风微拂,正是散步的好时候。凤未竟虽然面上还红着,到底不好挣脱连氏的手,只得跟着去了。 “这事,你原先是打算说的?”连氏问他,“怎么到了我这,又不想说了?” 凤未竟赧然。“这种事……”他脸上更红,声音轻得他自己都快听不清了,“总不好叫父后为难的。” “你也太实诚了。”他拍了拍凤未竟的手,语调欣慰又慈和。只是下一瞬间,他似乎又变成掌了宫务二十多年的凤太后,“不过这回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会做什么的。” 凤未竟心里一涩。 连氏对他再好,到底还是…… “因为做这件事,” 他唇角微弯,拉出一抹似乎别有深意的笑容,“还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更合适的人选? 凤未竟不明白了。 凤太后是李凤宁的父亲,他是李凤宁的正君,整个皇宫里还能有比他们两人更适合劝说新帝的人? 凤未竟看向连氏,但连氏显然没有解释的意图。 正在这时,有人从外头一路疾行过来,待到两人跟前的时候单膝跪地,“启禀太主、凤主,沁芳馆下命把多西珲王子带入宫中的所有人全部押解出宫。” 沁芳…… 随儿吗? 他……竟然把多西珲的人全部赶出去了? 就在凤未竟瞠目结舌的时候,那人竟然还有下文:“沁芳馆还传出话来,说是要在三日内把所有驲落人全部赶出安阳。” 这…… “瞧瞧,”连氏却像是完全意料中似的,只笑得更之前一样温和平淡,“这不是动手了?” “父后,这……”凤未竟呆怔了好一会,总算才找回舌头,“这些真是随儿做的?” 连氏却挑了眉,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凤宁是不是一个心软的老好人?” 凤未竟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摇了摇头。 “随儿,可是连吃饭穿衣都是凤宁教的呢。” 第327章 沁芳馆中见 土地,从来都是珍贵的。 虽然放马牧羊的更愿意称之为“草场”,但她们的重视却与种田的没有两样。再加上草原宽广,买卖交易多是靠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游商,因此李凤宁相信多西珲建议将东西两市搬出安阳城只是因为并不觉得有非在城内不可以的必要而已。 反倒是她,打小没少跟着殷六在东西两市进进出出,居然还是彻底疏忽了过去。虽然能叫她掏荷包的多半只是些吃食玩器,但是忘了两市乃殷家根本之地的确是她不好。 这一点,其实她已经在殷六连续几天的阴阳怪气之下彻底反应了过来。当然她心里其实早就后悔了,只不过在殷六面前实在拉不下那个面子道歉而已。 也所以当她听到随儿做的事后,第一反应只是叹了口气。 她虽然没生气,却总有几分恼意。就算她有什么错了,难不成就不能劝了? 随儿这突然的爆发倒像是防着她听不进劝所以要先下手为强似的。 如果化成飞鸟从天空俯瞰,其实皇宫就像一个前紧后疏的九宫格。最前方的三格正中是含元、宣政和紫宸三座大殿。位于东侧的便是“东宫”,西边则是中书省等的衙门。后头一大片便是戏文话本里常说的“御花园”。 中间三格,前后均有高高宫墙隔开。 正中的便是李凤宁的银阙宫。银阙之左是一片不怎么规整的宫殿,历代多是分给皇女居住。睿成皇帝晚年喜住的勤诲斋也在此地,正与前头衙门相近。 银阙之右便是所谓的“后宫”。居中的自然是栖梧宫,而范随住的沁芳馆因院中种了一双老桂,除了屋子多之外,地方也只比栖梧宫小上一点而已。 李凤宁踏进沁芳馆。 其实虽说她打小在宫中长大,却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随便去的。东宫之内当然无碍,御花园少说也逛过百八十回,唯独这后宫却不好随便乱进。也于是满眼陌生的景致叫李凤宁意识到这是她第一回踏进沁芳馆之后,那一点点本来就不怎么浓烈的恼意也烟消云散了。 “陛下!”跟着随儿进宫的栗笙见到李凤宁顿时喜出望外,“奴婢去禀报君上,说您来了。” “不急,我先去看看小二和小三。”一想到自己的确疏忽了随儿,李凤宁顿觉有些不好意思,她假咳一声,在栗笙失望的眼神里示意他带路。 初生婴孩本有些雌雄莫辩,又是同胞兄妹,只是小二生下来就比小三壮实好多,因此十分好分。即使已经四个来月的现在,小二的胳膊却还是比小三要粗壮一圈,因此即使穿一样的衣裳也不至于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屋里两个中年宫侍虽然面生却显然是服侍惯了的,他们本来贴着小床一站一坐,见李凤宁进来也不出声,只默默低头行礼。 一屋子的静谧叫李凤宁也下意识屏息起来,她悄悄凑近了看孩子。 小二也不知怎么睡的,整个人转了半个圈横了过来。他的小肉脚搁在小三的脸上,自己却呼呼大睡。小三被她哥哥蹬到了摇篮边上,她侧着脑袋,总算没压住口鼻。那张还没巴掌大的小脸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愁眉深锁,十分凝重的样子。 李凤宁甚至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咧开了嘴。 两个孩子还没生出来之前,李凤宁总觉得再疼爱也不过如染露一样。如今才发觉,血脉延续真不是一句虚话。只瞧着她们两个安静的睡颜,真是双手捧上全世界也是乐意的。 她伸手,轻轻把小二的脚从小三脸上拉下来。 “陛下,使不得——”只听旁边传来一声低呼,李凤宁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就见小三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哇”一下开始大哭。 小三一哭,小二也立时就睁开眼睛。他扭扭脖子四下乱看,手脚乱蹬乱摸一阵之后也跟着放开喉咙大哭起来。一时间两个孩子好像比谁哭得响似的,屋子里顿时一片大乱。 李凤宁顿时慌了手脚。 她正想伸手去抱小二,却不想打横里窜出个人来。就在李凤宁一呆的功夫里,就见他已经抄起小三抱进怀里,然后他一边摇动着身体哄她,一边又伸手去抱小二。 随儿虽然不算瘦弱,也绝不高壮。四个月大的孩子他居然想一抱两个,李凤宁正要上去帮忙,只见他身体一侧撞开她的手,还是把小二也抱进了怀里。 说也奇怪,这两个孩子之前还哭闹不休的,被随儿这么一抱居然同时声音低了下来。随着他摇动身体的节奏,两个孩子愈发安静,只偶尔哼唧一两声,倒更像是对着随儿诉苦。 李凤宁这时候哪里还能不知道是她刚才那一拉吵醒了孩子? 两个宫侍早就候在一边,见两个孩子都安静下来才敢接过来。他们虽然是一人抱一个,也不敢叫两个孩子稍微离远一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同时在小床上放下来。 然后,就只剩下随儿背对着站在她面前。 “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把他拉过来。 他虽然人转了过来却垂着眼,一副十分不愿意与他四目相接的样子,此时听她这么一说,更是脑袋一偏,像是要避开她的触摸似的。 李凤宁不由就恼了。 她手一低,直接就从他的额头滑到下巴上,然后手掌一托,强迫他抬头看着她,只是话还没出口先见他眼圈发红,顿时心又软了。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非得憋在心里。” “你让他……”随儿抬眼定定地看着她,尾音带着轻颤,“抢走我的东西。” 李凤宁一愕,随后歉疚之心大起。 外头皆说随儿招财,只有李凤宁知道他是耗费了十二分的心血在上头。没入宫之前,他与殷六在东西两市吞并的铺子都能连成片了。是以若真像李凤宁之前计划的那样将整个两市外迁,那随儿几年经营的心血也就跟着白费了。 虽然最终没有成事,到底也是伤害了…… “我的。”随儿双手覆在她的手上。 李凤宁眨了眨眼。 他难道说的是…… 随儿见她不说话,索性伸手环住她的腰,然后再重复一遍,“难道……不是?”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隐隐藏着一丝不安。而在那之后,便是他似乎从来都是能暖到心底的体温蔓延过来,叫她只是下意识地长长吐了口气,“你啊……” 没有反对,就是同意。 随儿顿时喜笑颜开。 “我前头还想着怎么想个法子凑近过去,看看能不能把驲落人给掰过来。”李凤宁说,“你这么一闹,再想靠过去是难了。” “诶……”随儿呆了一下,“但是在宫里那些都不听话。掖庭那里说东西一会不见了一会打烂了,还老是弄些味道很大的东西来吃。” “这些,都没人跟我说。”李凤宁也是意外,“算了不说这个,内库你想管吗?” “真的?” “我倒是属意曹琏的,可那个懒货只怕我一开口他就能立刻装病。” “小姐,给我!我来!” “内库虽一样是经营铺子,里头到底牵扯着好多人,并不是纯粹的赚钱,你可要想好了。” “没事,我不怕。” “我也是实在手头没人……总之你要管可以,先答应我几件事。” “小姐你说。” “头一条今后不许再这么冲动,凡事要多跟我说。” “好。” “然后,不许没日没夜地钻在里头,小二和小三还指着你呢。” “诶,但是……” 第328章 转眼三年过 白驹过隙,时光匆匆。 新帝登基时,其实很多人心里并不踏实。且不说她那个莫名其妙的皇女身份,她那脾性、过往经历总是带着几分微妙的“不好说”,甚至连挑选夫家的眼光,也着实与众不同。 总之一句话,若不是实在没有合适人选,那御座且轮不到她。 世家大族们惴惴了好久,却不想这位的风格居然摇身一变。 勤于政务原是应有之意,毕竟那位可是在十来岁的时候自己考入国子监,满朝上下的猜度再离谱,也没人会觉得她能陡然之间怠惰起来。而她照拂殷、凤两家也分属平常。如果一朝登天了都不念着亲人,只怕整个天下都要齿冷心寒,今后再没人卖命的。 倒是她主理政务时变得异常平实缜密,倒叫满安阳的人惊掉了下巴。 这位荒唐起来能不住王府住青楼,发起狠来当街打妹妹的事,谁家还能没听说过?但是她登基之后硬是能对着一干老臣居然能虚心受教谦和有礼,简直惊掉了满安阳大小官员的下巴。 这还是那位搅浑个把科考试场也只当等闲的主? 不过,话也要说回来。谁也不是皮痒犯贱,新帝温和有甚不好?难道非要她今天想着要扒了谁的官袍,明天又要抄了谁的家才心里舒爽吗? 至于将个军器监迁到安阳之外也并非什么理解不了的事。容易走水所以要迁出安阳什么的,也就是个听听的理由。至于实际的原因,为了那军器监新划一个阪泉县出来不是什么大事,可那县令的人选却足够叫任何人相视一眼,然后同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先帝独女李安。 虽也有人说这么做不厚道,可立在朝堂上的大人多多少少也能明白新帝那种近不得退不得的心情。谁叫这位小皇女素来体弱,却偏偏头顶了个唯一的名正言顺呢?与其留着她生出什么祸端来,还不如好吃好喝地放到远处养着算了。 再有一件叫人不知如何评说的事,便是那位的后宫。 “一后”、“三君”、“九傧”和“二十七御子”,便是皇帝能有的后宫。而这位新帝从登基开始到现在就只有一后一君。她与凤后妇夫相谐,她有女儿,所以哪个外臣也没法插嘴她后宫空不空虚的事。 可唯一叫人看不懂的,是她对一位驲落“客人”的宠爱。 这位打从新帝登基前就一直伴在她身边,却一直不见她给名分。赤月人大约就没几个能对马奴有好感,因此之前的确有不少人在背地里暗爽。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位可不仅是在新帝登基的次年就生了女儿,更是在时隔一年余的现在,又听说诊出有孕来。可以一个接一个的生,显见是真心喜欢的,可名分不给又算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个女儿,不是一个儿子。 所以,难道她…… 第329章 驲落再起衅 安平四年,元月初八午后。 四年前李凤宁不止亲口说过,还下了明旨,令凤未竟主理《赤月堪舆图》的编修。 这世上能有《赤月堪舆图》,乃是当年那位殷大人一手主理。那位尚且花了二十年才弄出个初稿来,旁人谁有那通天彻地的本事独个挑大梁?所以朝中上下谁都明白这是皇帝宠爱夫君,想要分功给凤家的意思。 可偏偏被宠的那个却真心把这个当成头等大事来做。他不甘心做个挂名的总揽,竟是每成一篇都要亲自看过才算。可他只一双眼睛又能快到哪边去?所幸宫务有凤太后与贵君理着,他自己又没个亲生孩子要看顾,否则御史台必然要拼命上折子叫新帝收回成命。 才登基几年,就熬死原配凤后什么的,写进史书里真不太好看。 不过外头的纷扰,显然传不进栖梧宫里。 元月初八还算是过年的,凤未竟也还是没把编修的事放。他连日埋在个边陲小镇的盐矿里,竟是连到了歇晌的时候都没有发现。 身后仿佛是响起人声和脚步声,凤未竟只当又是宫侍来劝他休息,便来个充耳不闻。只是紧接着,他眼前突然一黑,怔愣间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拿手覆在他眼睛上的时候,便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吐气:“清容,你又不乖了。” 那声音入耳的时候凤未竟便觉不好,待他拉下那只遮住他视线的手再抬头,果然看见一双微恼的眼睛。 “谨安……”凤未竟有些讷讷的。 他妻主劝他要珍惜身体,也不是一回两回的。 李凤宁虽然并不高兴的,却到底不肯对着他生气,“午膳呢?用过没有?” 凤未竟连忙点头。 废寝就算了,要是都食都忘了,他身边这个能叫人把整个书房都给烧了。 李凤宁果然脸色稍霁,“那,去休息一会。” “我看完这页就……”凤未竟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他正想再争取一下,谁想李凤宁闻言顿时脸色一沉。然后她二话不说,低头直接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凤未竟猝不及防,一声低呼险险压在喉咙里没叫出声来。他本来想叫她放他下去的,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却发现那一双眼睛黑得发沉。他心里一突,不由就放软身体倚进她怀里。 李凤宁这才神色稍缓,抱着他一路去了书房的内室,把他放在榻上接着就解起他的衣衫来。 她心情不好。 凤未竟垂着手,看着她俯身低头为他做些本该是贴身小厮做的事情。 妇夫这几年,她向来是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在如今这个他本该歇下去的钟点过来,又隐隐有点克制不住脾气,十有八九是前头真有事气着她了。 李凤宁除了他的外衣之后,凤未竟躺到了榻上。李凤宁自自然然地伸手拉过薄被要盖在他身上,然后被他拉住了衣袖,“前头有急务?” 李凤宁抬眼看他,却没说话。 “再陪我一会。”他不肯放开她的衣袖。 她眨了眨眼,轻轻一叹,随后还是如他所说的宽了外衣,上榻躺在了他身边。 凤未竟翻身,将赤月的帝王压在身下。 才二十四的脸,当然远没到显老的时候。可在御座上坐了四年,到底还是给叫这个人有了些不同。 凤未竟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 她与他初见在野枫林里。凤未竟至今仍然记得,那满山遍野的红色也无法压抑下去的明快。她戏弄萧令仪时,那双眼睛流转的促狭与得意熠熠生辉,让他从来都舍不得移开眼。 但是连大学士赞她“沉稳”了,外臣说她“温厚包容”了,宫侍说她“威仪赫赫,越来越像睿成皇帝”的时候,他看的却只是越来越多的沉郁和隐忍。 应该不是因为阪泉。 凤未竟不由得细细寻思起来。 李凤宁虽不会说得太细,朝中大事还是会约略跟他提一下的。 阪泉的兴建起初只是因为安阳城内人太多,便在京畿寻了块空地将领着匠户的军器监单迁了出去。阪泉离安阳说远不远,当天却是回不来的,于是范聿上任时就阖家一道带了过去。 到这儿其实还没什么,但是安平二年初范随去了一趟阪泉之后,回来就联合起殷六,劝服了许多京内的老字号去那里开分铺。 如今的范随可不仅仅是范聿的弟弟。 他不仅是如今李凤宁膝下长女的生父,他还管着宫中内库之下所有的营生。再联合上他从十来岁就开始赫赫于京师的招财名声,一时间竟引得京里人心浮动,家家都想早点插只脚过去好分杯羹。 可怜李凤宁整日间为个阪泉焦头烂额,拉拢威胁劝诱下套简直诸般手段用尽,最后还是把李安都填进去镇在那里,才叫事态渐渐平息下来。 如今虽然依旧有人贼心不死,到底和缓了许多。而如果不是这个…… “阿时他……”凤未竟试探着问,“不太好吗?” 时家素与李凤宁亲厚,而萧令仪无论公私也都与李凤宁亲近,李凤宁不想连封赏都被人拦,便借着“朕的干弟弟”为由先给令仪的夫君封了个郡君。如此既是赏了萧时二家,也是给个身份,叫阿时能像过去一样常来陪伴凤未竟。 本想着是三全其美的好事,不成想阿时他年前产子时不太好,虽然到底是父子都救了回来,但御医说只怕今后生养上“怕是难了”。 只是这回,凤未竟显然猜错了。 李凤宁长叹一口气,“前些日子,萧明堂进来探我口风,意思是想叫我劝令仪纳侧。”她眉眼间又添一股郁色,“但是对着令仪,我是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凤未竟瞧她神色,也知道自己不仅猜错,显然重又提起她的烦心事,不由得心下暗暗懊悔。“阿时年轻,还有希望。”他略顿,“就算他真像御医说的那样,郡君的封号也能护着他一点。” 李凤宁一怔,随即漾起一个浅笑来,“这么说,要是令仪能说服阿时,你也不反对她纳侧?” 凤未竟只叹一声。“别说是她了,就是你,”他低头,捧着她的脸,“不论是谁,只要能叫你松快些的,我都会想法子弄进宫来。” “不是说好了,这辈子都不许我再添人的?”李凤宁挑眉。 “但是,”凤未竟伸手点在她的眉心,“你看上去很不开心。”微顿,然后有点沮丧,“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李凤宁手上用力,仿佛拥抱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把他搂在怀里,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 “就只是这样?”到底,这种话真是听不厌的,所以他也没打算掩藏那一丝笑意。 李凤宁正想说什么的,却听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启禀陛下,兵部四百里急报。” 凤未竟只见李凤宁轻松的表情一凝,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没了那股轻软,“什么事?” “驲落异动。”门外的声音继续说,“楚王、连仆射、宋侍中几位已在宣政殿候驾。” 李凤宁眉头微蹙,眸沉若水,虽然转回来看他的时候又回复几分柔软,“清容……” 这会他能做的就只是对着她笑,“再大的事,要记得用膳,别饿坏了自己。”翻身,让她可以下榻。 “你也是。晚上……”她起身,最后犹豫了下,“你先睡吧。” “嗯。” 第330章 侍笔燕梓言 梓言想要个孩子。 无论世人怎么说孩子是母家的人也好,将来只会入母家的宗祠也罢,谁都不能否认这世上所有活人的血脉都是一半来自母亲,一半来自父亲。 所以,梓言一直都想要生个李凤宁的孩子。 只要想到世上有那么个人,每滴血每寸皮肤每根骨头都将他与李凤宁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梓言就觉得身体里翻腾起一股浓稠的渴望。 梓言从没在李凤宁面前掩饰过自己的想法。他试过偏方,黑漆漆的苦汁子更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就一碗碗朝肚里倒。即使每个大夫都说他过去药喝得太多已经没了指望,即使已经有不止一个人生下了李凤宁的孩子,他也始终没有放弃努力。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变成了皇帝。 皇帝……呢。 他懵了好长一阵。 强迫自己去当个书房清客的好处居然在这个时候显现了出来。不用谁来提醒梓言,他也知道亲王可以任性,皇帝却无私事。 王府的墙内便是杀人放火了也轮不到外头的人说一个字,而皇帝就算多喝两杯酒都能招来一堆劝谏的折子。也所以在李凤宁登上赤月之尊之位时,梓言孤注一掷才争回来的那一点点怜惜和心疼再度失去了意义,他又变成了那个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贱人。 悲愤是没有的,在以为即将得到新生的刹那重新打落泥沼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可惶惑却真真切切地包裹着他整个人,叫他整日游魂一样度过了在皇宫的第一个月。听到多西珲在银阙宫一住二十日他没能回过神来,宫侍对他说随儿把草原人全赶出皇宫时他依旧浑浑噩噩。 但是看见李凤宁对着他笑的时候,他却突然明白了过来。 “见过燕侍笔。” 有宫侍向他低头行礼,叫着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印象,全靠官府层层追查才知道的姓氏。他甚至都不用回视,只需要笔直地向前走。 “燕侍笔。”站在宣政殿主殿门外的人,见到他急急忙忙迎了上来。 他在离她约莫还有一丈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浅笑回应,“柳学士。”虽然凤阁学士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官位低了,他还是不用低头。 没满三十的凤阁学士一脸焦急,有一瞬间她似乎是想凑近了说话,瞧见梓言停下脚步后猛然反应过来,只能道:“您快些吧。” “您”……呢。 不管听多少回,这个字总还是和之前每次一样都带给他一股浓烈的违和感。 然后,年轻又心焦的学士像是怕他不明白似地补了句,“魏王来了。” 这回他明白了。 怪不得这么火急火燎地叫他过来。 如今这个皇宫里,大约任谁看见魏王,都只能立刻想到同一件事。 “陛下又要雷霆大怒”了。 只是,皇帝生气叫他进去干什么?挡箭牌,还是替死鬼? 柳学士一瞬间也反应过来,顿时有些讪讪。 不过…… 来都来了。杵在门口也不是个事。 梓言走过去,贴门站的翊卫先一低头,随后默默为他推开了宣政殿主殿的大门。 勤诲斋两任主人都已经驾崩,李凤宁实在不想睹物思亲,就把银阙宫里临近政事堂的配殿单划出去,略改动一下围墙便成了御书房。如今宣政殿虽然格局简单些,却比先头□□的书房宽敞。 梓言跨进去的时候一屋子的死静,连个喘气声都听不到,自然也没人回头看他。他略放重了点脚步一路过去,在书房里象征帝位不同的地台前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然后不待李凤宁叫起便直身而起,一步跨了上去。再两步,他就站到了她身侧。 李凤宁的脸色倒还好,不过有点冷而已,只是紧紧握成拳的右手到底出卖了她的心情。他再转眸看一眼桌上摊开的折子,见上头夹着一张红色的签子,底下是兵部落款印信,便知这是兵部急件。 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 梓言不由得抬起头朝堂中坐的唯一一个紫袍看去。 果然还是因为她吗? 梓言看得明目张胆,李端自然没有不发现的道理。她抬眼与梓言视线相交之后,下意识地就眉头微皱。 梓言差点忍不住要挑眉了。 这位,倒还真是一贯的目下无尘。 也真是得多亏了她尊贵的身份。换了任何一个旁人这样,早早地就叫人给捋下去了。 梓言再朝坐在她边上的宋沃看去,却见对方眼神中多有询问之意。他下意识朝李凤宁握紧的拳头看了眼,抬起头对着宋沃几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陛下,吏部送了密件进来。”梓言信口胡诌,“臣叫她们候在外头了。” 宋沃显然是十分明白,立时便站了起来,“兵部所禀一事,请陛下容臣等回去商议后再议。” 李端这回不豫的面色直接朝着宋沃去了。 宋沃却跟没瞧见似的,只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显然把这一来一回看在眼里,顿时表情又阴了一层,好半晌才挤出个“嗯”的鼻音来。 “臣等告退。”年逾七旬的尚书都省仆射廉定先头一直靠着椅背微垂着眼,一副仿佛已经睡着的样子,此时却应得极快。虽然她说话时难以避免地带出几分老年人的迟缓来,礼却行得十分规矩。 廉定一走,李端自然也不好继续待着。她站起身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却被宋沃拉住,只得一起朝外走去。 瞬间,屋里就走了个一空。 梓言先把兵部那折子拿起来看。 “帕拉建大市,瓦顶砖墙,可容百人,往者甚众。” 梓言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由担心地朝李凤宁看去。 这话瞧着简单,往深了想却能叫人不寒而栗。 建大市不是个事,建成了去的人多也挺寻常。可问题却在那个“瓦顶砖墙”上头。 砖瓦是什么?街上随便拉个人都知道,砖瓦是用合适的泥土放进窑里烧出来的。草原上有没有那种泥的确难说,但草原上肯定没有那么多可以烧火的木材。而且,砖瓦这东西在赤月看着满大街都是,但挑选哪种泥土、窑要怎么造、砖瓦怎么烧、烧多久却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所以如果不是有个草原人突然抛弃了逐草而居的生活,碰巧住在个有大片林子与合适泥土的地方,又突发奇想要学赤月烧砖瓦,那么就是有人从赤月境内把建屋子的砖瓦和匠人送到了草原上。 能容下百人的大屋,需要用的砖瓦不少,需要的匠人也不少,不太可能是一次就全部送过去。 但是至少,时至今日已经在李凤宁身边整理了三年奏折的梓言,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次相关的内容。 往轻了说,至少是边关守将懈怠疏忽,而往重了说…… “通敌”。 没花多少功夫就想明白的梓言,顿时只觉一股重压当头扑面过来,一时间连呼吸都困难了。只是当他再看向李凤宁的时候,却只能生生把那股子想叹气的念头给咽回去。 “你这是做什么?”他只做不明奏折上那一句话后面藏了些什么,俯身去掰李凤宁紧握的拳头,“她说了什么也好,又不是第一回了。你要真气坏自己,心疼的又不是她。” “我就说了一句要查,就招来她一堆的阻拦。”李凤宁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疲惫,“什么多疑令臣不忠,什么边关将士辛苦,说得好像她比我明白似的。” 梓言眨眨眼。 倒真像是那位会说的话。 凭良心说,她人不坏,用心也是好的,至少在她而言说那些话是怕李凤宁行差踏错。 可问题在于她并没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才干,看事通常比人家少一层。她对此并无自知,却每每喜欢端着身份来教训李凤宁。 “那……”梓言眼珠一转,“不如就把她撇开?”他略顿,为了叫自己看上去更认真些而直起身,“你起初就想让萧明楼做兵部尚书的。” “萧明楼是不错,”李凤宁眉头微蹙,“可历来就没有一家人出两个尚书的道理。如果萧明楼去任了兵部尚书,萧明堂就必须卸了工部的职。” “范大人再有才干,现在也挑不起工部的大梁。”梓言一怔之后,顿时也泄气了。 “但是魏王,”梓言眼睛微眯,下意识咬起嘴唇,“如果能给她寻些事做就好了,总之不能这么闲着……” 梓言十分认真地考虑,倒是错过了李凤宁抬头看他之后愕然又轻笑的表情。他拉开李凤宁的攥紧的拳头之后,便把自己的手塞进她手里,此时只觉手上被拉了一下,梓言下意识就侧身坐了下去。待他回过神的时候,李凤宁已经把他圈进怀里了。 “你想给她寻点什么事来做?” 李凤宁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轻快和…… 信赖。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和怀恋,以至于梓言瞬间忘了他正在想的事情,只能低头去看她。 她微仰着头,眼角眉梢都是一股子淡淡的愉悦,唇角似笑非笑地轻弯着。除了更加沉稳和成熟之外,恍然便是挹翠楼时的样子。 所以说,他真的赌对了。 他曾经离开过李凤宁的事实,是她和他之间关系的致命伤。后来即使他使尽手段,也只是把濒死变成半死不活而已。却没想到,原来绝子汤竟然是如此对症的仙药。 真是没想到。 一碗叫他这辈子都无法生养的汤药,居然能换回李凤宁这样的表情。 “燕侍笔在朕面前如此失仪,真是要好好训诫一番。”她说着,张口就在他脖子上磨牙。 梓言痒得想笑,“我,我想到了……” “嗯?”牙齿之后换了滑腻的舌上来,当然是没功夫说话的了。 梓言只仰起脖子,方便她动作,“陛下说过,李氏宗族里太多吃闲饭的……” 脖子上温暖湿滑的接触陡然一停,“你是说,叫她去管?” 声音里已经是一片纯然认真。 梓言多少有点遗憾的,却只能低下头,也同样认真的看她,“她的辈分高,身份又尊贵,总比现在这个合适些。” 原来的宗正寺卿李正芳连李凤宁都要叫一声姨祖母的,仗着辈分高管起皇家的旁系别枝来也算是十分顺手。她告老之后接任的没了这层倚仗,做起事来未免有些束手缚脚。 “倒也……”李凤宁目光闪动,显见是想到什么主意了。 梓言瞧着她眼眸熠熠生辉的样子,一时没忍住,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嘬了一口。 李凤宁眼睛一眨,看向他。 “臣想到如此解法,陛下不赏?” “燕侍笔要朕怎么赏……” “别……这里没有胭脂,凤……唔……” 第331章 小三和小四 在生出夺位的念头时,李凤宁充满雄心壮志。 或许原因不那么纯粹,但她的确坚信自己能做得更好。她比三个“姐姐”,比楚王、诚郡王和安郡王更适合为帝。 但是在两年半过去之后的现在…… 李凤宁微闭着眼睛,却是有一种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的感觉。 “阿吉——”嫩嫩的童音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响起,然后软软的,小到还覆盖不了她脸颊的手摸上来,戳戳。 李凤宁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度闲榭外白雪皑皑的园景。随后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掌朝旁边轻轻一推,在她身边那个即使站着也没多高的小东西就呼一下向后仰躺着倒进褥子里。她一巴掌把在褥子上挣扎的小东西又拉回被子里,“四面没墙,钻出来不冷吗?” 小东西努力跟她的手奋斗着,在发现怎么都推不开她的手之后突然放弃挣扎,仰躺在那里对着她甜甜一笑。 李凤宁眨了眨眼。 明明这孩子的父亲长得相当寻常,却不知怎的竟生出个极精致漂亮的孩子。旁的或许难说,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真是任谁见都要赞一声漂亮。而脾性上头倒似足了她和她父亲。瞧她刚才那种下意识的反应,丁点大的人居然已经明白如何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再这么长下去…… “阿吉阿吉阿吉——”孩子又推推她的手,试图站起来。 “现在是冬天,你又非要到外头来玩,冻病了怎么办?”李凤宁放开手,试图跟她讲道理,“你阿布要生气的。” 一说起她父亲要生气,小东西立时就垮下脸,抱着她的手哼哼唧唧着扭来扭去,一副十分不乐意的样子。 李凤宁被她闹得没法子,“不盖被子就把厚衣裳和鞋子都穿起来好不好?只要穿得暖暖的,雪地里都随便你走。” 小东西眉头一皱,伸出脖子朝外头瞄,看见那能把她裹成棉球一样的衣裳顿时蔫了。穿上那个别说走了,她想站着都困难,不由就委委屈屈地看着李凤宁。 长得漂亮自然占便宜,李凤宁被她看得心里一软,好不容易才忍住那句脱口而出的投降。只俯身下去将她搂进怀里哄着:“等下回去的时候,阿吉陪你走回去好不好?” 小东西蔫蔫地抱着她的脖子,不肯说话。 内侍省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李凤宁还是秦王时的喜好,便把度闲榭靠近荷花那一头改成了个巨大的地台。下铺地龙上垫软褥,乍一眼倒是跟扩大了的偷懒亭似的。 怀里这个肉肉软软的小东西,是她和多西珲生的第二个孩子。这孩子如今将将一岁半,不仅是活泼健壮,她还站得早,开口说话早,就连长牙都早。多西珲平时看得她也严,吃穿住用上头更是一概按着赤月的来。 除了那声“阿吉”和她比常人浅淡太多的眸子外,根本就瞧不出她身上还有驲落的血统。 她当然喜欢这个孩子,毫无疑问的。 每当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每当听到脆嫩的童音叫“阿吉”的时候,就有一股满足感克制不住地从心底缓缓地喷涌出来,然后充斥到全身每个角落。 但是这种满足感,却又每每在朝臣忌惮驲落血统的言论中,在一份份驲落不臣异动的奏折里蒙上阴影。她无法在几年内扭转整个朝廷对草原的看法,所以她怀里这个小东西注定了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却只能得到更少的东西。 草原又不像赤月那么看重血统嫡庶,所以得到孛腊承认的多西珲,他的孩子也有竞逐部落大汗的资格。李凤宁用她的孤注一掷换来整个草原敌视的同时,也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所以这个孩子如果去驲落,大约轻易就可以获得很多人的追随。但是到时候…… 李凤宁搂紧她。 她无法想象,当这个出生在皇宫的孩子成为赤月的敌人时能造成多大的伤害,更加无法想象到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她用力太大,怀里的小东西扭了几下。李凤宁立刻放松了力量,没想到这孩子却拿她短短的手指朝她身后一指,“姐姐!” ……姐姐? 李凤宁怔愣间回头,第一眼谁都没看到,再定睛细看才发现度闲榭贴着外头的柱子下端露出一片衣角。瞧那身形高矮不可能是个大人,皇宫里敢在她附近藏头露尾还不被侍卫揪出来的也根本没几个。 但是这孩子躲那里干什么? 李凤宁微眯起眼,唤了声,“璋儿?” 过了好一会,柱子后头才慢慢探出个小小的身影来。 差一个月就要到四岁的孩子低垂着脑袋,一副十分不情愿被发现的样子站在柱子后面。李凤宁不说话她就呆站在那里,不见她抬头也不见她过来。 “璋儿,过来。”不得己,李凤宁只得再催促了一边。 如果说怀里这个孩子的未来堪忧,这个正朝她走过来的孩子真是从出生开始就叫她闹不明白。 染露是很喜欢她的。而这孩子的孪生哥哥只要一见到她,不是直接扑她身上就是一句“母皇抱”。唯独这个孩子在她身边的时候通常都是低着头默默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李凤宁自诩还算是会与人相处,自小到大哄人无数,没想到登基之后却在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尝到无从下手的挫败感。她又不想成为李端那种动不动就呵斥教训的母亲,所以与这个孩子相处得就越来越少了。 “母皇。”李璋走到了地台边上,低着头朝她行了个礼。 就一个将要四岁的孩子来看,她行礼的姿势几乎就是无可挑剔。但是那低垂着的脑袋,那声低弱到怎么听都只有一股子不情愿味道的“母皇”,却只是让李凤宁那种无奈再一次清晰起来。 这孩子…… 一阵微风拂过。 今日虽然天气晴好,到底还是冬天。度闲榭又四面透风,也就是因为下有地龙上盖厚裘,李凤宁才会乘着阳光明媚的时候才会出来偷个懒。此时微风一起顿时只觉冰风扑面,她怀里抱的小四立刻就朝下钻。李凤宁连忙把盖在身上的厚裘拉起来一点遮住她,再抬头时却正好对上李璋羡慕的眼神。 只是她羡慕归羡慕,却依旧只是远远地看着。 李凤宁瞧她脸上冻得通红还站在地台边缘不肯上来,不自觉地便有些恼了,“璋儿,到我身边来。”她倒是有努力克制脾气,但是眉头仍然忍不住皱了起来。 李璋小小又纤细的身体一抖,她原地又站了好一会,最后才在李凤宁“璋儿”的催促声中才慢吞吞地脱了鞋子,再慢吞吞地一步三挪到了她附近。 李凤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只觉得像摸到一块冰一样,再摸摸她身上,衣裳薄到她都能感觉到她的肩骨,顿时就生气了,“怎么穿这么少。”她先把小四放在一边,然后手一伸就把李璋捞过来。她先把她整个人都搂进怀里,然后再拉过宽大的厚裘裹住她,一边还拿手揉搓着她的手臂和背。 李璋呆愣愣地一动也不敢动。她被李凤宁搂进怀里之后,就一直使劲低着脑袋。 “来人,去熬姜汤过来。”李凤宁生怕她被冻坏了,“快!”又因为对着宫侍说话没必要顾虑情绪,所以语气不由得带出几分气急来。 宫侍应声而去的同时,她怀里冰坨子似的孩子也跟着一抖。 “姐姐……”趴在李凤宁身边的小四本来是想拉着李璋玩的,但是当她一抬头看见李璋的脸时,笑呵呵的表情顿时消失。小四眉头一压,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似的朝李凤宁身边蹭了蹭,“阿吉……” 李凤宁一开始也是没明白,直到胸口传来一阵湿意的时候,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璋这是在哭。 “璋儿?”李凤宁试图抬起李璋的下巴,“怎么了,谁让你受委屈了,说给母皇听。” 四岁的孩子起初还不肯抬头,李凤宁索性把她整个人都举起来,逼得她非看着自己不可。这一会功夫,李璋虽然悄无声息的却是把眼睛都哭红了。她似乎是想努力停下来,可是却变成了一阵阵抽噎,瞧着愈发可怜了。 李凤宁看着这张轮廓像随儿,眼睛鼻子却像她的脸却哭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由得无措起来。她也不举着她了,“不问了不问了。”李凤宁把李璋搂进怀里,轻轻拍着背,“璋儿不想说母皇就不问了。” 或许是这一阵哄起了作用,李璋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李凤宁却还是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李璋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不肯抬头。 “母皇……”好一会,她女儿怯生生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 “嗯?” “母皇不喜欢璋儿,”软嫩的嗓音里又漫起凄楚委屈,“是因为璋儿比哥哥笨?” 李凤宁微怔。 她低头时正好对上李璋抬头看她,看着那双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又泛起泪光。 “母皇没有不喜欢璋儿。”李凤宁下意识就否认。 “母皇会抱大哥,抱哥哥,抱妹妹,但是母皇一直都不抱我。”快四岁的小孩立刻拿出一堆例证,满眼对于她企图蒙混过关的指斥。 小二和小三虽然一父同胞,却并不一样。 小二活泼外向,嘴甜爱撒娇。而小三自打出生起体格就弱了一圈,做很多事情反应都慢半拍。这兄妹两同时在场的时候,大约任谁都会多注意小二一点。而他们上头一个染露双腿有疾,下头一个妹妹漂亮聪敏,小三又成了最不受关注的那个。 “你和你哥小时候睡一张床,你哥把脚搁你脸上,我帮你拿开你知道你干了什么?”李凤宁说,“你哭给我看。” 李璋一呆,“诶……” “我一抱你,你哭得更大声。” 李璋才因为停止哭泣而渐渐白嫩起来的脸,顿时又慢慢涨红起来。 “但是母皇也没有对着璋儿笑啊……”李璋像是想相信,但是又迟疑着把另外一个疑惑说了出来。 而这回,李凤宁却是结结实实地一愣。 她…… 没有对着女儿笑过? 李凤宁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何止是没有对着李璋笑。 她甚至都记不清上一回她开心大笑,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日日忙乱的朝政,连绵不绝的天灾,蠢蠢欲动的草原,野心勃勃的朝臣,一样又一样堆叠起来或许她的确是有理由成天阴沉个脸。 但是有理由,却不等于应该。 “对不起,是母皇不好。”李凤宁低头,在李璋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朝廷的事情忙来忙去,就把我们家最重要的璋儿给忽略了。” 四岁的娃儿皮肤真是不错。 再亲一口。 “母皇会对璋儿笑?” “母皇要是再忘了,璋儿来提醒母皇就好了。” “母皇……会抱璋儿?” “现在不就抱着嘛。今天再多抱一会?” “好……” 第332章 凤后思归宁 脑后突突地跳痛着…… 凤未竟皱着眉头,努力不想□□出声。 身下也不是他的床,他喜欢棉布的柔软。绸缎太凉滑了…… 睡不着,但是,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清容?”一片静谧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父后说你看着很累。”温暖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 他头好痛。 凤未竟怎么都睁不开眼睛,下意识朝那人声音的方向凑近过去。 “别乱动。”那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下一瞬间被子被人掀开,凉风钻进来的同时有人躺到了他的身边。 凤未竟眉头一松,手伸过去,但是下一刻又皱紧起来。 为什么穿着外衣。 手下摸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绣纹,密密麻麻的几乎没有什么平滑的地方。 为什么还穿着? 凤未竟难得生出一股恼意来,那一瞬间恼意竟然盖过了头痛。 跟那个人就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到他床上居然外衣都不脱。 “别扯了,我自己脱我自己脱。” 一阵悉索之后,她伸手将他抱进怀里。 这回,没有讨厌的衣服了。 凤未竟不自觉地松开眉头。 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传来的瞬间,疲惫愈发浓密粘稠起来。 她抱着他,手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放心睡,我陪着你。天塌了我也不走,所以,清容你放心睡。” 燕州歉收了,豫州决堤了,草原盖大房子了,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能把她从他身边带走。 但是这回…… 她说,天塌了也不走呢…… 一点朦胧的笑意还没有成型,凤未竟就彻底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里。 似乎只过了一瞬,又似乎过了好久。 凤未竟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真是舒服。 他忍不住蹭了蹭。前头一直贴着还不觉得,这一动便立刻发觉贴着他腿的绝不是什么垫子。充满弹性的肌肤,一直源源不断地将温暖传递到他身上。 他这是…… “醒了?”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凤未竟眨眼,愣愣地抬头,却见他的妻主半倚半靠在枕头上。她手倒是还套在袖子里,可是前襟大敞,整个肩胸都露在外头。 榻边立着一排高脚灯,铜制的灯挡保证了她拿着奏折的手始终在一片明亮之中,又让其他地方昏暗一片。 于是,那种习惯性的沮丧又浓烈起来。 他帮不了她。 他本来想陪凤太后午膳,结果因为昨天晚上睡迟了脸色不好,被连氏赶来休息。他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是既然已经点灯,大抵总是天黑了的。 所以他不仅帮不了她,还只会侵占她的时间,消耗她的精力。 “昨天小三躲在度闲榭外头偷看我,我就说了她一句‘穿那么少’,她起码哭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李凤宁抬起他的下巴,“她说我不喜欢她,还说我从来不对她笑。” 小三那孩子…… 虽然那两个孩子出生时,凤太后连氏特意嘱咐过他不用勉强自己去喜欢,可凤未竟到底是占了嫡父的身份,总不好当那两个孩子不存在,时不时地要问一问。但是现下仔细回想起来,小二还熟悉些,小三却只能想到她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样子。 凤未竟顿时不安起来。 说到底,儿子是要嫁出去的。小二如今又是长女,把她撂在一边算什么? “看她那样还不觉得,”凤未竟浑然不觉李凤宁一双眼睛几乎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此时抬眼却对上满眼的愧疚,“原来我真的忽略你们了。” 凤未竟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成亲的时候,你还知道来书房拉我回去。”李凤宁眉头压低,“但是我们搬进宫到现在,你却一次都没有主动去过我那里。”她表情里漏出太过明显的不安,甚至连声音都压低了,“清容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凤未竟微微瞠目,下一瞬嘴角却忍不住勾起。 那个谁在她那里一住二十天的时候,他有一点生气。 明知道她忙,忙得焦头烂额昏天黑地,但是她如果连着几天不来见他,他也会有一点生气的。 “一点”加“一点”,虽然有时候会变成不止“一点”,却每一次都会在看见她的瞬间消散殆尽。 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只会答:“有一点。” “对不起。”她伸手再度把他搂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好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 他顺势再度伏回之前的那个位置,只是这回将脸枕在她的锁骨上,然后用被子把她一起包裹进去。 被子底下,手不安分地伸进她的衣服里,抚触着不知道为什么永远比他温暖的皮肤。 “小二可以养得野一点,小三却是个女孩。”李凤宁在他耳边轻轻絮语,“我在想叫小三隔一阵就到我那里住几天。” “嗯。”凤未竟细细地感受着手上的触感,甚至没放多少心思在她的话上。 别看凤太后连氏在凤未竟面前像是并不满意随儿的样子,实则宫务上却十分放心他。不止内侍省所有的营生全部交到他手里,便是连氏的嫁妆铺子也一并交了过去。凤未竟于这上头不十分懂的,只知道现在为止还没人在这上头说过随儿一句不好,就可见一斑的了。 但是这孩子真是被李凤宁把性子给养得野了,明明已经做了父亲,他却能成天忙进忙出,两个孩子还是在连氏和他面前的时间更多些。 “小二那里,清容你要是得闲……”李凤宁的声音停顿了下,说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多看看他。” 凤未竟讶然间抬头睁眼,虽然在他这个位置只能看到李凤宁的脸颊,“我是没什么。”小二和小三也没少到他身边待着,“不怕随儿生气吗?” 如今谁不知道宫中范贵君面上瞧着软绵绵的,其实手下毫不容情? 李凤宁登基之后,外头想着怎么收拢分化驲落人,政令一条条地下去,瞎子都能看出她的苦心来。银阙宫更加不是个什么草原王子自说自话就能住的。宫里谁都能看出一个“盛宠”来,偏范随居然一声不吭就下了死手。 所以凤未竟多看顾些孩子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怕随儿真要恼起来,只是让李凤宁左右为难而已。 “那个……那个是我太忘形了。”李凤宁的声音里透出尴尬,“随儿他自小被我纵得再野,大面上规矩还是不错的。” 他的妻主这是在说…… 因为随儿占着理,所以违逆她的意思也是可以的? 凤未竟眨了下眼。 怪不得随儿敢这么做。 也怪不得…… 那个谁敢在她登基当日等在银阙宫内,又在那之后乖乖地迁出来,并且在直到今日的两年半时光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宫里生活着。 所以说,只有他一个人不明白吗? 突然之间,凤未竟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清容?”许是他半晌不说话,李凤宁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他一声。 所以宠爱能让她不顾规矩,而占着道理就可以让她退步,那么…… “陛下可听过民间有个规矩叫‘三朝回门’?”凤未竟心跳微微加快。 那么,他为什么要拘泥着凤后的身份,处处为大局着想? 这回,换李凤宁怔愣了会,“清容,你是说……” “我嫁给陛下将有四年,”凤未竟因为紧张而压低声音,“陛下何时伴我归宁?”他甚至都不想眨眼,只怕错过她最细微的表情。 而李凤宁却只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 “等天气暖和些吧?”她道,“四月,或者五月。” 居然…… 真是一点迟疑和推脱都没有。 在淡淡的喜悦之后,星星点点的遗憾弥散开来。 他这两年到底在做什么? 亏得他曾经去过殷家,却只是将外头听来的规矩生搬硬套到自家里。 “清容?”李凤宁眼眸中带着些赔小心的意思,“咱们要出去,总得给下头预备的时间,不能太匆忙了。” 凤未竟摇摇头,然后对着她一笑,“谢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唔,宫斗or宅斗在一般意义上,是主角为了抢男人/活下去/争资源跟别人斗。看着自己的后宫斗……会比较糟心。我难得也亲妈一回,就不为难我家小十了。 所以说,宫斗类情节就是过一过,接下来都不会有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排个宫斗战斗能力表的话…… 第一位,肯定是梓言。 但是他已经自请出局,不玩了。他但凡不是有个那种无解死局的出身,随随便便就能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第二位,多西珲。他比梓言只差在对赤月后宅文化不了解,经验值积满绝对无敌。 第三位,范随。谁惹到他头上,他都敢一巴掌抽回去。不过他的心不在后院,所以他不会主动挑事。 第四位,凤未竟。这个就是俗称的战五渣,人家欺上门来他能反应得过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击。不过他有一道免死金牌:身体差。气他一下搞不好就三长两短,就算多西珲也要先掂量一下是不是承受得起那个后果。 至于战斗力最强的隐藏Boss凤太后连氏么,他其实在后宫的立场是不固定的。 从他个人角度来说他是喜欢凤未竟的,但是说到底在他心里谁都不会比李凤宁重要。现在他会站在凤未竟身边,但是过个十年,在多西珲有女儿但是凤未竟还是无所出的话,即使是多西珲挑事,他也只会“大局为重”,不一定会站在凤未竟这边的。 第333章 鸾仪又生事 “那是要叫朕一声舅母的孩子!”李凤宁怒不可遏的声音在书房内回响,“李鸾仪她怎么敢!” 宋沃半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只在感觉到周围有目光扫到她身上的时候才张口来了句毫无任何意义的“陛下息怒”。 “魏,魏王府大小姐说是监生对她不敬,冲撞……” 大小姐三个字甫入耳的时候,宋沃便心下暗觉不好。 果不其然,即便李凤宁之前还能有点“息怒”的可能,如今也只会更加生气。 “冲撞?亏她居然敢把那种浑话说出口!”李凤宁完全没有放低音量,“人家正正经经的国子监生,不比她个人憎狗嫌的混账要强?” 人憎狗嫌什么的…… 她差点就要笑出来了。 如果不是现下场合不对,她还真是想附和两句。只是在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已经满头冷汗两股战战的宗正,还有那个面色铁青的魏王,到底还是决定尽一尽朝臣的职责。 “陛下,”宋沃抬头,等李凤宁看向她之后才慢慢道,“鸾仪小姐到底是姓李的,总是宗室贵女。” 一个“到底”一个“总是”,宋沃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也所以在收到宗正向她投来感激眼神的同时,也看见魏王也朝她怒目而视。 这位在李正芳告老之后由少卿升任宗正寺卿的沈褀,并不能算是个有才能的人。奈何姓李的那群祖宗,虽然没几个能赖成李鸾仪那样却也不遑多让。沈褀要是撂挑子不干了,现下这屋里所有人都要头疼。 所以宗正是很有必要帮一帮的。 而魏王就无所谓了。所以宋沃在对着沈褀微微点头之后,就只当自己没看见魏王的表情,把目光再度投向别处。 这一转,她恰好看见李凤宁。 在魏王看着宋沃的时候,她正好也看着魏王。那一瞬间的表情…… 她的确是在生气,但是却丝毫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严重? 宋沃若无其事地转开眼,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从入仕至今三十余年,宋沃一共侍奉过三位皇帝。在她得到御前奏对的资格时,李昱已经在位了十余年,所以她在宋沃的印象里从来就是天威难测,叫人不敢逼视。李贤虽然温厚好接近许多,毕竟二十多年的太女也不是白做的,指点江山从来都是举重若轻。 但是李凤宁…… 其实在她继位之初,宋沃十分担心。 几乎可以说是从小无母无父的她,要如何面对朝廷和重务? 宋沃不想这个好不容易才脱颖而出的新帝,被名为“赤月”的这个重担压垮了。 “臣在外城寻了医馆的大夫到国子监与几位受伤学子看诊,店家也使人安抚好了。只……”沈宗正话说到一半只能停下来。她本来似乎想瞟一眼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的魏王,硬生生止住了,在一阵长到过分的停顿后陡然冲口而出,“祸首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 “罢了。”李凤宁挥挥手,声音带上一点筋疲力尽的嘶哑,“她也不是第一回闯祸。朕就算能打她一顿,也不过是白丢一回皇家的脸面。” 魏王李端似乎有点愕然,而沈褀更是一副惭愧不已的样子。 宋沃无论怎么仔细看,也没能发现一点点虚假的痕迹。 这本来就是事实。 李鸾仪仗着自己的身份在京内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没人出面收拾她,难道谁还怕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宗亲,掰扯上来伤的是皇家颜面而已。 但这句谁说都正常的话,从李凤宁嘴里说出来却有点不同寻常。 大街上掌掴李鸾仪,摆明态度护着当街暴打李鸾仪的时氏,难道姐妹阋墙这种名声就很好听吗?李凤宁她从来就不是个为了“皇家颜面”可以忍气吞声的人。 也所以,她其实是…… 宋沃仔细打量着李凤宁,希望从蛛丝马迹里判断出赤月之主真实的想法。 而就在这个时候,李凤宁仿佛知道她在打量她似的,突然之间朝她看了一眼,那目光里仿佛含着什么深意。 宋沃心里一动。 “但此风不可长。”甚至在宋沃想清楚那个眼神的意义之前,她下意识就开口,“酒楼争座小事,却几乎伤及性命,只怕于普通百姓都是心里难平,何况识文断字的国子监生。若朝廷毫无惩戒,只怕会引起学子哗变。” 沈褀一听,愈发愁眉苦脸了。 “也是……”李凤宁皱了下眉,“总得给个说法。”她略一顿,“不如就叫她们读书?” 读书? 宋沃结结实实一愣。 怎么扯到读书上头了? 对待朝中大臣,若是下令“闭门读书”也算是很严重的申饬了。只是那群镇日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即便把这圣旨下了,她们能乖乖留在家里读书? “只是读书,只怕难以令人信服。”宋沃当即把疑虑说了出来。 “那就先考一考。”李凤宁接的极顺溜,“也不用背那些难的,寻常的礼义廉耻、宗法嫡庶总要塞点进脑子里。” 屋内谁都当她是想要接着读书把那群不事生产的纨绔禁足,起码消停一阵,谁想她话锋一转竟然说起这个。这话虽听着就是讥刺,实际上却没人能说她错。 宋沃看着李凤宁。 她这话头转得,实在是不像刚刚才想到的。 所以…… 难道她之前故意表现得那么生气,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做铺垫? “魏王以为如何?”李凤宁突然就点起了名。 李端虽黑着脸,到底没有舌灿莲花的本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陛下说得有理。” “既然魏王都说有理,”李凤宁突然就表情一松,“那宗室考课一事就交给魏王了。” 不止是李端,就连宋沃也是微微一怔。她看了眼一脸茫然之后随即脸色更加阴沉,仿佛随时会电闪雷鸣的人,心下突然多了点同情。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宋沃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李凤宁的打算。 自她登基后,李端就没离开过安阳。宋沃不知道她是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监督李凤宁呢,还是根本放心不下李凤宁才留下来,但是她的存在显然在各方面都对李凤宁带来非常大的压力。 生母,真不是一个刻意轻易忽略过去的存在。 而对于连中书令乔海都能罢免的李凤宁,宋沃觉得她在被迫授予李端兵部尚书一职时就开始想办法把她挪走。而今天,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宋沃看着显然也已经明白过来的李端。 不过话又说回来,让李端出面考核宗室贵女却是个极合适的人选。辈分高爵位高,加上性子古板人缘极差,也不会做出什么偏枉私纵的事来。沈祺没法像李正芳那样称职也有些她少了一个宗室长辈身份的原因,如今由李端出面扮黑脸,倒是正合适。 “臣……遵旨。”挨了半天,终于还是不得不应承下来的魏王终于还是开了口。 李凤宁表情一松,“至于朕那个内甥女,就由朕与凤后去道个谦就是了。” 她的语声里,有着一股莫名的轻快。 虽然刚才那句话里,有什么…… 慢着。 她刚才说的是……“去道个歉”? 被打的那个姓凤,乃是凤怀庸的嫡长女。 凤家可是在豫州! 难道她是想…… 第334章 河上行凤舸 她知道如何与“母亲”相处,但却每每在面对李端时败下阵来。 李凤宁眼眸微垂,迎着河面上带着湿气和寒意的风深吸了口气。 崇拜与孺慕之类再正常不过的感情,似乎只在她七岁离宫之后出现过那么一阵子,随即就变成了满心的愤懑。 她睁开眼睛,从最高的甲板上向下俯瞰。凤舸一路向南,正是李凤宁为许下的“陪凤后归宁”而践诺。此船分三层,每层都比下面要小上一半,因掌舵划桨一刻都缺不得人,所以李凤宁能看见宽大的甲板上一片繁忙景象。 她与李端像正常母女那样的相处实在少之又少。除了科考前夜在她父君卧房那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之外,无论她怎么想都实在想不起来任何其他的了。 而她的登基,则彻底毁了她们之间最后一点的亲情。 李凤宁再度闭上眼睛,虽然河道上渐渐强劲起来的风令其中的寒意更加明显,却无论如何也吹不散她心中的沉郁。 “谨安。” 然后,伴随着轻软的天籁,温暖却纤细的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触她的指尖。她知道她只要略略张开手掌就能握住那只手,但是这回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反身张开双臂,把凑近她身边的那个人搂进怀里,再把鼻子贴到他的脖颈处,深深吸一口带着药香的温暖气息之后再把整张脸都卖进去。 那人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自己,“谨安……”然后声音里透出微微的尴尬。 夫者,扶也。 她想要靠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就该扶着她。不过她夫君是个端正的人,想必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做不出什么亲昵的事,那就换她来好了。 横竖她没脸没皮惯了。 只是这么想着,李凤宁反而更加用力搂紧养了几年还是丰腴不起来的腰。 “陛下如此仓皇出京,”那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也不见她松手之后,只能顺了她的意,“是因为对魏王做了亏心事?” 到底妇夫四年,这人声音里的揶揄李凤宁还是能听出来的。 乍听着是有点意外,但是细究下去…… 凤未竟再内敛,到底是年轻夫郎。如今才一出京便将情绪如此外露,愈发衬得之前在宫里过于平寂压抑了。一想到他受的冷落,便不由想起嚎啕大哭的女儿,再想起她如今这回匆忙出京,竟真是多多少少有一点躲避李端的意思,一时间更添许多烦恼懊丧,情绪愈加不好了。 “区区一介亲王,”她不由微恼,“我用得着避忌她?” “那你在这三年里死命压着自己的脾气,天天像个初进学堂的蒙童一样,又是因为谁?”她的夫君显然容不得她嘴硬。 李凤宁一口噎住,陡然提起的气势梗在喉咙口,吞不下吐不出的,竟是瞠目了好半晌才想起该怎么回话。“那你也由着我?”她的声音里忍不住带上了埋怨,“以前大姐姐要是忙得太过,父后会生气的。”她迁怒得毫无顾忌,“你都不心疼我。” “虽然煎熬了两三年,到底是挣了个好开头。”却听那人忍不住笑道,“如今那班老大人在陛下面前不是都乖乖顺顺?就连这回陛下说要南巡,竟也没几个拦的。” 李凤宁想起这两年辛苦,不止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倒生出一种不堪回首的沉重来。 登了基,才发现她竟然有个致命的短处。 她与朝臣不亲。 殷家那头因为发迹不久,交好的多是寒士清流,一时也顶不上大用。本该带着她四下结交的母亲常年不在安阳,而顶了教养之责的李贤又因为身为太女,叫李凤宁自小不敢与朝臣交接过密。以至于等她长大成人,愿意亲近跟从她的人竟寥寥无几。 每逢颁布政令,李凤宁尤为艰难。 如果她不想在一片反对的声浪里刚愎自用,便要花功夫先把领头的那几个一一说服。 可那些,至少也是母姨辈的人。本来立于大朝上就不会蠢,何况还比她多吃了二十年的米粮。所以李凤宁每每为了说服那些重臣总是殚精竭虑费尽功夫,什么彻夜翻看过往旧例实在稀松平常。连素来八风不动的礼部尚书卢志文也劝过她要“保重身体”就可见一斑了。 “清容,我好累。”她缓缓舒了口浊气,把脸在他脖颈处蹭来蹭去。 凤未竟抬手将她整个脑袋全部抱住,语声柔软,“累了就歇一歇。” 歇一歇啊…… 听上去竟是个如此诱人的词。 可即便是她打着“陪凤后归宁”的名义,实在也是有政事上的考量。 豫州这里其实不算太冷也不会太热,水源也能说是丰沛,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收不上税银来。到底也是一地民生大计,李凤宁念着亲眼看一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再有如今朝中世家鼎力,虽说个个历史悠久,到底尾大不掉。想要破局必然要另辟蹊径,既然她夫君姓凤,李凤宁打着凤氏的主意也很久了。凤氏家学里,有学问的人可是成箩成筐的…… “才说累的,”许是因为她眼神有点飘远,凤未竟拉了拉她,“又想什么呢?” 李凤宁十分不好意思,才反省过自己忽略家人,转头人都抱在怀里的时候她还能满脑子政事,也真是连她自己都无语了。她假咳一声,“这回到了凤家,东西多赏些下去无妨。官位的话,六品以下也尽可以随便赏。” 凤未竟闻言微怔之后突然浅浅一笑,“前一句奢费,后一句干政,陛下这是想养个人人喊打的凤后出来?” “你赏得越多,那些人越安心呢。”李凤宁微顿,然后长叹一声,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到底不舍得把那些弯弯绕绕说给他听,“你别管那些,只顾着怎么舒心怎么来就是。” “你……”凤未竟眉尖微蹙,目光闪动,表情看着又像是感动又像是恼了。他看着她好一会,“那,陛下应我一件事?” “你说。”李凤宁眨眨眼。 “到邵边之后,”凤未竟微顿,仿佛有些赧然,声音也轻了几分,“陪我回家住?” 李凤宁瞧着他满眼的期待,好不容易才把那声几乎脱口而出的“安阳才是你家”止住,“好。” 凤未竟唇角微抿,虽然还不至于称之为笑,眉眼之间却一片柔软。 于是无端端地,叫李凤宁想起初遇的时候。 那一片染尽天地的艳色里,唯独只有他这一抹白色。她的清容,有一颗自由的心。 但是他幼年时被破败的身体束缚在凤家,成亲之后又被她困在虽然更加宽大却依旧脱不出“牢笼”的皇宫里。 嫁给她,委屈他了。 “天气好的话,咱们换身衣服到岸上走走?”李凤宁不由得心疼,“带几个人也只叫她们远远跟着,不许靠近。” 凤未竟显然是足足地一怔。随即,仿佛是瞬间入春,他嫣然轻笑。 “好。” 第335章 安堰江边游 从安阳前往邵边大约是一千余里地,走陆路的话大约在十七八日可到。只是一来山路颠簸大队人马通行不便,二来也是怕走得太辛苦凤未竟受不住,所以李凤宁取了水道稍微绕些远路。 凤舸从安阳出发,一路沿着安洛河向南行驶。 安洛河原是前朝为了沟通渭河与洛川开掘的运河。既然本就是为了方便,自然就没有选在人烟荒僻处的道理。来往船只多了,不仅会让原来的村落变得繁华,自然也会蕴生出新的市镇。 比如,百年前还是一片空河滩的安堰镇,如今辖下已有千余户居住。 虽然是李凤宁自己说的陪凤未竟下船走走,此后几日她到底还是被每天快马送来的奏折留在了凤舸上。眼见着再一两日就要登岸换车了,乍然发现自己就快失信的皇帝便下令在安堰多留一天。 初春二月,虽然安堰在安阳的南边到底是三面贴水,前头还觉得日光下头淡淡暖意,风一刮起来立时就添上几分阴森的寒意。 凤未竟拉了拉自己身上夹棉的新直裾,因为太久没穿竟生出了点怀念的感觉。 对,只是“怀念”,而没有“意外”。 他抬头看了眼走在他身侧的人。 宫侍再大胆,也不敢私自给他准备这种“不合规矩”的衣裳,显见是李凤宁早早地就吩咐下头预备好了的。 凤未竟低头。 他没能与李凤宁肩并肩同行而是隔了一步远,是因为她把李璋带了出来。 个头才到李凤宁腰这里的孩子小脸圆圆的,也不知道是谁灌输的念头,自打离宫之后就一直企图用绷着脸来表现她的稳重。只是四岁的孩子到底没法掩饰自己的心情,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时不时会闪现太过明显的好奇。一如现在,即使她很努力地跟在李凤宁身边,却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偶然一抬头与凤未竟视线对上,李璋顿时小脸一红,然后偷偷抬眼偷瞄李凤宁,见她仿佛没发现似的才松了口气。 凤未竟不由莞尔。 宫里四个孩子,他其实与小二李珪更亲近些,但这回她却独独带了小三出门。寻常大约只会朝教养女儿那里想,但是凤未竟却知道不是的。 她是想让女儿与他这个嫡父更亲近一些。 他或许这辈子都无法生养一个孩子。 凤未竟目光上移,看着那个离他只一步远的人。 但是她却会在从来不要求他必须承担起一个嫡父责任的同时,还在想法设法让他能得到一个女儿。 所以说,他真是很庆幸自己姓凤。 否则…… 他哪里来的脸就这么占着她正君之位不放手? “清容?”李凤宁转头过来,“累不累,要不要寻个地方歇歇脚?” “我没什么,”凤未竟轻拍了下李璋的后背,“璋儿呢,累不累?” 瞧李璋满眼兴奋,看着哪里像累的样子。只是当问及她的时候,她抬眼先看看李凤宁,“璋儿……”话都出口了又想到不对,猛地转头看向凤未竟,最后蔫头耷脑地说着违心的话,“璋儿累了。” 这哪里是真累了? 李凤宁凤与未竟相视一笑。她俯身把李璋抱了起来,“那咱们去酒楼里坐坐,吃点东西好吗?” 李璋有点尴尬有点害羞,脸上红红声音愈发软糯轻细,“母……母亲,璋儿不是小孩子了……”她一双手搭在李凤宁的肩上,想要挣扎又不敢的样子。 “不是璋儿说累的吗?”李凤宁把她放下,然后伸手,“那,牵着手?” 李璋这回乖乖把手放进李凤宁的手心,然后又回头看了眼凤未竟。凤未竟也跨前一步,牵起李璋另一只手。 能被李凤宁带出来的翊卫自然没有不机灵的,早分出一人飞奔而去提前安排,不一时三人便坐在了安堰镇上一家名叫临江仙的酒楼雅间里。 因不是正经吃饭的时候,所以酒楼里甚是清净。出身豪门的翊卫显然都对寻常人如何歇脚没什么概念,因此不一时当地的小吃点心乃至于略有名一点的菜就流水般地送上来,眨眼堆满了整桌。 然后,酒楼的小二被叫了进来。 “我妇夫两要去白河县探望外家,谁想船行时出了事故,预备的礼物掉进河里去了。”李凤宁笑盈盈的,瞎话说得一本正经,“若想在安堰这里补买些东西,不知上哪里好些?” 小二显然没看出端倪来,居然信了,“咱们安堰这里靠山近水,吃的穿的都不缺。只是您要去的白河镇离咱们这里才一天水路,送的礼要都是见过的东西只怕……只怕您家亲戚会不高兴吧?” “就是呢。”李凤宁仿佛一样犯愁,“可有些什么新鲜东西能买?如果是安阳来的最好,贵些也就贵些了。” “您是从安阳来么?”小二犯了难,“咱们这里吃用都不难,可要是想寻些新鲜东西却有些麻烦。北边来的货船过来都是路过,更愿意去燕州和州这样的地方,很少停在咱们这里。”她想来想去,“……或者您买些新书过去?”她略一顿,语声中透出几分自豪,“还有咱们这里的笔墨纸砚还是挺全的。” 纸墨笔砚很齐全? 凤未竟便抬眼朝李凤宁看去。 他的妻主,皱着眉头。 是……有什么问题吗? 凤未竟看了看小二。 李凤宁会问这些,当然是在关心民生,关于这一点凤未竟是知道的。 小二穿着一身洗到青灰的粗棉衣衫,虽然洗到有点褪色却很干净。她容貌平常,但是进了雅间回话却一直半垂着头,一次也没有主动朝他这里看过,显然也是懂些规矩的人。 至于她说的话,凤未竟就更听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了。 此地离邵边已经不远,凤家驰名天下自然对附近的村镇影响不小,因此小二说纸墨笔砚不缺什么的,凤未竟是信的。俗话说仕农工商,商字排最末自然也的确不怎么受尊敬,这一点在邵边附近一带愈发明显。一来这里做买卖的人少,二来再走个五六天的船就能去到燕州还能卖出更大的价钱,换了凤未竟也会这么做。 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为什么李凤宁会皱眉? 他不懂。 一股子不知道该称为失落还是茫然的情绪袭来,叫凤未竟不由自主放下筷子。 前朝的事他不懂是应该的,后宫干政从来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而李凤宁从来没有表露过任何一点希望他懂的意思。 但是这样的想法即使他能够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凤未竟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宫里的情形。 其实他并不想整日整夜地对着那些文籍书册,其实很多时候他都想去银阙宫,去陪在她身边,就算她忙到根本没有时间与他说话,至少他能一直看到她。 但是…… 但是,那一步他却始终迈不过去。 孩子不用他生,宫务不用他理,外头铺子不用他费心,出谋划策自然更加轮不到他。 所以,他如果不是还会校勘书簿,那他就真是…… “父亲,父亲。”耳边响起孩子软嫩的声音。 凤未竟一惊,陡然间回神,他下意识看向李凤宁,发现对方根本没发现他这一瞬的走神先是安心下来,随即又泛起淡淡失落。但是随即他就把所有的情绪压下去,起身走向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到窗口的孩子,“璋儿,怎么了?” “那是什么?”有个能把外头各种食物流水似地朝宫里带的父君,李璋显然对酒楼里的吃食毫无兴趣,她只咬了一口碗糕就跑去窗边趴着朝外看。 “那是做糖人。”凤未竟好歹是凭着自己一路从豫州去到凉州,最后还在敦叶住了不短的日子,对民间那些东西总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糖?”李璋眉头微蹙,表情与李凤宁惊人地相似,“父君说不许拿吃的东西玩……” “玩过还可以吃掉的。” “那,那个呢?”胖手指一挥,转向另外一个摊子,“……信……”她认字不全,那幡子上的四个字才认出一个。 “那个是‘代写书信’。”李凤宁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们两人的身边,耐心对着李璋解释,“咱们赤月不是人人都认字的,所以有些识字的人就靠帮人写书信赚钱。你看,就像——” 李凤宁的声音嘎然而止。 凤未竟奇怪地看过去,却见他的妻主表情很奇怪。 他还没有在李凤宁的脸上见到过如此明显的惊讶。 凤未竟转头去看那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因为雅间就在底楼,而临江仙所在的街道又不甚宽敞,所以他甚至都能看清那摊主的脸。 那是一个…… 男人? 看清楚的时候,凤未竟也不由得讶然了一下。 只是再仔细看看,那人面色苍白,衣衫也有些破旧,显见境遇不太好的样子。虽然男人抛头露面不常见,但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靠替人写信来谋生总比饿死好吧? 许是窗口一排三个人全看着对面的缘故,对面那个摊主也看了过来。而他在看清李凤宁的脸时好像见鬼了一样面色陡然刷白。他本来是好好坐着的,竟整个人都猛地朝后仰,慌乱之间带倒了桌子,噼里啪啦一声之后,他人摔在了地上,原本桌子上的纸笔也全飞散开来撒了一地。 凤未竟呆了一瞬。 这是…… 认识李凤宁吗? 但是,怎么可能? 这里又不是安阳。如果燕州宁城和凉州锦叶有人这么反应倒还在情理之中,但这里是豫州,李凤宁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凤未竟下意识转头去看李凤宁,却见刚才的惊讶已经消失不见。她眸中虽然一片冰冷,但是眉头却皱得很紧。 且不说这雅间与街那头几人之间的诡异气氛,街角处陡然钻出来一个黑影,飞快地跑过来捡起地上一个松松垮垮的小荷包就想跑。那躺倒在地上的男人一惊之下陡然伸手去抓,却被那人陡然抬起一脚踹在肩上,他吃痛缩手,那人飞快地跑走了。 “来人啊,抓——”他气恼之下本想大喊,却好像突然想起李凤宁的存在。他似乎想转过来看的,却硬生生止住了转头的姿势,他挣扎着站起身,连地上的东西也不要了,一瘸一拐地朝街的另一头走去。 “来人,跟着他。” 随后凤未竟就听到李凤宁这么吩咐,所以他不由出声,“谨安?” “清容,”李凤宁却朝他咧开嘴笑了笑,她回头看了眼桌上,“东西不合口味吗,不想尝尝?” “不是很饿……” “那就再换壶茶来,我们多歇一会,去街上逛逛。” “好。” 她这是在…… 转移话题? 第336章 凤辇令仪对 洛川从白水镇那里改道,一路向东直至入海。所以要去西南方向的李凤宁到了白水镇就必须下船换车。 李氏先祖当年也是以武得天下,因此并不是非得把皇帝拘在京里不可。李贤当年都能御驾亲征了,李凤宁只是出巡个赤月腹地的豫州,自然并不会遭到强烈反对。只是李凤宁不想招摇的念头无论在谁眼里都是极不合时宜,因此不仅她带出了她的全副銮驾,便是凤后出行的仪仗也是带全了的。 李凤宁起先是不愿意的。妇夫同行还得前后隔个半里地,搁外头简直就是个笑话。可她转念一想,路上到底也有不方便的时候,便也允了。 眼下,便是那个“不方便”的时候了。 凤辇自然宽大,就算眼下辇内多了个人,也不能叫李凤宁生出任何逼仄的感觉来。 “臣萧令仪叩见陛下。”单膝跪在李凤宁大约一尺远地方的女人脑袋低垂,语声里除了全然的恭谨再也听不出别的来。 李凤宁眉头一跳,看向这人时表情里难免就带上点不悦。 李凤宁这辈子能称得上生死攸关的一共三回,这个人就陪过她两回,于情于理都该是极亲近的人了。可瞧瞧萧令仪现在这个模样,哪里还看得出这人曾经为了雪天蹭她的车,满口姐姐长妹妹短的? 只是人家恭谨有礼总不能算错,虽然把她气得胸口发闷却又不好发作出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 凤辇再大,也不能造得跟屋子似的大,所以辇内做成了古式的坐席。李凤宁都跪坐着,萧令仪自然也不能“平身”了。 “范少监命臣上禀市利一事。”接下去也不见萧令仪寒暄说些闲话,直接便入了正题,“新式铁犁虽已造完,效用还需试验。去年试做的一批□□所费精炭太多,也要另寻法子再做。是以范少监拟将今年的欠债再往后拖一拖,恳请陛下恩准。” 李凤宁到军器监时自然是想要好好干的。只是之前大笔旧债未清,做新东西又需要好大一笔银子,拉不下脸把商户压榨到死的李凤宁只好借殷家去要人情,并亲口允诺军器监会将旧债逐年还清。 范聿在赚钱这上头就算输她亲弟好几筹,比起寻常人还是强上不少。只先头几年还十分顺遂,等李凤宁登基那年因要将所有匠户迁出安阳另建阪泉,这才缓了下来。 “这倒也不用急在一时。阪泉建城从无到有,不再多借已是殊不容易。”这当中的缘故李凤宁也是深知的,当即允了,“阪泉现在如何了?” 范聿虽以书画闻名帝京,于制造器物上更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当年她取军器监库中废料制孩童玩物大卖两市,旁人均斥一声奇技淫巧,李凤宁却从其中看出莫大的好处来。譬如萧令仪刚刚说的新式铁犁,又譬如多年前的撼地雷,不都是她弄出来的? 只是范聿再怎么厉害,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于是常常念着想把她这项本事发扬出去更利国家民生的李凤宁,在将匠户迁出安阳城之后一力主张立县建城。 造出一个能令天下能工巧匠安心研制的城池,还怕没有新东西出来? “现下城内匠户已逾两百,房舍之类是够的。”萧令仪答得极其顺溜,显见是烂熟于心,“只是其中多为铁匠和木匠,陶瓦匠也勉强够用。只农、牧两类总是不足。”她略顿,“这回新式铁犁迟迟无法完成,也是因为这个。” “这个……”李凤宁眉头微蹙,“倒是有些难了。” 匠户可不同于寻常良民,是由官府统一管理的。因此阪泉若有哪种人手不够,直接去户部调籍迁户就是。可农户却是纯然的自由之身,完全没有听调这个说法。 “所以范少监已经命孟署令外出寻访,”萧令仪说,“若真寻着有大才之人,许要在署下多添几个监作、有府。” 监作和有府是从九品下的芝麻官,寻常添减根本无人注意。只是如今阪泉到底是李凤宁新弄出来的,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着不放,再小的芝麻官那总也是个官,真要弄几个大字不识的农妇去做…… 李凤宁不由一阵头疼。 显然又要开始磨牙了。 “该做就去做。”但李凤宁却还是不得不允。 萧令仪出自萧氏,自然比范聿更明白其中关窍,闻言倒是微微愕然,但是在李凤宁注意到她的视线之后看过来,她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京中其他人如何?”军器监本就省心,李凤宁也没有再细究下去的意思。 这本是极平常的一句话,萧令仪以前在□□出入也不知道多少回了,所以李凤宁根本不信她听不懂这句是什么意思。但萧令仪的回答,却令李凤宁面色骤然一阴。 “京中……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 李凤宁眼睛微眯,看着这个自打进入凤辇之后就一直低眉顺目的人。 不说别的,临出京前她赶李端去考验宗室贵女,单只这一样大约就能闹得鸡飞狗跳。 再说,这世上难道人人都是勤勉奋发的?有她在京中还三不五时出点事,她离了京倒能天下太平了? 更何况,还有比寻常政务更重要的事。 “朕生于当朝一品亲王之府,自小出入宫禁,身边御赐之物更是不计其数。”李凤宁的声调忍不住就冷了下来,“朕都不敢恃宠而骄,今天倒叫旁人在朕面前演绎一回。” 萧令仪有些云里雾里,不明白李凤宁到底什么意思。她到底与李凤宁亲厚多年,如今这恭谨才装起来没多久,下意识就抬起头直视过去。 “萧令仪,你好大的胆子。” 李凤宁并没提高嗓门,却显然将她真实的心情传达到了萧令仪那里。因为她明显的呆滞之后面孔慢慢涨红起来。她目光晃动,嘴巴张开“我……”了一个字后,却又语塞。 “姜氏请动刘都水到无疾那里提亲。”李凤宁毫不掩饰她的不满,“你居然给朕来一句,一切安好?” 安阳四大世家,其中一家死绝了之后如今刘、姜、姒三家鼎立。姜氏乃是诚郡王父族,因着李鲲被李凤宁扔去看皇陵着实沉寂了好几年。无疾乃是先帝唯一存世皇女,向她提亲总不能是朝李凤宁服软低头。而当了仲人的刘家女虽然本身只是都水监丞,却是刘氏嫡枝正出。 这般大事,旁人看不明白就罢了,萧令仪断然没有不明白其中深意的道理。 而她,居然来一句京中一切安好? 萧令仪听得目瞪口呆,眨了好几下眼之后才讷讷一句,“我,我不知道……” 李凤宁眉头一皱,拉长了声音,“你不知道?” “芸儿……”萧令仪对于失职十分羞赧,吭哧吭哧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一直都在家里陪他……” ……芸儿? 那是谁? 李凤宁茫然了一瞬,才从她后半句话里反应过来。 啊,对了。 时芸。 她那个认回来的干弟弟,萧令仪的夫君。 当年认干弟弟只能算是仗义援手。算上时芸在襁褓里那回,李凤宁见他也没过一掌之数,平时背后提起又多以姓氏“阿时”称之,所以一时间就没想起来。 “他现在怎么样?”李凤宁想起那是谁,自然也想起发生什么事,语气不由就柔和了一点。 谁知李凤宁这么随口一问,倒像戳中什么死穴一样,因愧疚而垂着脑袋的萧令仪猛抬头瞪着李凤宁,她目光中隐隐露出十分纠结挣扎的神情,像是气恼像是失望,最后仿佛破罐子破摔地吼了句,“我与芸儿情投意合,不愿再添个旁人,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凤宁眉头一皱,“这是你们妇夫之间的事,我有什么成命能收?” 李凤宁这话一出,萧令仪顿时呆在当场。她傻愣愣地看着李凤宁半晌,来了句“不是您对母亲说,要我纳侧的吗?” 李凤宁被她气笑了。“纳侧?”她说,“你是朕的女儿还是孙女,管成亲还要管纳侧?” “诶……”萧令仪显然也回过味来了,“没,没有吗?”她讷讷,“但是母亲那天从宫里回来说……” 萧令仪的母亲萧明楼前年调任到了尚书都省,如今人就在安阳。时芸到底是御封的郡君,他产子后诊出极难再孕时,萧明楼来宫中探过李凤宁的意思。李凤宁虽贵为赤月至尊,也没管到人家家里去的道理,因此含糊了一句“只要她们二人都愿意”,谁想转头萧明楼便说是她叫萧令仪纳侧。 “你傻了?”如果不是手边都是砚台这些东西,李凤宁都恨不得拿点东西扔她脸上,“你夫君才是我弟弟,就算非插这个手,我帮的也不会是你。” “哎。”旁人听了大约只觉面上挂不住,萧令仪反而憨憨傻笑起来。隔阂一去,往日的亲厚劲便又回来了,“您说的是,是我犯蠢。” 李凤宁一想到她绷着个脸对自己居然是这个理由,一时间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是瞧着萧令仪那样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哥……”她犹豫了下,“最近怎么样了?” “我哥?”萧令仪眨了下眼,“挺好的吧?”她想了想,“虽然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去年仲秋的时候送了点土仪回来,还有给姨母和姨父的书信。”她说了半晌,仿佛察觉李凤宁表情不对,“您……突然问起他来了?” “朕好像……”李凤宁眉头一皱,“见到他了。” 第337章 李璋险遇蛇 绣着九尾凤的轻纱步障在官道上圈了好大一块地面。朱红镶金的华盖、墨色的坐席,顷刻间就能将这黑水城外的野地变成皇家御苑。 天蓝得澄澈如镜,步障的轻纱里透出远处的重峦叠嶂,本是再好不过的景致,但是凤未竟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角落的那个人。 他大约是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但是偏偏凤未竟只大略扫一眼,就能见到许多或明或暗打量他的目光。 凤未竟眨了眨眼。 明明是为他裁制的衣衫,但是穿在那人身上却没有半点不合适。每每将他衬得苍白单薄的鸾凤团纹,在那人身上却成了相得益彰。 这人叫萧端宜,是…… 差点成为凤后的男人。 “父后父后——” 清脆的童音在凤未竟耳边响起,瞬间打破沉思的迷障。凤未竟低头,然后看见小小的孩童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边,双手捧着野花递到他面前,“花花。” 四岁的娃儿还不知留力,把野花拔成一副凄惨凋零的模样。只是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实在叫人心喜,真真叫凤未竟体会了一回鹅毛的欢喜。 “送给我吗?”凤未竟将她揽过来,看她小脸微红,不由伸手摸了摸她后颈,倒是没出汗。 “璋儿找到的。”小孩咧开嘴对着他笑,手里的花再朝前面递了一下,“端宜说,快要到,到……”话说到一半,忘词了。 “端宜说”…… 凤未竟忽略心头那股奇异的感觉,只轻笑着提醒,“上巳节?” “上巳节!璋儿送给父后,父后一整年都不生病。” “好好,父后一整年都不生病。”凤未竟笑容愈深,伸手接了过来。 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多有佩戴荠菜花的习俗,求个清明无病。京中贵人不喜这等粗俗野物,便用金银仿作花形佩于身上。李璋身边这类玩物只会多不会少,所以到了野外就认出来了。 “璋儿知道吗?”这孩子柔软烂漫,果然如她母亲想的一样好亲近。凤未竟低头凑近她热乎乎的小脸,“这个荠菜,是可以吃的。” “诶?”李璋瞪圆了眼睛,瞧着被她捏在手里的东西,十分惊奇。 “跟笋子一起炒了,”凤未竟继续逗女儿,“或者跟豆腐一起做汤,都很好吃的。” 说到后头,连他也开始想念了。 不过荠菜这东西虽然鲜美,到底还是野菜。所以不要说他怀里这个小家伙了,就是小家伙的娘也未必怎么吃过。但是对于跑不得累不得的他来说,荠菜却在他童年对于春意最鲜明的回忆了。 “璋儿再去找,”孩子似乎看懂了凤未竟的怔忡和希望,突然站直了,认真地对他说,“父后和璋儿一起吃。” 然后,带着馨香的春风好似突然就从耳朵吹拂进心里,叫他下意识弯起唇角。“好啊。”凤未竟险险地拉回几分理智,“不许跑远了。” 李璋朝他扬起一个笑脸,欢快地朝步障另一头奔去。许是刚才就在那里寻到的,李璋小小的身子几乎扑进草丛里。她还没野草高,偏生长得胖,远瞧着倒跟个团子似的在草丛里滚来滚去。 凤未竟起先看着有趣,直到李璋大半个身子都被野草挡住才觉有些不好。虽然李璋的宫侍隔了两三尺跟着,总归是越来越靠近步障了。凤未竟才转头想要吩咐身边小侍去把李璋带回来,陡然听到那里一声惊恐的尖叫。 那声音里的惊恐像针一样扎进身体,叫他心脏猛地一缩。凤未竟一口气没回上来,心脏好一阵扑扑乱跳,待他定下神来再抬头去看的时候,竟然见到那里围着一大群人。 那是……李璋刚刚在的地方! 凤未竟心里一急,连忙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那里虽然挤着一大堆人,但是见到凤未竟都纷纷让开,也于是他还没站定其实就看清了里头的情形。 李凤宁将李璋抱在怀里,李璋的宫侍半扶半抱着脸色苍白的萧端宜,地上一刀两断的蛇尸还在抽搐扭动着。 这是…… 草丛里有蛇? 凤未竟心里大惊,连忙朝被李凤宁抱着的李璋走过去。他上手就朝裤腿那里袖口那里一阵翻看抚摸,直到看见皮肤都雪白光滑,并没有被蛇咬伤的痕迹才松了口气。 “璋儿,有没有哪里——”他正想问李璋有没有摔到哪里,抬眼却先对上了李凤宁的眼睛,然后一愣。 她的眼睛像冰一样。 里头盛着再明显不过的厌恶与愤怒,直刺得凤未竟心里一阵阵发凉。 她从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谨安,我……”他下意识开了口想要辩解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可以说,他没有错吗? 如果李璋是他亲生的孩儿,他会不会看着她朝草丛里钻,会不会在她离得那么远了才想到要叫人把她唤回来? 如果是随儿,他会跟着李璋,又或者干脆阻止她乱跑。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放任孩子跑那么远的。 那么他呢…… 他刚才为什么会觉得让李璋跑去找野菜就是可以的? 因为…… 她不是他亲生的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只是又给他身体里翻滚的寒意添上一层浓重的自责。一时间,凤未竟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后悔懊恼,竟是连周围人的注视都感觉不到了。 “来人。”李凤宁的声音突然响起,“收障,启程。” 凤未竟缓缓抬起头,却只看见李凤宁抱着李璋远去的背影。 她…… 真的生气了。 凤未竟只觉得两脚一软,整个人一晃,如果不是身边有人扶持,差点就摔倒在地上。 “凤主,凤主!” “没……事。”他苦笑一下,声音低弱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我们也走吧,别误了时辰。” “……是。” 第338章 端宜之侍官 皇帝出行,其实是一件非常劳民伤财的事。 且不提什么安全护卫,如果什么样的人就该住什么样的屋子,李凤宁这一路上得造出多少行宫来方堪使用?百官叩拜已经是白耗时间,听些花团锦簇的废话还不如街上转一圈更能明白当地的民情。 所以李凤宁更喜欢扎营。 横竖凤辇宽大,比她银阙宫里的凤床只大不小,卸了马再扣上机括便是一间小屋。因此自登岸换车以来,她与凤未竟多是在此过夜。 凤辇轻轻一顿,停了下来。李凤宁愕然间抬头,却听有人敲车门,“陛下,已至酉初一刻。” 已经这么晚了? “陇村尚有八里路。请陛下明示,今日是就地扎营还是继续赶路?” 今日一早出发的时候,原是因为连续两晚在外营宿,李凤宁恐凤未竟休息得不好,所以一早命人先行赶到陇村收拾间屋子出来。 但是现在…… “就地扎营。然后……”李凤宁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她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还是说,“请凤后在他的车里休息,不必过来了。” “……是,遵命。”车外禀报的翊卫显然也是意外,愣了会才应声而去。 罢了。 李凤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句话说出去,只怕他又是要多想。 但现在,她实在是没法在他面前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与其被他看出她的假装,还不如等她情绪平复下去再去安抚。 凤辇又朝前移了一点,然后车身一震,底下传来机括扎入地面的“咔咔”几声轻响后就彻底平稳不动了。 午后的事,根本算不得严重。 李璋不知道蛇是什么,被李凤宁抱起来之后还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凤未竟也只是教她认了一种野菜。李凤宁相信他对李璋说起时完全无心,更相信他没有阻止李璋去草丛里找是因为她不会超过步障。 她知道他不会有一丁点想要让李璋受伤的心思,但是…… 有人敲了敲凤辇的门,然后不等答应就径自推开,跳了进来。李凤宁下意识就恼了,但是在她看清楚来者何人的时候微微一顿,而那人已经乘着这短暂的功夫扑到了她身边,然后抬起一张风尘仆仆满面倦色的脸看着她。 她但凡要他做些什么,再小的事情他也总是一副豁出命去做的样子,也于是李凤宁对他从来就恼恨不起来。 “枕月,你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李凤宁轻叹一声,拿了帕子递给他。 几年过去依旧绝色的青年显然依旧并不把自己的脸当回事,接过帕子之后拿出酒楼小二擦桌子的架势擦了擦脸和手,抬起头后拿毫无起伏的声音开始说:“姜家想要嫁给平郡王的儿子是前任光禄寺少卿姜守奉的嫡长子,下个月年满十九。”他略顿,“我跟了几日,见过他与堂姐妹针锋相对,对下人很温和。私德方面,并未查出有任何劣迹。” 平郡王是李凤宁登基之后给李安的封号。姜氏在李凤宁之后托了仲人去向李安提亲,怎么看怎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姜守奉……”李凤宁愣了会才想起来,“就是十来年前病死,夫君跟着殉了情的那个?她好像是……姜守文的姐姐?” “她是姜家承重孙。”枕月答得很平静。 嫡姐妇夫死后,居然把她儿子留到十八岁才想起要说亲。 而且李凤宁虽不喜旁人拿无疾的身体说事,到底将心比心之下,也不得不承认一句李安并非良配。姜守文如果不是打算撺掇无疾做些谋朝篡位的事,就是想拿亡姐的儿子当成讨好李凤宁的工具。 李凤宁眼睛微眯。 这种人品,居然还在御史台? 回去得叫时蕴把户部密档拿来看一看了。 不过,姜家子虽然母父均故是个缺点,性子强一点对无疾来说却不是坏事。再看看好了。真要不错的话,聘为无疾的正君也不是不可以…… “还有一件事,松烟最近迷上一个伎子,半个月前花五千两替他赎了身,又买了外宅养着。”接着,枕月又说,“但银子应该不是她自己出的。” “你是说,”李凤宁瞥他一眼,“有人收买她?” “是。”枕月应得简单明快。对于曾经在王府里见过不知道多少回的松烟,丝毫没有半点辩解袒护的意思。 李凤宁看着他,他也这样平静坦然地,或者更准确点来说面无表情地任李凤宁看着。 半晌,还是李凤宁先微叹一口气,“是谁?” “姒家。”枕月说得肯定无比,“现在只查到出银子的人与姒家门下当铺的管事有关联。” 姒…… 这倒是个好久没听到的姓了。 其实到李昱那一代,安阳著姓是四家:姬、刘、姜、姒。 姬氏人丁单薄,单传了好几代之后,在李凤宁出生之前就彻底死光了。刘氏号称刘半朝,哪个衙门里都能拉出个姓刘的来。姜家本来因为据着刑部和御史台,又因李昱晚年后宫只剩一个姜贵君,十来年前风头一时无两。后来先被李麟抢走刑部,再受李鲲谋反连累,在李凤宁登基之后一直都十分沉寂,也就是最近才出了向无疾提亲这种幺蛾子。 但是她对姒家的印象却一直很淡薄。 虽然细想下去是能够照着官位把脸给想起来,但是姒家却好像并没有任何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或事。但事实上,安阳著姓怎么可能如此平淡? 所以……是她疏忽了? 李凤宁正兀自回想,冷不防耳边又听到枕月来了句“刘十七最近常常进宫,逗得凤太后很开心”。 李凤宁顿时就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弥漫开来。 这位刘十七,就是登基前刘氏说要嫁给她做侧君,后来还硬跟着刘悦庐进到王府见过她一面的少年。李凤宁当时只道是刘氏想要攀附,因此当面婉拒了那个少年。 谁想这几年他居然一直没有再议其他亲事不说,每逢宫中大宴或是其他刘氏子弟能入宫的时候,她必然能见到那个少年用那种忧伤又含情脉脉的眼光看着她。偏他又只是远远地站着,没朝她跟前凑的意思,叫李凤宁想再次拒绝都无从拒起。 李凤宁不想凤未竟误会,所以才没有主动提起。但她也是衷心希望有一日凤未竟能看出来,进而做点什么。但是她的夫君啊,却可以在三年里一无所觉。 李凤宁想起那个人,自然就想起午后那件事,不由得就长叹了一口气。 她正兀自出神,突觉眼前一暗,然后唇上碰到什么柔软的物什。她眨了眨眼才回过神的功夫,那人身子前倾贴着她,双手也环上了她的脖子。 “枕月?”李凤宁微微后退,避开枕月企图再度落下来的唇。 “多西珲说,你不高兴的时候亲一口就好了。” 明明该是娇软亲近的话,偏偏枕月却能说得无比正经与平静,就好像在说渴的时候要喝水一样自然。 李凤宁正失笑间,抬眼却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眨了也不眨地看着她,不知怎么的笑意突然一止。 “清容他嫁给我将要四年,却还是没有成为我的‘正君’。” 枕月乌黑的眼眸,好像深夜如镜的海面,虽然幽深不知处,却似乎另有一种能轻易卸下心防的力量。 “宫务在父后手里,我能说他是体谅父后,不想父后在失去大姐姐之后有太多的空闲。”李凤宁眉头微蹙,仿佛话闸一旦打开,心里淤积多时的情绪就再也止不住,“他从不过问政事,我可以说是他识大体知分寸。他不亲近几个孩子,是因为那不是他生的。就算是当年多西珲在银阙宫里一留二十日他始终毫无反应,我也可以说是他在顾念我的心情。”李凤宁声音里透着一股沉重和疲累,“但是今天萧端宜一个外人能扑上去救璋儿,他却可以安安稳稳坐在那里,等我都把孩子抱起来才想到应该过来看看。” 她爱重凤未竟,所以当年她对他说,她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就是迎娶他成为正君。 但即便她现在还是魏王长女,做她的正君也都不是一件简单和轻松的事。 妇夫之间该是互相扶持,她不介意多护着点他。 但是在她辛苦到几乎都支持不下去的时候,她希望回头的时候至少能看见他还在她的身边,而不是在终于可以松懈下来的刹那,还要去担心他是不是又废寝忘食地去看书了。 “你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你希望他做什么。”虽然那双夜海似的眼睛还是依旧平静,但是枕月说的话却异常尖刻,“而且他从小就身体不好,从没人教过他这些。” “是啊。”李凤宁苦笑一下,“我跟他明说了他倒是一定会听,我却又怕他太听了,白白累垮了身子。” 李凤宁闭上眼睛,向左倚进软垫里。而本来依偎着她的枕月就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你刚刚说,刘十七哄得父后很开心?”李凤宁睁开眼睛,见枕月躺在她身边,顺势朝下滑了些也躺了下来。 枕月仰躺在那里,看着她。 “宫中,是有侍官的……”李凤宁轻飘飘地来了句。 刘十七这个,还真是提醒她了。 侍官虽名义上还归在宫侍里头,实际却是辅佐之责,对下管着宫侍对上时时建言。又因能用得起侍官的只有凤太后与凤后,哪个皇帝再急色,也不至于对着父亲和正君身边的人下手,因此侍官多是奉侍个几年就要出宫的。 侍官既得宫中青眼,又能管得起事,所以即便年长个几岁也极受外头人家欢喜。长久以来侍官倒成了一种另类的恩赏,轻易也是不点授的。 “你想让侍官来慢慢影响凤后?”枕月轻易就猜着了李凤宁的意思。 “宫侍意识不到的,我又不能说的,正好由侍官来提醒。”李凤宁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表情终于轻松起来,“清容向来剔透灵秀,想必很快就能明白的。” 枕月道:“你想用谁?” “谁么……”李凤宁一笑,“眼前不正有个现成的人选?” 这回枕月却眨了眨眼,显然想不出来。 “萧端宜。”李凤宁越想就觉得越合适,语调也就越轻快,“当家正君该会的东西他肯定都是会的,比起清容来……怎么了?” “外面好像有人。”枕月起身,过去推开凤辇的门。 远处倒是有翊卫,近处却只有两个宫侍如泥雕木塑似的立着等候吩咐。 枕月眼里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疑惑,“听错了?” 第339章 街头听税疑 时显一直觉得,她们老时家是祖坟冒青烟了才叫她祖母遇上了殷大人。 当然,时家上下都是不蠢的,但也绝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譬如她祖母虽然书读得好,但若是没有当年殷大人手把手地教着,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如今这个户部尚书。那位临终前有回还特意把她叫过去,嘱咐“之后”殷时两家再不可如此亲近,只若旁人就好的时候,时显是真正是连瞧见祖母为殷大人捧壶递帕而起的那一丝心气都没不剩了。 谁想,她的这份心平气和居然另给了她莫大的好处。 先是李昱,再是李贤,不知怎的先后两代皇帝都对她青眼有加。时显没觉得自己有多大才干,便想到了自己的心平气和上。皇帝坐拥天下财富,也担着天下所有麻烦事,头角峥嵘的前朝从来不缺,身边人能平心静气地说话就难得了,所以那两位许都是喜欢她这个性子,才一直把都已经三十出头的她还留在翊卫领头的位置上。 现在看来…… 或许她当年的猜测并没有错。因为李贤驾崩后被捋下去的她,居然给她来了个官复原职。 宫中就怕得罪人,所以时显素常就是这种弯起一两分唇角的表情。“陛下。晨露重,小心着凉。”说着,她把手里的披风展开来,放在李凤宁身后两寸的地方就那么提着。 李凤宁回眸瞧她一眼,“你倒是细心。”脚下却没有停下,只继续踱着步子朝前走去。 这就是不要的意思了。时显很自然地就把披风挂在自己手上,落后半步跟着她,“出门前小弟特意传话过来,叫我用心侍候。” 昨日凤辇一行到达邵边之前最后一个大镇,邗城。因前日在野外扎营,昨儿便征了县衙而居。凤后自是早早歇下,而皇帝却没那么好命。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凤宁登基之后实在太勤恳的缘故,宫里头那群老大人个个都拿出一副“恨不得瞬间把毕生所学教给陛下”的架势。可她们也不想想,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难道登基之后人就可以变成神仙,不用吃不用睡了?昨夜李凤宁又是批阅奏折直到天都快亮了。再睡已经不可能,于是也只能乘着大清老早的功夫出来逛逛。 天色还只是蒙蒙亮,所以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许是因为地势低洼的关系,初春季节露水却重,把地面上一层灰土洇成泥水,没几步阴冷就顺着鞋底传了上来。 “这么说起来,朕还是沾了干弟弟的光?”原是该打趣的一句话被她拉直了语调慢吞吞地说出来,听着倒更像是不满。 寻常或许就该小心翼翼起来,时显却浑然不惧,“也是图着您能瞧在我的面上,多宽宥令仪那丫头些的。” “令仪是不拿自己当外人。”邗城的街道蜿蜒细长。站在她们这个地方,一眼竟然看不到尽头。李凤宁停下脚步,看似眺望街景然后慢悠悠地叹了句,“脾气都耍到朕的面前来了。” 语声里,居然显示一点无奈来。 一时间,时显居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初入翊卫的时显在见过两三回太女与李凤宁相处的场面后,便知道这人是要跟自己打一辈子交道的。不过因着她祖母当时已经是吏部尚书,为免给皇帝造成“太女通过李凤宁私底下结交重臣”的印象,并不好亲近得太明显而已。而后时显便在最近的地方,看着李凤宁由魏王长女成了皇女、封了仁郡王再晋秦王,最后登基称帝。所以说对于这位年轻的皇帝,若只论亲近时显只能朝后排。但若要论起看得明白,只怕满朝上下只能是她数第一了。 所以在微微的迟滞之后,她也跟着叹了一声,半真半假地来句,“臣也没见过这么能闹腾的。寻常都是女人想男人不依的,她们却颠倒过来,是芸儿非逼着令仪纳侧。”说到后头,时显又为萧令仪辩驳了一句,“不过令仪上有母父压着,内有夫君逼着,瞧着也真是有点可怜。” “回头去跟芸儿说,除非他定要养着令仪的血脉,否则就别闹了。”然后李凤宁十分淡然,仿佛根本算不上件事的声音传来,“朕的弟弟,不需要这么贤良。” “遵旨。”时显不由得抿唇一乐。 外间皆说陛下沉稳,不复过去的轻狂了。只她瞧着,内里分明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魏王长女。 虽说现下是大清老早的,街上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两人正走着,前头窄巷里便有一人出来。那人都已经转巷角,迎面见李凤宁过来便下意识后退两步又站回巷子里。时显后来忍不住又回头一看,却见那人表情自然地离开巷子自顾远去了。 这街并没有窄到非要有人后退避让不可。也所以,那应该也就是那人下意识的反应。 而能令陌生人都不自觉避让…… 时显看着李凤宁的侧脸。 或许,其实并不只是“像过去一样”,而是…… 时显正想从回忆里挖掘出李凤宁变化的明证来,她却突然脚下一停。时显差点没撞上去,索性及时停住,然后顺着李凤宁的视线看去。 她正看着街边一家铺子。这间铺子门面不大,连个店名牌匾都没有,只插着个缝补过的幡子皱巴巴地在垂在那里,上头写了个大大的“酱”字。时显瞧李凤宁仔细打量的神情,便上前一步拍了拍门板,“店家在吗?开开门,我要买酱。” 酱之一物,是不论贫富不分贵贱人人都少不了的。譬如鱼脍用芥酱,豆腐配兔醢,但凡双脚站在赤月的土地上的人就不会不知道酱乃何物。又因制酱要就地取材,所以虽是管中窥豹,倒也能算是个看民生的便利法子。这一路上李凤宁就遣了好几拨人去买酱,时显虽只看着萧令仪派人做过,却也不算是毫无头绪。更何况眼下这情形,总不能叫李凤宁自己去问吧? 门板打开,里头钻出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她大约是没想到有人这么清早就会来买酱,因此呆愣愣地看着时显了好一会,“什么事?” 时显也不恼,依旧笑盈盈地说,“我来买酱。” “啊?哦。您稍等。”她这回倒是反应过来了,连忙进去拿了个盘子,然后到木架上掀开几只瓦罐的盖子依次取了点,最后捧到时显面前。 时显接过来之后先捧到了李凤宁面前,然后她才伸手沾一点尝了尝。 说实话,时家在安阳虽及不上那第一等人家,到底满门为官。别说那些老字号的特制酱了,便是她家厨子自做的那几种也远远比这些好吃。 为免偏颇,时显又尝了其他几种。 果然全都是以豆类为主,味道基本一样,只另外略添了点不知道是野菜还是什么,有的略酸些,有点咸一点。 “都挺下功夫的。”时显道,“还有别的吗?” “小店的酱分咸淡,拿给您尝的都是淡口。”店家说,“另外还有咸口的。” 也就是说,全在这儿了。 时显不用看李凤宁,她自己都惊讶了,“才这么五六种?” 这邗城都能叫“城”了,当然不能算小。怎的酱铺里居然只有四五种酱? “如今才是初春,下个月野菜上来了还能再多几种。”店家却一脸的理所当然,“不过咱们这小县城里没有富户,真要花大本钱制好酱也卖不出去,只会白白放坏了。” “没有富户?”时显看了李凤宁一眼之后问道,“邗城也不小了,怎么会没有富户?” “您二位……不是豫州人吧?”店家看了看时显,然后目光在李凤宁身上落了落,又转回时显那里,显然是早就看明白了主从上下。 “是,”时显答得极其自然,“我家东主是来豫州走亲戚的。” 店家露出了然的神情。“果然是呢。”她说,“咱们太守体恤小民,将豫州百姓分为书户、富户与平户三种,每种的税钱银子都是不同的。” “税钱不同?”李凤宁眼睛微微一眯,终于出声,“怎么个不同法?” 李凤宁嗓门不大,表情瞧着也十分平静,偏那店家不知怎的就有些局促起来,笑容深了说话也更快了,“书户是除了读书人能再免一人的丁口税,平户减半,富户加倍。” 时显于财税上头十分不通,闻言只觉似有不对,却并无太大感触,只是当她转而看向李凤宁的时候,却结结实实一愣。 她眉头只一轻蹙,面色微沉,顿时便是一副十分肃然凝重的样子。刹那间不止是那店家,便是时显也下意识压低声音,“陛……东主?” “无事。”李凤宁竟是转身朝回走。 时显大清早地把店家叫出来,问长问短一通之后竟什么也没买,不由就有些歉意。那店家居然完全不生气,还说了句,“贵上可是有事?您快着些吧。” 时显紧赶几步追上李凤宁,却见她面色沉得几乎发黑,“宣朕密旨,着刑部比司顾诚在朕回京之前把现在这个豫州太守上任后的所有税目全部重算一遍。” 时显一呆,立刻朗声应道:“臣遵旨!” 第340章 车中听闲说 尺寸与凤辇大略相仿的后舆,内部却完全不同。给皇帝用的凤辇更像是个小书房,而凤后座驾不仅造成了卧榻的样子,还分了里外隔间。而此刻斜倚在里间软垫上的凤未竟与其说是闭目养神,倒不如说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的精神。 前天停车小憩时李璋险些被蛇咬了。凤未竟其实看出来李凤宁当时是生气了,整个午后他都忐忑懊恼着,本想着晚上见到她的时候再好好解释,谁想扎营的时候凤辇那里居然遣人来说他“不必”过去。 没想到她居然恼成这样的凤未竟不顾宫侍的阻拦去到凤辇边,只听到一句话。 “当家正君该会的东西他肯定都是会的,比起清容来……” 之后,凤未竟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后舆的。 原来在她心里…… 他竟然如此不堪。 凤未竟心里一阵阵难过。 初入王府时,他也想过奋发的。那时有总管和长史帮衬着,王府人口又简单,所以倒也不算困难。只后来遇上先帝崩逝的大事,一来他没经过这样的大事不免乱了手脚,二来疲累之下旧疾隐有发作,把凤未竟吓得直接撂了手,安养了好一阵。 而后…… 凤未竟翻了个身。 而后,他就再也没想过要去碰那些家务。 起先是因为他看李凤宁完全不介意的样子,便不很上心,及至到了宫里又有凤太后在,凤未竟更是想也没想过要把宫务大权拿到自己手里,一晃两年多过去的现在…… “比起清容来……” 凤未竟只要想起这句话,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发酸。 觉得他不好,为什么不亲口对他说? 难道在她心里,他就这么没用…… “……燕州那里是不是很喜欢开诗会?” 后舆的外间传来压低了的声音,说话的是他这回带出来的小宫侍,该是叫秋葵的。 “这个,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然后回答的,却是萧端宜。 无论这个嫁到和州的人出现在豫州小城的原因是什么,既然御驾都带上他了,就算看在萧令仪的面子上也不能把他搁在宫侍坐的车里。何况他为了从蛇口下救李璋又扭了脚,所以凤未竟让他上了自己的后舆。 “真好啊。”秋葵用一种天真不知愁的语气赞叹。也不知萧端宜是什么表情,凤未竟只听到秋葵紧接着就追问了一句,“难道……不好吗?” “你道那是玩?”萧端宜语声柔软,却带着一股十分明显的解说意味,“每回都要忙得人仰马翻呢。” “诶?”秋葵显然十分不解,“为什么?” “别的不说,单衣裳上头就必须小心。”萧端宜语声缓缓,十分有耐性,“去年的旧衫不能再穿,头面若是全新的又要遭人诟病。萧家是刺史,我的衣裳料子就不能比太守家的贵太多,但式样却是越别出心裁越好,还得暗地里看着不能跟谁重样了,否则诗会当天就是两下里都尴尬。” “穿件衣裳还要想那么多?”秋葵十分嫌麻烦的样子。 “当家理事就没有哪一件是简单的。”萧端宜轻笑道,“便是平时在家里也是。过于耗费了家计负担不起,穿得太次又要叫人怀疑妻主无能。”他略顿,“我瞧凤主这几日都穿得素淡,想来也是腻烦了,所以乘着赶路这几日松快一下。” 凤未竟眉头微微一蹙,正对话题偏到他身上来微觉不快时,就听外头继续说了下去。 “凤主平时就这样穿的。”秋葵语声轻快,“我还听尚衣监的人说,侍候凤主好轻松呢。” “是……吗。”萧端宜的声音十分惊讶,竟过了好一会才找回声音,“那平时入宫的那些郎君们都穿些什么?” 凤未竟睁开眼睛,下意识朝发声的地方看去,虽然视线被帘子挡住什么都看不见。 平时入宫的郎君们? 这与他的穿着…… “郎君穿什么?”凤未竟正寻思间,就听外头的秋葵说,“怪不得呢,有回见时郡君从肩舆下来的时候把一只镶了好多宝石的金臂钏给他小厮收起来,我还想那么好看为什么不戴了呢……” 阿时他…… 在踏入栖梧宫的时候,把手上的金臂钏拿下来? 乍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凤未竟一愣。 萧令仪的夫君,凤未竟自然是认识很久了。现下仔细回想起来,阿时向来就穿得十分素淡,印象里他的首饰多是素银玉石,好像从没见他戴过金饰。 他还奇怪过为什么阿时一个年轻郎君居然穿得那么素,却原来那是在迎合他的喜好? 他竟然,从来都没有意识到。 茫然过去后,一股无措从心底蔓延开来,瞬间浓烈起来然后一口把他整个人都吞了下去。 怪不得,她会那么说。 “当家正君该会的东西他肯定都是会的,比起清容来……” 透过凤辇车门听到的那句话,一个个字仿佛都化成钢针,刺进他的心里。 如果只是穿衣就有那么多的讲究,那么其他呢? 他其实是知道的,凤太后时不时会招人进宫陪他说话,然后拿出事先备好的东西赏赐下去。但他从来就没有想深一层,连氏这么做,特别是当着他的面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是犒劳他们进宫一趟的辛苦吗? 凤未竟闭上眼睛。 在今天之前,连氏当着他的面做了两年多,而他居然到今天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正君该做的事。 怪不得,她当时那么生气…… 身为她的正君,教养孩子本来就是他的责任。 这本来就是世间常理,就像连氏再不喜李安,也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但是他呢? 他却因为介意着几个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一直刻意漠视她们的存在。在宫里不曾关心过她们的饮食起居,出来了也没有时刻挂念着孩子的安丕。 即使换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不会放心看着一个才四岁的孩子自己跑来跑去。 但是他呢? 李璋差点被蛇咬了之后,他却只想着她会生气。 这世上…… 凤未竟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居然会有像他这样的“正君”…… 第341章 凤氏家学前 邵边,对所有殷家人来说都是特别的。 从一介籍籍无名之辈成为翻手为云的尚书令,那位殷大人仕途的起点却仅仅是一个小小库房而已。她之所以能以白身直入皇子府,却是因为她出自大儒凤青竹门下。而成就凤青竹赫赫文名,最终甚至促成凤氏家学诞生的却是殷大人的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书肆老板。 没有当年那不过才能容下一人转身的笔墨铺子,就没有后来的殷大人,更加没有现在的安阳“殷户”,所以每个殷家人都对邵边有着些特别的情感,也所以向来自诩半个殷家人的李凤宁在看见城门上颇显风雨之色的“邵边”二字时,突然就兴起了一点寻旧访故的感慨。 “真没想到,我还有到这里来的一天。”凤辇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李凤宁长长地舒了口气。 邵边是山城。 地势平坦的那边居家多些,衙门与商家都在那里,凤氏祖屋自然也在那里。从现在算大约九十年前,殷老板资助凤青竹买下半边山坡,兴建凤氏学堂,其后门下学生又纷纷在学堂附近造屋定居,如今房连房舍连舍,蔓延开来竟占满了山坡,与旧城也不遑多让了。 从凤辇上走下来的李凤宁看着山下旧城,抬眼又是郁郁青青一片,不由就感叹了一声。 然后她便走到跟在凤辇后面的后舆边,将手伸了出去,“清容。” 刚从车里钻出来的凤未竟难得一身华服,似乎也因周围的景色而起了感慨,神色间一片怔然,却不见多少欢色。就连李凤宁叫他也仿佛没听见似的,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下头来,瞧着她的手好一会,才默默地把手放在他手上。 李凤宁看着他没精神的样子,就不由懊恼起来。 好歹妇夫也有四年,哪里还看不出来他心情不好?至于起因则更好猜了,自然全是因为她那句“凤后不必过来”。 其实李璋险些遇蛇之后李凤宁气恼归气恼,她叫他不必过来更多的也是因为不想自己面色不好,反而叫凤未竟多想而已。本想着第二日好好与他说说,谁想竟然被成沓的奏折拖了整夜,天亮之后在酱铺听说豫州税赋有疑又好一通忙乱,等她终于记起该与他说的时候都已经到邵边了。 凤未竟向来身体差,寻常人饿一顿少睡一点根本没事,他却但凡缺上那么一点气色就要差。只众目睽睽之下没法说甚私房话,李凤宁只好握紧了他的手,乘着扶他下车的当口在他耳边轻说了一句:“前日是我不好,别生气好不好?” 谁想李凤宁这话一说,凤未竟却动作一僵,他抬头神色复杂的看了李凤宁好一会,竟是满面郁色愈发浓厚的样子。 李凤宁微怔之下正待再开口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有人正从后舆另外一头下去。 却是萧端宜。 那日与萧令仪提起仿佛见到萧端宜后,她便立时将他带了来。李凤宁虽不知他们兄妹两说了什么,猜测起来大抵总脱不出萧端宜过得并不好一类。随后萧令仪仗着与李凤宁亲厚便来求说将她哥带着随驾“散心”,多少有点希望能借李凤宁情面叫萧家人重新接纳他的意思。李凤宁原是看在萧令仪的份上才点头,及至萧端宜为了差点被毒蛇咬伤的李璋而扭伤脚时,倒真有了护他一护的想法。此时她见萧端宜下了车,还一瘸一拐着呢就朝李璋那里走去,自然更加觉得留他在凤未竟身边陪伴正是一举两得。 于是不由得就多看了一眼。 正巧那萧令仪抬起头与李凤宁四目相接,李凤宁就朝他点头一笑。萧端宜一怔,低了下头以作回礼,然后继续朝李璋那里走去。 李凤宁收回视线,才发现凤未竟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心下一突,觉得那眼神似有不妥,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李凤宁既想不明白为什么,便随口说了句:“阿萧倒是对璋儿上心。” 谁想她话音才落,凤未竟不知怎的突然猛地捏紧她的手。 李凤宁愕然间,却只见他夫君眉眼间泛起一阵凄楚酸涩。她待要细问时,凤未竟却突然转开视线。李凤宁于是只好说:“先进去吧,总不好让她们一直候在那里。” 凤未竟轻轻点头,由她拉着手,朝凤氏学堂,也就是凤氏近百年来全族栖身的大宅门口走去。 先有礼官呼喊,随后挤满了大门口乃至门后廊下所有地方的人并不怎么整齐地跪伏下来。 “草民等……叩见吾皇,叩见凤后——” 领头的是凤氏家学的族长,也就是凤未竟的母亲。 被李凤宁握着的那只手挣动了一下。 李凤宁转头看去,却见凤未竟的神情里有着明显的不安和无措。 大概…… 谁都不会在自己母父长辈的跪拜前心安理得吧? 李凤宁依稀想起她登基后,看见殷家姑姑和几位姐姐向她行大礼的情形。 “谨安……”耳边传来她夫君不安的耳语。 他在催促她。 但是这一瞬,李凤宁突然并不想这么顺了他的意。 她甚至还拉着他的手,举步朝大门口走去。 这辈子,她已经站到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比她更高的地方。当长辈、姐妹和朋友全都匍匐在她脚下的时候,那种难言的孤寂汹涌泛滥,在看她奏折的时候,在她临朝的时候扑面而来。 所以,她比以前更渴望他的陪伴。 她的夫君,这世上唯一能,也应该与她并肩的人。 李凤宁终于站定在离她婆母只有一步远的地方,才扬声。 “诸位请起。” 第342章 回家与父诉 是臣民拜见皇帝也好,是儿媳与夫家人见礼也罢,总归都不是男人的事。也所以李凤宁还留在前头被凤家人围绕着,凤未竟却在宫侍以及凤家后眷的簇拥下向自己的旧居而去。 凤氏家学因是依山而建,便说不上什么规制。虽然依旧有前宅后院之分,却到底因为地势的原因,只立了个竹门框算有个意思。凤未竟因从小身体不好,为求个视野开阔,所以凤家把最高的位置给了他住。 凤璩虽是姐妹中的老二却是凤氏山长,因此她夫君金氏要遵从长幼有序的规矩,到底比凤氏长姐李雎的正君龚氏要低了一头。凤未竟嫁了个亲王还没什么,一旦他妻主登基称帝自然完全不同。更何况如今是金氏的儿子归省,自然由他领着一众男眷,伴着凤未竟一路回了他的旧屋。 再健壮的人,也经不住连日思虑过甚,何况凤未竟底子又差。他一路走回去都没有多说话,浑然不觉跟在他身边的人群都有些压抑起来。 随后,凤未竟便在他亲父陪同下踏进自己的旧屋。 屋里,居然还跟他出嫁前一样摆设。 “你嫁人那阵,就知道你没法常回来。可家里不缺这点地方,就还留着原样。”金氏显然是看出了凤未竟的讶然,笑道,“何况还有你的兄姐,都说平日到这里来惯了。就算屋子你不住了,总还是喜欢常常到你屋里聚一聚。“ 凤未竟微怔,随即却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虽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但蠢却肯定是不蠢的。只是幼年时身体实在太差,不要说什么骑马郊游,再怎么仔细将养,一月里总有大半时间是要躺在床上的。兄姐怕他烦闷,时常轮换着到他病榻间相陪,有说趣事的,还有读书给他听的。 凤未竟默默无言走向那张比寻常不仅宽大上一半,甚至周围还做了无数的架柜,就为当年常常下不了床的他可以方便取用各种东西。 他的兄姐们就常常围坐在榻边。而当时他的感觉,除了理所当然的羡慕和感激之外,更浓重的却是“沮丧”和“自责”。 凡凤氏子,课业都重。凤未竟不想兄姐们有限的时间都花在他身上,她们本该在外头读书、骑马、游春、欢闹,而不是坐在他的榻边浪费时间。 就像……“她”一样。 “小七?”金氏突然凑近过来,语声柔软,“怎么了?” 凤未竟本来因为旧思勾动新愁,心里正难过着,本来好歹在外人面前还能支撑一会,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屋里竟只剩下他们父子两,顿时满心酸涩再也抑制不住,“阿爹……”一声才两个字的称呼竟是尾音轻颤,等他抬眼去看他父亲的那一瞬功夫,眼圈都发红了。 “……这是怎么了?”金氏前头还满面笑意,此时稍稍敛去,顿时就肃然起来,“她待你不好?”虽然屋子里只有父子两,可金氏还是将嗓音压到耳语。 只是他这么一说,凤未竟前头还能忍住的眼泪顿时就忍不住了,“没有,没有……”他一边摇头,眼泪一边往下掉。 金氏有点糊涂了,他索性把儿子拉到榻边坐下,然后握着他的手,柔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给阿爹听。” 有这么一瞬的功夫,本来凤未竟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金氏一句话又勾动他的愁绪,表情立时又黯然下去,“阿爹我……” 金氏也不催他,只缓缓地拍着他的手。 “那天我没看好小三,险些叫孩子被蛇咬了。她当时看着很生气,”凤未竟越说越是沮丧,“但是转头又来跟我道歉。” 金氏怔了一下,还是没说话,表情里的和缓却渐渐淡去。 只是他这下意识的反应落到凤未竟眼里,却显然并没有什么鼓励的作用,他眼眶再度红起来,“她不需要我去管宫务,不需要我生孩子。我做错了事情她也从来不说,就算是孩子还要她煞费苦心地安排来亲近我……”凤未竟抬眼看着金氏,“阿爹,她为什么要娶我……” “宫务不是你在管?”金氏一抿唇,表情沉了下来。 凤未竟却没反应过来,实话实说:“是姐夫在管着,外头的铺子都在随儿手里。” 金氏眉头微皱,“这是她的意思?” 凤未竟摇摇头,”先帝崩了之后,姐夫一直不太好。我是想他有点事忙,就不容易想那么多。” 金氏眉头皱得更紧,目光迫人地瞧着凤未竟好一会,才勉强道了句,“这也罢了。”他一顿,“那孩子呢,养在谁跟前?” “当然是……孩子的生父那里。”凤未竟 “当初,一家子上下都说她并非良配,”金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不是说她人有什么,但齐大非偶从来不是杞人忧天。凤家那点名声,放到皇家面前哪里够看?是因为你说的非她不嫁,你娘和我才不得不点了头。”金氏面色肃然,声音一沉,“但是现在看来,是我没把你教好!” 凤未竟从小到大就没听到过这么严厉的呵斥,不由就是一呆,“阿爹……” “两姓之好,哪里能是简单的事?”金氏说,“她有政事要忙,你就得为她把个家撑起来!” “但是……” “但是什么?”金氏看儿子不受教,愈发不高兴了,“你是正君,就别做出一副小侍的样子。该你担的就必须担起来,该劝的劝该拦的拦。”金氏又柔声下去,“你道我这些年就容易?你母亲是山长,却排行第二,家里好多事都由不得我管。但我要立不起来,凡事都袖手不理,旁人要戳的是你母亲的背脊。” 凤未竟微怔之后,低下头去。 “横竖现在也不用着急,回去之后先慢慢跟着你姐夫学起来。凤太后愿意掌事,也没个你就可以甩手不理的道理。”金氏说,“至于孩子那头……”他陡然严肃起来,压低声音,再度用那种耳语似的声音说,“特别是那两个女儿,你喜不喜欢都好,先给我拢到手里!” 凤未竟悚然一惊,下意识觉得不好的,但是抬眼看金氏,他神情竟是少有的严厉,虽然迟疑着却还是下意识微点了下头。 谁想这时候门口竟然有一道声音传来,“父亲。” 凤未竟心里一跳,猛地转头看过去,竟是李凤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人虽已经站到门内,却因为金氏在所以并不走近。 “谨安。”金氏的声音响起,“她们放你回来了?” 这声音温和亲切又自自然然,仿佛门口站的那个就只是金氏的儿媳,再无其他身份一样。凤未竟诧异间转眸去看他父亲,却见金氏满面春风,一副与李凤宁再熟稔亲近不过的样子。 明明在她踏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说要把孩子拢到手里…… 凤未竟自然知道他父亲是为他好,可这人前人后变脸得如此自然快速,却莫名给他添了几许陌生。再想起之前的那几句,又勾起他无解的愁绪和烦扰,顿时便觉得似乎整个世界又黯然下来。 “我来看看清容。”李凤宁答得自然。她显然对她外父称呼她表字而非陛下并没有觉得有甚不对,甚至连自称都开始用了“我”。 “那你们聊。”金氏抿唇一笑,完全没有掩饰儿媳对儿子如此上心的高兴来,然后顺口寻了个理由,“我去看看晚饭。” 李凤宁在金氏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点了点头。 而金氏,神情自然到凤未竟觉得那句话根本就是他的错觉。 虽然,其实这才是正常的。他父亲在凤家的地位有些微妙,总不会连这点子面上功夫做不好。而他年幼时身体不好,能不能长大还难说,哪里会有人特意去教他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只是…… 凤未竟抬眼。 原本只是他内心的惶恐,由他父亲这么当面一说,立时便成了实打实的错处。凤未竟只要一想到凤太后连氏说他不必喜欢孩子他就真多抛诸脑后,没说宫务他应该接手他就理所当然地袖手旁观,一时间他都觉得无法面对正向他走来的这个人。 “清容?” “我累了……”凤未竟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 “那我陪你睡一会?”成亲四年以来,从来都是那么温柔的人再一次说出了像往常一样的话语。 如果是过去,他大概只会想也不想地答应。 但是现在…… 凤未竟咬了下嘴唇,垂下眼眸,把那个好字硬吞回去,“不用,你和母亲还有姐姐她们多说会话吧,我躺一躺就好。” “有事要说给我听。”李凤宁抚上他的脸,指尖在他眼角边轻触。 凤未竟立时想起自己刚刚哭过,更加不敢抬头了,“你去吧。”他声音微颤,“别……留在这里了。” 有好一会,李凤宁完全没有出声,直到他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听着…… 凤未竟抬头,却见他妻主眼眸里似乎有着些难言的情绪在翻腾着。他正想问时,她低头替他解了外衣,把他扶上了榻,盖好被子。 “醒了就叫我。”她伸手轻轻覆上他的眼。 她的手心,还是那么温暖。 黑暗,或者说太过熟悉的温度还有温柔的嗓音令凤未竟真的疲惫起来。 是啊,等醒过来。 醒过来,他要向她道歉。 他要问她,今后他该做什么…… 他的谨安向来就包容他,这一回……也不会…… 第343章 花园凤荐贤 她还没有老到耳背的年纪,何况她外父情急之下嗓门一点都不小。 “先给我拢到手里”? 他指的是孩子,还是宫务? 说实话,这话入耳的瞬间她是非常生气的。无论她外父劝说她夫君想拢到手里的是谁还是什么,都对整个后宫没有任何好处。而就在紧接着她的夫君第一回拒绝她的陪伴时,李凤宁怒火上升到了最高点。 “区区一个凤家,也敢令后宫不宁。”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但是在她把手抚上他的脸颊时,当她看清楚他的泪痕时,一阵浓烈的愕然瞬间清空了她所有的愤怒。随后,李凤宁一时心里百味杂陈起来。 凤未竟,从来不是个适合成为凤后的男人。 寻常人家的正君要教养孩子,要打理产业,要管着仆从下人。而作为凤后,他还需要有远见卓识,需要会用更加温和柔软的方式辅佐妻主。无论是用赏赐来敲打野心勃勃的朝臣也好,在召见内命夫时给予功臣适当的赏赐也罢,都是凤后该做的事。 唯独爱情,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 凤未竟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不会有人跟他勾心斗角,不会有人抢夺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更加不会有人去跟他解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所以他意识不到教养孩子是压在他身上的责任,他不会利用凤后的身份从旁协助,甚至在生气恼怒的时候也只是束手无策。 但是…… 李凤宁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的清容,是上品清茶。 初尝只觉适口而已,日日留在身边便会叫人沉湎迷恋。 果然还是她叫前头那些事压得喘不过来气来,忘了他的清暖隽永只能捧在手里慢慢品尝,转而去拿世俗那些要求他。 是她,得陇望蜀了。 李凤宁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去打水给凤后梳洗。”她不用转头扬声,话出了口自有人应声而去。 等他午睡醒了,再道个歉吧。 萧氏之事也要与他好好商量。他不仅是萧令仪的哥哥,还是工部尚书的嫡子,只要他进宫做一阵的侍官再出来,无论是回妇家还是回萧家,总不会没个着落。也算是褒奖萧明堂这两年的勤恳…… “陛下,凤氏怀庸带凤氏门下学子二人求见。”有侍卫近而禀之。 “……准。”李凤宁愣了下,环视四周才发现自己漫步着竟又回到前院。听到“门下学子”不由想起,刚才在前头时她外母提过想要向她引荐几个人的,既然由凤怀庸带过来也八九不离十了,便立时应了。不一会的功夫,侍卫领着三个人过来。领头的那个正是凤未竟这一代的凤氏长女怀庸。 凤怀庸当年一力支持允嫁凤未竟,所以李凤宁对她向来格外不同。此时由她引人过来,李凤宁竟又朝前走了两步以做迎接之意。 “见过陛下。”因此前已经大礼参拜过,凤怀庸只低头抬手作个揖便罢,抬起头看了李凤宁一眼后才转身指了背后,“这两位便是姨母提到的俊才。这位是申凌籍,这位是刘云榭。” 李凤宁陪凤未竟归省,本来就打着挖些过来用的主意。如今凤氏女虽不说出仕,能荐门下俊才自然也是好的。 何况凤氏门规既严,又是自己外家,想来推荐出来的人总不会差。这几年李凤宁在用人上头总有捉襟见肘的局促,因此对凤氏的引荐也十分期待。 凤怀庸引荐的是两个人。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她容貌平常肤色略深,眼神举止之间很是紧张。 而另一个…… 李凤宁眉头微蹙了一下。 另一个人却完全不同。她看上去与李凤宁年龄相仿,身材高挑、玉容星眸,又穿了一件大袖纯白的丝袍,举止之间更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味。在她身边人洗到发白的蓝灰色袍子衬托之下,愈发显得出尘了。 脱俗是脱俗,但是总觉得有些…… 两人等凤怀庸介绍过后,便一边口称名姓,一边对着李凤宁跪拜下去。 李凤宁眼睛微眯。 这个名叫刘云榭的白衣人虽然的确是张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但莫名给李凤宁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而且是…… 一种极其厌恶的熟悉感。 “两位请起。”李凤宁笑吟吟的,自然不会把情绪露在脸上。 年长些的申凌籍闻言便立刻起了身。而自称刘云榭的白衣人则先低首道“谢陛下”之后,轻轻起身后便微垂下眼眸。她该是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只是旁边的申凌籍却尴尬起来,不仅脸上红了,一副手脚都不知道朝哪里放的样子。 这倒真是一副天然野趣。 李凤宁不由莞尔,朝凤怀庸看了一眼。 凤怀庸显然素知这个申凌籍的脾性,也跟着一笑,“凌籍质朴憨然,同窗之中人缘极好。且因出身农户,对耕种之法颇有些见地,所以怀庸才建议姨母将她列入凤氏首荐之列。” 耕种之法? 李凤宁顿时就觉此人面目愈发顺眼起来。 一亩田地如果能长出更多的粮食,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如今赤月虽然承平,并没有哪里闹出饥荒来,但锦上添花从来就不是坏事。 “凌籍出身农家?”李凤宁一边问着,一边心下已经盘算起来能把这人怎么用了。 “学生……”本来嘴里念念叨叨,似乎在准备李凤宁查问的申凌籍先是一愕。她抬头看着李凤宁,张着嘴好一会,这额头竟然在李凤宁的注视下冒出汗来,最后她扑通一下猛地跪到地上,大声道:“学生,学生出身匠户!” 这一声之后,整个园子都静了下来,一时间仿佛就连风声都没有了。 李凤宁笑容隐去。 匠户,乃是赤月户籍之中归属在良民之下的一种。匠户从营造﹑纺织﹑军器等工,世代不得脱户离籍。官府管制匠户分派番役,若有逃役不至者重罚。 这个申凌籍若出身匠户,则本身亦为匠人。律法倒不拦着她读书,可她在凤氏读书大抵也就是自证了逃役。 且,“凌籍”这个狂妄的名字…… 李凤宁表情微凝,看了眼凤怀庸。 凤怀庸也是一脸惊讶意外,她像不认识申凌籍这人似的看着她,直到发现李凤宁看她才回过神来。她略想了想,“此番是怀庸鲁莽了。凤氏虽不禁门下出身,但有妨番役却是大错。凌籍的赎役银子,凤氏愿一力承担,尚祈陛下原宥。” 这话也是只能这么说了。 虽不知情,到底愿意担责。 只是李凤宁却有些不是滋味。 “匠户这么不好?”她眉头微蹙,语声发轻。 她只一将和颜悦色收起,顿时整个花园的空气都沉重粘滞起来。 “学生家中是陶土匠……到了十二岁便算成丁,府衙开始派番役了。”跪在地上的申凌籍起初还有些不太愿意说,但是越说到后头就越是沮丧低落,“但学生手笨,捏出来的碗总不成形,母亲到日子也凑不齐数,官家来收货时便说怠慢番役,重重责打了一顿。此后母亲养伤大半年才好,中间又欠下无数赎役银子,直到五六年后才逐渐还清了。” “所以你就脱籍外逃?” 匠户的确是赤月一弊,李凤宁在军器监的时候就头疼过。可这弊端弊了那么多年还存在着,自然有其理由。 如果没有营造匠户在那里没日没夜地干活,修桥补路筑堤这些事谁来做?就算朝廷另拨出大笔银钱愿意重酬,寻常拉个人就造桥,真有人敢朝上头走?且,重酬的银子从哪来,天上掉下来吗? 李凤宁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申凌籍就是一抖。而旁边立的凤怀庸面色也一时凝重起来。 李凤宁这时也有些微恼。 知道自己是匠户,乖乖缩在后头,或悄悄禀一声,也不是没法子就抹平了。如今这么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地说出来,不仅是给凤氏抹上一层识人不明的黑,还逼得李凤宁非处置她不可。她是什么天降大才,还没干出什么事来就叫皇帝为她独开先河违反律法? “陛下容禀。”一直默不作声的刘云榭突然出声。 “说。”李凤宁转眸朝她看去。 这人倒是依旧眼眸半敛,脸上一派波澜不兴的样子。 “申学姐逃役确然不对,理当受罚。”她先来了这么一句,然后气氛陡然一冷,“学生以为,刑罚固然该当,否则无以醒世。但刑责申学姐的结果就是人命一条,实在补不回朝廷的损失。是以学生恳请陛下先准申学姐补偿所欠逃役,再行责罚。” 这说得天花乱坠的,听着仿佛说要罚,其实却是不罚。 那边凤怀庸显然明白过来了,似是怕李凤宁不点头,抢在前头说了句,“云榭以为该如何补偿?” 凤怀庸问这话时,刘云榭突然抬起眼来,正巧与李凤宁对上。那一双幽深的眸子里仿佛有着些似乎并不怎么阳光的东西,虽然随即她就再度垂下眼。 “学生以为,阪泉就极为合适。” 阪泉,李凤宁为安置军器监,分流安阳人口而一手建立的新城吗? 如此说法,既顺了李凤宁那口噎住的气,全了凤氏的脸面,甚至还保全了申凌籍,无论如何都好算是三全其美了。 “也罢,责罚就暂时搁下,以观后效。令仪也跟朕来了邵边,等下你就去寻她。”李凤宁沉吟了一会,还是应了。 周围似乎有好多人都长长出了口气。 凤氏向她推荐了一个罪人,她顾及凤氏不罚则是有失公允,她不顾凤氏责罚却又失于严苛。无论如何都是两难,但是这个刘云榭却轻易解了局…… “陪凤后归省的好时机不可多得,怀庸陪朕在园子里走走?云榭也来。” “遵旨。” “云榭遵旨。” 第344章 诱拐凤怀庸 “凤氏举贤,帝甚悦之,欣而赐官。贤帝名士相得,赤月幸矣。”在知道凤氏将要举荐贤才时,大约任何人头脑里都会立刻回响起这么一句话。 本来嘛。凤氏自己不做官偏叫儿子嫁给赤月至尊,为了避免给皇帝扣上“权势骄人,硬抢良家男子,所以整个凤氏誓死不从”的帽子,举荐就是凤氏顺服之意再好不过的表现。而对李凤宁来说,夫家亲戚自不同寻常,处好了不仅是家宅有利,甚至对前朝政事也大有帮助。只要凤氏荐了她就可以大笔一挥,用个更好听的名头把预先准备好的赏赐发下去。 无非走个过场,大家面子上都好看而已,谁知道竟还能出岔子? 申凌籍是把心中隐秘一吐为快,却没想她如此行为先是在凤氏脸上扇了一巴掌,又把李凤宁架上墙头。也于是李凤宁虽是叫了刘云榭一道,到底兴致已经败了。她只略走了几步,便把那从头到尾都很淡然的女人挥退,独留了凤怀庸作陪。 凤怀庸作为凤氏第二代的长房长女,虽一样不出仕,到底人情世故上分明很多。李凤宁比她小上一大截不假,却又不同于寻常的“自家亲戚”,人前还好人后就有些脸上讪讪的还转不过来。 “今日这事……”走到凉亭之后,凤怀庸愧然,“是我鲁莽,还请谨安见谅。”她说完,朝李凤宁深深一揖。 这事是真膈应,却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朝中多少叫人火冒三丈还必得咽下去的事李凤宁都不露在脸上,凤家这点小岔子才到哪儿? 当下她也只是一笑,“却要委屈大姐了。” 荐人这回事意义重大,所以定然不是凤怀庸自己一个人可以定下来的。可现下出了这种纰漏,出头认错道歉的却又只能是她。李凤宁就是因为明白个中道理,所以对着她更加生不起气来,甚至还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凤怀庸先头还有些面上转不过来,此时见李凤宁笑得平常,顿时就一脸歉疚起来。 “大姐这是不把我当自家人吗?”李凤宁对着凤怀庸咧嘴一笑。 殷六就说过李凤宁“没有哄不来的人”,如今她身份不同,再用起过去那点功夫,自然事半功倍。 凤怀庸足足一怔之后倒仿佛终于放开来,一边笑一边抬手道:“是我的不是。” 说完,凤怀庸示意为李凤宁引路,慢慢向前踱去。 凤氏将学堂与宅子都建在半山上,地方自然比皇宫还要敞阔。虽然钱财上头并不宽裕,可到底读书人的闲情雅致总比农妇要好上不知多少,近百年经营下来,居然把个原本该是杂乱清幽的山道调弄得野趣盎然,别有一番风味。凤怀庸又着意带着李凤宁赏景,因此就连宫中长大自诩见惯了富贵的李凤宁也生出些感叹来。 “清容……”李凤宁在一处竹顶木篱的凉亭前停下,看着萱草在浓密的绿色里点出一抹鲜丽的紫红,“果然就该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呢。” “小七本是姐弟几个里最聪慧的一个。”凤怀庸也跟着微微一笑,“只是困于病身,万事都身不由己。”她略一顿,专注也恳切地看着李凤宁,“若有些不到的地方,还要请您多担待。” 李凤宁有些意外,她回头看了凤怀庸一眼,然后看见对方眸中有着十分明显的担心。 多…… “担待”。 一时间,李凤宁竟有些百般滋味在心头,就连明媚春光带来的轻松也淡了下去。 她并不想应凤怀庸那句话,所以下意识地又将目光投向凤未竟所在的方向。 不说凤氏,至少所有与李凤宁相熟的男人里,论起灵秀通透来大约也没几个能比过凤未竟。后宅里的那点心思算计的确是没有人教他,但李凤宁从来就不信他会看不明白。 而如果他是明白的,那么就会引出一个李凤宁从来不愿意深想下去的问题。 他如果是“明白”的,那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做”? 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李凤宁都不觉得自己会喜欢。所以她再一次地强迫自己停下来,深深地吸气,然后长长地呼出去,“朕没有后悔过娶他。” 因为太过刻意,所以这一句话竟被她说出些破釜沉舟的意味来。 凤怀庸却似乎听出了她话里的沉重,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几次朝一个方向看去,忍不住低声解释道:“小七心思纯澈,很多事情即便说了也只是个‘知道’,真到自己身上却反应不过来。” 李凤宁只道凤怀庸十分介意那些侍卫,毕竟说的是当今凤后,只她被侍卫环绕得已经惯了,因此连脸都没想朝那里转,“大姐是不知道,刚成亲那阵,他还说过若再进新人必先予他休书一封的。”李凤宁只看着凤怀庸,“但现在宫里却好像没有凤后一样。”李凤宁虽说已经决定不再介意这些,到底再说起来时还是有些意气,她又想叫凤怀庸多劝解凤未竟几句,一时间竟把内心真话给说了出来,“妇夫本该互相扶持,但是他却把自己藏了起来。在朕最渴望看到他的时候,却总是看不见他。” 起先那句到底妇夫私话,凤怀庸听着十分不自在的,待到听见最后一句却不由一震,然后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远处的树丛突然一震悉索作响,仿佛是风,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拂动草叶一样。 “罢了。”李凤宁瞧着凤怀庸一脸震惊和担忧,自觉目的达到便又轻松起来,“谁叫那是朕自己挑中的夫君呢?朕等他就是。横竖朕还年轻,一时半会还崩不了。” 凤怀庸先前被她说得越来越沉重,此时见她陡然一转,竟是怔愣好半晌。待她上下仔细看了李凤宁却不像是作伪的样子,这才真是长长松了口气。“我等下去……回去让他姐夫去跟他多说说。” “那就有劳大姐了。”凤家人乐意帮她劝夫君,李凤宁自然高兴,因此应得也轻快。 凤怀庸与凤未竟姐弟亲近,最怕弟弟只得个外表光鲜。如今听李凤宁这么一说,显见虽有磋磨却到底妇夫相得,因此放下心中大石,表情也松快许多。 朝堂中的人精真心个个都是山崩都不变色的,而凤怀庸的心思却全都写在脸上,质朴天然得叫李凤宁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她本意也只是希望夫家亲戚能帮着劝劝凤未竟,到底凤怀庸此人一直心向着她们妇夫。眼下这么一出,实在有点欺负老实人的嫌疑。 因此李凤宁也不好意思继续把话题留在凤未竟身上,转而道:“刚才那个申凌籍,果真有本事?” 凤怀庸显然有点意外李凤宁又提起这个,却还是十分认真回答,又因为刚才都把话都掰扯开了,现下说起来也是竹筒倒豆子,再无半点掩饰,“才学上头她不算最好,但是素日里十分稳重踏实、认真刻苦,母亲和姨母都以为她虽然做不了一方母官,但是入部做个职官却很合适。” 稳重踏实、认真刻苦……也就是任劳任怨,却能把苦活累活一直干下去的意思? 这倒是真不错。 “那……”李凤宁眉头一皱。 凤怀庸赧然,“凤氏虽自来便不问出身,却也容不得违反律法的……这回,是凤氏轻狂了。” 把人收下来,却根本不知道那人出身来历? 还真是……有风骨。 李凤宁一时间对如此目下无尘的做法有些无语。“如今把她放在阪泉,那顿罚都逃不了。”李凤宁丑话说在前头,“还得是重罚。” 凤怀庸在这里头倒是明白,“但请陛下做主。”她说:“阪泉世所瞩目,自然更容不得行差踏错。且那些错处,本就是凌籍所犯。” 虽说李凤宁的决定不用向任何人解释,可到底有人能明白才是更好。她轻叹一声,笑道:“朕指着阪泉有大用呢,可是容不得一丝差错的。” 她不过这么略提一句,谁想竟引起凤怀庸的兴趣,“听说陛下是为了安阳人满为患,才想出迁居匠户的法子?” “当时闹腾过一回,后来说是外迁军器监,也不过是给朕个台阶下。”李凤宁道,“但朕在阪泉寄托的希望,却更大。” “请陛下明示。” “赤月至如今,不过堪堪一个温饱而已。丰年倒也罢了,荒年之后若再有点天灾,必然就要引起饥荒。”李凤宁道,“此难事,朕以为可用匠户来解。” “匠户?”凤怀庸仔细想了想,却还是不明白,“为何是匠户?” “朕之外祖尝令于军器,制得新器者赏银百两。此后匠人奋力,所成之器于大战之中屡建奇功。”李凤宁回眸看了她一眼,“此所谓,匠人之智。” “陛下是想让匠人制出更好的农具?”凤怀庸听明白了,只是转瞬又皱起眉,“只是农具贱物,若真是想出一样得用的就要赏银,长此以往只怕国库……” “所以,朕赏的不是银两。”李凤宁转过身来,弯起唇角,“是‘脱籍’。” “脱……匠籍?”凤未竟一怔之后,抚掌,“妙!”她眼睛发亮,“有光明正大可脱籍之法,就会有人专注制器。即便万人中只一个愿意钻研,合起来都不可小觑。而那个集思广益的地方……” 李凤宁接口道:“便是阪泉。” 阪泉如果有人赏了脱籍,自然就会引来天下瞩目,然后引来慕名而至的客人。客人一多,自然又会吸引更多的匠人。匠人聚居之下,自然更加海纳百川,强者愈强。 凤怀庸细品下去似也是越想越是明白,她发了会怔,竟是双眸中神采奕奕,一副恨不得立时就见到如此天下盛景的模样。 李凤宁瞧她那副模样,嘴角笑意又深了一分。 “说起来,大姐到安阳几回,似乎都没到阪泉去过?” “诶?”李凤宁这一出声,倒是引得凤怀庸发热的头脑一凉。她转眸过来看着李凤宁,眸中似有几分疑惑和迟疑。 李凤宁却笑得愈发纯然,仿佛就只是随口一问。 “大姐,不想去看看吗?” 第345章 清容突然悟 在朕最渴望看到他的时候,却总是看不见他…… 这一句话甫入耳的瞬间,击碎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凤未竟几乎无法站立在那个只有他们姐弟才知道的藏身之地,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屋子那边跑去。 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凤未竟“哐”的一声,将夕阳的红光以及“凤主,凤主!”的惊呼声都关在门外,随后脚一软,人靠在了门后。 他原本就知道,他是配不上她的。 只是爱情冲昏了他的头脑,虽然仅仅凉州行医那半年时光就听过无数的前车之覆,但那时的慨叹与心惊却在听见她求亲的时候就全部被抛诸脑后。 凤未竟抬起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难道,他应该离开她吗? 难道,只有离开她…… “凤主,您怎么了?”许是听到响动,他的贴身宫侍青檀从内室里出来。他瞧见凤未竟靠在门上显然被唬了一跳,连忙丢下手中的香盒来扶他,“累着了?” 前日发生的事情已经叫凤未竟难过了,接连两日没睡好,午后对着父亲又哭过一阵,如今再亲耳听见那样一句,一时间只觉胸口一阵阵的闷痛,竟似乎站都站不住的样子,哪里还能摆出平常样子来跟宫侍说话。 青檀一见他这模样更急了,“凤主您先进去躺会,奴这就去传御医过来!” “不用。”凤未竟闻言就是眉头一皱,下意识出口的拒绝都带上了些冷硬。 青檀一惊,不由声音也轻了,“但是……” 凤未竟这才意识到自己语调不对。他长长吸了口气,才找回素常的样子,“才回来就传御医算怎么回事。而且……她在宫里整日不得清闲,难得出来一趟,也不能因为我就败了兴致。” 青檀依旧一脸担心,可到底不敢违逆了凤未竟的意思。他先把凤未竟扶到窗边坐下以后,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在替凤未竟沏茶的时候,顺便把他素常备在身边的几只药瓶也都拿出来放在了凤未竟面前的瓷壶边。 凤未竟因为心里那点酸楚难受多少也与他的宿疾有关,一时逞强起来就不肯进去躺下,到底身体虚软到几乎站不住却也是真的。他因不想青檀看出什么来再去李凤宁那里告状,便着意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朝窗外看去。 整个凤家后宅,就数他屋前收拾得最漂亮精致。少年时代觉得是个困他到死的牢笼墓穴,如今成婚之后归省,瞧着却没有过去那么惹厌,反而起了一股亲切和怀念的味道。 正在这时,小径上走来几个人。 李凤宁左手牵着李璋,脸却对着右边,正与人说话。 右边那人是…… 萧端宜。 凤未竟眉头皱了起来。 对于一个曾经与自己妻主有过婚约,甚至还长得比自己好,家世比自己好,甚至连身体都比自己好的男人,平心而论,凤未竟是不想看见他的。偏这人却又是李凤宁重用的萧令仪之兄,于情于理他必须接受这个人一路同行,却不代表他能亲近,又或者喜欢这个人。 特别是在看见他与自己妻主说话,还一脸如沐春风的表情时。 但是,当凤未竟将眼眸转到李凤宁脸上时,却不由微微瞠目。 李凤宁的微笑很…… “亲切”。 他的妻主长得清隽,性子里却藏着一股明冽。寻常人被她的雍容所迷,只看见一片清爽大气,只有成为她的敌人,才能真正体会她的强硬。 比如,那个中书令。 而自从登基之后,李凤宁将她的明冽深深掩埋起来,素常摆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副雍容华贵中带着几分亲切的样子。 一瞬间,心揪了起来。 凤未竟突然明白过来“在朕最渴望见到他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初见时,她曾经肆无忌惮地引逗萧令仪,传闻中,她曾经在大街上掌掴李鸾仪。这样的李凤宁现在却要为了朝政把自己的厌恶和反感与她的明冽一起深深埋藏到心底,每天的每天都要强迫自己用这样的表情去面对她从来就不喜欢的东西。 他在她身边,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他介意着自己的身份,介意着自己的无能,在她登基后的几年里缩进自己的壳里,看不到她的辛苦,也听不到她的疲劳。 他刚刚,居然还想着离开她…… “妇夫本该互相扶持,但是他却把自己藏了起来。” 这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一下重锤,敲打在他的心上。 是啊,她知道。 她都知道。 她知道,却从来都没有责备过他。她只会在最忙碌的时候挤出时间,依旧尽可能地护着他。 凤未竟身体轻颤起来。 明明在第一次去殷家的时候,他还在为没能给她一个彻底放松的家而沮丧,但是在仅仅几年后的今天,他却把那时的彷徨忘得一干二净。 妇夫本是一体,她做到了能做的一切。而他…… 凤未竟猛地站了起来。 “凤,凤主?”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惊呼。 他却充耳不闻,拉开门,朝那个人跑了过去。 两个正在交谈的人停了下来,他能看见李凤宁一脸惊诧地看着他。 “谨安,谨安我……”站到了她面前,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懊悔、伤心、难过和激动混做一团堵住了他的喉咙,叫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嘴笨的凤未竟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清容?”她放开了李璋的手,几步过来站在他面前。她右手轻抚上他的脸,左手圈住他的腰,语声好像怕惊起蝴蝶似的小心翼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怎么了?” “我……”凤未竟陡然在最近的地方看见那双纯澈到只余下一片担忧的眼睛,心里奔腾怒吼的情绪似乎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化成了一滴滴泪水,“谨安,我错了,对不起,谨安我错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反反复复地道歉。 再然后,他就看见李凤宁本来的诧异渐渐淡了下去,她的唇角渐渐弯了起来。 不是那种遥远而居高临下的亲切,而是仿佛日光一样明亮耀眼的喜悦。 “只要你别再躲起来,”她伸手,将他紧紧搂进怀里,然后在他耳边轻说,“我就不生气了。” 第346章 清容有身孕 凤未竟一时情难自禁,先是从屋里奔跑出来,后来又是哭又是被李凤宁搂在怀里安慰。他激动的时候浑然不觉众目睽睽,可只略微平静下来几分就有些不敢抬头见人,僵立原地好一会之后还是李凤宁把他抱回屋去的。 躲了大半日的羞之后,凤家人陆续来看他了。 这回,真难得竟叫李凤宁也开了回眼界。六姐六兄听着还只是隐约觉得“真多”,到真正站面前的时候竟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一拨来一拨去的,直把个自诩好记性的李凤宁也看晕了眼,好几回没人提醒就要说岔了名字。且不知怎的,凤家上下在没见到凤未竟之前个个都绷着脸,一副“只是面上依礼而行,其实完全就看你不顺眼”,及至见过凤未竟再出来,却人人都是再亲切熟稔不过的样子,倒叫李凤宁暗暗纳罕了好几日。 如此往复数日,终于到了原定该走的日子。帝后二人细数一下,该见的都见了该赏的也都赏了,便还是按原先计划好的启了程。 出发的当日。 前一日李凤宁就看凤未竟神情不对,怕起行后他独个儿在后舆上胡思乱想,便拉了他与自己一同坐上凤辇。车内原有的坐席和书案自然也都撤了去,改成了更适合躺卧的样式。到了真正出发的时候,李凤宁先是陪他说了好一阵子闲话,直到凤未竟催她才去看奏折。但是在看奏折的当中偶尔抬头看去,却见适才还嫌她烦的凤未竟正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发怔。他斜倚在凭几上,身后是一堆软垫,膝上还盖着薄被,该是十分舒适惬意的,却因为他眉头轻蹙,竟叫整个人似乎都笼上一层轻愁。 “叫凤辇调头回去?”李凤宁把手里的奏折随手一放,就凑了过去。 凤未竟慢慢转过脸来,有一瞬间像是想答应的,却最终还是摇摇头,“都出来了。何况就算调头回去,又能多待几日?” 这个却是没法劝了。 世上不是没人远嫁,真有那个财力物力,隔几年就归省一趟也不算多大的事。只凤未竟今时今日身份不同,这辈子也就那么一次的机会,下回他但凡露出点念头,御史那边规劝的折子就能堆满她的案头。“幸臣门”一回就已经是难得的盛宠,得帝后二幸者,只怕也只有当初的殷大人才没有被群起而攻之。 更何况,凤家举族白丁,根本连“臣门”都算不上。 “那回去之后,在玉山上收拾间一样的屋子出来?”李凤宁说的是皇宫御花园里最高的那座假山。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过去,把夫君拉进自己怀里。 “我其实不喜欢那个地方的,”凤未竟顺势倚进她的怀里,声音恹恹的,“总觉得像□□棺材一样,要把我关到死。但是一想到这辈子再也看不见……” 李凤宁揽住他的手一紧,十分不喜他说这些的丧气话,“你才多大,说什么死啊活的。” 凤未竟却因为她这一声轻笑了下。他静静地倚在李凤宁身上好一会,才懒洋洋慢吞吞地问:“回去之后,我该做些什么?” 李凤宁低头去看,却见她夫君眼眸半睁半闭,表情却是十分放松的,迟疑了好一会,“也不用特意做什么吧……” 凤未竟睁开眼睛,抬头瞟他一眼,“不是你说,我把自己藏起来的?这会又不用我做什么了?” 他声音淡淡,面上更是半点表情也无,瞧着不像生气,但是李凤宁心里却不由一突,顿时气势就弱了三分,“就不许我累了说说气话?”李凤宁多少有点恶人先告状的意思,突然发力,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成亲第三天,咱们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清容,这辈子我会有依赖你的时候。” 凤未竟先是一挑眉,随即浅浅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看得李凤宁微微一愣。 说实话,凤未竟真不是难看的人。 只是先前是困于宿疾,身体瘦弱气色不华,长得再好也没用。自他嫁给李凤宁之后,养尊处优之下到底是把那几分欠的补了不少回来,如今虽还是嫌瘦了些,到底乍一眼上去已经不会觉得他是个宿疾缠身的人。 他本就生得清雅文秀,如今这一笑更显得眸清若水、恬然馨宁,只看得李凤宁心里一热,想也不想低头一口就亲上了他的嘴唇。 凤未竟显然没料到她几句闲话之后突然这样,惊讶一声“谨安……”,却只白白地开门揖盗,再没拒绝的机会。 自那日凤未竟道歉,妇夫之间那若有似无的嫌隙一扫而空之后,正该是最蜜里调油的时候,偏白天的时候凤家人来得络绎不绝,晚上李凤宁又不舍得凤未竟陪她饮宴到深夜,以至于连点耳鬓厮磨的机会都没寻到,如今只剩了两人独对,再无顾忌的李凤宁自然想要好好偿一偿心中所愿。 她的夫君性子腼腆,少有主动的时候,这唇舌之戏仿若含了一口山间清亮甘甜的泉水,揉转磨舔之间只觉先是微凉顺从,随即渐渐就温暖包容起来,只叫李凤宁越尝…… 越是生出一股子饥饿感来。 但是亲两口他虽应了,她伸进他衣服的手就被他摁住。 “清天……白日的。”凤未竟气息急促,脸上泛起点微粉,眼眸间多了点羞色,竟是有一股难言的妩媚诱人。 “青天白日,我就不能亲近我夫君了?”李凤宁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完全不想掩饰她的不满。 “你还没有说,”凤未竟的眼神里带上了点婉求,语声也软得叫人心里发痒,“我回去之后该做些什么?” 但李凤宁却长叹了一口气,手一松,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无非就是春天游游园,秋天赏赏花。”李凤宁的声音里一股子慵懒,“看着顺眼的人招进来陪你说说闲话,不顺眼的撂一边就是。” 至于不要轻易应承什么之类的,李凤宁相信凤未竟有分寸,就不需要特别嘱咐了。 凤未竟赔小心似的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向来不喜这些的,突然转了性子也不过白白勉强自己而已。”李凤宁抬起头看着他,“我看不见你难受,看见你勉强自己我就不难受了?” 凤未竟眨了下眼,回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 “也没个突然转性的道理。等你把这些事都做熟了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前头的事,或赏或罚的,也都会跟你商量。”李凤宁目光挪到凤未竟的领口上,到底有些不死心。 凤未竟眉头一蹙,下意识地一缩身子,“好……” 李凤宁见他瑟缩,眉头一皱。凤未竟连忙伸手揽住她的肩背,只招来她低哼了一声。 “见的人多了,正好也留意一下各家的孩子。”李凤宁拿脸蹭了蹭他的脖子,“楚王家的丫头如今也有十四岁,再一两年的也得开始相看夫家了。到时候虽说有亲生父亲做主,你也不好置身事外。” 这事显然凤未竟完全没想到,听李凤宁这么一说,想了一想之后便十分郑重地点了下头。“我本来想,回去之后是不是去管一管御厨那里?”他迟疑了下,还是说了,“父后宫务繁重我该分担的,可其他的……” “饮食上头毕竟是你懂得多,”李凤宁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况且现在又是曹琏领着,这家伙当年乘我不得闲就钻进御厨,到现在不肯出来。”李凤宁冷笑一声,“你使劲支使她就行了。” “陛下这算是,”凤未竟抿着唇乐,“瞧人家偷懒就觉得不爽快?” 前头才推拒过她,现下倒敢取笑她了? 李凤宁十分威胁地将手伸向他的腰带,凤未竟顿时表情一僵,先按住她的手,转而告饶似的笑起来。 “还是人手不够啊……”李凤宁拿他没办法,颓然一叹。 “对了,阿萧是要带回安阳去?”凤未竟扯开话题似的提起那个跟了她们一路的人。 “阿萧?对了,差点把他给忘了。”李凤宁鼻子蹭到凤未竟的耳朵,想也不想一口衔住他的耳朵,“叫他先在你身边做一阵的侍官好吗?”说完,她启唇将他的耳垂含进嘴里。 “侍官……唔……”凤未竟本想答话的,出口却变成了一阵低吟。 凤未竟人虽清瘦,耳垂却不止圆润绵软,还…… 十分敏感。 妇夫好几年,李凤宁不仅深知凤未竟羞涩,很不好意思在大白天做些什么,但是她更知道他的身体。真要起心思调弄起来,要得手也不是太难的事,只事后必然翻脸,会恼她好几日罢了。 “照说他身份尴尬,我是没想再看见他的。”李凤宁略略放松口舌,方便说话,“只是令仪到底得用,总也要顾着她的想法。”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到他腰侧,隔着衣服揉着。 “谨安……别……”凤未竟本来是想要瞪她的,可身子却因为发软而更加贴近李凤宁。 “别?”李凤宁瞧着那双水润润的眼睛就觉得心痒,企图去亲他的脖子,“别什么?” 凤未竟虽然面上含春,嗓音都变成勾人的涩哑,却终于还是恼羞成怒,伸手在她肩上一推,“我有了。” 虽然这一推绵软得大约连层布帘子都推不开,却叫李凤宁呆怔当场。 “有”了? 怔愣好一会的李凤宁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到凤未竟的腹部。 现在,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是…… 御医说过,凤未竟身体极差,不要说怀上孩子了,连能活到多少岁都难说。成亲之前,连氏问她,殷六问她,如果这一生她都没有嫡女,她会不会后悔娶了凤未竟。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谨安,你……”显然不仅是李凤宁知道凤未竟,凤未竟也明白李凤宁,她甚至还一个字都没说,他就已经猜着了几分,“不高兴?” 高兴,怎么会不高兴。 不。她何止于高兴? 简直连狂喜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她再怎么宠随儿,爱多西珲,他们的孩子永远都只是她的庶女。只有凤未竟生的,才是她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她的血脉,她的姓氏,她一切的一切,能令这些在她死后不会烟消云散,能她继续延续传承下去的人,永远只能来自于凤未竟。 但是…… 瞬间的狂喜之后,转瞬间后落入凛冽寒冬的冰窖里。 但是,她能要这个孩子吗? “但是,你的身体负担不了。”李凤宁抬起眼,然后伸手,仿佛触摸绝世珍品一样轻轻抚上凤未竟的脸,轻柔地却也不容拒绝地说,“所以,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好不好?” “我想要。”凤未竟双手护着肚子,仿佛李凤宁只要说了就立刻会成真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戒备,“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清容,听话。”李凤宁叹了口气,“别任性好不好?” “你不许我留下这个孩子,”凤未竟表情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此时的他哪里还看得到刚才的羞恼,一双眼眸亮得慑人,“就与我和离。叫凤辇调头,送我回凤家。我在家里一样可以把孩子养下来。” “清容……”李凤宁眉头皱了起来。 “谨安,让我试试好不好?”凤未竟凑近过来,“从来没指望我能怀上的,现在或许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错过不会再有了。” “但是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办?”李凤宁压紧眉头,“我从来没期待过这个孩子的出生,更加不能因为她失去你。” “也许我们可以父女均安呢?”凤未竟听她这么说,到底表情柔软很多。 “我不想把未来赌在一个‘也许’上。”李凤宁伸手揽住他的腰,“清容,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 “你不许我留下这个孩子,我会很伤心。”凤未竟却毫不让步,“或许死得更快。” 话说到这份上了,李凤宁还能说什么? “真有不妥,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李凤宁只能这么说了。 “谢陛下。”凤未竟眼睛一亮,终于露出点笑颜。 “回去不许再一头扎进书堆里了,”李凤宁却还是惴惴,“太伤精神了。” “好。” “御医那里原来是五日一请脉,改成隔日好了。” “哪里用得着这么……” “不行,凤辇还是得停下。你之前说你家六姐医术最好?把她也带上吧。” “谨安……” 第347章 梓言谗随儿 凤后…… 有身孕了。 梓言放下炭笔,抬眼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宫中饮食果然养人。 他抬手,用指尖轻点几下脸颊,镜中人也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 早年用不起太好的东西,铅粉敷多了肤色就很晦暗。这一二年的慢慢饮食补养,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好多,肤质气色却比从前好了许多。 梓言抬起脖子,最后瞧了瞧嘴唇上的淡色胭脂,才站起了身。 烟灰色的裙子像轻烟一样飘散开来。梓言拉了拉藕粉色纱质短襦,理了理腰上青玉的坠子,这才朝门口走去。 拉开门的瞬间,六月灿烂的阳光顿时就照亮了整间屋子。梓言还在因为陡然的明亮而下意识眯眼的时候,耳边就听到不怎么整齐的声音。 “燕侍笔。” “见过燕侍笔。” “今日有劳二位。”梓言自自然然地朝立在他门口等候多时的二人一笑,随即转身向小院之外走去。 皇帝不乐意写字的时候,总得有人把圣意给记下来。所以侍笔这个名字叫得好听,其实真就只是一支活的“笔”而已。只是既然并非毫无思想的死物,为防着因为私心而泄露禁中机密,侍笔绝对不能与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单独相处。也所以几乎每日轮换的侍卫,其实最大的职责是直接一刀杀了他。 如果他企图与谁私通消息的话。 所以开头的时候他其实也局促过的,不过再怎么觉得别扭,到底三年的时光也能习惯下来。到如今,他很多时候都会忘记,自己身后还杵着两个活人。 皇宫再怎么大,梓言却因为侍笔的身份,总不会离她太远,因此出了他的小院,没多久就到了银阙宫的正寝。 不用通报,他直接推开大门就跨了进去。前殿又是一片“见过燕侍笔”的声响,这回梓言甚至都应声,直接去了后殿。 跨进门口,停步,然后看向那个正张开双手,方便宫侍替她系腰带的身影。 “陛下,燕侍笔来了”。 有人轻声提醒,但却还没到他行礼的时候。 直到他确定她的视线已经落到他身上,他才对着她浅浅一笑,然后盈盈躬身,用轻快却又柔软的语调见礼,“梓言见过陛下。” 比寻常宽上两指的腰带,与侧转身体展现身体侧面的行礼方式,果然引得那人的目光在他腰臀上多停了一瞬。 “你又不用上朝,起这么早干什么?”然后她就自自然然地转开眼眸,一脸的平静自然。 “我可不是来见陛下的。”梓言稍微有点克制不住地抿唇一笑,“听说范贵君昨儿就歇在这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凑近过去,极之自然地把宫侍手里的活计接过来。 大约也只有像他贴得那么近,才在李凤宁的眼里看到一丝微乎其微的不自在。 “你找他什么事?”听着,似乎有一种十分明显的不悦。 四下里宫侍们做事的悉索声顿时一轻。 梓言却半点都没有担心的感觉,凑近过去对着她的耳朵吹气,“就说说话不行吗,陛下连这个都要管?”紧接着他退后一步,躲开李凤宁伸过来的手之后绕着她转了一圈,“嗯,都妥当了。” 李凤宁不满地对着他挑眉。 “您上朝要迟了啊,我的陛下。”梓言失笑,却又不肯遂她的愿,始终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 一旁有宫侍捧着滴漏过来,果然时候不早了。本来想说什么的李凤宁瞟过一眼之后也不再闲话,匆匆朝门口走去。 梓言的目光恋恋不舍地粘在李凤宁身上,追着她直到她彻底消失后才总算收了回来。该是等候在外面跟随的宫侍与禁军也离开正殿后,他似乎也被陡然袭来的冷清所感染,忍不住轻轻蹙眉。 随后,他慢慢将目光移向通往内寝殿的门。 里面是如何的光景,只凭想象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刺得难受。 可如今…… 梓言想到了他昨天听到的消息,用力一抿唇,深呼吸之后又变回平常那个梓言,鼓起勇气后朝内寝殿走去。 屋子里一片昏暗,熟悉的幽香润染了内寝殿的每一分空气,以至于他才一步踏入就仿佛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堪称巨大的凤床上,锦被凌乱。 一个年轻男人把手臂压在自己的眼睛上,一边在锦被里辗转,一边低低地轻吟着。 “随儿。”梓言在离床很远的时候就开口唤他。 床上那个人动作一顿,他抬起手露出那双明明已经有两个孩子称他作父君却依旧清澈透底的眼眸,“梓言哥哥?”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坐起来。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愣是没能成功,他反而哀叫了一声,又倒回被子里。这一挣动,倒令得锦被松散开来,露出大半个胸口,还有…… 啃咬亲吻的痕迹。 显然没有预想到会直面这样的场景,梓言不由就是一呆。显然他的表情彻底出卖了他心底的酸楚,一时间床上那个也不好意思起来。他猛地一拉被子裹住自己,一副似乎恨不得把发红的脸也一道裹进去的架势,哼哼唧唧地说了句,“小姐太讨厌了。” 闻言,梓言不由得好笑。 大概,他这辈子都没法讨厌这个孩子了。 “陛下疼你不好吗?”梓言走到床边,坐下。 随儿的脸愈发红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躺着,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就躺着吧。”梓言不由一叹,虽然说话时又是一阵心里泛酸,声音里却没有带出一点来,“起来干什么?” “总要起来的。”随儿这回声音倒是平静了许多,“我不该留到早晨。”他眼神有点漂移,眼眸微垂,“都是小姐不好……” 梓言不由得就是一怔。 只是随儿的表情太过天经地义,一时间倒叫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只是一想到他特意寻过来的目的…… 梓言微微地弯起唇,拉出一抹温和的笑,“该不该的,现在已经是早上了。你现在走和再迟一两个时辰走,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随儿眉头微蹙。 “你起得来?”梓言一挑眉,目光朝他的腰上一扫。 随儿的脸顿时一垮,不说话了。 梓言嘴角一勾。 “对了,梓言哥哥你特意来找我吗?”随儿突然想起来似的,“有什么事?” “听说,凤主是想把尚食监拿过去管?”梓言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忧心忡忡一点,“所谓吃穿住用里吃字打头,你也知道这厨房里的事最是繁杂忙乱。” 这且不是梓言胡说的。 寻常过日子,衣服可以按季按年来做,只饭菜却是天天要吃的,日日都间断不得的。李凤宁的家人虽然数一遍用不上十个指头,底下服侍人却有好几百号。平白多一层管束已经叫人不舒服了,何况凤未竟必然不可能事必躬亲。“采买”从来都是和“油水”搭在一起说的词,他的“管理”如果是把他的人安插进去,等于伸手进人家的钱袋强行挖走一大块,能顺利才是怪事。 随儿虽然天真娇憨,这个上头却是专精,所以梓言只轻轻一点他就明白过来。他眉头微蹙,显然也十分不看好,只是开口时却依旧十分犹豫,“小姐同意了。” “凤宁心软,凡事只要不太出格,求一求她总会点头的。”梓言见随儿心动,“凤主要管原是天经地义,可是随儿你想他素日里可有管过事?弄砸了还是小事,要是心里觉得天下都是一派光明正大,只怕就要坏事。随儿你想那里头的腌臜,真要翻出来气着了凤主,只怕把尚食监的人全砍了也补不回来。” “但是……”随儿还是犹豫。 梓言一急,冲口而出,“何况,他现在还有了身孕!” 嗓音都有点尖利了。 他一惊,连忙收摄心神平复表情。 只是随儿的表情也因为这句话起了变化,竟似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 “我去……跟小姐说。”随儿眉头一皱,终于还是吐了口。 梓言心里一松。 差点就要长长呼一口气。 他急匆匆地乘着随儿还留在银阙宫的时候过来,就是因为那个据说生不出来的凤后…… 有身孕了。 第348章 饱暖欲思动 “你坐你坐。”年过五十的男人说,“老格桑给你再煮点奶茶去。” 他的手在围裙上搓着,一双眼睛又下意识地瞄过来,然后在瞧着多西珲隆起的腰腹时再一次笑了起来,那张被草原的风摧残了几十年的老脸舒展开来,一时间仿佛连皱纹都浅了点。 “现在哪还用得着您动手。”多西珲瞧着格桑有点无奈,“吩咐一声就是了。” 多西珲只目光略抬,立时就有几个低眉顺眼的宫侍凑近过来等候吩咐。 老男人朝那几个明显不是草原人长相的清秀宫侍瞪了眼,抱紧了怀里的大铁壶,仿佛什么宝贝一样,“我还没到干不动活的时候。” 没到干不动活的时候。 多西珲下意识把手放在自己的肚腹上,轻轻地抚摸着。 草原上不论男人女人,不论身份高低年纪老幼都是要干活的。就像他的母汗那样,一旦骑不了马,就算她身体还算康健,她的女儿也会送她去死。 但是,现在的他…… 他抬起眼朝窗外看去。 外头虽然为着要仿草原的样子而把树木都拔了,放眼望去也的确是郁郁葱葱一片,可到底也只能骗一骗眼睛。只是如今这暮春初夏的,空气里那股子湿润的甜香愈发明显了。 这是一种,与草原上被太阳烘烤过的草香截然不同的味道。 “王子嫌闷的话,奴念段书给您听?” 多西珲懒得应声。 “外头有人进了玉桃上来,陛下说先紧着您挑的。”另外有人说,“您想怎么用?剥了尝两口,还是煮成桃露?” 更加无趣了。 “四殿下一直说想阿吉,这会陛下终于回来,可算是……” 多西珲眉头一皱,周围霎时就安静下来。 他略略睁开眼,发现四下里一圈的屏息敛气,乖顺到十分的样子。 他下意识又开始轻抚着肚子。 说起来,他现下的处境如果仍然觉得不足…… 是会被雷劈的吧? 多西珲闭上眼睛。 草原上的男人可不论母父嫁妆,一要能生,二要好看,三要听话才能保住一辈子的平安日子。像他这种姿色的男人,大概都嫁不出去…… 不对不对。 多西珲身体再朝下滑了点,不由咧开嘴。 多陪送些牛羊的话,还是能嫁出去的。只是嫁过去之后,或许一辈子都没法在夜间看见他的女人。 但是现下,他怀的这个都是第三胎了。所以说,东国真是个…… “在笑什么?” 柔软的指尖拂去他额边碎发,然后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脸颊。 “困了就睡一会。” 有好一会,多西珲只觉得懒洋洋的,直到那人说了第二句话,他才反应过来身边来了人。 发呆之类的,还真是到她身边之后才养成的习惯。 就是这个人,把所有需要担心,需要思考,需要谋划的事情都从他的生活里抽走,让他居然大白天坐着也能犯起困来。若叫王帐里的人知道了,怕不要个个惊得都从马上摔下来。 而通常这个时候他只要摊开手,都不用伸过去,那人就会乖乖送上自己的…… 一张嫩滑的小脸贴上他的手心。 多西珲微怔,睁开眼睛然后瞧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咧着嘴对他笑,“阿布——” “瞧你阿布困得话都不想说了,”从背后抱着女儿的人凑在孩子耳边使坏,“小四去亲他一口,让他醒醒神。” 女儿本就与她亲近,此番她远行归来,更恨不得挂她身上。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竟毫不犹豫噘起嘴朝他扑过来。 多西珲十分嫌弃那也不知吃过什么,一圈油光的小嘴,伸手在孩子脑门上一拍,“干什么。” 孩子被拍得朝后一仰,倒进身后她亲娘的怀里。“阿吉,阿吉,阿布凶——”小脸瞬间一垮,假哭着把脸埋进她亲娘怀里去了。 而亲娘果然比亲爹要心软,连忙把她搂进怀里,双手环抱住,还一边说:“就是,阿布好凶,阿吉和小四不理阿布了。” 多西珲眼睛微眯,声音一轻,“你说什么?”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这么待小四的?”她看着像是凑近过来,实则侧转身体,把女儿放到了榻上,躲在她身后。 “养不教,母之过。”多西珲十分顺口地接了。 女儿她没份吗? 他辛辛苦苦生下来,教养自然该她多出力。 “小四这么点大,已经开始要说‘教养’了?”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撩到她生气的时候,她的气势就会突然迫人起来。那样虽然也很勾人,但果然还是这副浅笑的模样更好一些。 就像大雨后的草原一样,湿润的空气里带着淡淡草香那样,叫人呼吸一次便忍不住生出一股贪念来。 他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才拉近了点正要一口咬上去的时候,她却突然一梗脖子避开,然后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多西珲顺着看过去,果然瞧见瞪大眼睛瞧着她们的女儿。 顿时郁闷。 “豫州好玩吗?”他真不怎么喜欢这种就只说话的交流方式,到底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又朝后倚进软垫里。 “凤家的人挺明白,”说到这个,她毫不掩饰语声里的轻快,“荐人倒在其次,凤怀庸过一阵也要上京,大抵总要带上一两个弟弟的。” “弟弟赏个诰封,那弟媳你打算朝哪儿放?”多西珲显然也知其中关窍,闻言只点了点头,“凤阁吗?” “凤阁虽然就近,到底扎眼。”她说。 “那就只有随便乱塞了。”多西珲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与她近在咫尺的人顿时失笑。 “难道不是?”他瞟她一眼。 “你啊……”她笑叹,却到底没有否认。 “等到那几个都安置下来,就能开始脱了那层好人皮?”多西珲说,“打算从哪儿开始?” 她一时没有说话,瞧着他的时候,连表情都有些淡。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多西珲不止觉得周围几个宫侍大气都不敢出,连他两岁没到的女儿都局促不安起来。 明明惹恼这个人,是可以叫他万劫不复的。 明明…… 到现在为止,他都还没有任何封号。 明明他住在“花园”里,所有的宫侍也只称呼他“王子”。 但是,他却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这回去豫州的时候,发现豫州守改了税法。”好长一阵,反而是她无奈地吐口气,一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从良籍里分出书户和贫富户来,然后丁口税各自不同。” 这就真不是他擅长的了。 多西珲眉头微蹙,“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收买人心,还是要拿来遮掩什么?” “所以我一直在想,”她瞧了他好一会终于摇摇头,“你为什么就是个男人呢?” 这句换了旁人大约就恼了,可听在多西珲耳里就只能归到“称赞”里。 不过称赞归称赞,到底这人的甜言蜜语从来就跟不花银子似的,所以多西珲也只是瞟她一眼,根本连个笑脸都懒得给她。 “难道不是吗?你看看你,前头还犯懒,”她却凑近过来,“聊几句前头的事就精神了。” “我想找点事来做。”多西珲双手环住她的脖子。 她也不答话,目光往下扫他肚子上一扫。 “我还没到干不动活的时候。”多西珲顿时有些恼了。 他嗓门只微高了几分,她立时便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好,豫州的事我拿进来跟你一起看好不好?” 这副哄孩子的语气…… 多西珲微眯了下眼。 “芮家最近有点不安分,”她看他半晌,叹气,“你帮我看一看。” 芮…… “安郡王君家?” 第349章 尚食局小事 曹琏嘴里嚼着豆干,翘着腿,整个人躺在那把过于宽大到甚至像软榻似的软椅里。 她不过一个杂货铺老板的女儿,平生除了那点吃好喝好的小爱好,真没啥大想头。就连当年进京赶考,她也是心心念念想着该怎么落第的。毕竟只有考不上了,她才能“理所当然”地回家乡做个小吏不是?她都想好了,只要装出颓废样子长吁短叹几个月,她爹肯定就能心软。回头再娶个能干的夫郎,就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安心日子了。 明明计划得好好的,谁想科考还能碰上舞弊大案,她懵头懵脑了一阵,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就在魏王府了。 曹琏抓过装了桂花酸梅汤的大茶碗,喝了一大口。冰凉酸甜的味道从嘴里弥漫开来,本来该舒服得叫人叹气的,却因为回忆起往事而皱成一张苦瓜脸。 不过好在苦尽总算也能跟个甘来。 自打进了□□之后,这日子竟是越过越好了。 曹琏瞟了眼还剩一半的酸梅汤,想了想,伸手过去在抽屉里摸出一个纸包来。 平心而论,其实在秦王手底下干活比在魏王府要辛苦。明明只是□□的属员,却时不时地要去算军器监的账也就罢了。就连议事的时候,只要秦王一想起来也必然要陪在一边。 曹琏打开纸包,摸出里头的牛肉干,使狠劲才扒下一小块然后塞进嘴里。 可跟着秦王,到底没有那种魏王府的憋屈感。且她又没少打着“凤小姐”的旗号在东西两市骗吃骗喝,因此想走的念头倒是比在魏王府时少了很多。 及至那位一步登天时,曹琏正想自家没根没底的也就不必去宫里讨嫌,谁想那位就赏下这么一把椅子来。 她当时看着那软椅,就没好意思说其实她不想接那张尚食监的命书。 “叩叩叩——”门上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曹琏正吃着东西呢,一呆的功夫外头那人就冲了进来,“曹奉御,出大事了!”进来的这个人身材圆胖,白白的脸上满是淋漓。她甚至没等曹琏应声就猛扑过来,“哐”一声撞上她的书案,又提高声音大喊一声,“出大事了!” 看见装着牛肉干的纸包被她撞得一跳散落一地,曹琏顿时十分心疼。只是她也不好怎么拿这个说事,只得绷起脸问道:“田直人,什么事?这么咋咋呼呼的……” “栖梧宫里的钟奉侍过来,”她气急败坏,“说凤主的母家弟弟后天要进宫,叫现在就开始准备。” “什么?”这回,曹琏是真呆了,“不是说还有五天吗,怎么变成后天了?” “谁知道啊!”报信的女人伸手扯了她的袖子,“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既然都说了是后天,那就准备起来。”曹琏挺不当回事,“不够的明天去补进来就是了。” 就是民间百姓也不是掐着饭量去买菜,何况宫里?指不定皇帝什么时候就要赐宴,所以尚食局里一般食材都会多备些,碰上眼下这种事忙乱是一定的,但还不至于乱套。 “我哪里是急这个?”圆脸女人跺脚,“钟奉侍说要从准备好的东西挑一些挪到后日用!那可是准备给‘后头’明天宴请安郡王君的东西,真要挪了……” 曹琏顿时脸色大变,连忙起身匆忙朝御厨那里而去。 一般三省六部里的三省,指的是中书、门下和尚书三省。而宫内其实还有个“内三省”,分别为秘书、内侍和殿中三省。其中殿中省分为六局,尚衣、尚食、尚药、尚舍、尚乘和尚撵。其实不用解释,看名字也知道就是专门服侍皇帝一家子吃穿住用的衙门。 曹琏的屋子就在厨房附近,不过一会功夫就到。 她才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只觉得平时嘈杂无比的厨房竟是死一般的安静。当中立着一个眼生的中年男人,与他对峙着的是尚食局的另外一个奉御,姓方。 曹琏瞧着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也不管认不认识,先拱手一礼,“钟奉侍安好。今日来,可是凤主有什么吩咐?” 中年男人斜着眼瞟了他,目光定在她嘴角一会,然后就冷笑一声:“今日果然大开眼界,尚食局统共两个奉御,一个在厨房里称王称霸,连凤主都不放在眼里,另一个就监守自盗,躲在自己屋里偷吃。” 这句话说出来,周围顿时一片轻哗,企图打圆场的曹琏也有些脸上挂不住。 “钟奉侍慎言。”曹琏声音微沉。 “慎言?”钟奉侍冷笑一声,也不再与曹琏搭话,直接就走到石台边。 石台上有一只宰杀干净的羊,旁边有只大碗里放着姜、盐、花椒等物,显然立在台边的那人正要涂抹腌料。 曹琏瞧那钟奉侍朝那羊走去正有些不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人抄起一把菜刀就朝羊的脖子那里切下去,再插两刀就取下一截颈骨来。 “后日凤主赐宴若用的不是这只羊,”他环视四周,冷笑一声,“你们一个个地都给我小心着。” 曹琏心里“咯噔”一下。 瞧这手法,显然是做惯了菜的。 栖梧宫里什么时候来了个刀法这么好的宫侍? “你——”方奉御勃然大怒,“你说要就要?明天王子的宴席要怎么办?” “尊卑不分的东西!”钟奉侍一脸鄙夷,朝方奉御面前的地上啐了口,“给点银子就连姓什么都……” 曹琏脸色一变,“钟奉侍!” 姓钟的宫侍虽然住了口,看着曹琏的眼神却依旧不屑。 “陛下微时下官就侍奉左右,自忖在凤主面前也说得上话。”曹琏说,“钟奉侍再说下去,下官拼着责罚,也要请陛下来评评理。” 钟奉侍面色微变,他阴晴不定地看看曹琏又看看方奉御,不过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原地站了会扬长而去。 只是他虽走了,偌大厨房却依旧无人说话,更加没人干活。曹琏自己也是气得不行,却到底不能再火上浇油,深呼吸了几回,她先扬声道:“都别愣着了。”然后才回头去与方奉御说话,“方奉御,刚才那是……” “谁知道哪来的家伙。”方奉御尤自愤愤,“莫名其妙地过来,就在厨房里东逛西逛,一会说这个不好,一会说那个不合规矩。” 曹琏一抿唇。 连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也不高兴了,何况人家在这个厨房里待了几十年的人? “只是前头还只是阴阳怪气,只是正巧叫他看见刘丫头要把奶豆腐送出去,这才吵闹起来。”方奉御说着说着,嗓门又大起来,“这又不是宫中分例,范贵君自己出的银子,凭什么给他拿去?” 奶豆腐…… 曹琏听她说这个,心里一紧。 三皇女李璋打从生下来就比她同胞哥哥弱些。御医说牛乳养人,范贵君就费尽心血找来各种食谱,总算寻到一道三皇女爱吃的奶豆腐。于是自己花了银子从宫外叫人每日送牛乳过来,千叮万嘱日日不能断的。尚食局的人就算不看在他一片慈父心肠,也看在那三不五时就有的茶钱份上,对他那里向来十分尽心。 范贵君倒是吩咐过多备些,可不论凤太后或者凤后都不喜牛乳里那股子腥膻,所以尚食局这里除了会为四皇女留一份之外,通常也不会多备。 “他……把奶豆腐拿去了?”曹琏声音有点发虚。 范贵君他…… 平时瞧着软甜好性,真要惹毛了他,满宫上下敢轻攫其锋的大概也只有一个。如今谁不说那位都怀上第二胎的“客人”至今没个名分,就是因为范贵君不许? “叫他打翻了。”方奉御到底同僚多年,显然知道曹琏在想什么,不由苦笑一下,“所以我才跟他争了几句。” 曹琏也跟着苦笑一下,“我这就去跟范贵君认个错,说今天有人不小心打翻了奶豆腐?” “这么多人,你觉得这消息能捂得住?照实说吧。”方奉御四下扫了眼叹了口气,拿手抹了把脸,眼睛又朝羊看去,“这羊,还能弄得到吗?” 曹琏也跟着看去,又添一层愁烦。 烤全羊是礼敬客人的大菜。弄个断脖子羊,是在向安郡王君暗示当今皇帝想砍了她们全家吗? “就算弄得来,现在这都什么钟点了?”曹琏说,“宫门下钥之前,不当班的人都是要出去的。” “那……要怎么办?” “这个,我也去求一求范贵君吧?”曹琏肩膀微垮,“他或许能有办法。” 第350章 帐中劝郡君 策马奔驰的痛快…… “郡君请小心。” 他钻出轿子的瞬间,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 是永远,都无法被双脚踩在地面上的人所理解的。 “有劳。”他微微笑着,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以郡王君之身也必须要道谢,而并非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轿妇而已。 “郡君请。” 所以再奢华的郡王府,再令人艳羡的郡君之位,对喜欢纵马飞奔的孩子眼里也不过就是一座牢笼而已。 “难得郡君得闲,王子可是盼您来好久了。” 这瞎话说得,还真亏她居然脸不红心不跳。 “如今郡王身上不自在,我也不好轻易离了她。”他笑,应得轻松自在,“不过王子下的帖可是个稀罕物,我也正好偷个懒,过来散散。” 都“失心疯”了,可不是“不自在”吗?而他…… 睿成皇帝亲封贵君之女的正君,曾经整个帝京再无他不可去之处。可如今就连出个府门,也都是难上加难的事。若非这回多西珲下帖子请,他上回出门…… 对了,还是替先帝哭丧的时候。 “噼啪”。 微风过处,送来一股烟熏火燎的炭灰味,以及…… 他循着香味看去。 一整只羊被铁丝缚在烤架上。羊皮在火舌的舔舐下已经焦黑,但是随着宫侍的拨动,里头散去一股浓郁的肉香来。 就像…… 幼年时,他带着牙牙学语的妹妹偷了家里的肉出去烤一样。 温暖的回忆猝不及防地袭来,甚至穿破了他穿在身上二十年的假皮,然后凝成一点浅淡的微笑浮在唇边。 小孩子不会烤,把自己熏得脸上发黑不说,肉还是半焦半生的。虽然回家之后被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但是半夜里妹妹却偷偷摸摸来他的屋子说:“哥哥我们下次带些盐去。” 那时,是多么无忧无虑。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鼻子都有些发酸起来。 “郡君这是想家了?”从发音到语调到音色其实都很平常的声音,却不知为什么能轻易刺破回忆里温暖的迷障,将他拖了出来。 芮氏回过神来的瞬间,甚至不待他抬眼就挂上习惯性的微笑,之后果然在帐篷口见到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多西珲,他…… 居然穿着驲落的袍子。 那一瞬间,芮氏突然有一种完全失去语言能力的感觉。 他今天不是来饮宴的。 李鲲谋反失败后,被新帝用“失心疯”的理由软禁在府里。而他作为安郡王君,自然也一样要囚在那座牢笼里。初时李鲲还对李凤宁的心软不屑一顾,还说着必然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可在一年两年过去之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新帝是不会让李鲲能“痊愈”的。 最后,只能由芮家出面。 他先为自己才八岁的嫡子向殷氏求亲,再说想为妹妹迎娶萧家子,一通忙乱之后终于引起了宫里的注意。就连李鲲都以为该是凤后出面来见他的,可没想到出面的竟然是多西珲。 倒是更好。 因为他有个女儿,还因为他虽然已经有了女儿却至今还是没能冠上后君名号。 “有劳王子远迎。”芮氏在快要走到帐篷门口的时候加快了脚步。 这且不是一句客套话。 如今这大腹便便的,人家能双脚站到帐篷外头的地面上,的确能算得上“远”迎了。 “这又有什么。”动作爽利得就跟肚子上其实绑了只枕头而不是怀孕那样,多西珲抬手虚扶一下,就大步朝里走去。 这位果然一如传言。 蓦然间觉得自己自嫁到安阳就规行矩步的这些年仿佛有些像笑话,芮氏到底沉得住气,只迈开了步子跟上去。 进帐,落座,看茶。 茶杯拿到手里的时候,帐外那点纷乱的思绪就已经烟消云散。 雪白如玉的茶盏上,一点红梅怒放。跟里头清澈甘冽的茶水一样,虽然与这周遭的环境半点都搭调,却再再地向世上所有的人嚣张地宣告着主人的得宠。 这样的人…… 芮氏抬眼的瞬间动摇起来。 真的会吞下安郡王府撒出的诱饵吗? 略微寒暄几句之后,芮氏就把话题朝听上去最安全,自然也是他最想去的地方引,“小殿下呢?”他环视了下四周,“怎不见她?” 不过话说回来,孩子在牙牙学语又跑不利索的时候最好逗弄。不是听说四殿下难得一见的玉雪可爱?虽然里头定然有追捧夸大,到底也不至于十分入不得眼。 “一大早的,看见外头架起那只羊就跟生下来就没吃饱过似的,”多西珲十分嫌弃地皱眉,“我嫌她吵,叫送到她阿吉那里去了。” 阿吉? 对了,驲落人管父亲叫“阿布”,称母亲作“阿吉”。 但是,那位居然允许自己的孩子用驲落话称呼她阿吉,而不是叫“母皇”? 这难道…… 可是,那位在外头提起来都说的是“四皇女”,显见就是认下的。 那…… 芮氏一时之间有些晕头胀脑,不过他到底不至于失态,只笑了下,打算平平地把这个话题糊过去,“陛下日理万机,王子也不怕打搅?” 再于是多西珲反而一脸奇怪,“女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她忙是不忙,与带孩子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得芮氏一噎,竟是好一会回不出话来。 女儿不是一个人生得出来的。 这话说是那么说,但是真敢那么做的…… 刹那间,总觉得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但是芮氏深呼吸几口,好歹压了下去。 多西珲像是也察觉到帐内气氛有些怪异,便转过头去吩咐宫侍上菜。 宫中贵人招人进来说话都是有规程的,因此尚食局那里做菜也能掐着钟点。多西珲才吩咐下去,不一时外头就切了羊头进来,先敬了芮氏,撤下去之后才是真正能吃的盘碟碗盆,一个接一个流水似地端上来。 略吃过几口之后,芮氏到底定下神来。 瞧多西珲浑然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席上也挑挑拣拣吃上一两口,芮氏心里不由得有点发急。 树倒猢狲散虽然比喻得难听,到底是一句大实话。如今就连姜家都有疏远之意,换了别人更无法尽心竭力地把他们一家子捞出来。所以眼下这个,大约是她们妇夫两个唯一的机会了。如果功亏一篑,他的女儿,他的儿子,他的…… 妹妹…… “王子再孕却依旧只是个‘王子’,不觉得……”虽然心底隐隐觉得这样说不好,但事到如今,芮氏也实在寻不出更好的切入点了,“委屈了点吗?” 谁想适才百无聊赖的多西珲却陡然抬起眼,一双鸦青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芮氏心里一瑟,没等他想明白心里为什么会发寒,对面那人却突然浅浅地笑了开来,“郡君想回家吗?” 回……郡王府? 那等牢笼,再精致华美也像蒙上一层厚灰浓雾,叫人只要一回想起来就只能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窒息感。 他不想回去! 但是,那里有他的妻主,他的孩子。那里是……他的……“家”。 “我说的是舒州。”然后,对面那人轻轻松松地,用一副再平常再平淡不过的口吻,朝他心口扎下一把刀子,搅得一片血肉模糊。 漫长的四年里,唯有夜间的梦境才能让他轻松一点。 虽然醒来的刹那,责任和牵绊又会化成无数粗重冰冷的铁链将他压进层层桎梏里,唯独梦里那一点轻松和温暖却始终难以忘怀。 在母亲缠绵病榻,用那只干瘦的手拉着她说“芮家就靠你了”之前,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皇家夫和郡王府背在自己身上,即使压弯了腰也只能咬紧牙关死死支撑。 不…… 他是一个父亲。 他的妻主待他不薄。 十几年前逼得他不得不低头的妹妹,现在依旧还在安郡王府里。 “王子若能助安王脱困,”所以他必须把话说出来,即便咬牙切齿,即便说得狰狞无比,“事成之后,殿下必竭尽全力为四殿下谋取将来!” “只是这样而已吗?”多西珲完全没有掩饰他的失望。 他略顿,眼珠一转。 “不如郡君想法子除了李鲲?”他浅浅地,极轻松平常地说,“祸首一除,郡君的孩儿到底也是姓李的,凤宁就算想狠心,也多的是人拦住她。” 他说什么? 他竟然叫他向自己的妻主下手? 芮氏暴怒。 但是在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那边又轻飘飘地来了句。 “郡君想回舒州过些安静日子,就更加简单了。” 多西珲说…… 他能…… 回去舒州? 第351章 殷六入宫来 度闲榭正对着一片荷池,初夏时节正是风景最好的时候。连寒冬腊月都爱朝这里跑的李凤宁,如今这时节自然来得更勤。 “陛下,殷主事来了。”身边响起宫侍的低声提醒。 “见过陛下。”然后,便是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斜倚在凭几上的李凤宁连眼皮子都不抬,自然也懒得应声,只是下一瞬就被一道奶声奶气的见礼勾去了注意力。 “钧逸拜见陛下。” 李凤宁人还没转过去,脸上就已经扬起笑,“钧逸来了。”笑盈盈对着那个立在母亲身边的小女孩招手,“来,到姨母这里来。” 站在殷六身边的是个圆脸的孩子。相貌上虽比殷六要差上几分,实在说不上漂亮,可一双黑亮灵动的大眼睛瞧着就精神活泼,一眼就叫人心生喜欢。她显然与李凤宁也是极熟悉的,前头虽然拱着一双小肉手行礼,此时见她招手,抬头看一看她亲娘没见反对,立刻就喜笑颜开,踢了鞋子就爬上地台,“蹬蹬蹬”跑到李凤宁面前跪坐下来,抬头就冲着李凤宁咧开嘴笑,“姨,钧逸好想您。” “去把大殿下请过来。”李凤宁头也不回地说了声,自有人应声而去。她抬手摸了摸孩子微汗的额头,“热不热?”她又朝她后颈摸了摸,“想吃点什么?” 小孩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 “那是当然。” “姨,钧逸想吃冰糖肘——” 话是没说完,背后就传来一道颇为严厉的声音,“殷钧逸,你说什么?” 女孩肩膀一抖,扁起了嘴。 李凤宁不由笑了,“叫她们去做。午膳的时候,少吃一点还是行的。” 小孩欢呼一声,扑到李凤宁身上。 小孩的亲娘动作再慢,这一会的功夫也尽够了。她在李凤宁不远处跪下来,虽然不是那种最规矩的长跪,好歹盘着腿,并不肯像李凤宁那样舒散开来。一边的宫侍乘势端上榻桌,茶水细点,甚至笔墨纸砚等物都有,一起摆在了殷六身边。 “豫州那些账目都看完了?”李凤宁显然不信的。 “有什么好看的?刑部比司的人做事一向尽心。”殷六先是有点意外,略一顿后才简简单单地答了句。 李凤宁眉头皱了下,抬眼瞟了殷六一眼,“嗯?” “你还想我怎么答?”殷六翻了下白眼,“你要不信楚王,就撤换了她的刑部尚书。几十个人日夜不停算了大半个月才出来的东西,你是想叫我一个人去复核?也忒看得起我的能耐了。” 本来与李凤宁絮絮叨叨说闲话的殷钧逸也是极有眼色,听着语调像是不对,表情里略微闪过一丝不安,连说话声音也小了下来。 李凤宁叫了宫侍陪孩子去玩,转向殷六时,她面色也不好看起来,“我哪有叫你重算?不过是叫你帮我看看她们送上来的结果而已。” “结果?”殷六挑眉,颇有深意地咧嘴笑了一下,“结果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如果按照现在的税法,豫州的税账的确是没错,就连水灾和丰年都对得上。”李凤宁道,“可我在豫州地面上,却是亲耳听见当地的百姓说税法不同。” “我听时显说过。”殷六表情凝重也认真了一点,“照那个什么书户,还有富户贫户的分法,应该收不上那么多税银来。” 李凤宁在陪伴凤未竟回家省亲的途中,在豫州一座小城里,从酱铺老板的嘴里亲耳听见豫州太守改了朝廷的税法。税之一事在小民是负担,于国却是大计,李凤宁自然轻忽不得,当时就叫时显命刑部比司重算豫州的税银。而直到李凤宁归京之后的前不久,刑部比司才终于把账目核算完毕。 其结论是,如果按照现有的朝廷税法,豫州的账目没有错。 “所以,要么是你听错了,”如今赤月朝中敢对着李凤宁直接说她错的,大约也只有殷六一个了,“要么就是有人做假账,还填了这笔数。” 如果此事为假,就不仅是栽赃陷害一州太守而已。要知李凤宁当日不过临时起意,能将这构陷之言传进她耳里,显然对帝驾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 “填这笔数?”李凤宁眼眸微微发冷,“谁填得出来?” 一州的税银,可不是几千几万两,即便是坐拥赤月的李凤宁都不敢说从她的私库里能把这笔银子给填补出来。 如果此事为真,银子必然另有来源,且参与此事的人数,绝不会少。 “历来就只听过中饱私囊的,”殷六说,“如今这个损私肥公倒是千古奇闻。” 李凤宁想想就觉头疼,“哪里只是税钱的事。豫州免了读书人的丁口税,就是刻意抬高仕人的地位。若是良籍之内再分优劣上下,今后百姓愈发嫌弃农、工、商三业,长此以往只怕动摇国之根本。” 殷六一脑袋扎进户部管东西两市,家里又握着整个殷家的营生,自然于经营上头十分独到。可相对的,这个数算之外的事就要钝木很多,所以她是在听李凤宁这么说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也跟着沉了脸色。 反倒是李凤宁瞧着殷六也跟着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却不知怎的轻松了几分。她问道:“你今儿进来是干什么来了?” 先头刑部比司把核算的结果呈送上来,里头冠冕堂皇的话写了一堆。李凤宁瞧着跟数字搭边的东西就下意识头疼,她又不好把随儿拖来看这个,只好下了明旨,叫把核算结果发给户部参阅,然后指名殷六“协理”,意思就是要殷六来帮她解读其中的“言下之意”。不过这么大堆账目,殷六就算随便看一眼只怕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所以今日进宫她如果不是专门来“抗旨”的,就是为了其他的事。 “随儿前几日,特地找我要了一头羊。” 第352章 沁芳与随语 沁芳馆。 沁芳上一回住人得追溯到约莫三十来年前。睿成皇帝的成瑞君文秀,地方自然也收拾得雅致。换了范随入居之后,只略微改动几处,便透出十分舒适懒散的气息来。 到殷六说出那句“随儿要了一头羊”的时候,李凤宁总算是品出她带着女儿进宫的真意来,再叫来曹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前后问了个一清二楚,之后转头就朝沁芳馆而来。 庭院里原有一双老桂,初夏不是开花的时候,但是满天浓碧瞧着倒也凉爽。范随入宫时就叫人挂了铁索到枝条上,正可以吊着摇篮。如今小二和小三用不上了,就换成跟个大竹篮似的吊椅。 “见过陛下。”正在吊椅边高几上默默收拾着的宫侍听见声音,回头见李凤宁独个儿过来也见怪不怪,只放下手里的活计低声屈膝行礼。 “嗯。”李凤宁摆了摆手,示意他走,然后目光才落在整个人窝在竹篮里酣睡的人身上。 仿佛上等玉石一样的肌肤,引诱着人将手放上去抚触的莹白,从来都是他肌肤本来的颜色。李凤宁俯身,将手放在他似乎做了父亲之后就再也没有圆润起来的下巴上。再金贵的胭脂,因为会沾到食物上所以一向被他弃之如敝履。平常唇色淡淡总觉得过素,现下这个时候倒更像是一种天然美味,无言地邀请着她的品尝。 李凤宁从来不觉得她有压抑自己的必要,因为这么想了,所以下一瞬她就那么做了。低头的刹那,先闻到一股与她自己身上相同的香味,然后就是熟悉到令人全身都能放松下来的温软。 “唔……”酣睡的美人到底是被她弄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眨了好几回,在明白过来眼前人是谁的同时嫣然浅笑,“小姐。” 李凤宁旋身也坐进竹篮里,随儿立刻扭转身体,双手环住她的脖子,整个人半伏半趴到她身上,最后脸也枕到她肩上。 本来还保持着一个坐姿的李凤宁被他生生压了下去。她伸手环住他的身体,手在他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午前小六来了。” 随儿回给她一个鼻音长长的“嗯……”,一副又要睡过去的样子。 李凤宁眉头一跳,转脖子一口重重咬在他的耳朵上。 随儿低声呼痛,抬起一双几乎可以称为幽怨的眼睛看她,倒把李凤宁看得忍不住好笑起来,目光十分威胁地盯到他的脸颊上。 随儿委委屈屈地一缩肩,到底是不敢再睡了,“六姐说了什么?” “多西珲请安郡王君用的那头羊,是你给他寻过来的?”不得不说,李凤宁真是有点意外。 “正经事嘛。”随儿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刚才枕过的地方,却到底不敢再睡,一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我以为你讨厌他。”李凤宁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随儿下意识拿下巴反过来蹭蹭她的手指,然后才眉头微蹙一下,“他以前让你伤心,所以我不喜欢他。”他略一顿,似乎觉得很难正确表达似的,“但是……我没有讨厌他。” 不喜欢,但是“没有”讨厌啊…… 李凤宁闭上眼睛,不自觉地长舒了口气。她收紧手臂,让那具温暖的身体与自己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小姐,”随儿说,“郎君那里要怎么办?” 李凤宁睁开眼,看向随儿。 随儿的表情依旧与刚才没有多大差别,仿佛他只是提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已。 只是,这真的是一件小事吗? 凤家的家底不厚,虽然邵边那里日常服侍的人是够的,但要专门寻出几房人一家老小全部带上京做陪嫁就强人所难了。所以当初凤未竟成亲时的陪嫁小厮是现买的,充个人数应个景而已,进府之后都没叫近身侍候的。这回归省因是提前就颁旨下去,又能跟着圣驾一道回京,所以凤父准备了十个人送过来。 前几日,跑去御厨那里耀武扬威一通的就是其中之一。 李凤宁想起曹琏学舌的那几句话就一阵头疼。 尚食局里那些虽然是跟普通人家的厨子干的是同一种活计,她们是有品阶的官吏。也就是说,她们跟朝廷上日日与李凤宁禀报政务处理大小事体的人一样,都拿着户部发给的俸禄。 她们干活有规矩有定例,她们与卖身给主家的奴仆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也于是,到御厨里吵嚷什么“嫡庶”就显得特别可笑。 但当做出这种事的人是自己正君的人,或许隐隐还暗示着就连凤未竟内心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时候,至少李凤宁是笑不出来的。 “我哪里知道。”或许只有面对着随儿,李凤宁才能把这种话说出口,“这么下去当然不妥,但是真要由我开口,只怕他又会多想。”她颇有点无奈地看着随儿,“御医说他身体素来病弱,本来就不能情绪大起大落,孕育孩子又是一重负担……” “那,”随儿眼珠一转,“请太主出面说说?” “为什么不是你去?”李凤宁横他一眼。 “诶……”随儿一呆,对着她干笑,“小姐你也知道,好麻烦的……” 李凤宁虽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去,此时听他推脱到底恼起来,一挑眉,“嗯?” “对了!”随儿脖子一缩,讨好地对着李凤宁笑,“还有梓言哥哥嘛。他之前就有跟我说过,怕郎君应付不来的。” 李凤宁眼睛微眯,“梓言之前就跟你说过?” 随儿点了点头,显然对他而言,从来就不存在任何事是可以隐瞒李凤宁的。“就是那天早上,在银阙宫……”随儿声音轻了一下,面上露出一丝赧然,“梓言哥哥说的。”他瞄着李凤宁脸色好了些,微松口气在她身上磨来蹭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梓言,他…… 李凤宁不由皱起眉。 开始不安分了吗? “小姐……” 他若有心要做些什么,至少凤未竟是绝对敌不过的。也只有随儿这等心思全不在上头的,才能不沾半点麻烦。 但是,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 李凤宁的脸突然被人双手捧住,然后随儿对着她的嘴亲了一口。李凤宁微怔之间还没反应过来,随儿已经退了开去。 “梓言哥哥他只是难过,”他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对着她甜甜地笑,“小姐你不要生气。” 李凤宁眨了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清透笑容,“他难过些什么?”虽然瞧着这样的笑容的确是气不起来,李凤宁说话时语调却还是有些发硬。 “郎君都有身孕了嘛。”随儿对着她软软地笑着,话里却是一片通透。 随儿不仅是真明白,而且还是真不介意。 李凤宁不期然地想起那一回他抱着她的腰,说她是“他的”。 李凤宁伸手轻抚着随儿的后颈。随儿垂了下眼,睫毛一颤视线扫过她的唇,随即抬起眼来与她对视。表情里或许有着那么一两分的羞涩,其他的却是一片再清甜不过的期待。 她的随儿,果然可口。 “传朕口谕,着御前侍笔燕梓言即刻前往栖梧宫,教导所有属从侍官朝廷官衔品阶。”李凤宁突然扬声,自有人应声而去。 “小姐,你不是不生……唔……” 第353章 梓言留栖梧 他错了吗? 梓言平视着前方,在栖梧宫宫侍诡异目光的簇拥下绷直了背。 从很久很久以前,嫉妒对他而言就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情绪。凭什么姿色身段没有一样能及上他的伎子反而能得到更好的客人,凭什么身世不如他凄苦的反而能更早脱离苦海。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深深地,他必须要将这种毫无益处的情绪深深地埋进心底。所以即使他将情绪表露出来,那也只是因为,这将对他想要达到的目的有好处而已。 梓言在栖梧宫的寝殿前停下脚步,在门前中年侍官疑惑的目光中抬起手,行了一个前朝官员的拱手礼,然后再稳稳地开口。 “臣御前侍笔燕梓言求见凤后。”他抬起眼,毫不意外在他自报名姓之后那一丝疑惑变成了嫌恶,“烦请通传。” 他语调平稳,然后抬头看着不仅是因为站了比他高几个台阶就俯视他的人。 而他的平静,显然带给对方极度的不快,因为梓言觉得他的脸色简直发青了,虽然最后他能甩出来的一句话也只是:“在这里候着。”然后气呼呼地摔帘而入。 梓言瞧了下自己身下的影子,然后抬脚走了两步,直到檐荫下才停步。 初夏时节,午后的阳光渐渐毒辣起来。论理第一级台阶之上就算是寝殿范围了,不到正主允入,他就不该把脚踩上去的。 可是,守规矩哪里比得上他这张脸皮重要。真要晒红晒伤了…… 他拿什么去勾赤月至尊? 梓言悄无声息地勾起唇角,眼光透过细细的竹帘朝里头看去。 他饮下那碗汤药,就是为了牢牢占据她心底的那一块位置。可单凭那么一点子决绝,能叫人记几年?陷身泥沼的过去,叫他无论生前死后都无法把名字写在她的后面,但论起勾引人的手段,整个皇宫只怕他称了第二,就没人能居第一呢。 梓言悠闲地站着。 既然前去通报的侍官就是那个在御厨里创出弥天大祸的那个,显然也不会明白“御前侍笔”这个官名到底意味着什么。将他看做寻常争宠的小侍,自然就会晾着他。 不过…… 乘着四下无人,梓言放任自己微微露出茫然。 凤未竟不适合掌宫务。 这种一听就是挑拨离间的话,到了他这边就变成了非说不可。不仅因为他日夜随侍在李凤宁身边,更加因为他曾经替她打理过后院。他知道不妥却不劝,等到真发生什么大事了,李凤宁反而会恼他。 但是该说归该说,他倒是没料到李凤宁会一道圣旨把他送到栖梧宫来。 所以接下来,他要怎么办? 梓言慢慢地吸气,又缓缓呼了出去。 真要替凤未竟把那几个榆木脑袋□□好了再回去? 不能打不能骂的,叫他怎么教那个拿鼻子看他的侍官且不去说他,真要教好了又能有他什么好?旁的不说,万一要叫那几个侍官记恨,见天地在凤未竟耳边嚼舌根,真要把凤未竟绕进去了,给梓言脱层皮还不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他又不是随儿那个心憨眼阔的,叫人骂了一通还没反应过来。 但是真的什么都不做,只怕凤宁她…… “燕侍笔。”前头响起一道柔软的嗓音。 梓言微怔,抬眼的功夫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先浅浅地笑起来,仿佛一直就专心致志地等着里头有人出来。但是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梓言却怔了下。 好标致的年轻郎君。 ……栖梧宫下,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的? “燕侍笔可是来求见陛下的?”那人浅浅弯着嘴角,虽然还不至于构成“微笑”,看上去却能叫人如沐春风。 “是,已经请钟奉侍入内通禀了。”梓言的目光不由的朝他的发髻上溜了一下,再瞧着他的脸,确定自己是真没见过这人时才应道,“请问您是……” “敝姓萧,觍居栖梧宫下九品君使。” 萧…… 端宜么? 梓言心下一跳,不由再度细细打量过去。 这萧端宜论相貌虽不能说顶尖,却是七分秀丽中带着两三分明媚,比起常年苍白病弱的凤未竟不知强了多少。 “之前就听说陛下把萧家公子请回来陪伴凤后,我就一直好奇着,今天可算是见到了。”梓言状似不经意地一扫,见他腰是腰臀是臀的,一身人人穿滥了的宫服到他身上却偏偏透出一股玲珑纤秀的味道。“萧君使,”梓言让笑容朝真切那里滑了几分,“今后要多麻烦您了。” “哪里,燕侍笔陪伴圣驾左右,今后是我要麻烦您才对。”萧端宜应得十分轻快自然,仿佛他本心就是这么想的一样,“我才从里头出来,倒没见钟奉侍。许是凤后差去做事,来不及请您进去了。”他抬手示意,“燕侍笔请随我来。” 凤后差去做事,所以忘了告诉梓言他已经能进去了? 这话说得真是好听。 只怕是那位姓钟的奉侍有意晾着他,想叫他多晒一会太阳吧? 梓言心下冷笑。 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 若是前头来了什么急件,梓言是来请李凤宁到前头去处理政务的呢?这一耽搁万一出了事,他长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有劳萧君使。”梓言心下恼怒,但面上却不露半分,只当萧端宜说的就是实情,一边对着他拱手为谢,一边举步跟着他朝里走。 “燕侍笔身上这香味挺别致。”萧端宜状似无意地问起,“是自己合的?” 梓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只道:“我哪里懂什么合香,只是挂来避蚊虫的。” 这却是一句大实话。 他这人挺招蚊虫的,因此每到夏天他可以通身一点金银首饰都不戴,驱蚊的香包却从来都不能落下。至于合香这等风雅的事,梓言虽然一直有心学却从没那个闲工夫,横竖太医局那里有配好的香袋,味道也不难闻,他向来都是拿来直接用,从不管里头装了什么。 萧端宜闻言也没说什么,只附和了一句,“是啊,皇宫里花木多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寝殿后的凉厦。门口通禀唱名一声之后,梓言便与萧端宜一齐走了过去。 凉厦三面有墙,对着外头那面悬了竹帘略为遮挡阳光,初夏时节倒是个通风透气的好去处。而此时一张宽大的卧榻上,李凤宁背靠着凉垫坐在榻上,凤未竟凑过去看她手里拿着的簿册,半个身子都贴在她身上。 那天经地义的,仿佛鸳鸯交颈一般的样子…… 梓言只觉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下似的,一时间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燕侍笔?”身边传来一道轻轻的嗓音。 他今生今世,都没法子与她在人前这么亲密。永远都只能偷偷摸摸,永远都要避人耳…… 头前的平和与笃定慢慢消失,一股茫然与酸涩弥漫起来。 “燕侍笔。”那声音响了几分。 “抱歉。”梓言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强笑了一下,低头不敢再去看那榻上的画面,急匆匆几步朝那边而去。 “臣有事……” “呕……”榻上突然传来一声作呕声。 “清容?” “……凤主!” “凤主——” 梓言愕然间抬头,却见凤未竟煞白了一张脸,一手推开李凤宁,扭着头“哇”一下吐起来。 这是怎么了? 梓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是他反应不过来,就见钟姓侍官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一把扯下他身上的香袋,“斯拉”一扯,把里头的药撒得一地都是。 梓言脸色一沉,正待要说话。 只听钟奉侍大嚷,“凤主自有身孕以来,最闻不得丁香的味道。你竟随身带进栖梧宫里,到底什么居心!” ……什么? 凤未竟闻不得丁香味? 梓言扫了眼地上对他而言就只是枯枝干叶的一地狼藉,然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萧端宜,本想争辩的时候却看见榻上李凤宁正环着凤未竟的身体,一手轻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偶尔朝他瞥过来的时候,却是皱着眉的。 心里,慌了一瞬。 “我……” 第354章 端宜侍于侧 李凤宁为了陪伴凤未竟特意把朝官进宫求见的折子都推了,谁想这本该安宁的午后时光,生生被一点丁香给毁得半点不留。 所幸凤未竟只是闻不得味道。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收拾干净的凤未竟终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凤宁瞧着凤未竟白里发青的脸色,一时之间心里复杂难辨。 喜悦吗? 喜悦自然是有的。无论是男是女,正君所出都意义非凡。 但更多的却是忧虑和恐慌。 凤未竟身体不好,从出生开始起他就被人断言活不长。她有滔天的权势,有旁人几辈子都赚不来的钱,所以她能给他赤月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她能叫他养尊处优,能隔绝世上绝大多数的烦忧困苦。但孕育孩子这种从内部开始的损耗,她能做什么? 而即使凤未竟身体康健,她对于正君有孕同样充满疑虑。她的生父在她三岁之前离世,她的养父连氏也丧了嫡女。在她的生命里,当正君和身孕这两个词连在一起说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有一个好结果。 而最让她恐惧的不仅是身孕或许让凤未竟离开这个世界,她更加害怕凤未竟会生下一个不健康,甚至无法成活的孩子。当年在大姐姐和她父后之间发生的事,她从来都无法想象如果发生在她和凤未竟之间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但是,凤未竟喜欢。 他甚至都敢用和离来威胁她,以至于李凤宁自那天起再也没敢跟他提过一句不要这个孩子的话。 她能做的,就只是尽量多陪伴凤未竟。 在…… 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之前。 “清容你知道吗,”李凤宁俯身对着他轻语,“我很害怕。” 凤未竟像是有几分感觉,他皱了下眉然后轻呓了一声。但是怀孕和呕吐到底耗干了他的精力,以至于他根本就没能睁开眼睛。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李凤宁轻抚着他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直到凤未竟表情再度平静下来才悄无声息地起身出了安静的卧房。 房门关上的刹那,李凤宁忍不住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 “陛下。”门外有人候着。 声音入耳的刹那,李凤宁心里泛起几分被打扰的不悦。 要知道凤未竟嫁过来的时候那个陪嫁小侍早已被打发去做杂务了。如今他身边除了刚刚从豫州带回来那几个,全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 谁会那么不识相地…… 是萧端宜。 他自跟着李凤宁的御驾从豫州回到安阳后就一直留在宫里。后来是萧令仪来求了情,所以李凤宁封了他一个栖梧宫的侍官:正九品君使。这些日子以来萧端宜一直老老实实地陪着凤未竟,并没想朝李凤宁跟前凑过,眼下特意候在门外却是第一回。因他身上牵着的人太多,李凤宁纵现在没有开口说话的心情,需要给面子的一分分累积起来也足以叫她和颜悦色。 “凤主常用的几种药汤已经预备下了。”萧端宜垂首敛目,仿佛只是例行禀报什么寻常的事。 “常用?”李凤宁眉头一皱,整个人都转过去看着萧端宜。 “是。”萧端宜却一副镇静的样子,“凤主之前也有过几回不适,都是亲笔写了方子令去太药局拿药回来。” 凤未竟隐瞒身体不适,自己给自己开方煎药? 不用问,也知道她夫君这是怕她旧事重提。 一瞬间,李凤宁有点无奈的。 罢了,就当顺一顺他的心意。 “去太医院说一声,凤后有孕,请脉从五日改为隔日一次。”李凤宁想了想,“今日起,凡凤后入口的东西,你都列下单子每日拿给朕看。” “端宜遵旨。”萧端宜依旧十分恭敬,也十分平常地应声。 他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落在李凤宁眼里,平添几分顺眼。 谁还听不出来,萧端宜这是接着由头把凤未竟不许说的事禀报给她听?萧端宜这么“通风报信”,既顾了凤未竟的心情又不耽误御医过来看诊,理由还光明正大,真真是面面俱到,由不得人不觉得心里舒服。 相形之下…… 李凤宁不由得朝凉厦那里看过去,虽然竹子刨的珠帘挡着,只能看到一个人形。 驱蚊香包里有丁香本来就很正常,而梓言平日又不来栖梧宫,所以今日发生的就只是一个巧合。即使没有任何的人证物证,李凤宁也知道梓言是是无辜的。 但,问题不在这里。 皇宫不仅是统御天下的象征,也是她的家。统御天下的政令总可以找到合适的人去做,但是在“家”里总有些再能干的官员也无法触及的事。而她身边几个男人里,凤未竟虽然占了大义名分却根本不懂该怎么去做,随儿的心思全在跟钱有关的事上,多西珲根本错生男儿身,与他论政就精神奕奕,说到后宫就无精打采。 唯独梓言是个心里通透的明白人。 李凤宁知他为了留在自己身边而破釜沉舟,所以她让他成为独善其身的侍笔,从后宫脱身出来,不用牵进纷纷扰扰。 但是,他做了什么? 凤未竟不会理家不会管事,从豫州带回来的人也没那个眼界见识,长此以往必然出事。这一点梓言能看出来不奇怪,而他若是直接跟李凤宁说了,她会念着他的有心,然后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些事。 但是他却选择了告诉随儿。所以他到底是因为与随儿认识最久所以无话不谈呢…… 还是看中随儿从来都直来直去,一旦有人触他逆鳞,即便是凤未竟他也能半分情面都不留? “燕侍笔说他招蚊虫。”身边突然响起一道柔软的嗓音,“所以才会戴着驱虫的香袋。” 李凤宁挑了下眉后朝依旧侍立在她身边的萧端宜看去,穿着宫侍衣衫的男人低眉顺目的,李凤宁只看见他光洁的额头,还有一段雪白的头颈。 李凤宁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在了不该停的地方,若无其事地转开。 这倒是奇了。 萧端宜不是打定主意装木头人的吗?怎么突然之间又为梓言辩解起来。 李凤宁看了眼萧端宜,正巧他也正好抬起头,一时间四目相交。 萧端宜的眼神先是有一瞬的躲闪,犹豫了好一会才轻道:“陛下,端宜自知身属后宫不该探问朝政,若有逾矩之处还请陛下见谅。”他抿了下唇,仿佛怕李凤宁出口打断他一样越说越快,“令仪她……可还称职?” 前头的话听着叫李凤宁不悦,不过这几分不悦在听到萧令仪的名字时彻底化为乌有。 无论她对萧端宜此人观感如何,他与萧令仪之间的确兄妹情深。李凤宁不知道过去的四年里发生了什么,叫一个曾经那么张扬的贵介公子变成了这副冷寂死灰的模样,但他还记挂着自己的堂妹,总不是坏事。 “她是胆子越来越大了,”李凤宁冷笑一声,“在豫州的时候,都敢给朕看脸色了。”她略顿,到底真有些恼了。 萧端宜听李凤宁这么说不仅没有紧张,甚至还跟着抿唇浅笑了一下,“令仪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越是亲近的人面前,她就越像个小孩子。” 李凤宁看了他一眼,心下不由微叹。 瞧瞧这说话的本事。 刚才那话,便是萧令仪的亲娘只怕也要脸色一变,偏这个萧端宜轻描淡写地就归到“亲近”上头去。不管是他看出她没有生气也好,还是一心只想着为妹妹开脱也罢,一时间李凤宁倒是生出了点怀念的感觉。 到处去剿灭海寇之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君使大小也是个侍官,你也不必成日拘在宫里,”李凤宁心情一好,自然便说道,“得闲去看看令仪,也看看你的甥儿。” 萧端宜显然没指望能听见这个,顿时露出喜色,“谢陛下! 第355章 端宜的野心 当朝六部尚书的嫡子不可以自视甚高吗? 萧端宜垂下眼,看着身上丑陋又不合身的宫服。 老的成天刻板固执,小的从来好色混账,对这样的魏王府生不出什么敬意来,难道不可以吗? “凤主,端宜求见。”隔着珠帘扬声,然后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进来”的应答。 身边一道长大的人里,除了烂泥糊不上墙的那个以外,统共就只剩了那么一个合适的。她容貌上佳,她学识丰富,她门当户对,情窦初开时芳心暗许了她,虽然说起来轻浮了些,但就那么罪无可恕吗? 他在珠帘外屈膝躬身,“端宜告进。”然后才起身,挑起珠帘走进了…… 其实本该属于他的屋子。 “凤主。”走到软榻前,萧端宜又屈膝一礼,然后才道,“银阙宫那里传话过来,说陛下还在处理政务,今日只怕是过不来了。” “是吗。”躺在榻上那人语声倒还平缓,但是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浓烈的失望,简直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但是,他偏偏就那么一句“是吗”就完了。 萧端宜不知第多少次在心里冷笑。 这样的,居然是凤后。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凤主若是想见陛下,端宜去请她过来?”萧端宜做出一副“不忍心”的表情,然后“充满关切”地看着他。 “……不用了。”清瘦到面颊上都没几两肉的人,虽然难掩失落,语声却异常温柔,“她那么忙……” “她忙?” 她忙是应当的。 只要不想做个昏君,哪能见天地朝后宫里钻? 只是凤后能大度成这样,实在是叫人叹为观止。 后宫里如今拢共才三个,除了凤后之外,范氏贵君出了名的我行我素,就跟那有前朝官职在身的女人一样出入宫禁之外,时不时地会去银阙宫待上几个时辰。至于御花园帐篷里那位,则打着孩子不是一个人就能生出来的旗号,三天两头把孩子朝银阙宫里送。 也就是这位凤主老老实实,人家说不来,他也就由着人家不来了。 所以说…… 若是那两位,只怕他所图谋的难以成事。但若换了眼前这位,萧端宜还真不觉得把会是什么难事。 “凤主,您也……”萧端宜瞧着他欲言又止,然后叹了口气。 “端宜,你想说什么?”果然一句话,就引得他接了口。 “端宜山穷水尽,如果不是陛下和凤主恩赏,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原是说给别人听的场面话,却因为勾动自己心思,萧端宜一时竟是情难自已,竟是连声音都发起颤来。 是啊,堂堂萧家嫡子,真的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当年母亲怕惹怒秦王,便要将他远嫁庆梧。他当时因震惊于谢云流的存心利用,万念俱灰之下只能乖乖听从安排。 他当时虽没对未来妻主有什么期许,到底也是认了命,只想静下心过日子而已。谁想一到庆梧就听说他那个表姐生病卧床,又说未婚妇夫不宜见面,徐家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直接就打发他去了城外别苑住着。 起先他是信的,可成亲的日子一推再推。整整一年过去之后,实在由不得他不起疑心。但是在偷偷进城打探后,猜猜他知道了什么? 他那个表姐原来早就已经成亲了! 而他居然因冲到徐府去理论…… 也不想想,人家摆明了不要他这个人却始终拖着他不肯拒绝婚事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端宜,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心肠太软的凤后果然看不下去,起了身抓住他的手,安慰地拍了拍,“想想将来。” “我这样的人,”萧端宜不由连自己都心酸起来,“还有什么将来。”他心知这话一说,凤未竟必然要不忍心的,他眼看着他眉头皱起来,“可是您不一样。”他略顿,“陛下日理万机是实话,可您若是一味只想着体恤陛下而瞒下自己不舒服,又何尝不是叫陛下担心。何况在您是贴心,旁人可就……” 话,要停得恰到好处。 凤未竟才眉头微蹙,后头侍立着那个姓钟的便立时抢先插了口,“又是谁,是范氏,还是后头那个?” 萧端宜只抬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或者说,这个时候不能说话。 小门小户的…… 果然眼界堪忧。 瞧他张口说什么? 这个“范氏”就算在宫外,只凭他那份挣钱的本事,放到哪家去都能把当家郎君给压得低下头来。人家可是皇帝亲口封的贵君,后宫按份位排仅次于凤后的男人,是他一介小小宫侍能随口呼喝的吗? 还有,什么叫“后头那个”? 驲落汗承认的王子,能正大光明与皇帝一道议政事的男人,四皇女的生父,他当是宫外人家私养的外室吗? “阿钟。”凤后似有不悦。 而后头姓钟的那个阴沉着一张脸,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冲出门去与人大吵一架似的。 “是端宜多口了。”他半垂下头。 “哪里,”凤氏笑得温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为你好……吗。 萧端宜起身后欠了欠身,随后招了小宫侍替凤后打扇子,然后离开了内室。 他不知道如何统领后宫,他不明白李凤宁的忙碌意味着什么,他不懂得如何拢住妻主的心。这样的凤后…… 萧端宜回头看了眼。 珠帘里半遮半掩着那个永远都是躺多于坐或站的身影。 不,是这样的对手。 或许,把曾经属于他的东西抢回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第356章 豫州或隐民 赤月书有云,刑部比司掌内外赋敛、经费、勋赐、赃赎等。换言之,朝廷里所有跟钱字沾边的账目都归刑部比司来算。 而刑部下辖四司,除了刑司略高上那么一点,其他三司是平起平坐的。也就是说,刑部尚书楚王李麟朝下数三回,就是刑司郎中顾诚了。 顾氏在和州泉城虽是有数的望族,却到底并非安阳的名门,所以四十来岁就能穿上从五品绯袍的顾诚,如果不是李昱、李贤和李麟都瞎了眼的话,她显然就该是个相当有能耐的人。 有能耐,自然就有野心。但是自如今这位皇帝登基以后,天底下所有想靠着算学飞黄腾达的只怕都只能暗地里抹一把辛酸泪。 无她,前头杵着个殷六罢了。 再有自信并不差殷六什么的人,也得在“皇帝跟她亲表姐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传闻下偃旗息鼓。顾诚也着实为此安分,或者说颓然了好几年。 但是眼看着,似乎机会来了。 顾诚完全没顾上心上度闲榭四下的风景,一双眼睛紧紧地粘在穿一身黑色常服的皇帝身上,心里头琢磨着她这半躺半卧的姿势到底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还是完全就没把她当回事,面上却摆出了一副十足恭敬的模样。 “这么说,”她的表情到身体姿态都在表达着“这人十分放松”,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惊肉跳,“你还是找不到任何异常?” 顾诚下意识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是想来想去还是只简单地应了声,“是,臣等仔细核算,豫州近十年的税银账目都没有缺失遗漏。” “但是,”皇帝眼睛微眯了下,声音也轻了一瞬,“这根本就不可能。” 赞同的话冲到喉咙口,又被顾诚硬生生咽下去,只梗得她一阵难受。 如果传闻属实,豫州私改税法,先将良民分为书,平、富三类,然后在收取税赋时则免书、半平而倍富的话,实际收得的税银应该会很很大出入。 首先无论哪里,富户总是少些。富户就算加倍了肯定也填补不了平户减半的那部分。 再略想深一层,老百姓虽然能读书认字的是少数,可天生痴傻的更少。老实些的人还只会想,努力挣钱的结果跟不努力是一样的,那还要努力干什么。不怎么老实的大约就直接谋划起怎么从富户伪装成平户了。而这些想法,只会加剧税赋的减少。 但实际上按照朝廷的税法来算,豫州所缴的税银是足额的。 这可是一州的税银,谁家再有钱能填补一州的税银出来?那都已经不是富可敌国能够形容的了。 所以,“不可能”的确是“不可能”。但若细究下去,其实不可能之外还是有个“或许”的,只是那个“或许”并不是句能够随便说出口的话。 说出来之后肯定会有人被扒下官袍,扔进阴湿森然的大牢。 不是被她所指的那群人,就是…… 她自己。 所以那个“或许”,她到底该不该说? 顾诚揣摩着那仿佛蕴含着无数深意的语调,只觉得心里没底。 至少作为一个刑部的高官来说,她不是头回御前奏对。但是相比起即便面无表情也能叫人不敢抬头的李昱,眼前这位年轻到只有她一半年纪的赤月至尊仿佛多了些什么凛冽的东西。顾诚在对着李昱的时候还走过神呢,但是面前这位虽然漫不经心得松散着,却叫顾诚下意识打醒十二分精神,竟是丝毫不敢松懈。 这位因打小养在先帝跟前,明晃晃的“未来重臣”,所以朝中谁都会对她上心。也于是这位的为人谁都或多或少听过些,譬如对庶妹虽然很不怎么样,又譬如其实她对一般朝臣总是温文有礼。 但是现下…… 顾诚再度抬眼,企图不着痕迹地再度打量过去,却正巧看见这位嘴角仿佛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冷意,然后抬起那双眼睛朝她看来。 顾诚心里一慑。 那是一双不仅清透到什么都明白,也精神奕奕的眼睛。被那双眼睛一瞧,总觉得心里最隐秘最难堪的秘密,也像退潮后河滩上的石头一样一览无余。 所以…… 是了。 顾诚突然就明白过来。 李昱当年到底老迈。帝王之威再赫赫累累,暮年到底精力不济。而李贤自小金尊玉贵,论起治世能叫任何人拜服,可底下官员心里头那些小心思,那些猫腻龌龊,只怕是解释给她听,她也是不懂的。 而这位却是凭着一己之力,险些把燕州弄了个底朝天。 她能顶着个八品小官的头衔独自出京,她能强令萧家援手,她能领人杀上寇岛,最后还能云淡风轻地功成身退。 这样的人…… “顾郎中。”赤月帝王半垂着眼眸,语调平直地唤了她一声,然后说,“除了那些官面文章,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臣……”顾诚本就打醒精神,此刻自然也应得自然,丝毫没露出半点她心底暗暗对皇帝品头论足了半天的心虚。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回答。 顾诚刻意拉长了语调,听上去仿佛还在犹豫的样子,实则细细地打量了一回李凤宁的神情。 她的表情里,除了不悦之外似乎还有些不耐与…… 不满。 顾诚心里一动。 罢了。 泼天富贵,总是要博一博的。 “臣从账面上的确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顾诚一顿,然后果然在李凤宁面上看出几分凝神细听的样子,顾诚愈发地紧张,虽然她的语调还是十分平稳,“但如果把这些当成是算学的问题来考虑,却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李凤宁眉头微蹙,似乎是不悦于她如此卖关子,又似乎已经猜到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继续。” “如果每户所收的税银变少,但是结果的总数却又不变的时候,那就是……”顾诚心里心里一阵紧张,连带着声音都发了虚,她咽了口唾沫,随后才能轻轻吐出一个词,“户数变多了。” 顾诚话音刚落,空气里陡然间多了样针刺似的东西同时从四面八方朝她挤压逼迫过来,以至于她只能用低着头的姿势来遮掩下意识的绷紧肌肉。 “顾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声音却陡然变得遥远起来。 顾诚根本不敢抬头,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臣以为,”顾诚沉声道,“豫州隐民!” 第357章 端宜语传闻 如果李凤宁从豫州街头酱铺听到的税制不是谁刻意设下的圈套和诬陷,那么顾诚的推测也就是最合乎情理的一个。 “隐民”。 就是说,豫州府衙一边暗中消除部分百姓的户籍,让她们成为“不存在于户部籍册中”的黑户,一边又按照正常的方式向她们收取税银。显而易见的,这种方法得来的税银不可能全部都填到因为豫州新税制而产生的漏洞里。 不知道该是沉郁还是烦躁的情绪渐渐浓烈起来,一时间似乎整个世界都晦暗下来。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所谓官员乃是代天牧民。大抵的意思也就是整个赤月,每个人、每片土地,甚至每滴水都属于李凤宁。于是像豫州这种消灭百姓在赤月的户籍而另行管理,盗用赤月土地种植居住,最后窃取所有该呈缴给赤月税银的做法,等同于在豫州之内另立国家。 也就是说,凡涉事者均是谋逆大罪。包括豫州守之内所有府衙官员,包括豫州隶属的至少一半的县衙所有官员,全部都要诛九族。 杀干净的话,或许连万人都不止。 而在百姓眼里,豫州守显然是个免除税赋的“好官”,入罪的诏令一下只怕就能引来民愤激变。就算军队镇压下去了,只怕对国力也有很大损伤。而如果镇压不下去…… 李凤宁冷嗤一声。 只怕她这个“暴君”,乃至于她的一家人都活到头了。 阴冷在心底流窜。 果然好心机好耐性。 用良好的官声掩盖恶行不说,还耐下性子花费长久的时间来布置实现。 她还真是没看出来,那个至少见过十来回的豫州守居然是如此的大人物。 愤怒在心底熊熊燃烧,然后李凤宁“嘭”一下猛地重重一拍。 “母,母皇……”一道带着颤音的软嫩童音在她耳边响起。 李凤宁微怔,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李璋站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她像是刚刚走上这个度闲榭地台才没几步就被李凤宁那一声拍击吓到,小小的肩膀压低着,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惧怕。 李凤宁一时大悔,连忙朝她招招手,“璋儿,过来。” 李璋犹豫了一瞬,然后才慢吞吞地挪过来,然后乖巧地在离她不算贴得太近的地方正坐下来。 本来就小小的人,坐下来看上去更小了。 李凤宁柔下语调解释,摸着她的小脑袋,“母皇刚才没有看到璋儿,也不是对璋儿生气。” 李璋脑袋没敢抬,却偏着眼睛偷瞄她一眼,像是在判断李凤宁到底有没有说实话一样。 “真的。”李凤宁凑近过去点,低下头与她平视,“所以璋儿不要生母皇的气好不好?” 李璋眨了眨眼,摇摇头对着李凤宁甜甜一笑。 明明跟李珪是一胎里出来的,李凤宁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能整天嘻嘻哈哈,妹妹却纤细敏感。要说儿子像爹的话,李凤宁从来不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绵软过。 “母皇是不是饿了?”李璋突然问。 这句话是哪儿飞来的? 紧接着李璋就把这个灌输给她这个想法的罪魁祸首给供了出来,“父君饿了就要生气的。” 这个随儿…… 李凤宁才想皱眉的,抬眼却看到李璋的脸。 四岁的孩子,有一双单纯又清澈的眼睛。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虽然眉头微微皱着,那也仅仅是不解,丝毫看不出半点阴霾和复杂。 李凤宁眨了眨眼,然后做了件其实她根本没想过要做的事。 把她的女儿搂进怀里。 “诶——”显然有点惊讶的李璋在最初的呆愣之后手脚扑腾了几下,却只得到李凤宁抱她更紧的结果时,小声在她耳边说,“母皇,璋儿不是小孩子了……” 软软嫩嫩的嗓音里有着一点抱怨,可只要李凤宁不放手,李璋也就乖乖地任她抱着。 单薄的衣服无法阻隔孩童略微高出一点的体温。随儿自御医说幼儿不适合用香之后就停了所有熏香,但是李璋用的澡豆显然还是同一种。 一丝一缕的,心底的阴冷就被这带着熟悉香味的温暖给浸润,最后消散无形。 “是谁对着母皇哭,说母皇不对她笑,也不喜欢抱她的?”李凤宁只觉得浑身轻松起来,突然有了逗孩子的心情,“嗯?” “但是,但是璋儿……” “你活到一百岁也还是母皇的孩子,”李凤宁勾了下嘴角,“但是你要是到了七……”李凤宁一顿,“等你比母皇高的时候,母皇才会承认你是大孩子了。” 一直被李凤宁认为纤细温软的孩子狡黠一笑,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扬着脖子,“璋儿已经比母皇高了!” 李凤宁半躺半倚着,李璋站起来当然会比她高。李凤宁眉头一压,“小坏蛋,你耍赖?”说着就挠她痒。 李璋尖笑一声,拼命躲来躲却也躲不过她亲娘的魔爪,只能大声叫帮手,“端宜,端宜——” 这却叫李凤宁手下一顿。 这名叫端宜的…… 她转眸看过去,侍立在地台底下,眼下正一脸犹豫要不要踏上来的不是萧端宜是谁? 他见李凤宁看过去,立刻低头行礼,“见过陛下。” 他不是在栖梧宫吗,怎么出现在李璋身边…… “咱们三殿下都向你求救了,”李凤宁刻意弯起一点唇,做出一个和煦的表情,“过来吧。” “三殿下探望凤主之后,凤主命端宜送殿下回宫。”萧端宜也不扭捏,直接上了地台,行礼过后就跪坐到李凤宁与李璋的附近。 “小坏蛋,你去吵你父后了?”李凤宁立刻转向女儿。 “璋儿很乖的,没有吵父后。”玩得头发散乱的小女孩噘了下嘴,不乐意了。 去一趟豫州虽然听到无比糟心,肯定还会震荡朝局的消息之外,但是与女儿的关系愈发亲近却是再好没有的事。之前畏畏缩缩的孩子如今都敢这么回嘴了,到底叫李凤宁心里一片软暖。 “好好好,”李凤宁地下脑袋拿额头蹭蹭女儿的额头,“母皇说错了,璋儿是去看父后。” 小小孩儿果然好哄,一句话就喜笑颜开。 不过既然李璋都那么说了,那么萧端宜的话也就是事实了,李凤宁看向他的表情这回添上几分真实的和煦。 “陛下,”但是萧端宜的表情却很凝重,他似乎犹豫了半天之后,“端宜僭越,但是刚才那位的话听到了一句。” 李凤宁的表情顿时消失,她眨了眨眼。 虽然李凤宁的御花园的帐篷里还住着一位热爱干政的,但萧端宜并不在李凤宁可以毫无芥蒂与之谈聊政事的范围之内。这与他是男是女无关,完全是因为他仅止于侍官的身份。但是顾诚刚刚情急之下的确大声了点,此刻也不能责怪萧端宜为什么就听见了。 但是李凤宁的表情也很淡就是了。 萧端宜仿佛也知道自己让李凤宁不悦了,声音里带出几分惶恐,“端宜曾在豫州安堰住过一段时日……”他抬眼看了李凤宁,仿佛是因为紧张,说得愈发快了,“当时有人来劝说我去安堰西边的崤山安顿,听我说想以代写书信谋生后就没再出现过。” 对了。 她是陪凤后回邵边省亲途中在安堰停留,无意间遇见在街头摆摊的萧端宜。 想起萧端宜当时的落魄,又想起萧令仪隐约提起她哥境遇堪怜,李凤宁一时表情缓和许多,安抚地朝萧端宜微微点头。 “安堰那里识字的多,代写书信的生意不过勉强维持生计,所以我打听过崤山的事。”萧端宜不知道是否因为回忆起过去的事,“我听到不少人都在说崤山好,但是具体怎么个好法却没人说得上来。且……”他略一顿,“只听过有去崤山,却没见过从崤山回来的人。” 没见过…… 从崤山回来的人? 李凤宁眼睛微微一眯,又看向萧端宜。 萧端宜看着李凤宁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期待,此时正好与李凤宁四目相交,微怔之后低下头去。 李凤宁沉浸在他说的消息里,揣摩着这个“崤山”到底有何神秘之处,是否会与隐民有关,就没多想萧端宜的反应。她只道:“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 “安堰就在河边,本以为会是个富庶的地方。”李凤宁这句问话显然鼓励了萧端宜,他开始努力回忆,“可到那里之后,却发现根本没有我想得那么好。米面铺子里多是些陈货,价钱却跟宁城的新米一样。衣料、吃食也都很简单,街上也没有什么大铺子。但是……”萧端宜瞧见李凤宁简直黑如锅底的脸色微怔,停了下来。 “但是,什么?”心情不佳自然是因为说话的内容,而不是说话的人。 萧端宜这一停,李凤宁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好看,稍稍缓和一点。 “但是,用银子来会账的却很多。”萧端宜眉头微蹙,然后看向李凤宁。 ……银? 一两纹银能换一千个铜钱。寻常一斗黍米也就七八文钱,而买那几十几百两的金银器物用的又多是银票,所以买卖东西花用银子的其实比较少。 安堰那个地方,连像样的大铺子都没,却多用银子来会账。这…… 李凤宁瞧了眼萧端宜,轻赞一句,“萧家子果然不寻常。” 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介公子却能瞧出这其中的不妥,果然也就是世家大族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儿子来,所以李凤宁这句话赞得倒是真心诚意。 只是萧端宜微怔之后,眼眸微微一亮,唇角仿佛要翘起的,却只轻轻答道:“陛下谬赞。” 第358章 王子见荷池 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或许是从他有记忆开始,多西珲就盼望自己能过上普通的日子。 虽然他从来不能理解,为什么袖口多上一圈花边就能让他的兄弟那么高兴,但是却不妨碍他羡慕那种简单的快乐。他想要不用担心有人因为心情不好就抽他鞭子,想要不用担心他会在深夜被人拖出帐篷扔到草原上,想要他的妹妹和他的孩子可以不懂勾心斗角。 细数下来,其实他应该已经都得到了不是吗? 多西珲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他可以从凌晨吃到天亮,还可以从白天睡到晚上。快要两岁的女儿好像把“睡觉”忘在了他肚子里,打出生开始起就活泼得叫人头疼。 所以现在他除了实在闲得慌之外,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吧? “王子,您要坐一会吗?” 文孙氏原是凤太后身边的宫侍。因到了年纪放出去之后养过好几胎,如今特地被他的女人请进来跟在他身边。多西珲虽觉得他那种通身绵软的风格跟羊皮帐子格格不入,却到底也渐渐喜欢上他的缜密和悉心,出出入入的都喜欢带着他。 “不用。”多西珲本来就会说赤月话,再下点狠劲进去,这两年连口音都与安阳人一样了,“我不累。” 不过那种迂回绵软的说话方式,大概他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文孙氏也不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在花荫里慢慢走着。 如今这时节,那一池子的荷花开得正好。多西珲虽然不会伤春悲秋,却真不讨厌水里那些清丽玉润的花,因此脚下一转便走了过去。 荷池边只有些低矮的草木,炽热的阳光照在皮肤上那种滚烫感只带来一股淡淡的熟悉,有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草原,但是当他只不过试图在走近荷池之后深深呼吸一口带着淡香的空气时,多西珲的眼睛却眯了起来。 荷池的对面是度闲榭。 四面敞开的水榭自然能叫还没到昏聩年纪的多西珲看得一清二楚。 水榭地台上有他的女人,但另外一个却不是她的男人。 虽然多西珲不觉得自己的情绪有那么外露,但是文孙氏却悄悄说了句,“那个是栖梧宫的九品君侍萧端宜。” 多西珲回眸看了眼文孙氏。 这个男人像素常那样半垂着眼侍立在他身后,他神色十分平静自然,仿佛那只是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 多西珲判断不出来,这到底是一句顺口的实话,还是隐藏着什么或许需要剥掉几层的外衣才能暴露的用心。 他在驲落大汗的王帐里长大,虽然行事风格或许会更明快和野蛮,但是其中的本质却和这个后宫是一样的。 但是,多西珲不由自主地勾了下嘴角。 虽然因为站立位置的关系,即便离他最近的文孙氏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叫多西珲突然之间在一片的百无聊赖中扬起了一点兴趣。 他突然大步朝度闲榭而去,惊得背后响起一串的“王子小心”、“王子慢点”的呼喊。 绕过半个池子,在一众侍卫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慌不迭移开视线的注视下,昂首阔步上了地台,然后毫不避忌地看向那个跪坐在李凤宁身边的男人。 从坐姿来看…… 这个人只怕也是来自于赤月的大家族。 他瞥了眼舒散开来的李凤宁。 仪态这东西,不是下功夫学会就能算完的,需要长时间不停地重复,时刻地纠正才能浸润到骨子里去。而那些好看的姿势,譬如上身正直的跪坐,旁人看着觉得简单,真正保持这个姿势的人可不是用个简单的“不舒服”就足以形容的。 “多西珲?”李凤宁的声音里透出点讶异,她坐了起来却先朝他身后看,“小四又闹你了?” 多西珲在回答之前,看了眼萧端宜。 这个面容隽秀的男人,先是与那群侍卫一样微微吃惊,随即露出点鄙夷的神色,虽然他立时就发现不对,接着低垂下目光的动作遮掩了过去。 一个宫侍,却鄙夷他? 多西珲再多仔细打量了下,他浑身上下瞧着就是普通宫侍的服色,但是再仔细看去从发髻到妆饰到衣衫都有细微的改动。 特意打扮过,又在皇帝面前坐得如此端庄的宫侍。 多西珲顿觉有趣。 据说这人如今在栖梧宫里风头一时无两,所以也就是说,那个凤后还没发现他后院起火了吗? “叫她吃点菜泥,跟要她命一样。”多西珲说,“哭得我头疼。” 李凤宁眉头微蹙,一瞬间现出十分心疼不忍的表情,但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利索地站了起来,半步贴近他身边之后轻声道:“陪你走走?” 多西珲瞧了眼她背后那堆成山的奏折,按着她的规矩,起码是还有一半没看过的。 而她这站起来一迈步子,刚刚陪伴在她身边的美人立刻就到了她背后。多西珲看见萧端宜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之后,那一点仿佛已经成了习惯的嫌恶之色里又带上了一点研判与不解。 突然之间,心情大好。 所以他伸手捧住她的脸,然后一口就亲了上去。 而李凤宁只要不在孩子面前,从来就不会推拒他的亲近。 所谓只在微顿之后,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启唇相就。 初闻时像是阳光的香味,从鼻端舌尖沁入身体后,会变得愈发让人贪恋。她的柔滑与温暖,还有她环着他腰的手…… 从来不觉得被人看到会怎么样,所以越吻越深的多西珲只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她,然后抬手抱住她的脖子。 直到她微微一仰脖子,他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她,对着她皱眉。 “再下去,你打算怎么收场?”李凤宁气息些微急促,然后就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他现在…… 多西珲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他将要临盆了,御医千叮万嘱最近一定要小心的。继续又没法继续,撩完她就那么干晾着的确是有点不太厚道。 多西珲恋恋不舍地看了下她的嘴唇,到底还是只能放弃了,“生完这个,我要多歇一阵。” 多歇一阵是要干什么,相信被他抱着的这个不至于不明白。 “你还想生?”他的女人惊诧的重点却不在这里。 “女儿生两个才不容易宠坏,”多西珲说得理所当然,“儿子当然也要有。”他略顿,眉头微蹙,“你嫌多?” “谁家会嫌孩子多,又不是养不起。”李凤宁失笑,“只是生完这胎,你真是要好好养一养了,别亏了身子。”她停了一下,眼神中仿佛闪过什么东西。 这是肯定的。 孩子固然重要,也没个为了生孩子就要自己少活几年的道理。 “好。”所以多西珲应得毫不犹豫。 然后,就看见她表情里漾起一股轻松。 这是…… 对了,那个人也有孕。 多西珲瞬间就明白了李凤宁刚才那一丝情绪是什么。 现在被他环抱的这个女人,其实有着极其矛盾的个性。 她生性极重感情的同时,又被李昱和李贤母女两养成了一个合格的天家贵胄。所以在他初次来到安阳的时候,李凤宁才会将赠他矿盐的想法付诸实际。而如果说那时候的她还是理智和天性各居一半,那么在他放弃驲落王子的身份潜逃到她身边之后,在他生下她的孩子以后,她的理智就被她的天性慢慢磨灭。不止是放进心里,现在的她应该是已经把他融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她对他都是这样,对于从一开始就没有利益冲突的正君自然更加不需要什么理智和心防。也所以如果凤未竟死于身孕,对李凤宁的打击或许会超过多西珲曾经的背弃。 “凤宁,”所以多西珲抬手轻抚她的脸,“我会死在你后面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耸人听闻的话,能叫周围一群赤月人勃然变色,却也让她嫣然浅笑。那一点的暖色荡漾开来,竟是叫她原本就隽秀风流的脸愈发叫人挪不开眼了。 看得他真是…… 忍不住舔了下嘴唇。 于是她笑了起来。 多西珲如今月份大了,在帐子里久坐嫌闷,出来走不多久又觉得累。才与李凤宁站了这一会功夫便觉得有些受不住,他才原地挪动了下双脚,就被李凤宁拉着一道坐了下来。李凤宁吩咐人换上他喜欢的点心奶茶,他就毫不客气地把赤月至尊的腿当搁脚垫。 多西珲倚在牙枕上,瞟了眼在李凤宁身后那个不知何时退到地台之外的宫侍,又转眸看李凤宁,“那个,姓萧?” 李凤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回道:“对,令仪的从堂兄。他婚事上有些磋磨,令仪求到我跟前,所以让他在宫里避一避风头。” 多西珲看了她一眼。 从她的语气和表情来看,她是没有动那个心思了。 ……也好。 萧氏在安阳最多也就能排到个二等,李凤宁在登基前捧出个萧令仪来,简直风头一时无两。这几年也不过才稍微平实些,此时要再迎一个萧氏子入宫,前朝只怕就不会安稳了。 多西珲挥去心里一点淡淡的可惜,“对了,凤宁,安郡王君最近又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安郡王府自数月前开始异动频频,是他嫌闷所以硬从李凤宁把这事扒拉到自己这里。只是无论是要探知秘密,还是引人叛变,撬开人的心防总归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所以他就时不时地慢慢拨弄两下,也不很着急。 他没有巨细靡遗的习惯,但是照他推算这么一阵下来也差不多该有结果了,所以乘想得起来就顺便告诉她一声。 而她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抬眸的同时表情就淡了一点下去,然后“嗯”了一声。 第359章 郡君心中疑 一直不停摇晃的马车与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停下来之后,有人轻叩车身,“郡君,到了”。 但是缠绕着他的困倦却不会那么轻易离去,直到“唰啦”一声车帘被撩起的声音过后,他才慢慢地,也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芮氏慢慢地起身,又慢慢地下了车。 等在门口的总管卓平立时就迎了上来,“郡君辛苦了。” ……“辛苦”? 这词落到耳里的时候,芮氏不由怔愣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上那块依旧在日头底下金光闪闪的匾额“敕造安郡王府”。 安郡王府是他家,作为正君的他回府自然是大开中门的。芮氏的目光从匾额上落下来,他透过大门看向里面。 这里的风景依旧与他头回跨进府门时一样,规整的前庭之后是巍峨的正堂,再看过去是隐约的花树与亭台的檐角。 只除了…… 芮氏转动脖子,看向站立在府门外的翊卫。她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仿佛铜人木人一样,即使与芮氏四目相接也依然只有冷冷的毫无顾忌的回视。 果然,是不一样了。 “郡君,”总管卓平立在他身侧,轻声禀报,“郡王说您若回来了,就请您快去。” “哗啦”一下,刚才还光鲜的世界瞬间变成了黑白两色,随之而起的是一股沉重阴冷的感觉,像冤魂一样从地底伸出手来,化成剧毒的藤蔓将他全身都死死勒住。 “……郡君?” 他闭了下眼睛,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知道了。” 睿成皇帝李昱第四女,贵君姜氏之女,在成年时就获封安郡王并得到敕造府邸的李鲲,她对芮氏来说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或者说,在他记事起就知道必须嫁到安阳来的时候,她的确是个不坏的选择。 芮家原是平州的马商,百年后的今天,赤月军马泰半出自芮家马场,于是身为芮氏长房嫡子的他自出生起就注定必须嫁到远离家乡的安阳来。 爱情之类的太过奢求,毕竟像李贤那样疼爱夫君的当世少有。相较之下,李鲲长得比楚王李麟隽秀,为人又不像诚郡王那样假正经,何况在他母亲亡故之后依旧尊重有加,对芮氏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 书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芮氏不由停下脚步。 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也停下脚步。 这间自从他嫁到这里就一直来的屋子,不知为什么越来越让他觉得沉重压抑,甚至让他下意识抗拒起走进去的想法。 但事实上,他内心再怎么抗拒,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在门口多站一会而已。 甚至连气都叹不出来的芮氏举起沉重的步伐,走了进去。 一片混杂着某种腥甜和酒臭的浓烈气味之后是一个几乎就没穿衣服的小侍。他眼神涣散,似乎认不出他是谁一样,看见他之后还奇怪地笑着。凌乱的软榻上躺着另外一个几近□□的小侍,他双眼圆睁口角流涎,身上到处都是乌青,双腿还有干涸后红色与白色的道道污痕。地上照例是多得他都不知道该朝那里下脚走进去的酒瓶,还有…… “殿下,”芮氏抬眼看着一滩烂泥一样躺在椅子里的女人,然后用与其说是平静还不如说是无力的语调开口,“您找我?” 穿着一身皱到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衣服,那个女人陡然抬头。她表情阴鸷,双眸满是血丝,一句话几乎从齿缝里挤出来,“你去哪里了?” 芮氏没有立时回答。 只是这么短暂的静默却依旧激怒了那个人,“你又去求她了?”她陡然从座椅中跳起来,嘶吼着,“成王败寇,你去求她就是让她看我的笑话!” 是啊,的确是成王败寇。就算他读书不多,至少这么直白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一线酸楚突破了粘稠的疲惫,逐渐浓烈起来。 但是…… 他还有孩子! 就算嫡女没法子送出去,只能跟她母亲一样活活困死在安郡王府,他至少还能把儿子送出去。 还有他的妹妹,芮家唯一的嫡女。如果她也跟着困死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那他将来如何面对已经在九泉之下的母父? 但是…… 这些话是不能对她说的。 仿佛有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下来,叫芮氏心里蓬勃又火烫的怒意瞬间消退下去。 “我只是去诚……”他开口时,声音涩哑无比,“三姐夫那里坐了会。” 诚郡王被剥了官袍,可是诚郡王君却显然在妻主的沉沦之后,凭着自己挣出了一条生路。至少他的次女李羲农如今在礼部,至少他的幼子能得到今上“咱们家的孩子,妻主得好好挑”的话。 但是这样的“实话”,显然并不适合对着他的妻主说。 因为…… “你去那里干什么?”李鲲勃然大怒,“不是那个蠢货,我能有今天?” 芮氏只能默然无语。 “说啊!”芮氏的沉默换来李鲲愈发强烈的怒火,她甚至顺手抄起一只手边的酒瓶朝芮氏砸了过去。 然后,“哐”一声的大响,酒瓶砸在门柱上,碎片四散飞溅。随着手臂上闪过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之后,芮氏便听到一直跟在他身后装哑巴的小厮惊呼,“郡君——” 他低头一看,一片鲜红色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袖子上,然后迅速扩大成一片。 但是,他没觉得怎么疼。 芮氏看了眼落在他脚边的碎片,又抬头看向眼神中闪过一点愧疚的李鲲。 就算她现在嗜酒成瘾,也不至于砸不中这么近的他。所以她扔的时候瞄准的就不是他,也所以碎片会划破他的脚也只是意外。 但是这种意外却不知为什么加重了他的疲惫,有好一会他甚至都不想开口说话,但是在显然没法把道歉的话说出口的李鲲面前,他终于只是轻轻一叹,“我去抹点药。” 说完,他也不等她回答径自转身,即使眼角余光瞥见她又再度阴鸷起来的眼神,也没法叫他停下脚步,回到她身边说些软言温语的话。 这样的生活…… 不,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才到尽头? 什么时候…… 走出书房的芮氏,面无表情地向自己的卧房慢慢走去。 长长的抄手游廊对面,有一个面目陌生的女人朝他走过来。她穿着青色的官服,跟着管家卓平不急不缓地走着,然后在离芮氏还有一丈远的时候停下来。 “郡君,这位是尚药监刘云榭刘主事。” 没见过的生面孔。 不过,一听“尚药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来见一见李麟,然后带回去她的“疯病”还没有痊愈的消息带回去就行。若是病情“加重”,宫里还会赏几帖药下来,强灌下去之后总能得几日太平的。 “见过郡君。”对面那人恭恭敬敬地行礼。 安郡王再怎么落魄,王君也不至于要搭理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因此芮氏也只是“嗯”了声略点下头,便继续朝前走去。 “四载未见,”擦身而过之后,那人仿佛与总管卓平随口闲聊的声音传来,“亦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我?” “刘主事见过殿下?” 四载未见? 芮氏停下脚步。 四年前…… 不就是李鲲落败,李凤宁登基那年? 那年,这个刘云榭见过李鲲? 芮氏忍不住转身过去看了看那人的背影。 依稀仿佛,的确是有点熟悉。但到底是谁…… 然后,那个刘云榭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突然转过身来,朝芮氏拱了下手。 那异常流畅自然的姿势仿佛与过去的某个人…… 对了! 芮氏突然瞪大眼睛。 这人,这人虽然长了张完全不同的脸,但是她的姿势动作,包括刚才的表情都特别像一个人。 芮氏表情凝重起来。 “郡君?”小厮许是见他久立不动,奇怪地问了声。 芮氏收敛起表情,继续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主屋走去,心里却一片惊涛骇浪。 刘云榭……谢云流。 解百忧旧主为什么会用假名出现在现在的安郡王府? 第360章 梓言疑端宜 “……陛下。” “见过陛下。” 六月末的天气,就算在屋子里也得用冰盆消暑,何况日头底下一路走过来的人?从银阙宫一路走到栖梧宫的李凤宁一头热汗,才踏进宫门就扬声唤人侍候更衣。其实近一阵因凤后有孕皇帝来得勤,栖梧宫中早有准备。不用她吩咐也早有人打好温水捧着干净衣裳,只等李凤宁自己走进正寝里的配室去就好。 栖梧宫是皇帝正君的居所,正寝里的配室虽不是正经洗漱的地方,却也十分宽敞。因备着李凤宁要用,所以不仅一应器具都有,还用屏风隔了好几层出来。 从奉旨来这里教“认官职”的第一天起就没少受白眼的梓言,在众多甚至没打算掩饰诧异和鄙夷的眼神里,一步又一步地走进配室。 屋子里原是一派忙碌景象。只是在他跨进门槛时,捧壶的,递汗巾子的,举着腰带的,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手来看着他。而那个他希望能看着他的人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像没看到他这个人似地将目光转了回去。 瞬间,有一种尖利却细微的情绪刺进血肉里,带起一股冰凉的痛。 梓言慢慢挪了过去。 李凤宁正举着双手,由跪在地上的宫侍解腰带。梓言走到她身边,朝她的腰带伸出手,宫侍才犹豫了下,李凤宁便拉过腰带自己动起手来,竟是一副不肯让梓言碰的样子。 扎进肉里的刺痛,在身体里荡漾出一层层的委屈和不甘。 于是下一瞬间,在李凤宁只是低头整理腰带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手伸过去,塞进她的手里。 李凤宁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里一派平静,仿佛他与那些跪在她面前的宫侍毫无区别,仿佛他的碰触对她没有特别意义。 于是,委屈就浓烈了起来。 梓言与李凤宁的初次见面,是在殷大人刚刚过世的时候。因为帝氏不能为臣门服丧,所以她逃进青楼,企图用醉酒来减轻无法宣泄的悲伤。那时候的她,情绪就像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梓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现在…… 明明一样的脸,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一团烟雨迷蒙的雾气里。 “我是……”他开口,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一点轻颤,他努力地想遮掩下去却失败了,所以只能用力握住她,“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李凤宁像是十分诧异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似的微微睁大了眼睛。 “就因为我的出身,这辈子我都没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梓言的声音里染上几分激动,“所以我没法喜欢你的男人。” 她眉头轻蹙,虽然放轻了声音,话语中却酝酿着某种冰冷又坚硬的东西,“你在挑拨随儿和清容的关系。” 梓言一慑。 他差点忘了。 后宅那些手段,这个人绝对不是一无所知的。 “随儿除了你之外万事不上心,他从来就不会吃亏。”梓言立刻道,“而他一直被你护着,什么时候能体谅一回你的辛苦?” 李凤宁显然十分意外,眨了下眼之后虽然没有立刻说话,但是表情却平和了许多。 梓言暗暗松了口气。 特意选了随儿留宿银阙宫的早晨,去暗示他凤后理不了御厨也的确是他存心挑拨。但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却是为了她。 凤后,可不只是皇帝的正君。 握有中宫笺表的男人,他可以直接影响前朝的政事。即便在李凤宁驾崩之后,不止继皇帝的人选需要由他决定,甚至连继皇帝登基之后也必须敬奉他和听从他,一如现在的凤太后连氏。 但是他做了些什么? 天天躲在栖梧宫的书房里。 而本该他承担起的责任,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李凤宁身上。 难道李凤宁还不够忙吗? 作为离她最近的人,看着她整日整夜地处理政务,看着她渐渐连笑容都少了的梓言,难道就不能“小小”地刺激一下那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凤后,让他早点开始承担起自己该当的责任? 当然,这其中也是有私心的。 梓言从来不否认他的嫉妒。 那个男人,他得到了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位置,他得到了她全心全意的宠爱与呵护,凭什么…… “你啊。”李凤宁终于轻叹了一声,“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她的表情终于柔软了下来。 “我想只把你放在心里。”梓言贴近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与她毫无半分距离的地方,甚至都能感觉到她的鼻息,“不行吗?” 李凤宁目光微微闪动。 梓言正想乘势要求回去银阙宫,外头突然有人走了进来。这人却突然大声说道:“陛下,凤主有请!” 虽然人再多也是静悄悄的屋子陡然响起这么一下,像是晴天霹雳似的陡然吓人一跳。本来没有推拒梓言靠近的李凤宁身体微微一震。她转眸看向门口之后,表情里就露出几分尴尬,连带着身体也朝后退了一点,不再与梓言身体贴着身体。 梓言顿时恼起来。 好容易寻着机会,他都快把她劝回来的当口,谁这么…… 萧端宜? 这个穿着宫侍服色的男人把头压得很低,那模样与其说是规矩守礼,倒更像是不想看见屋子里的情形。 梓言心里泛起一阵违和感。 如今他虽然顶了个“侍笔”的官衔,但宫里是个人都知道,他原本是魏王赏给李凤宁的通房。李凤宁不仅把他带进宫,甚至他现在人就住在银阙宫里。 那这个萧端宜这么一副见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凤宁利索地把衣衫整好,便要朝外走。 梓言本是想来求李凤宁让他回银阙宫去的,只是现下显然也不是继续说下去的好时机,只得与屋内其他宫侍一样低下头,行礼恭送李凤宁离去。 然后,在他抬起头的时候,眼角余光抓住一丝冷冽。 那个尾随李凤宁而去的萧端宜,乘着梓言低头的时候,用一种嫌恶的仿佛看着什么脏东西的目光看着他。 梓言眉头一蹙。 这人…… 不喜欢他的比比皆是。这种看他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的目光,梓言从来就没少见过。但问题在于,萧端宜这人与他面对面时从来都表现得十分有礼。 甚至总有点刻意交好的味道。 梓言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是凤后的近身之人,与他这个皇帝的侍笔交好也算是分内之事。虽然并不排除他只是想利用梓言的身份,其实内心一直就很看不起他。但是能把自己的情绪藏得那么好…… 对了。 说起来,萧家是名门。萧端宜应该是能分辨出不少香料的味道吧? 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凤后闻不得丁香的味道。但是为什么那天他明明知道梓言身上挂着驱蚊的香包,却从来没有想起来要提醒他? 是单纯地忘了,还是…… 梓言瞧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睛眯了起来。 第361章 清容知世事 李凤宁离了那间配室后,直接就去了栖梧宫的书房。 出于那一点不好宣之于口的担忧,李凤宁异常珍惜起与凤未竟相处的每一刻。非要与朝臣商议的大事自然还在原来的地方,但那些只要批阅的奏折与文书就可以直接送到栖梧宫里来看。 比起银阙宫,自然还是这里的书房离凤未竟近。 只是省了这点功夫,李凤宁到底是不愿意怠惰疏忽政事的,因此虽在栖梧宫里洗漱一番,心里还是挂念着前朝政事,想要把奏折批阅完了再去陪凤未竟。于是当她踏入书房,看见那里一道如今总算是不那么纤细的人影时,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停了下来。 凤未竟自己就是看书就多,因此栖梧宫的书房也改得十分亮堂。夏日午后的光虽不像冬日那样能斜进屋子里,却也能叫她看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他打哪弄来一张汉白玉台面配树根脚的桌子,瞧着野趣横生,用起来更是清凉祛燥,似乎整间屋子都不同起来。 而那个穿着一身鸦青色袍子的人,就静静地立在桌边,神情专注地看着手里一本书册。 李凤宁微眯了下眼。 日头炽烈起来之后他鲜少出门,现下又是一天照五顿那么吃,因此整张脸不仅丰润起来,还特别地白净。无腰无臀的袍子穿在别人身上臃肿,却衬得他十分飘逸出尘。在加上由那种专注而生出来的沉静安宁,直叫人一瞥之下就再也不想挪开眼睛。 李凤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然后在他耳边问:“在看什么?” “诶……”凤未竟一惊,手中的书册就滑落下去掉在了书案上。他转过身,仿佛挡着什么时候将手藏在背后,然后对着李凤宁强拉起一抹干笑,“谨,谨安,你回来了?” “你做什么坏事了?”李凤宁眼睛微眯。她欺近过去,一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乘他不备把他身后藏的东西抽了过来。 “这是……”李凤宁有些诧异,她看看凤未竟再看看手里的东西,“我的杂记本子?” 因豫州那里的事纷繁复杂又耗时良久,李凤宁便把所有的细节、疑点乃至于她一闪而逝的念头全写在了一起,方便随时翻看。 “午膳之后,”凤未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有点心虚,“我想散散步的,但是外头太阳烈,他们不许我出去,就只好……” 不是为了偷看皇帝的密书而担心自己僭越,他只是在为自己没有按时午睡而偷偷溜到书房而心虚。 李凤宁眨了眨眼。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表情…… 李凤宁有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 “谨安,你……生气了?”凤未竟的表情忐忑起来。 “清容,我的清容——”下一瞬,李凤宁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然后将脸埋进他的肩窝。 “谨安?”凤未竟下意识回手揽住她的脑袋,声音里却止不住地透出一点奇怪。 “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娶到手的夫君,在进宫的那天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抬起头,在最近的地方看着他,“今天总算是回来了。” 凤未竟眸中一闪,眉尖似是微蹙,随机放松下来,眸中带起一点柔光,浅浅笑道:“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沉船峡那时说的话你才动的心思。” 李凤宁瞧着他,摇摇头。“其实五哥和小六提起来之前我一直没有意识到,但如果真的要算的话,”李凤宁眼眸一转,“大概是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把你记在心里了。” “第一次?”凤未竟显然有点意外,“我的船跑了,然后向你求助?” “不,”李凤宁不由自主地弯起唇,“是在枫林里,你傻乎乎地呆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戴帷帽的时候。” 当年去凉州的时候,因为船板漏水所以临时停靠一个废弃的野渡。李凤宁听船妇说附近有枫林,便乘着修理的功夫下船散步,然后就巧遇被船家骗上岸后遗弃的凤未竟。 “傻乎乎?”凤未竟眉头一压。 就是因为当时的他自然纯净又冒着一股呆气,才叫李凤宁愿意相信他是真的落难。如果荒郊野外陡然出现个温雅知礼的大家公子,李凤宁就算不命人直接把他拘禁起来,也绝不会让他上自己的船,更加不要说什么一路同行了。 能在一瞬间就叫李凤宁放下心防的人,举世而言也不过就是一个凤未竟而已。 “虽然傻乎乎的,却比那些矫揉造作的好上百倍。”李凤宁一抿唇,抬手抚上他的脸,掌心蹭着他的肌肤,“朕越瞧就越是喜欢,到最后干脆娶回家算了。” 凤未竟脸上泛起点粉色,他眼眸已转,嗔了她一句,“呸,胡说些什么。” “不过说起沉船峡,倒忘了我家清容‘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的能耐。”李凤宁掂了掂她的杂记本子,仿佛那只是无甚紧要的东西,“夫君看得这般入神,可有教我?” “你……”前头听着还像是戏谑,到后来凤未竟面色却凝重起来,他目光在她手上的本子和她的脸之间游移,语气更是十分地犹豫,“真要听我说?” 李凤宁却是一怔。 她抬眸去看凤未竟,只见他神情之间居然相当认真,不由也跟着肃然起来,“嗯。” “豫州所行税法与朝廷颁布税法不同,每年该是会少一两万的银子。”凤未竟道,“谨安你想知道的,就是这笔银子从何而出,由谁而出。” 李凤宁点了点头。 豫州如此做法的害处且不去说,至少李凤宁是绝对不会相信,有人为了填补豫州这个窟窿愿意自掏腰包十来年的。 几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谁家的家底这么厚? “但是,”凤未竟犹豫了下,“银子其实未必是挣来的,还有一种方法,能平白生出银子来。” 这回,李凤宁结结实实地一呆。 不是挣来的? 不是挣来的,难道能跟瓜果一样从地里长…… 李凤宁一震,猛然抬眼,“清容,你是说……” “豫州或许……” 凤未竟咬了下嘴唇,声音里充满不确定。 “有个银矿。” 第362章 御书房论政 睿成皇帝下旨令萧明楼远赴燕州的时候,整间萧府都笼在一片阴云之下,她的夫君也差点哭坏了眼睛。就连她自己也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却发现情况并不像萧家想象得那样坏。魏王固然无能,却是个难得的好人。她不仅没有作威作福然后把叫萧明楼担责,反而还颇多担待,叫她能够一尽本分。 所以萧明楼不久就萌生了在宁城落地生根的想法,再没多久她就刻意留心着宁城魏王府下一任主人的情况。 萧明楼抬眼朝上首看去。 她如今区区一介兵部属官,自然不可能比门下省侍中和尚书右丞更靠近御座,因此动作大些也并不十分显眼。 “顾诚进宫来对朕说,豫州是隐了民的。清容却说,豫州该是有个银矿。”年轻的皇帝一身小袖的鸦青色常服,发髻也只用了青玉镶珠的小冠,乍一眼倒像个寻常文士一般,“你们怎么看?” 萧明楼看了眼宋沃,再看看殷雪秦,见两人都不像是想要开口的样子,自己也牢牢地闭着嘴,再度垂下头去。 这两年,无论文武百官、大小朝议,萧明楼总是能感觉出一股子不知道该叫放松还是懈怠的意思来。 睿成皇帝晚年威重,再亲近的重臣也不敢在她面前如何轻松,官职略低上几级的更是连开口禀事都战战兢兢。先帝盛德皇帝在位不久且不去说她,如今这位登基后却十分温和。仿佛有人细细数过,这位自登基以来的三年多里,除却申饬过宗室贵女之外,竟从未下过重罚的旨意,便是魏王府的那个小祖宗也不过就是个“责令闭门读书”而已。 “秉正,你觉得呢?”也没比萧明楼女儿大多少的皇帝对着她浅浅一笑,点了她的名。 但是萧明楼却下意识一凛。 “萧家,最好想清楚要不要得罪我”。 当年,她的甥儿将这句话原原本本传达给她的时候,萧明楼当时心下巨震。 照理说在安阳的萧明堂才是萧氏之长,她这个在燕州做刺史的只好算分支,无论如何也代表不了“萧家”。何况自来世家势大,萧家再怎么不如之前,明面上京里总还有一个尚书。她又只是个连府都没开的皇女,怎么就敢威胁一州刺史?要知道,不论皇帝还是赤月典律,对意图染指兵权的皇室宗亲从来都是不会手软的。 所以她说这句话时,如果不是天真愚蠢到完全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就是有绝对的自信她能承担所有的后果。 当年的萧明楼选了后者。 皇帝都开了口,自然由不得萧明楼继续装哑巴。虽然现如今挂在兵部的萧明楼从官职上看与豫州发生的事并不相干,到底是曾经刺过外州的人。她下意识挺了挺背脊,起身先行礼而后道:“臣以为,隐民之说有待商榷。”她略顿,抬眼看了看李凤宁,见她看着自己,表情里未见不满的样子,便径自往下说道:“豫州府衙手握户籍册,要隐去一些百姓或许不难,却不可能很多。算上安置流民之法,至多也就是每年几千之数。” 州守代天牧民,说起来繁杂其实也就一条:令百姓安居乐业。所以要是百姓接连消失,州守不要说阻止不力了,即便是找不到原因,皇帝都可以叫她一家子都到凉州荒芜之地去花个十几二十年好好思考一下。 这与军队的空饷不同。 萧明楼不觉得李凤宁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她会这么问感觉有点奇怪。 “嗯。”然后御座上的那位简简单单地应了声,萧明楼不动声色地抬眼望过去,她神色淡然平常,仿佛毫不出奇。 果然。 那…… 既然都知道不可能了,她又为何特意要问出来? “银矿一说,只怕是需要查证。”正在这时,尚书右丞殷雪秦开口接了一句,“开矿所耗不少,物力财力也罢了,需用的人却不是少数。” 凤后说的话旁人不要说驳斥了,搭话茬都不太好。不过于这位到底是侄女婿,所以由她来驳了倒是最妥当。只是,这位的口气真是…… 萧明楼险险忍住,差点没当场倒吸一口凉气,顿时也不在意什么御前不御前,忍不住就噌一下抬头看过去。 开矿的物力和财力不过“罢了”?那可是矿!没个…… 待她看清楚殷雪秦的表情,又颓然下来。 别看京里世家凡提起殷家必取笑她们家才传了两代,盖因旁的根本就比不过。官职那些倒只是略有不如,论到钱财富庶才真真是叫人哑口无言。 跟殷家比有钱? 呵呵。 “果然堂堂殷户。”一旁的门下省侍中却显然完全不用顾虑,秉着一贯的牙尖嘴利,“与民争利得底气足。” 这是话里有话了。宋沃虽一向喜欢这么说话,对着“自己一边的人”当面夹枪带棒的却很少见。 许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回头叫令仪去打听打听。 宋沃这话一说,那边殷雪秦才眉头一皱,还没开口回话呢,上头的皇帝却已经一声轻斥下来,“好了,不是叫你们来说这个的。”比之前明显快且高的语声显然是有些不悦了,“既不是隐民,也不是银矿,那到底会是什么?” 萧明楼看了看宋沃,她虽仍然一脸讥诮,竟也立时就转了话题,“隐民与银矿二说虽都有不符之处,却也不无道理。” “如此猜测总没个定论,臣以为可以倒过来想。”殷雪秦表情四平八稳,显然根本没把宋沃那几句放在心上,“豫州因何而改税制?” 倒过来想,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萧明楼的思绪被引了过去。 事出必然有因,豫州私底下改税制,首先市恩是一定的了。少交些税钱,对小民来说总是好事。 对小民来说是好事…… 皇帝眼睛微眯,表情渐渐冷硬下来,显然已经明白了。 “流民。”殷雪秦给出了她的答案,声音里带着沉重。 萧明楼悚然一惊。 赤月重户籍,百姓不能轻易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只是无论如何严格,总会有些人无法在原籍住下去,这些人一般称之为“流民”。 一般来说,如果因为天灾而背井离乡,到新的地方后只要向府衙说明,就能领到新的户籍身份,可以定居下来。 而如果流民听说豫州,是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还是更愿意去那个“税钱缴得很少”的地方看一看? “看来,”一片安静中,皇帝说,“豫州是真有矿山了。” 第363章 欲封小郡君 登基称帝而已,李凤宁还不至于觉得自己成了仙。因此在豫州街头听到酱铺老板说起税制之后,她就有了安排。叫她养成心腹的人拢共就那么几个,她可是把带去豫州的两个都留在那里暗中细查。 结果当然是有了。 虽然碍于不想打草惊蛇,打听来的消息并不深入,可蛛丝马迹攒起来也算是有了明证。 大底上,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接下来的问题却是该怎么办。 李凤宁叫侍卫远远跟着,一边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谁能相信,一个皇帝居然要用“艰辛”来形容自己的生活? 觉得她年轻莽撞,见面就要念叨她几句的人;觉得她生于臣门,于治国之道懵懂无知的人;觉得她势弱力孤,想乘着开头几年努力蹭点好处的人…… 李凤宁抬眼,发现自己无意间走到东宫门口,不由微怔了一下。 也怪不得她会想念整个人生里最轻松和幸福的时光。纵然那个将她抱在怀里细细教导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李凤宁不由自主地浅浅一笑,信步走向东宫。 她没有立太女,所以东宫现在空置着,也所以…… 李凤宁眨了下眼,瞧着那仿佛童年回忆再度成真了一样的场景。 东宫的门口居然有宫侍守着? 李凤宁信步跨了进去,守门的宫侍也像她儿时那样,虽然会默默屈膝行礼却并不出声,仿佛她还是那个住在这里的孩子似的。 再然后,她就看到了抄手游廊下漫步的连氏。 连氏走得很慢,乍一眼就仿佛一次极寻常的饭后消食一样,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有点不一样。照说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够格紧跟其后的都屈指可数,但是他却走在了游廊的内侧。他一边走,一边还会时不时地朝身侧看一眼过去,仿佛还一个人与他并肩同行一样。 李凤宁瞧了空荡荡的半边,心里一阵发酸。眼见着凤太后都快要走到她跟前了,才扯起笑容迎上去唤了声“父后”。 连氏身体微震,在原地停了好一会才慢慢转过脸来。他表情里带着点轻微的不悦,待瞧见是李凤宁才转成无奈,“这不早不晚的,你来这里干什么?” 李凤宁三步并作两步过去,猛地朝连氏刚刚看的地方一站,挡住他的视线,“奏章看烦了,出来走走。” 连氏微一愣神,仿佛要轻叹的,但是目光流转之间仿佛终于变成平常的样子。他语声轻缓,仿佛半点不沾尘扰,“既碰上了,那就陪我走走。” 李凤宁笑应道:“就怕父后赶我回去呢。”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又起步慢慢走着。 “前头的事,”连氏语调自然,仿佛说什么极寻常的事一样,“不顺利?” 李凤宁微愕,转头去看连氏,却见他表情和语调一样自然,竟是一副早就心知肚明的模样。李凤宁对着连氏自小孺慕,从小到大许有因为不想让他担心而隐瞒的事,却再没有他问起却不能回答的话,因此只略顿了一下,她便开口回道:“政务还好,就是听话的人不多,所以我在琢磨着怎么理一理才好。” 李凤宁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能听明白的,等闲都要色变一下。 不过,凤太后连氏虽然并不是个听不明白的,却也不是个等闲人物。他只道:“那些事我懒得听。”他看了李凤宁一眼,“你要是个连御座都坐不稳的蠢货,我也不过是早点下去陪你大姐姐罢了。” “父后……”李凤宁听到这句话,也只能对着他苦笑起来。 “那些且不去说了,”凤太后一副对前朝政事彻底没兴趣的样子,“你倒是说说,现下后宫里这样,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凤宁一时听得云里雾里,“后宫有什么需要打算的?” 连氏瞧她那一脸呆样,恼起来抬手就在她脑门上一拍,“你夫君都有身孕了,后头那个还不给个说法?” “后头……”李凤宁又是呆愣一会,想了想才试探道,“您是说多西珲?” 凤太后在听到李凤宁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就下意识一皱眉,虽然他立刻就把情绪压了下去,反倒把脸都压成一张冷脸,“小四都会说话了,她亲爹却还是没有名分。你要真把他养在外头我就当不知道,可他现在人就在宫里!” “父后,”李凤宁瞧着连氏真是恼了,不由赔笑,“多西珲他是……” “是什么?” “草原那边的习俗,其实并不讲究成婚行礼那套。”皇帝做了好几年的李凤宁,在连氏面前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娘同意,我也认了就……就行了。” “胡闹。”连氏眉头一皱,丝毫不掩饰他的不喜。 也不知道他这声指的是李凤宁,还是驲落那边的习俗了。 “你夫君这回要生了女儿呢?”连氏表情凝重起来,“你还打算这么不清不楚着?” 李凤宁微怔,脸上本来是混合着苦笑和尴尬的表情也渐渐淡下来。“父后,”她的声音不知何时平静下来,“御医说,清容这一胎即便顺利,生下来的孩子只怕也不会健壮。” 连氏也跟着一怔,他也不知想起什么,表情跟着黯然下去。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拍了拍李凤宁扶着他的手。 “自清容有了身孕,我就一直在想。”李凤宁说,“大姐姐虽说有您在,可于手足亲情却匮乏得很。”她略顿,“您再看我,以前没人把我当回事,反倒还有个小六在。” 诚郡王与安郡王就不说了,楚王虽不会背后捅刀子,到底是出于她本人的性情,而并非与李贤有多么友爱。至于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李端,大概是任谁都亲近不起来。她与李凤宁倒是亲近了,姐妹也只是个名义称呼,实则从来都是当女儿养的。 “你是说……”连氏迟疑了一会,倒也明白过来,“不想这么早立太女?” “是。”李凤宁声音微沉,“即便清容生的是女儿,我也不想这么早就立太女。” 连氏压着眉,神色间十分踟蹰不定,到最后终于还是轻叹一口气,“罢了,你想明白就是。” 连氏的认同自不同于旁人,李凤宁的表情顿时拨云见日,“谢父后。” “立不立太女到底是前朝的事,这个我不管。”连氏瞧她表情,有一瞬间似是有些无奈的,正色道:“但是你的随儿不能再这么纵着了。他要不肯生,我就替你再选几个进宫。” “父后,”李凤宁一呆之后,顿时脸垮下来,“这个哪有……”只是连氏只脸色微微一沉,李凤宁顿时便转了方向,“生,肯定生!” 连氏这才转了颜色。 “父后,我想……”李凤宁舔了下嘴唇,“给染露册封个郡君。” 只因为染露姓殷却住在宫里,外头已经流言蜚语漫天飞。李凤宁要真是册封了他作郡君,只怕是朝热油锅里溅水,不炸了才怪。 但,这才是她的目的。 豫州大患势必要拔除,但是在动手之前,李凤宁想要试探一下朝臣的忠心。瞧瞧那些日常花团锦簇到底有几分真是为国之心,有几分只是画出来的假人皮。 不能用一些过激的手段叫人看出疑点来,于是李凤宁只能用上这种事。只是其他人那里到底好交代,唯独凤太后却实在难以越过去。 以正君之身掌了宫务几十年的人…… 由不得李凤宁不心下惴惴。 “横竖清容有了身子,叫那个孩子先到我那里去住一阵也好。”谁想,凤太后竟是半点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顿时喜上眉梢。 “谢父后!” 第364章 纷纷又扰扰 “你……你说什么?” 御史中丞手一颤,沾满墨的毛笔落到案上,将写了一半的书册溅上无数墨点。 “陛下,陛下真要封那殷家小儿做郡君?” “是。”向她禀报的侍御史一脸沉痛,仿佛这天下就要亡了一样,“凤阁那里已经乱成一团,好些人说要进谏,还有些人说要辞官。” “陛下怎的如此,”御史中丞一脸茫然,“如此糊涂——”这消息显然对她打击太大,只见她原地一个踉跄,竟然向后跌坐下去。所幸她后头就是椅子,椅子“吱嘎”一声擦着地面发出好大声音,却总算没叫人摔到地下去。 “据说陛下原是讨凤太后喜欢,把那孩子送颐安殿中陪伴侍奉。”侍御史一脸不疑有他,细细说了打听来的事,“也不知那孩子怎么得了凤太后的青眼,月半功夫竟然哄得陛下都要封他才行。” 御史中丞跟着恼恨起来,“那个魅主惑上的殷家——”只是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她想起来了,表情阴晴不定起来。 “中丞?”侍御史瞧着奇怪,不由轻轻唤她一声。 “据说,”虽然偌大屋子只两个,暮夏时节房门开得老大,四下里一览无遗绝对不愁有人偷听,御史中丞却仍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据说那位,真是陛下亲生的……” 侍御史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不能吧?大殿下可是姓殷的,如果真是陛下的孩子,管叫生父是谁,总不能跟着别人姓……” “这你就不知道了。”御史中丞下意识朝四下里看看,声音压得更轻,几如耳语,“据说那孩子实际上得算小一个月,他其实是在睿成皇帝丧期里有的。” “什么——”侍御史瞪大了眼睛,“难道是陛下,陛下她当年……那可是睿成皇帝刚刚驾崩没几日的时候,陛下她再……也不能……” “谁说不是呢。”御史中丞叹气,“本来当年也是有人信有人不信的,可这几年陛下旁的还好,对这孩子却宠得不像样子,也实在是……” “但,但既然养在殷家,现在怎么又想到要册封?”侍御史一脸不解,“平日满宫上下都称呼‘大殿下’已经足以让人诟病了,不过都当不知道罢了,如今这个……只怕睁眼瞎子也要装不下去了。” 御史中丞不语,却同样面色沉重。 “中丞,”侍御史猛地抬起头来,表情异常肃穆,她后退了一步,朝御史中丞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请恕下官无礼,臣要去叩阍。” 御史中丞听她说“叩阍”,悚然一惊,抬头看着她。 “自来天下便是李氏天下。”侍御史面色沉重,“故爵、位向只封李氏诸人。陛下虽为私情却动摇国之根本。长此以往,赤月危矣,国不成国。”她抬起头直视着御史中丞,“故,下官请叩阍,若回不来……还请中丞大人见谅。” 侍御史说的“回不来”,大约也只有一个意思了。 御史中丞起先的惊悚愕然在她的叙述中渐渐平静下来,她目露坚定,语声沉稳,“本官与你同去!” 第365章 多西珲诞女 软舆的门帘被宫侍放下来的刹那,芮氏绷直的背脊一松,朝后倚进绵软的靠垫里。 也不知尚撵监那里下了什么功夫,他背后的垫子竟是凉的,暮夏时节本就还没到凉快的时候,这一坐下叫他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怪不得,他的妻主心心念念都是那张御座呢。 软舆轻轻起伏,仿佛就把身体里他企图深深掩藏起来的疲惫给摇了出来。虽然不至于困倦,芮氏却忍不住对着墨色窗纱之外的景色发起怔来。 皇家真是不一样的。 就像诚郡王那样,其实她的好色已经是安阳城内人尽皆知的秘密。可她这样的人却无论府内府外都给予诚郡王君该有的尊重。她没有庶出的女儿,甚至连有分位的侧君都没有。 对了,还有李贤。 连家当年不过一介凤阁学士,与太女根本就是云泥之别,可李贤当年却甚至不惜忤逆母亲,也要把连氏迎娶为正君。但是这样浓烈到让旁人都忍不住屏息的爱情在现实面前却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太女甚至没等正君从丧女之痛里恢复就纳了好几个回去,转年就有了庶女李安。 举朝上下提起诚郡王,都说她好色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癖好”,说当年太女“不因私情而断承嗣”。这些事或许从大局来看是正确的,但是有没有人想过…… “郡君,到了。”软舆轻轻一荡,仿佛并不比行走时晃得更厉害就已经停了下来。 芮氏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慢吞吞地起身,然后走下了软舆。再然后,他因为陡然炽烈起来的阳光,也因为眼前的景色而眯了一下眼。 起伏的山坡上一片连绵不绝的白色帐篷,乍一眼就仿佛到了草原上一样。 “郡君。”迎面而来的宫侍不仅长着草原人的脸,穿着草原的衣裳,甚至开口说话时都带着一股卷不过舌头来的草原风味,“您来看王子吗?” “王子诞育五皇女,”芮氏抿唇微笑,“自然是要来贺一贺的。” 诞育显然是一个太文雅的词,因为对面的宫侍呆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如梦初醒似的来了句,“辛苦您大热的天气还要过来,您请帐篷里坐。” 规矩虽然教不会,虽然以帐篷主人如今不尴不尬的地位,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教规矩,到底态度却自然热情,所以芮氏也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应了声,便跟着宫侍朝最大的帐篷那里走去。 “……胡闹!” 然后还没有跨进去,芮氏便听见里头一道提高了嗓门的女声,不由脚下一顿。 虽说没个正经名分,可这里到底是后宫。能进到这里的女人自然不做他想,也于是芮氏在踏进帐篷里之后,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就先低头屈膝行礼,“安郡王府芮氏,见过陛下。” 帐篷里陡然安静下来。 过了好久,才传来一声,“郡君请起。” “郡君”呢。 在抬起头的刹那,芮氏不由想起从前。 这位还没登基之前,见面从来都是叫他们姐夫的。而现下,楚王君与诚郡王君那里她还是照旧,唯独他这里却改成了“郡君”。 真是亲疏立判。 芮氏抬眼,首先朝床榻那里看去。 三日前多西珲诞下五皇女,如今自然还在床上躺着。有人侍候自然不虞杂乱,不过多西珲到底刚刚生产完,不仅脸色发白,神情看上去也十分委顿,不若之前精神了。 看来他这回胎位不正,伤了身体的“传闻”是真的了。 芮氏虽然仔细打量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浅笑道:“王子又为陛下添位皇女,正是大喜事。”然后他自自然然地转向当今皇帝,开口恭贺:“陛下大喜。” 只是…… 皇帝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芮氏差点没忍住想要挑眉的。 听刚才那声就觉得不像心平气和的,如今瞧这位的脸色,果然是真恼上了。只多西珲再有什么不对,如今是才刚生产完,寻常总要多担待些的,更何况…… 芮氏好容易才忍住转头四下打量的冲动。 要知道,这帐子里的陈设用具可不止是一个“不差”。据安郡王府的门人细查过回禀,大底可以叫“天南海北搜尽奇珍只为一人”了。 能摆出这般阵仗的,说她没把他放心里,只怕是傻子都不信。 那现在这是…… 多西珲说:“郡君有心了。” 芮氏瞧着多西珲扬声叫人备茶搬椅子,看着挺寻常的,再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的目光硬生生避过李凤宁所在的地方,竟是一副绝不低头认错的样子。 倒弄得芮氏尴尬起来。 床上那个有底气到甚至敢无视皇帝,他可不敢做这么大不敬的事。正寻思着是不是该劝上几句的时候,反倒是被撂在一边的皇帝待不下去了。她冷硬地来一句,“朕前头还有事。”就一甩袖子走了。 她这一走,不过才转头的功夫,多西珲一双眼睛就粘到了她身上,适才那点硬拧着的倔强也淡了下去,瞧着愈发苍白孱弱了。 芮氏一时心软,走过去在床沿边坐下,低声劝道:“你跟她生什么气?” 芮氏最初接近多西珲,是为了想通过他来向皇帝求情,好让安郡王的“失心疯”能早日“痊愈”。许是因为同样都是马背上长大,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叫芮氏真与多西珲相处出几分亲近来,也于是说这话的时候,芮氏的确是出自真心想要劝他。 “说过的话又反悔。”平时瞧着硬气的多西珲,此刻竟是有些失魂落魄,“她……” 芮氏心里一跳。 “说过的话”……“反悔”? 照芮氏看来,多西珲能怀上第二胎,说一句“盛宠”就绝不为过。而这个从皇宫整体来看根本就是不伦不类的帐子,也足以证明他生活上的优渥。女儿都有两个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身份”了。 “你是两位皇女的生父,”芮氏面上摆出劝说的样子,实际上却仔细打量多西珲的表情,“再有什么事,好好求一求,陛下总会应的。现在不应,许是……许是有什么难处呢?” “是啊,小五都生下来了。”多西珲低下头去,“小五都生下来了啊,她却还是……” 芮氏仔细揣摩他的话,心下对自己的猜测已经坚定到了□□分。 对,如果不是想要个分位,多西珲还能求什么? 但是,皇家本就不同。 芮氏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看着多西珲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怜悯。 李凤宁能宠爱多西珲,能让他生孩子,能给他造出这样的帐篷,但是她却不能给他一个名分。因为还不知道凤后这一胎是不是女儿,甚至即便是女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的时候,将一个有女儿的驲落王子纳入后宫,或许会让赤月的御座落到一个有一半驲落血脉的人身上。 所以李凤宁不可以,或者说不可能在后宫给多西珲一个位置。 即便芮氏是个男人,他觉得他也能理解李凤宁的做法。他能够感受到她的焦虑,甚至能想象她的犹豫不决和痛苦煎熬。 但,这个决定从大局来看是正确的。 所以从来都比任何人都更像睿成皇帝的李凤宁,是绝对不会点头答应的。 但是,她们有没有想过…… 芮氏轻叹了口气。“辛苦你了。”他轻拍了一下多西珲的手,“只是旁的事情我能劝你退一步,名分却是要争一争的。”他略顿,“就算不为了你,也为了你的两个女儿。” 父亲如果并非后宫君侍,孩子自然也算不得皇家贵胄。那将来又该如何封王,如何开府? 芮氏这么一说,果然见多西珲表情冷了下来。 他肯定是明白自己的意思,驲落的监国王子可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称呼。 “郡君……”然后就见多西珲开口,声音虽轻,语调却坚定,“可以帮我?” 这句话入耳的刹那,芮氏真是想长长地舒一口气。 大半年了。 他时常与这个小他一半年纪的男人往来,做着知心“连襟”,总算是等来这句话了。 所以当他开口回应时,忍不住就带出了点轻松。 “这是当然。” 第366章 颐安殿微澜 “……拦着别人,”宫墙角落里传来一阵低语。“不过就是因为之前侍奉过太主,瞧他耀武扬威的……” 手里拿着茶罐的碧钏沿着台阶而上的脚步一顿,朝那里瞥了一眼。 “呸,都已经出去了,还回来……” 这是在说他了? 碧钏笑了笑,却不怎么放在心上。 照外头那些算法,内坊局其实该叫皇仆世家。碧钏进宫就直接划去东宫,后来一路跟着连氏挪到栖梧宫,一路侍奉凤太后十多年,真比自家血亲还亲近些。所以他虽然都已经出了宫,在妻主得了阪泉镇的差事鲜少在家时又起了回来的念头就不是多奇怪的事。至于凤太后瞧在昔日情分上一口答应下来,就更不奇怪了。 进门转左,去茶房里指点着小幺儿去寻凤太后喜欢的茶具,再自己动手用滚水沏茶,摸着杯子直到水温堪堪比能入口再略热两分的时候,碧钏托起茶盘朝正室里走去。 进屋,沿着墙根先走到凤太后连氏身边敬了茶,然后才继续端着托盘走到下首那位客人那里,低低地说了一声“郎君请用茶”。 衣着相当华丽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在听到这一声之后仿佛受惊一般猛地转过视线瞪着碧钏,好一瞬才缓过来,拉起一抹僵硬的笑,“……碧钏,你回到父后身边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一股子浓厚的尴尬意味。 不过碧钏在连氏身边多年,早就练了出来,闻言只屈了下膝,笑道:“太主心软,才叫我这种死皮赖脸的得意了。” 碧钏这话固然是有些故意贬低自己,不过出嫁男人还能进宫做奉侍,到底也不算假话了。虽然他的本意只是玩笑一句,更多只是玩笑。因为这位刚刚被他称为“郎君”的男人不仅是凤太后庶女的侧君,还是凤太后的亲甥儿,在这个颐安殿里怎么算都不是“外人”的存在。 但是这位同样姓连的郎君闻言却是一僵,随后表情十分地不自在。 ……咦? 碧钏忍不住眨了下眼。 这位虽说是连凤太后亲姐姐的儿子,却是通房出的庶子。因此逢年过节时,正君带进宫来拜见舅舅的孩子里就不可能会有他。不过他成为先帝唯一皇女李安殿下的侧室后,几乎一下子就与凤太后亲近起来。在碧钏看来,虽然或许要归功于血缘带来的亲近,但是这位小连氏也的确是个明白人。 但是这个明白人现下这是…… 虽然一肚子的疑问,碧钏却仍然一脸没事人样地再度屈膝,然后回到凤太后身边侍立。 “父后,殿下她是母皇唯一的……”在静默了好一会之后,小连氏突然之间高声说了那么一句。 但是没等他把话说完,凤太后便是一声喝止,“够了!” 虽然碧钏其实更该为小连氏说话的内容而惊讶的,但是首先冒出来的,居然是那句称呼的违和感。 “父后”…… 对了,其实当今世上能称呼凤太后连氏为父的,其实只有一个人。但是现在满宫上下,在今上与凤后的“父后”里,在几位小皇子小皇女的“祖父”之后,还有谁会记得这件事? “郡王有郡王的职责。”连氏的语气至少在碧钏听来已经十分不好了,“不因为她是谁的女儿,就该把她当什么一样地贡着。” 这话,还真就是那么说的。碧钏心里却默默地赞同着。 敦郡王在阪泉当个县令听上去是委屈了,可主理阪泉那地方的范聿不仅是个实打实的能人,还是陛下的心腹近臣。在碧钏看来,根本就是“干活有人去,好处她来拿”,何况就算陛下一时想不到,范贵君也不会亏待了他的母父和姐姐一家,吃穿住用必然都是极好的。这种除了点虚名什么都有的好事,放到外头去怕不抢破脑袋,这里居然还有个不知足的? 碧钏仗着自己站得靠后,没人会注意到他的表情,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一脸惊奇。 这还不是敦郡王正君呢,心就已经大了嘛。 屋里,理所当然又是一阵死静。 不过碧钏前头那句话还真是没说错,凤太后见小连氏一副脸上挂不住的样子,不由得软和了语气,“我也知道郡王素来就好息事宁人,若是真有人怠慢,你只管叫她去跟凤宁说。” 这话听着…… 不知道旁人是不是能品出味来,至少碧钏是觉得实在太明显不过了。 他又抬头看向小连氏。 分开说还不觉得,这一个称“郡王”,一个叫“凤宁”,聋子也该知道在凤太后心里谁才是真正亲近的那个了吧? 一时间碧钏都觉得微妙起来。 他家主子对那位“先帝唯一皇女”,可是从来都不喜欢的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 碧钏眼珠一转,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凤太后。 他如今也嫁人了,自然比过去更能体会凤太后当年的心情。自己的孩子尸骨未寒,妻主就与旁人生下庶女来。换了是碧钏,大约掐死那孩子的心都有,但凤太后却恪尽嫡父之责。既然他的关爱从来都不是出自于本意,在她已经娶了侧君封了郡王的现在,还在要求更多来自于凤太后的关怀与优待就未免可笑了。 敦郡王侧君颓然丧气着,连声音都弱了下去。他默默地端起整间皇宫里也不过三套的青瓷茶杯,食不知味地啜饮起其实一年也不过才十来斤的御茶。 今上的后宫几乎就是空的,因此也没个低位侍君能时常陪在凤太后身边凑趣说话。也于是碰到这种尴尬场面,圆场缓颊就成了碧钏这等近身奉侍的责任。 “殿下也是思念您了才想回安阳。”碧钏俯身,将刚才递到凤太后手边的杯子捧起来奉到他手边,“不过殿下职责在身不能随意离开阪泉,不若太主驾幸一回阪泉去瞧瞧?”碧钏说这话时只是随口,但是真说出来之后却觉得十分可行,“等天气凉快些的时候,请陛下陪您一道去一回。横竖马车大半日就到,也不很远的。” “然后顺便把你带去,也好妇夫团聚么?”凤太后显然也不想气氛再尴尬下去,竟顺着说了。 “那是。”碧钏应得自然,既然凤太后都那么说了,那他就算他想的时候从没这个私心,也只能顺口接话,装也得装出一副觍颜的模样,“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是要求太主体恤的了。” 凤太后唇角一勾,露出个浅笑。小连氏也跟着笑了笑,虽然表情僵硬地就跟抽筋一样,到底屋内气氛是松缓了许多。 然后,碧钏就说了句,下一刻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割下来的话,“范贵君那里新做了一道西瓜冰酪,刚刚送过来。据说是要乘凉的用才好,碧钏去拿过来?” 碧钏的本意只是想换个安全的话题,嘴里吃着东西总不能就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了吧? 谁想凤太后还没开口,下头坐的小连氏勃然变色。之前还有点无措的,这会儿…… 碧钏呆呆地看着他,差点都忘了掩饰。 简直眼睛都能喷出火来。 没人会把一道甜食恨成这样,那就是…… 范贵君? 碧钏不由想起那个笑起来好似没脾气一样的年轻男人。 “你这是什么样子。”凤太后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小连氏死死咬紧牙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他勾引殿下!” ……啊? 碧钏眨了好几下眼,也还是不能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不是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范贵君勾引敦郡王? “你胡说什么!”凤太后顿时大怒。 从来没见过凤太后如此生气的碧钏忍不住缩了下肩膀。 “他一个后宫贵君,不好好在宫里待着,居然三天两头地去阪泉。”小连氏表情扭曲,仿佛起了个话头之后,积压在心里的怨毒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喷泄出来,“恬不知耻地在殿下的屋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他——” “够了!”凤太后猛地站了起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拿她当宝一样?如果她不是——” 连氏说到一半,陡然停了下来。 碧钏这时已经顾不上那个只会说蠢话的小连氏,他看见凤太后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发抖,顿时唬了一跳,“太主息怒。” “哼。”连氏拂袖而去。 而碧钏毕竟是知道连氏不是心性强硬之人,刚才又是真恼了,生怕他再有个什么,连忙一叠声地拉过身边的小宫侍吩咐去请陛下。 至于那个面色越发阴鸷的敦郡王侧君,碧钏心里恼他胡说八道,面上就带出几分不客气来,仗着他是凤太后身边得意人,直接开口赶人,“郎君请回。”说完也不待对方回应,忙不迭地跟着凤太后进去了。 第367章 梓言偶听秘 栖梧宫,内园的抄手游廊。 凤后居所不仅要顾及处理宫务的需要,还要彰显皇帝正君的身份地位,因此就连宫内配的园子也相当宽敞。旁的殿室里能放下一套石头桌椅算不错了,这里不止放了两人高的假山,还挖了个足有三尺深的小池子,养了好些金鱼在里头。 梓言因之前有挑唆范贵君与凤后不和之嫌,被李凤宁一道圣旨罚来栖梧宫“为宫侍们讲解宫中官职”,他好不容易寻着机会与李凤宁说了几句话,就快要哄到李凤宁原谅他的时候,谁想打横里冒出个萧端宜,生生坏了他的好事。 梓言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踱步。 所谓侍笔,就是皇帝手里一支会喘气的活笔。除了皇帝之外再不能与任何人单独相处,因此在银阙殿里的时候,他身后时刻都会跟着两个侍卫。只栖梧宫是后宫,他自然不好堂而皇之地把女人带进来,又不想用这里的宫侍,所以进进出出就只好独来独往。 园子后头的墙外,伸进来半树茂密的枝叶。 梓言抬头怔怔地看了会,忍不住转身看向背后。 假山与游廊融合在一起,就在扶栏上方特意磨平了一大块。 梓言默默地坐到了比旁的地方要宽出几倍的扶栏上,身体微微后仰,正好靠到磨平的假山上。 他甚至不用特意抬起头,只要向上看,就能看到那半树现在还是绿色的枫叶。 夏日晒不到太阳,秋天却正好看枫叶。 梓言不由自主地弯起唇,却笑得十分落寞寂寥。 所以他才不想待在这里。 梓言下意识抚摸着因为光滑所有更加沁凉的山石。 不过其实,他这个已经该叫贪心不足了吧? 一介无足轻重的侍宠,郎君没有磋磨已经是万幸了,他居然还敢瞧人家妇夫恩爱扎眼刺心,放到外头人家大约也就是一顿板子下去直接归西的份了。也就是凤未竟才那么好性子,如果李凤宁当年娶的是萧端宜…… 想起这个人,梓言就表情一凝,眉头微皱。 不过…… “在驱蚊香袋里藏了丁香,有意害凤后孕吐”这种罪名虽然撇清起来并不困难,事实上不止李凤宁,就连凤未竟都一点没有怪罪他,但是平白无故被人陷害一回实在不是什么叫人高兴的事。 梓言下意识转头看了眼主殿方向,虽然看到的只是假山。 怎生想个办法,把他赶出宫去? 但是只萧端宜一个倒是不怕。什么私通、谗言、泄密,在这皇宫里想要陷害一个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只外头那个萧令仪却叫人头疼。 梓言在宣政殿日久,过手文书多了自然也能渐渐品出点味道来。萧令仪为人和才能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只那点忠心和家世十分难得。何况她自李凤宁还单身只影的时候就跟着她,情分自然也是有的。说起来萧令仪虽还称不上玉瓶,到底也好叫个官窑瓷碗,如果为了打老鼠顺便把瓷碗也给砸了,就怕李凤宁会不高兴。 能代替萧令仪的成百上千,但是能同时抵上萧、时两户人家的,却少之又少。 梓言咬起了嘴唇。 但是要就这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梓言又心有不甘。 何况,萧端宜不过还是个宫侍就敢这么栽赃陷害他,除了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以为是,只怕还有对于梓言原来那个身份的厌恶。 所以,就算他没法成为后宫君侍,也不能叫他在凤未竟身边多待…… “有话快说。” 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钻进梓言的耳朵,叫他微愣了一下。 这是…… 萧端宜? 他在跟谁说话,为什么把声音压那么低? 梓言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贴着假山慢慢挪过去,然后朝外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萧端宜。 他与另外一个人正站在抄手游廊中间视野最开阔的地方,除了假山后面梓言藏身的这一小片地方,可以看清整个园子。 因萧端宜正面对着梓言的方向,所以梓言不敢太朝外站了,也所以站他对面那人,梓言只看到了半个背影。 是个宫侍,身量却比萧端宜还高。 “你还好吗?” 然后,就听那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女人的声音! 梓言猛地瞪圆了眼睛,差点没忍住就要一步踏出去。 栖梧宫里怎么会有女人? “好,怎么不好。”萧端宜的声音里有着一股子冷硬,“九品侍官好歹有吃有穿,比起街头卖字简直天差地别。” “豫州那种地方,委屈你了。”女人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总有种意味不明的柔缓亲昵在里头。 梓言却愈发疑惑。 这语调对他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 青楼里那些恩客都喜欢拿这种语调说话,听着仿佛柔情无限,其实内里半点真心没有。 只是…… 谁会用这种语调对萧端宜说话? “闲话少说。”萧端宜的语调顿时就平缓了下来,“你进来到底干什么来了?” “上回你递的消息倒是准,”那女人又说,“却无甚紧要。” “我在栖梧宫里,哪里就听得到那么多消息?”萧端宜的声音又不好听了。 “接下去……” 接下去? 那女人也不知怎的,声音陡然停了下来。 梓言只一顿间就知不好,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萧端宜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面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副恨不得目光化为实质,直接把他胸口扎几个血洞出来的模样。 梓言也是一惊,心噗噗跳起来,可他到底面上还能装出一副平稳的样子。假山前后才几尺远,萧端宜刚才又站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此时要梓言张嘴说些假装没听到的话,也实在忒假。 “泄露宫中消息是什么罪名,”梓言眼睛微眯,“萧二公子不会不知道吧?”略微镇定下来之后,梓言打算诈他一诈。 如果能知道他到底泄露了什么消息,那赶他出宫就有了最好的理由…… 只是没想到这个萧端宜突然之间阴恻恻地一笑,在梓言怔愣的瞬间,突然朝外一个纵跃,尖声大叫着摔了出去。 然后,“嘭”一下打横摔进假山下的池子里,溅起无数水花。 这…… 梓言心下一凉,只能苦笑。 这下子麻烦了。 “啊——” “落水——” “有人落水了——” 第368章 枕月查隐秘 枕月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即便是皇宫里,天色不算好的时候照样昏暗一片,门又半敞着,因此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尚药监药房里三四个忙来忙去的小宫侍却一个都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人。枕月又静静地瞧了一会,乘着几个小宫侍都正好转过身的时候,进去拿了印着尚药监纹样的空提篮。 枕月自自然然地出了尚药监的大门口。他拉了拉身上带着药渍的旧衫,提稳了药篮仿佛里头真装着裹伤用的药膏似的,沿着宫墙向栖梧宫走去。 最近宫中出了大事。 栖梧宫九品君侍萧端宜落入水池,过了一夜还没有醒。 “见过大人。”迎面走来一个穿官袍的女人,枕月自自然然地停步,低头行礼,等她走过去之后才又举步继续沿着宫墙朝前走。那人眼睛掠过枕月,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然后脚下顿也不顿地继续朝前走。 枕月要是对自己的易容术没有信心,也不敢这么大喇喇地假冒,没被人看出什么来实在太过正常,因此继续面不改色地朝栖梧宫而去。 “我来为萧君侍换药。” 即使面对守着栖梧宫守门的禁卫,即使禁卫有四个,枕月依旧面不改色。 “就你一个人?”守门的职责所在,可也只是顺口问了一句,甚至没等枕月回答,只粗略瞟了眼药篮,就挥挥手放了他进去。 皇宫最严密的守卫是对外。 城墙上日夜站岗巡逻的兵士,布满铁刺的外护城河与养了食人银红鱼的内护城河,迫使每个想要进入皇宫的人都必须从大门走。而想要穿过从来都是重兵把守、严密审查的宫门,即便是有着正当理由和身份的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遑论那些假冒的? 而他能自由出入…… 枕月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口。 掌心立刻向他回馈了一块表面凹凸不平的方形硬物的存在。 再然后,不由自主地就勾了下唇角。 她亲手刻了一块白玉牌,正面雕着弯月,背面刻着宁字。 是宣告他的所属,也是世上唯一一块,能毫无阻滞地从皇宫外一直走到她内寝床边的玉牌。 旁人或许艳羡这种无上恩宠,但是对枕月来说,却是他就算死也不能放手的安心。 不过这块玉牌虽能叫他任何时候都去到她身边,却没法在宫中其他地方也畅行无阻,否则他不至于为了进栖梧宫来看看,还花那么多功夫。 枕月停下脚步,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去了正殿后头的倒坐房。 萧氏能以如此老大年纪入宫奉侍,自然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姓。也于是在他受伤之后,因为“不宜挪动”,所以特意恩赏令他能在栖梧宫中养伤。不过一介九品君侍,能待在正殿后头给上夜宫侍休憩的倒坐房里也算是顶了天了,要想进带着“殿”字的屋子是绝不可能的。 一路而去,偶见几个宫侍,略略招呼一声便进了萧端宜所在的屋子。 “我来为萧君侍换药。”枕月朝屋里坐的一个宫侍低了下头,然后便进了内室。 为了方便御医看诊,内室倒是颇为敞亮。 枕月进屋后,先是把手里药篮放下,随后又拿起药罐,弄出些响动之后才终于走到榻边。他将手指搭到萧端宜的脉上,俯身听他呼吸,末了又扒拉眼皮看了下。 竟真是昏迷未醒。 虽然证实了御医的说法,枕月反而更加疑惑起来。 再怎么身娇肉贵,掉进个半人深的水池而已,闭过气晕了会也算正常。 可现下都一夜过去了,萧端宜为什么还没醒? 磕着脑袋了? 枕月想也不想就伸手过去。他十根手指伸进萧端宜的头发里,用指尖一点一点的按压着。 但是无论他再怎么仔细小心,却也没能发现头骨有任何变形的地方,连肿包也没有一个。 枕月毫不犹豫掀开薄被,三两下就把萧端宜扒了个精光,再如法炮制,一点一点在萧端宜的身体上触按过去,但是摸遍全身,还是没能找到任何骨折的地方,了不起肩上有些淤青罢了。 枕月后退半步,站直了身体俯视萧端宜。 论起检查外伤和应急处理,枕月自忖整个太医院未必能有胜过他的人。但是现下看起来,这个萧端宜完全就没有外伤。 那…… 为什么御医会禀报说,萧端宜是磕了脑袋,甚至有可能会这么长睡不起? 如果不是御医故意耸人听闻…… 枕月替萧端宜拉上衣服盖上薄被,收拾一下自己留下的痕迹,然后就退了出去。 “药已经换好。”简简单单向守在门外的宫侍说了一句之后,枕月就离开了倒坐房。 枕月虽不觉得外头风言风语说梓言有意推萧端宜下水属实,却知道梓言这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加上萧端宜身份特别,所以他才想过来探查一番,想要还原事情发生的真实经过然后报给李凤宁知道。 但这么一查,反倒是出现了更多的疑点。 枕月在原地想了想,还是照原来的计划,到事发现场去看一看。 水池离倒坐房不远,转瞬就到。 许是因为昨日才出过事,人人都怕被扯上关系,所以今天这个水池附近竟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枕月反复查看,确定没有人了才慢慢走了过去。 这地方,十分适合秘会。 风景美不美的,看在枕月眼里就是同一回事。但是他只眼睛一扫,便知此地最适合做些避人耳目的事。 枕月走动起来,然后在绕着水池的游廊中段停了下来。 如果是他,跟人秘会的时候就会站在这里。枕月再度环视一下,虽然假山后面有大约能容下一个人站立的地方不能直接看见,但水池是有倒影的。 也就是说,只要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站在他现在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见整片水池和游廊。 也就是说,即便梓言与人私会密谈,也不存在发现有人偷听后试图灭口的可能。 那么,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枕月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一边两只眼睛却细细搜寻地面。 突然,游廊外草丛里闪过一点黄色。 枕月没有多想,俯身去捡那东西。 触手凉滑,倒像是个竹木的…… 待他看清楚自己拿的是个什么,枕月蓦然瞪圆了眼睛。 一块表面光滑的竹牌…… 一块无论分量、尺寸还是颜色,都足以勾起他回忆中某些片段的竹牌。 深重的寒意从身体里冒出来,甚至叫枕月连拿着竹牌的右手都发起抖来。 他僵立在原地,好半晌才拿左手捂了上去。 待他再度抬起手的时候,脸色瞬间苍白一片。 他手一颤,竹牌落到了地上。 原本光滑空白的表面上浮现出四个鲜红的字。 即刻出宫。 第369章 时显斥令仪 安阳内城永福街,昭庆郡主府邸。 时显在仆妇的引导下,一路朝里走去。她在御前多年,侍奉过三位皇帝,素常总是一副和善的样子,此时却不知为什么面沉若水。倘若有熟识的人见到,只怕都要上前问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郡主府邸在京师内城,离皇宫也只两刻功夫,虽然地段好得是人人称羡却到底才四进大小,时显匆匆一阵疾走,很快就见到了她想见的人。 萧令仪。 这间府邸正堂后头原本就跟寻常府邸一样种了花草,御赐给昭庆郡主之后改成练武场。此时郡主的妻主正穿着一件寻常的家居衣裳,在那里挥舞着一把长剑。瞧她那双眼喷火,剑势狠厉的样子,实在与寻常练武相去甚远。 时显制止了想要上前禀报的仆妇,驻足观看了一会之后大皱其眉。 不过一会功夫,便有穿戴相当富丽的年轻男人带着一群小厮沿着游廊而来。男人走近之后也不见礼,直接便说,“大姐,你怎么来了?”他略一顿,“是皇姐那里有话吩咐妻主?” 这位,自然就是今上在登基之前认下的干弟弟,后来嫁予萧令仪的时芸。因为时显就在御前翊卫,因此今上若有什么话要传给萧令仪的,多半会直接叫她走一趟。 时显微怔,待她转过头时面色已经缓和许多,“芸儿。”只是当她再度转过头去看萧令仪的时候,眉头又止不住皱起来,声音也有点冷硬下来,“不是,是我有事找令仪。” 时显是时家这一代的长女,从小看着时芸长大,姐弟两十分亲近。时芸哪里能看不出时显情绪不佳,顿时便有些担心起来,“大姐……” 但时显却一副不想与他多说的样子,甚至主动扬声喊了一声“令仪”,不止叫练剑的人动作陡然停下,也叫时芸没法继续说下去。 萧令仪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走过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走过来,虽然规规矩矩地抬手行礼,表情却十分难看,完全没了平时那种爽朗清明,阴沉得跟时显不相上下。 “妻主,大姐……”两个都是至亲的人,自然两边的情绪都瞧得明白,因此时芸愈发不安了。 “去向陛下道歉。”时显压抑着怒气,她显然是想要更心平气和地与萧令仪交谈,可惜那生硬的语气听着实在与平时大不相同。 一旁的时芸一呆,猛转头看向萧令仪。 “我做错什么了?”萧令仪阴沉着个脸,“难道我不能生病?” “生病?生病你有力气在这里练剑?”时显忍不住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心里不痛快,逮着机会就开始撒泼呢吧。” 这话委实难听。 也于是萧令仪暴怒,“时显你胡说什么!” “阪泉那里从夏末开始河水逐日减少你不知道吗?错过眼下这几日功夫,必要等到开春才能用水车你不知道吗?”时显平日和和气气,没想到一道气恼起来,这嘴皮子功夫竟是丝毫不饶人,“你倒好,抓着那里急等工部调挪铁石机会,一回到安阳就立刻‘告病’!” 萧令仪叫人说破,气势一颓,面上尴尬起来,“这,我也不是故意……” 时显深呼吸一口,努力叫自己更好声好气些,“陛下登基以来兵部就一直阳奉阴违,如今城外驻兵大营那几个守将日益跋扈,都敢在大朝时为难陛下了。这些你是知道的。”时显略顿,“陛下忧心其中隐患,所以以新式□□为由另外训练一批精兵,借此慢慢撤换掉那几个拒不听令的老将。陛下解说的时候,你也是在场的。” 萧令仪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几乎不敢与时显对视。 “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时显见她表情,也松了口气,语气愈发柔和,“御史台和那些老将一起弹劾军器监耗费过重的时候,陛下一力相护,柳牍她逼不得已立下军令状,必得在今年制出新式□□来你是知道的,再拖延下去……” “我知道轻重,”萧令仪前头一句话说得很轻,陡然一转,“只要陛下严惩凶手,我立刻就去。” 时显听她前头一句正要松口气的,后面一句出口叫她猛地一愕。她盯着萧令仪直看,见她竟是一脸认真的模样,反倒被她气得噎住,好一会才找回声音,“我也是见识了。从来只听说主忧臣辱,今天居然见到一个敢要挟陛下的。”时显面色一肃,沉声喝到,“令仪,你太放肆了。” “以萧家子的身份,”谁想萧令仪竟然来了句,“在宫中遭人陷害,陛下当然应该给萧家一个交代。”萧令仪紧接着来了句,“但是陛下呢?她竟然护着凶手!” 时显瞠目结舌,“护着凶手?”她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了眼时芸,见他也是一片讶然才又硬生生地转回来,声音里一片错愕,“你以为是……燕侍笔陷害你哥哥?” 萧令仪没有回话,但是从她的表情看,显然就是这么认为的。 “令仪,”一旁的时芸不由得也开口,“就算是个普通宫侍,皇姐也一定会查。但是燕侍笔是不会……” 他话没说完,却因为萧令仪面色难看地瞪了他一眼而停了下来。 这时显人还站在这里,萧令仪就敢当着她的面瞪她弟弟,顿时就恼了,“你哥哥不过是个九品君侍,燕侍笔害他做什么?” 这是一句大实话,落到不同的人耳里却是不同的意思。 时芸不过眉头微微一蹙,萧令仪却陡然暴怒,“萧家世代名门,长房嫡子怎与那种低贱之人相提并论!” “世代名门?”时显眼睛微眯,然后冷笑一声,“不管他之前是什么身份,陛下点他为侍笔,他就代表着陛下。”她看着萧令仪,声音越来越冷,“萧令仪,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敢以为能凌驾于陛下之上?” “我,我不是……”萧令仪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嗫嚅好一会,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另一边,时显的面色再度阴沉下来,好长时间才轻叹一口气,“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完,竟是连时芸也不看,转身大步离去。 萧令仪这才有几分慌张,转头去看自家夫君,“芸儿,我……” 谁想时芸面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三十年前,时家也不过是个殷实些的农户。”许是因为站在廊下的关系,时芸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声音轻软,听着不觉,细辨下去却有股子恼怒和失望,“想来,我也是配不上萧家这样的‘世代名门’。” “芸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时芸却是连听也不听,转头离去了。 独留下萧令仪一个人在原地懊悔恼恨。 第370章 令仪会云榭 当日稍晚些的时候,安阳内城大街上。 时显虽然怒气冲冲地从堂弟家出来,可翻身上马走了没多久功夫脸色就渐渐变成了忧虑。 时显的曾祖母不过京畿农户,因与户部衙门下头的采买衙役同村,把自家种的东西贩进户部。她祖母就是因为送蔬果时偶遇殷大人心情好随口聊了几句,先是赠了银两送入学堂读书,后来入了官场又多有提携。因此殷大人在世时,时显的祖母从来不吝表达自己是殷党的一员。 但知遇之恩只是知遇之恩,时家又不是卖身给殷家的奴仆。所以在殷大人过世后,时家与殷家虽然比过去疏远许多,到底比起寻常人家还是亲近的。关于这一点,包括时显在内所有时家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李凤宁登基。 时家连殷家都不怎么肯“俯就”了,遑论一个年幼的亲王之女?不过是该有的尊敬和重视都有了,该有的亲近却半分没攒到而已。如果李凤宁今生止步于一介郡王,这般淡然相处倒也能得个自矜的雅誉,可李凤宁却成了天下至尊。 时显根本不用去打听,也知道背地里有多少人家会嘲笑她们。但现在,远远不是时家名声有瑕的问题。 时显无从揣测李凤宁内心真实的想法,虽然她认了时家子做干弟弟,但却没人敢拍着胸脯作保说她心里就对时家曾经的疏远毫无芥蒂。所以时显一直如履薄冰,甚至老大年纪还留在御前翊卫,半分都不敢提外放的事。她知道只要自己在李凤宁身边兢兢业业,这位年轻却未必心软的陛下就会顾念一份旧情。 也所以当时家的姻亲开始表现出恃宠而骄的样子时,时显才特别紧张。 但是她匆匆去了郡君府劝说不成,反而惹了一肚子的气回来。 重视亲人是个好品质,也要看遇到什么事,若是到了因私害公的份上,能以年轻糊涂脱身还算是好的了。 马蹄铁踩在青石板地面上踢踢踏踏的声音,渐渐地叫时显的一肚子怒气化成了忧虑。 真要因为萧令仪的任性毁了陛下的全局打算,真不是一个“万死”就能算完事的。到时候萧家再被打落下去事小,连累到时家又当如何? 萧令仪虽然一时犯浑,对夫君却是真心好。作为芸儿的妻主,时家上下都对她很满意,但是…… 马身突然一顿,有人喊她,“时大人。” 时显怔愣好一会,才想起来低头去看,原来是有个认识的店小二拉住了马的缰绳。 时显脸色一沉。相熟的店家在路上拦客并非什么奇事,可碰到她心下烦闷,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 只是这小二抢在前头来句,“殷六小姐把咱们整间店都包下来,专门叫小的候在这里等您,说是您来了务必要请上去。” 殷六包下整间店?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阔气了? 时显心下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到底略了过去。她本想拒绝的,但是转念一想殷六与今上的关系正是打听消息探问态度的不二人选,所以只犹豫了一瞬便下了马。 上楼进雅间。“慧冲今日怎么到……”才拉起一抹笑容的时显待看清楚屋内那人到底是谁的时候面色丕变,惊讶得呆立当场。 “愣着干什么?”上首那个歪在宽大坐榻上的人瞟了一眼过来。 她拉长着语调,仿佛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可那双眼睛里却半点轻暖笑谑都没有。旁人许还不明白,跟了她四年的时显哪里能看不出来? 时显心下一凛,连忙翻身下拜,膝盖“咚”一声重重磕在木头的地面上,嗓门却不敢放得很大,“臣时显参见陛下。” 李凤宁不是个任性的人。 时显虽然礼行得规规矩矩,心下却有些发虚。 萧令仪从阪泉回到安阳后既不进宫又不去衙门的消息,是时显舍了面子死命拦下来的。她原想拼着她为欺瞒拖延而负荆请罪,总好过萧令仪渎职的好,但现下皇帝却出了宫。 是不是说,其实她没有拦这道消息,其实陛下也不会这么早知道? 但是她如果只是寻常出宫散心,为什么不去殷家反而会特地跑到郡君府的附近? 所以,她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母皇……好凶。” 正当时显心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屋里响起一道软嫩的童音。 这声音…… 时显因一时惊讶,忘了李凤宁还没叫起就抬头循声看去。 窝在当今陛下怀里的,可不就是宫里那位小殿下? 这个穿着精致,脖子上还套了一只金项圈的男孩虽然养得圆润,却因为天生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而丝毫不显痴肥。比起孪生妹妹的温吞简直能称作胆大包天的他,一边狡黠地笑着,一边竟拿自己胖短的手指去把赤月至尊的嘴角朝上拉。 而先头表情里还带着些冷郁隐怒的人顿时就无奈起来,“小坏蛋,你干什么?”她一把抓住男孩的手,再胳膊一兜,把男孩圈进怀里,“母皇在说重要的事。” 男孩乖乖地倚进她的怀里,却仰着脖子,一脸认真地说:“比珪儿还重要?” “这个却难说。”皇帝似有意似无意地又看了时显一眼,又用那种叫人捉摸不透的语调说,“就这么一会功夫,你或许是要少个舅舅了。” 时显心里“咯噔”一下,失声:“陛下——” “诶——”谁想时显还没说上话,那头响起童音里满是失望,“那舅舅以后就不能陪珪儿和璋儿一起玩了?” 时芸既然经常进宫,自然也经常见到几位皇子皇女。他之前是新嫁郎君,如今又是初为人父,自然对小孩子格外亲近喜爱。 李凤宁素来疼爱孩子,看在小皇子的份上或许能对时芸多宽容几分,那就总还有缓颊的机会。 时显正想松口气的时候,谁想那小小孩童一句话又叫她的心提了起来。 “那母皇给珪儿换个舅舅。” 换…… 时显悚然一惊,猛地忍不住出声:“陛下!” “嗯?” 斜倚在榻上那人看过来,眼里是一片清明。 到了如今这份上,时显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臣……”她暗地里一咬牙道,“臣不敢为自己辩驳,今日的确是犯下欺瞒之错。”她抬头,直视李凤宁,“请陛下念在令仪一片赤子之心,并非有意懈怠渎职……” “时显,按你的意思,”李凤宁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如果朕这回罚了令仪,是朕过苛了?” 时显心里一突,低头道:“臣不敢。” “兵部阳奉阴违,礼部尾大不掉,世家咄咄逼人。”李凤宁声音虽然轻缓,却透出一股几乎能压到人透不过气的沉重,“朕对阪泉期许如何,又为此倾注了多少心血,别人不知道但是你还不知道吗?” 是啊。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身为御前翊卫的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止是李凤宁为此呕心沥血,甚至连殷家、范家都已经倾尽全力。对萧令仪来说只是一时意气,但是她的这一点点意气能毁掉多少东西? 就算陛下能为了那点情分将全盘计划推倒重来,那该如何向忠心耿耿又付出良多的殷范两家交代? 时显一时大愧,好半晌竟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两声轻叩,在李凤宁一声“进来”之后,一个穿着仿佛店小二的人进来然后跪伏在地上,“启禀陛下,萧令仪离府西去,与凤氏学子刘云榭密会。” 凤氏学子? 时显这回是彻底怔了。 她也跟着去的邵边,自然对凤氏引荐的人略有印象。 只是萧令仪虽然随了御驾出京,半道上却给打发去做其他事情,因此根本没去到邵边。照理说,她与这个刘云榭该是素未谋面的,为什么要密会? 还是在府外密会,这…… 她不解地抬头,期望从李凤宁的神情里发现些端倪。 只是显然,李凤宁知道得也并不比她多。 “刘云榭……”赤月至尊轻轻念着这个名字,表情越来越凝重起来。 第371章 小四得名珏 “小四,今天有没有乖乖吃饭?”四岁的小女孩坐在地上,表情虽然一本正经,奈何嗓音却脱不去软嫩的稚气。 大底谁都看得出来她企图做一个关心妹妹的好姐姐,可惜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实在是与“威严”相去甚远。也因此被她问及的那个孩子生不出半点紧张,只咧开牙都没长齐的嘴对着她甜笑:“有——” “小四好乖。”四岁的孩子顿时满意了,也跟着笑起来。 那甜软到叫人心都跟着一起软了的笑容,让周围的大人们也跟着露出笑容。 如此地轻松,也如此地…… 叫人觉得无力。 多西珲在帐篷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慢慢走了进去。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周围的环境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就好像他的帐篷一样。 “王子。” “王子。” 帐篷里明明穿着驲落服饰的宫人却对他行着赤月的礼。 “三殿下,王子来了。” 经过提醒才发现他的到来,但是这个四岁的孩子却丝毫没有窘迫和紧张的感觉。她在视线触及他的瞬间就下意识露出亲近的笑容,起身后转过来对着他,合起那双肉肉的小手,然后低头见礼,“璋儿见过叔君。” 多西珲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心下诡异的违和感更浓烈了。 如果是换了过去的话,如果是他还在草原的时候…… “就知道在你姐姐面前装乖,”多西珲看着自进来后唯一没朝自己行礼的人,“昨天晚上的萝卜你吃了?” 他的女儿丝毫没有被人揭穿的窘迫,只眉头一压,猛地拔高嗓门叫了声:“萝卜讨厌!” “吃饭挑食的孩子长不大。”多西珲瞥她一眼,而后在李璋身边坐下,“你再这个不吃那个不吃,阿布就只喜欢姐姐,不喜欢你了。”说着,他伸手把那个四岁的孩子揽进怀里。 李璋似乎是有点意外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 初秋时节天气还没凉快下去,轻薄的夏衫挡不住孩童高于大人的体温。也于是,那种违和感就愈发浓厚了。 这个孩子…… 是横亘在他女儿与赤月御座之间唯一的阻碍。 多西珲将手放在李璋的背上。 小小的肩膀不过比他一掌宽些,脖颈更加纤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如果他还在草原,大约已经开始谋划如何让他“正常地”夭折。 譬如生病,譬如在一场惊了马的意外里,譬如好奇心过盛的失踪,用了之后还能与他撇清关系的法子简直数不胜数。 但是现在…… 在多西珲愣神的功夫里,刚才还倔强着不肯低头的小四慢慢就眼眶发红了。她再如何聪颖,也不过就是个两岁的稚儿,父亲的一句“不喜欢”就是天大的事。 “叔君。”他这个亲父还没如何,反倒是李璋先忍不住了。她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满面祈求地看着他。 多西珲不由地就是一松手。 然后,他就看着这个才只有四岁大的孩子爬过去,将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抱在怀里拍着背安抚,“小四乖乖的,叔君不会不喜欢小四的。” 小四委委屈屈地靠在姐姐怀里,手还抓着她的衣襟。 多西珲抿了下唇。 这姐妹亲近得…… 真是叫他油然一股无力感。 多西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也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离去。 他在六月生下第三个女儿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如今真是看见床就讨厌,但真要下来走几步又觉得累,所以去女儿帐里略坐一会,多西珲只能再度回到自己的帐子里。 因他之前不好挪动,所以就在他帐子里架了悠车,才降生一个月的五皇女自然就养在他的帐子里。 “五殿下刚刚睡着。”坐在地上的格桑压着嗓子说话,生怕吵醒了孩子。 多西珲只远远看了眼悠车,便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自打他第三个女儿出生,几乎脸上每条褶子缝里都能透着慈爱的格桑一愣。他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身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王子不去看看五殿下吗?” 看? 有什么好看的? 吃穿住用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日常不分昼夜总有人看着。更何况还有能用“群”来计量的御医候着,但凡她有丁点不好,立时就能飞奔过来救治。 所以他有什么必要,非得在孩子刚刚睡着的时候眼巴巴对着她发呆? “虽然胎衣破得早了些,”多西珲的不语显然叫格桑误解了,因为他的语气陡然温柔下来,“但是大夫都说胎养得好,只要多留心就是了。”他犹豫了一下,“她不会……跟大殿下一样的。” 大……殿下。 这个词乍然入耳的瞬间,多西珲心里一片酸疼。 怀胎时的辛苦,生产时的生死一线,出生后长达半年的病痛折磨,还有之后来自于孩子母亲的漠视和痛恨,那将近两年的时光所承载的,是他人生最黑暗的痛苦和沉重。 但就算是在那个时候,他依旧从没有完全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带着孩子从驲落王帐直入赤月京师的王府,是一件谁都可以做到的事吗? 但是现在…… 相较之下,现在的他是惫懒多了。 从怀上小五直到现在她都满月了,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事,也不过就是打探安郡王君的谋算企图而已。 安郡王府那里…… 其实安郡王李鲲不是一个蠢货,因为她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将整个兵部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在与赤月所有兵将天然地联系到一起后,她又娶了平州芮氏。 平州颇似驲落,大多以放马牧羊为生。整个平州又以芮氏马场最为出名,不止绵延百年名声不堕,而今赤月军马泰半出于芮氏,安郡王君之母更是官居平州守,可想而知“芮氏”在和州当地与军中是何等声望。 本来这也成不了安郡王的免死金牌,偏偏前任芮氏家主死得早,她的独女如今正跟亲哥哥安郡王君住在安阳。假如当年李凤宁“正直”地说出李鲲是逼宫谋逆,那么芮氏作为夫族必然是要陪葬,芮氏的妹妹既身在郡王府,自然也不能单独逃了她去。 前任家主唯一一个嫡女要被皇家赐死了,那平州当地的芮氏马场能没事人一样就这么低头认了? 平州此地平常说着总感觉十分偏远,但其实南边是与京畿贴着的。赤月京师的驻防大营向来是防西不防东,因此都布在京畿的西面,真要有个什么事,回援都来不及。 所以李凤宁才头疼。 而他初时抢下这件事来做的原因,当然从来就不止是“打发时间”。 “王子陪着五殿下,老格桑去看看四殿下。姐姐来了,不能怠慢的。”坐在他床沿上的格桑见他一直不开口,忍不住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是啊。 现在叫他犯难的,就是这个“姐姐”。 多西珲从来就不赞同李凤宁的绵软。 所为养虎为患,纵容李鲲那么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活着,还不如漏个机会给她再闹腾一回的好,只要把事情闹大了,到时候谁想别想遮下去。 但在这个计划里,多西珲和他两个女儿或许因为需要内应而挪后处置,但是李璋肯定是李鲲最先要杀的人。 而如果真想把李鲲的老底彻底揭露出来,多西珲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李凤宁。但是这么一来,那个刚刚还被他揽在怀里的孩子…… 帐子的门帘被人掀开,就在多西珲以为是格桑去而复返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暖香飘了过来。也于是在床榻边沿一沉的时候,多西珲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双手伸过去。 而那人,从来不会推拒他的拥抱。 但是,那双隐隐带着些恼怒的眼睛…… “怎么了?”他环抱着她的脖子问。 “妹妹没养熟,跑了。”她仿佛玩笑一般的话语里,泄露出丝丝的恼意。 “你把她哥哥拉上床,她立刻就跟你好了。”多西珲只一挑眉,“信不信?” “我不喜欢那么矫情的。”李凤宁眉头一压,表情里十分嫌弃。 “陛下喜欢直接的,”多西珲唇角一勾,“我知道。”说着,他手上一用力,翻身压过去。 “你小心点。” 他胎囊破早了,血流得有点多,伤口恢复得也慢,所以如今还裹着腹带,每天都要上药的。李凤宁之前小心翼翼地没压到他,这会见他动作粗鲁,忙不迭地环住他,然后自己就被多西珲压到了身下。 “原来我是想把萧明楼捧上兵部,空出个工部正好给聿姐。”她的声音里荡漾着一种再熟悉不过的,“现在看来人还是得重新再找。” “兵部……”他有些口齿不清,“晾一晾不好?你急什么。” “谁叫你又生个女儿?” 却不想,被他调弄着的人叹了口气,居然说了句叫他一时听不明白的话。多西珲放开她的耳朵,抬起头来看她。 那双与他女儿一模一样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坚定。 “你是说……”多西珲因为不敢置信,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草原?” 然后,便是一股纯然的喜悦侵袭上来。 “在我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能做多少,先……” 多西珲此刻哪里还想听她说话,头一低就将唇压到了她的唇上,撬开她的齿关,然后直奔主题。 她只是收紧了抱着他的手,热烈回应。 直到,不得不分开。 “小五都生出来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更加浓烈的慵懒,“小四的名字,就用珏字如何?” 珏者,二玉合一也。 “好……” 笑意推着他的唇角,怎么都放不下来。 二玉合一呢。 怎么会不好? 第372章 郡君猜机密 一切…… 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妹妹。 安郡王君坐在妆镜前,呆呆地看着暗沉镜子里那个面容晦涩的男人。 “奴服侍郡君梳头。”或许是因为实在太过习惯这嗓音,以致于在梳齿碰着头发的时候,他才微微回了下神,虽然随后他又放纵自己陷进一片迷茫里。 他…… 其实在睿成皇帝的四女……不,是五女的夫君里,他才是最顶尖的那个。 大约也只有诚郡王君卢氏的家世才能与他比肩,可虽然家主是位居礼部尚书的卢志文,论清贵是足够,在经营之上却差了不知芮家多少。当年的他嫁入安郡王府时带的嫁妆,大约…… 也只有如今宫中的范贵君可以一比。 贴身小厮服侍他十几年,早就熟知他的喜好,因此即使他呆呆出着神,也麻利地梳好他的发髻,然后又选了他常用的钗佩给他一一戴好。 而且,他还身负着与其他几个男人不同的使命。 他母亲临终以前曾经对他说过。 妹妹能不能让芮家回复鼎盛还十分难说,但是能挽救芮家于覆灭之境的却只有他。 也于是虽然他并不艳羡凤后的风光,却仍在察觉到妻主的不臣之心后利用他身份的便利,为李鲲的“大业”做了不少事。 “郡君可是昨夜没有歇好?气色瞧着有些弱,不如略用些脂粉遮一遮?” 芮氏转眸,看了眼捧着脂粉盒的小厮,还有一角印着“内造”两个小字的盒盖。 “内造”…… 那两个不仔细看就会忽略过去的小字,突然蛰痛了他的眼。 娘家亲戚都在平州,所以他与几个连襟都处得不错,特别是当年的太女正君,真有几分拿他当弟弟看的意思,平时不仅多有照拂,御赐的物件更是不会少。可他却在明明知道李鲲的目的时仍然助她潜进皇宫。当年如果李鲲成功了,那连氏只怕也活不到现在…… 芮氏习惯性地深呼吸一口,抢在心底的酸涩和悲伤弥漫开来之前压抑下去。 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孩子,为了他的妹妹。 所以…… 闭上眼睛,深呼吸。 即使对不起姐夫,他仍然不能后悔。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郡君?” 芮氏睁开眼睛,厌烦地一挥手,“不用了。”虽然好歹是把那股叫他惶然的后悔压了下去,情绪却始终无法提得起来,“谁会在意?” 整间屋子都静默了一瞬,空气也陡然沉重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过来禀报:“郡君,殿下在前头书房,请您过去。” 芮氏习惯性地一皱眉,随机应了声“知道了”,然后他甚至都没再朝镜子里看一眼,便起身站了起来,点了几个名字便出发朝前院的书房而去。 如今才是初秋,还没到万木萧瑟的时候,芮氏所居的又是郡君府的正院,他又从来不是惜财的人,因此把个院子收拾得精致华丽。 相比之下…… 在游廊上穿行的时候,芮氏不自觉地想起宫中那位“客人”。 他的妻主虽然看中那位的身份地位,想怂恿他成为宫中内应,因此让他频繁进宫,企图先养些情分出来,再“图谋大事”。或许是因为好有大半年他都在想着怎么跟多西珲套近乎,因此在自己家里时,也会时不时想起他来。 而只是想起他,又令芮氏一阵怅然。 他虽没住过帐子,到底因为多西珲的关系在上头很下了一番苦功,何况又频频入宫朝他那儿去,因此对那帐子只得个形似,并非全部按照草原的方式来做是心知肚明。 譬如那主梁选了最好的檀木,譬如外皮是特意纺的厚布,又譬如那帐子底下铺了地龙。一样一样的,不用怎么细究下去便能体味出一股子贴心的温柔来。 那边是女人为男人竭尽心力,而他的妻主却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院子的精致,更加…… 没有为此多停留过几回。 芮氏低垂下眼,随即又抬起来。 他与妻主之间,有相敬如宾,有相濡以沫,但是说到爱情…… 他缓缓地吸气,又慢慢地呼出去。 罢了。 他已经有两个女儿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见过郡君。” “见过郡君。” 要谋大事的人自然不会不仔细,也因此前院书房向来看守重重。 “开门。”他朝着两个守卫说,“殿下要见我。” 两个守卫先是恭敬地一行礼,然后其中一个反身进去,而另一个则横跨一步,拦在院门中间,摆出一副里头没传话出来之前,连他也不许进的样子。 在自己家里,居然还有地方拦着不许他进。 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芮氏曾经为此愤怒过。但是一次又一次被磨砺之后,再纤细敏感的心也会麻木粗糙,以至于现在的芮氏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心里竟丝毫没起波澜。 不多时,里头便有了信过来。他将小厮留在院外,独身一个进了书房。 空气里,没有了那股糜烂的味道。 颓废了几乎有三年的安郡王,自从接到“失心疯”的旨意起就仿佛真的失心疯了一样,将过去的风流明睿全都扔进了夜香桶里,成日间比她那个三姐还要荒诞放荡。 这几年酒庄的老板还有卖人的牙婆,只一看见安郡王府的管事就欢天喜地,不知道赚了多少银钱过去。 但是最近,院子里的味道却干净起来。 因为…… 芮氏走到门口,停了一会,然后才伸手叩门,“殿下,是我。”然后,他在里面答应之后才推门而入。 上首坐着的,自然是他的妻主。 她拿了旧日衣衫出来,就连坐姿也同之前一样。如果不是那张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虚浮样,他几乎都有了时光倒流的错觉。 而另一个…… 芮氏很想皱眉的,却到底忍了下来。 这人原是宫中派来探看安郡王病情的医官,名叫刘云榭。可不知为什么,芮氏从第一次见她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而此后,这人频频来安郡王府与李鲲秘议。虽然李鲲一日比一日振作起来,但是瞧在芮氏眼里,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次请郡君过来,是有件事想劳动郡君。” 刘云榭本身面容隽秀,本该十分讨喜的,可不知为什么,芮氏看着她弯起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就下意识有点反感。 什么时候,一个七八品的小官竟然可以对他堂堂郡王君指手画脚起来? 可是就在芮氏将反感表达出来之前,那边李鲲开了口。“你拿这个到宫里试试,”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一个小物件朝外推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用。” 李鲲开了口,他便不能拒绝了。 芮氏只得走到书案边,将那个小物件拿到手里。 一块拇指大的玉牌,一面刻着“枕月”两字。 瞧着玉的成色不错,雕工也算精湛,不过因为实在不大,所以应该不是很贵重。 “这是什么?” 芮氏十分不明白。 瞧这样子,倒像是谁随身戴的饰物。 这么块小玉牌能干什么? “十日之后,请郡君入宫,将这块玉牌放到驲落王子帐中。” 刘云榭笑得益发温和,却丝毫没有解释自己的企图。 芮氏朝李鲲看去,却只得到妻主“好了,就这件事”的回答。 这是,赶他走了? 芮氏虽然心里不快,却仍然顺从地告辞了。只是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后,心下总觉得不安,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叫了人来偷偷嘱咐几句。 半个时辰后,小厮去而复返。 “郡君。”小厮弯着腰,“奴贴近那处花窗,还是听得不很清楚。” “我知道,你只管说。” 这世上有一种奇物,名曰回音壁。芮氏仿着回音壁在李鲲的书房里摆放几处家具,只要站到后院的花窗处,偶尔能听见几句零散的话语。 “奴仿佛听到殿下说什么,宫里不行,回娘家,去截下来之类。”小厮听到的真的不多,“还说肯定会带着什么人。” 宫里不行,带着什么人回娘家,然后去截下来…… 芮氏眼睛微眯。 能用到“回娘家”这词,十有八九就是个男人了。且带回家的,多半是孩子。李鲲如此秘议只怕不是好事,因此针对的只能是宫里。 宫里现下就那么几个孩子,多西珲出身驲落,实在没可能带着孩子“回娘家”。于是…… 芮氏陡然瞪大眼睛。 范贵君! 李鲲想对范贵君做什么? 不,她想对三皇女做什么? 芮氏心脏一阵紧缩,猛地抓紧胸口。 李鲲她,不是想…… 绑架李璋? 第373章 玉牌挂李璋 好累。 李凤宁放下奏折,闭上因为看了太多文书而酸胀的眼睛。 初秋时节的傍晚,天气阴沉沉的。整间大殿虽然点满了蜡烛,却只是黑影幢幢,凉风过处更仿佛有无数的魑魅魍魉嘶吼着想要跳出阴影一样。 也于是,本来就心情不好的李凤宁,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睁开眼睛,看向御案上那堆永远也不会减少的奏章。 “母皇”和大姐姐当年如何辛苦,她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李凤宁从来不觉得换成她就能逃过去。所以她不止很勤奋,她也早早地就预料到底下那一班瞧着恭恭谨谨的臣子其实谁都是人心隔肚皮。她也知道一旦登上至尊之位,甚至包括殷家在内或许都会改变。 一路勤恳,总算至少殷家是没变。但是李凤宁真是没想到,“改变态度”的人居然会是她。 萧令仪。 萧家是世家,当年因择错了人而一落千丈,如今正是复起的最后机会,否则待现在明堂明楼两姐妹致仕,谁还会记得萧字怎么写? 而私下里,李凤宁于萧令仪,不止送她功劳,保她做官,做了冰人还赏了宅子。就连如今她门下有出息的产业,也是李凤宁特意嘱咐随儿要带携她家。 论君臣大义、论家族情势、论私下情分,萧令仪都不该是那个令李凤宁失望的人。 但是偏偏,如今萧令仪居然拿公事来要挟她。 不说当胸一刀捅过来,至少是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 心凉了。 “陛下,时候不早了。”有近身的宫侍近前轻声劝说,“叫传膳吗?” 李凤宁看了看那堆奏折。 如果萧令仪不能再用的话,就得先把她从阪泉那里□□。这回总算还能补回来,李凤宁只怕她下回再任性,自己六年的心血都要毁在她手里。 填上去的人选倒还不至于太难找,只是今后整个朝局的布置只怕又要大动。 萧明楼在燕州刺史上做得好,萧令仪又长于庶务,母女两一道推去兵部,不说能不能把李鲲的流毒全部清出去,至少面上的事情能够理顺。 一朝之中从来都没有姐妹同任两部重职的先例,萧明楼去了兵部,萧明堂就得从工部退下来。她可以入凤阁,工部正好挪出空来交给范聿。 而现在,如果萧令仪不可用了…… 李凤宁垂下眼眸,指甲敲击着桌面。 那兵部就得另招人去收拾。至于工部,也得怎生想个法子,把萧明堂给捋下去再说。 至于用什么理由…… 正是有些大事需要好好思量,李凤宁也沉不下心去看奏折。她抬起眼才发现刚才的宫侍还殷殷地候在一边,愣神了一会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送去紫宸好了。”然后她站起身 弯着腰一直候着她给句话的宫侍如释重负地直起身,先扬声“陛下起驾——”然后一溜烟地下去吩咐传膳去了。 这个,就是赤月至尊的好处了。 李凤宁瞧着那小宫侍奔命似地急赶慢赶的样子,不由地有些感叹。 虽然颁布的政令实施到最后大底只有“面目全非”和“似是而非”两种结果,但是在这些小事上头却能极尽奢靡。宣政殿离银阙宫的正寝不算远,走走却总要一刻功夫。但是只要她想,不要说叫人抬她回去,就是叫人把这间御书房整个挪到她寝宫旁边也是轻而易举的。 前呼后拥的李凤宁,没花多久就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她身边那几个,都不喜银阙宫这里规矩大,因此一个个都不肯来。也于是李凤宁在察觉她那间几乎能称为宽阔的正寝里还有其他人时,不由有些微诧异。 “陛下,三殿下来了。”有宫侍近前,轻声禀报。 璋儿? 李凤宁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了过去。 前头都叫了传膳,自然不能出现叫李凤宁等饭的事情,因此这么一会功夫紫宸殿里的桌上,一桌的饭菜都已经摆开了。 而她的女儿,此刻就坐在桌边。 虽说比她亲哥是瘦了点,到底小脸还是圆圆肉肉的。偏她现在眉头微蹙,眼神里十分苦大仇深,表情上虽然尽量想隐瞒却瞒不下去,瞧在李凤宁眼里十分有趣。 她这是…… 李凤宁顺势看了眼。 她的食具都少有素纹的,就连筷子也非得鎏点金纹上去,更不要说其他了。换了旁人只看见滔天的权势,真用上才会知道有多累手。 而她的女儿,一双眼睛却只瞧着碗里的萝卜。 “这么不喜欢萝卜?”李凤宁不由地低下头,凑到她身边。 “母,母皇……”小小孩童眼神有些无措,仿佛做错了事情被抓住,一边还想装出一副正经样子,想要从椅子上挪下地来。 李凤宁才不理她,一把捞起来放到自己腿上,然后抱好,“晚膳用过没?跟母皇一起吃?” 李璋挣扎了一下,“母皇,璋儿不是——” “你就是小孩子。”李凤宁说,“母皇说你没长大,你就没长大。” 李璋一呆,瞪圆了眼睛看着李凤宁,然后气鼓鼓地把脑袋一偏。 李凤宁唇角轻勾了一下,她也不去哄她,只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鱼肉送到女儿的唇边,“替母皇尝尝看,这个好不好吃。” 李璋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吃了。 细嚼慢咽,然后才咽下。 “再尝尝这个?”李凤宁又夹了一筷冬葵。 本来想说话的李璋一时不防,又把菜吃了进去,于是只好继续细嚼慢咽。 随儿把孩子教得很好。 吃饭规规矩矩的,又不挑食。 李凤宁本来想逗女儿的,没想居然一筷又一筷地喂了下去。一没留神,居然喂着李璋把大半碗饭都吃了下去。 瞧着女儿吃饭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那股子飕飕的冷气居然就慢慢淡了下去。 “璋儿是不是把母皇的饭吃了?”李璋看着几乎被她吃空了的饭碗,有点不好意思。 “再叫她们做就是了。”李凤宁不以为意,反而抱紧了李璋。四岁的孩子分量绝对不轻,但李凤宁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今天怎么到来母皇这里了?想母皇了?” “母皇,”似乎是一句话提醒了李璋原因,她在李凤宁怀里猛地扭过身来,“让叔君不要生妹妹的气好不好?” 叔君……多西珲吗? 李凤宁微怔。 怎么说到他那里去了? “今天妹妹又不吃萝卜,叔君生气了!说妹妹不吃萝卜就不许来母皇这里。”李璋急道,“妹妹哭得可伤心了。” 对四岁的娃儿来说天大的事情,于李凤宁却只莞尔轻笑了一下。 只是瞧着女儿满是急切的眼睛,心里却滑过一丝淡淡的疑惑。 多西珲虽然一直都想收拾小四的挑食,但他绝对不会用不许见她来做惩罚,何况还叫璋儿看见了。 这其中…… 因为李璋扭转身体,李凤宁觉得有个东西滑过她的手背 不及多想,她伸手一摸,发现李璋的衣衫后领上系着一根与她短襦同色的丝线。她再摸着那丝线一拉,发现李璋的后腰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玉牌。 这玉牌上写着…… “枕月”! 李凤宁眉头一皱。 “璋儿,这个是哪里来的?”李凤宁并不想吓到女儿,因此刻意平缓了语调。 李璋凑过来就着她的手看了看,“不是璋儿的。” 不是? 当然不是,这块玉牌是…… “璋儿没见过。”孩子伸手摸摸后背,小脸上满是疑惑。 “咯噔”一下。 仿佛炎炎夏日瞬间寒冬,李凤宁只觉得心一下子沉到底。 “你再好好想想,是谁挂在你身上的?”李凤宁几乎无法控制声音的轻颤。 而小小的孩童显然无法理解母亲的震惊和忧惧,只是很诚实地摇头,“没人挂在璋儿身上,璋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这块玉牌,枕月是不会离身的。 但是现在离了。 皇宫大内,侍卫守军不知凡几,居然叫个不知是谁偷偷摸进皇宫,还在皇女的身上挂了件东西。 瞬间,李凤宁只觉如坠冰窖。 如果下次,那人不想挂个玉牌,而是想…… 似乎怀里这个小小暖暖的身体会消失无踪,李凤宁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勒得李璋抗议起来,“母皇……” 但是李凤宁却根本没有放松力气,只是大声道:“来人,去把唐忠书叫过来!” 第374章 殿中议令仪 礼部,顾名思义便是管理朝廷所有与“礼”相关的事务。 其下辖四司,分礼、祠、膳和客四事。 俗话虽说“礼不可废”,事实上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坐在帝位上的人都不会否认礼的重要,但是在任何大事发生的时候,礼部从来不是一个需要备问的地方。 也所以即使在六部中是按吏户礼兵刑工来排序的,但事实上六部尚书里踏足勤诲斋最少的却是礼部尚书。 而卢家虽是世家,却从来无法与刘氏比肩。甚至比起才刚刚传至第二代的殷家,声势也大有不如。 这些都是事实,是卢志文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但卢家,也有卢家的存世之道。 否则…… 她的儿子怎么能称为诚郡王君? “卢尚书,卢尚书请留步。”背后有一道急匆匆的声音响起。 卢志文停下脚步,微顿,然后才整个回转身体,看向后头。 来人一身簇新的紫色官服,腰间的鱼袋上的金线更是因为行走而反射出太阳几乎刺眼的光辉。 如果不是今上与萧令仪年纪差不了太多,朝中大底就会朝私生女上头猜了。不管实际如何,后宫那位贵君要照顾的可是“妻弟”,眼下这位不过是萧令仪姨母的工部尚书居然如此招摇显摆,也怪不得…… 当年睿成皇帝登基后挑软柿子,直接就挑中萧家。 “萧尚书。”她垂下玉笏,双手相握,在萧明堂走到还离她两步远的时候视线下移,同时微微倾了身。 萧明堂与她同品同阶,照说便是连手都不抬也不算是无礼,但不管心中如何不屑,卢志文身为礼部尚书,在待人上头是绝不会叫人挑出错来的。 萧明堂一脸焦急,人都还没站稳嘴就已经张开了,“卢尚书——”可是半句话出口见卢志文竟然朝她行礼问好不由一呆,忙不迭地收势还礼,因此看上去姿势十分怪异。 卢志文自然而然地直起身,她从来不会因为面对高位之人就局促,更何况面前这人实在算不了“高位”,“萧尚书唤住本官所为何事?” “听说……”萧明堂表情略有点尴尬,说话也吞吞吐吐,“陛下宣召卢尚书宣政殿议事?” 对了,睿成皇帝与先帝都在勤诲斋理事,而今上则用了离她寝宫更近的宣政殿。 “是。” 这且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卢志文自然而然地应了。 只是她自然也知道萧明堂眼巴巴地乘她快踏入宣政殿之前来拦她,自然不是只为说那么一句废话。只是…… 她又有什么必然,非得替人家都觉得难以启齿的话给说出来? 于是再过了一瞬,似乎因为见到卢志文不打算开口于是企图一咬牙自己说了的萧明堂再度被卢志文打断,“萧尚书若也是奉诏议事,那就一起进去吧,总不能让陛下候着我等。” 说罢,她再度倾了倾身,然后在萧明堂略略瞠目的表情里,跨进了宣政殿大门。 先在门口验明正身,然后穿过游廊到达配殿,再向轮值的凤阁学士通名,小坐片刻之后正殿那头便叫进了。 “臣礼部尚书卢志文,参见陛下。” “臣工部尚书萧明堂,参见陛下。” 因不是大朝会所以不用跪地叩见,只要一揖到底就好。而当卢志文听到极其利落干脆的“平身,坐”之后,再度抬起头来的卢志文也不由得有些意外。 这位…… 瞧着居然还挺平静的? 卢志文不露声色地道过一声谢后,再与已经在屋里的几位大人默默点头致意后落座。 “今日请各位来,议的是阪泉军器监之事。”李凤宁端坐在上首,开口时语气居然相当平缓。 一旁萧明堂忙不迭地起身应道:“启禀陛下,阪泉那里急用的铁石昨晚已经顺利抵达军器监。”她急不可耐地把下一句话说出来,语调比平常急促了许多,“遣去的人连夜回京禀报,范少监说是能够赶上时候,必不会误了事的。” “有劳萧尚书了,在军器监的事情上如此用心。”皇帝拉起一抹似乎与平时毫无二致的笑,“今后阪泉的事,就交给你了。” 屋子里虽然一直都很安静,却在李凤宁说出这话的时候陡然死静了一瞬。 这是真的“交给”萧明堂吗? 军器监原只是打造军用器物的衙门,自迁至阪泉之后时有新物造出。虽然卢志文只是听过器物名称,实际不要说用便是见都没见过,但是新式铁犁有助耕田就是有益民生这个还是明白的。有如此成果的范聿自然不可能撤职,也所以李凤宁说的“交给你”指的就只是供应所需之而已。 堂堂正二品的工部尚书去给比她低了五级的军器监少监帮忙打下手料理所需之物…… 卢家要是真有这么给家里“长脸”的孩子,她一早开了宗祠除名了事。 卢志文转头看了眼萧明堂。 她脸一阵红一阵白,到底还是硬生生把一口气吞下,她竟然还可以沉声应答:“遵旨。” “卢尚书。” 李凤宁却像是毫不意外似的,甚至连个表情都欠奉,直接便将眼睛看向卢志文。 “陛下。”卢志文应了声。 “萧令仪称病一事,当如何处置?” 关于操行与觐见礼仪之类,其实分为三处管理。宗正管着京中所有姓李的,吏部管着普通官员,而京外藩王与不姓李的皇亲则由礼部管理。萧令仪既娶了皇帝的弟弟,那自然也是归礼部管的。 “萧军丞返京是受范少监所命,所为公务,并非归家。”卢志文缓缓地说,丝毫不在意自己波澜不惊的语调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她应先至工部缴了公文,再行归家。”她就当自己没看见萧明堂使得快抽筋的眼色,“若实在病重行走不得,亦可遣人代为转缴公文。因此……”卢志文略微犹豫了一下,“臣以为,当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那边萧明堂还有些失望的,却松了口气。 “罚俸一年?” 然后,上头就飘来了李凤宁的声音。 卢志文微怔。 如今才不过是初秋,这声音却跟无数的冰块在里头滑动碰撞一样,听着就叫人心里冒出一股寒气。虽然细看之下…… 其实皇帝的表情根本与愤怒或者愤怒毫无关系。 “此外,臣还以为应遣御医至郡君府为萧军丞看诊。若果真病入膏肓也就罢了,”卢志文微顿,“若并非如此……”卢志文站起身,“臣伏祈陛下从重处罚,以正朝典。” “……卢尚书!”萧明堂失声,站了起来。 “说得好。” 上头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愕然这个表情硬生生地刻到萧明堂脸上。 卢志文不由得抬头看去。 这位虽然在朝臣面前扮演了四年没脾气的好人,现下的表情却实在是与“温和”相去甚远。 “恃宠而骄,”她面色一冷,声音微沉,“谁给她的胆子!” 卢志文转过去看了眼自始至终都保持安静的几个,原本仿佛劝说几句的,在听到这句话后又纷纷闭上嘴,继续仿佛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 卢志文浮出一丝冷笑,虽然立即叫她抿了下去。 若只是恼一回,便是填进去一个萧令仪又如何? 反正本来就是萧氏家教无方,养出来一个蠢货。 怕只怕…… 陛下一旦剥下这层温和谦厚的皮就再也不肯穿回去了。 从此,安阳多事矣。 第375章 流言与禁止 安阳外城,东西两市,一间卖羊皮的老铺外有个茶摊。 如今正是日头高悬的时辰,照说正是早膳嫌晚、午饭又忒早的钟点,两市里头却正是脚妇送完头一批货的茶歇时候,是以茶摊五张矮桌边几乎坐满了人。 “大姐,您一个人?”有个人从店外走进来,虽然与众人都不认识,却十分自来熟,“挤挤呗?” 其他地方都已经有人直接坐地下了,唯独正中间这桌的条凳上还有个空位。只是那穿着明显比周围人好些的女人一脸兴致怏怏,闻言竟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倒是旁边有人看不下去,拉了她一下,“老黄,人家都叫你一声姐了,你还好意思不动?” 姓黄的女人面色有点不好,“拉扯什么!”然后不情不愿地挪开了点位置。 新来那人一边道谢一边坐下来,然后叫了与众人差不多的吃食和粗茶,慢慢吃起来。 那人闲着没事找人唠嗑,“大妹子瞧着面生,来咱们东市想买啥东西?咱姐几个别的不说,地头是肯定熟的。” “不是。”新来那人摇摇头,“我这是头回来,想寻口饭吃呢。” 那人一愕,“是吗?那大妹子想做什么营生?” 新来的人抬头问道:“我就只一把力气还行,您给说说,哪里有搬搬抬抬的活可以干?” 谁想她这话一说,周围一圈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起先搭话那人表情也彻底淡了下去,新来这人正莫名其妙间,旁边有人嗤笑一声,“哟,这哪来的棒槌,真当咱们这口饭是谁都能吃的?” 这再明显不过的讥刺,却没叫新来这人恼羞成怒,只是呆怔了一瞬后道:“怎么这个不是谁都能做的?”说着,竟是一脸茫然无措,“这要怎么办,这要怎么办?” 之前接话那人瞧她这样也有些不忍,便出来圆场,“咱们这行说是搬搬抬抬,其实也有些说道。大妹子看着也不像卖力气的人,怎么想到做这个?” “实不相瞒,”新来的叹了口气,“我家老娘是郡君府下门房,眼看着郡君府是要不行了,另外出来寻条生路?” “郡君……府?”这话说出来,大多数脚妇都一脸茫然,面面相觑,“哪家?” 唯独黄姓女人却突然抬起头,满脸厌烦渐渐淡了下去,一双眼睛看向新来那人。 “啊……”人群中有人低呼,“是不是皇帝认了干弟弟的……那家?” “弟弟?什么弟弟。”新来那人一叹,“我家郡君母家姓时,妇家姓萧,”她说着说着,嗓门大起来,“与姓李的有什么关系?” 茶摊的谈话声渐渐低下来。 “用得着萧家的时候好得跟亲妹妹一样,”周围的安静自然令得她的声音更加响亮,“如今用完了,打杀起来简直就不当个人。” “打杀?”旁边有人压低了声音,“什么事?” “咱家大人的哥哥,堂堂工部尚书家的嫡子,是在宫里当差。”新来那人说,“就因为那点争风吃醋的破事,把好好一个人作践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咱家大人心里不畅快,都气病了,但是你们猜猜宫里怎么说的?” “宫里怎么说的?”黄姓女人似乎也来了精神,竟是主动接了话茬。 “说咱家大人渎职,竟是要撤职查办!”新来那人一边说一边猛喘粗气,好像气得不行似的,“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这还——” 谁想她一句话没说完,后脑猛地被打了一下。她猝不及防,整个人朝前一扑,“嘭”一下撞得本来就破损的旧桌哐一声大响,装着筷子的陶瓶原地一跳,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呸你个混账东西!”却是那黄姓女人撸袖子,瞧着那人抬起头了又巴掌呼一下扇过去,“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头,就敢造谣生事。” 这第二下比第一下更厉害,那人身体失去平衡摔到地上,正巧脸压到陶瓶碎片上,顿时划得鲜血淋漓。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被黄姓女人当胸一脚踩住,又倒回地面。 “咱家头儿千叮万嘱说最近有人要生事,老娘今早才刚拍胸脯保证西市这片干干净净,你个天杀的就来给我找事。回头给那起子夯货知道,还不笑死我?”说着不解气,又使劲踹了几脚。 旁边有人见势不好,连忙拉住她,“老黄,行了行了,你再踢要死人了。” “这种东西活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死了干净。”话虽这么说,黄姓女人到底是住了脚。 只是刚才几脚显然踢得不轻,叫那人躺在地上唉唉哼哼,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黄姓女人也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陡然一变,朝四周扫了眼,“我说,刚才那些浑话你们可不能信啊,更加不能随便乱传。咱们陛下多好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些事来。” 拉住她的人却是笑了,“旁的地方不敢说,东西两市里这些浑话可是没人信的。” 一旁有人应和,“咱们这里见过‘凤七小姐’的可不少呢。” “是啊是啊……” 第376章 梓言枕边语 吃亏是福…… 这句话换了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信的。 昏沉间,这个念头滑过梓言的脑海。 右耳边湿暖的气息一阵阵地拂过来,吹得碎发乱摇好一阵发痒。他下意识想伸手拂去,却先摸到光滑柔软的丝绢上…… 有几个小洞。 梓言睁开仍然沉重的眼睛,因为身体乏力只能慢吞吞地坐起身。他在一片昏暗里低头。 身下的丝绢,好像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惜梓言从来就没能记住过。不过因是给皇帝垫在身下的,所以上面的百鸟朝凤图就只能由纺织而成。丝绢软是够软了,但是 但是只要在这个人的身边…… 梓言抬眸,看向另一边。 躺在他身边的人侧身睡着。似乎有什么难解的事,以至于睡梦中的她眉头依旧轻蹙着。 梓言伸手抚上她的眉心,忍不住就揉了一揉。 他手上根本没用力,她却几乎立刻就醒了,“梓言……”她抓着他的手,一拉。 梓言身体还酸软着,没抵住她的力气就被拉了下去。然后她一个翻身,又将他压在身下。胸腹之间瞬间被她肌肤的柔软温暖覆盖,随之响起的是她低沉中仿佛带着一点威赫的声音,“去哪里?” 身体里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在她自己没察觉的时候,帝王之威已经浸透了她的行为。她没有发现,越来越多的臣子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心惊而揣摩,越来越多的宫侍因为她一声轻哼而敛首而噤声。但是当她在床上用这种煌然的嗓音问他去哪里的时候,却仿佛多了点倾尽天下也不愿他远去的深情。 他以前是不敢想的。 即便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即便他在她身边最近,他却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她对着“别人”已经成了自发习惯的那种温柔。 但是在她用这种嗓音说话的时候,在刚刚发生的那件事后,他突然想试一试。 “我想喝水。” 然后就见她起身下床,在听见声音后就捧着茶盘趋近的宫侍手里拿过茶杯,喝一口,再反身将带着花香的温水哺进他的口里。 待他咽下,再哺了一口。 “够了。” 再一声后,她就挥退了宫侍,复又回到床上来,揽他入怀后再闭上眼睛。 这么起来一回,虽然身体依旧倦怠得很,却不知为什么睡意却淡了下去。虽然他闭上眼睛很努力地想再度沉入睡眠,却只觉得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感觉愈发清晰起来。 梓言闭着眼睛,然后伸手抚到了她的后腰上。 这温暖的,又仿佛有无穷无尽生命力在她皮肤下奔腾流动的触感,似乎从来就没有变过。再往下是紧实浑圆的…… 手被摁住。 “我明天还要上朝。”床尾夜明珠幽暗的光里,响起她怎么听怎么有点无奈的声音,“而且,你不累吗?” 才折腾过好几回的,他当然累。所以现在他不是想再勾着她,只是有些睡不着而已。 梓言慢慢把自己挪过去,直到嘴唇碰到她的耳朵,“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梓言没有提那个人的名字,但是李凤宁却肯定明白。 他也不用李凤宁回答,只是继续说了下去,“他不爱你。他如果要讨好你,对着我来也没有必要。” 难道不是吗? 如果萧端宜爱上李凤宁,那么他之前挑起凤后与贵君之间的矛盾,甚至利用香囊一事陷害梓言都可以说有了正常的理由。可他就算嫉妒梓言到发狂,他也没有必要为了构陷梓言把自己都搭进去。他可是到现在都还躺着起不来呢。 而如果说是期望能够进宫做侍君,以为家族臂助,那他留在栖梧宫里小心奉承凤未竟也算是有道理,毕竟没有他点头,李凤宁也没法纳谁进后宫。可他这么朝池子里一跳,旁人不会觉得是梓言被揭破秘密所以要杀人灭口。且不说侍笔身边白天黑夜都得有侍卫跟着,梓言之前是个什么出身谁都知道,所以人家不会觉得宫外有人跟梓言串通,只会觉得大约是梓言与他之间有了龃龉。 一个大家公子跟御前侍笔过不去,这是家里没教好呢,还是脑子没长好?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在街上摆摊卖字。”好半晌,李凤宁才幽幽地答了一句。 摆摊卖字? 梓言十足地意外,他愣了愣猛抬起头,“他那样的人,会去摆摊?” 卖字并不奇怪,想来这种大家公子一朝落难,如果不想卖身的话,能做的就非常有限。 但是萧端宜这样的人,他拉得下那个面子去摆摊? 李凤宁慢慢睁开眼睛,“他原先嫁的地方,是庆梧。” “庆梧?”梓言更奇怪了,“庆梧不是在青州吗,离安堰很远的吧?” 梓言侍笔也有好几年,说不了多具体,但是略大些的城在哪个州总知道个大概。庆梧在青州,而安堰在豫州,又不是安阳内城到外城,多走两步就到了。 那么一个连身边侍从也没有,被生活所迫到必须街头卖字的贵介公子,是什么越过这千里迢迢的路途,还得无巧不巧地出现在李凤宁面前? 这中间…… 梓言心中有些不安,抬眼看去,李凤宁果然眸中一片森冷。 她一手把他拉下去,自己倒坐了起来。 “凤宁?”梓言心下明白,就刚才想到的那些事,李凤宁要是能睡着才是怪事。 “你先睡。”她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随后起身披了衣裳,随即大步向外走去。 第377章 秋寒夜独语 “他那样的人,会去摆摊?” 如果生活真的落魄到这个地步,李凤宁是会去摆摊的。就算她无所谓,她的夫君孩子却委屈不得。为了他们的衣食饱暖不要说摆摊了,就是再脏再苦再见不得人的活,她都要去做。 这个问题如果问到她身边的男人身上,答案也是肯定的。清容会,随儿会,多西珲会,甚至包括梓言在内也都会,虽然他们之中没有人会选择替人写书信,但在必要的时候抛头露面去挣钱都不会有什么抵触。 但萧端宜…… 李凤宁拢了拢衣衫,慢慢地呼吸一口初秋夜里已经沁凉的空气。 萧端宜,只怕是不会的。 据说他婚事不谐,乃是源于他妻主心中另有所爱,又贪他嫁妆丰厚,所以把他晾在别院有大半年不理不睬。 从李凤宁来看,此事再好解决不过。 妻家背信,他才是占着理的那一方,何况背后有萧家做靠山,使人朝安阳萧家送一封信不就完了?他母父送他远嫁是想远离是非、保他平安,又不是存心推他入火坑,他偷偷逃到安堰算怎么回事? 想来想去,无非又是那用错地方的自矜罢了。 想当年他虽在安阳赁了屋子,却始终托词体弱不曾做过任何赚钱的活计,日常吃用全靠孟溪寻来。 那么在他丝毫没有长进的现在,街头卖字这种落魄到极点的事,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是她疏忽了。 因为李凤宁知道他曾因不满与她婚约就从宁城出走,独自一人来到安阳,所以下意识便接受了他可以出现在安堰,却忘了他能孤身上路却没法独自生活。 李凤宁闭上眼睛。 自登基那一日起,她就失去了“独处”的权利。 现下已是深夜,可是在她寝宫正殿里,即使她闭上眼睛,依旧能感觉到无数的气息。 铠甲碰撞佩剑的声音,来自于深夜依旧巡逻的御前翊卫。 淡淡的茶香,来自于日夜不息炉火的茶房。 不知哪里传来的喁喁轻言,是躲在哪里偷懒的宫侍。 还有行走带起的凉风…… “陛下,小心着凉。” 有人把披风覆在她肩上。 李凤宁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眼立在她身边的人。 这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宫侍,但是对李凤宁来说,除了他衣领和袖口的黑色绣纹能证明他是银阙宫的宫侍外,余下的只是一片纯然的陌生。 宫侍趋近只是为了送来披风,在系好衣带后便默默地躬身行礼,然后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样的人,在宫中还是很多。 在她刚得到仁郡王府时,曾经细细地查过每个仆人的身家来历。当时她以为那会是她需要住一辈子的地方,所以从一开始便兴致勃勃地努力收拾,她能叫出很多人的名字,甚至记得吩咐管家要让他们在上巳节轮换着休息。但是在登基的时候,这些事她却一件都没有做过。 是不是因为她这样地不上心,所以才…… 没有察觉潜伏在身边的异心? 李凤宁才抬起脚朝门走了一步,便有宫侍疾行而去,替她打开门。 初秋的深夜,即便皇宫里也是昏暗一片。宫室外游廊下一盏盏宫灯在已经带着几分寒意的风里摇摇晃晃,叫四下里影影绰绰的一片,只离得略远一些,便和黑暗模糊在一起。李凤宁身前有两个宫侍提着宫灯引路,身后跟着四个翊卫,明明近在咫尺,她却仍然觉得他们面目模糊。 周遭的这一切,简直就与她的处境如出一辙。 如果萧端宜不是个能放下自尊在街头摆摊卖字的人,那么他出现在安堰酒楼之外就不会是个巧合。 他的目的,只能是为了出现在李凤宁面前。 如果这是真的话…… 李凤宁脚下一顿,转而向勤诲斋的方向走去。 那么萧端宜,或者说在背后协助萧端宜的人,是怎么知道李凤宁会去那家酒楼? 李凤宁缓缓地眨了眨眼。 据时显回报,萧端宜在安堰镇已经住了两月有余,也就是说在李凤宁自安阳出发之前他就已经在那里了。 要么,就是时显与幕后之人串通。如果不是串通,那么就是…… 凤舸上有内应。 凤舸每日都消耗巨大,因此行船途中时不时要停上一日补充食水。安堰是大镇,很有可能选为停靠的地方。 也就是说,内应至少有两人。 李凤宁眼睛微眯。 其一是能确保凤舸必须要停靠安堰,其二是要能说动李凤宁下船,或者说可以影响能说动李凤宁的人。 而再之前,李凤宁在答应凤未竟陪他归省之后虽然没有立刻下明旨,却花了不少时间做准备。其中动静最大的要数修缮凤舸,但是安阳南北都有大河,连通水道之后更是四通八达,仅仅凭着修船一点,谁也猜不准会去哪里。 李凤宁长长地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她身边的人也出了问题。 勤诲斋到了。 跟在李凤宁身后的侍卫本想提前过去开门点灯做些准备,都被她拦了。 “让朕一个人待会。” 轻轻一句之后,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随着门合上的一声轻响,屋子里只剩下李凤宁一个。 没有点灯的屋子自然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李凤宁却仅仅凭着记忆中的印象就能在其间轻松行走而没有撞上任何东西。 她一步跨上了御案所在的地台,然后在熟悉的位置摸到了御案光滑也阴冷的桌角。 那一丝阴冷碰上她的指尖居然没有被驱散,却像一条毒蛇一样沿着她的血肉窜到了她的身体深处。 “陛下,大姐姐。”她轻轻地唤着两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你们是不是也有过我现在这样的感觉?” 屋子里自然不会有人应她。 只是四年没有人用的屋子,虽然还是时时打扫,却不知为什么总有一股子寂寥冷清的味道,换到已经有了萧瑟之意的初秋,居然愈发阴森起来。 “不论是谁做的这些事”也于是,始终没能传出屋子的絮絮低语,仿佛也浸染了几分其中的寒意,“希望你,不要后悔。” 第378章 各处心思异 “哎,听说了没?” “什么?” “还有什么,萧家……” “你说那个萧二在宫里挑拨凤后与贵君的事?” “就是那个。哎,你说这叫什么事,好好的一个人,进了宫……怎么变成这样。” “是啊。萧家也是安阳名门,世代的尊贵人。本来想陛下自登基以来再没添过新人,这回总算是开例了,谁想居然弄成这样……” “说什么挑拨离间,再陷害侍笔?倒好像后宫里有多干净似的。远的且不去说她,你瞧那位都生了两个皇女了,到现在还是没名没分的,这里头要说没有凤后的手笔,谁信?” “你这嘴上没把门的,连凤后都敢编排?” “我也是一时不忿。还记得我二叔家的表妹吗?她夫君就是姓萧。虽说与萧尚书家不是一房,到底也是一姓的。近日就因为这个,在衙门里没少被挑刺为难。” “这……不至于吧?后宫的事,都影响到前朝了?” “有什么不至于?萧家丫头罢官时,申饬的旨意可是直接送去的萧家。这才没几日又斥责萧家儿子人品低劣、忘恩负义,谁还能瞧不出来如今是厌弃了萧家?墙倒众人推,那起子小人最爱的就是落井下石,见到这样的机会,还不用力踩?” “可说到底,也是那两个做错的不好……” “做错?不说萧丫头鞍前马后地侍候着,好歹看着两个老的也要给几分面子说得客气些,这么骂人揭短的,旁的不说,今后萧家孩子还要不要嫁娶了?” “唉,你说到这个……其实我之前就相中萧四,正要跟阿阮提亲的,现在他们家出了这事……” “你也省省吧,再好的孩子也抵不过陛下这么一句话。再怎么看中,总归是承儿更重要,你再挑吧。” “婚事倒也罢了,横竖两家都没明说过。只是陛下这样……真真是叫人心寒。不过犯一时错罢了,就要受这样的磋磨。再有不好的,不能教训一下?非要这么一家子人都踩进泥里才甘心。” “唉,谁说不是呢……” ************* 安郡王府,书房。 如果有人曾在半年前来见过安郡王,此刻只怕要大吃一惊。 过去的李鲲整日沉浸在酒色中,成日间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说她失心疯了,十个里倒有九个半是会信的。可如今瞧她从头到脚都收缀得整整齐齐,乍眼过去仿佛还是那个风流隽秀的睿成皇帝四皇女,只除了眼眸间偶尔的阴沉之外竟是再无不同。 “殿下。”门外有人一人翩然而入。她身着宽大的白衣,行止之间很有一股飘然若仙的味道,便是那嗓音,也如极上等的丝绸,轻轻一触便凉滑入心。 她只抬了抬手,仪态虽然美好,却并不怎么恭敬。 “怎么样了?”李鲲却仿佛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见她进来身子猛地朝前一冲,无论神情语调都充满十分的热切期冀。 “朝中不满之言四起,”白衣女人道,“凤阁与御史台已经有人上折劝谏了。”她开口时语调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叫人听着便不由得相信。只是她原本生就一副谪仙模样,如今说起话来却满是谋算掌控的意味,瞧着实在是违和无比。 “那无知小儿懂什么?”李鲲大笑一声,只是舒畅的表情瞬间被她扭曲成狰狞,“本王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白衣女人嘴上未答什么,眼眸中却露出一丝轻蔑。虽然在她再开口之前已经荡然无存,“殿下,接下来就该是殷家了。” **************** 礼部尚书时蕴,自家书房。 “祖母,”时家嫡长孙时显侍立在祖母身边,她忧心忡忡,“陛下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失了民心。” 时蕴虽不像自家孙女那样,却也神情凝重,“陛下幼年,先失父后无母,是养得有些左性了。先前还有殷家帮扶着,总归还有人能拗一拗,如今登上赤月至尊之位只怕是……” “那,不如请殷右丞去劝一劝?”时显道,“陛下与殷六到现在还是很好的。” “不急。”时蕴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动,可是想了一想之后,到底还是摇摇头,“对着陛下还是少端长辈的架子为好。”她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更何况,明理这人瞧着仿佛温和谦冲,心里头只怕跟陛下想的是一样的。你叫她去劝,还不定她会说出些什么来。” “那,那要如何是好?”时显傻了,“陛下辛苦了那么些年才打开如今的局面,难道叫一个姓萧的给毁了?” “那是你弟弟妻家的哥哥。”时蕴横了孙女一眼。 时显讪然了一阵,“祖母,如今外头都在传说陛下如何暴戾如何乖张。旨意下来才几日功夫?劝谏的折子要淹没御案了。” “哪止这个?”时蕴苦笑道,“与萧家连着的那几家,一个个的都开始告病。工部衙门倒还好,兵部、礼部的日常文书少了能有二十个,公文都要积压起来了。” “这,这可怎么才……” “大人,大人——”有人在外头高呼。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时蕴还未曾说什么,在宫中掌惯人的时显先不悦起来。 来人是时府下人,后头领着吏部的主事,平常跟着时蕴做事的。 “启禀大人,”主事倒是镇定了些,虽然也仅止于“一些”而已。 “魏王入宫,劝谏陛下!” 第379章 劝谏的结果 历来御座上的只要是个活人,大抵就是没法人人信服的。 李昱一条血路杀上御座,此后御极二十年,底下照样各自心思;先帝是近十代赤月皇帝里唯一一个中宫凤后所出的嫡女,再也没人这么正统的,反倒是她的妹妹们一个个心思活泛,她驾崩了也没见有几个伤心的。所以她这个根子上就不正的,真要甫一登基就海晏河清的,大概也只能做梦的时候才能见到了。 所以她很努力,努力到了甚至把脾气都藏起来的地步。但,是人就有底线。那起子心思不正的,最不该的就是把主意打到了她女儿身上。 李凤宁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戾气。 她还是秦王的时候,明目张胆到掳走染露,如今居然胆敢把主意打到李璋身上。 而且最为恶毒的是,其实在孩子身上悄无声息地挂上一块玉佩,其实要比掳走孩子困难得多。但是对方仍然这么做,简直就差没昭告天下她视宫禁为无物,能为所欲为了。 而这种行事手段…… “启禀陛下,魏王求见。”当值的仪令进来禀报。 李凤宁眉头一皱。 “她又有什么事了?” 李凤宁丝毫没想掩饰她的厌烦。 在她做了母亲之后,终于也是能够理解当年李端的心情。但是更显然的是,当她念着李端在她刚刚成为秦王时的和善,因此想要与“姨母”更亲近一点的时候,李端却突然又变回过去的那个她,甚至变本加厉起来。她置疑李凤宁的任何决定,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用生硬的语言斥责她。 连一旁当值的凤阁学士都一缩脑袋,显然也是深知李端每回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又生怕李凤宁问她。 但无论如何…… 李凤宁抿了下唇。 魏王就算不是她亲娘也是她姨母,总归是她长辈。在她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之前,她是不能不见她的。 “宣。”李凤宁仍然没法和颜悦色,只是冷硬地应了声。 仪令赶紧去了,不一时另有人领了一个紫袍金带的人进来。 她并无沉湎酒色的恶习,因此虽然年近五十,依旧显得十分精神。又因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的尊贵与自矜,瞧着便是一副天家贵胄的模样。 罢了,好歹她并不是恶意。 “魏王今日来有何事?”李凤宁做不到和颜悦色,起码语调是平和的。 “我竟不知道你竟如此蛮横刚愎!”李端素来就是严正到刻板的人,此时再拉着脸,自然就更显得不好相处了。 而李凤宁的第一感觉,却是错愕。 李端…… 居然在指责她? 错愕之后,李凤宁只觉得一阵荒谬。 她一直觉得李端不管是贤是愚,至少在维护帝室威严上是确实做到了。所以即使她清楚地知道,李端从来没有自己独个儿做成过任何一件大事,她还是把监管宗室贵女读书的重任交到了她手里。 但是她现在居然能不问缘由地当面指斥皇帝? 她以为自己是谁,李凤宁又是谁? 李凤宁因为愕然而沉默,显然被李端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 “萧明楼刺燕州劳苦功高,皇姐多次下旨褒奖。你居然下旨申饬,简直不知所谓!”李端沉声道,“令仪当年在驲落救你,后来勤勤恳恳跟着你做事,就算不提救命之恩,如此良才美质人人都想着笼络,偏你倒好,竟然撤职。如今以后还有谁敢为你出力,还有谁会用心做事?我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就答应了皇姐,竟把江山交到你这样的无知小儿手里……” “够了!” 李凤宁前头听着只觉荒谬,毕竟李端从来就不曾试图了解过她做的任何事,但是当李端说到“后悔”的时候,她只觉一股怒气“轰”一下上涌。 她“砰”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胡言乱语够了就给朕出去!” 李端一呆,显然没想到李凤宁居然会赶她出去,她本来已经是怒气冲冲,这会更加是气得手都发抖了,“你,你……” 一直缩着脑袋的凤阁学士见势不妙,也不敢在沉默了,连忙站起来道:“陛下息怒。魏王殿下虽用词不妥,本心还是为陛下着想。请陛下念在魏王心意,不要动怒。” 李凤宁看李端气得不轻,心下有些懊悔,顿时怒意就去了十之七八,再有人劝解,自然就接了这个台阶往下走,“罢了,魏王今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李端有这会的功夫已经缓了过来。她虽仍然一副盛怒未消的样子却没有立刻告退,而是在原地僵站了好一会,生硬地来了句,“令仪撤职也就撤了,申饬端宜的旨意却要想法补回来。前朝再如何也不该牵连男人,那孩子只怕……” “那孩子”这个词甫一入耳的刹那,就清空了李凤宁所有的情绪。 她刚刚封了秦王那阵,李端也把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过。想起来,那似乎是她与李端关系缓和的契机,从那以后虽然她们之间还是比不上普通的母女,但是比起过去却是好太多了。 但是今天,当她亲耳听见她把这个词用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却只是生出一股浓浓的疲惫感。 萧端宜做过什么? 挑拨清容与随儿和多西珲的关系,陷害梓言,萧端宜若是后君还能拿“嫉妒”来遮羞,一个九品君侍这么煽风点火,说他人品低劣有错吗?他是萧明堂生的,萧明楼养大的,世家大族又不是乡间农妇管生不管养。将旨意发至萧家有何不妥? 而李端最错的是,她以为她是谁? 对着皇帝指手画脚,就好像李凤宁还是她的女儿,而她自李凤宁登基那刻起就封了太上皇一样。 论宗法,论才能,论身份地位,没有一样给了她在这里说这番话的资格。 “拟旨。”李凤宁闭了下眼睛,再度开口时已经没了半点气恼。 屋子里静了一瞬,凤阁学士愣了好一会才慌不迭地坐回去,拿起纸笔,“陛下请说。” “魏王李端御前失仪,褫夺王爵,降等为郡王。” 李端不是个坏人。 真的。 她甚至在她能够考虑到的地方,用她的方式在保护和关心她在意的人。 “陛,陛下,这……” 但是…… 但是赤月不能有这么个以太上皇自居的人。 李端现在的自以为是,不仅仅会伤害一个渴慕母亲关爱的女儿。 她甚至都没有发现,萧家在背后刻意怂恿她。 而今天有萧家,明天就会有刘家,卢家,姜家。 如果整个安阳都知道,魏王可以影响皇帝的决定,魏王即使大放厥词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的话…… 会纵容不臣和不信之心。 所以…… “封地和食邑也收了吧”。 第380章 闲谈与嫉恨 秋日过于明艳的日光,叫站在颐安殿外的敦郡王李安微微眯起了眼。 颐安殿是后宫几间大宫室里最西的一间,距银阙、栖梧两宫远近相似,因此自来就是先帝正君凤太后的养老之所。因着睿成皇帝生父早丧,此地甚至迟过栖梧,一直到了李凤宁登基才迎来了新的主人。而李安再怎么从小在皇宫长大,也不会对空置的宫室熟悉。 或许正因为这种陌生感,所以即便此间主人依旧是那个他要称“父后”的男人,李安却没能找到小时候那种惶恐。 记忆里父亲比母亲温柔可亲,父亲会体贴关怀她,但是她的父亲…… 从来不曾真心疼爱过她。 即便到了现在,依旧无法缓解这股怅然的李安不由得不轻叹了口气。 所幸她人生里还有一个“姐姐”。 李安浅笑了下,正待朝里走的时候却见里头正有人出来。 迎面走来的青年与她同年,如今已届二十。膝下已有两个孩子的他虽不复幼时的娇憨,面容却出落得愈发清秀明昳。且他一身衣饰素淡不觉艳丽,细细看去却能发现一针一线均非凡品,穿戴在他身上,简简单单就沉淀出一股子不骄不矜的大气来。 只旁人看他下意识就会屏息敛气,她却瞧出他正因为脚上那双绣鞋而不自在,再由着小时候的回忆一起,她不由便主动开口笑道:“随儿,你也来给父后请安吗?” 只她这话才一出口,被她叫的人且不觉得,周围一群齐齐倒抽冷气的,听在李安耳里先是一怔,随后又有些感慨。 他是当今陛下贵君,再也不是那个与她一道长大的童年玩伴了。 “随儿”这种称呼就算还有人能用,她也是算不进去的。 “无疾。”但是对面那个人却仿佛浑然未觉周围的异状。他咧开嘴,扬起和小时候一样的笑容,快步朝她这边走来。 这回,居然没人再倒抽冷气了? 李安不由环视四周,却见大多数人都唯唯谨谨地低着头,一副全都失明失聪了的模样。 于是不由笑叹,“范贵君好威风。” “嗯?”他像小时候那样一不明白就瞪大了眼睛使劲眨几下,在她刻意引他环视四周才明白几分。他眉头一压,仿佛恼了似的,又仿佛极无趣的样子,“一个个都是这样。” 这下子,周围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阪泉那里新做了些陶偶,柳牍托我带过来,已经着人送到你宫里去了。”李安抿了下唇。 范随的姐姐范聿如今正在阪泉领着军器监,几乎日日都要与她这个阪泉县令见面的。这回因李安有公事要回京禀奏,所以顺带替范聿带了点玩物给两个侄儿女。 但说起那个“公事”…… 只一想起来,李安不由得就轻蹙了下眉。 范随并不怎么将那些小东西放在心上,却在李安不过一皱眉时就察觉了,不由扬声,“无疾,阪泉最近还顺利吗?” 阪泉原是四年前才新划分出来的县,其下所居因多是匠户,所以管辖起来尤为不同。她这个县令又懵懂无知,所以起初着实混乱了好一阵子。所幸身边有能之士不少,且又是力气往一处使的,所以如今总算是能说一声安稳。 只是安稳之后…… “阪泉还好。”李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范随的问题。 而这个与她同龄又一道长大的年轻男人,果然立刻就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焦急起来,“军器监不好?” 确是事有不谐。 匠户早成赤月一弊。而今上是想先藉重赏出新器以利民生,再以民生之善反治匠户之弊。本来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换到旁人身上大抵会因为耗费过甚而中途放弃。不过眼下因范氏姐弟一双奇才,姐姐制新器如家常便饭,弟弟更是难得一见的招财善贾,以至于不过四年后的今天,居然有了个气象一新的局面。 只可惜近来却因为一个人,军器监做事陡然艰难起来。 对,还真“又是那个萧令仪”。 萧令仪是工部尚书的亲甥女,又因她自己善武,于兵部那里居然也很说得来,所以平素若有些需要工部急调物品,又或者要兵部缓颊说情的事,叫萧令仪出马十有八九是能成的。可眼下她这一撂挑子,不说那些便利没了,两头居然都刻意刁难起来。 随便挑一件,就说制棉衣吧。 入秋之后向例是要新制一批棉衣散发各地驻军的,今年因调配不及,戎州那里迟了半月。本来赶一赶就好的,偏偏工部在这个当口居然说要修河道,不仅凉州棉花送不进去,连赶工的匠户都被征走许多。而兵部仿佛商量好似的,竟是比往年提早了好些时日来催要棉衣。 只这一桩倒也不虞什么,偏偏各地都有不谐。桩桩件件地加起来,只怕范聿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这些事,禀报给她的“皇姐”知道却也罢了,到底不能说给范随听。 李安尚且不知道该怎么答,范随却已经自己明白了。他眉头蹙起,这回显见是真恼了,“又是那个萧令仪!” “随儿,你可别胡闹!”李安心下一惊。 别瞧这位贵君看着憨然,李安却深知他拿捏起人来从不手软。旁人知道要顾忌要放过,他却因为有人护着,出手之时半点没有“留力”和“分寸”一说。阪泉是如今陛下的心血,总理着的又是他亲姐,李安还真怕他恼起来直接把萧家掀翻了。 范随眼眸一抬,那双素来清澈的眼睛里竟满是冰冷的光。 “不论做什么事之前,一定要先问过姨。”李安心下一急,忍不住就一把拉住他胳膊,“姨对那里期许甚高……” “殿下!” 耳后陡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高叫,惊得李安心脏一阵噗噗乱跳。待她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回头一看,却见正有人从颐安殿内出来。 这满脸怒火的人,是…… 她的侧君? 李安呆滞了一瞬。 难道刚才那声尖叫,是这个嫁给她将有五年,从来都温柔体贴的连氏发出来的? 就在李安愣神的功夫,小连氏几乎疾步冲到两人身边,一双眼睛扫过还被李安拉住的胳膊,然后对上范随的眼睛。他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贵君,请自重!” 自…… 陡然明白过来的李安顿时一阵羞窘。 她与范随不过说几句话而已,被他这么一说倒好像有什么龌龊苟且一样。只是李安素习和善惯了,因此即使恼怒起来也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自己的侧君,只冷哼一声。 在这方面依旧没反应过来的范随只是莫名地眨了眨眼,看看她又看看他。 但是她的侧君却表情愈发扭曲起来,看向范随的目光简直是仇恨到极点。 李安愕然。 小连氏……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第381章 贵君传话来 “魏郡王为帝室血脉亦为陛下尊长……” 念着奏章的声音越来越轻细,那细微的颤音就仿佛孤弱的雏鸟遇见了天敌。 李凤宁缓缓地长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翻腾的怒火平息几分。“念下去!”李凤宁虽然极力克制了,可显然见效不彰。 “亦为,亦为陛下尊长,虽有微瑕……” “嘭”一下,李凤宁猛地一拍桌子。 “微瑕”? 难道李端这个人还能算得上“瑜”? 难道……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噗通噗通,李凤宁还一个字都没有说,整间大殿就跪了一地的人。 之前为她念奏章的侍官手一抖把奏章落到地上,她害怕得整个人发起抖来。一叠声地求饶遭罪后匍匐着去把奏章捡回来,然后跪伏在地上。那依旧在瑟瑟发抖的背影…… 看起来倒好像她有多么残暴一样。 所有的愤怒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的疲惫。 “下去。”她像是吐气似的,轻轻说出来。 随着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再抬眼时,整间大殿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李凤宁以手覆额,倒进宽大的椅背里。 其实历朝历代的皇帝如果一个个细数下来,总有些放到寻常人身上便是致命的缺点,或是□□奢费,或是穷兵黩武,不一而足。 李凤宁过去是不能理解的,但是现在,却十分有冲动去把这些过去为她所不齿的事都做一遍。 真是…… 李凤宁苦笑了下。 她当初为什么就觉得自己能做个好皇帝呢? “呼”的一下,一阵秋季湿冷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然后大殿里响起了些有人走动的细碎声响。 李凤宁眉头皱起。 是谁? 朝臣不得传召不能踏进这个宣政殿,而素常侍奉笔墨的侍官和端茶倒水的宫侍却不在禁止之列,但她刚刚吩咐过叫所有人出去,有谁居然敢…… 李凤宁放下手后,只一眼眉头皱得更紧,“怎么穿成这样?” 不得她允准就擅自入殿的胆大妄为之人只有一个。这个如今二十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上青下灰的棉布衣裤,除领口和腰带上还有点带着丝线光泽的绣纹外,竟然能连根璎珞都不戴。虽然衬得他小了几岁,看上去完全不像已经有两个孩子的父亲,也实在与他如今的身份相去太远。 但是李凤宁无论怎么听都只能用“严厉”来形容的语气,却只是令对面这个人咧嘴一笑。他快步绕过宽大的御案,在她的注视下胆大包天地拉开她的手,坐到她的腿上还不够,又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 再然后,他把她整个搂进怀里,“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轻抚着她的背。 这是把她当小二还是小三来哄? 李凤宁有些好笑的,但是当他身上那阵带着体温的熟悉香味沁入鼻端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竟真有种慢慢放松下来的感觉。 她下意识伸手将怀里的人搂紧。 “小姐,你最近好凶。”怀里的人自然只会放松身体依偎过来。 是吗? 她把脸也埋进他的胸口。 大概真的是太多事堆积到一起。 但就算是她在犯错,他的声音也只是简简单单的陈述,丝毫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除了只会对她表现出来的柔软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个孩子,会宠坏她的。 “六姐说,豫州那里的事调查清楚了。”她怀里那个声音软嫩的人说,“我说给你听?” 豫州? 李凤宁抿了下唇。 兵部被李鲲管得尾大不掉,可她碍于驲落的频频进犯,又没法现在就下手整理。本来想用软刀子慢慢磨的,结果李端显然老悖到了能把兵部尚书理解成太上皇的意思,而她下重本□□出来的“妹妹”又因为个不成器的哥哥险些坏她大事。 后来,又发现有人在觊觎她的女儿。 一连串的事情,居然叫她把豫州那个烂摊子抛诸脑后,真是…… “鄂西那里的确曾经有个银矿。” 软嫩的嗓音依旧轻轻暖暖,却说出了一句叫她身子微震的话。 鄂西是…… 对了。 豫州和燕州是以鄂山为界。鄂山的西面是一大片平地,因有几个村落,所以将那一片称为鄂西。 但是那片地方,有银矿? “去的人说时间太久远,大部分坑道都已经堵死,看着已经不像矿洞了。” 那就对了。 赤月立国之前曾有三十年大乱,前朝许多记录都散失了,一个挖空的老矿没人知道也属正常。 “六姐说,她和大姐一起去查了豫州去年缴上来的税银。”说起跟银钱有关的物什,这孩子的声音总透着一股轻快,“然后发现,税银的成色略有不同,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地方熔炼出来的。其中有六成半的杂质有一成六分,余下那些是一成九分。” 因为民间一般买卖多用铜钱,即便用银子付钱,也实在用不上十两的,所以大锭的银子通常会被铰成小块的碎银来用。府衙每岁向朝廷上缴税银自然不能装个几箩筐碎银,所以又会重新熔铸成银锭。因这不费什么大功夫,故此通常都不专设衙门去做。也所以两种不同的成色,就只能是…… “豫州另有地方熔铸银锭,而且来源并非收上来的碎银。” 思虑良久的事情终于有了实证,却叫李凤宁心里五味杂陈。 她倒是情愿一辈子都找不到证据的,这下子必得掉几颗人头了。 “六姐还说,只有炼炉那里还存着些痕迹,像是以前有个密室,大概是以前存着炼好的银块。” 密室…… 一瞬间,李凤宁总有些隐隐约约的模糊感,仿佛她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密室”这种东西。 但是,到底是在…… 脸上温温的触感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姐,你不生气了?” 抬眼,然后看到一张明媚的笑脸。 她一呆。 好半晌,才泄气似的说:“我什么时候对你生过气?” “六姐都不愿意来见你了。”被她抱在怀里的人语声丝毫不见凝重,仿佛叫百官近臣日日如履如临的帝王之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然后他小声抱怨了一下,“还特地叫我出宫去一趟,叫我把那些话学了说给你听。” “所以你就穿这一身?”李凤宁多少有些不满。 “舒服嘛。”他在她腿上在她怀里扭动几下。 李凤宁眼睛一眯,“贵君这是在勾引朕?” “诶?”当朝贵君呆愣一下,随后干笑,“哪,哪有……” “横竖都过来了,今天就别回去了。嗯?” “但是……” 第382章 郡君探水牢 “……恬不知耻勾引殿下。”坐他对面那人满面怨毒地喋喋不休,“时常寄给殿下私信不说,到了阪泉必与殿下关门秘语。他一介后宫君侍哪里懂什么政事,不过是借机亲近殿下……” 安郡王君芮氏坐在书房的下首,突然庆幸起自己没坐在那人的对面。否则…… 他垂下眼眸,看着杯中茶水。 他真是掩饰不了自己的一脸鄙夷。 “前些日子更加过分,竟想把姜家大公子荐过来。不说他什么身份,哪里够格插手殿下的婚事。就那等无母无父的寡悖之人,竟然妄图匹配殿下,也不知道他收了多少好处……” 芮氏端起茶杯来,先掩饰自己再也忍不住的冷笑,再饮一口之后放下。 先帝若知今时今日之事,只怕气得要从棺椁里跳起来。 他抬眼朝说话那人看去。 宫中那位虽拢共没做几年凤后,待人处事上头却是人人交口称赞,谁能想到他姐家侄儿竟如此不堪?不过是个通房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子罢了,竟敢大喇喇摆出一副皇女正君的架势,数落起当场贵君,真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只是相较起这到底只能算是“别人家事”的,芮氏犹豫了一阵,才终于忍不住看向主座那里。 李鲲,他的妻主,堂堂睿成皇帝四女,姜氏贵君所出的安郡王,竟然听这些污言秽语听得双目放光。 一阵强烈的失落袭来,冲走了所有的鄙夷和讥诮。 她曾经,不是这样的。 芮氏看着那个似乎在一瞬间就陌生起来的女人。 李鲲曾经是个很骁悍也很明快的人,天生就一股叫人心折的魅力。如果她生就一副李凤宁那样温柔清爽的样子,芮氏或许仍然会做个好夫君,却肯定不愿意用芮氏马场铺平她的道路。 但是,这样耀眼的皇女在一场挫折之后就彻底变了个样子。在芮氏以为她终于振作起来之后,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 听一个庶出的小子说些阴毒尖酸的话,却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妙计一样。 突然间所有的东西都索然无味的芮氏再也没了假扮合格夫郎的兴趣,交代了一声之后,也不管他的妻主听没听到,就径自离开了书房。 虽然是大白天的,阴雨连绵却叫他必须点上灯笼。不过沁凉中带着寒意的空气总算是叫他头脑一清,稍稍扫去了些郁闷的感觉。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 “君上。”有小侍疾行趋近单膝跪地,他一边十分刻意地朝西边一瞄,然后低头等他吩咐。 这个是他的心腹,而西边是府内地牢。 前些日子依稀传来消息说里头关进去个人,所以芮氏叫人暗地里打听,现下该是有消息了? “在那里呆着干什么,”芮氏也不是容易一惊一诧的年纪,一边缓缓朝前走着,一边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说,“过来说话。” “是。”小侍清脆地应声,凑近过来低语道,“是那位的身边人,从王府起就跟着的那位。”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朝天空指了指。 芮氏心里“咯噔”一下。 “那位”自然指的就是御座上那位。而“从王府起就跟着”…… 芮氏心里浮现出一张绝色的面孔来。 今上虽不是个喜好美色的,但对着漂亮成那样的只怕也要上心。李鲲要真抓了他…… 芮氏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听说,关在尽头那个水坑里。”小侍又轻轻补了一句。 “什么——”芮氏陡然一惊,几乎瞪圆了眼睛,猛地转头看向小侍。 地牢的尽头是个深坑,引了外头园子里的活水进来常年不干的。而坑上有个铁盖,与水面之间只留大约一个拳头的缝隙。用时只要将人朝里一扔再盖上铁盖,再勇悍的人也要腿软。今上身边那个又不是勇悍的匪类,哪里能熬得住这种刑法? 李鲲不是想把他吓疯然后扔出去气死李凤宁吧? 芮氏顿觉不妥。他举目环视四周,却只见一片茫然懵懂的小侍,“去看看!” 一路过去。 芮氏到底是郡王正君,又在此间经营十几年,旁的地方不说,自家府邸中却是各处都去得,他要进地牢却实在不是难事。 地牢里阴暗潮湿,即使有小侍打着灯笼,芮氏也只是一路小心翼翼地走着。而当他走到地牢尽头,那里的景象却叫芮氏结结实实地一愣。 水坑没有盖上铁盖,只是那么敞着。明明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明明他只要游水过来就能轻易站到芮氏面前的人却在墙角蜷缩着,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和腿全嵌进自己胸骨一样用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即使小侍手里提的灯笼不够明亮,芮氏依旧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在发抖。 坑里的水连着外头池子,那里还养着鱼呢,自然不会有什么毒物在里头。为什么这人这么怕水? 这个人的名字叫…… 芮氏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唤了这个名字,“枕月。” 缩在墙角的人没动。 “枕月。”芮氏不得已,只能又说了一次,“我是安郡王君……” “芮……雅。”然后,对面的人终于开了口。 在芮氏微微的怔愣下,那人继续说道:“前任……平州太守芮政,嫡……次子。”他的话断断续续,声音更是干涩嘶哑,明明仿佛已经神志昏沉,却不知为什么透着一股诡异的平缓,无端端叫人心里发寒,“芮氏,马场的幕后主、人……育有两女,为人心思缜密……喜欢伪装成……” “够了。”芮氏低声一喝。 蜷缩在墙角那人不再继续。 虽然对方并未说到什么隐秘的事,可被人跟个物件似的从头评价到脚也着实让人愉快不起来。只是最初的不悦过去之后,芮氏倒是能肯定这人的身份了。 需要把安郡王府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的,可不就该是皇帝身边小侍吗? 只是真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却叫芮氏愈加为难起来。 李鲲曾经做过以及正在做的事情,他当然是知道的。而既然他是李鲲正君,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与李鲲都是一体,与李凤宁自然也合不到一处去。所以现下要说他对着个小侍还有不忍就是个笑话。 本来该是破釜沉舟的,可他到底还是不觉得李鲲有多大胜算。 瞧诚郡王那般蹦跶作死,最终也不过就是个剥了官袍的下场,芮氏总想着眼下这个当口能留个一线两线的,或许将来事败之后至少能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但这个“一线”,是该用在这个人身上吗? 通常来说,就算皇帝身份的宫侍知道得多些,其实也多得有限。但是芮氏不觉得李鲲大费周章就为抓一个毫无价值的宫侍还特意囚禁起来。 所以这个瑟瑟发抖的男人,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来人,”芮氏低声喝道,“把他绑起来带走。” 第383章 帐中说局势 御医说,小五胎落时胎衣还没有长好,以致于伤了内腑。 多西珲斜倚在软榻的狼皮上,轻轻闭上眼。 御医还说,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或许在今后的几年里,他都不能劳累,不能动怒,饮食起居上都要异常经心。 而最重要的是,小五…… 多西珲忍不住抬手覆在自己的肚腹上,虽然摸到的只是厚厚的束腹带,手上只要稍微用点力,身体里就一阵阵隐痛。 会是他最后一个孩子了。 一股空落落的感觉充斥在身体里,慢慢地侵蚀了他所有的力气,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长长久久地陷入永远的沉眠。因为不再睁眼,就不用再面对这个让他无能为力的事实。 其实,是他的身体更重要。 毕竟他有小四、小五要照顾,这两个孩子比她们的姐妹只会更艰难,如果他没能活到两个女儿长大成人那天,那只怕真是死也死得不安心。 道理是这么说的,但是…… 但是为什么他还是那么地难过? 帘门掀动,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多西珲缓缓吐气才平缓了情绪正想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那熟悉的暖香飘了过来,随后他就人拉过去然后靠近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再然后,带着几分王帐口音的驲落话伴随那人温热的吐息,落到他的耳朵里。 “我的明月,是什么让你愁眉不展?” 于是才被他压抑下去的酸涩,突然之间又浓烈起来,萦绕在心里、在身体的每个角落里。 但,他是多西珲。 他是一个不能与“柔弱”有关的人。 所以,他只是轻轻地,像“多西珲”那样地回答她:“你见过像我这么不好看的明月?” “那就,我的荣耀?” 她的语声愈发柔软,听着…… 多西珲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 而从来都很明亮的眼睛里,果然有着再明显不过的担忧。 多西珲呆愣了一瞬。 她果然是,特地来安慰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多西珲,心里突然就轻松了一点。 “嗯。” 然后他应了一声,复又闭上眼睛,再把她的肩窝当成枕头靠过去。 她把他搂在怀里,然后伸手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抚着。 “豫州那里终于查清楚了。”但是她再次开口时,说的却是前朝政事,“豫州和燕州的交界之处,曾经有个银矿。” 那些说了也就是听着舒服的空话或许旁人会需要,但他却从来都是讨厌的。所以她只会说些他有兴趣的事来引开他的注意力,就算那些事情他不该知道也一样。 所以上一次那么难过的时候,或许…… 不,不是或许。 在他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后,他会有那么段黑暗到无法回首的日子其实不是她造成的。 “银矿是前朝就开采的,如今籍册一类已经找不到了。不过应该是留下数量不小的矿石,又或者干脆就是粗炼过的银砖,之后被豫州官衙发现,重新熔炼成官银来牟利。” 只一听到“银子”,多西珲就有些头晕脑胀。驲落大小部落多的是以物易物,他能与赤月商队计算货物银钱已是极限,再宽泛些的市值涨跌一类实在是难以明白。不过李凤宁身边自有精于此道的人,他只管听着就好。 “燕州?”虽然明知道她说这些只是来分散他的注意,但是多西珲仍然忍不住就深想了下去,“你以前在燕州查粮仓的时候,在海岛上发现谢家的地堡。这个银矿会与谢家有关吗?” 前朝余孽,与李家争过天下且现在还有后人遗世的人家,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了。 “我也想到谢家了。”李凤宁表情微微一凝。 前朝覆灭之后其实还乱过好几十年,几路人马征战多年,最后是姓李的夺了天下。谢氏盘踞如今燕州一带,虽然起初是俯首称臣了,但是勃勃野心却一直没有熄过。 “照《太初志》来看,银矿所在的地方是归在谢氏势力范围之内。”说起这些,自然是李凤宁更清楚,“谢氏虽然自赤月立国以来就在燕州繁衍,可从□□皇帝开始就一直没停过监视。所以在海岛起出来的那些,至少不是靠俸禄和偷粮就能攒起来的。” “但如果真是谢家,”多西珲眉头一皱,“她为什么要引你去发现豫州的问题?”多西珲只略顿,眼睛眯了下,“就因为她见不得旁人用她家藏的东西发财?” 谢家这么大费周章地捅到皇帝面前,总不能是为了自己得不到旁人也别想得到。 “何况,还有那个萧端宜。” 萧端宜想进宫很正常,但是对萧家来说,已经有个圣眷正浓的萧令仪就够了。萧端宜如果能进宫不过是锦上添花,可如果李凤宁因为忆起旧事而膈应,甚至因此而疏远萧令仪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就萧家来说,不可能支持萧端宜进宫。 但,萧端宜仍然单身一个出现在了李凤宁的面前。 多西珲抬眼瞄了李凤宁一眼。 李凤宁表情尴尬了一瞬,随机恢复正常,“再拖萧家下水,也不过是叫局面更混乱罢了。” 对,的确是只叫局面更混乱。 多西珲不知道萧令仪与同僚之间相处如何,但是想来背后眼热她的只怕不是一个两个。所谓盛极必衰,萧令仪行事但凡有不妥就容易遭人诟病,到时候是拖她下来还是乘机表现求上位,按照各家心思不同只怕有的是热闹好瞧,再碰上豫州群臣营私贪腐,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她想做什么?”多西珲不由得细细寻思起来。 这其中…… 李凤宁看着他在笑。 多西珲的思绪诡异地一顿,瞬时间竟叫李凤宁勾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不是那种因为什么事而开心的笑,只是仿佛因为什么事松了口之后自然而然洋溢出来的那种浅笑。 对了。她会说这些,其实只是想安慰他。 而他…… 刚才那种酸涩的心情,竟然真的消失了。 “我会好好养身体的。”多西珲于是不自觉地说了,“养好身体,我要再试试看。”他顿了下,“我还是想再生一个。” 而他得到的,只是那人加深了的笑,还有一个字的回答。 “好。” 第384章 时芸劝妻主 一个多月过去后的现在,萧令仪依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虽然每个白天都已经漫长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水车应该是有了结果,如果能成功的话,孟溪想必会很高兴。 萧令仪对着自家花园里已经充满瑟瑟秋意的景致发呆。 虽然孟溪此人与哥哥的远嫁不无关系,但同僚四年之后,这人却很难叫人讨厌得起来。除了她以外的那几个,譬如敦郡王就和她的封号一样敦厚,而范聿那张嘴却实在可恨。那人但凡站在那里不说话便是谪仙一样的画面,但是一旦开了口,真真是连陛下都…… 连“陛下”都…… 思绪嘎然而止。 她…… 不后悔。 萧令仪浅浅地吸气,又长长地呼出去。 她不后悔! 她反复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仿佛重复得多了,她就真的不会后悔了似的。 对,这是她应该为萧端宜做的。 萧端宜对她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隔房的堂兄”。他从小护着她,替她着想,为她谋划,所以对萧令仪来说,萧端宜从来就是最重要的“哥哥”。 也所以在她听到庆梧发生的事后一直在懊悔。如果不是她成亲之后忘乎所以,如果不是她不够关心哥哥,她的哥哥也不会被人欺负成那样。 所以在听到萧端宜落水,知道哥哥被陛下的侍宠推下水池的消息后,萧令仪才会那么失态。 关心哥哥,难道她错了吗? 萧令仪信步走下游廊的台阶,进到花园小径里,看着一棵棵灌木的枯叶在阴冷的秋风里颤抖。 她的确是不该怠慢公务,但是为什么周围所有人的都这么对她! 阴冷从领口、袖口钻进她的身体里,却化成了阴毒的火焰。 是她亲口认她作妹妹的! 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就因为她一次小小的过错就彻底放弃了她?作为“姐姐”,她不是应该包容妹妹的错误吗? 所以说,她真的就只是跟云流姐说的一样,从一开始就只是假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好顺利摆脱与哥哥的婚约,而现在她已经站稳脚跟,她萧令仪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一脚踹开。 阴暗沁入愤怒,一点一滴地扭曲了她的表情。 “哎,你说,”背后突然传来人声,“咱们会怎么样啊?” 萧令仪一震,这才回过些神来。 她转头看去,只见抄手游廊上不知何时来了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她们该是在巡逻,一边走还一边闲聊着。萧令仪瞧着只觉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什么怎么样?”另一个答话道,“你说郡马?”那人一顿,“她无所谓吧,这里是昭庆郡主府,又不是萧家。” 不是萧家? 侍卫虽然说得没错,但语气里的满不在乎却令萧令仪十分不舒服。 “也是。只要陛下还疼咱家郡主,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起先说话那个又说,“你说郡马这脑子里想些什么呢?别说陛下了,就是咱们头儿这么瞧得起我,我也得好好干不是?她倒好,居然能把人家塞她嘴里的肥肉给吐出来了。”说完,还啧啧几声。 “哎哟,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出身清贵呢,”另一个语带嘲笑,“燕州刺史的女儿那得多不同寻常,多不凡啊。” 这讥笑讽刺的语气叫萧令仪大怒,她握紧拳头,猛地一步踏出去,一句大喝已经在喉咙口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像旱地惊雷,猛地把她给劈懵了。 “她再犯浑,咱们郡主不是还能和离?”侍卫嘻嘻哈哈,“反正有陛下疼着,再挑个好人家也不难。” “你少胡说,长眼睛的都能知道郡马待咱们郡主还是不错的。哪里就能舍得……” 萧令仪心下略安,只是下一句话却叫她的心一径沉到了底。 “这你就不懂了。就算陛下只是认回来的干姐姐,那还有一层君臣大义呢。郡马不拿抗旨当回事,旁人可不敢这么轻易把个‘不忠’的罪名背上身。一家子的前途都毁了啊……” 不……忠? 萧令仪站在原地,心里好一会是一片空白。 这么可怕的字眼,居然有一天会和她扯上关系? 不,她只是想为哥哥讨回公道…… 耳边仿佛响起一道虚软无力的辩解,但是同时,她的心底就有一道声音桀桀怪笑。 她哪里只是“不忠”? 李凤宁百般提携千般维护,待她之好大底整个安阳能比过的真是屈指可数,而她却恃宠生娇忘恩负义,是为不义之人。 她为一己私念,险些延误水车制造大计。妨碍有利民生的善策,乃为不仁。 所以她根本就是个不忠不义不仁的…… 萧令仪僵立在原地,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 “令仪?”一道温温软软的声音传了过来,然后手也被人牵起来握住,“怎么站在风里发呆?” 熟悉的声音终于唤回了萧令仪的神志,她慢吞吞地转过头,脖颈仿佛老化生锈的门枢一样,“芸儿……” 唤了眼前这人的名字,萧令仪一时间却发现自己难以为继。 说什么呢? 难道说,“不要离开我吗”? 就像前面两个侍卫说的,这里是郡主府,他才是正经主人。 而像她这样的人,如果被陛下厌弃了,哪里还有资格…… 萧令仪蓦地握紧他的手。 “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去跟姐姐道歉?”眉头只是微蹙了一下的时芸浑然未觉似的看着她,目光还是像一直以来那么温柔。 倒是萧令仪自觉过来她抓痛了夫君的手,忙不迭地松开手,改为捧他的手在掌心。但是她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却只能沉默了。 时芸浅浅一笑,“哥哥,不是燕侍笔推下去的。” 萧令仪眉头一皱,十分不喜夫君为旁人说话,只是成婚这些年来对他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要说怒言相向了,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 “燕侍笔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时芸略顿,“就算真是他推的,姐姐虽一样不会罚他,却一定会对萧家有所补偿。”他看着她,仿佛希望她能明白他的认真,“所以,这件事不论真像是什么,不会是燕侍笔推哥哥落水的。” 好像…… 是这个道理? 旁人说的她未必听,时芸说的她却听得进去。 “令仪,进宫去向姐姐道歉。”时芸似乎看出她神情有点松动了,朝她身边又凑近一点。 道歉…… 不,就算她夫君没有说对,她的所作所为依旧大错特错。旁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知道吗?陛下是一位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她既然做出这样的事,只怕是…… 潜藏在愤怒背后的慌乱与茫然,终于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 在这一刻萧令仪突然明白,其实她早就后悔了。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使她知道错了,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朋友之谊也已经没有了。 时芸轻叹了口气,仿佛有点惋惜,“那至少,不要再去安郡王府了。你不是不知道安郡王做过些什么,跟她混在一起,姐姐更要不高兴了。” 萧令仪一呆,猛抬头,“我没有!”她眨了下眼,“我是去见云流姐的,谁要去跟那个什么安郡王混在一块?” 时芸眉头一皱,“‘云流姐’?就是燕州太守的女儿,那个谢云流?”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把名字改成刘云榭,但是我绝不会认错……芸儿?你去哪里?” “进宫!” 第385章 寻常家中事 小二和小三虽然性子南辕北辙,可到底是一父同胞的亲兄妹,因此白日里虽喜欢各玩各的,彼此之间却十分亲密。也于是在小五出生的时候,李凤宁压根就没想过小四居然会不喜欢小五。 前朝议事拖延到了非得赐膳的时候,李凤宁紧赶慢赶地才在小五午睡之前赶到多西珲的帐子里,只是她才把小五抱在手里一会而已,小四就突然从帐子外头冲进来。本来一脸兴冲冲的孩子一眼瞧见李凤宁抱着小五,顿时脸色一变。她猛地挣脱格桑的手朝李凤宁扑过来,而李凤宁因抱着小五腾不出手来,下意识地就侧过身体,于是鼻子撞到李凤宁腿上的小四“哇”一下大哭起来。 顿时整个帐子里都一片兵荒马乱。 多西珲其实更看重小四些的,自然更容不得孩子无理取闹。从头到尾看个全场的他一拉脸,毫不容情地训起小四来。 前有抱了妹妹不要她的母亲,后有凶巴巴训她的父亲,小四一时间哭到几乎都喘不上气来。还是李凤宁看不下去,把小四抱在怀里哄着,“阿吉是怕摔着妹妹,所以才避开的。阿吉没有不喜欢小四。”她看多西珲恼得不行,只能抱着小四先离开帐子避避风头。 在外头走了一圈,小四倒是不再哭了,可两只手却死死地抱着她的脖子怎么都不肯放手。李凤宁自然不舍得硬拉开她,又怕这会回去她再哭,于是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踱步子。 “阿布前面也是着急了才大声说话。只要小四乖乖的,阿布是不会那么生气的。”她一边慢慢走着,一边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 小四哭得满脸通红,贴着李凤宁脖颈的皮肤温温热热的。 “咱们回去了好不好?”李凤宁轻轻问她,“小四和阿吉一起回去,然后向阿布道个歉。” 温热软嫩的小脸在她脖颈处一阵猛蹭,李凤宁知道她是在用力摇头,自是不想拂了她的意思。“好好好,那不回去了。”李凤宁虽明知道事后必然要被说慈母多败儿,这会儿到底败在女儿满脸的泪痕下。 不过,不回帐子的话…… 李凤宁四下一张望,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后宫的范围。 “阿吉和小四去看父后吧。” 不用李凤宁吩咐,自有宫侍回去向多西珲告知去向。而李凤宁则抱着女儿一路去了栖梧宫。 凤未竟本是个作息极规律的,如今有了身孕自然愈发小心谨慎,在用过清淡的午膳之后必然先要散步消食,按着钟点来算的话,现下该是已经开始歇晌了。李凤宁不想影响夫君,先吩咐了从人,又小心叮嘱过小四之后才进了栖梧宫正寝的大门。 整个栖梧宫都静悄悄的,而在宫侍小声禀告后,十分诧异的李凤宁才在暖阁的软榻边上找到了本该躺在床上的凤未竟。 “璋儿?”挑起眉的李凤宁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已经脱了外衣躺在软榻被窝里的孩子。 “母皇。”小小的女孩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讶的,但是在看到李凤宁怀里抱的是谁之后,突然眨了眨眼,“小四?” 李凤宁俯身把小四放在小三身边。 “姐姐……”怀里抱的小四见到凤未竟没叫,反倒一脸委屈地看着李璋。 然后就见榻上那个充其量不过就比桌子高一头的孩子慢慢皱起了眉。肉乎乎的小脸上摆出一副十分严肃认真的表情叫李凤宁看着总觉得有点好笑,但是那一个四岁一个两岁的姐妹俩却显然认真得多。 “你是不是又惹叔君生气了。”小三绷着一张小脸,十分严肃。 小四嘴一扁,脑袋一扭,虽然一副不肯认错的样子,却没之前在帐子里那副气势如虹的样子。 悄悄朝后退了两步的李凤宁瞧着大觉有趣。 “谨安?”耳边传来夫君柔软的声音。 “没想到她们姐妹俩倒好。”李凤宁也不朝旁边看,循着声就朝右边把手递过去。 在外头这样的动作是做也白做,如今在自己屋里,果然立时就碰到纤细的手指。李凤宁先将他的左手交到自己左手里,然后右手顺着摸过去揽住他的腰,再轻轻用力一带,便把整个人都勾到了怀里。 凤未竟显然早就知她,只眼神一转,唇角微抿,脸上带着三分似笑非笑地,“染露也很喜欢她的。” “是吗?”这个李凤宁是真不知道了。 小二与小三好是理所当然,孪生兄妹嘛。小三能和小四好已经出奇了,现在居然大她一倍的染露也喜欢她? 李凤宁不由轻叹一声:“这女儿生得值了。” 凤未竟显然知她意思,笑骂一声“呸”,“小三这性子你不说怎么多疼她一点,倒好意思想着支使她去带几个妹妹?” 李凤宁不过闲话说笑而已,听凤未竟说得轻松,不由得转头向他看去。 其实凤未竟长得是真不差,又兼自幼文墨熏陶,气质自然也是温润儒雅。只是他到底被常年病痛侵蚀了颜色,素常总是一副病容。而现在被李凤宁抱着的人却截然不同。身孕叫他丰润起来,瞧着那脸颊也有了点圆润的意思,素常总觉得精神头短的,如今也常常是一副眼明神亮的模样。 他这个样子,看得李凤宁既是欣喜又是忧惧。 她是希望好景长久的,却只怕是花无百日红。 凤未竟见她半晌不说话,只知道呆呆地看着他,脸上表情也是一敛,“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是啊。 他好好的。 御医一日一请脉不说,凤未竟每日三餐都要擅长食疗的细心准备着。 但是,世上最怕的从来就只是个“万一”,如果…… “嗯。”李凤宁反过来把脸埋进凤未竟的肩上。 “这个不论是男是女都好,”凤未竟低头,眉眼间一片温柔,“我们都要好好养大。” “好。” 他抬眼看着李凤宁,“就算这个孩子异常蠢笨也好,就算这个孩子跟我一样体弱也好,”他略顿,语气略微一沉,“就算这个孩子将来当不了大任也罢,你都要好好疼爱这个孩子。” “错了。”李凤宁轻轻搂住凤未竟,因为他凸起的腰腹不敢用力,“是‘我们’一起才对。” 凤未竟微怔,随后拉出一抹虽然浅淡却温柔的笑来,“嗯,是我们一起。” “说定了?” “嗯,”凤未竟笑容愈深,“说定了。” 第386章 安王府后院 中庭里,芮邵峰挥舞着长矛。 她穿着一身轻便的短打,坚实有力的胳膊轻松地挥着比人还高的长矛,带起一阵阵疾风。 蓦然,有几片落叶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芮邵峰眼疾手快,“呼”地一矛刺过去,再停手时只见一片矛尖上一连串着三片树叶。 芮邵峰不由得露出一丝满意的淡笑。 她的功夫没有退步…… “啪”、“啪”、“啪”,突然响起的声音叫芮邵峰脸色一僵。她慢慢收势再回转身体,待看清那个她一直以为是府内小侍的人时,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芮令使好扎实的功夫。”御前翊卫时显穿着一身官袍立在台阶上,她面上依然是素常那种笑盈盈的表情,正看着芮邵峰。 这情状,莫名地刺眼。 几年前,当时还是秦王的李凤宁与诚郡王斗法,一不小心殃及池鱼,把时显这条小猫鱼的官袍给扒了下来。芮邵峰十分看重时显的为人,因此向安郡王力荐说此人值得拉拢。好不容易大费唇舌把她大嫂给说服了,谁想当时个无官无职的时显却拒绝得一干二净。芮邵峰当时总以为这个时显是废了,却没想短短四年后的现在竟是风水轮流转,时显又成了皇帝身份的红人,反倒是她芮邵峰却沦落成了一个从八品的兵部令使。 “你来干什么?”虽然明知道这个人不会是特意来讥讽她的,但是昔日同僚如今却天差地别,到底是叫芮邵峰脸色好看不了。 芮邵峰不过扬声一唤的功夫,便有小侍端着汗巾热水等物过来,服侍她擦洗。 “看看朋友不行吗?”背后传来那人略微有些感叹的声音,“当年翊卫补人,一道进宫的有十三个,如今还在京里的也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芮邵峰微微一怔,因为别扭和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而炸起来的毛顺伏了下去。 “当年”…… 在温热的汗巾擦到脸上的时候,芮邵峰思绪不由得有一瞬的飘远。 她是平州太守的嫡女,却因母亲早丧,所以只能跟着嫁给安郡王的哥哥来到安阳。她那个大嫂对她倒是不坏,可寄人篱下哪有住在自家舒心?何况芮家是养马出身,母亲自己来过安阳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自然更加谈不上什么经营人脉。于是小小年纪就被点了御前翊卫的她真真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就像时显说的,一道入宫的同袍总比旁人有些不同,虽然芮邵峰与时显并非是最亲近的,可到底真跟她说的一样。 如今是真的“只剩她们两个了”。 “说吧,你特地来这安郡王府,到底是什么事?”待擦过脸了,情绪也平复下来,芮邵峰看向时显的表情平静了许多,“能做的我就做了。” 虽然也不是说芮邵峰从来就没个计谋算策,可她不喜欢把这些七拐八绕的东西用在自己身边人的身上。 “满宫的翊卫里,功夫比你好的能有几个?”时显收了轻松的表情,她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压低了声音,“如今却要去做什么劳什子的令使。难道你就甘心?” 有一瞬间,芮邵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时显。 她不想来京师,却不得不跟着哥哥千里迢迢背井离乡。安阳内城的宅子再金贵,也不至于叫芮氏马场的主人买不起,可她却不得不在安郡王府的小院子里一住十几年。她不想为她那个大嫂的“鸿图”劳力奔走,却还是得一回回地跑腿传话跟前蹭后。 所以她甘不甘心的,有什么关系? 芮邵峰虽然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脸上却没露出来。所谓打落牙齿和血吞,向人抱怨除了爽快那么一时之外还能落得什么好? “你也别把话说得好像一门心思为了我一样。”芮邵峰嘿了一下,“你那个弟妹惹出来的事,这是抹不平了?” 虽然她大嫂被打懵了,可她只要人还在京师里混着,就不至于成睁眼瞎子。所谓虾有虾道,她总有查探消息的法子。 换到旁人肯定是要恼了,可时显却只是一怔,随后露出点哭笑不得的表情,“说话还这么刺耳,看来是不用担心你了。” 她们这样的人家,大底做任何事都是不会单纯的。她跟时显的交情,也没好到人家不管不顾地就要帮她。不过今时今日还能这么记着她的,芮邵峰总要记她一分好就是。 不过心里再感激,嘴上那话却是说不出来的。 “所以你今天来,到底什么事?”芮邵峰不耐烦地说。 为人做事都要敞亮些才好,老是黏黏糊糊的实在忒不舒服。 时显表情一凝,正经了几分。 “最近陛下时常召见唐忠书,”时显用了那种不经意的语调,就连声音都没有刻意压低,“这事与你大嫂有关?” 但越是这样,就表示事情越是严重。 京武卫校尉唐忠书,武功高强治下严谨,之前谁都招徕不来的,如今御座上这位却轻轻松松就把人拢到手里。 “她没让你知道?”芮邵峰立刻追问。 时显郑重地点了点头。 与她大嫂…… 芮邵峰不由自主地朝府内书房的方向望去。 与安郡王有关吗? 说实话,芮邵峰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皱起了眉。 其实安郡王一直以来都对她哥不错,对她也相当看顾,因此芮邵峰才心甘情愿地待在郡王府里。而先帝盛德皇帝驾崩后安郡王想要争位,芮邵峰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姐妹几个谁都不是嫡出,任谁做皇帝也都比李安那个病痨鬼好,争也就争吧。 但是李鲲带着人冲栖梧宫去的时候,芮邵峰就觉得没意思了。 就算伏击李凤宁也能说她有胆气,穿好铠甲带着兵士去威胁个手无寸铁的男人,结果抓了个从小多读两天书都要生病的人割破喉咙。 李鲲还要不要脸? 所幸,她最后是没成事。 芮邵峰一直觉得,真要叫她大嫂靠这种手段登了基,能把她恶心得连赤月都不想待了。 既然没成,既然她也只是被圈禁在家里,这件事也就胡混过去罢了。再说出来,也不过是叫她哥哥夹在中间难做而已。 所以,这四年她虽然人还是住在安郡王府里,却实在与她那个大嫂见不了几面。也于是当时显问起这话时,芮邵峰竟然是完全不知道。 “我去……”芮邵峰犹豫了一下,“打听打听。”她只说会打听,却绝口不提打听之后的事。 “我只是提个醒,”时显自然也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也并不在意,“你记得我当年出京前说的话就好。” 当年出京…… 芮邵峰眼睛微眯。 那句“凡事留一线”吗? “时候不早了,”时显把该说的说完,也不想久留,“我该告辞了。” “改日请你喝酒。”芮邵峰像往常似的应了句。 送走时显之后,芮邵峰怎么想心里怎么不踏实,最后实在按捺不住,索性去寻她哥哥。 芮邵峰虽是外女,到底是安郡王君的亲妹妹,又在郡王府一住十几年,正房那边真是熟悉到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于是她才望见正房的房门便觉得有丝不对。 太安静了。 芮邵峰眉头微蹙。 她哥哥打理偌大郡王府,平时来回事的人总是络绎不绝。除非到歇晌或者晚上安睡的钟点,正房里外总是有人走动。但是现下,自觉还不至于已经耳聋眼瞎的芮邵峰竟是完全察觉不到半点声息。 她加快步子朝正房跑去。 只是她才进正房就听到一声尖叫,“放,放开郡君!” 芮邵峰心里一紧,当下更不敢大意,连忙借着廊柱一类隐了身形朝尖叫的耳房疾步飞奔而去。 到了耳房外头,芮邵峰小心翼翼从窗口朝里一探,居然看见她哥哥被人死死扣住脖子。 她心下一阵狂跳,却更屏息敛声,悄无声息地绕着耳房半圈去到另一扇窗下继续窥探。 挟持她哥哥的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这个男人手里拿着被砸碎的瓷壶,锋利的断口紧贴在她哥哥的脖子上。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芮邵峰强迫自己不去看哥哥的情况,反而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漂亮男人身上。他比哥哥略矮一点,却身体前倾,把整个人的分量全靠在他哥哥身上,以至于两个人的姿势看着十分奇怪。但即便是这样,漂亮男人还是双膝微曲,仿佛无力承担自己的体重一样。 这人不是伤就是病,看起来非常虚弱。 芮邵峰看着他明显肘关节脱臼的左臂以及鲜血淋漓的手腕就不难猜测他该是刚刚挣脱束缚不久,但是…… 他拿着碎瓷片威胁她哥哥的手却很稳。 稳到一点颤动都没有。 芮邵峰的心往下沉。 她没有把握可以毫发无损地救出哥哥来。 在心里衡量许久,芮邵峰终于还是不敢拿哥哥来冒险,只得再转到耳房的门口,走进去。 “放开他!”她对着挟持她哥哥的男人低声喝到。 屋里的小侍们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地朝后退去,把地方让了出来。 然后,那个男人看见了她。 这个男人,长了一双野狼一样的眼睛。 怪不得能对自己做出那么狠的事。 芮邵峰心里更加没有底,只得偷偷把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朝前头书房指的手势。 希望哪个小侍能机灵些,看懂了就快去她大嫂那里求援。 芮邵峰沉声说:“放开安郡王君,一切都好商量。” 但奇异的是,芮邵峰这么说了以后,对面那个漂亮男人却反而问了句话。 “凤宁……”他说话中气不足,十分气弱的样子,“她有,找我吗?” 凤宁?谁认识什么凤…… 慢。 凤宁? 那个李凤宁? 芮邵峰突然瞪圆了眼睛。 这个人是失心疯了…… 不。 不是,她对这个漂亮男人有印象。 对! 她曾经在当今那位陛下的身边见过这个漂亮男人。 他是皇帝的侍宠,那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安郡王府的正房里? 联想起今天才听见的那句话,芮邵峰陡然间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她那个“好”大嫂,不是又朝人家的侍宠伸手了吧? “凤宁,有没有在找我?” 这仿佛对他是一件天大的事,在得不到回答之后竟然又追问了一遍。 “不知道,”芮邵峰不知道该怎么答才好,只能这么说,“没听说。” 然而这句该算成“实话实说”的句子却对这个漂亮男人仿佛晴天霹雳一样,他甚至整个人都震了下。 下一瞬间,他甚至仿佛因为打击过大而喃喃自语,“不是,凤宁,我没有背叛你,我没有……” 好机会! 芮邵峰看准他眼神飘移的瞬间,猛地一个箭步冲过去,右手拉住哥哥朝自己身边带,左手猛地一拳打在男人的肩上。 她哥哥踉跄着扑向她身后,而那个漂亮男人却被他气急的一拳打得飞了出去,朝后平移好几尺之后“嘭”一下撞在墙上,然后软倒下来。 芮邵峰去探了探鼻息,知道他是真的昏厥过去了才回身去看她哥哥。 “所有人……”被小侍们扶着的安郡王君面色苍白,“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他虽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可是语气却十分强硬。 “哥哥?”芮邵峰眉头一皱。 “他是,”芮氏一把抓住芮邵峰的胳膊,目光锐利得慑人,“陛下的贴身侍宠。”他压低嗓音,让接下来的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我从地牢里偷出来的。” 芮邵峰甚至能透过一层薄薄的袖子感觉到她哥哥冰冷得像铁块一样的手,但是这都比不上他话里透出来的意思更惊人。 “偷”…… 她定定神,反手轻拍她哥哥抓住她的手。 “哥你说,我听你的。” 第387章 姐姐殷悦平 妹妹的地位高过自己会怎么样? 对殷六来说,妹妹从出生起就注定至少是个郡王。而殷六自己虽然肯定会入仕,却也肯定是做不了正一品那种大官的。所以妹妹比自己地位高,从来都不是个“假设”。 那如果…… 妹妹的地位高到了她应该跪伏在她脚下叩头称臣的地步呢? 对,也就是说…… 如果有一天,她的妹妹变成了皇帝呢? 至少在殷六生命的前二十年里,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殷六抿一口琉璃盏里带着果香的琥珀色酒液,抬头看见坐在对面的人。 穿了一身深紫色的袍子人正在合香。她眼眸微垂,看着仿佛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掂着金色的长匙在一排青色的瓷瓶中挑选着合适的香料,而她宽大袖子上凤尾绣纹的金线,在窗口透进来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片富丽雍容的光泽。 她的妹妹,从小就背着太多东西。 殷六眉头微蹙了下。 她的妹妹从小就好像有人逼着她似的严于律己。她能过了科考,就足可证明她的经史、数算和骑射都是很好的。殷六还知道她为了“不丢皇家的脸面”,那些雅乐集会上拿来“玩”的东西,譬如吟诗作对、调香射覆、弹琴清唱,她也全都下过功夫。 但下过功夫,不代表她会喜欢。 所以当她会花功夫摆弄平时不喜欢的东西时…… 至少,已经不能用“失常”来形容了。 殷六仿佛不经意似地,“聿姐夫托人送了信给你姐夫,然后又推到我这里,叫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什么?”李凤宁手上一顿,她脸还没抬起来,眉头倒已经皱了一下。 “随儿你是不打算让他再生了?” 她虽然不喜那个外邦的异族人,但是孩子却是妹妹的孩子。所以如今要算上凤后那边,将来喊她姨的孩子已经有了五个,怎么说也不能算少了。所以殷六觉得随儿要不要再生,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放在平时,她根本就不会开这个口,只是现在不一样。殷六仔细看着李凤宁的表情,甚至又特地补了一句,“还是他自己不肯?你也别太宠着他了。” “父后也这么说。”李凤宁依旧没抬头,语声里只是带出点无奈,“但随儿上回是吓到了,我是怎么哄他都不肯。” 听着倒仿佛极平常的。 殷六眼睛微眯。 但随儿打小被李凤宁捧在手心里长大,就连殷六都不能说他一句不是的,如今居然顺着她的话来说? 果然出事了。 “时显这几天怎么了?”殷六轻松的表情一敛,“不是告假就是外出。”她看着李凤宁,慢慢说:“你也不管管?” “管什么?”李凤宁语调虽然依旧平直,却似乎透着一股莫名的冷意,“老的那个尾大不掉、倚老卖老,小的那个如果再有二心,那整个时家就都不能用了。” “不先想法子往回拉一拉?”殷六不由得就皱起眉。 不说女儿辈和孙女辈的,但说如今时家挑头的那个时蕴,乃是如今的吏部尚书。李凤宁这个“不能用”三个字真要变成现实,得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殷六单是想就觉得头疼。 “外祖母过世之后,时家本来就一直作壁上观。”李凤宁放下手里的东西,表情里一片冷诮,“只不过是时显爱护手足,又因为时芸的婚事觉得欠了我人情才显得亲近些罢了。”李凤宁冷笑了一下,“一直胡混到现在,表面上好像怎么很忠心得用似的,时蕴可是从来没有正面表过态。” 时蕴在祖母生前总是以殷党自居,祖母一旦过世就立时三刻冷淡下去,这些事不止殷六,是整个殷家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外间虽常把时显与她相提并论说什么“新帝宠臣”,但是对殷六来说,不过是因为李凤宁要用时家罢了。 “只是一个萧令仪就算了,你前头那一连串的是把萧家的脑袋摁下去了。就算是阪泉,靠着聿姐和小殿下也总能维持。但是时显这个位置要真空出来,你一时半会找谁来顶?” “人总归是有的。”李凤宁显然并不怎么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又低下头去拿起金匙,像是想继续合香的样子。 人总归是有的? 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把事情料理得干干净净,有没有关系都喜欢往自己肩上扛的李凤宁,居然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 时显如今是御前翊卫,守卫帝驾、传递圣意,这样的人李凤宁竟然甚至连候选的人都没有想过就要直接捋下去? 于是殷六再也忍不住,“出什么事了?” 李凤宁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答。 殷六这下是真急了。 她们姐妹两一道长大,小时候还一处吃一处睡,哪里见过李凤宁如此反常的样子? “凤宁!”殷六一把抢走她手里的金匙。 李凤宁身体微微一震,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她满眼阴鸷,表情里仿佛凝聚着狂风暴雨,下一瞬间就要爆发出来一样。 “时显,去了安郡王府。”她说得并不大声,却仿佛想要把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时显,去安郡王府干什么? 安郡王“失心疯”的真相,不止殷六知道,至少时显也是知道的。 殷六一怔后反而皱起眉,“你怀疑她私通李鲲?” 就算要私通谋反,也通一个像点样的吧?私通个被软禁起来的失心疯子有什么用? “在豫州,萧端宜能出现在我面前,一定是有人引路。”李凤宁的声音里仿佛有阴云密布,“后来我给枕月的玉石不知被谁挂到了璋儿身上,派了唐忠书去追查,最后查到枕月该是去了安郡王府。”她略一顿,最后一句话仿佛压抑的雷声,“时芸说,谢云流在安郡王府!” 谢…… 不对。 殷六发觉李凤宁表情里有些不对,“唐忠书没有找到枕月?” 李凤宁猛地一震,她突然垂下眼,仿佛所有的表情都瞬间消失,“没有。” “没有?” “她冒险偷入安郡王府的地牢也没有发现。所以枕月应该是……”李凤宁停了一下,声音里漾起一丝轻颤,“死了。” 枕月死了? 怪不得她的情绪这么不对劲。 知道了原因,殷六总算是能放下一点心来。 “凤宁,”她长长地吸了口气,“想办法除掉李鲲。” 李凤宁慢慢抬起头,看着殷六。 “祖母在的话,也会同意我的话。”殷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李凤宁目光闪烁不定,仿佛理智和感情在激烈交战。 “你看看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呕心沥血还要忍气吞声,你给过李鲲一条生路,既然她自己找死,就不能再留着她。” 对,她的确是在怂恿皇帝弑杀手足。 再忠心的臣子也不敢进这样的言,因为不论目的如何,她这辈子都只会被烙上奸恶之名。 但是…… 但是凤宁对她来说,不止是皇帝而已。 所以就算凤宁看着她的目光像看陌生人一样,她也一样要这么说。 “想办法布个局引她出来,否则,就是栽赃嫁祸也要给她套上死罪!” 第388章 碧钏说宫外 “想办法布个局引她出来,否则,就是栽赃嫁祸也要给她套上死罪!” 这一句话入耳最初的感觉是惊讶。 但是在抬眼看见殷六那一脸的毅然和决绝的时候,李凤宁心里突然咯噔那么一沉。 殷家是脆弱的。 外祖母过世后,殷家就变成了一棵根基不稳的大树。 所以殷家人首要之务乃是收拢起来努力扎根。在有足够多的族人,在族人占据足够多的位置以前,即便是第三代里最聪敏的幺女,也只能将自己埋藏在两市那种地方。 但殷六刚才却说出那种话。 那种一旦外传,不仅毁了殷六一辈子,甚至会让整个殷家都背上奸佞之名的话。 所以,是不是她的心慈手软在害了枕月之后,现在连殷家都要一起害了…… 不停愤怒和恼恨的心突然为之一凉。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抢下这个帝位? 李凤宁手一垂,桌上的瓷瓶顿时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把里头装的香料撒得满地都是。 这一片狼藉凌乱仿佛就是她内心的映衬,以至于李凤宁甚至连坐都坐不住,直接起身离开了静室。 屋外空气沁凉。如今虽然夏天已然过去很久,到底皇宫内苑不同寻常,便是墙角边也收缀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点颓唐废败。可惜满眼浓郁艳丽的秋色对此刻的李凤宁来说却是入眼不入心。 她到底…… 树丛里一阵悉索的声响。 李凤宁眼角瞥见树丛里有衣角滑过便知那里有人,她正满心烦乱,更见不得遮遮掩掩躲躲闪闪,不由沉声低喝:“谁在那里?” 她不过一声低喝,立时便有跟在身后的翊卫侍从扑过去,只伸手朝树丛里猛一抓,就拖出个宫侍打扮的男人来。 “……碧钏?”只是等那宫侍被翊卫推搡到跪在李凤宁面前的时候,反倒是李凤宁讶然了下。 碧钏原是连氏的贴身近侍,在李凤宁登基那年因到了年纪放出宫去。他嫁人之后因妻主调任阪泉,所以又求了恩典再回凤太后身边服侍。碧钏侍奉了连氏有十来年,因此李凤宁甚至不用他抬头就认出他来。 “奴碧钏叩见陛下。”跪伏在地上的碧钏以额触地,“陛下恕罪。” 他说话声音里,带着丝轻颤。 李凤宁看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不由眉头一皱,“起来回话。” 碧钏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依言站了起来,一抬头…… 果然露出一双哭肿了的眼睛。 李凤宁心下一紧,但是再看他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书信,心下又是一松,“可是家中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碧钏听了这话先是一呆,仿佛有点怀念似的,可是表情只是略松快了些,根本没能形成微笑就转为一片黯然。他摇摇头,“妻主来信说,在阪泉纳了偏房。” 怪不得躲在树丛里哭呢。 只是这个妇夫之间的事,她能做的最多也就是给碧钏撑个腰而已,真要说怎么管却也是不能的。 微微的尴尬过去之后,那一股子束手无策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她登基之后,似乎到处都是“不可”、“不能”和“不得已”。所以说她这个皇帝做得…… “……做主,”碧钏突然说,“奴要和离!” 和离? 李凤宁不过一怔神的功夫,也不知漏听了什么,只见碧钏竟然表情陡然一变。虽然眼睛依旧肿得跟桃子一样,可是眼神却坚定了许多,仿佛刚才还躲在树丛里哭的不是他一样。 “你要和离?”李凤宁都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诧异来。 “奴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但是她这样偷偷摸摸在阪泉直接收下人来就是不对。她敢这么做,奴就敢……”碧钏本是一副气恨难耐的样子,只是瞧见李凤宁的表情后本来絮絮叨叨的话头陡然一收,“横竖奴有手有脚就不怕饿死!” 李凤宁被他那赌气的样子倒是勾出一丝笑意来,“你可想好了,独自一个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如今世道好,”碧钏却轻描淡写地来了句,“不碍的。” 如今…… 世道好? 这句话初初入耳的时候,仿佛平淡无奇,可是配上碧钏那再自然不过的表情,却仿佛真就是理所当然,仿佛他孤身一个谋生真就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但,世道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所谓的天下大治,所谓的国泰民安,不就是“世道好”? 在她像一只蛾子一样被沾满灰尘的蛛丝束缚在御座上的时候,在她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一个个跌入深渊的时候…… “世道好”? “现在……”有一瞬间,李凤宁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把这句话说出来,“世道很好吗?” “陛下您不知道,”碧钏倒是一副不觉得李凤宁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如今外头一斗米才卖六文钱,听说如果出了城到周围几个村子里去的话,只要四文钱就能买到一斗呢。” “四文……” “奴才多大胃口,一斗就够吃大半个月了。”碧钏见李凤宁想听,就多说了几句,“现下过日子宽裕了,各家各户都爱花点闲钱买些好吃好玩的回去。听说有人拉个车,从两市买些奇怪玩意送去乡下,转头就能赚出不少来。” 李凤宁目光有些飘远。 “而且如今有贵君在,外头也不敢随便看轻抛头露面的男人……” 李凤宁看过去,碧钏一个激灵,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低下头。 但是,如果碧钏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米粮谁都可以买得起,那么百姓就不会饥贫。 如果百姓都开始有闲钱去买些并非生存必须的东西,那么就算不是富足,至少也能算是宽裕。 而这一切是……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李凤宁问得有些艰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奴出宫的时候就这样了。”碧钏显然很奇怪李凤宁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奴不知道,但是比奴入宫以前是好了很多。” 碧钏入宫有十余年,而她登基至今已将四年。 也就是说,至少如今的好世道,与她的治理是分不开的。 心里那种无处宣泄的郁闷,突然之间就干酥脆化,扑簌簌地落下来之后消失无踪。 原来,她这四年…… 不,算上摄政的话一共是五年多。 原来她这五年的辛苦不是徒劳,原来她这五年的忍耐没有白费。 虽然日渐西斜,但心情却轻松了起来。 “碧钏。” “奴在。” “想做什么就去做,朕给你撑腰。” “……谢陛下!” 第389章 度闲命贵君 在她登基四年后的今天,在她已经习惯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跪伏身影的现在,或许只有在听到“世道好”时那一刻终于卸下重负的轻松,才使得她终于能够正视自己心底的隐忧。 她不是“正统”。 即使她识字的书本下压着奏章,即使她从小被教导着御下之道,即使她姓李,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 她不是李昱,也不是李贤的女儿。 所以她拿出当年在太学读书的拼命,所以她在四年里克制着自己的本性,她不敢有一丝懈怠也不敢有一丝放纵自己的本性。 但是这一切的重压,在那一句“世道好”之下突然之间就烟消云散。 即使她知道那只是京畿并非整个赤月,即使她知道这一切其实更多地是因为盛德皇帝二十年治世打下的基础,但是却仍然忍不住那一刻骤然袭来的轻松和愉悦。 这四年,并没有白费呢。 李凤宁在矮几上堆满了的盘盏里拿起青玉的杯子,啜饮了一口温暖的茶汤,闭上眼睛享受着度闲榭里已经带上寒意,却依旧恣意的风。 这个时候,自然是有人陪着更好…… 这个念头还没彻底消失,明媚的日光一暗。 “小姐,我想个厨房。” 李凤宁微怔,睁开眼时却正好对上一双正眨也不眨瞧着她的眼睛。 年轻的贵君虽然依旧不喜华丽的装扮,却仿佛已经被执掌宫务大权的四年时光磨去了曾经的天真憨然,不会随便一身细棉衣裤就到处走动了。而他此刻端正地跪坐在她身边,仪态完美得好似在接受朝贺。所以李凤宁觉得…… 不爽。 只是她才一蹙眉,那边随儿已经下意识脖子一梗,眼中露出些防备的神色。 李凤宁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然后眼睛朝矮几上一扫。 随儿显然极其知机,他膝行过来凑到她身边,从水精凿就的大碗里用金匙舀了一颗宫侍已经剥好皮的葡萄送到李凤宁唇边。 但李凤宁却不张嘴,只那么看着他。 随儿表情一垮,露出极不情愿的意思,可李凤宁显然不可能是放弃的那个,于是在僵持了一会之后,随儿慢吞吞地收回手先将那颗葡萄送进自己口中,然后俯身过来。 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暖香之后,柔软水嫩的唇覆了上来。一颗已经不再冰凉的葡萄被他推过来之后,他就想后退。 李凤宁哪里能那么轻易放过他,抬手贴着他后颈防止他逃走,一边伸过去纠缠他的舌。 本来就已经十足甜美的人,在添上葡萄的味道之后愈发诱人起来,以至于李凤宁一时之间不舍得停止,伸手将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 这甘甜温暖的、柔腻入骨的味道,真是叫人……欲罢不能…… 随儿突然按住她越来越往下的手。 李凤宁一顿,略略抬起头,看着已经被她拉到俯趴在自己身上的人。 “不要……”气息微微有些急促的他眼眸中已经起了一层水光,却还在坚持,“在外面。” “以前在偷懒亭里怎么不见你那么规矩?”李凤宁不满。 随儿微怔,随后脸一侧不肯看她,倒像是有点恼了。 “好好好。”李凤宁是从来不舍得勉强他,也只能顺着他,“我不亲你就是了。” 随儿这才转了颜色。他也没有非要远离李凤宁的意思,乖乖地寻了舒服点的姿势,趴伏在李凤宁身上。 “刚刚说什么厨房?”李凤宁瞧他唇角都是葡萄的汁水,忍不住凑过去舔了舔,“你那里不是有个小厨房,不够用吗?” “嗯?”之前提起这个话题随儿,现下倒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尚食局太远了,每次拿个棉套子把东西捂过来,好难吃。” 蒸炖一类的倒无所谓,可是煎炒的东西放在棉套子里一路捂过来,冷是不会冷了,可那软烂的口感实在是叫人没法动筷。 “其他倒没什么,只怕走水。”李凤宁虽然也烦那个,到底是明白这么做的原因。 “嗯。”随儿却像是早就知道李凤宁的反应一样,并没有试图再说些什么来说服李凤宁,简简单单地就同意了。 这并不奇怪。 随儿虽然贪吃,却从来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如今房屋几乎全为木造,冬天又干燥,火星子乱飞能造成的后果是极为可怕的。所以李凤宁只一说怕走水,随儿就没再坚持十分正常。 奇怪的是…… 这么一件小事他不会想不到,为什么会特意到她身边来说这个? 而且,当李凤宁看着随儿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看她。 用一种打量和探究的目光。 李凤宁心里一动。 即使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单纯到她身边陪着她,这种事随儿从小到大都没少做过。那么今天为什么突然要寻个借口? 所以…… “小六是你叫她来的?” “诶……”随儿有一瞬间露出心虚的表情,他眼神一阵躲闪,偷偷瞟了李凤宁一眼后,在她的注视下犹豫了好半晌,到最后实在还是轻轻地应了声,“嗯……” 李凤宁瞧着他,突然弯起唇角,然后翻身把他压到身下。“谢谢。”她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小,小姐,你不生气?”随儿显然被她这个表情搞糊涂了,呆愣着被她亲了个正着,“你说过不要告诉六姐的……” “但是在那之前,”李凤宁抚着他的脸,“你是在担心我。” 随儿眨了眨眼,仔细看着她的表情,仿佛在研判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生气。 这倒是有点小时候的样子了。 李凤宁笑意愈深,低下头去再去亲他。 随儿连忙抬手挡住,“说好不在外面的。” 李凤宁亲了他的手心一下,“贵君几次三番地违抗圣意,朕要恼了。” 随儿眨了眨眼,眉眼弯弯,“那小姐说要怎么办?” “去为朕做一件事,”李凤宁拉下他的手,自上而下俯视着他,“做到了,朕就原谅贵君的无礼。” “什么事?”随儿好奇起来。 “把李鲲门下产业全都抹掉。”李凤宁道,“除了郡王俸禄和封户,朕要她多一个铜板都没有。” 换了别人的话,大底脱不了“大惊失色”与“陛下三思”。但是她的随儿是不会的。 “那芮家的马场呢?”他只是想了想,然后这么问。 “马场先不用动,但如果芮家铁了心也一定要贴补李鲲,那么叫马场改姓好了。” “好。”随儿应得很认真。 李凤宁细细地抚着随儿光洁的脸颊,“这件事你去做,不要大肆宣扬,但是真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 “好。” “小六那里不要让她牵扯进来,撇得越清越好。”李凤宁又补了一句。 “好。”随儿自然也应了。 瞧这一口一声答应的。 李凤宁唇角勾出一抹带着深意的笑。 “贵君与朕再生个孩子?” “好……不,不好!”随儿瞪圆了眼睛,满是对李凤宁的控诉,“小姐你说过我不愿意就可以不生……” “贵君不愿意再为朕诞育皇儿?” “小姐……” 第390章 郡府新长史 申屠良看着芮邵峰已在发怒边缘的脸,嘴里一阵阵发苦。 “芮大小姐请不要为难下官。”申屠良说。 不,不止嘴苦。 她简直一肚子的苦水。 只可惜她心里再苦,面上却还是得做出一副平和镇定的模样。 “圣旨已下,下官也是遵旨行事。”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回到四年前,赶在驲落王子进关之前把自己打晕。如果不是她奉命出面与多西珲周旋,拖延他取盐的时间,当时还只是仁郡王的今上就不会看见她使尽浑身解数拒绝她心上人的要求。 但世上既然没有后悔药可以买,那么她能做的就是奋力博出一条路来。 “下官虽曾在凉州锦叶大营做些杂事,”申屠良自军营出身,自然深知“芮家”意味着什么,因此即使接了圣旨也不想与芮邵峰交恶,“只郡王、郡君与几位小姐都是天家之人,自不能与军营那等粗妇同论,良这个郡王府长史该如何做,正要芮大小姐不吝指点。” 芮邵峰只是表情微怔之后略略收敛了点怒色,虽然开口时语调依旧冷硬,“申屠长史能明白就最好了。” 那个“长史”两字,被她念得咬牙切齿。 申屠良却只当没听到,依旧维持着那个笑眯眯的表情道:“本来下官上任,应该先拜见郡君的,不过后头传话过来说郡君身上不爽快,要迟些时日才能赐见。下官到底不好冒昧打听后宅,既今天来见大小姐,正好问问郡君身体如何?可要请御医过来问诊?” 这话说得芮邵峰表情一冷,朝申屠良看过来的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几个洞来似的。她冷笑一声,“那敢情好。就请长史入宫问问贵君,安郡王府到底怎么得罪他了,要下这种狠手?” 这且要说到最近半月里京中的一件大事了。 凡安郡王府门下产业都遭了难,当铺不再有客人上门,金玉铺的客人情愿少钱也要把东西退还过来,更不要说两间茶楼,在赫赫安阳居然连块茶饼都买不到。仿佛安郡王府仿佛就成了时疫,所到之处生人辟易。 不过,这事是那位范贵君做的? 在申屠良的印象里,那位宫中贵君似乎相当纯真的,平日里又不会仗势争利的,所以乍听之下叫她十分意外。不过安郡王府总归有些手段,芮邵峰如果说是的话,大抵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大小姐这是说笑了,我这等人便是见到贵君也是难如登天,何况还说什么劝?”申屠良虽并不想撕破脸,可既然今上都能叫她来安郡王府做长史了,显然也不能是什么好意,因此立时就软软地刺了回去,“下官当年曾在陛下潜邸见过那位一两回,脾气看着挺软和的。眼下这回,可是有谁恼着他了?” 申屠良这么说只是不甘示弱故意顶回去,只是芮邵峰表情却突然一僵,随后眼神里甚至露出几分心虚。 难道…… 申屠良呆滞了一瞬。 不是吧? 其实四年前宫里发生过什么事,稍微有些脸面的人家只要想一想就能猜出来。虽然先帝独女李安殿下“重病垂危”起初没人惊讶,可等她再出现时脖子上却多了道细长的伤口。再想想几乎同时“失心疯”的安郡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算被安郡王一手带了十几年的兵部,也就是穿绯袍的属官还好些,底下好些人都克制不住自己的鄙夷。这也是为什么李鲲虽然经营了兵部十数年,却叫今上在短短四年里就收拢了大部分人的根本原因。 申屠良不由齿冷。 先帝唯一的皇女根本就是个病痨鬼,当年都摆明态度无心于此了,这位安郡王依旧能领人埋伏在宫里刺杀她。如今在府里关了几年愈发下作了,居然想着要对才几岁孩子下手。 怪不得范贵君专朝安郡王府门下产业动手,这安郡王朝人家孩子下手,还不许孩子的母父生气? 做爹的只能捋外面的铺子,做娘的可不就是直接把她给派过来了嘛? 申屠良又想起临过来前今上亲口吩咐的话,“务必要把安郡王府清理干净”,当下更是把最后那么一点点的不安给扫除了出去,“大小姐也知良原是出身军营,皇家的规矩还没学全,不得已先拿军营的法子出来顶一顶事,所以有些事情要与大小姐说一说。”她略顿,看着芮邵峰,尽量把自己的表情朝“诚恳”那里调,“最近几日,良已经按着册子把府里的门房和侍卫全部清点完毕,抓到几个偷懒耍猾并年纪老大的都已经打发了。之后翊卫自会把人补齐,倒不劳大小姐费心。此其一。” 先把那些心腹给剔一剔,省得三天两头的给这个报信给那个传话。横竖这也是应有之意了,所以芮邵峰也只是眼睛一眯,并没说什么。 “其二就是要严守门户。安郡王府自不同寻常百姓人家,进出的规矩还是要立起来。”申屠良说,“凡郡王府所属仆役自然也不能随意走动。” 芮邵峰声音发沉,“申屠长史是想把这个郡王府当成监牢来管吗?” “这是从何说起?仆役在府里就是干活的,她们要是都随意走动了,那事情谁来做?”申屠良笑得波澜不惊,她当初都能把多西珲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如今背后可是有皇帝撑腰呢,“宫中也是如此规矩,难道大小姐觉得皇宫也是监牢?” 芮邵峰沉声,“以前倒没发现,申屠长史如此善辩。” 申屠良就当自己没看见芮邵峰握紧的拳头,如果不是她惯在人前表现出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差不多就要讥笑了。 以为翊卫中号称骑射第一很了不起吗? 戍边军营里出来的人面对的可是驲落劫掠的骑兵,与京中那些打一拳之前还要先想一遍对方亲娘亲姐能不能得罪的“对手”们真还没法放在一起说。 “这是应该的。”申屠良笑眯眯的,只把那句话当夸赞,“接下来做杂事的前院仆役自不必说,只后院那些小厮要慎重些。大小姐可方便与郡君递个话?” “放肆!”谁想芮邵峰陡然暴怒,“你竟敢如此羞辱郡王君,谁给你的胆子?” 申屠良却是足足地一愕。 她这个奉圣旨而来的郡王长史,摆明了就是今上派下来收拾为难安郡王府的吧?前头那一桩桩的倒不见她如此生气,为什么提到后院却反应那么大? 且她不过是去按名册点人头,就算在郡王君身边侍候的小厮金贵些,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小厮,难道还要讲究男女大防? 所以…… 申屠良看着芮邵峰。 难道是,郡君身边的人有问题? 第391章 宫中赏菊宴 - 1 宫中例行的赐宴、游园一类,虽然不能说一丁点赏玩游乐的意思都没有,但其最本质的目的还是为了前朝的政事。 在觥筹交错间臣子可以更隐晦地探询上意,郎君们能藉由后君的态度猜一猜妻主的官运,又或者仅仅只是叫上头记得还有自己一家老小之外,通常情况下主父郎君们还能瞧一瞧别家的孩子们。 所以如今这位凤后更爱窝在书房却不喜见人说话,着实愁煞了京师内大大小小的郎君们,也所以当宫中传出要办赏菊宴的时候,其实人人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就真不奇怪了。 九月十日,赏菊宴当天 楚王君徐氏早早地进了宫,然后直接就去了颐安殿。 因时辰还早,所以凤太后连氏还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他拉着徐氏与他一道在暖阁的榻边坐下,两人之间的榻桌上摆了六色细点。他斜倚在一只红棕色的狐毛软枕上,开口时语调是极亲近随意的,“咱们连襟几个,现在还是你最舒心。” 睿成皇帝四女,贤、麟、鹄、鲲四姐妹的正君里,连氏嫁的是太女,单凭个“将来”就贵不可言;诚郡王君卢氏出自礼部尚书之家,没出嫁前就是慧名满京师;而安郡王君芮氏单凭个嫁妆就叫人没法比。所以容色、家世都不顶尖的徐氏虽然被这样的三人压到低了一头并不出奇,到底谁也不是天生就喜欢比人差的。谁想二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居然只有楚王君才妻女俱安。 但事实归事实,凤太后这话却不太好接。换了旁人只怕立时就要心下惴惴,接着就得把今上一通夸赞,说她如何如何孝顺的。只这位不愧是背地里让人起诨号作“木头”的楚王君回话时却只木着个脸叹气,“容儿也不知怎的,在我面前还好,只一到她母亲面前必要淘气,殿下已经生了好几回气了。” 连氏眉头微蹙,“容儿还小呢,正要活泼些才好。转年也才十四吧?”他见楚王君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老二在外头板正也罢了,怎么对着自己的孩子也这样。” 连氏对着外头素来就是一副雍容宽厚的模样,如今能对着楚王君说这个,显见是极亲近的了。 “起头还是因为魏王。”楚王君总不好跟着别人一起数落自己的妻主,转而埋怨起了另一个,“她弄的那个宗室考课,到处都是怨声载道的。” “容儿的文章不是作得挺好?”连氏不由讶然,“凤宁还在我面前说过,容儿功课不错的。” “坏就坏在,她是跟老三家的羲农一起考的。”徐氏加重了语气,身子也微微前倾了些,“殿下那日看了羲农的文章,回家来就把容儿一通教训。” 连氏颇不以为然,“那怎么一样?羲农可比容儿大好几岁呢。” “所以我今天进来也是想求求姐夫。”楚王君表情里虽透出些许不好意思,声音却止不住地透出急切,“能不能请陛下与殿下说说,或者……”他咬了下牙,“叫容儿也进宫来伴驾?” 这才是他大清老早地赶在所有人都进宫之前来的原因。 诚郡王家的李羲农虽没有个官衔,因皇帝时不时地会吩咐些事情叫她做,所以时不时地就要进宫。只是她到底已经二十岁,书读得不错且礼部尚书卢志文又是她亲外祖不会吝于指点,的确是能帮皇帝做些事了。一个现下才十三的李安就算进宫了能干什么? 连氏表情微沉,似乎已经有点不高兴了,但是在看见楚王君一脸焦急无奈和期盼后到底还是轻叹了口气,“我去跟凤宁说。” “多谢姐夫!”徐氏自也知道此事并不怎么好开口的,此时见连氏点头顿时喜出望外。 凤太后到底与徐氏连襟多年,本来有些不虞的,见他表情到底是有些不忍心,“你啊,一辈子人都是这样……” 他这边话音还没落,外头就有宫侍禀了一声后掀帘子进来,“启禀太主。” “什么事?” “贵君那里说,今天进来的小郎君多,怕之前备的东西不够,所以又送了两匣子玉件并金银锞子各两百个过来。”宫侍略顿,“贵君还说,梨雪缎和火云绢都尽有的,太主若想赏人尽管随便赏。” 宫侍这话才说完,连氏还没怎么,徐氏已经止不住讶色,“梨雪缎和火云绢……可是如今外头说的‘千金难求’的那个?”他忍不住看了眼一脸淡然,仿佛刚才不过说了什么常见物什的宫侍,再转过脸去看凤太后,“贵君对您是真孝顺。” 徐氏也是管着个王府的人,更知今日这类赏菊宴在明面上不能算是前朝政事,因此凤太后若赏东西户部是不会管的,只能从宫内库里出。 “哪里,”连氏说,“那是他跟他姐姐弄出来的东西。” “就算赫赫有名的招财童子,也得他有那个心不是?”许是因为期望的东西有了着落,徐氏从语气到表情都轻松许多,“随便赏这种话,可不是谁都会说的。” “贵君孝顺太主是宫里上下都知道的。”沏了新茶过来替换的碧钏乘着站在桌边的功夫也插了句嘴,“就是咱们这些人的月例银子都比陛下身边高呢。” “月例银子高……”徐氏微怔之间已经回过味来,他看向连氏不由叹道,“以前只当他一门心思挣钱,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份灵慧通透。” “到底是凤宁从小养在身边的,自然贴心些。”连氏浅浅一笑,“旁的倒也罢了,我现在只想着他再养一胎就好了。” “倒也是。凤后这胎不论是男是女,三殿下总归孤弱些,到底是再添个亲妹妹的好。” “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凤宁宠着他,我瞧着真是……” 两人闲聊着,屋外又来了宫侍。 “启禀太主,敦郡王携侧君求见。” 凤太后本来与徐氏聊得正轻松,闻言却是眉头微蹙,顿好了好一会才抿了下唇。 “传。” 第392章 宫中赏菊宴 - 2 就算她不吃不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坐在那里批阅奏折,也从来就不存在“看完”的可能。而在从碧钏那里获知自己治下的百姓至少日子过得并不比之前差之后,那股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日夜追赶的紧迫就突然消失了。虽然李凤宁并不觉得自己可以懈怠了,不过至少在赏菊宴这种大好时光里,就没必要把自己埋在政务里一整天了。 也于是李凤宁在处理完紧急的那些事后,便去了御花园里的殿春轩。 殿春轩乃是御花园里一间长条形的殿舍,两侧各有假山、水池和戏台。秋冬时节只要把两边窗子打开,就能坐在屋子里头赏花看戏。如今要办赏菊宴,自然就把地方选在了这里。不过等李凤宁踱着步子走到殿春轩左近时,就见郎君们三三两两地散在屋外有赏花的有散步的,该是乘着天气晴好所以出来走走。 聚集了人最多的地方是个亭子,虽然凤太后与凤后必然就在那里,可人群簇拥之下要从远处看清却着实有点困难。也于是,李凤宁的目光被站在凉亭外的人勾了过去。 如今已经二十岁的人早就没了小时候那种圆润,大大的眼睛配上尖尖的下巴,放到别处大抵装也要装出一副楚楚可怜、娇软柔弱的样子,偏偏这人看着谁都是挺直了脊背正视过去。 李凤宁觉得自己简直转不开眼了。 他面容清秀、身段玲珑,在周围一群三四十岁的郎君陪衬下愈发显得青春鲜嫩。虽然通身上下没有多少叮当作响的东西,只在发髻上扣了一只镶满宝石的华盛,到底一身牡丹蔺草纹的半臂绣工精湛,好歹不觉素淡。只是这个被三四品官员家的郎君们簇拥着的清秀美人,却不知为什么仿佛有点失落。 李凤宁眨了眨眼,下一刻她就大步而去。 “……陛下!” “见过陛下——” “叩见陛下!” 但是李凤宁却只是看着那个自她出现后,一双眼眸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人,然后一挑眉。 美人显然也不是会顾忌场合的人,在她挑眉之后,乳燕归巢似的扑到她身边,将自己的手放进她的手里,再然后就低垂着眼睛,仿佛她的衣襟上突然长出花来了一样。 周围霎时一片安静。 李凤宁好歹记得这是大庭广众,只吩咐一声,“贵君陪朕走走,各位自便。” 周围仿佛稀稀落落地响起一片答应声,但是李凤宁却只是牵起美人的手漫无目的地走起来,“怎么了?” 人群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随儿继续假装的力气,他虽然没有开口答话,眼眸里却清清楚楚地漏出明显的惶惑与懊恼,然后抬着头眼巴巴地就这么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目光? 她左右一看,拉着随儿走到假山里的背人处。只一看不见周围的人影,她就伸手一把揽住随儿的腰朝自己怀里带,“有人惹你生气了?” 随儿不仅没有抗拒她的拥抱,甚至还伸手用力抱住她的腰,然后将脸埋进她胸口,再然后用力摇摇头。 自随儿封了贵君之后,因听了他姐夫“要庄重”的劝导,十分不肯在屋外与她亲近。如今这样,应该算是四年里的第一回了。 “那是什么事不顺心了?”李凤宁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腰,一下又一下。因为她仔细寻思着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随儿露出这样的表情,于是不小心将心里的一丝怒气漏了出来。 “父后说我宫务管得很好。”随儿没有放松手臂的力量,所以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但是这句话却叫李凤宁足足地一愕,“你宫务管得好……不好吗?” “但是父后还说,”随儿的声音垮了下来,“我还要学学怎么跟那些郎君说话。”太过明显的无措和迷茫从他的声音里弥漫开来。 李凤宁从听到“父后”那一瞬起就没了脾气,纵然不觉得随儿应该去学那劳什子的玩意,到底不能驳了凤太后连氏的意思。 “父后说,将来小二要嫁人,女孩子能叫小姐你拎到面前来看看,但是小三要娶的夫郎却只能我能看。”随儿越说就越是沮丧,“父后说小三这个性子,受了委屈也只会忍,将来要是娶了淘气的夫君,只会默默地忍着。”他说完,手上用力圈紧了李凤宁的腰,直勒得她气息都为之一窒。 不过,凤太后说的却真是大实话。 再过个十二三年,到她家璋儿该议亲的时候,李凤宁也不过才三十六七。正当壮年的她便是多看一眼十三四的小郎君,大概举朝上下都只会朝她想充实后宫那里想。而到时候凤太后和凤后即便愿意多看顾些,总不好越过随儿直接做点什么。 毕竟宫中的贵君,可不是一般人家的侧室。 李凤宁硬把手伸进他和自己之间,把他的脸掰起来。 随儿果然是满面惶然,眼神里都透着不安,还有一点对自己的厌恶。 “安郡王那头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李凤宁柔软下声音问他。 随儿虽然有点意外,还是乖乖答了,“差不多都好了。田庄和盐引都已经买下来,就是玉石铺子还差点,不过我催人去收账,最多撑不过下个月的。”他略顿,“马场那里没给送银子过来给她们花,所以我就照小姐你说的那样没大动。不过几个养马的管事已经近了身,只要我这边点头放银子,那边立刻就能带着人离开马场。” 随儿下手得太狠,这阵子不知多少人借着由头到她这边来探消息说人情,所以即使他不说,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姜守奉的儿子嫁给无疾做正君好不好?”李凤宁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毫无关联的事。 “……诶?”随儿眉头微蹙了下,“应该好吧……” “为什么?” “我见过姜公子,外头的事情都说得挺清楚,不是那种关在屋里天天就知道说衣料花样头面首饰的人。他的家世身份也配得上无疾,”随儿说,“不过人长得不算好看,不知道无疾会不会喜欢。” 说起话来还夹私货,显见他是多讨厌那种“就知道说衣料花样头面首饰的人”。 李凤宁不由莞尔,“这不是挺明白的?” 随儿眨了眨那双清透的大眼睛,“嗯?” “咱们家璋儿,”李凤宁抚摸着他的背,“能挑夫婿的拢共也就那么几户人家。”李璋将来夫君的家世,必得样样出色。官阶低于三品的,不是正君嫡子的根本看都不用看,再加上还要适龄,能剩下二三十个顶了天了。“等到时候,咱们先把名字全列出来,就算一个个看过来,也花不了两三年。”李凤宁说,“皇帝的女儿,还愁娶不到好夫郎?” 随儿眼珠子转来转去,终于露出点轻松,“嗯。” “不过,你今儿是用过唇脂了?”李凤宁瞧他唇色不匀,再低头看看自己衣襟上果然有几道浅浅的红色。 “栗笙说今天赐宴,太素了怕父后不高兴。”随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抬头,“不好看?” “怎么会。”李凤宁低头凑近他,“我家随儿怎么样都好看。” 随儿眼珠一转,弯起唇角,不见他后退反而也凑近几分,“真的?” “可惜刚才蹭掉了一点,还不如,全擦掉好了……” “唔……” 第393章 宫中赏菊宴 - 3 二十年前,自宫中下了赐婚诚郡王的旨意时,卢氏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而现实甚至比抹着眼泪送他出嫁的父亲预期的更差,每每他瞠目于李鹄的不堪时,接下来总会有“更不堪”等着他。现如今,他也习惯了。 一阵凉风吹过,卢氏下意识地缩了缩肩。 他现下正坐在御花园中一段山墙的廊台里。高低起伏的台阶全走一遍也挺累的,如今赏菊倒是正好。只今日天气虽然不错到底已是深秋,日头下站一会觉得热,四面穿风的廊台里坐一阵又觉得冷。 卢氏转头不见他带进来的贴身小厮,才想起他被自己支使去寻人了,周围只余下两个陌生的宫侍。卢氏才犹豫了一瞬,身后就响起一阵搬抬重物的声音。他回头一瞧,却是有人搬了一架通体一丝花纹都没有的琉璃屏风过来,然后挡在了风口上。 飕飕的冷风没了,卢氏自然立刻就觉得好了许多。 “贵君前阵子想弄个全琉璃的屋子来。”侍立在左近的宫侍轻声细语地解释,“只是大块的琉璃不怎好弄,只得了两三块而已。凤主便说镶起来做屏风正好可以赏景用,于是今天才搬出来的。” 宫侍说完,便立刻悄悄后退了几步站回原位上。 卢氏道声“有心”便收回视线。 之前的皇家四婿里头,是以他与众人的关系最为疏远。他心里也是想与连襟处好关系的,可一来他的性子不像芮氏那么讨巧,二来……成天提心吊胆李鹄会不会朝别人家的小厮伸爪子,也实在提不起那个精神来好好应酬。 直到如今…… 卢氏抬目望去。 凤后陪着凤太后坐在最大最高那个廊台里,而本来应该与他同坐的楚王君显然是不知道怎么与他单独相处,因此领着人“出去逛逛”了。 也好。 难得如今日子松快些,他实在不想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跟那块木头说些干巴巴的话上。 “父后——” 另一个廊台里,响起一道如今任谁都不敢忽略的声音。 卢氏立时便起了身,虽然不用大声呼喝,虽然那个人甚至未必都注意到他,他依旧规规矩矩地行过一个礼,然后才再度落座。 相较于先帝的温文……或者更准确点来说是“温吞”,如今站在那里的人不止更明快,通身那股子立于人上的帝王之威也更重。 在亲娘和亲姐在位时依旧能贪墨懈怠的李鹄,这位却仅仅凭着两个字就叫诚郡王奋发了起来。 “食封”。 卢氏瞧着隔邻的廊台出神。 众所周知,亲王和郡王除了官阶不同之外,最大的区别还在于食封。所谓亲王千数,郡王百数,乃是写进《赤月礼》的铁律。而在李鹄四年前办完一件其实就只是挂个名字的差事后,宫里赏了五十户食封下来时,李鹄整个人都不同了。 自那以后,他的日子居然渐渐好了起来。 “父君,”有个人走进他所在的廊台,错眼一看仿佛他年轻时倒影一样的年轻男人低头敛衽,也不待卢氏出声就直接站直了凑到他身边,“您怎么在这?最好看的几盆绿菊都在那头,您只坐着可看不见。” 卢氏转眸看他。 他和李鹄都不算什么软和的人,偏生这个小儿子却绵软异常。在自家有母父有姐姐护着倒也不觉什么,可临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卢氏就犯起愁来。 “刚才出去走了一回还不够?坐着陪我一会。” “哎。”盘着已嫁人发髻的李茹对着卢氏笑应了声,也不坐到旁边那个榻上,直接就与卢氏挤到一块。他眉眼之间依然一片天真纯然,明亮的眼睛里也丝毫不见半点阴霾郁色,甚至语调举止还比在家时更活泼了那么一两分。 卢氏暗地里松了口气。 自儿子出嫁后到今天已经五十三天,他真是天天都在担心这孩子在妇家过得怎么样。 “父君?”年轻的李茹看卢氏只盯着他看,不由就奇怪。 “这身衣裳新做的?”卢氏假装不经意地摸了摸他的衣袖,“在家里也不见你喜欢这么鲜亮的颜色。” 这身桃红色的大袖衫衣料触手柔滑,袖缘针脚细密,整件衣裳合身事宜,放到哪里都不算差了。 “姐夫帮我挑了好几身的。姐夫说……说我长得好看,还说我新嫁郎君穿得太素不好。”李茹轻声细语,面上红了一下,“就这件花样还少些,其他几件不是鹅黄就是绛红的,都不知道要怎么穿。” “你都嫁人了,还成天不是月白就是淡黄像什么样子?”卢氏伸手在他脑门上一拍,“你姐夫说得没错,回去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我对姐夫很好的,但就是……”李茹眉头微皱,有点不乐意,“姐夫老拿我当儿子看。” 卢氏嘴角一勾。 他深恐儿子出嫁之后受欺负,打头里就没想过从安阳四大世家里选。最后挑中钱家一则因为家风清正,其二便是这个“姐夫”了。殷家可是京中出了名护短的人家,她们肯把儿子嫁进钱家,自然是把钱家从上到下都仔细查探考验过的。且殷家老五又是今上的亲表哥,与茹儿也算是亲戚,无论如何都能看顾着些的。 “殷五今年都快三十了吧?”卢氏说,“他大儿子也就比你小个四岁,看你还不跟看小孩一样?” 没有这么一宗实打实的好处,他能肯把儿子嫁给才从四品的门下省给事中家的老幺? 李茹扁了下嘴,不再说话了。他虽然出嫁快两个月,却依旧一副天真模样,倒叫卢氏真正放下心。他心头一松表情自然也愉快许多,“来,跟父君过去请个安。” 钱家旁的都不错,唯独这身份略低了点。不过横竖有他这个诚郡王君在,多带儿子走动走动,一样也能让今上别忘了还有这么个甥儿。 大声说话都能听见了,两个廊台之间自然不远,只不过几步就到。 “诚郡王府卢氏见过陛下,见过凤太后、凤后。” “茹儿见过陛下,见过大姨父、五姨父。” “两位请起……” 皇帝才叫起了,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道脆嫩的声音,“璋儿是我的,才不是你的!” “姐姐——” 卢氏闻声望去,却见今上的二皇子还有三四两位皇女在榻上挤成一团。李珪抱着李璋的左胳膊,李珏抱着李璋的右胳膊,两人倒像是在争抢李璋似的。 廊台里几个人都在那里抿嘴笑,偏偏李茹却十分担心,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五姨……陛下不去看看?” “朕要去了,她们只会闹得更厉害。”李凤宁显然对李茹失口那句并不以为忤,反而带着些许无奈,“随儿在呢。” 这几个孩子长大之后,怕也是与李贤姐妹几个一样境况。卢氏好容易才制止自己回头去看凤后肚子的冲动。如果凤后这一胎生的是女儿,皇家再添个与李安一样的病秧子,将来只怕是要更“精彩”。虽然眼下瞧着那几个已经长得十分白嫩圆润,还穿了一身带毛边衣裳的孩子瞧着只觉得可爱而已。 卢氏深深吸了口深秋带着燥暖的空气,回眸看了李凤宁一眼。 所以说,这位还真是诚郡王府的福星。 眼下只要他妻主再上进些,挣到个亲王爵位回来,那么昊月至少也能做个郡王。而羲农现在就颇受看重,今后只要不学萧家丫头那么犯蠢,日子也不会难过。 对了,茹儿的姐夫那么照顾他,回头得送点什么回礼过去才好。既不打眼又能表心意的东西,好似真是有点难挑呢…… “父君,父君,您看那不是敦郡王家的……” 卢氏神游物外的时候,只觉得袖子被人扯动了几下。 敦郡王家的…… 哦,凤太后母家侄儿吗? 但是,他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青白青白的,就好像…… 第394章 宫中赏菊宴 - 4 诚郡王君向来就看不上那些“偏”的“侧”的和“庶”的。 大约哪家名门公子都会沾点目下无尘的毛病,因此外头倒没人觉得卢氏如此清高有甚不对。但是对卢氏自己来说,看法显然并不相同。 世上哪个人能挑自己的母父呢?便是出身不好的,只要知道上进便也是个好人。譬如李安小时候那样,身为太女唯一的女儿还整日蝎蝎蛰蛰,卢氏就很是不喜。而眼前这个小连氏,自到了李安身边就只知道小意奉承,逢年过节时亲戚家的走礼都弄得乱七八糟,也实在很难叫卢氏看得上。 你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了,难道谁该是捧着你的? 不过卢氏虽然心里对小连氏实在喜欢不起来,到底宫里不是他能挂着脸的地方。再说不看敦郡王的面子,也得看凤太后的面子不是? 所以他只暗地里扯了儿子一下,叫他去看那三个已经滚到一处的团子那里。卢氏走神那一会功夫,不知何时范贵君走到了软榻的后头。然后他跟拔萝卜似的伸手一抄一托,就把四皇女李珏给举了起来。如今满打满算才两岁的孩子起先十分不乐意地在那里乱挣乱踢,待回头瞧见是谁抱她,居然立时就转了笑脸。“额齐——”李珏顺势就靠在他身上,一手勾住他脖子,姿态再自然不过。 卢氏不由得挑起眉。 外头素闻这位贵君与“后头那位”不和,不过他对孩子倒是好。 卢氏不由得转眸瞟了眼立在另一头,仿佛浑不在意的皇帝。 到底是这位□□出来的人呢…… “在干什么?”范贵君姿势自然地单手就把孩子抱稳了,然后伸出空着的左手捏了捏四皇女肥嫩的脸颊。 范贵君这边不客气,四皇女显然更实诚,只见那个日光下眼珠愈发浅淡的孩子突然一指二皇子李珪,中气十足地开始告状:“哥哥坏!”然后手指又一移,大声说:“抢姐姐!” 这黑状告得…… 廊台里响起一片轻笑声的时候,卢氏不由也是莞尔。 就在这时,仿佛一片乌云飘进来似的,小连氏轻轻走进廊台。 “敦郡王府连氏拜见凤太后、凤后……”他语声略顿,然后陡然轻细了下去,“贵君、郡君。” 仿佛一阵阴风袭来,寒得人下意识一哆嗦的声音叫整个廊台都静了一瞬。 卢氏浅笑的表情淡了下去。 这不情不愿的一声“郡君”算怎么回事? “起来吧。”凤太后连氏淡淡地应了声。 “阿连,来给父后请安吗?”范贵君离他最近,许是因为无人出声便主动搭话,“无疾没跟你一起来吗?” 本是极平常的一句话,小连氏却在范随说及“无疾”的时候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向他,然后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不劳贵君挂心,贵君自重!” “自重?”范随一脸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贵君直呼郡王小字……”连氏的愤怒甚至令他的声音发起抖来。 “凉月!”凤太后突然出声。 “郡王小字”…… 卢氏到底过来人,一瞬便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瞬间他看着小连氏的目光就充满玩味。 敢情今儿…… 不止有菊花可赏,还有一出戏能看? “真是没规矩,怎么可以这么对贵君说话。”李茹凑在卢氏身边小声嘀咕。 通房小厮养的,能指望他规矩到哪里去? 只是如今再明显不过的事不关己,为免引火烧身卢氏一拉儿子的衣袖,不叫他再开口说话。 “小字?”范贵君显然根本没跟小连氏往一处想,愣了愣才回过神来,“你是说无疾?我从小就这么叫她。”他略顿,直视着小连氏,“有什么不对吗?” 范贵君那表情神态都是一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样子,反倒是叫小连氏一呆。“简直,简直……”随即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渐渐发青,等他终于能找到声音的时候,突然尖声厉喝,“不知羞耻!” 就连卢氏也被这一声叫的心头一颤,更不要说直面的范随了。他眉头一皱,素常总是一副好脾气的笑脸也淡了下去。 “嫁了人就该安分守己,而你,你……”虽然整个廊台里气氛都不对了,甚至就连凤太后都少见地一脸怒色,小连氏却显然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只是要不顾一切地宣泄出来,“你之前虽与殿下频繁书信往来,也不过言辞暧昧。现如今居然几次到阪泉都直入殿下书房,孤男寡女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你,你……” “够了,来人——”那边凤太后连氏显然实在听不下去,大喝一声。 卢氏眉头一皱。 下意识看了眼周围。 难得凤后终于明白宫中赏游的重要,又是头回办这赏菊宴,因此今天人来得很是齐全。且不说小连氏如何会有这种“奇想”,觉得范贵君居然与敦郡王有私,他这么一嗓子嚷嚷出来,听见的可着实不少。 卢氏瞧着不远处山墙廊下仿佛专注于一盆盆菊花的郎君们,心微微一沉。 名节向无小事,一个不好…… “无疾今年满二十了,总不能一直就那么一个人过下去,”谁想卢氏心头沉甸甸地忧心着将来,那个当事的反倒语声平常,“我去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夫君啊。” 范贵君此言一出,周围立时响起一片了然的轻叹。但是等卢氏转头去看时,一个个又都仿佛爱死了那些菊花似的,半点没露出自己在偷听的样子。 不过…… 这个孩子平时瞧他那么天真娇憨的,嘴上居然也如此厉害。 卢氏又一眼仔细瞧过去,却见他居然真的只是一脸平常。好歹也能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范随并不是那种城府深的人卢氏自然知道。那么就是…… 他是真的不在乎这些。对旁人来说是灭顶之灾的污名,甚至根本都没能叫他有任何特别的情绪。 “殿下,殿……没说,过……”这下子小连氏倒是不气了,因为他脸突然一片煞白,如果此时有人突然进来,怕不要以为是范贵君正在欺负他,“不,不会的!”他陡然抬起头,声音再次尖利起来,“你骗我!” “无疾没跟你说过?”范随清甜的声音却仿佛最尖锐的利器,扎破小连氏最后一点自尊。他腿一软,踉跄一下坐了下来。 他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要跟他说? 卢氏冷笑了一下。 只一瞬的功夫,廊台里又恢复成之前和乐融融的样子。如果不是小连氏面色灰败地坐在那里,恍然间仿佛那刚才发生的不过是卢氏的错觉。 不过…… 他眉头轻轻一蹙。 装着与茹儿说话的样子,转头看着皇帝。 如今的赤月至尊正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凤太后说着话,但是偶尔转眸掠过小连氏的时候,她眼睛微眯了下。 只怕…… 卢氏心下微叹。 此事无法善了。 第395章 宫中赏菊宴 - 5 凤未竟自回了一趟邵边后幡然醒悟,一直想要担起夫君和凤后的责任来。只是他再灵慧,也没法立时就人情练达俗务精通,又因把个御厨弄得天翻地覆,所以不自在了好久。好容易终于想到个赏菊宴的名头自然愈发着紧,早早地就谋划准备起来,一连好几日都是朝也问夜也想,直看得他身边一个个都提心吊胆起来。 谁想他的准备功夫虽然万全了,到了正日子却依旧还是有人能给他捅娄子。对着面色铁青的凤太后说不出劝解的话来,又怕他妻主恼恨起来不好收场,没奈何凤未竟只能推说自己累了想要回去休息。 一通忙乱之后,凤未竟倚到了栖梧宫暖阁榻上的暖垫里。 他担心着那里不知如何收场,何况现在不早不晚的也不是休息的时候,只是他前头才托词说累的,现下也不好大喇喇地出去转悠。他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觉得软榻的褥子朝下一沉。 他抬眼,正对上他妻主看着他的眼睛。 “谨安,”凤未竟浅浅一笑,“我没事。”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她更关心他的身体。虽然凤未竟十分笃信李凤宁能明白那是托词,但是瞧她如此着紧自己总归不是件坏事。 然后,他就看见她妻主“嗯”了一声。她仍然坐在榻沿上,人却突然朝前一倾,把脑袋搁在他肩上。 凤未竟被她压得人朝下一滑,下意识双手环住她的肩后才想起不对来,“不是还要赐宴的?” 但李凤宁也不说话,只伸了手到他身下,然后斜侧着身子,以一种既不会压到他的肚子又能让两个人的身体密密实实地贴合在一起的方式抱紧他。再然后她又用鼻子拱着他的衣领,直到她鼻子贴上他脖颈处的皮肤又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这是累了? “我叫宋医正过来?”凤未竟虽然更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体贴的心占了上风。 横竖他素来体弱多病,操持一回赏菊宴就累倒了,甚至于绊住皇帝没法赐宴什么的,说出去大概就没有人不信的。 “我坐一会就走。” 等了好半晌,凤未竟才终于听到这一句似乎并不怎么情愿的话。 听着倒像是离不得他似的。 虽然李凤宁难有这样的时候,不过凤未竟听着仍然高兴。 只是…… 不过只是一次赏菊宴而已。他只是想担起凤后的责任,她也只是顺着他的意思而已。本来就是寻常玩乐一日就算完的,谁想打横里又闹出这么件事来。 凤未竟曾在连府小住,也知道连凉月不是那等乐于阴谋陷害的恶毒之人。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只是他一时没看长远叫情绪凌驾理智之上,留下这个烂摊子却真真叫人头疼。旁的不说,皇帝与敦郡王之间或许就要生了嫌隙。不论随儿到最后有没有损伤,他亲姐范聿对敦郡王只怕也不会有甚好感,乃至于记恨起养出这样短视之子的连家也不无可能。范随也不是个多绵软的人。不要说他掌着宫务又是凤宁长女的生父,真要搓弄一个郡王家的侧室,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只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的凤未竟也觉得背后之人着实可恨,心中到底也明白大抵就是那个谁了,可到底没有证据确凿之前不想随便定罪。因而他只说道:“别忘了随儿。就算这事他没往心里去,到底不是小事,你好好跟他说说。” “没往心里去?”李凤宁好一会都没动,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对凤未竟露出一个苦笑,“随儿都快气疯了。” 气疯了? 凤未竟一呆。范随刚才那个样子,怎么也不觉得…… “刚才那会他是没缓过劲来。”李凤宁说,“到今天晚上,等他冷静一点必然就会开始划拉能用的东西,明天他就能直接对着无疾家里动手。” 凤未竟这回是真呆了,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来,“不,不能吧?随儿他,他会……” “我只怕也拦不住他。”李凤宁长叹一声,“所以只好先把他关起来了。” “关起来?”凤未竟瞠目。 “总之你要是听见点什么……”李凤宁面上露出几分迟疑,虽然一闪而逝,“又或者随儿求你说情,只别管就是了。” 凤未竟可不信她能委屈了随儿。且如今阖宫上下真能看住随儿的,大约也只有她一个。所以她说是说了个“关”字,只怕这关的地方就不会离她太远。 譬如…… 她的寝宫之类。 “……好。” 只是嘴上虽然应了“好”,心里到底还是忍不住泛起一点酸来。不过这人现下正被他圈在怀里,因此那一点点感觉也没能浓烈起来,轻而易举地就飘散浅淡了下去。 待凤未竟再抬眼时,却发现李凤宁正盯着他的肚子看。 他现下是五个月的身孕,虽然怎么吃都不胖,却是已经显怀了。 这眼神不像是她平常那样混合了期待与担忧,倒仿佛是有些什么心事想不通一样。 “谨安?” “如今我自己也有了孩子,才终于能体会陛下当年的心情。”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的腹部,仿佛对着什么珍贵玉器似的轻轻抚着,“自家的孩子是千好万好。孩子再不成器,做母亲的也实在没法罚她。” “谨安,”凤未竟瞧着李凤宁略带着茫然的眼神,不由得心疼起来,“我们的孩子好好教,必然不会像几位皇姐那样的。” “清容,”李凤宁抬眼正视着他,“我忍不下去了。” 凤未竟不知如何答她这句话,只是伸手轻抚她的面颊。李凤宁下意识闭上眼睛,用自己的脸颊反过去蹭他的手心。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身边的人。”李凤宁抬手压着他的手背,“所倚仗的不过是我不忍心杀陛下的女儿罢了。”李凤宁睁开眼睛,但是这回却再没有了茫然与失落,所余下的不过是一片刚硬也冰冷的颜色。 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虽然并不需要征得他的认同,甚至都完全不需要告诉他,但是她却仍然说了。 于是他能做的事情,就只是对着她微笑,“谨安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但弑亲不祥,我只怕冲撞了……”这回她到底漏出些不安来,手再度抚上他的腹部。 从来不见敬神怕鬼的人居然如此小心。 凤未竟笑容愈深。 他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你我的孩子,不会那么柔弱的。” 第396章 安王府私议 “哥,今天宫里——” 安郡王府正屋里,芮邵峰急匆匆地跨了进来。 不大的房间里,此刻正乱作一团。两个孔武有力的粗使杂役正下了死力钳制一个正在奋力挣扎的年轻男人。男人看着虽然瘦弱,力气却真是不小,竟挣扎得那两个妇人咬牙切齿额头冒汗。 芮邵峰瞥一眼过去,恰与那男人对了一眼。虽然视线一触既收,她也能瞧见那个男人面色发青,双眼也眍下去,整个就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如果不是眼里还有一丝清明的光亮,看上去仿佛离死也不远了。 芮邵峰心下微微恻然。 “你刚才说什么‘宫里’?”许是见她只顾对着那青年发愣,端坐在上首的安郡王君突然开口问她。 到底是这里的事情更大。 “听说今天宫里有赏菊宴,”芮邵峰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她的亲哥哥,然后因为屋子里都是心腹,所以丝毫没有遮掩她语气里的急切,“哥你怎么不去?” “愣着干什么。”安郡王府芮氏皱着眉头朝他贴身小厮低喝了一声,然后才又转向自己的妹妹,“去?怎么去?都把我的名牌给撤下来了。不要说什么赏菊,今后只怕是宫门都进不了。” 那小厮本来低头顺眼地侍立在芮氏身后,此时听主子吩咐立刻疾步朝那被钳制住的男人走去。他极熟练地先掐住男人的脖子,直闷得他几乎翻白眼了才从一边案几上拿起一碗黑漆漆的药汁,乘松手的同时猛地给他灌进嘴里。陡然能够再度呼吸的男人无法克制地大口呼吸着,也把大半的药汁一起吞了下去。 但是这样的场景却因为最近实在发生得太频繁,反而没有芮氏刚才说的那句话更令她震惊。“这……”她面色一沉,略想了想,“哥,宫里传出什么话没?” 芮氏先前显然心情并不好,因此说话不免难听了些,只是到底面前这人是他亲妹,因此也没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就是什么话都没有,我才……”他虽话没说话,却是满面愁容。 芮邵峰猛地一惊,然后胃里就好像被人塞进一块冻成冰坨子的黄连汤,先是一片冰凉,随后就一阵阵发苦。 芮氏瞧他面色不对,也跟着面容一肃,“峰儿,你是听说什么了?” “就是没听说才可怕。”芮邵峰抬头,苦笑着说,“哥,如今那位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瞧瞧李鸾仪,到现在还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一团烂泥,你说她的心胸能有多宽大?” “但……”芮氏语塞,停了好一会才道,“但那些事情,也未必就能猜到是咱们……” “哥,”芮邵峰叹了口气,“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龌龊事本来能做的人就不多,何况她还亲眼见过谢云流跟在大嫂身边,真是连傻子都能猜到与咱们的关系了。” “但是,她总要顾念几分天家颜面,否则也不会一道旨意说你嫂子‘失心疯’就完了。”芮氏总是还抱着些希望。 “眼下她还没发作,只是因为前面几回没人受伤。”芮邵峰看了眼委顿在地上的人,“但是大嫂再这样下去……”芮邵峰实在难以掩饰她的不屑。 几年前先是掳走殷家那个才三四岁的孩子,后来又行刺秦王君。当时芮邵峰就觉得不齿了,后来她的好大嫂居然带着人想进宫挟持当年的凤后,如今的凤太后。 她要敢明刀明枪地去砍李凤宁也算是个人物,可带起兵马进宫去抓个男人,她李鲲能干出这种事来就不觉丢人? 蛰居四年成天跟个废物一样,好不容易谢云流回来以后把自己收缀得像个人了,起头一件事就是叫她哥哥去宫里勾连那个驲落王子。然后…… 芮邵峰看了眼委顿在地上的男人。 然后居然把人家的通房给抓回来拘在府邸的牢房里! 只瞧着地上那人,芮邵峰就觉得一口气梗在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的。 就这点专朝男人下手的出息。 芮邵峰不止一次想过,真要叫这样的人坐上皇位,真能叫她膈应得都不想做赤月子民。 可…… 这人却是她的大嫂。她唯一的哥哥就嫁给了这个人,与她血脉相连的侄女是这个人的孩子。 习惯性的愤懑又被习惯性的无奈取代,化成了一股熟悉的无奈感。 “峰儿,我听说,”芮氏压低了声音,“你大嫂应该又做了什么,这回好像是那位贵君……” “咯噔”一下,心沉到了底。 有一瞬间,她真想说“哥,你和离吧”,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没法说出来。 “旁的人只怕还好说,”芮邵峰苦笑,“她的心尖子别说伤了,就算恼了也不会善罢甘休。” 芮氏一阵沉默。 “哥你不记得了?”芮邵峰只以为他不认同,急切起来,“四年前她刚登基的时候,瞎子都看得出来她想笼络驲落人。但就是因为那个贵君吃醋,只一句话的功夫,她竟然真就把整个安阳的驲落人全部迁了出去。” “这些我都知道。”芮氏面色沉重,“但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芮邵峰微愕。 她仔细看着她哥哥的脸。 的确是“又能怎么样”。 芮家这一代拢共两个孩子,长子嫁给安郡王,次女又在安郡王府一住十几年,如今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但…… 生路其实也不是没有。 “哥,”芮邵峰凑近过去耳语,“我们把谢云流除掉吧。” 芮氏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只要大嫂肯安安分分的,陛下未必就一定不放过咱们家。”芮邵峰道,“你看诚郡王现在不也很好?虽然没个明白的官职封下来,可食封却是实实在在的。如今谁都觉得,诚郡王只要把食封攒够了,必然能赏下一个亲王爵来。咱们家就算不想那个,求个平安总可以吧?” 芮氏眉头微蹙,却没有反对。 芮邵峰见劝解有望,继续说道:“何况那个什么谢云流说是说燕州仕子,可私底下却养着那班流匪,哪里又是什么好人了?她们手上的人命官司只多不少,一个个都是死不足惜的。” “我也知道。但哪里有那么容易……” 芮邵峰见说动芮氏本是大喜,正想再继续劝说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慌慌张张地扑进来。 “君,君上,陛……” “慌什么,好好说!” “陛下驾幸!” “你说什么——” “已经从大门口进来了!” 第397章 安王府之变 或许登基四年已经习惯了所到之处都是一地跪伏的身影,所以李凤宁在踏进安郡王府的大门时有些走神。 “臣容玉,恭迎陛下。”领头的是安郡王的长女,从年龄上来说更像是李凤宁妹妹的甥女自然也同样跪伏在地上,“未知圣驾到此,尚祈恕罪。母亲久病,为免御前失仪——” 李凤宁却只是脚步也不顿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留下身后一串“陛下——”、“陛下……”着惶然失措的人朝着该是前院书房的地方走去。 郡王府这种东西,李凤宁自己也曾有过。何况她从小书就读得不错,因此即便第一次来安郡王府,也是不会走错路的。 不过,相形之下…… 安郡王府居然十分地“普通”。 不像楚王府那样刻板地照搬了《赤月礼》上亲王府的规制,也不像诚郡王府那般诡异地爱好着将金玉伪饰成竹木,安郡王府虽然乍一眼过去只觉相当恢弘庄严,十分有天家气象,但是从细处来看却毫无个性。即便某些被撤掉不久的装饰物还在原位,因为到处都有着明显的搬折损坏痕迹,安郡王府从大门开始的这一段路依旧只能说毫无特色。 完全就不像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君”所出的皇女。 一瞬间,李凤宁觉得有点微妙。 她如今有夫有女,自然深知身边人的陪伴是多么能够抚慰一整天处理朝政后的疲累。但是相较之下,她幼年的回忆里似乎并没有看见或听说过很多回“姜贵君正在陪伴圣驾”。而贵君之女,加上把兵部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才能和功绩,只封了个“郡王”似乎无论如何都有些低了。 所以也就是说…… 李凤宁微微眯起眼,看向书房里那个愕然的府邸主人。 李昱并不喜欢这个女儿? “臣,正二品郡王李鲲……”她停顿了好长一会时间,才能继续往下说,“叩见……”她又停了一下,然后让她的女儿甚至紧张和担忧地抬头看了她一下,才用那种是个人就能听出其中不情愿的语调,含混到几乎叫李凤宁听不清地说,“吾皇。” 再然后,整间并不宽敞的正殿里气氛就沉重了起来。 因为她虽然说了“叩见”,不仅整个人直立在那里动也不动,甚至还抬着头直视着李凤宁。 李凤宁既是赤月之主,便也是皇族李氏之长。虽然她并不乐于见到宗族之内有个软骨头,但是当被兴师问罪的那个想要表现得桀骜不驯的时候,却实在让人觉得挺…… “有趣”的。 “来人,”于是李凤宁甚至用带着一点懒洋洋的语调说,“教一教安郡王面圣时的规矩。” 她话音才落便有侍卫猛扑上去,在李鲲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里一脚踢中她膝窝,手上再朝她肩膀后一推,安郡王就“嘭”一声整个人扑倒在地。 这一下似乎撞得挺重的,因为猛地抬起头愤怒瞪着李凤宁的李鲲鼻子里流出血来,染红了她下半张脸。 “母亲——”其他人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也只有李鲲的女儿李容玉才焦急地失声喊了出来。 皇女为了强身健体都是要习练功夫的,而李鲲因掌着兵部好多年,骑射功夫尤其出色。而侍卫那一踢一推不可能会有多重,所以沦落到如此凄惨模样的李鲲只能是因为这四年里被酒色和…… 她赏下来的那些药掏空了身体。 虽然一丁点后悔的意思都没有,但是联想到如今这人被自己软刀子割肉折磨了四年,到底令李凤宁自听见小连氏那一通胡言乱语起就怒火流窜的心情稍稍平复了几分。 “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开口,“去皇陵吧。” 但是她最后一次的退让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感激,因为那个听到这句话的人用她扭曲到狰狞的表情直白地表达了她的观感。 在被失心疯这个理由幽闭府中四年的安郡王李鲲,显然觉得她被再一次地羞辱了。 也于是,那本来就不该出现的同情,虽然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又消退得干干净净。 “陛,陛下容禀,”又是李容玉开了口,虽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能、能够陪伴皇祖母是母亲……也是我郡王府阖府的荣耀。”她越说越是顺溜,“只是母亲自病后每日离不得汤药,此去路途遥远且日渐寒冷……臣,臣愿意代替母亲前往皇陵奉侍,请陛下——” “容玉,不要求她!”再度开口的李鲲喝止了自己的女儿,她回头嫌恶地看了刚才还在替自己求情的长女一眼,随后立刻像要扭断自己脖子似的猛然回过头来瞪着李凤宁。“皇陵而已,去就去,”她似乎想要做出一副傲然不惧的姿态,可惜被那糊了半脸的血毁去大半,“本王总有回来的一天。” 回来? 李凤宁从来不知道,世上居然能有人仅仅用一个词就招来她极度的厌恶。 事到如今李鲲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说什么“回来”?再一想到她话语中所指的含义,因为她显然并不觉得自己会以郡王之身回归京师,李凤宁突然就觉得一阵阵荒谬。 “你指使解百忧夜入殷府掳走染露,因为没有明证,朕忍了。”李凤宁虽然语调虽然平缓,但是其中的寒意却令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渐渐凝重起来,“后来解百忧行刺朕的正君,因为杀手自己担了全部罪责,朕又忍了。” 在李凤宁缓慢的叙述里,李鲲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李凤宁。而李容玉一开始只是震惊到整个人都呆滞了,而等她终于能反应过来时,她僵着脖子去看她的母亲。大抵谁都能从那张还相当年轻的脸上看出她的真实意图,但是她在看清楚李鲲的表情后立刻就绝望了。 “你穿着盔甲潜入宫中,企图挟持父后来威胁朕,最后令得无疾重伤九死一生。朕看在你是天家血脉的份上,再次忍了。” “如果不是你的手插不进兵部,你会那么好心?”李鲲仿佛终于找到机会反驳,冷笑一声,“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但是李凤宁却不为所动,“多西珲是在朕的授意下才会与安郡君连通密谋,这一桩朕倒是可以不与你算账。” 大约是听到自己父君也参与其中彻底压垮了安郡王世女,李容玉两腿一软坐倒在地,可惜在场谁都没有分个眼神给她。 “但是,朕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能蠢到诬陷随儿和无疾有染。”李凤宁看着李鲲,眼神冷,语调更冷,“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李鲲只是不屑地“嗤”了一声。 “虽然安郡王如此不屑于朕的仁慈,”李凤宁弯起唇,“朕也不能完全不顾姐妹情分。来人,把东西拿过来让咱们郡王挑一挑。” 李凤宁一声令下,自有宫侍端了早就备好的托盘,恭恭敬敬地捧到李鲲面前。 一把匕首,三尺白绫和装在瓷杯里的鸩酒。 在李鲲瞧清楚托盘中是什么之后陡然震惊和苍白的脸色下,李凤宁继续用那仿佛波澜不惊却也冷酷到底的语调说:“莫耽误朕回宫的时辰。” 李鲲似乎仍然企图嘴硬的,但却只是张了张嘴,然后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甚至无法抬头再看向李凤宁,只是死死地瞪着托盘里的东西,然后像只破风箱似的粗喘着。 “陛,陛下——”李容玉连滚带爬地扑到李凤宁脚下,哭叫起来,“陛下,母亲知道错了,母亲真的知道错了。求陛下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免了母亲死罪。求陛下,陛下——” 李凤宁低头看了眼浑身颤抖的李容玉,只是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句,“把安郡王世女带下去。” “不——陛下,求陛下,陛下——”虽然李容玉十分不情愿,但是李凤宁身边的御前翊卫显然并不是吃素的,两个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朝外面拖。她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甚至失手挥打到宫侍捧着的托盘,叫里头的东西撒了一地,到底也没法抵过翊卫的力气,还是被拖了出去。 “你安安分分地去死,”李凤宁看着好像变成一块石头的李鲲,“朕可以考虑放过其他人。” 或许是李凤宁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令李鲲起了一种李凤宁绝对不会杀她的错觉,以至于当李凤宁真的赐她自尽时,李鲲居然一时间完全无法反应。而在她听到李凤宁这么说以后似乎终于能抬起头来,然后露出一张满面通红,目眦欲裂的脸来。她不知为什么浑身震颤起来,喉咙里也发出毫无意义的“咔咔”声。 这个人,居然还妄想能够把她拉下御座…… “臣芮邵峰求见!”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李凤宁还没有出声命进,外头的人就要朝里走。御前翊卫自然要拦,也于是外头一时间骚乱起来。 李凤宁皱起眉。 但是在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之前,在整个翊卫中以武术而赫赫有名的芮邵峰证明了她并非浪得虚名,虽然也有熟悉地形的关系,竟然被她硬生生地冲到了书房的大门口。 她肩上扛着的是…… 李凤宁眼睛微眯,然后心脏猛地一顿。 “让她进来!”随后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陡然喝道。 一声令下便叫所有的打斗都停了下来,然后当芮邵峰走进来把肩上扛的那个人放在地上后再跪伏行礼时,李凤宁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从地上那个人挪开视线。 “安郡王犯下大错乃是事实,臣等不敢辩驳。只背后另有祸首,燕州太守之女谢云流看似官宦之后,实则‘解百忧’之匪首。她包藏祸心,屡屡背后怂恿安郡王……” 仿佛有人说着什么,但是当李凤宁看清楚仰躺在地上那人的面容时,周遭一切的声音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嗡嗡声。 她起身走过去,然后在那个闭着眼睛的人身边蹲下来。 他看上去绝对算不上好。 精致无双的面容灰败一片,眼下的乌青,脸颊不正常地红着,干裂的嘴唇无一不在诉说着他糟糕的身体状况。虽然乍一眼看来他的身体上并没有太过明显的伤口,但是他却一直再那里低低地□□着。 但是,这种除却病痛根本毫无意义的声音,在此刻的李凤宁耳里却像是仙乐一样。 “枕月,你还活着,”她难掩欣喜地将这个年轻的男人抱进怀里,“你还活着。” 将这具体温明显高于正常情况的身体搂进怀里时,李凤宁只觉得心里某个之前一直绷紧着的角落终于缓缓地松了下来。 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 李凤宁抬头就看见芮邵峰松了口气的表情,而不远处的李容玉则因为翊卫放开了手而瘫软在地上,满面的劫后余生。 而李鲲…… 当李凤宁看向李鲲的时候,恰巧捕捉到她眼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不过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在她看向枕月的眼神里又露出谋算估量的神情时,李凤宁心下微叹。 死不悔改。 于是下一刻,她突然从地上一滩鸩酒的酒液里抓起最大的那块碎瓷片,乘着起身的同时猛力朝前一挥。 李鲲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她无法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即使看到满手都是浓稠艳红的血色也依旧一脸惊愕,然后晃了晃,缓缓软倒在地。 “母亲,母亲——”在屋外并未走远的李容玉尖利地哭叫着,踉跄着扑滚进来,伏在李鲲身边。 半条袖子都被李鲲的血染红,满身都是浓稠湿滑的腥臭味,但是李凤宁的心情却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她轻声吩咐“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出去”之后,俯身打横抱起枕月,然后大步离开了安郡王府的前院书房,朝府外她的御驾大步走去。 第398章 太庙与亲诉 “我到现在,”李凤宁用一种极不雅观的姿势盘腿坐在应该是让她跪着的拜垫上,“还是没有后悔。” 她完全没有试图伪装得更紧张些,于是声音里的平静放松就像涟漪一样在这间宽广高大到阴森的大殿里回荡开来,然后落在一间小屋子那么大的棺椁上。 “大姐姐,您知道李鲲做的那些混账事有多气人,”李凤宁只能看见棺椁表面比一个人还大的鎏金凤纹,但是她的神情和语调就仿佛有人与她对面而坐,“所以等我也驾崩之后,在陛下面前您得多替我说说好话,毕竟只有这件事我想她是不会原谅我的。” 她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与她现在的身份,也与她现在年龄并不合适的狡黠笑容。 “我知道啊。”她说,“其实芮邵峰说的没错,李鲲的确是被‘怂恿’的。因为最初掳走染露和行刺清容,应该也不是出自她的授意。”李凤宁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再呼出来,“而且我还知道,解百忧和谢云流之前并不想与朝廷为敌,她突然投效李鲲大约也是因为我在燕州抄了谢家的老巢。”李凤宁坐累了,拿手肘支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托着下巴,“她不知道我会不会赶尽杀绝,所以就扒上了看上去最野心勃勃的皇妹。” 李凤宁停了一会,仿佛她能听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话一样,又接着往下说了下去。 “我是没有给过李鲲任何机会。”李凤宁仰起脖子,就好像小时候站在那人的椅子边听她教导一样,“甚至我用食封来□□李鹄,让她变得更符合一点诚郡王的身份,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孤立李鲲。”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冷笑,“但是那能怪我吗?我身边的人,先是染露和清容,然后是父后,最后即便关在府邸里养病,她都还企图串通多西珲和绑架璋儿,现在居然连随儿都敢动。我不弄死她,难道是嫌我身边人一个个都过得□□生了?” 李凤宁极其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随即在她背后响起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然后轻轻“噗通”一声,仿佛有人在她身后跪坐了下来。 “糟心的事不说了,”李凤宁没有回头,只是顿了下然后换了话题,“父后虽然没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依然很想念您。我再孝顺,这个却是没法劝了。所以我就把染露送到父后身边。那孩子现在腿脚不好,性子倒是比小时候安静很多,没那么闹人了。”她顿了下,“清容现在看着还好,胎坐得稳,精神气色也都不错。就是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挺想要个女儿的。我倒是只要大小都平安就好。”李凤宁眉头微皱,掩饰不了她的担忧似的抬眼正视着面前的棺椁,“不过若是将来有点什么,大姐姐,您可得先护着我夫君。”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一阵衣袂响动。 李凤宁继续说道:“多西珲现在慢慢调养着身子,总是放不下再生个儿子的念头。小五整天不是吃就是睡,比小四那时候好养很多。就是小四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不待见妹妹,成天一见她就要闹。”她似乎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家人全部说一遍,“随儿从小到大都是那样,真该他做的事肯定能担起责任来,但是旁的事情,简直有点缺心眼。珪儿倒是活泼,只怕长大了比起鸾仪来也不会逊色,就是璋儿……”她略顿,唇角微微勾起来,“璋儿总有点傻乎乎的。” “璋儿不傻——”身后立时便响起一道软嫩的抗议声。 “不傻?”李凤宁回头,然后在身后看到她的女儿规规矩矩地跪在她身后,然后皱着眉头看她。“如果是你哥,他只要膝盖一着地就能立刻叫母皇;如果是小四,她根本连跪都不会跪,直接就扑到母皇身上。只有你会一声不出跪那么久,还不是傻乎乎?”李凤宁转身,把女儿捞起来然后抱进自己怀里,然后按揉着她的膝盖小腿,“腿麻不麻?” “诶——”陡然腾空而起叫李璋瞪圆了眼睛,待到坐在李凤宁被她揉腿的时候,她又不好意思起来,动作很小地摇了摇头。 李凤宁见她摇头,自然停了手。 李璋看了看她的手,嘴一扁,突然小声说:“但是地上好凉……” 李凤宁挑眉,低头看见女儿正仰着头看她,小脸上混合着期待与有点心虚的表情,突然就笑了起来,“我家璋儿变聪明了。”然后她就双手一环,把女儿搂在怀里,“还冷不冷?” 李璋笑了起来,她在李凤宁怀里拱来拱去,找到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把下巴搁在李凤宁搂住她的胳膊,睁大眼睛好奇地朝周围看,“母皇,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李凤宁难得地卡了一下,显然她很难跟一个才四岁的孩子解释什么叫“太庙”,“一个对我们家的人来说,很重要的地方。”然后她示意怀里的孩子朝前看,“那里睡着养大母皇的人,母皇小时候,她也像母皇现在抱着你这样抱着母皇的。” “母皇的母皇?”小孩子抬头看她,她看向因为沉浸在一片黑暗里于是显得异常阴冷的棺椁,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她……死了?” “嗯,她死了。”李凤宁不由自主地跟着抬眼看向棺椁,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哀伤,“不论母皇多想念她,她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李璋因为她的语调而不安地抓紧她的袖子。 李凤宁却到底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醒悟过来,连忙收摄语气,然后低头对李璋柔声道:“你怎么过来的?父后叫你来的?” 李璋摇摇头,“父君叫我来的。”她抬头,十分认真地对李凤宁说:“父君叫我跟母皇说,四姨死了,所以母皇可以回家了。” ……死了? 倒是挺能拖的。 赏菊宴那天被她切破喉咙,整个人跟血里捞出来似的,居然还硬挺了三天才死。 “来人。”李凤宁微微沉声,“传朕旨意。” “是。”黑暗里立时就有人应声。李璋显然被吓了一跳,但是即便她眯着眼睛看过去,也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安郡王李鲲勾结寇匪,陷害皇女,更领兵入宫图谋篡位,其罪当斩。今首恶既亡,朕从轻发落从者。安郡王褫夺封号、收回食封、府邸等积年赏赐。李鲲女、子之李姓宗室全体羁押宗正寺。李鲲之夫芮氏夺封号发还本家,夫妹芮邵峰夺官,着即日启程不得滞留安阳。凡芮氏九族之人百年内不得入仕。” 等候在黑暗里的人重复了一遍,“遵旨。” “着楚王加紧缉捕解百忧众匪。” “遵旨。” 黑暗里的人再等了会,见李凤宁不再说话,这才低低禀过一声后离开了。 “母皇……”怀里的孩子拉了拉她的衣襟,李凤宁低头看见一张疑惑的小脸,“四姨是坏人?” “对母皇来说,”李凤宁看着她,“她是。” 这句话显然有些深刻的意义,但却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够理解的。于是李凤宁看着她女儿皱起个眉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样子,不由得弯起唇角。她突然伸手到李璋腋下,把她托举起来后换个姿势抱着她,“璋儿只要记得,母皇很喜欢璋儿就好。”然后她站了起来。 李璋眼睛睁圆了一下,小脸泛起一点红色,随后甜笑起来,“嗯……” “所以璋儿要快点长大,”李凤宁抱着孩子朝外走去,“长大了以后做母皇的帮手,帮母皇治理天下。” “妹妹呢?” “小四可以去打仗啊,把你叔君的家乡变成我们赤月的领土。” “那小妹妹呢?” “你管小五叫小妹妹,那父后如果再给你生个妹妹你要叫什么,小小妹妹吗?” “现在又不知道……也许父后生个弟弟?” “璋儿想要个弟弟?” “已经有……两个妹妹了。父君说哥哥和我是家里最大的,哥哥要照顾所有男孩子,璋儿要照顾所有女孩子……” “那咱们回去跟父君说,璋儿想要弟弟,叫他再生两个好不好?” “好……” 李凤宁一步跨出了门槛。 外面是一片艳阳晴天,陡然亮起来的天空叫李凤宁眯了下眼。李璋看李凤宁的表情,抬起那双小肉手朝李凤宁眼睛上一遮。 李凤宁拉下那双手,轻轻咬了一口,招来女儿咯咯轻笑,然后才放开。 台阶底下,跪了一片乌压压的人影。 领头一个人疾步上前,单膝跪在地上,“启禀陛下,礼部、工部尚书联名上奏,朱河来年或有春汛。” 李凤宁眉头微蹙,“摆驾、回宫。” 领头那人低头应声“是”之后起身,扬声大喝。 “陛——下——起——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